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

(1)
大雪过后,城市好似一座巨型冰窖,来往车辆零零星星,行人三三两两,无人注意到街边平坦的雪被上突兀鼓起的小丘。

“小家伙?”

“小丘”上的雪好像落了些,颤颤巍巍地竟生出一丝缝隙,一双金眸隐约可见,但很快又消失在白生生的雪堆里,仿佛只是最后一次眷恋这个冰冷的世界。

“哎。”

长叹一声,“小丘”被一双温暖有力的大手横抱起,积雪纷纷飘落,迫不得已露出被它珍藏的宝物——14来岁的少年皮肤泛着不正常的红晕,嘴唇无力地微张,努力吞吐出来的只有稀薄的白雾,双手紧紧将单薄的衣服攥在胸前,痴心妄想能留住一丝温暖,长时间未打理的秀发已及腰,还带着点毛躁与雪融化后形成的水珠。

声音的主人愣了愣,或许是被眼前少年的容貌所惊艳,他宛若一座冰雕,安静美丽,毫无生气。

(2)

“醒了吗?”

当少年醒来时,睁眼看见了洁白的天花板,空气中消毒水的味道刺激着他的鼻子。

他努力坐起,却感受到脑内一片翻江倒海,眼前逐渐被黑暗淹没,唯有闭上眼,才没那么难受。有人就着他的动作将他扶起靠在床头,他刚想说句谢谢,沙哑的喉咙让他只能发出毫无意义的气声。

气氛有点微妙。

唇前贴来冰冷的触感,与其一同传来的是男人温文尔雅的声音:
“先喝点水吧。”

少年接过杯子,将一整杯热水吞咽下肚,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头好像没那么混乱了,他也睁开眼,第一次看清这个好心人的模样,于是,他的眼睛明亮起来。

“谢谢。”

是那双石珀一样温和的眼睛啊。

“你叫什么名字?”

眼边多的一抹红很好看,像是从画卷里走出来的…美人。

“家住在哪里?”

明明是很年轻漂亮的外表还是透露着异常稳重,给身边人安心的感觉。

“小朋友,还有在听吗?”

“有在听,但是。”少年垂下眼不再看向男人,眼睛也不再明亮,“没有家和名字。”

“…没关系,我叫钟离。”

男人好像叹了口气,毕竟,在这个法制混乱的城市,出现什么都不足为奇。

“先吃点东西吧。”

钟离递过一个保温盒,打开盖子,饭菜的香味扑面而来,里面的菜式光是看着,也让人食欲大开。

是以前绝对不能吃到的…他们的食物。

少年咽了咽口水,刚想坐起来接过勺子,却被摁了回去,他有些不解,疑惑看着他。而钟离拿着勺子舀起汤饭吹了吹,递到他的嘴边。

“张嘴,啊。”

“先生,我自己来就好。“美少年拒绝了你的投喂。

“嗯,好吧”某个成年人受伤地笑笑

看着魈明明喜欢得不行还装模做样的小大人模样,慢条斯理地一点点吃着饭,钟离突然觉得刚才的伤痛都被治愈了,他打心底认为,这真是一个可爱的小孩,

“咳,你若不介意,以后到我家居住吧。钟某虽称不上腰缠万贯,但收养一个小孩还是错错有余的。”

少年有些许震惊与无奈地看着他,貌似是对小孩这个词语大为不满,但又马上冷下了脸。

“先生,我知道怎样在这片土地上生活下去。”言外之意,我不需要你的帮助。

钟离并没有理会他说的话,如果只在意他刚刚神情中的惊异的话,那么他觉得眼前这个小孩甚是有趣。

“不满意这个称呼?那我给你起个名如何,不然终是不方便的。”

少年张开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后只点了点头。

“从今往后,你唤为魈如何?”

“…”

魈沉默了,再次点头,然后望向一边,一个钟离看不到他神色的方向。如果那里有一面镜子,那么钟离可以透过那里,看见魈眼里的苍凉与悲寂,但那里没有,所以他只是无奈笑笑

(3)

那次对话过后,魈似乎热情许多,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就比如…

还未出院,或许是魈再也不想被钟离以对小孩子的方式来对待,于是将放在床头的魈本来那身衣物拿过来翻找着,最终不知道从哪个口袋拿出个小包,从中取出一张泛黄的、皱巴巴的纸。

“先生,出生证明,我今年满17了。”

钟离接过那张纸,仔细打量打量,发现是出生证明没错,而看了看上面的出生日期…魈竟然真的17岁了。

钟离皱着眉望向魈,心里默默叹气:不知道魈以前究竟经历了什么才会如此发育不良,以后定得好好补补,万一…还能长高呢?

“嗯,讨厌喝药的17岁小孩子。”

“先,先生,”魈红了脸,将头扭向一旁,“莫拿魈打趣了。”

17岁的孩子,在被社会抛弃的前提下,心智发育完全的状态下,还会这么没有防备心、无条件地信任陌生人吗?会将对常人毫无作用的出生证明常带于身呢?若真是被父母抛弃,这证明怎会在他手,若不是,真相又是如何呢?还有,魈的态度为何转变如此之大。

钟离眼帘微垂,幽深地看着将头偏向一旁的魈,又无奈似的叹了叹气,轻轻抚摸着魈的脑袋,指尖穿过发丝,将凌乱的长发一点一点捋顺。没有关系,魈,现在开始,你可以好好生活了

“你以前,到底经历了什么呢?”

魈顺势将脸埋进钟离的怀里,轻轻说到:

“先生,我困了。”

魈总是这样逃避问题,过去的魈究竟有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呢?

钟离只希望有一天,魈愿意主动敞开心扉。

感受着怀里的生命渐渐睡去,钟离也开始了无边的遐想。

这小孩,总觉得在他美丽的外表下,隐藏着危险的气息。

(4)

虽说是出院了,但魈的身体还是要慢慢调养。

一天三顿苦涩的汤药是免不了的,每一次魈都在极力抗拒,依旧让钟离连哄带骗地被迫饮下。有时候魈在想,钟离不用出去工作吗?这样的话他就可以将这苦涩的药剂偷偷倒掉了。按捺不住好奇,又一次喝完药之后,魈问道:

“先生,为什么你不用出去工作呢?”
钟离停下手中的事物,回过头轻笑道:

“不要想着趁我不在把药倒掉哦。”

在魈的精神状态稍好一些后,钟离偶尔会教魈一些古诗词,但往往只是口头念过几遍后魈便记住了,钟离虽有点惊讶,但只当魈的记忆力惊人。不过他倒是发现摸头夸奖时魈的嘴角常常微微上扬,想来应该是喜欢的吧。

而在出院以后,钟离为魈请了一位教书先生,但因为疏忽忘了向先生说明魈的情况特殊。下午时毫不意外收到了教书先生的喜讯,本以为是震惊魈的天资惊人,却发现是魈的水平测试卷。

无论是从最基础的理论知识还是到同龄人都难以下笔的题目,无论是哪一科的试卷,魈都是满分。

斯,好像,捡了个棘手的孩子。

当晚,钟离把魈叫道自己房间来,魈欣喜地跟上去,像只可爱的小兔子,两边的鬓发一甩一甩。

“先生,是要夸奖魈很出色地完成了老师的任务吗?”

魈的嘴角微微勾起,露出期待的神色。

“当然,不过我很好奇,魈,你以前是在怎样的环境下生活的。”竟然什么题都会,完全可以保送清华。

现在轮到魈局促了。

“先生…你说过你不会逼我交代自己的过去的。”

魈的语气明显弱了下来,下意识地后退一小步,秀气的手指紧紧攥着自己的衣角

“我会期待那一天的。”

钟离叹了口气,转过头去继续看着手中的书,但翻了好几页,他都没看进去。

书桌上的小镜子上,总能映出魈的脸,不知是巧合,还是某人的别有用心。

“…”

这样的对话经历了不知多少次后,钟离有时候会看着魈乖巧的脸蛋发呆。每次,魈都会苦着脸沉思,好像在想如果将自己的过去告诉给了他,他是否还会像现在一样爱自己,或者他会不会像以前那些人那样将他抛弃。

又马上猛地摇了摇头,似乎想打消掉这个念头,最后对他说:

“钟离先生,我先走了。”

很可爱的小动作呢,但爱撒谎的孩子可不可爱。

第一次,钟离因此生出愧疚,但第二次,第三次,无数次后,钟离发现,连刚刚魈的犹豫,都是装出来的。

(5)

并不是时时刻刻的气氛都如刚才一般窒息,大多数时候,他们就像一对普通的养父子,甚至更亲近。总不能因为小孩子的身世成谜就冷落他吧。钟离先生如此解释道。

钟离似乎没什么好忙的,整天都是悠闲的看看报纸,溜溜鸟,品品茶,魈搞不懂他究竟是怎样养活这栋豪宅的所有佣人和他自己的。可能是中奖中了一百亿?又或者是个隐居的商业大佬?再不济…是啃老的富二代?

“在想什么呢,魈?”

被魈悄悄编排的正主突然发话,吓得魈手里的红茶差点撒了出去。魈稳住心神,才想起来自己正在和钟离享受静谧的下午茶。悄悄松了口气,魈拿起一边的小夹子,越过琳琅的甜品,夹起一块白生生的放糖放入杯中,心不在焉道:

“没什么。”

“嗯,”钟离看了看魈杯里的红茶,“不过确定还要加方糖吗?茶快溢出来了。”

这时魈才意识到自己又走神了,有点尴尬的放下小夹子,将头扭向一边淡淡道:

“我就喜欢喝这么甜的。”

听到钟离轻笑一声,魈面无表情地将红茶端起来一口喝掉,果然,很甜,很腻,不是魈喜欢的味道。视线漫无目的地在花园内打着望,绣球花在花坛里静静的开放着,先生请来的园丁每天都会来修理照顾。午后的缕缕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阴翳撒在地上,温柔的暖风邀请碎叶共舞,蝴蝶也飞向那花朵,想融入其中,最后却又摇摇翅膀降落在魈的食指上。

真是奇怪,怎么不去花那里。

魈托着蝴蝶缓慢地凑到眼前,明亮的眼里带着许多不惑观察着它,许是抵不住少年那炽热的目光,蝴蝶扑了扑翅膀,再次踏上旅途。

魈收回了空空的手,转头看向开得正盛的花朵,它们一簇挤着另一簇,正开得灿烂,像是有某种魔力,对着魈说:“快来吧!快来看看你想要的真相!”。等魈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站在了花坛前,索性蹲下身,伸手抚摸娇嫩的绿叶,这一刻,一切谜底向他展开。

这是一盆假花,一盆以假乱真的假花,隐藏在这里,妄想成为其余花草的同类,但它永远也不会被接受,总会有人轻易识破它的谎言,或是魈自己,或是,一只小小的蝴蝶。

如果园丁知道了这是一盆假花,恐怕会失望至极吧。

“怎么了?”一阵脚步声后,钟离温和的声音从后方响起,“你的神色看上去不太对劲。”

面对钟离的突然出现,魈佯装惊讶地回过头,做出带着疑惑的眼神,模拟着小孩子天真烂漫地语调开口道:

“先生,假花。”

“假花?”钟离微微蹙眉 ,手托着下巴做出沉思状,片刻后才开口,“应该是温迪那家伙…你去把假花扔了吧,我出去一下。”开玩笑,这可是超级名贵的品种,怎么能就这样让那个不着边的家伙顺走。

说完,钟离便转身离去了,只剩一个背影让魈张望。

因为是假的,所以要摘除

那束花最终还是没有出现在臭烘烘的垃圾桶里,魈把它插进了自己书桌上的花瓶里,此后,每当他一有空闲,他就会望着这束绣球发呆。

(6)

魈最近迷上了做菜,这要从他偶然间从一本小说里看到“孩子长大了,都会给妈妈做饭了”这么一句话说起。

总之,今天他准备自己掌厨,为钟离先生做一顿丰盛的大餐。

洁白的餐布被整齐的铺在钟离面前的小圆桌上,透明的玻璃水杯里插着几支娇嫩欲滴的红玫瑰,一盏金黄色的烛台上炽热的蜡油正顺着引力向下流动。

烛光晚餐?钟离看向厨房的方向,里面正不停传来‘乒乒乓乓’的声音,说实话,他有些担心魈会伤到自己,但另一方面,他又想给魈多一点信任。最终纠结不已的钟离,迎来了他的晚餐。

“先生,请慢用。”

魈穿着贴身的西服,黑色的半指手套衬得少年的手更加白净,骨骼分明。他端来一份份摆盘精致的西餐,在跳动的火光下,竟让人分不清谁才是即将被解剖入肚的珍馐。

今天的魈,很不一样,仿佛又回到了在医院第一次谈话的时候,散发着清冷的气质。钟离突然觉得,这样的魈比平时更自然一些,仿佛这才是他本来的面貌,往日的俏皮可爱只是一个精心的伪装。少年衣领处的扣子明明细心一粒粒全部扣上,可钟离觉得,那远比解开更为诱人。钟离心里只有庆幸,庆幸少年被自己捡到了,庆幸少年,已年满17了。

在少年期许的目光中,缓缓拿起银叉,轻轻卷起一份色泽艳丽的意面放入嘴中,平淡的味道虽远远比不上它卖相那么优秀,但这对初学者来说,已经足够了。

“味道不错,只是略显清淡了点。”

“清淡?”魈垂下眼似乎在脑内疯狂思考着有没有什么挽救方法,他并不想让钟离先生吃一桌他不喜欢的菜。

钟离也蛮期待这个美丽的少年会想出什么法子来,让菜变得更好吃,说实话,其实看着那张秀色可餐的脸,就足够钟离吃三大碗了。

随后,本就离得近的魈凑了上来,一只腿跪在餐桌上,手支撑着身体,捏着一端将一根pocky送入钟离嘴中,常年不上网的钟离当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只是听话的衔着巧克力卷,接受着魈的美颜暴击,然后看着面前清冷的少年若无其事地咬上另一端。

心脏像是漏了一拍,茫然地看着魈离自己越来越近,终于是在魈快要吻到他时,他及时咬断了巧克力棒。

“?”

魈无辜地看着钟离,似乎不理解他的行为。

“…魈,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知道,主人,我认为这是情侣间很正常的互动游戏,这是您教我的。”

???

这句话信息量太大,导致钟离的大脑差点死机。

“等一下,魈??你叫我什么?”钟离决定一个一个问题问清楚。

“主人,如果您现在不想要这么称呼的话,那么,调试员先生?”

“调试员?”

“是的,目前进行的实验是情感培养与服从度测试”

钟离稍微反应过来一点,这应该和魈的过去有关,不过会进行这些实验的…想必都毫无人性吧,这样一来,也可以理解魈为什么不愿意提到过去了。

“你说我们是情侣,什么时候开始的?”不管怎么样,那时候魈都还是个孩子吧!

“从情感培养这一项实验开始。”

“具体点。”

“2018年4月17日上午8时12分31.3秒。”您说,现在我们是情侣关系的那一刻起。

现在是2023年,也就是说,魈当时只有12岁。钟离的脸色肉眼可见的沉了下去,用手撑着额头,神情复杂。

“您看上去脸色很差,需要一个拥抱吗。”

“…不用,最后一个问题,‘我’,是谁。”

魈刚打算开口,动了动嘴唇,又停下了。

“魈?”

得不到回答,钟离疑惑地看过去,只见魈的脸上又扬起了那个熟悉的微笑,一下扑进他的怀里,腿还闹腾个不停,差点把边上的酒杯撞下来。

“将将!钟离先生!你,被,骗,啦!”

钟离知道,刚才的一幕,绝不会是一个恶作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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