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晨昏交错之时,在夜与昼为时间战栗时,在傍晚枫木香起之时,我相信那是他在敲响过去的晚钟。
鸟儿前路坎坷,阴影相随。但终究福祸相依,亦有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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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职来艺术学院做模特的人很常见,但没有哪家艺术院校挑选模特是如此苛刻的。璃月艺术学院的老师实在无奈,他只是看了一眼魈的身高三围,头也未回,手中那泛白的蓝壳纸文件夹被他重重一合,发出了些刺耳的金属碰撞声:“先生,并非我不同意让您做这份时薪十五美元的工作。而是您的体型看上去过于瘦弱。”
“不……非常抱歉,但我确实很需要这份工作,哪怕一天也好。”魈咬住下唇,他仍不死心地望向那名金发碧眼的富态教授。
“先生……这是我校的标准,您就算踩上个女士高跷也不能够上它。”教授将那用到泛白的文件夹丢回给魈,“我真诚希望您还是另请高明吧。漂亮这一特质足够您上荧幕做明星了,一定要这份小小的画模工作做什么?”
教授离开了,魈跌坐回公园的长椅。他苦中作乐地想,起码这傍晚的景色还不错。即使他已经两天没有找到像样的工作了,再这样下去他连饭也要吃不起了。
他叹口气,认命似的将那个该死的招聘文件夹往椅上狠狠一放,从笨重的电脑包里搬出了他自己的全部家当——画板,电脑,有线鼠标和几枝铅笔。该死的,那几支铅笔甚至三根长两根短。这对于璃月人来说可不是什么好象征,他支起画板,开始每日的速写练习。
这算不算画饼充饥?他不知道,只是自嘲笑笑。寥寥几笔,便将夕阳装入画。魈的手向来稳定,哪怕他饿了半个下午,画上也没见一丝颤抖失误。没花多长时间便完成这副画作了。只是在最后几笔中,他往画上添了道模糊的人影,它又好似发光的球状体,没有辜负魈为它选择的鲜艳到明亮的黄色。
“画得很好。”一道低沉的男声传过来,打破了魈的沉思。魈转过头,心想他刚在画上添了人影,可不是真想有人过来找他的啊。——尤其是现在刚被拒绝了这个操蛋的让他找了几个小时路的工作。
但是一见男人的脸,他就生不起气了。男人看上去二三十岁,衣着规整得像从哪个电脑程序里找出的简洁公式,却又像颗泛着光的明黄色宝珠,让他联想到方才的画。
“……”男人见他转头看他,沉默了会,才意识到自己可能打破了什么魈自己沉浸进去的……搞艺术的人被称之为私人空间,换作从前的他可不会做这种失礼的事,但他又一转眼望见了那本旧到泛白的招聘件,急忙找补:“咳抱歉……我叫钟离,你……近日是想寻找画模的工作?”钟离偷偷看了眼姓名栏,那上面是一个单字“魈”如少年本人一般笔锋曲折锋利,又孑然展现在他眼前。
魈收了笔,站起来。“是的,所以您是来?”
钟离接下他的话:“我本来是寻找合适的模特的,不过学校安排的没有合我眼缘,换言之,没有让我产生灵感的……”钟离舔了舔唇,又搓搓手“我认为,您倒是很合适。”
迎着魈有些疑惑的目光钟离又逃避似的强调自己那句话,避免自己被当作流氓“我说您很合适是您让我产生了创作的冲动。”
“……?”魈半晌才嗯了声,他又问钟离“那我何时上岗?工钱又……怎么算?”
“啊,明天吧,我给你院校两倍的份……,四个小时,你可能要站挺久的。”钟离说着,又掏出手机就要先给他转帐。被魈拉住阻止,这哪有不干活先给工钱的道理,也不怕他先卷钱跑了。“这位先生……”魈又夹起自己那件招聘文件递给钟离“您该先把这份报表填了才行,事后追究也算证据。”
魈做起工还是很熟练的,毕业后几年流落在各地,他还是清楚有些事得做个周全,保住自己,但也要保住他人,这样才能在出重大决断的情况下双方既有退路,也好商议。这既是经验,也是他吃足苦头才明白的事。
“啊,好的。”钟离有些不自在,这才恢复到平日的模样先签了字。“好的,那烦请问一下,明日您要带我去哪?”
带走他……这可真是,钟离默默在心底咀嚼这个只有三个单词的词组,真是……一个充满美妙与未知的词组。咳嗽两声“就在学校美术室,四楼22号房。”
钟离见魈头点点,那墨绿半长发的小人儿回应了他,背着笨重的包就离开了。小蜗牛搬家似的,钟离的脑中不合时宜地出现这样一句形容。“小蜗牛。”钟离想着,也偷偷在回去的路上笑了。
第二天,向来对外不开放的美术室四楼22号门等到了它的小个子客人。钟离将魈带进门,转身关上房门,示意一个请的手势让魈去沙发边坐好。
“需要换衣服吗?”魈左右看了看,没见到有衣服之类的东西,于是睁着双金色眼眸抬头看钟离。“嗯……这件吧”钟离见状拿出一件枣红色上衣,又从自己的桌抽屉里掏出一顶花冠,抽出固定发带,簪好它们,他低头想了想,又望了望更衣的魈半裸精瘦后背,这并无半分勾引的意味,只是阳光透过浅蓝的窗照在魈的背上。无来由让这位素来温文尔雅的先生口舌发干,意识到自己究竟在想什么,钟离被烫到一样收回目光。拿起镶金仿点翠的簪子加在花冠上,如一种鸟类,这自然这也是对魈的第一印象。他只是加了一点小小的私心罢了。
枣红很衬绿发的魈,少年体型的人将这种死亡配色穿戴得混然天成,恍若披红着绿的春神,他口含花束,调整好姿势。钟离聚精会神,在画纸上描摹。室内只有“沙沙”的笔画声,时而停顿,时而大幅描摹。一时之间安静下来,魈头上的花冠戴久了越发沉,不过对于早已习惯这份工作的魈来说适应良好。
钟离头一次尝试这种鲜艳的油画,因为魈的眉眼过于明艳动人,往日常用的铅笔素描和深色画笔堆在角落,他看着它们只觉得万分嫌弃,认为这些黯淡的色彩不该出现在魈身上,他像个苛刻的教授,眉头夹紧又不肯出一丝错。
四个小时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至少对于钟离来说是这样,魈偶尔眨眼,才有心思去打量执笔作画的人。他很像宝珠或别的什么珍贵物件。魈敢在心底打赌,这绝对是他见过的最好看的人……好吧,更重要的是,钟离毕竟给了报酬,给他一碗饭吃,此时不会嘲他穷困,更不会与母亲那般……要他去当劳什子电影明星。
不,应当叫她孟女士了,魈想到孟女士,就像蝴蝶想到曾碰上蛛网,割破的伤口撕开了他的整个童年,而后被吞吃到只余翅膀的残渣,如掏空棉絮的布娃娃那样掉在地里,荼靡着腐烂。魈定了定心神,让自己的呼吸节奏稳下来,生理性的呕意这才渐渐平息。
钟离看到了些不对劲,他抬头,迟疑着问:“需要坐下来吗?”
魈摇摇头:“我没事的。”
他复而站直,此后再一言不发。
等到钟离说画好了,魈才渐渐松懈下来,他照常点头,起身去换衣服。等到他又穿回黑色宽松卫衣出更衣室,钟离脱了上夜外套,露出雪白的上衬。拉住他笑问:“你不好奇来看看我的画吗?”
“……?啊,不用,我其实不在意。”魈没应,只是说自己要先走一步。
“咳,那总得先吃饭吧。”钟离觉得自己盯着魈光裸的脖颈可能脸红了,他指指天色。
“这……”魈抬头看他。过了半晌,才抿嘴问钟离:“……您这里还管伙食吗?”
“啊,啊是的,是的。”钟离这下像是找到了合适的借口:“正好,我本来也打算出门去校外餐厅吃点东西,今天魈的饭菜我包了。”他揉揉鼻子,愣是让魈看出了点窘迫来。
“好的,先生。”魈因此笑起来。这位好心先生让他感到舒适,以他的洞察来看,这位看上去大他好几岁的先生是对他……有意思。魈已见怪不怪了。那样的眼神,他从小就在母亲合伙人的身上见到过,合伙人看着当时才十三岁的魈便是这眼神。一开始只是从母亲为魈拍的照片上露出这种眼神,时常将手伸进裤兜中……,合伙人的手常常在为他调整姿势时手指潮湿,魈当时懵懂,只会奇怪地看着这个叔叔。
魈记得那是他第一次出逃,合伙人脸上挂着恶心的礼貌笑容,让他去他的办公室。魈那时是个孩子,敌不过大人的力气,他身上只有一件女孩儿穿的小洋裙,正当胸前纽扣被那人抓开时,魈急中生智,取出头上尖锐的发夹狠狠向他身上刺去,下划出一个豁大的血口。在合伙人的惨叫中,魈从窗户跳出去,麻烦的洋裙绊倒了他,他掉在外面的水泥地上,摔蒙了头,也惊到了窗外的一众摄影师们。未反应过来的魈遵从自己的意愿——逃!
从那天之后,魈迷雾一样的童年世界被彻底切割到另一个地狱。小孩子的身体绵软,无法支撑他逃得太远,被一群高大到可怕的摄影师们连拖带拽回到了那个红黄蓝配色的小房子。他被关进小黑屋,然后便是往日温柔的母亲给了他一顿毒打。
魈小小缩成一团,两只小手护住自己的头。在屋内听到母亲对合伙人讨好地说话,但随着合伙人越发激烈地争辩声,母亲也发起火来,他在小黑屋里整整几个小时都能听见母亲他们的怒吼和叱骂,在这样的恐惧小声啜泣,生怕再次被破门而入,招来一顿毒打。幼小的魈只想藏在这样的黑暗中,不敢直视外面刺眼的聚光灯与相机。接下来的几个小时中,魈恍然在童年的迷雾寻到了真实,然后,被折断了纯真。他躺在小黑屋中低泣,伸出小手拍拍自己,哄自己睡着就好了,他缩进干草堆里,如失去了雌鸟照拂的幼鸟那样瑟瑟发抖。
后来,魈的苦难并无有消退的迹象。被赶出红黄蓝配色的房子后,搬进贫民窟的母亲开始对他非打即骂,魈也因此失去了吃饱饭的资格,挨饿更是家常便饭,营养不良因此缠上了他。只是比起这些,魈从此更害怕母亲的笑脸,每当母亲笑着偷拍完他衣衫不整的模样,不顾魈的反对再次带出去。第二天母亲就会带来一顿丰盛的饭菜给他。与之相对的,她会在那日找到几个男人回家,而后就是再次不得安宁的一夜,魈会将杂物间的门死死堵住,他躲进去,不论听见门外的母亲如何温柔呼唤,还是男人们粗暴的踹门声都不曾服软。
魈至今无法忘记他的母亲在那一天拉着三个男人与他当面……,他也记得自己再次看到了那个……似曾相识的眼神。那让他恶心至极,于是他开始了第二次出逃,后又被找回。魈十五岁,仍因营养不足生得娇小瘦弱,他被那三个男人按住,再次换来了毒打。这次魈却没再哭,他死死盯着母亲,却连一丝温情也未从她的脸上找到。而后,他从一位好心的奶奶那里借到了钱,在夜晚来临前摸清了路线,连夜坐上车逃离了那个城市。开始他只能在一些招童工的黑店打工,为了遮掩自己越发出挑美丽的脸,时常佝偻着腰,脸涂得脏兮兮才敢去。他知道自己需要上学,所幸店老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不对小孩计较什么,工资到手后,魈便去了当地最差价格也最低的中学。白天上课,晚上打工,唯一的居所是一家网吧。网吧老板倒是对好得多,她默认魈可以只给几块钱就在那里睡上一觉。魈盖了高中三年的发白被子就是她嘴上说不需要的东西。这女人脾气臭,经常说魈是个脏兮兮的穷小孩。但有时也会说着不需要的东西都塞给魈用,魈小小的包裹这才慢慢被塞满。魈会用那双越发大的眼睛看着她,小仓鼠一样存下她一点一点的恩情。他知道老板的言行不一,也知道包夜其实需要一百块钱。他最感谢这位老板的是,她挡住了追他而来的母亲,中年女人的体格很大,见到魈被母亲抓住要拉走,女人在那天气出了东北口音,拉着魈就问到底怎么回事。魈这才与女人交代自己的从前。女人听了,气得更狠,操起一口东北口音开始骂,叫出两个打手将人赶走了。女人二话没说又劈头盖脸叫魈去和她断绝关系,她当天就带魈办了手续。魈高考毕业后,女人又亲自让他在暑假替她干活,因魈的分数高,老板没少帮魈赶亲生母亲上门的纠缠。
到了开学前两日,女人扣了他几百元工资说要让魈提前到学校,女人没有孩子,却细致地在行李中为魈准备了很多生活用品。她自始尽终也没提领养魈,只是在分别那天偏头不看他,她照常的语气急促,但魈上车前好像看见了她含泪的笑脸。
她说:“飞吧,鸟儿,飞吧。”
即使鸟儿的前路坎坷,阴影相伴,但终究会福祸相依。
但魈在此时,再次看见了那个眼神,钟离的眼神及目光他感到熟悉。在之前接画模工作时也有人用这样的眼神看过他。但钟离终究不一样,他的眼中没有肮脏的贪婪与垂涎,多是水润着的爱意,克制着分寸与距离……尤其是这位先生也只是邀请他吃饭。
也许……,魈想着。即使钟离真的有所图谋他也会配合着演戏吧。钟离带魈去的是一家茶楼,魈看了看价格表,几乎都是四位数朝上,他有些梗住。钟离见他这个反应,咳了两声,一把将菜单拿过来:“我来吧……魈喜欢吃些什么?”
魈悄悄回忆了一下:“杏仁豆腐吧”他记得这道甜品的价格最低了。“啊……好”钟离叫来侍应生点单。等到两人吃完饭,在路灯下散步也未多说一句话。换在从前,钟离是很擅长闲谈的,只是这会,只要一看到魈他就得控制自己说出的话不要舌头打结,他暗暗打气,一位温文尔雅的先生像极了情意初动的少年,偷望两人在路灯下依偎的影子,深吸气问魈:“魈晚上住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