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魈】飞雨落花中(花吐症)

花吐症注意。


旅行者最近接到了一个奇怪的委托。

这个委托来自一个十分熟悉的人——前任神明,如今往生堂最负盛名的客卿,钟离。

尽管以前旅行者也做过类似的委托,但从未遇到过此种情况,鉴于钟离关于清心的每月委托从来极为稳定,从未有如此多的新采清心需求,此次委托的内容,便显得有些古怪了。

旅行者敏锐地嗅到了其中怪异之处。迫切想要答案的旅者带着最好的应急食品迅速向往生堂赶去,很快便到达了目的地。

“钟离,钟离——”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小派蒙的声音在安静的往生堂回荡。

并未听得回音,四下唯有寂静。

一金一银两道身影尝试着叩门,仍未得到回应。

一大一小两个伙伴互相对视一眼。

“唔……旅行者,钟离他该不会不在吧?”

旅行者摇了摇头。

“对噢……往生堂的人没有见过钟离出门……那我们……试着推、推开门?”派蒙回忆起先前两人在往生堂中获得的信息,提出一个建议。

看来也只有如此了……希望不会太失礼。

旅行者小心翼翼地推向轻掩的门。门无言地让开通路,呈露出井井有条错落有致的室内。

一切都殊为雅致,即使是最挑剔的批评家亦无可指摘,除了——

大量散落于笸箩内无暇的纯白之花,以及猩红的、已然干涸如泥泞的血色。

是清心。

沾满锈色的清心。

本应质洁如雪却染了似污淖的赭褐的清心。

这是什么?!

为何会有如此多带血的清心?!

旅行者心中警铃大作,结合先前接到的委托内容,顿感不安。

“呜哇!这、这是怎、怎么回事?这些清心……”眼前景象过于震撼,派蒙慌乱地乱飞,语无伦次起来。

“无妨,两位不必担忧。”钟离的嗓音自门外响起,沉稳一如往昔。

骤然听得身后传来屋主的低缓之声,一大一小两位客人猛地转身,迎上前来。

小派蒙口快,这时便表达起忧虑来:“诶?你回来啦,钟离……你还好吗?我们在这里看到这些清心,有些担心你……对了,这些是怎么回事呀?还有,你为什么,唔,需要那么多的清心?”

客卿露出一个柔和的笑:“小派蒙竟有这么多问题,倒让我不知从何说起了。唔……先从第一个话题说起罢。我近来自是均好,不必忧心。你们的旅途呢,可也顺利?”

“我们当然很顺利啦!不过钟离,你真的没事吗……”派蒙有些狐疑地上下打量着钟离,并未发现有什么不妥之处,“算啦,就相信你说的话吧。所以说,这些清心,还有委托里的清心是怎么一回事?”

璃月人眼中永远端方的君子轻笑一声,便不疾不徐地回应起来:“不久之后,我会远行一段时间,并不确认何时能够归来,因此只好委托旁人替我采来清心备下。”

“噢噢,原来如此!”派蒙恍然大悟,“是为了魈吧!你还真是体贴呢。”

“谈不上体贴,只是些分内之事。”钟离将视线投向远方,如此回应。

摩拉克斯的分内之事,与……钟离的私心。

隐没于缀饰齐整的、严密包裹脖颈的领口之下,客卿的喉结滚动,咽下呼之欲出的言语或是别的什么,无声地沉吟。

“即使是分内之事,也很体贴呢。”小派蒙有些溺爱地说着,欢快地上下飞了飞。

欢快的小派蒙并未注意到搭档略微蹙起的眉头,也没有发现身侧挚友温柔的金瞳中若隐若现的忧愁。

“既然钟离一切都好,那么我们就先走啦。委托的话,我们一定会全力完成的!钟离只需要在家里等着我们,嘿嘿。”

“好,那我便静候佳音了。晚些见,两位。”钟离笑着应下,目送着两人离去。

关起门,方才笑意盈盈的客卿敛起温雅的笑,取下手套,昏暗的室内,终日不见天日的搏动着奔流不息的岩元素的手微微泛着星点的柔和金芒。

“咳,咳咳……”

他将那非人的手抵上唇瓣。

一朵盛开的无垢之花沾满岩金的液体,静静地躺在客卿的手中。下一瞬,岩金之色消隐,化作一片鲜红,唇边沾染的金也即刻散去,蓬勃的岩元素已然为岩之主君收拢。

他将这腥咸苦涩的花儿郑重捧着,摆入笸箩。

七百二十五。

第七百二十五朵清心。

钟离的记性向来很好。

这是最新的笸箩,那些盛满了前辈们的笸箩沉眠于无人踏足之地。自千年前,便已无人再进那属于岩王帝君的洞天,如今帝君已然作古,自然不会有人再来拜谒。

——绝佳的葬花之地。

近来他的身体有所衰退。

自某一日胡桃见他便惊呼,教他得见眼角不应呈显于青年人的褶皱,他便素日窥镜,直至某日,镜中本应盛颜不衰的自己发根竟也添了霜雪。

这实在不同寻常。

伴随着莫名吐出的花瓣,再到如今七百余朵完整的花,他的身体每况愈下。

冥冥之中,他悟到几分昭昭天命。

人固有一死,魔神亦不外乎如是。

趁着尚还余些力量,他为自己选好了埋骨之地。

钟离自问万般皆可舍,唯有……唯有那远在荻花间的,总也放心不下。

于是……钟离将视线转向沾了锈色的清心,我想为你做最后一件事。

往后的百年,千年,万年,我仍希望你能活在这锦绣的烟火人间,你曾亦正守护的人间。自由而骄矜的你,坚韧而温柔的你,愿你幸福,魈。

这是我所能尽到的最后的绵力。

昔日的旧神温存地抚摸着花瓣间犹带的温热,思绪渐渐飘远。

第一片花瓣的落下,是在一个寻常的雨夜。猝然而来的暴雨,伴随着躁动的万钧霆雷,撕裂漆黑的夜空。

——这样的夜,那位少年仙人又在何处呢?他是否仍正孤身与那满盈恚恨的秽物缠斗呢?

旧神感到喉头滞涩。

是幻觉么?他不由轻咳,试图缓解这突如其来的滞涩。

不——那是真实。轻咳间落下的,分明是一片若雪的白。

清心。

博闻强识的客卿一瞬便认出。

这种孤高的,生长于崖边的,清冷绝俗又柔软而坚韧的,无垢之花。它的模样是如此熟悉。

这种清雅又苦涩的花儿是配制连理镇心散不可或缺的药材,随着每一包送与仙人的药散在他们之间无言地流转。

恍然之间已逾千年。

在第一片纯白的花瓣飘落的千余年前,他们初次相遇。

如今骁勇善战的降魔大圣,在千余年前的动乱之中,不过是为苦雪掩身的幼子。

纷扬而下的雪几乎将少年脏污的羽毛淹没,额间犹有不知是何人的血污。他瘦骨嶙峋,漂亮的金色双瞳毫无神采,麻木地倒在地上,无力地抬起沾满尘泥的趾爪,捧起冰凉柔软的雪,缓缓送入口中。凶名在外的恶鬼,不过是个食不果腹、满身霜雪尘泥、污浊不堪的幼子,如同为寒风所摧折的枯草。

即便是铁石心肠,见了如此情景,也会为之动容,回想起几分怜悯之心。

岩石尚可有心,岩之君主亦如是。

他将少年带回,将他安置在身边,用温热的水为他清洗身躯,柔和的力量治愈了少年满身的伤痕。

梦魇之主掌控着鹏王的真名,于是他没能留住他的少年,再相见时已是兵戈相向。

第二次相见,魔神赤裸着双足悬于空中,岩元素奔涌的血液将皮肤浸出灿金的微芒,鎏金的发尾随风轻舞,碧落似的弦扣在岩之主君的手中,随着满如月圆的弓弦骤然释放,一片翠色流光划破天际,少年的眼中映出雪白的人影,划过翠绿的流星。

顷刻间,破空之声回荡。翡玉的箭射穿了魔神的心脏,梦魇之主身形即刻崩解,那箭便钉在了堂皇的宫墙,尾端犹自震颤不歇。

这把名为悬黎千钧的弓,从此成为民间广为流传的史诗故事的一环。

他自空中降下,与空茫无依的少年结下契约。

世间不再有梦魇的恶鬼。名为魈的护法夜叉,来日的降魔大圣,于此新生。

时至今日,竟已千年。这份深藏于心底的记忆曾被它的主人无数次从他漫长的生命小心打捞,细细回味,旧忆虽历千年,却仍鲜明如昨。

第二片花瓣来自某个晴朗的午后。

大约是人到了一定的年纪便会格外关注天气,钟离欣喜于这样的晴日。

舒朗的晴日,是个与故人再会的好日子。算算时日,连理镇心散也到了该补充的时候。

该见一见那位荻花洲的少年仙人了。

魈。

——音节短促的一字,便构成了仙人的名。熟悉到只需打开唇齿便能泄出它的音节,思及那一人时,却时常嗫嚅于心、封缄于口。

这个字是特殊的,拥有它的主人足够惊艳,足够清绝,连带着只想起这一字便也觉得多带了几分旁的字不曾携有的旖旎缱绻。

是啊,以此一字为名的仙人从来不需刻意展现什么,仅仅只是存在本身便足以摄人心魄。正因这份夺目,“魈”之一字才显得如此绝美。

仅不过想起这熟稔的、韶秀的一字,便仿若见了山间皓雪、云间素月、林间清风、世间繁花。

纷飞若絮的丝雨,温润如琢的翡玉,缤纷似茵的芳草。

一如此刻——

不过于喉舌间无声地滚动了一番仙人之名,便觉出苦涩的甘甜。正如……此时此刻咽喉处清苦的腥甜。

又一片纯白无垢的花瓣静默地躺在他的掌心。

有什么思绪忽然掠过,又被敏锐地捕捉。

若是要用一种花来形容那位少年仙人,清心或许便是最合适的参照。

——这些花与少年仙人有关。

不关乎仙人自身,只关乎他于仙人的情意。深隐于心底的,克制的,珍藏千年的,旁人无从窥见的,从未为人察觉亦不愿为人察觉的……

一想起,竟觉喉头瘙痒。

今日似乎不宜与故人相见。

然而……

不可疏忽。补充连理镇心散一事,不容轻慢。

客卿心下一叹。只望诸般顺遂,不显冒昧失礼才好。

若果如所想,他当倾尽全力,绝不让那仙人察觉半分异样。

打定主意,钟离出发向望舒客栈而去。

方登上露台,便捕捉到熟谙的气息。

下一瞬,仙人轻盈落地,以半跪之姿显出身形,低眉敛目:“帝君。”

他进前略微倾身,向他伸出手:“不必……”

还未触及仙人,便见他起身,变作低垂眉目的姿态。

神明收回为深色皮革包裹的手,退回原位。

“连理镇心散应当几近用尽了罢,我带了些新的,记得好生服用。”钟离观察着眼前少年仙人的反应,将于心中演练许久的台词以温和的语气娓娓道来,“只是之后一段时间,往生堂的工作将更为繁忙,或许不能频繁往来。不必忧心,我会多准备些连理镇心散,往后见你的频率自会降低些。业障凶险,连理镇心散万望及时服用,千万多留心,照顾好自己。”

“劳帝君挂心,魈必不负所期。”少年仙人依旧垂首,露出深绿的发顶。

“……”

神明宽厚的手掌于仙人的发顶逡巡,末了终是放弃揉弄少年呈露的鬓发,转向少年并不宽敞却挑起千斤重任的肩。承担千年苦役的肩。千年的风霜雪雨系此一肩。

轻拍肩头。

如同君王对战士的嘉许,亦如同友人关怀的勉励。

“我知你如此,你向来令我骄傲。若能多在乎自己些,我也好少些烦忧,我想魈定然不吝于如此罢。”

“是。”少年仙人依旧低垂着头。

“这不是命令,只是私心的期望……与,唔……姑且也算是……恳求。”

“我明白了,钟离……大人。”冰魂雪魄的少年仙人终于抬起头,与神明相似的金瞳中潋滟着清澈的微芒,一如他那属于金翅鹏王千年不改的澄明的琉璃净心,流露出满怀的纯粹。

少年仙人总是在神明面前自称愚钝顽劣,动辄便请旨降罪,可……

拥有世间至明至净的琉璃心的鹏王又怎会是那愚顽之辈?

做得很好,魈。

神明露出一个足令众芳吹落星尘摇曳的笑意,向他最虔诚的信徒告了别。

走出望舒客栈,踏上归途,直至仙人再无从感知,钟离停下脚步。

“咳……”

方才极力压制才停留于咽管,未教他露出破绽。

霜雪般凄美的花瓣,平静地飘落,被一只冰凉的手捞起,捧至心间。

包裹严实的衣物阻隔它们的碰触,却无法抵挡这犹带温热的白瓣灼痛客卿的心。

唇瓣轻启,气流于紧闭的齿间擦出一个音节便止住。

于此世的任何角落呼唤那个名字,都能为那个名字的主人听闻。

魈……

最终,未能出口的一字,化作心底的一声嗟叹。

他将那掌心安眠的白瓣捧离,又托至似樱果红润的唇边,闭上眼,虔诚地、轻柔地、如同碰触绒羽般,印上一个克制的、蜻蜓点水的吻。

而后将那一抹白小心收拢,重新踏上归途。

这趟于望舒客栈的来回于以往任何一次似乎都别无二致。往返之间,钟离不时与人相遇,他们或是热情或是友好或是矜雅或是尊敬,一一与他打过招呼。

这些人的名字鲜明于钟离的内心。

璃月从古至今的一切名字都清晰镌刻于磐岩悠古的记忆,它们是他与这世间的联系,六千年来从不敢遗忘,更不敢断绝。

但魈不同。

从未有一个名字如那仙人一般,只是忆起便勾出万般心绪。

从未有一人令他如此挂牵。

不是于袍泽的信任,不是于友人的情谊,不是于眷属的爱怜,是源于此又不止于此的——

此生无二的心钟。

倾一心而慕,尽此情而钟。

正是如此,这种情感正是……

属于岩石的,笨拙的心动。

有什么生命在一片荒原之中破土而出。

生命是这世间最美之物,枯石之中亦能开出绚烂的花。即便是最为坚硬的岩土,也无从阻挡生命的绽放。

此即为世人所谓的“奇迹”。

而现在……生命正为诞生而欢喜,誓要冲破坚固岩石严密的阻碍。

几乎无法抑制的磅礴欲念喷涌倾泻,宣誓着被死死隐瞒的不为人知的隐秘存在。

彼时已然还归住处的钟离以手掩唇,试图如往常将其弹压,重又埋于心底,没于魂灵。然而终究徒劳。

一片洁白冲出禁锢,漫舞于初见的世间。而后是第二片。

一片又一片,似是永无止歇。

直到……

在汹涌的情绪催化下,开出第一朵盛放的花。

钟离久久凝视着眼前纷扬落地的花瓣,捧起玉洁花儿的手竟第一次无从掌控,止不住地轻颤。

一朵盛开的花,是那样的柔软纯洁、轻盈秀丽,每一个自认爱花之人都应小心呵护这样的美好,然而此刻于他掌心默默无言绽蕊的那朵洁白的柔软的花却重似千钧。

魔神战争期间,杀伐果决未尝一败的武神曾以千钧的一箭终结梦魇,也曾以万钧的岩枪将搅动天地的巨兽尽数钉入漆黑冰冷的海底,如今那堪称神迹的巨枪已然崩落,化作名为“孤云阁”的遗迹。岩之神素来举重若轻,可如今……仅一朵无瑕的纯白之花便足以使其不堪重负。

此事决不能令魈知晓。旧日的神明下定了决心。

此后便是一朵接一朵盛放的白花纷扬而落。他将每一朵花小心收拢,盛放于笸箩之中。

这些清心与璃月崖边自然生长的并无二致,它们是一样的洁白,一样的清苦,或许也有相同的药用效果,然而……从喉管吐出的清心,终究不能用作药材——倘若口吐鲜花是一种素未相识的顽疾,因疾病而降生的花恐怕也……甚至更糟,将这未知的疾病传染给他心尖的人。

不可。他绝不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依神明的尺度而言,时间总是足够的。凡人百年的时光即是盛放与凋零,但于寿元以千年计的神明而言却如此短暂,遑论几日几月的光阴。然而,这未知的诡异病症到来使得神明觉出前所未有的危机感。

衰朽之日似乎即刻便会到来。

此后的经历印证了这种预感的确信。

世间万般情,归根结底不过一个“爱”字,爱之深则计之远,无论是身为旧日神明的分内之事也好,还是为长者的萦心挂怀也罢,总离不开这一字。他自当为将来之事作最为完满的打算。

第二朵花落在一片微雨之中。

东边日出西边雨,这样的景算得上世所罕见。

绝云山间蒙蒙的细雨飘飞,伴随着微凉的风亲昵地吻过行人的面。一向讲究的客卿并未执伞,行走于山野之间,只任由天地间的丝丝入扣的凉意沾了满身。

清心是一种高洁的花——孤高地生长于山巅,洁净地傲立于世间。它与尘世间那些受人欢迎和欣赏的花儿都不同。它们或清丽或秾艳,或雅致或馥郁,或柔美或热烈。清心高洁傲岸,并非世人趋之若鹜所追寻的芳草。唯有采药人不计生死,为它而来。久病缠身的可怜人总是或多或少受它的恩惠。

它是制作连理镇心散必不可少的药材。

而今日,这位客卿便是寻药之人。$若能领受求药险峻路途之苦,前来寻访拜谒,便能得其恩泽。

许是觉察出他的气息,少年仙人于摇落的微雨中现身。

“魈。”唇齿轻擦,铭镂于心的称谓便自客卿口中滚落,他转身,便见了凡人无缘得见的仙。

少年仙人向他颔首致意:“钟离大人。”

“劳你过来,我原是在此摘些清心。”

他将一枝新采的清心簪在少年发间。

素荣傲岸高致耿介的白花与景行不辍千年如一的上仙。

——高洁的花配高华的仙。自是无比相称。

玉洁若雪的花儿静静躺在碧色的发间,更衬仙人气度,清丽绝俗。

“很适合你。”

清心如君,我心自倾。

熟悉的清苦滑入喉头。

“多、多谢帝、钟,钟离大人。”鸟儿微红着耳尖,柔顺地垂眸,并未得见神明的窘迫。

心念一动,掐了个诀,喉间便已空落,口含的花儿已然落在别处,被小心收拢。

钟离泄出一声轻笑:“从前有些女仙私下里对我说,若魈亦是女子,恐怕世间无人不为之倾倒。倒是她们想差了,若要我说,无论魈是男子抑或是女子,皆是人间殊色。这般好颜色,我见犹怜。”

闻得此言,少年当即脱口:“怎会!”忽地又刹住了车,语无伦次起来。

“帝、帝君!”鸟儿惊得抬起头来,金瞳之中满是讶异,连称呼都忘了。“臣、属下、我、魈不过蒲柳之姿,况且还是……”

钟离却将这话截了过来:“切勿妄自菲薄,魈。你是璃月的护法夜叉大将,降魔大圣,你值得一切称颂喜爱。”

“是我说笑,不必放在心上。不过有一句话确是出自真心——在世俗的眼光中,魈的确是位美人。那几位女仙的眼光自是极好的。”钟离眉目温柔,依旧含笑。

停顿片刻,又笑着补了一句,“不禁逗。”

盈盈的笑意令这仙人罕见地觉出几分羞赧来,无地自容的鸟儿当即就着少有能及的神通遁了。

千年前的魈恐怕很难想象,有一日这风轮两立会在如此境况下使出。

钟离缓缓敛起笑意,向着望舒客栈的方向远望,克制地于掌心落下轻吻。

去吧,别回头。

愿君长安。

闭上眼,又一朵温热的花自喉头涌出。


第三十七朵清心诞生于寂静长夜。

“……唯有无名夜叉一事,恳请帝君准行。”

唯有一叹,应其所求。

转身,望舒客栈灯火依旧,一片空茫。

唯有层岩巨渊之底坠落的鹏王。

一去无归。

钟离睁开眼。

原是一枕黄粱。心头犹自酸涩,面上湿痕蜿蜒,留下一片盐迹。

……魈。

这世间你当真是无所留恋么?

那么我呢?

那时的你如此选择,若是我……你又当如何?

倘若这世间有什么高于我的存在——我愿向你皈依,只为祈求魈的安然。

若是能让魈忘了我……不可。这应当是魈的权利,而非我的一厢情愿。

从前我曾期待你能留恋世间,哪怕仅仅是为了我,可如今……我只希望你于这世间的支点并非是我一人。

“好好生活”……若是这心愿直白地向你表露……

不,死是一苦,生……亦是一苦。

一个人从来不被赋予决定其他人如何生活的权力。即使是神明,也绝不可将自己的意志强加于人。

我该怎么办呢,魈?

与你相关之事,我总是踌躇不前。

或许,我注定无法寻得答案。璃月人总认为岩王帝君无所不能,然……终有不可及。

旧日的神明无从释答。视线放空,窗棂映清辉。

啊……今夜的月光竟如此清泠。

他起身,凭栏望月,思绪纷飞。千年旧忆一一铺陈。

曾经也是这样的月夜。

——夜深人静,少年却仍勤耕不辍,独一人于月下练枪,见他来,即刻收了势一礼:“帝君大人。”即便是这般深沉夜色下,少年的金瞳依然清澈明亮,不染尘埃。

——容貌清绝的少年仙人倚靠古树,沉入梦乡。满身鲜血尘泥,手中犹紧紧抱住散着莹绿微光的翡玉作成的神枪。

——“敌已伏诛,幸不辱命。”金鹏大将踏月而归,仪节虔敬。

——“归终大人……仙逝带来的……属下等已料理完毕,帝君大人……还望节哀。”少年艰难地吐出话语,几度哽咽。

——少年流着两行清泪,口中却是:“大人已然尽心竭力。伐难和弥怒……还有应达……他们绝不会怪您。我也是。”

——“镇守此地百余年,从不擅离。”

——“帝……钟离大人的的意思是……”少年目光懵懂,似已明悟,又似一无所知。

还有近日他得遇仙人……

——少年低眉:“不对吗?买些……芝麻油什么的?”

……

魈。

“咳咳咳……”钟离就着清冷的月色久久凝望手中沉眠的纯白之花。

无端地,他想起一句“多情只有春庭月,犹为离人照落花”来。倒是应了此时此刻此景。

身形修长的男子久久矗立于窗前,彻夜无眠。


第一百六十三朵花盛放于极致的美梦。

望舒客栈的每一个细节都刻印在钟离的记忆之中——自然,从设计到落成乃至此后数百年的万般变化,早已镌刻于魂灵。

此刻,钟离正于露台远望。

“钟离大人。”并未等候多时,少年仙人的清冽之音于身后响彻。

“你来了,魈。”他转身,露出属于璃月人所熟识的属于往生堂客卿标志的从容微笑,“可愿与我一道凭栏?”

“自是愿的。”魈并未犹疑,应下了客卿的邀约,上前,与他并肩。

望舒客栈的巨树是许多鸟儿栖息之所,此刻它们正自顾自地唱着歌,伴随着柔风轻抚鬓角,装点着,成了一幅静中有动的画。

“如今你也算与这尘世有了更深的联系,你从此处凭栏,见到怎样的人间?”钟离负手而立,望向西南边天衡脚下喧繁的海港。

“我……说不上来,但……”魈略微抬头,将视线转向身侧的神明,“璃月……是家。璃月人……是家人。”

钟离轻笑着侧身,抚上眼前人的肩,眉眼含笑:“你能这么想,我无比欣慰。”

他们静静地凝望彼此,谁也没有说话。未著一字,却胜千言。

“既是家人……”少年面上挂了罕见的微笑,连那澄澈的金瞳中也带了几分真心的笑意。

钟离注视着眼前的仙人,等候他的未竟之语,忽地被那仙人环住纤腰,抱了个满怀:“我想与您拥抱。家人便是如此,不是么?”

客卿感受着怀中仙人亲密的拥抱,便也回抱,将那仙人拥入怀中,一手抚上他的脑后,将下颌埋入少年的发顶轻蹭。

“正是如此。”他轻笑着呢喃。

“我有些话想说与你听。我记得几百年前曾有凡人少女向你表明心迹,那日你拒绝了。我对你,与那少女于你所持的,正是同一样的情意——更直白些是,我心悦你。今日我想向你表明此种心迹,你可会如对那少女一般……拒绝?”

少年仙人的闷响似的声音自怀中传出:“您知道的,只要是您……我从不会拒绝。”

“是对岩王帝君,还是对钟离?”他问,心中竟有些忐忑。

“是对您,此刻与我相拥的您。”

——魈如此回应,温柔而坚定。

心间涌起比之蜜糖更为甘美的甜意,话语间是止不住的轻笑:“那么,从今往后,魈便是我的夫君。”

他松开怀抱,见到少年仙人微红着面,眼中盛满星辰:“嗯。我心悦你,钟离。”

我心悦你。

有什么难以名状的事物碎裂了——世界即刻崩塌。

钟离醒转,怅然若失。

是梦啊。

现实终究与梦不同。至少此刻的魈不会如此直白地表明心意,不,此刻的魈不会对他抱有……

钟离并不时常做梦,魈来他梦中做客的次数也屈指可数。他自问不是一个贪恋梦中美好、沉湎于梦境之人,然而……如今他却只觉倘若流连长梦似乎也不坏。

有什么柔软的又一次哽在喉头。

钟离放松咽喉,任它滑出。

皓白胜雪的苦涩之花此刻静默着,于此夜盛放,除钟离外别无他人得赏。

世人有关岩神的一个印象即是,岩王帝君才学深广,博览群书。传言非虚。

许久以前,他曾于典籍之中见过一首词。词的末尾是“相寻梦里路,飞雨落花中。”初读此句,他便觉出满腹的酸涩来,如今……竟也成了囿困于落花微雨梦中归途的可怜人。唯有梦中,能得相望。

相思成疾。

百转千回,寤寐思服。竟是这般感受。

即便已于世间行走六千余年,悲欢离合是非成败早已看遍,可当此事真真正正落到自己头上时,钟离仍是克制不住地如曾于此世留下痕迹的无数人般顾影自怜,觉出几分凄楚——悲从中来。

轻合双目,钟离轻叹一声。

若是这梦能成真……该是如何欢欣。

熟悉的苦涩再度翻涌。

第三百七十二朵清心遗落在笔墨之间。

璃月的古时传闻有关仙人的部分大多充满浪漫色彩,但并非毫无依据,至少“道乐修心”一途确有其事。说的直白些便是,美妙的音乐能够舒缓人的情绪。于仙道而言,道乐便是漫漫修行路上持此一心澄澈不染尘埃的助益,因而道乐修心便也成了仙家的古老传统。

对征战不休的夜叉,道乐姑且也算得助其持清净心、明镜台,不堕无明、不为业障困囿的法门,于抱元守一也有几分裨益。

因此,道韵之音必不可少。

萍儿于乐艺一道的造诣少有他人企及,特别是琴艺无出其右,堪称一绝。前些时候化作凡人闲云的留云真君也曾要来由她所奏的仙家妙音,以达成“好梦留影神机”的最大功效。

妙音清曲确有明澈灵台之效,钟离亲自登门寻访老友,请歌尘真君录了数支琴曲,又自己亲自演奏,添了些旁的乐器的曲目,将记录这妙响的玉帛一一收好,与平心静气的檀香一同收拢,只待时机合适,便托人转交。

玉帛备好,便该留书。

他提笔,雅正端方的字迹便留于白纸之间。

旅行者吾友——他写下抬头。

此匣中玉帛是为魈备下的,劳你转交,于业障一事可尽绵力。以及……想来你与我一般,望魈惜重己身。劳你照拂,多宽慰魈。不胜感激。

落款:摩拉克斯,钟离。

简短,清晰,只消片刻便已完成。

从那一叠白纸中抽出新的一张,这一次,他迟迟未曾下笔。

他确有满腹的絮语想在信中说与他命途多舛又不得碰触的心上人,可……

彩笺尺素,难诉情衷。

犹疑半晌,他终是艰难地落了笔。

魈——他如此写下抬头。

世间万般,总难得圆满。犹记千余年前,你归我帐下,恍惚之间,如在昨日。相伴千年,已是有幸。如今我虽离去,万般皆舍,却仍放不下你。你身世坎坷,领受苍天薄待,如今我亦……每思及此,总欲潸然。

万般无奈,还须得接受。望你不困于过去,始终前行。私心愿你爱怜己身,不受业障烦扰,故而留诸玉帛,虽是微薄,亦……

书至此处,再不得半字。

钟离停笔,自口中吐出新的花来。

将又一朵花儿珍藏,他取来新纸,重修此书。

然而却仍未得意满。又一次取纸,仍是弃置。

凡此数次。

最终,唯有二字留与仙人——

珍重。


第四百五十五朵花沾染了岩神之血。

璃月的岩王帝君有许多名号——岩之神、契约之神、贵金之神、财富之神、历史之神、炉火之神,其中最为特殊的,是“历史之神”。

在璃月的历史中,刻石,是最古老的记载。

岩王帝君是群岩的主君,即便是数千年的时光也不能使他的记忆损耗分毫。

只是如今,看似不变的岩之魔神,冥冥之间也似乎将要消隐……

有些回忆,是不应消逝的历史。

然而……一些人的事迹身影早已在千年的流传中散佚,古老的故事早已成了史书无人问津的泛黄一角。

特别是,曾为璃月苍生万民舍生忘死的英魂。他们的血与泪早已遍洒故土,他们的魂与骨就埋在无言的大地。

这片大陆有许多故事和秘密,他们被人遗忘或遭到舍弃。

最终,旧日的神明决意写下他们的过去。

归终、若陀、马科修斯,仙众夜叉,以及……千岩军。那些一去不复返的人们,属于他们的过去。璃月数千年间曾被忽略或是遗忘的历史。

一字一句,组成书写于纸张之上的历史。

回忆和记录对于神明而言并不十分困难。一切都十分顺利,除了……有关护法夜叉的故事。

璃月人的话本故事题材丰富,奇思妙想层出不穷,然而……有关护法夜叉的历史却从不在此列。

吃虎岩的说书人曾有许多作品,神明与地龙古老契约的传说也被编撰流传,但……他们,献身舍命的夜叉们,却从未被提及。

英魂忠骨。

除了这四字,他竟不知还有什么足以承载他们。

魈是其中最为特殊的那一个。

若是岩王帝君曾薄待辜负璃月的功臣,魈便是被薄待和辜负最深的那一个——曾经的赎罪之契,如今已然成了压迫一身的重担,千年仍不得停歇。

千年啊……

自古至今,人世有几个千年?

没有千年难报的恩,更没有千年难赎的罪。

曾栉风饮雪的幼子,还是成了……遗孤。从前是亲朋旧友,如今……

是他。

钟离并非不明白自己对魈意味着什么,可正因知晓自己于他人的意义,才……才知他的离去会为那位少年仙人带来什么。

思及此,钟离心中酸楚止不住地肆意翻涌、喧哗着——

“咳咳……咳。”洁白如玉的花又一次自他口中绽放。

他起身,自房中走出,于院中缓缓踱步。

“钟离——”

回神,小堂主已在眼前。

“哎呀!你的眼尾……”她凑近,忽地惊叫出声。

钟离有些怔然。竟有此事。钟离名义上是凡人,可……此身到底非凡人,应是华茂春松之姿,且……芳华永驻。

“我……”他有些艰涩地开口。

未等他说完,胡桃便摆手:“罢了罢了,看你样子有些憔悴,这工作也不急于一时,我再去寻别的人就是了。至于你……钟离,本堂主给你放个假,好生休息几日,再见啦。”

说着不等他回复,便见少女转身出了门去。

容色减损。这个事实似乎在向他警示——日薄西山,所余无多。

若他还想将那少年仙人的事迹一一记录完整,便该惜取光阴。

于是他回房端坐,又一次执笔。

初——他落笔写下第一个字。

初,国政未一,群魔诸神逐鹿神器……

从这里开始讲述,属于英勇的夜叉一族鲜有人知的故事。方才的困扰竟已无踪,一字一句自笔下而出,毫无滞涩。

还有……

从雪地初见到赐枪学艺,从月下傩舞到镇守望舒,从魔神再临到近日新事,一幕幕刻入骨血反复品味的画面自记忆深处一一涌出。少年仙人的千年,相识相知共同走过的千年。

每每写至“魈”之一字,他便要咳出一朵高洁的纯白的花。

他不眠不休时断时续地写了整整三日,终于将有关这忠贞勇毅的眷族的一切一一道尽。

心神一松,熟悉的清苦伴随着一阵腥甜涌上喉头,钟离只来得及转身,弯下腰猛烈地呛咳。

“咳!咳咳!咳咳……咳……”

沾了金色的白花躺在客卿为深色皮革紧紧包裹的手中。非人的细碎金色血液为那花儿镀上金辉,在那透过窗洒下的初升的日光照耀下,闪烁着神圣而璀璨的灿金光芒。

属于龙类的竖瞳紧缩,不受控制地显出非人的本相,散发着细微的金光。

钟离深深地喘着气,片刻后,眩晕感渐渐消失,终于,他施展权能,岩元素自沾染清心的血液之中消隐,细碎的金光褪去,化作一片鲜红。

人类在接近死亡时会有一段忽然好转,这便是世人所谓的“回光返照”,由来自耿耿于心怀的执念支撑,方才他所经历的,大概就是类似的景况罢。

强撑着完成夙愿,尔后精血皆尽,便是气绝。

将那染血的花收拢,他将视线转向案上的史稿。

史稿之中并未有半句提及岩王帝君对他的降魔大圣所持的不同寻常的隐秘心思——未露分毫。

他不愿给自己的心上人带来丝毫困扰,哪怕是于史书之中隐晦地表露几分读史之人无从察觉的情意,哪怕——哪怕是他身后,哪怕魈并不会知晓他便是作者,哪怕魈于他漫长的岁月之中一次也不会打开并读到它。

这份感情只应深埋,由他带入漆黑的地底,除他以外无人知晓。

接下来几日,钟离满意地将史稿整理完毕,交由他人发行,署名——含章。他的少年,自是含章可贞,况且……夜叉一族无一不配如此赞赏。

钟离并不关心史稿是否受人欢迎,他所想的唯有……将人们遗忘之事尽数记下,只待后来人将它们寻回,一一捧起。

史稿出版发行以后,他留了一份,预备交由选定的见证者——旅行者来保管。

从此后,他咳出的清心再无一朵不带血色。

思念愈发疯涨,镜中的人影日渐憔悴。他总是想起他的少年,想起他的名字,想起他的身影,想起他们的曾经。然后,伴随着绵绵无绝的思念,咳出又一朵带血的花。

撤去遮掩容貌的仙术,钟离将视线投向镜中。

近来鬓边又添了些霜雪,怕是……衰朽之日将近。

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终是……

青年垂眸,久久凝望手中沾了血污的清心。

时日无多。


第五百九十七朵花飘摇于灿金之雨。

连理镇心散并非寻常药物,只因其中有一味无法代替的药材——岩神之血。

因此,必须保证岩神之血持续有效。只有这样连理镇心散才能在他仙逝以后也能被制作。

无论是多么弱小的魔神,死亡时的逸散的力量,也绝非凡人所能承受。赫乌莉亚之死尚且如此,摩拉克斯之死又会造成何种震动呢?

岩之神所能想到的办法则是,以外景之术承载岩王帝君仙体,将力量尽数封于洞天之中,但这并不是全部,考虑到要制作连理镇心散,岩神之血不可或缺,因此,他还需要将神血剔除岩元素后引入容器,并且使这种容器所承载的岩神之血永远保持效用。

为了完成这件事,钟离做了诸多努力。

要完成他的计划,大致需要做的便是:

先是以外景之术布置完毕用以承载岩神之躯和魔神死亡而遗留的力量的洞天,又以世所罕有的材料制成承载神血的容器,在这二者之中布满阵法符箓,保证他死后所有血液都会通过这些布置剔除岩元素后永久保存在容器之中而不会凝固,更甚者,丧失效力。

最后,被剔除的岩元素应当通过洞天内部与外界联系,必须保证其能够回归地脉,滋养璃月的大地。因此,还有一件事十分重要,那便是洞天与容器,这二者必须足够坚固牢靠,长久地运作而不受破坏。

这其中每一步都十分艰难,要达成理想效果的材料要求更是十足苛刻,因此钟离着实是费了一番功夫才将材料找齐,有些材料甚至是从大陆的边界寻来的,到须弥寻找材料之时,年轻的智慧之神与他有一番简短的谈话。

他请求最为年幼的神明为他寻找有关材料的信息,智慧之神并未不吝余力,从世界树的信息之中为他找来了想要的信息。

他向她致谢。草木之主藏有最纯洁白草的一向闪烁着智慧光芒的双瞳之中盛满哀伤:“摩拉克斯前辈……你……”

他微笑:“我知道。无可救药,时日无多。”

“是。”草之神沮丧地垂下头,“这种疾病世界树也未曾记载,我很抱歉。”

“我在此世已然度过六千余岁,我的职责也已完成,不必为我感到遗憾。”贵金之神温柔地抚摸着智慧之神的头顶。

“可是……”她双目有泪。

她费力地仰头,与世间最为古老的神明那潋滟着世间所有温柔的金眸对上视线:“那个人呢?你明明……”

一滴泪珠自她稚嫩的脸庞滚落。

“世间万般诸多无奈,能有今日我已知足。数千年的时光,我与他的回忆皆是属我二人的真实,这便足够了。至于其他……知此天命,若是做出追寻‘最后的幸福’这种选择,也是人之常情。但我不愿如此。我亦有私心,只是,爱并非私情——无私是爱,克制是惜。我既是这样的命运,便不应满足一己之私,若是如此,这便是加诸于他人的‘不公’。他是我的心上人,我又怎忍心如此待他呢?如今这一切的行动便已足够。只是我有一事向你恳求,望你答允。若是今后……还望你能代我劝慰几句。”

最为年轻的神明凝视着岩之主君眼中如同象征公平的岩元素徽记般的方形瞳孔,郑重地点头应下:“好。这是我——布耶尔与摩拉克斯,纳西妲与钟离的契约。”

“谢谢你,纳西妲。”

之后,他又花了整整三月的时间才将一切准备就绪。

最后的时刻,他划开自己的手臂,亲自检验洞天与容器相连的阵法。

贵金之神悬于空中,垂眸望去,洞天之内,灿金之雨簌簌而下,并未落入大地。

很好,这般便算作成功了一半。

喉头一紧,又一朵沾染灿金神血的白花自神明口中吐出。

他将那花捧在那灿金神血仍汩汩流出的手中,闭上眼,在它温软的花瓣之上落下一个克制的轻柔的吻。

于是神明的唇也沾染了贵金之色。

剔除血液中的岩元素,他将第五百九十七朵清心收好,即刻治愈了手臂的伤口,出了洞天,便开始查看那盛放神血的容器。

试验非常成功,神血之中的岩元素被悉数剥离,容器之中取出的,唯有流淌着的鲜红。

钟离对此十分满意。他写下连理镇心散的方子,将它与带给老友们的信笺一同收好,只待旅行者将它们取走。

只要老友们看过信笺,便会使用他留下的神血,按照连理镇心散的方子调配,并且……替他监督魈服药。

如此,他便能放下心来。

旅行者于璃月的山间穿行,四处寻找生长于其间的清心。

“诶?咦?那是……魈吗!”小派蒙忽地惊叫一声。旅行者扶额,看着仙人提枪转身。

携带业障的风元素被迅速收拢,翡玉的神枪与夜叉傩面化作流光,少年仙人显出他的本来面目。“是你。”

旅行者轻轻点头。

“好久不见,魈!”派蒙欢快地上下飞动,笑着打招呼。

魈颔首应道:“嗯。”

小派蒙挥了挥手:“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你呢,魈,嘿嘿。魈刚刚是在除魔吗?”

“嗯。这些魔物沾染了我的业障,不能将它们交由凡人处置。”

“魈真是忙碌呢……”小派蒙感叹道。

魈将视线转向另一边手中捧着清心的旅行者:“你……是在采摘清心?”

派蒙转着手指答道:“我们是受钟离委托,替他采摘清心的,他说之后将会远行,要多备下些连理镇心散呢。”

“原来如此。”魈凝望旅行者手中的清心,片刻后又将视线移开:“钟离大人近来可好?”

“咦?魈居然会问这种问题……呃……”派蒙狐疑地上下打量着眼前的少年仙人,“你们不是经常见面吗?”

“……算是吧。只是……近来钟离大人事务繁忙,我……不常见到他。”

“哦……”小派蒙拖了一个表示恍然大悟的长音,“我们刚刚见过他啦。他看起来一切如常,应该是很好的吧……也许,大概是真的很忙吧。”

“是吗……”魈沉吟片刻,接受了旅行者带来的消息。

是我多想了吗?钟离大人是否在刻意疏远……不,钟离大人不会这么做,况且……近来大人自有要事在身。

“多谢。”

“不用谢啦,魈是我们重要的朋友呢!”小派蒙笑着上下飘飞,一旁的金发旅者也点头应和。

“那么……再会。”

派蒙挥手:“下次再见!”

话音落下,他转身,消失在风中。

金发的旅者将视线转向最好的伙伴。傻派蒙。

“走了呢,真迅速呀。”派蒙感叹,“钟离和魈,他们两个关系真好。”

当然,哑巴默默想道,这可是我磕的CP。

不过……旅行者将目光投向璃月港的方向,面色微沉,有些事情还需要确认一番。

当夜,旅行者带着采来的清心,敲开了钟离住处的门。

见是旅者,钟离微笑着迎客。

“一共是一百七十五朵清心,这便是所能采得的所有了。”将采集来的清心交付,没有携带外置发声器官“神之嘴”的著名哑巴亲自开口,声色略带清冷。

“多谢。”客卿回以一个矜雅的笑,“小友可有什么疑问?”

眼前人敏锐的洞察力在旅行者意料之中:“是有些问题,还请钟离先生如实回答。”

“自然。恕我冒昧,小派蒙……”

“话题并不适合让她听,所以……晚餐给她点了一碗酒酿圆子,现在她在尘歌壶中睡得正香。”

“原是如此。”钟离微微颔首,“小友请问吧,我必言无不尽。”

旅行者正色问道:“钟离先生房中那一笸箩的清心,可是自口中吐出的?上面沾的,可是先生的血?”

钟离一怔。旅者是如何得知……

见他露出略显讶异的神色,旅行者眉头紧锁,似乎确认了什么。钟离回神应道:“是。小友怎知?”

旅行者面色一沉:“先生是患了一种唤作‘花吐症’的疾病。我自世界之外而来,在我的世界,这种疾病尚且是传说,没想到……”没想到竟在着提瓦特大陆见了染上这种疾病的人,况且患者还是这片大陆七位执政中最为古老的神明。

话语未竟,钟离便已明悟未尽之意。

“多谢小友告知。”那双灿金的龙目之内满是沉静,一如既往。

旅者扯出一抹苦涩的笑:“此种疾病虽时间的推移会愈发严重,患病者最开始吐出花瓣,随后是整朵花,然后……带血的花,直至——精血耗尽,迎来死亡。”

“我明白了。所谓的‘花吐症’大约即是……相思成疾,而后凋零。说得诗意些便是,赤诚之爱与生命之花一同零落于盛放。”

“但这种疾病并非无药可医,不如说……医治它的方式极为简单。”旅行者眸中满是戚然,十分明晰眼前之人会做出何种选择。

钟离垂眸,掩去其中翻涌的复杂神色,似有所感。

“相思成疾,唯爱可医。只需心慕之人的一个吻,便能得到救赎。”

“私心所慕,怎可扰弄。于心上人,着实不公。”他合眸,缓缓言道。

所爱,不言索取。即便是一个轻吻,即便是一个为救人性命而……

没有人会拒绝为拯救他人性命而给予一吻,可……若当真深爱一人……纵然身死,又怎忍心委屈那人分毫呢?若当真深爱一人,又怎会以最“光明正大”的借口索取哪怕一丝一缕不应得来的虚假的温存呢?

这是拯救,亦是折辱。——拯救自身,折辱他人。

万物皆难逃一死。然而……纵是如何畏惧身死,也不应以这种方式偷生。

光是假设有什么人会为了“治疗”如此对待自己的心上人便觉出离愤怒,一亦想到如今渴求这般所谓“恩赐”与“拯救”的那个人不是旁人而是自己,便更觉恶心至极。

摩拉克斯是什么人?摩拉克斯于魈又是什么人?为了“治愈”自身而不顾深爱之人情感的摩拉克斯,又会是什么人?

摩拉克斯是契约之神,深爱璃月的岩之神;摩拉克斯于魈是君父师长,是此生不换的信仰!

打着“治愈疾病”的幌子绑架深爱之人的道德逼迫他作出选择之人,乃是最为鄙薄下作的小人,若是他当真做出如此行径,又如何做那最公正的契约之神、璃月人的岩王帝君、魈之君父师长,一心追随千年未改的信仰?

他绝不容许任何人亵渎魈、玷污和扭曲他的意志,即便这个人是自己——不,正因是自己才更不容姑息!

细若蚊蚋的疑问打破片刻的寂静:“是……魈?”

于五感鲜明的神明而言,这声犹带颤抖的疑问直击心底,有如轰鸣。

“是。”

他艰涩地回答,如同口腔被塞满般含混不清,近乎气流摩擦的低吟。

并非错觉,的确有熟悉的清苦腥咸堵住了他的气管。

一声轻咳,又一朵带血的清心蓦然静卧于神明手中。

“我能理解先生的选择。”旅行者长叹一声,“这是第几朵?”

“七百四十一。”

他睁开眼,温润的眸涣散着目光,望向遥远的彼方——那是望舒客栈的方向。凄然感伤。

“我请求你——我祈求你,不要把花吐症的事告诉魈。”他说。

岩峦的主君何时祈求过他人……何曾如此谦恭,甚至,卑微,更遑论是面对友人。

不知名如剜心的钝痛感攫住了旅行者的灵魂。

“好。”旅行者听到自己如此说,声音竟带了几分沙哑,像是水底传出的闷响。

旅者并不记得那一夜自己如何在一片恍惚之中同钟离分别,他只知晓——他的璃月君后CP似乎要BE了。

意识到这一点,旅行者有些抓狂。

接下委托时,甫一与钟离照面,旅者便已察觉了几分端倪,无论是整齐码放于笸箩中沾染血污的清心抑或是那世外之人眼中无所遁形的钟离以仙术伪装的已然芳华减损以至憔悴惝恍的容颜,每一个细节都指向这种仅仅存在于异世传说的疾病。然而特意支开小派蒙与钟离谈话以后,旅行者确认了自己的猜想,却只觉无力。

花吐症是有关“爱”的疾病,便注定须由“爱”来治愈。而“爱”,从来强求不得。况且……

钟离与魈总是如此克制,他们的联系是那样紧密而脆弱——紧密到千年未改,脆弱到似乎再进一步便是逾越。

换做是魈也会如此抉择,他与钟离本质是一样的人。

即便是遍览诸界之奇异盛景的星海游子,也不得不承认,爱之深切之人却落得如此结局,乃是旅途中少见的难得释怀的遗憾,是令游离于此世的旁观者也无难免为之意难平的……

单是想起,便觉心伤。

此后,旅行者便时常有意无意地关注魈的行踪。

众所周知,降魔大圣身法灵活行踪不定,追寻他的踪迹着实需费一番功夫,也不知是表现得过于明显还是怎的,总之,旅者的行动为魈所捕捉,这日那仙人除魔事毕,便忽地现身:“是你。”

停顿片晌,便听得少年仙人清冽的嗓音再次响起:“钟离大人可有再委托你……”

“诶?最近魈和钟离没有见过面吗?”

闻言,魈垂眸低声应道:“近日未曾见过钟离大人……”

小派蒙上下翻飞:“哦——原来是这样!最近倒是没有接到钟离的委托,所以……我们也没有见过呢!咦?之前钟离说要远行,原来走之前没有再见魈吗?唔……确实有点让人担心呀……不过,魈真的很关心钟离呢!”

默许了小派蒙的说法,魈谢过两人便要转身离去:“多谢。既如此我便不多叨扰了,旅行者,再见。”

“等等!”旅行者抛开“神之嘴”,猛然出声。

魈一顿。

“魈为何又问起钟离先生?他不是正远行么?”会是如我所猜想的那样么?你对钟离如此关心,可曾有半丝半缕是出自……那样的情谊?

若你当真……可否盼你回应?

倘若果真如我所料,该是如何……

带着隐秘而热切的希冀,旅行者注视着魈,仔细观察着他的表情,试图从中找出期待之中的情愫。

魈沉默片晌,终是艰难地吐出心中所想:“……钟离大人并未前来寻我,且……我似乎感受到钟离大人的气息仍在璃月……”

旅行者心下一震,万般思绪涌上心头。

……似乎可以预见,此次大概是要有负所托了。

“咦?”派蒙发出一声代表疑惑的语气词,皱着眉头问道:“怎么会这样?是不是魈感觉错了呀?”

魈终于抬眸,露出略显暗淡的金瞳,那双眸中分明显露出难言的苦涩:“帝君大人的气息,我从不会错认。我……心忧钟离大人。”如此直白的对某人的忧虑,如此深入的对心境的剖析,破天荒地自他口中缓缓吐露。

“那么你的心忧,又是出自何种心意呢?”旅行者心一横,终于吐出了心头积压已久的犹疑。

“你……你为何!应当关心的难道不是钟离大人的去向!”仿佛小心收藏着奇珍却被人窥探了不容旁人觊觎的此身最为重要的珍宝,又如同守口如瓶的缄默者深埋的心意为人一览无余,魈像是被踩到尾巴的小猫似的脱口而出,语气中甚至带了几分不解、几分薄怒。

旅行者露出一种复杂的、如同悲悯般的无奈却坚定的神情:“这很重要。于你而言,摩拉克斯……钟离,他是什么人呢?”

“诶?你们两个怎么忽然……派蒙都搞不清楚了……”

旅行安抚地拍了拍最好的伙伴的肩:“话题不太适合小派蒙听呢,唔……你去一边看看风景吧,好么?”

“既、既然你这么说了……不过,你居然要支开我,哼哼,今晚你得请我吃我最喜欢的美食,嘿嘿!”派蒙牢牢盯着旅行者的脸,看到旅者无奈地点头答应以后便从善如流地自己飞到一边欣赏璃月郊野的景色去了。

旅者的坚持魈看在眼中。自己于钟离大人究竟抱有何种心意?这很重要……派蒙的打岔令魈有了整理思路的时间,他略带艰涩地回应旅者的问题:“我不知道。”

旅行者深深吸了一口气:“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抱有心意,或者说人与人之间的情谊,无非便是几种类型。凡人有七情六欲,对亲人抱有亲情,对爱人抱有爱情,对友人抱有友情。你于钟离的情意,是哪一种呢?还是说……糅合了其中的哪些?”

亲情、爱情、友情……若是他们之间的情感能如此轻易地道尽便也不至如此……他们之间的情谊无疑是难言的。

该如何描述他们的关系呢?该如何定义他们的关系呢?该如何……该如何维系他们的关系呢?

“钟离大人曾救我于水火,我至今仍蒙受恩荫。我自然……”

“他是……他是璃月人信仰的神明,亦是我所信仰的神祇。他是……璃月人的君父,亦是我的君父。他是……我的主君、师长,也是我的兄长、友人……可是……”魈艰难地启齿,不时停顿,其声渐悄。

君父臣子,君父臣子。

天道伦常便是为他们之间的联系如此定义的,只是为何……分明是如此繁多又如此深刻的联系,他为何仍有难以言说、不知落于何处的空落感?为何心头总有否定什么的欲求?为什么呢?

他明明……他明明该是追随神明的信徒,应当秉持最为纯净的情怀,虔诚地将一切私欲摒除,敬奉上自己一切的忠诚,笃行神明的意志,将神明视作天边唯一的皓月骄阳。为何心中似乎竟怀有自己也不曾直视,不曾明晰,更无从名状的……仿佛是亵渎神明的、罪恶却疯长的无法剪除的不容于天理纲常的欲念和野望?

旅行者默然无语,自魈与那人相似的金瞳之中读出罕见的不属于长于战士的惘然。良久,一声轻叹打破他们之间的寂静。

“或许你需要些思考的时间,没关系,我们的时间很充裕。”

——无妨,你我的时间总是足够的。

没来由地,魈恍惚间回想起这样一句话来。言虽历久,却好似那人正于耳畔低吟。如在昨日。

当时……

对了。是那时啊。

数百年前,降魔大圣自请调离,来到荻花洲驻守。

作为璃月并不广为人知的历史,人类所能知晓的唯有护法夜叉从此北迁荻花洲,长留于望舒客栈。人类的历史不曾记载这场请命的细节,但于魈而言,这是数百年间难得值得铭记的宝贵回忆。

“属下斗胆自请留驻荻花洲,恳请帝君应允。”那时,他半跪于岩峦的神主面前,道出属于护法夜叉大将的请愿之语。

长久地维持着少年身形的仙人低垂眉目,并未亲眼得见岩之主君的神情。只听得一声轻叹,一句呼唤:“魈。”

——这个名字由帝君赐予,它与契约和使命一同由神明赋予。此身留驻于世间的名姓以及此身的职责与生存的意义皆是因那位神明慈仁的襟怀而存在。

岩之神曾无数次地呼唤他的名,或信任,或忧虑,或期待,或……

可是……

这一次与以往的任何一次都不同。

魈似乎能从中读出隐含的、骁勇夜叉的肩膀也无法承受的……沉重到金翅鹏王翕振卷尘、削铁如泥的宽阔而有力的双翼也无法承载的意蕴。

……妄自揣测帝君意图,实属不该。

沉默在他们之间缓缓流淌。片刻僵持。

最终,仍是神明打破沉寂,一如往常。他说——

“你我相识已逾千年。于我而言,你为我之故友。你我之间,从无需如此。魈,并没有什么是你生来便合该背负的,职责也好,功过也好……我希望你的一切选择皆为本心之所愿,而非为满足旁人的期待而行——无论是我,抑或是所谓‘众生’之他人,你明白么?换言之,我望你明白自身之所求。当然,你也不必回答此问。我盼你能明白,我虽爱发自肺腑之言,却并不愿强迫于你。表明心迹之语,理当唯你情愿分享时才向旁人吐露。”

神明走近,伸手将他的爱将轻柔地扶起。

“明白也好,不明白也罢;有答案也好,没有答案也罢,你都不必心急。若此事当真为你真心所愿,我自会放允你前行的。所以……不需此刻便有答案。暂时未有答案自也无碍。无妨,你我的时间总是足够的。我相信终有一日,你会彻悟。”

那时,他如此坚持:“从来不是为了何人的期许,那便是我真心所愿。守护璃月是我的遵循本心而起的愿望。”

两双灿金的眸久久对望,神明终是展颜,露出温和的笑,目光沁满如水的柔,应他所求:“既是你所愿,我自当尊重你的选择。那么,我会传信于七星,于荻花洲巨树建一座客栈,其中会有一处供你落脚。镇守间隙,你可于此休憩。如此我也好放心。如你所愿,去吧。”

昔年,他察觉隐约的异样情愫,正因这难以名状的心绪,辗转日久,最终满怀着为帝守护的心愿请命戍守荻花洲。

那时他只觉神明注视着他的目光深处潋滟着无法读懂的隐秘心绪。

现下想来,或许那时他的潜意识里便已察觉了些许不同寻常之处。尽管……即便如今他也无法为这难以形容的心思落下精确的定义。

如今,这为他刻意掩盖和忽略的深埋已久的情愫正又一次宣示着存在,仿佛即刻便会破土生长,直至长成蓬勃的参天大树。

有什么芬芳的、如同帝君常用的香膏馥郁的东西哽上喉头。

“咳、咳……”气管阻滞,他便不由自主地咳——

散发着清雅如缥缈的云中仙的粉色花瓣自空中飘零。

霓裳花?!更确切地说——从摩拉克斯至钟离时期都为那人青睐的,缥缈仙缘。

若非帝君钟爱,魈或许终其一生都无法分清那些微末的花卉支系,遑论只一眼便认出“缥缈仙缘”。

怎会如此!

人——即便是仙人也——绝不可能口吐鲜花!

闻所未闻!

魈瞪大双眼,怔愣在原地。

旅行者的视线随着粉色花瓣飘摇。

“魈。”旅者神情肃穆,“我有些话要与你说,请你千万不要逃避。”

逃避?魈将目光落在旅者的面,眼中盛满不解。逃避这个词有朝一日竟也会被用在常胜的护法夜叉大将身上。

究竟是何事,竟让他的友人觉得他会逃避?

“我明白了。”他应道。

“你患上了一种名为‘花吐症’的疾病。据我了解,这种疾病初期表现为口吐花瓣,随着时间的推移会愈发严重,从花瓣到整朵花再到带血的花,最终心血衰竭,走向死亡。”旅者凝视着少年仙人。仙人面上依旧一派古井无波,只略带了几分难以察觉的茫然。

于是旅行者继续讲述:“‘花吐症’是一种有关‘爱’的疾病。患者心爱一人,便会咳出与那人相关的花朵。你会吐出霓裳花的花瓣,自然是因为……”

接下来的话魈并未细听,他的脑中已然炸开无数烟花。

爱?

常年降妖除魔,挣扎于生死之间的夜叉竟也会与“爱”之一字联系一处……

霓裳花,更甚者,缥缈仙缘——毫无疑问,他分明是对帝君起了这样的心思!原来那些他曾隐约感知到的隐秘的、难以名状的一切,剥开外衣后赤裸着的本真竟是……

简直是对神明的亵渎!

生平第一次,少年仙人有了将风轮两立的神通用在逃避与友人间的对话之上的冲动。

然而……在话题开始前,他已应下“直面”的契约——契约之神的眷族,归属于璃月之人,只要仍信奉岩王帝君,便绝不会违背契约。

——帝君曾言:契约既成,食言者当受食岩之罚。魈姑且仍自诩为神明的信徒,自然不会做那背约的无耻宵小。

魈忽而明悟了几分先前旅者言语中提及二人关系时的循循善诱,甚至于特意支开派蒙……原来……旅行者那番话的意图……

魈,魈……

“魈。”他听到友人再一次呼唤那人千年前予他的昭示新生之名,游离的思绪回归大脑。

“这种疾病并非无药可医——相思成疾,相思可解。只需倾慕之人的一吻,便能即刻治愈。”旅行者的话语如同惊雷,又一次于魈的脑海中炸响。

一个……吻?

天意嘲弄,偏教爱而不得之人两难。求得一个治愈之吻,从此苟存于世,或是……怀抱无法言说的绝望之爱,孑然离去。除非……除非……两情相悦。

可……

与其如此求得苟安,魈宁愿自己的心意无人知晓。唯独那个人,唯独那个人,唯独那个人,他不愿使其知晓。

帝君、钟离大人绝不会吝惜一个足以拯救他人的吻——神明的仁爱如此广博,纵使他将成为渎神的罪人。

但……摇尾乞怜以求神恩之人,又怎配神明慷慨的宽恕?

魈绝不容许任何人利用神明的悲怜博取不义的垂赐,即使那个人是自己。他要他的神永远光风霁月,做那守望故土的天星、庇佑万民的紫宸,做那耀映天边的、最神圣高洁,不容轻慢、不容亵渎、不容肖想的日月星辰。

而他将深藏那些不容于世的起念动心,与如影随形的罪恶之荆棘一同衰朽,直至堕入无涯的黑暗混沌,永生永世不得超生。

这便是……亵渎神灵的代价么?

也好,这便是罪人最好的结局。

魈下定了决心。

然而——

星海的游子又一次开口,将上一瞬他方下定的决心撕了个粉碎——

“我与钟离先生有过契约,有关于他的信息我本不应透露于你,但……我决定承担违背与契约之神所签订契约的食岩之罚。此事你必须知晓。”旅行者语气十分平静,仿佛所言不是如此沉重的话题而是“今日的天气”一般简单、轻松、自然。

魈试图出声阻止却是徒劳,下一句话语已然自旅者口中吐出:“钟离先生患有‘花吐症’,已经是后期了。他所钦慕的对象就是你,魈。”

一道无声的惊雷响彻。

神明不要他的供奉——他已为他走下神坛。

最终,慌不择路的少年仙人与友人一同匆忙奔向璃月港,寻到了另一位患者的面前。

“钟离大人。”

满心焦急的仙人望着院中端坐的背影,唤出那人的名。

身形颀长的青年回眸,刹那间四目相对,他们从对方与自己相似的眸中读出如出一辙的震惊。

甚至顾不得对旅者“兴师问罪”,钟离便看到眼前的少年仙人猛地咳嗽,从口中吐出一朵完整的犹带馨香的粉色的花儿。不会认错的,那是缥缈仙缘——霓裳花中最为幽静渺远的一种。

他伸出手,试图碰触仙人:“魈,你怎么——咳——”

第九百九十九朵纯白之花终于被他吐出,雪白的花瓣上带着新鲜的,璀璨的闪烁着灿金微芒的属于岩之主君的血液。

眼前的心上人似乎也已在难以抵挡的眩晕感中变得模糊。一阵柔和的纯净的风元素将二人手中的花儿托起,少年仙人纤瘦的身躯撞入他的怀中,唇边贴上属于少年的温软。

无需言语,他们已然明了彼此的心意。

钟离将他的心上人拥入怀中,不舍地温存片刻,分开相依的唇齿,目光如水,满眼笑意地轻抚爱人的面。

心念一动,一束金色的花便现于手中。

——清心花束,岩元素开出的独一无二的岩花。

有关岩王帝君的传说中,摩拉克斯曾令枯石生花,枯石之中开出岩花,不啻伟业。如今,岩元素开出的并非奇异之花,并非传说中瑰丽非常的磐陀裂生之花,而是……此世并不存在的,金色的清心。

蒙德人与枫丹人总是喜欢为每一朵花附上花语,借这异邦的传统,钟离确信,金色的清心,花语该是——岩神的倾慕之心。

清心予你,倾心于你。

“此时匆忙,便只有此物予你。魈,你可愿与我结终身之盟?”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少年仙人微红着面,以年少时那人曾授他的经典陈情。

于是,在星海之子的见证下,他们紧紧相拥。

真好。旅行者如此想道。



————

东边日出西边雨:出自唐刘禹锡《竹枝词二首·其一》,原句为“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道是无晴却有晴”即为“道是无情却有情”。

多情只有春庭月,犹为离人照落花:出自唐末五代张泌《寄人》,是一首七言绝句。这一句出自后半,前半句写主人公梦中见到心上人,后半句点明,见到心上人仅仅是梦,醒来时只有清冷的月光照在落花之上,“多情的只有天边的月,仍然为那分开的有情人照亮零落的花”。

相寻梦里路,飞雨落花中:出自宋晏几道的《临江仙·斗草阶前初见》,全词内容以男子视角,从与心上人的初见写到分别与重逢,末句即为“相寻梦里路,飞雨落花中”,大意为“只能在春雨飞花的梦中跋山涉水,苦苦找寻你的踪迹。”

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出自明唐寅的《一剪梅·雨打梨花深闭门》,全词内容以女子视角,写对心上人的思念之情,末句即为“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大意为“从早到晚望着那天边的云霞,走路也想你,坐着也想你。”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出自《孟子·公孙丑下》,大意为“这本就是我希望的事,只是不敢请求罢了。”

魈吐出的是第一朵完整的花,而钟离吐出的是第九百九十九朵。第一朵花,意味着“你是我的唯一”。第九百九十九朵花,意味着“你我长长久久”。


终于! 我!终于!完成这个花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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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磕cp旅行者居然都开口说话了! 还两次! 果然cp粉是最可怕的生物了。让我们感谢某位cp粉冒着生命危险,顶着违背誓言的惩罚,成功的把自己的cp摁在了一起

石头都吐了九百九十九朵花了还没开口,不得不说,果然是岩王帝君,不是一般的硬。魈你脑子转弯也太长了,为了一个眼神去望舒流放了几百年还没琢磨过味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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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行者:你们两个是笨蛋吧!(指指点点)看我的!(按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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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吃好吃 :yum:

太会写了,对两人的感情和思考模式把握的太到位了,加上这牛逼的文笔,我大呼过瘾。(看得我好急急急急急急急这俩人谈个恋爱能把我急死恨不得按头让他俩赶紧给我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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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是因为长生种的惯性,他们总是擅长将一切交给时间,停留在自认最合适的距离。但因不可预料之人与不可预料之事的存在,他们才终于感知到“获得”与“失去”,明白彼此深藏于心底的爱。
所以说,旅行者干得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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岩魈二人的故事就是这么动人心弦,岩魈天下第一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