【岩魈】南墙

钟离是被烦不胜烦的电话铃声吵醒的。迷蒙着睁眼,钟离看了一眼来电,若陀。
谁也不懂到底有什么急事能让多年老友在凌晨的时间里打了七八通电话把他吵醒,思来想去也想不出个结果,钟离闭了闭眼,轻轻叹息。铃声响了又灭,再锲而不舍的继续打来。发呆良久,钟离最终按下了接听键,来电显示变成了通话中。
城市的夜晚灯火通明。即使是凌晨,路灯却仍然坚定散发着昏暗的光,将人的影子拉得细长。夜晚的车辆只有零星几个,匆匆而过,留下一片扬尘。天空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两个男人就这样靠在路边的护栏上,一个喋喋不休,一个目光悠长,盯着没有焦点的夜空。
谈话已经单方面进行了很久,男人不知听没听,或者到底听进去了多少,并不答话。烟圈颤颤巍巍地飘起,扩大,消散在空气中,再吸一口,就只剩了烟头。钟离没扔,垂下头看着夹在双指中的烟头,看最后一点明明灭灭的火星彻底熄灭。
那点火星消失,好像唤回了神思,钟离到底是听到了若陀在说什么。已经是听了许多次,阻止了许多次,却一直没有成功的。那件事。
“遇到一个特别像魈的小孩儿,不去看看吗?”
钟离抿着唇,想说些什么,于是张了张口,但思绪杂乱,又不知应当先说什么,干巴巴回了一句:“别找了。”
“为什么?”
若陀不是很能理解钟离的脑回路,他老友和那小孩儿的感情经历可谓坎坷,好不容易从天理那里知晓了转世一说,他不懂钟离为什么要放弃。
“我只是,彻底明白了一件事。”钟离将烟头夹在指缝中间,在若陀说话之前,率先打断了对方:“或许还是应该把真正的原因告诉你们的。你记不记得,那小孩儿。”
“…”
记得。如何能不记得。
喋喋不休的男人没了声音。钟离没有明说那小孩儿是谁,但若陀确实明了了——金鹏。如果以现在的流行话来说,就是钟离的前男友。
当年两人悄无声息的分了手,金鹏走了,去了其他城市,分手的原因钟离没说,去了哪里钟离也没说,但从那之后,钟离的状态就开始逐渐变差。若陀一众老友看着干着急,总觉得钟离的魂儿也随着那孩子走了。
这两个人的故事说来也不长,但要是仔细说说,倒也不短。非要回忆两人的恩恩怨怨,时间要追溯到…八年前了。

俩人是在大学校园认识的。
说实话,那段感情对于金鹏来讲,是一段彻头彻尾的孽缘。
八年前,钟离还在璃月高等学府做历史系的教授,金鹏是他的学生。按理说这个年代的年轻人,对历史感兴趣的并不多,他这门课不算如何热门,只是因为颜值尚可,吸引了一些女学生选修。金鹏却是少见的,对历史感兴趣的一个学生。
金鹏大一的时候,因为疫情影响,上了半个学期的网课,当时钟离对他的印象,也只是一个对历史感兴趣,值得教好的一个学生罢了。真正让钟离注意到他的,是疫情结束后下半学期第一次线下课。
少年染着叛逆的红色挑染,眼睛是罕见的翠绿色,难以想象这样漂亮的眸色不是美瞳,而是天生的颜色。短发看上去不怎么打理,毛毛躁躁,却因为过于精致的外表显出了别样的帅气来。脸型偏圆,带着一点恰到好处的婴儿肥,明明是大学青年,却散发着清爽的少年气。
钟离一眼就被吸引了目光。无他,金鹏长得实在是太像魈了。除了发色,以及眼睛的颜色不同,是那种如果头发染了绿色,再带上金色美瞳,便是与魈毫无区别的像。
少年正坐在座位上和朋友说话,被盯着看看一会儿,似乎是感受到了目光,看向了钟离,有点疑惑的眨了眨眼睛,然后龇牙露出了一个鲜活的笑来。
明明只是一个简单的对视罢了,钟离却是一瞬间心脏停跳,那一刻他失去了所有表情管理,甚至忘了给少年留下一个美好的第一印象。
那是触及灵魂的熟悉感。钟离呆愣地看着少年,他的大脑一片空白,所有感官中只剩下那颗鼓动着震耳欲聋声音的心脏。
不过好在钟离长了一张让人无法讨厌的脸——金鹏对这个学识渊博的老师还是颇有好感的,不只是因为钟离的学识让他敬仰,还是因为平时耐心的对他私下指导。况且人都是视觉系动物,谁能拒绝看帅哥呢?更何况钟离的气质很好,长相也很有中国传统儒雅学士的味道,即使什么也不做,只是看着,也足够养眼了。
只是以前交流的时候,金鹏总觉得钟离和其他人有一种天然的距离感,而如今这呆愣的模样,倒是冲淡了这种感觉。
当然,钟离并不知道金鹏此时在想什么,他只是不可控制地开始回想,回想找了很久很久的那个人。记忆中的魈是很少笑的。钟离恍惚着想,如果魈无忧无虑的长大,是不是也能露出这样的笑容呢?这一世,倒是实现了他穷极一生也没能达成的愿望。
这一点变化很好。钟离想,至少这一世的他不必背负那些沉重的过往,能好好的平静的生活下去了。
金鹏当然看不懂钟离眼中晦暗的情绪,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发呆,但已经上课许久,钟离却一直不动,金鹏便以为钟离并不熟悉电子产品,于是帮他把ppt放了出来,提醒他该上课了。
钟离的目光追随着金鹏,等那清亮的声音响起,他才回了神笑笑,不舍地收回目光,将书放在了讲台上,喊出了那声“上课”。
……
之后就是一段不温不火的接触。
真正熟悉起来的契机,是某次聚餐之后。本来钟离表现得还很正常,后来不知为什么,喝了很多酒,但是班里大多数都是女孩子,送人回去的任务自然而然就落在了金鹏身上。
他被钟离的呕吐物沾了一身,还被钟离紧紧抓着外套,怎么也拽不出来,最后金鹏只好把外套脱了下来,回了宿舍。
钟离宿醉的第二天有些懊恼。
他其实并不想给这一世的魈留下一个酒鬼的糟糕印象,只是那天,他看着金鹏的脸,忽然就想起了之前,魈到死去的那一天,身边也没有过如此多的朋友。而现在,金鹏的性格很好,人缘也很好,很多女生围着他,倒显得他像一个局外人了。
他是我的。钟离想。不许碰。
可是醋味传不到金鹏那去,钟离暗戳戳的呷醋,一边有一口没一口的喝酒。神游天外的状态属实误事,即便是他也没注意到,自己已经喝得太多了。等反应过来时,已经醉得不省人事了。
但是事已至此,钟离也只能扼腕叹息,赶紧想办法给自己挽回一点形象了。
后来,金鹏被钟离约了出去。
外套洗好了,装在一个很讲究的袋子里,金鹏接过去,闻到了一股优雅的木质香。金鹏分辨得出,是钟离身上那种味道。
这股味道金鹏很喜欢,但又抹不开面子问钟离要链接,只抱着袋子闻了又闻,一副十分喜欢的模样,看得钟离忍俊不禁,最后答应金鹏送他一瓶同款洗衣液和香水。
金鹏自然欢喜得很,共进晚餐的要求也就顺理成章。
晚饭的时候,钟离又说着抱歉,说自己一时失态,麻烦金鹏送他回去,还弄脏了衣服真的抱歉,又说今天是特意约他出来赔罪的,又说今晚他请客,不用客气。
如此正式的道歉反而搞的金鹏有些不自在,最后明确表示真的没关系才罢休。到了饭桌上,金鹏本以为没什么话聊,没想到钟离却好像对食物也颇有心得,每一道菜都能滔滔不绝讲很多,讲味道,讲火候,讲最正宗的在哪里,甚至是讲菜的历史。
金鹏听的入神,不知不觉吃完了饭,两人又随意在街上散了会儿步,最后被钟离亲自送了回去。

其实一开始,钟离也想了很多。
在找到魈之前,他疯魔一般思念魈,设想了无数次与魈重逢的场景,想过无数次如何与魈表达思念。可当真找到了,看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魈,他又退却了,忍不住开始思考更多。
他在想,自己是否打扰了魈的生活,想自己这样的选择究竟对不对,究竟要不要给他恢复记忆——这大抵是不对的。毕竟魈如今重焕新生,而他则是一个被困在过去千百年的人,失去了过去所有的牵绊,魈与他不再有契约,也不再有那些沉重而复杂的关系,他甚至不知如今该以什么身份自处。
魈这一世明明可以度过安稳幸福的一生,不必被过去的记忆拖累,不必承担那些沉重的责任,这明明是以前他梦寐以求的事,可是如今连带着这些被一同忘却的,是他们所有的过往,那些沉重的枷锁,同他一起,被抛弃在了无人可知的过去。
钟离无法控制自己不去在意魈,他着了魔一样翻看魈之前发过的所有信息,翻了一遍又一遍,从最早的一条开始,一直到最新,上千条的朋友圈,几千条的说说,还有他曾经给魈答疑解惑的聊天记录——
他感觉不到累,能感觉到的,只有沉寂千年终于重新注入活力,声如擂鼓的心。
……
总之在经历了这样那样的事情之后,两个人顺理成章在一起了。
或者说,他们的感情发展甚至没有钟离纠结的脑回路曲折,真正熟悉起来后,接触得多了,金鹏对钟离的好感几乎是突飞猛进的增加,性格外向的金鹏,偶尔还会冷不丁蹦出来一句直球言论,颇为愉快地看钟离略显局促的反应。
这种体验倒也新奇。钟离想。在前世,这种被逗的角色向来是魈,而如今竟是变成了他。只是魈与前世有太多不同,在和他相处时,难免多了一层拘束。
金鹏倒是很沉迷这种行为,他们正式在一起的那一天,也是发生在这样的场景下。璃月发展至今,和千年之前大相径庭。如今的少年人,不再拘泥于旧璃月含蓄的表达方式,甚至有“一段恋情要从一个正式的表白和一束鲜花开始”的说法。
但那一天的一切都好像是一场意外,钟离没有精心准备一场表白,也没有给魈买一束鲜花,少年只是在钟离被一句直球弄得耳根发红之时,毫无预兆地笑了,凑上来吻了他。钟离惊了一下,却条件反射将人儿抱紧在怀,控制不住深吻了他的少年。
他们的恋情就从那一个吻开始。
其实相爱的两个人在一起时总是会有控制不住的幸福感,至少在最开始时是这样。
金鹏不得不承认,钟离确实是一个堪称完美的恋人。儒雅绅士,进退有度,与他不同,钟离身上是一种成熟男人的魅力,能够很好的处理他们之间的事。
但也没有那种触不可及的距离感,钟离是一个不太能藏住自己感情的人——至少对金鹏是这样。或许钟离自己都不知道,他在看向金鹏时,专注认真的眼神,还有相处时不自觉流露出的小心翼翼和过度紧张。
对于一个事事都能事无巨细地处理完美的成熟男人来说,不自觉露出这样毫无防备、显露弱势的姿态,不正是最好的爱意的证明吗?
不如说,爱上钟离似乎是一件顺理成章的事。
再后来的他们,就像世界上所有的普通情侣一样开始了恋爱,钟离做事不紧不慢,而金鹏则是有少年人的急切和莽撞,所以真正算下来,金鹏主动提出约会的次数倒是更多。
钟离并不会拒绝——不如说,只要是金鹏的要求,无论多么异想天开或者无理取闹他都不会拒绝,也正因此纵得金鹏越来越大胆了,到后来,大胆到公然在钟离的课上装睡,被叫起来后还要厚脸皮开他玩笑。
一般这种情景,都是以钟离一脸认真询问他是不是真的没有休息好,和同学们唏嘘起哄的声音做结尾,金鹏自讨没趣,有时候都不知道钟离是真的在关心他还是故意逗他,但无论是哪一个他都不讨厌,所以,下一次他依旧乐此不疲。
金鹏那时是确信钟离爱着他的,很爱很爱的。
在一起后,他们几乎形影不离,宿舍,教学楼,图书馆,体育场,甚至每一条林荫小道,每一个鲜有人知的角落,都留下过他们的足迹。
他们的恋情并不是什么秘密,在校园论坛里,经常会有人在各种各样的地方看到他们,比如在午后的教室里见过金鹏趴在课桌上熟睡,而钟离轻手轻脚为他披上外套,悄无声息拉上窗帘,在他身边静静坐下。午后的阳光里,一个睡得香甜,一个静静看书,默默等待,一等就是一个小时,或者更长,直到熟睡的少年醒过来,与他交换一个吻。
又或者,在钟离研究的课题进入关键期,在图书馆加班加点查阅资料的时候,金鹏一改闹腾的性子,陪在左右,两人偶尔会有极小声交流,而后交换一个默契的眼神,在纸上,电脑上,记下新的想法。
还有,在暴雨的夏日,在另一个教学楼上课的钟离,在下课之后,拎着雨伞火急火燎跑去金鹏的教学楼接人,因为跑的太快,钟离的伞在风雨中被吹坏,浑身湿透出现在金鹏面前,然后被金鹏痛批一顿,两人撑着一把伞,消失在了雨幕中。
还有在黄昏的林荫路上,在清晨的食堂里,在明媚上午的体育场,在烈日炎炎下午的小卖部……
金鹏似乎每一天都有用不完的精力,拉着钟离到处跑,围在他身边叽叽喳喳地说话,相比之下,钟离就显得分外安静了,只是静静地听着他说,偶尔给予回应。
这样的日子平静而幸福,他们和其他普通的情侣没什么两样,却比大部分情侣多了一层默契。
再后来,真正让金鹏意识到钟离究竟有多爱他,是一个意外,或许,也算一个美丽的误会。
那天他和朋友打球的时候不小心扭了脚腕,龇牙咧嘴地被朋友背到医务室,却不知其他损友和钟离添油加醋说了什么,总之,就在他刚刚将扭伤的脚腕矫正时,医务室的门被人狠狠撞开了,那可怜的门发出了一声巨响,“砰”地一声被拍在墙上,而出现在门后的是钟离的脸。金鹏从没见过钟离如此失态的模样,被风吹得凌乱的头发,没来得及穿整齐的外套,气喘吁吁的模样,担忧的神情,还有……眼角的泪。
那一刻他确确实实是愣住了的,在大脑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心里不可控地擅自溢满了幸福感。
那天金鹏没有找添油加醋的朋友算账,因为比起这样微不足道的事,他更在乎在令人啼笑皆非的误会解除之后,钟离给他的那个如释重负的拥抱。
有人说,人是一种喜新厌旧的生物,恋爱也有保质期,多巴胺的有效期限只有三个月,而热恋期只会更短。但钟离和金鹏的热恋期,却像不会结束一样,持续了一年之久。学校里所有听说他们的,认识他们的,熟悉他们的,都觉得他们感情稳定,熟人和朋友偶尔开玩笑,也说日后他们肯定是所有人之中最先结婚的那一对,甚至在校园论坛里随便抓一个人问,钟离和金鹏感情如何?就会得到“他们感情很好啊,感觉毕业就会结婚吧”的回答。
然而,当热恋期过去,剥离了那些令人上头的糖衣之后,金鹏又开始不确定他们之间的感情了。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金鹏有些记不清了。
或许是在某个晚上,钟离带着杏仁豆腐回家,说是给他带的甜点,或许是某个午后,钟离看着他发呆,目光悠长,好像在思索什么遥远的过去,又或者……
有时候,怀疑和猜忌是一件很可怕的事。
就像金鹏明明那么确信钟离爱着他,却又不可控制地在无数蛛丝马迹中看到违和感,越不愿去在意,就越忍不住去想,最后将那些细节全都变成怀疑的养料。
以前不会多想的事,现在想来,却有些细思极恐——他们刚认识那段时间,钟离与他相处时总会不自觉流露出一种熟稔感,又在他提出异议时,露出有些不知所措的模样;他们刚开始恋爱时,钟离总喜欢给他带礼物,却总是挑一些奇怪的东西,像是玉佩,信纸,毛笔,还有被制作得很好的干花,都透露着老派璃月人的调调,当时他还嘲笑钟离跟不上年轻人的步伐,不懂年轻人的喜好,钟离也只是笑笑,并不反驳他;还是刚开始恋爱时,钟离约会时总喜欢给他带一些甜品,杏仁豆腐是最常见的,但他明明记得自己提到过并不钟爱甜点,最喜欢的食物是炸鸡汉堡这些高热量的东西。
当然,这些事情在之后的相处中慢慢变少了,如此一来,倒也可以解释成一开始不熟悉彼此的必要磨合期。
但除此之外,让金鹏最在意的,还是钟离偶尔看他的眼神。
钟离的眼睛很有神,而且是漂亮又深邃的金色,金鹏很喜欢钟离的眼睛,那双眼睛中最常出现的就是温柔,看着他时盛满爱意,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金鹏每每看着钟离的眼睛,他能感受到,钟离确实对他拥有满满的爱意。
可是他没法不在意那种怪异的感觉。
钟离偶尔会看着他发呆,这种发呆出现的时机没什么规律,但金鹏每每回想,都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钟离的目光确实落在他身上,却也好像没有,因为他的眼神没有聚焦,就好像,钟离在透过他,看着什么无人可知的过去。
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仔细想来,大概是那一天吧。
金鹏早早就被钟离介绍给他的朋友们了,钟离没有父母,倒是不必担心家里,而他的朋友们,对他的态度也分外友善。和他最相处得来的是若陀,一个高他一个头,壮他一大圈的汉子,性格很爽朗,金鹏和他相处起来就像面对一个年长的大哥,若陀对他也颇为照顾。
后来的某一天,钟离出门和他们聚餐,夜半时分,若陀将喝多了的钟离送回来,金鹏一眼就看见了钟离手中的杏仁豆腐。
那时的心情又是怎样呢?金鹏就像被一把锤子当头敲下,本来被深夜吵醒的困顿感一扫而空,他好像一瞬间醒悟了什么,可是脑海中无数念头就像一团缠得稀烂的毛线团,让他不能快速捋清。
若陀看他发呆,又叫了两声金鹏,他这才回了神,将钟离接了过来,冷静地抱住烂醉的钟离,接下钟离手中包装完好的杏仁豆腐,和若陀道别。再然后,他有条不紊地将杏仁豆腐放好,给钟离换衣服,泡解酒汤,给他擦了浑身的酒气,看着钟离躺在床上睡得安宁。
那一夜,他明明很累,明明刚熬了几天做好了课题,明明刚得到休息,他本来可以一觉睡到天亮。
却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
他的身体很累,可是精神却很清醒,意外的,他没有什么不可控制的糟糕情绪出现,相反,他很冷静,冷静地盯着钟离的睡颜,冷静地慢慢捋清脑海中纷乱的念头。
那天之后,曾经相处中的细节都被他挖出来仔细思考,却惊人的发现了那么多那么多被他忽略的东西。
所以说,怀疑和猜忌真的是很可怕的东西,一旦开始,就再也停不下。
如果他选择无视这些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细节,他可以和钟离很愉快地走下去,可他无法接受,自己的恋人可能没有给予自己干干净净的爱意。
但若是他确信钟离没有真心爱他,他早就果断从这段感情中抽身离去了,但事实并非如此。与那些奇怪细节相对的,是金鹏在无数次对视中确信钟离爱他,而不是别的什么人,只是每每想起那些违和感,都是与那坚定的爱意十分割裂的,这让他在坚信和怀疑中互相拉扯,纠结不已。
其实说起这件事,金鹏也并非没有问过。
他在那种矛盾的心情中挣扎了一年,既割舍不了对钟离的感情,又无法说服自己不去在意那些怪异,于是,大概是在相爱的第三年,金鹏曾经问过钟离,有没有什么让他念念不忘的人。他希望钟离坦诚,并表明了无论是什么答案,他都会冷静思考的。
钟离当初是怎么回答的?
“过去是有的,但现在,没有了。”
……
若认真算来,钟离也没有说谎。
路边的路灯仍在亮着,远处的红绿灯变成了绿色,零星的车辆响起一阵噪音,渐渐远去了。黑沉沉的天空云雾散去些许,月亮从那云彩后出来了。
“或许你不明白我为何会这样回答。”钟离的嗓音十分平静,男人看着远处,只是视线没有聚焦,他说完这句话,就没了下文,站在他身旁的若陀静静等着,过了很久,终于看不下去这糟糕的氛围,发出了一声叹息。
“我不明白,钟离。”若陀道,“金鹏是魈的转世,你与金鹏重新相爱了,自然没有什么念念不忘的前任。他是因为这个与你分手的吗?但他们明明是同一个人。”
“你不懂,若陀。”钟离垂下眼睑,“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要如实回答。”
“行,你问。”若陀道。
“你,和金鹏相处的时候,究竟将他当成金鹏,还是魈?”
“嗯?”若陀一愣,“这是什么鬼问题……金鹏不就是魈吗……”
“认真想一想吧。”钟离道,“然后告诉我答案。”
若陀盯着钟离那张看似平静的脸看了一会儿,最终无奈地叹了口气:“好吧。那我仔细想一下。”
言罢,若陀垂眸沉思,钟离也不出声打扰,沉默开始在空气中蔓延。
这种问题若陀从前从未想过,如今钟离问起,他着实仔细思考了很久。他与金鹏相处时,看到的是“金鹏”,还是有了变化的“魈”?
许久,若陀才缓缓开了口:“我……或许是将他当成‘魈’吧。毕竟我更熟悉魈,有时候我还会有‘魈的变化真大啊’这样类似的想法,也总是忍不住对他更照顾些,因为魈为璃月负重前行了那么多年……如此看来,应当是‘魈’?”
“这是你的答案……好吧,那我也说说我的。”钟离淡淡道,“在我心里,我看到的并非‘金鹏’,也并非‘魈’,而是剥去所有外壳之后,那个我认定的灵魂。”
“其实在他离开之后的这三年,还有之前的几百年,我遇到过不止一位与魈神似的人,可我面对他们时,就知道他们不是我的魈,哪怕再像——他们只是一副副形似魈的空壳,壳子里没有我熟悉的灵魂。”
“你知道吗,八年前的那个早上,我见到魈……哦,不,他现在叫金鹏了。我见到他的那一刻,那颗从魈死后沉寂到现在的心脏仿佛忽然之间活了过来。我确信,他就是魈,这是我的心、我的骨血给予我的答案。”
“因为在这世上,我只认定了那个灵魂,再无二人。”
“只是……”
“只是?”
若陀看着钟离,但钟离没有看他,他抬着头,在看月亮,没有回答若陀的疑问。

只是,金鹏不信。
在他们相恋的第四年,钟离就发现金鹏偶尔会显得心事重重。每每问时,金鹏都会以一种让他看不透的眼神看着他,最后以风轻云淡的笑做结。
可是那双眼中暗含着的悲伤仍旧逃不过他的眼睛,二十几岁的年轻人又如何能在他面前藏住情绪呢?可是金鹏不愿说,他只能干着急,只能尽己可能做得最好,可是收效甚微。金鹏好似一天比一天悲伤,他好像在他不知道的地方,悄悄背负了沉重的情感枷锁。
后来啊,钟离才明白,金鹏在这段感情中,忍受了多久的难过。若不是金鹏当真爱惨了他,不愿割舍,或许早已从这段感情中抽身离去了吧。
他们相恋的第一年,是长达一年的热恋期,他们甜蜜而幸福;相恋第二年,金鹏发现了钟离与他相处时的违和感,在怀疑和相信中苦苦挣扎;相恋第三年,金鹏开始不确定钟离的爱,他隐隐猜测,钟离心中或许存在另一个人;相恋第四年,金鹏确信了自己的猜测,但他仍然相信,自己可以让钟离忘掉那个人,专心爱他;相恋第五年,金鹏开始怀疑,自己真的能彻底占据那个位置,让钟离专心爱他吗?相恋第六年……啊,他们没有第六年。
在第五年的尾巴上,金鹏和钟离的关系降落到冰点,钟离不明白,他想要挽回,可是他根本不知问题所在,所做一切都是徒劳无功,最后,一切的一切,在钟离生日的那一天,爆发了。
那一天钟离喝得烂醉如泥,他向若陀他们诉说与金鹏的感情,他不知道为什么金鹏会与他越来越疏远,也不知自己该如何挽回。他只知道,他不想结束。
短短五年,如何抵得过几百年的思念?短短五年,连满腔爱意都倾诉不完,他不相信金鹏会是喜新厌旧的人,却又控制不住去想。
他确实是活了几千年的老家伙,他不能懂金鹏的喜好,也跟不上年轻人的步伐,面对金鹏,他意识到了自己的无趣,璃月发展的太快太多,他早已被远远甩在了时代之后。习惯了慢节奏的他在如今的时代显得像个无趣的大人,跟不上一个月就变化一次的热点,跟不上层出不穷的梗,他不懂金鹏喜欢的游戏,不会玩跳舞机,不熟悉电玩城,无法和金鹏交流那些他喜欢的东西。
金鹏原本不在意这些——
但如今,除了这些,钟离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也不知应该如何挽回这段即将破碎的关系。
但是,他都没有答案的事,其他人又如何能有?
一众老友不知如何安慰钟离,只能看着他一点一点把自己灌得烂醉如泥。
最后还是若陀将钟离送了回去。
那一天,就像三年前的那个晚上,金鹏冷静地接过了钟离,和若陀道别,再将钟离放在床上,换了衣服,擦了身体,煮了醒酒汤。
然后他坐在钟离的床头,默默地看着钟离,这个场景多么熟悉——好像他发现钟离不对劲的那个夜晚。只是如今,钟离的睡颜不再安稳,他皱着眉头,眼角有泪,好似在做什么噩梦。
五年了,他如今也不确定,坚持着这段感情究竟是对是错。
最后,金鹏终于抵不过困意,他叹了口气,给钟离掖了被角,打算回自己的房间去。
没想到,在转身的那一刻,钟离抓住了他的手,只是他并没有醒过来,金鹏凑近时,听见钟离口中无意识呢喃出了一个名字。
……
那天金鹏一夜无眠。
第二天,钟离宿醉醒来,就看到了坐在他床边、顶着满脸疲惫的金鹏。
虽然金鹏什么都没说,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但钟离就是觉得,有什么不一样了。
金鹏见钟离醒来,缓缓抬起了视线,美丽的翠绿眸子此时像是蒙上了一层雾,他淡淡地看着钟离,语气十分平静:“钟离,告诉我。魈是谁?”
钟离一瞬惊得睁大了眼:“你……如何得知这个名字的?”
“怎么,不能被我知道吗?”金鹏淡淡勾了勾唇,“你昨天晚上,睡着时叫着他的名字。”
“金……”
“闭嘴。”金鹏冷声打断了钟离,“不如你先听听我的猜测呢,钟离?”
“这些年来,我总是觉得你偶尔会透过我看着什么,还有我们刚认识时,你不经意透露出的熟稔感,还有那些不属于我喜好的礼物,玉佩,信纸,毛笔,干花,甜点……哈,我来猜猜,其实,它们都属于另一个人——魈。”
“这几年,我在你眼里能看到爱意,也能看到你怀念着另一个人,哈,再让我猜猜,是不是我长得很像魈?所以,那些爱意是给魈的,而不是我。你只是看着我怀念他,你爱着魈,对吧。”
“金鹏,你误会了,我……”
“闭嘴吧钟离先生,你只需要回答我是不是。”金鹏冷声道。
钟离再次被打断,急切地看着金鹏,他想说些什么,可是看到金鹏冰冷的目光,又如鲠在喉。
最后,他只从喉咙里艰难吐出了几个字:“是。但是……”
“哈,真好啊,钟离。”金鹏自嘲一笑,“我记得我曾经还问过你,你有没有念念不忘的人,我说我希望你能坦诚,哪怕你有,我也不会死缠烂打,我会好好考虑抽身而去。可是你呢,钟离先生,你说的是什么?你说,以前有,现在没有了。可若当真没有,昨天那个‘魈’,又是谁?……哈哈,钟离,你可真是一个精明的骗子。”
“我没……”
“你没有?”金鹏不耐烦地看向钟离,“我以为,如果你能和我坦诚一点说开了,我们和平分手,以后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我还能称赞你一声坦诚,但你如今又是在狡辩什么?忘不了旧人,拿新的人来寄托你对旧人的爱,哈哈,抱歉啊钟离先生,我没兴趣做任何人的替身。”
“不,不是的!”钟离大声打断了金鹏,从容不迫的男人此时发着抖,他看着金鹏,眼神里带着祈求,小心翼翼地开口:“是不是我和你坦诚了,你就不会走?”
“先来坦诚一下听听看吧。”金鹏道。
“好,好,我说就是。”钟离的脑子很乱,恐慌的情绪蔓延,他一时语塞,不知从何说起。金鹏也不催他,只是静静等着。过了一会儿,钟离终于慢慢冷静了下来,开始讲述真相。
他说,“魈”是金鹏的前世,他们本来就是同一个人,他和魈以前是恋人,在魈死后,寻找魈的转世寻了几百年,而金鹏,就是魈的转世。钟离并不在意他变成了什么模样,因为无论是金鹏还是魈,本质上都是同一个灵魂。他认定的本就是这个灵魂,仅此而已。
钟离说了很多,可是越说,金鹏的神色越冷,直到最后,钟离小心翼翼地闭了嘴,不敢再说。
“……所以,你并不相信,是吗?”
“……哈。”金鹏喉咙里哼出一声嘲讽的笑,他好像听到了什么荒唐的笑话,从椅子上噌地一下站了起来,一个巴掌狠狠甩在了钟离脸上。少年显然气急了,但他的表情依旧让人看不出气愤,他反而在笑,那笑意发冷,带着嘲讽,一字一顿:“钟离,你觉得我是什么傻瓜吗?”
“不,我说的是真的,我可以证明……”
“够了,闭嘴吧。”金鹏道,“先不说你这如同哄骗三岁小孩的言论,就算是真的,那又如何?”
“……金鹏?”
“哈,我就暂且相信你那可笑的转世论吧。”金鹏冷笑道,“就算你说的都是真的,我还是会看到你透过我看那个虚无缥缈过去的‘我’,你的脸上会带着我看不透的神情,想着我不知道的过去,回忆和另一个‘我’的曾经。那个我是我又不是我,我不是那个和你拥有过去回忆的魈,我只是金鹏。我只想得到爱人全部的爱,不想拿‘魈’施舍给我的,更不想活在‘魈’的阴影里度过余生。”
“你让我接受将自己当做另一个人?哈,当真可笑,钟离,如果没有魈,你还会注意到我吗?如果没有魈,我在你眼中也只不过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员,如果没有魈,你不会爱我,也不会注意到我,你只是爱魈,并将对他的爱延伸到我的身上,让我强行接受自己不单纯的是自己,而是还拥有另一个人的一部分,仅仅是因为他是我的‘前世’。你不觉得冒犯吗,钟离?”
“我不是……”
“闭嘴吧,钟离。”金鹏耐心告罄,他不愿意再听钟离说什么了,“收起你那可笑的灵魂说,因为我非常清楚,我仅仅是我,而不是别的什么人。即使是同一个灵魂,我们也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我不需要你的施舍,也不愿意做替身。现在,我也不愿意再追究你说的是真是假了,毕竟这些言论,就代表了你的态度和观念。别再试图解释了,算了吧,钟离。”
“我以前是真的以为你爱我,所以我自信我能做到让你全心全意的爱我,可是如今,钟离,如今我终于知道了,我不可能做到。”
“不撞南墙不回头——哈。钟离先生,你这堵南墙,我撞得头破血流。蹉跎五年,直到现在,我终于清醒了。”
“我认输,钟离。我们分手吧。”

从那以后,金鹏就离开了。他离开了这个城市,去了钟离不知道的地方。
钟离并没有和老友们诉说和金鹏分手的原因,也不允许他们去打扰金鹏。可就算放手的决定做得再果断,也无法掩盖他失魂落魄的事实。那一天的事对于钟离来讲好似梦魇,前一晚他梦到了旧璃月时魈死在战场上的那一天,第二天醒来,金鹏也弃他而去了。
一切发生得太快,在他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猝不及防体验了得而复失的滋味。其实钟离清楚地明白金鹏和魈并不相同,他们最大的区别,就是金鹏永远不会被什么困住。用钟离的话讲,他是完全自由的鸟儿了。前世的魈幼年期就已经被种下了根深蒂固的枷锁,就算之后再教他,也是无法摆脱的,但是转世后的金鹏,他从小就接受了很好的教育,不再有枷锁困着他自由的灵魂,他是注定属于天空的,自由是属于他自己的。就像在这段感情中,看透之后,他就算再爱钟离,也不会继续错下去。
金鹏离开后,钟离想了很多,那一番话他时不时就会想起,直到最后,终于想通了。钟离确实明白了,自己这个困在过去的人,是无法触碰未来的。强行触碰了,也只会给金鹏带来痛苦。金鹏想要的是他全心全意的爱,是割舍过去的,只爱他一人的爱,可是,唯独这一点,他无法做到。
他无法做到完全不怀念过去,也无法做到忘记魈,他就像一个被完全抛弃在过去的人,在名为魈的深潭中苦苦挣扎。而这样的他,的的确确做不到金鹏的要求。
前世的他是魈救赎,这一世却成为了枷锁。钟离不想做枷锁,也不想以爱之名将金鹏强行留在身边。放手的决定很痛苦,可他必须这样做。
他被爱困在了过去走不出来,他珍而重之着这份爱,但最后还是伤害了他不想伤害的人。或许下一世再见魈,他就不会接近了吧。毕竟,困在过去的人,只有他就够了。
……
灯火阑珊中钟离伸出了手,就像在触摸什么不可得之物,他的指尖点在空无一物的虚空中,仿佛在抚摸爱人的脸颊。最后,他收回手,抬起头看着月亮,缓慢地眨了一下眼。
若陀看到钟离眼角有泪。他站在钟离身旁,静静听完了所有事,最后,也只能叹息。他跟着钟离抬起头,看向月亮。
月亮很亮,亮也没用,没用也亮。就像他们的爱,爱也没用,没用也爱。
是非对错他无法评说,两个人实际上都没有错,只是根本观念不同罢了。但唯独这两种观念,无法求同存异。或许他们之间最贴切的形容词应该是蹉跎,一份孽缘罢了。
“魈很固执,金鹏也是。你也是,我的老友。”若陀叹道,“你比他们还要固执。”
“或许吧。”钟离道,“不撞南墙不回头……若非要这么形容,那我早已在名为魈的南墙里困了几百年,即使头破血流,我也不愿意回头。”
“遇到金鹏时我不可控制地想要接近他,最后不可控制地与他相爱,我从没想过伤他至此,可我又的的确确伤害了他。或者说,对他来讲,不相遇才是最好的。”
“……只是有一点,金鹏从来没明白。我爱着魈,也爱着金鹏。我从没有将金鹏看做魈的延续或者替身——我确确实实给了他我全部的爱。我只是爱着那个灵魂罢了,而魈和金鹏,也不过是那个灵魂的不同可能。”
“我爱他坚韧果敢而又从一而终的灵魂。”
“……”
若陀不再回话。
裹挟寒意的晚风吹在身上,钟离又点了一根烟,那飘忽的烟圈被吹散在了风里。
又是一根烟的时间,两个人沉默不语。
直到钟离掐灭了烟头,哑声道:“回去吧,若陀。”
“钟离……”
“我今天和你说这些,不是非要拉你听一段失败的感情。只是想告诉你,以后别再找魈了,无论是金鹏也好,还是下一个魈的转世也好。”钟离将手插进衣兜,并不温暖,但至少能挡挡寒风。
“毕竟,像我这般被抛弃在过去的人,无法给予他幸福的未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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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为什么断在这儿啊——(被刀片割得鲜血直流,满地打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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