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性转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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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台柳,章台柳,往日依依今在否?
凄冷的院内,须发皆白的耄耋老者颓然枯坐,将一明黄绢缎捆扎的卷轴小心地抱在怀中,似枯树皮的手微颤着轻抚,眼角泪珠浑浊,自那为风霜摧折了数十年的沟壑间静静滚落,戚然一声长叹。
“离儿……”
听得这一声叹息,接到通传急忙赶来的女子身形一顿,一时踌躇犹疑。末了终是慢了脚步,尽力走得正常了些进了院内。
十七岁的女子,在旁的人家已是老姑娘。
“祖父,离儿来了。”女子跪于老者座前,并不似旁的闺秀柔软的手抚上了老人的掌背。
这女子名唤钟离,镇国将军府唯一的小姐,亦是这府上仅剩的两位主子之一。
钟离是位难得一见的美人。
昳丽清妍,雅致端方——短短八字,可窥其一斑。
“祖父不必为孙女担忧。”双瞳剪水,沉静一如既往。
戎马一生的钟老将军望着眼前霜雪亦无从毁去其坚韧的孙女,悲从中来。
老人颤抖着手抚上了孙女的发:“是我对不住你。”
“是今上一意孤行,而非您的过失。您不曾有错。况且,君命不可违。”言及此处,钟离微敛双目,顿了几息便又抬眸,再度以那双温柔坚毅的瞳眸同祖父噙满无奈、疼惜抑或种种复杂神色的双目对上,“离儿愿意的。以离儿一人,换英魂十万,值得。”
“今上册你为后,元是为了掣肘于我,怎生与我无关?可叹我为璃月戎马无数,竟……罢了。大典过后,不日我便将挂帅出征……离儿孤身在此,多加珍重。若我……恐即永诀。悠悠苍天,幼子何辜……天道不公,何薄于你……”
山河破碎,风雨飘摇,今上昏庸,竟至于此!
镇国将军钟氏一脉不负于国,不负于民,不为主君,只为苍生。
如今,今上以十万英魂相挟,强令已然行将就木的残年老者挂帅出征,又以将军府上唯一的闺秀为质……
“君不正,臣投他国”——可那些黔首黎民,又当如何?
若是连钟氏一脉都弃之于不顾,又有何人怜那芸芸苍生?
纵是刀山火海。
纵是……
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钟氏子弟,从不曾惧。
“祖父放心,离儿心中有数。”
钟老将军终是长叹:“你总是如此。若你父亲……”话至此处,老将军一时无言,不忍卒出,末了又缄了口。
曾有忠骨埋青山,孀妇孤女更那堪?
于钟离而言,父母不过模糊的企望,她自降生便没了父母——钟离的父亲是昔日的镇国将军,母亲亦是出身将门,曾是无数人艳羡的一对神仙眷侣。镇国将军,她的父亲,为护家国,为戎军万箭穿心,消息传回,彼时尚在孕中的母亲泪尽心竭,动了胎气,生下她还未休息几日便也上了战场,随夫而去,两人的尸骨就埋在绝云山间。是以……若非祖父,她一介孤幼,又当如何生存?她这一身兵法韬略、文治武功,皆是祖父传授,如今……
“祖父在外,多加保重。若非……若我能……”钟离垂眸,语含落寞。
老将军拍了拍她的肩,深深地望着眼前肖似乃父的孙女,恍惚间似又见了当年意气风发的镇国将军:“钟小将军——你兄长,如今是‘生死未卜’,府中唯你而已。”
“离儿知道的。”钟离重又抬眸,眼中一片凝重之色,“只是若此战……离儿绝不会袖手旁观。”
钟老将军一叹,终是沉默。
“如今圣旨已下,昆家那边……与昆小公子的婚事,只能作罢,我会备上些薄礼,还请祖父替我登门致歉。”
钟老将军长叹一声,应下孙女的请求。
还能如何呢?钟氏再得人望,君,依旧是君。只是……终是人君不似君。
昔年为孙女取单字“离”字时,本是为志征伐卫戍之事,常感英魂舍身,未尝不是永矢离殇之意,然而、然而……
如今看来,“离”之一字,实在算不得什么好名。
莫不是干戈征伐有伤天理人伦,怎的……护国守家虽无愧无悔,终是、终是……惭然于英魂。说是“镇国”军万夫,可是到底误人子,又多少勇毅之士为国捐躯。如此万般皆是罪业,而今终是应在了钟氏一门。
与昆家定下婚约原也不过是为了给钟家最后的女儿不同于祖辈的选择。
昆家乃文臣清流,家风淳正,子弟多有建树,昆家的小公子名唤昆钧,字若陀,如今方及弱冠,却已在京城名噪一时,德行学问样样出挑,是位出了名的才子,任谁见了都称他一句栋梁之材。昆家世以经世济民为己任,若陀亦不外乎如是,且若陀与钟离幼时相识,勉强也能称一句“青梅竹马”,这样的人,钟老将军自是放心的。
与其说是婚约,不如说是托孤。
如今……倒也省得好友成夫妻的憾事。只是……
皇后。道是此世最尊贵的女子,天下人之母,可也不过是重重深宫囚困的笼中之鸟。更何况,功高震主,功高震主啊。父母亲族战死疆场惟余一人,幼失怙恃的孤女若是成了一国之后,最好的结果不过是作个摆设,彰显皇恩浩荡。可如今……恐怕……
他们是彼此唯一的血脉至亲。
钟老将军轻拍孙女的肩膀,缓缓站起身来。
“圣旨已下,一切已成定局。我走后,你一人,珍重。”
钟离眸中盛满坚毅:“祖父且宽心,离儿自有分寸。况且……还有芃儿、魈在呢。”
闻得此言,钟老将军点头:“那孩子是个好的,有她在,我也能放下心来。”
第二日,钟老将军亲自带着信物和钟离备下的礼物到了昆家登门赔礼。
多年的老友只是以略带哀戚的眼神看着他:“纾难此去,万望珍重。虽不能成儿女之亲,安宁仍是我看着长大的小辈。”
如今尚还记得“纾难”之名的,恐怕只此一人。钟老将军,名困解,字纾难。此身生来即为荡涤人间。
曾于街巷间穿行呼他“纾难”之人,如今几近凋敝。无数忠魂折戟沉沙,再不能唤他一声。
行干戈征伐之事者,风烛残年之时仍可见此一人,已得算幸运,更何况又要烦扰他照拂孙女。
是的,孙女。安宁县主,即世人所称钟氏璃娘,镇国将军府唯一的小姐。为昭皇恩优抚,受封此号。
离开昆家前,他终是得见若陀一面。
青年生了一副端正样貌,面无表情之时一派正气凛然:“老将军,请留步。”
“是你……”
若陀向他抱拳一礼:“若此番得胜归来,还请老将军收我为徒。”
钟老将军沉默片晌,长叹一声:“你早已习武多年,当年不曾拦下,如今更不能,为何仍如此执着于师徒之名?”
“晚生不为虚名,只是仰慕将军盖世武艺,常胜不败。文士豪情,挥毫提笔指点江山终不过纸上谈兵,这大好河山所仰赖的终究是将士英魂。唯忠勇者,安国定邦。”若陀又是郑重一礼,“如今……归之他生死未卜,映心又被册立为后,只待大典而已,镇国将军府恐难……晚生愿承忠勇义信,袭钟氏家学,使流于后世。天下英雄,从不应为人遗忘。”
钟老将军唯有沉默。
“以你才华,还是行文道为好,武道一途,终不似文者得人心……若你有心,还是考取功名,待得青云,略照拂我们这些武夫便好。”
如此便好,如此便好。
若陀沉吟片刻,末了还是点头应下。
半月后,立后大典匆匆举办。
立后一事本就仓促,如今又值危急存亡之秋,典仪便精简了许多。
钟离着了一身正红吉服,随皇帝祭了天地,接过凤印,便算作礼成。从今往后,她便是一国之母。
白日祭天完毕,依祖制,便要在中宫行夫妻礼,然而皇帝只是来了一趟,连合卺酒都未曾与她喝。在无人可知的夜里,那日钻进她盖头又掀了这精美红盖头的,是她的身边人。
安宁县主像尊偶像似的被迎入宫,而后便被弃置一旁,无人问津。
随即翌日,往绝云山西的大军便由钟老将军做了主帅,即刻开拔。
钟老将军古稀之年,扶棺出征。
从此,坤仪宫新进的主子深居简出,唯有懿旨亲点的萧司言代其出面。
司言者,司帝后之言。尚宫局除六尚外,司言第一,负责传诵懿旨,是为帝后之喉舌。司言相较于其他,更为特殊的是她的地位——旁的如司珍、司宝、司苑、司计等其职责只在尚宫局,司言则不同,她不仅是各司之首,更是中宫掌事,皇后的身边人。
皇后亲点的这位萧司言,人称萧姑姑,却无人知其名姓,便连“萧”姓亦是旁人猜测,生的一副好相貌,“雪肤花貌”这样的形容词说得就是这位萧司言一般的美人。不过,这位可不是能随意亲近的。若是旁的姑姑,小姑娘撒撒娇亲近示好自是来者不拒,萧姑姑却不同——这是位冷美人,容貌清妍而不锋利,见之可亲,一心却只为皇后而热。
宫里人对坤仪宫的那位如何并不关心。
皇后新立的一阵日子,宫里人觉得新鲜,偷偷窥探,却什么也探不出来,一个个新人被抬入宫,新人旧人斗成一片,宫中一派繁花似锦,慢慢地便沉寂下来,那位闺名钟璃的钟家二娘在宫里的存在感甚至不如掌事的萧姑姑。
无人关注,钟离便也乐得清闲。她将凤印交出,并不关注宫门内发生的一切。勾心斗角或是姐妹和睦也好,前朝风云也好,她一概充耳不闻。能让钟离牵挂的唯有前线将士,以及城里的数十万百姓。
她在宫中摆了祭祀,日日祈祷祝颂,只盼前线传捷,百姓安康。
皇帝乐得她如此。他迎她入宫,一是为了彰显皇恩浩荡,未曾薄待功臣亲眷,二是……娶她做个摆设,要的便是她深居简出,对他的所作所为不闻不问。
战况一封封往宫里送,钟离也随着战况变化心潮起伏。
一日梦中,她见到祖父为戎军万箭穿心,死不瞑目。绝云间,小雪落了满山。
钟离自梦中醒转,泪已流了满面。
“芃儿。”心头跳得无序,她拭干了泪,唤来魈,“我梦见祖父他……”
魈不知如何开口。她伸手,轻柔地抚过眼前人的面颊,将那人的头埋进自己心口:“无论发生什么,我在的,一直都在。”
——无论发生什么,我都定会不离身侧。
我想成为你的凭依。
魈是她从青楼救回的女子。
宫里的人多以为她本姓萧。有些人听过皇后唤她“芃儿”,便更进一步猜她名唤萧芃。但这并不是她的本名。
“在异邦的传奇故事中,「魈」之一字代表着遭遇苦难、饱受淬炼的鬼怪。你也经历诸多,以后就用这个名字吧。”
——魈是钟离为她拟定的昭示新生之名。在沦落风尘以前,她是金家女。安国将军府,金氏。芃儿一名便是隐晦的,有关本名的纪念。
钟氏与金氏曾是世交。然而……金氏一族如今只余魈一人。金家小女单名一个鹏字,父母捐躯沙场,兄弟姊妹为守城亦是悉数战死,可是,今上大怒,治了金家“守城不力”之罪,抄没家产,株连甚广,男子流放三千里,女子充作官妓,彼时尚且十一岁的魈便就此流落花街柳巷,直到一年后风波过去,钟离终于寻到机会,运作了一番成功将她赎出。
从此风月场少了一个美人,镇国将军府多了一个魈。
名唤金鹏的金氏小女已死,留在世间的是不知来处的萧司言。
钟离在魈的怀中平复了心情,便任由她帮着梳洗了一番,又进了供间,为那香案牌位呈上了新鲜的香火。
她们虔诚地跪在案前祈告——愿前线顺利,百姓无恙。
三日后,前线传回消息。
八百里加急的战报传入宫中,皇帝掀了几案,案上上好的文房四宝便毁了大半。
前线大败。钟老将军被贼人出卖,马革裹尸,守城将士折了近半,新派的将军要他们弃了城池,城中百姓被屠戮殆尽,消息传回京城,最终传入了宫中,教国母闻得。
素来深居简出查无此人的贤良皇后摔了瓷杯,腾地站起,一掌拍了桌子。
“竖子敢尔!”
不知是站得急了还是怎的,钟离身形猛地一软,颓然跌坐回去,面上划过一行清泪。
魈想来扶她,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只得用双手紧紧握住她的,眼中亦是水光一片。
钟离自幼失怙失恃,是由祖父一手养大。
三岁时,她被接入军营,祖父将她绑在背上,敌人的血溅了她满脸。五岁开始习武。八岁,练得一身骑术,承得钟氏家学。十一岁上战场,首立战功。十三岁,雪下了半月,弟兄皆战死,唯她被通了人性的战马背出,捡回一条命。
可如今……
她在这坤仪宫,做那高高在上的皇后。
她想起祖父的叮嘱,袍泽临行前最后的交代,可终究……终究。终究。
昔年应下袍泽嘱托,她曾誓言再不领兵,做个寻常女子,替他们看现世安稳。只是如今,如今。
如此危局,教我如何袖手旁观!
钟离默默无语,终是一声长叹,昔日意气重上心头。
“芃儿,我要去。”她如此说道。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坚定。
魈无言,将眼前女子拥入怀中:“让我与你一同……”
“……好。”
魈感到有什么滚烫的东西落在她的颈间。
翌日,帝后仪仗出了宫,上山祈福,从此长居山寺,同行者唯有萧司言一人。
第三日,钟小将军登上庙堂。朝野哗然。
原来钟小将军并未捐躯,只是跛了一只脚,又被戎军追杀流落山野,听闻讣告便连忙策马入京,这才得以上殿。
在满朝文武见证下,钟小将军向皇帝跪行大礼,请战戎军:“臣愿请战!臣虽如此,仍有杀敌之力,况且绝云山间臣甚为熟悉,臣还有一身兵法韬略,仍可应敌!请陛下全了臣一片忠心!”
皇帝还是下了圣旨,命钟离挂帅。
于是钟小将军带着圣旨星夜兼程,赶往边关。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我的袍泽战友,等我。
那是风雪最甚的时候。
十年前的那个风雪满山之日,她捧着父母甲胄的残片,随着祖父深一脚浅一脚的上了绝云山,找到父母的衣冠冢,为他们倾了满杯醇香的美酒。
而十年后的如今,钟小将军领兵出战,打得戎军大败。
最后一战,钟离率部追击败军。军中出了叛徒,戎军最后的精锐在此部下天罗地网,将钟离的队伍团团围住。然而钟离早便洞察了一切,她将计就计,以自身为诱饵,将他们引入包围圈中,终于重创戎军精锐,将他们尽数歼灭。
回过神的戎军立刻驰援,却还是晚了一步,这场血战已然接近尾声。戎军弓手密密麻麻的箭雨向阵中射来。
最后的时刻,钟离横刀立马,浑身浴血,仰天大笑,拼着发黑的视线灭了戎军最后一个可堪大用将才。
随即而来的便是箭雨破空间呼啸的风流,以及纯白无垢的雪。
眼前山脉绵延不尽,那年她父亲还有如今她的祖父,皆是死在这样的雪天。这里曾是她父祖埋骨之地,而今又要……祖孙三代埋在此地,当是宿命。
似乎钟家的人永远逃不开为人万箭穿心的命运。
钟离闭上眼,血流了满地。
人生种种,诸般滋味如走马而过。呼啸的时之洪流之间,她见到满面沧桑的祖父、浑身浴血的同袍战友,以及曾把酒言欢的若陀。她见到国,与家。她还见到苦难却坚韧的众生,亘古的山河,金风玉露,人间无数。
意识的最后,是一人清冷却温柔的眉眼。
金碧辉煌的寝殿,此刻无比静谧。忽有人来传消息,说是皇帝已宿下,不会再来了。
盛装的皇后盖着顶级绣娘赶制的精美喜帕,静静坐在喜床上,听着外间司言将那人打发了,抬手正欲自己掀了盖头。
司言恰进了门,见她如此,便即刻出言阻拦:“离娘、殿下,请勿……”
“芃儿?”她有些疑惑,依言停了动作,“不必如此,莫说他不来掀盖头,我便不算这皇后,称不得什么‘殿下’,便是来了,你也不必如此。在你面前,我何时有什么尊贵身份,更别说这劳什子‘殿上的贵人’。”
司言不语,沉吟片刻之后再次开口:“我知道,离娘。这盖头……还是勿自己掀的好……不吉利。”
“既是如此,芃儿来替我掀了罢,便算我嫁与了你,如何?”话语间染上几分笑意。
“这……”司言一时手足无措。
“怎的不可?嫁了这国、为万民之母的是钟氏二娘映心,可不是你的离娘。”
“离娘贯会逗我。”司言嗔了她一句,“钟璃与钟离,又有甚么区别呢?”
——世上知她钟离本为女儿身的,唯她与祖父二人。
“来么?”
司言并不回答。
她听到有人倾了酒壶,盛了两杯醇香的酒。
一双柔软的手将酒杯稳稳托住,交到她的手心。
“既要嫁我,还请离娘捧好这合卺酒。”
随后,与她所期待之事殊为不同的事情发生了。
清冷的美人挑起盖头,眸中映出一片热烈的红:“离娘嫁我,我自无不喜,便只有借这盖头,也嫁了离娘。”
似是觉得所言孟浪,美人垂眸,面容在这缀满流苏的天穹之下映了姝丽的红,更衬得樱唇水润,含羞带怯,教人直想一亲芳泽。
这么想着,她也的确这么做了。
最终,她们一同执起喜秤,挑了盖头。
她们交臂,喝下满杯属于眷侣的合卺酒。
从此,你我即是彼此的妻。
在无人可知的夜里,结下相携相伴的契约。
对不起。
恍惚之间,似乎又见了那日,满目所及,俱是绯色,像是炽烈的情爱,无悔的契约。
魈。
一片黑暗。
终是离为殇,璃易碎。
不过是……曾有璃碎终离殇。
钟离死了。
年仅十八岁,却用兵如神的钟小将军,死了。
钟老将军一生戎马,幼年丧父、青年丧妻、中年丧子,如今唯一的孙子也离开了人世。
去时扶空棺,回时悬白幡。
至此,钟氏一脉后嗣断绝。
戎军急退百里,三十年内再无犯我之力,八百里加急的捷报传回京城,一同带回来的还有钟离的死讯。
钟小将军为国捐躯,尸骨无存,镇国将军府满门忠烈,从此断绝后人。
邸报传遍,朝野上下震动,无数仁人志士奏表,要为钟小将军追谥美号,将他载入史册,以供后人瞻仰。
可……
就在文人吵吵嚷嚷要选出极尽褒扬的美谥之时,戎军使者入京,带来一封国书,呈报陛下。
国书的最后,是一段极具挑衅意味的文字。
“贵国视我为蛮夷,既如此,便休怪我使些蛮夷手段。我国要求贵国即刻退兵,重归绝云之东,贵国若不即刻退兵,便要那世人好好看看,你们那姓钟的女将,如何受辱!贵国自诩礼仪之邦,便要我国民好好看看你们的仁义忠信何在!”
钟小将军的尸骨,竟是落那在了戎军手中!
此言一出,便有沉不住气的当场挺身,被人好歹拦了下来,殿内即刻死寂一片,昭示着一场沉默的风暴正在酝酿。
在一片冷寂之中,使者丢下一句“请贵国陛下好好考虑几日,外臣静候示复”便退出殿外,徒留皇帝与满朝文武。
赤裸裸的挑衅。无人再能粉饰太平。
一声瓷片崩裂的清脆之声于殿内响彻,文臣武将霎时齐刷刷跪了一片。
“岂有此理!朕要治他们欺君罔上之罪!”
满朝文武低着头,大气都不敢喘,皇帝又是一声怒吼:“怎么?都没人说话了!朕要你们何用!”
有一老臣颤颤巍巍地出了列,直身拜到了底:“老臣恳请陛下三思。无论如何,钟离终是立下大功,钟家上下满门捐躯,陛下若是……恐寒了人心。”
“昆卿此话,是说朕不得人心?”
“老臣绝无此意。”老者再拜。
“朕记得,你与那钟家私交甚笃,几近结成儿女之亲。”皇帝冷笑一声,“想来昆卿老糊涂了,朕也不好劳动爱卿,这尚书一职,还是另交他人罢。”
昆老尚书终是无言,深深一拜,摘了乌帽取下笏板放好,退出殿外。
皇帝终是坐不住,即刻宣布退朝,帝仗即日上了山寺,未曾得见人影。
从此,京中掀起一阵血雨腥风。原先汲汲营营上表请谥的朝臣个个噤若寒蝉,取而代之的是一封封弹劾的奏表。有人弹劾已故的钟老将军,说他欺君罔上,包庇孙女,任由她牝鸡司晨;有人弹劾钟家女,说她罔顾天合人伦,大逆不道,当褫夺封号,废去将军、皇后、县主之位。
举朝上下竟无一人提出将那钟离的尸骨从戎军手中夺回。甚至有人私下里提及这女将军,语中带着遮掩不住的轻蔑,还调笑着编出了些不辨真假的桃色事迹,连与戎狄王族私相授受这样的话都说得出。
朝堂吵吵嚷嚷胜街市,整一月也不得消停。
朝堂之上的诡谲风云,黎民百姓并不关心。他们只知道,那退了戎军的人是镇国将军府出身,名为钟离。国书呈递入京的那一日,灯匠近乎半年的存货被席卷一空。那一夜,十里长街,尽是为她燃的长明灯。
若陀拎着一坛酒登上屋檐,将坛中酒饮尽,望着漫天的长明灯,第一次泪如雨下。
来年春闱,他誓要拔得头筹。
那一夜,绝云山下尽是无眠之人。百姓们自发扶老携幼,在城门前燃起篝火,等一个未归之人,任人如何劝也始终不离寸步。
三个时辰前,他们于此送别一队精锐。
这一队精锐皆是跟着那惊才绝艳的小将军出生入死的同袍战友。那领头的姑娘虽风尘仆仆,却无损仙姿玉容,唇红齿白,是难得一见的好颜色。只一眼便可知,不曾上阵一回。可她一一寻访拜过他们,终是集结成一这队精锐。
有弟兄问那姑娘有何来意,她如此回答:“请诸位随我取回故人尸骨。”
有人问她是何人,故人又为何,姑娘垂眸,略显落寞:“安国金氏,幺女,金鹏。故人乃是镇国钟氏二娘,名璃,字映心。或者——钟氏离郎,归之。”
“钟小将军?!”
于是他们寻来边塞少见的白瓷杯,充作夜光杯,倾尽满杯美酒,誓师出征。
百姓们在城门口守了一夜,去时一队精锐,归时唯那姑娘一人。
姑娘的脸上已是一片暗红污秽,勉强牵着战马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到了城前。马背上,正是钟小将军千疮百孔已寒的尸骨。
有妇人上前意欲搀扶,却被她拒绝了。
她用力挤出一句话:“请姐姐们将她埋在绝云山……”
妇人们应下请求。
她微笑着缓缓将小将军的尸骨扶下马背,平放在地,从她怀中取出一条沾满尘土的白布。
那布上写满了红字。
赵大壮、李三牛、孙甲、丁一……
她拔出沾满血污的长剑,划破手指,一笔一划地补上了两个名字。
钟离,魈。
随后,她将这污秽的白布捧上心口,轻缓地躺进小将军地怀中,闭上眼,彻底没了呼吸。
钟小将军与那女子,一同葬于绝云山。
钟小将军坟头已平的消息传回京城,朝堂之上终是消停了过去。
五十年后,一人辞官出京,满朝文武十里相送,在风雪最甚的时候上了绝云山,在此结庐而居。
他是近几十年来盛名朝野的改革者,无数人梦中恨不得除之后快的佞臣——但无一人不承认,社稷离不开此人。
他说,他要为自己的挚友守灵。
百年后绝云山间再没了人,枯石上铭刻着不知谁人留下的对子:“玉京风雨傲寒梅,绝云霜雪不老松。”
唯有民间“绝云二女”“英魂护国”的传奇故事仍在流传。
传闻,曾有人在绝云间见过两名绝世女仙,她们号令众将士英魂,抵御阴鬼恶灵。那人下山后便查遍了绝云山下民俗故事,从此致力于传播“绝云双仙”英魂护国的事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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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是HE彩蛋的分界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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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雾掩映之间,有百花齐放,百鸟啼鸣,清泉泠泠,清风徐徐。
此即是九重天之上。唯此地有此绝景。
钟离睁开双眼,自百花丛中坐起,身侧躺着魈。
玲珑的鸟儿衔来最美的花环,为她佩戴于发间。
握住身侧人的手,钟离将视线转向魈沉静的眉眼,低头吻上她的眉间。
不时,魈也睁开了双眼。
钟离为她佩上鸟儿衔来的花环。
她们相互扶持着站起。
有彩衣的使者迎上前来,向她们一礼:“二位仙子生前护国守疆身后庇佑苍生,英魂长住绝云山间,如今圆满,特来相迎。”
钟离紧握着魈的手,二人一同向那使者颔首致意。
传闻,古有二女捐躯,葬于绝云山,英魂长留此间,护我国运。绝云山因而又名“二女山”。
所谓二女,其号为,绝云双仙。
其一号为映归。俗姓钟,感其领军坚若磐石,后世追封其为岩王帝君,是为北辰之君。男相名离,字归之,称归之仙君,女相名璃,字映心,称映心仙子。
其二号为弋鹏。俗姓不可考,名亦不知,此号流传万世,亦不知其所由。曾为宫中掌事司言,感其来去自在,后世追封为游风帝君,是为南辰之君,亦号降魔大圣。男相称金鹏仙君,女相称弋翾仙子。
有《临江仙·绝云》词云:
悠悠绝云高千尺,从来松烟罩雾。前后通途安险固。北映离归心,辉山蕴腻玉。
飘飘灵仙居何处,不需求告即顾。上下往来畅无阻。南弋游鹏翾,薮川怀隋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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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出自《诗经·秦风·无衣》,大意为“怎么能说我们没有衣服穿,与你同穿那长袍。君王发兵去交战,修整我那戈与矛,杀敌与你同目标。”
马术大赛脑洞1.0,之所以会有这个脑洞是因为我本人是甜文写手,从未刀死人,所以想着写个古风大刀,像我又不像我,以此隐藏自己,但……
由于我把这篇文的开头发出去就被人一眼认出来是我了,遂放弃了此种想法。
既然不是马术参赛作品了,就可以快乐地写HE啦!所以就变成了现在这个形式。
诸位情人节快乐,以及,微微生日快乐。
(以上是lof原文,搬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