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前面:
现代背景,全员ooc预警,私设如山。
he包甜,但可能稍微有点扎嘴。
因为之前的版本越品越看不下去,所以重开了一个帖子重头改起,希望没有给您造成困扰。
*修复了前期情节发展过快的bug
*修复了部分情节发展过于离谱的bug
*相对于重置之前,第一章之前微调,第二章往后开始大刀阔斧改。
后面大概率会有车,到时再改tag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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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复了部分情节发展过于离谱的bug
*相对于重置之前,第一章之前微调,第二章往后开始大刀阔斧改。
后面大概率会有车,到时再改tag吧。
引子
——
“所以,要除的灵在哪?”
门外,扎着高双马尾的少女一边说着,一边把几乎半个身子都在与其娇小身材反差极大的巨大背包里,一件一件往外掏着东西。黄表纸,八卦盘,朱砂,以及其他的奇奇怪怪叫不出名字来的神秘道具,甚至还有柄一人多高的红缨枪似的手杖,据说是祖上传下来的,是叫护摩还是什么来着。
这东西到底是怎么塞进去的?原来四次元口袋竟确有其事。一旁的棕发男人看得愣了神,直到少女终于掏完东西,走过来用力在他眼前晃了晃手。
“喂——钟离先生?按照委托人的说法,您需要除灵的对吧?那幽灵大概长啥样?在哪里出现的?”
“哦…抱歉,胡堂主的背包甚是奇妙,方才有些看入迷了。”
名唤钟离的男人回过神来歉意的笑了笑,随即敛容正色。
“幽灵…其实我也无法确定那东西是什么,他并未伤害我,倒也未必要除掉,只是一般人好像看不到他,这样的存在未知正体总觉得有些不安。听闻堂主生来便可看到那些东西,对于祛除妖物灵体也颇有经验,还劳驾堂主帮忙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您就安心交给我吧,我们往生堂殡仪服务有限公司的服务水平绝对专业!保证一举见效,药到病除!而且这次可是堂主我亲自坐镇,什么妖魔鬼怪都绝对不在话下!”少女闻言露出灿烂的笑容,将捡出的道具拢在手里抱着,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
“不愧是往生堂几百年来最年轻的董事长胡桃,果然本领不一般。那就有劳胡堂主了。”钟离闻言轻笑一声,随即转身打开房门,二人一前一后走了进去。
“嘶…这宅子…感觉挺干净的啊?一点阴气都没感觉到。您确定需要驱逐的幽灵是在这里吗?”
胡桃话音刚落,房间深处传来一声响动,她瞬间警觉起来,二话不说把其他东西往边上一丢,抓起那护摩之杖便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冲了过去。钟离见状三两下拾起被胡桃撂在地上的其他东西紧随其后。
声音似乎是从厨房传出来的。拉开了厨房门,映入两人眼帘的是流了一地的茶水和碎成几块的玻璃杯。
“骚灵现象吗?”胡桃紧皱眉头,四处张望一番,脸上的表情逐渐由凝重变得茫然。“奇怪…怎么回事,还是什么都没有?”
听到胡桃的话,一旁站着的钟离眉头倒是越皱越深了。他沉吟片刻,抬手指向房间的角落。
“胡堂主,那个…您看不到么?”
“什么?”
胡桃朝着钟离手指的方向看去。
米色的墙壁,深棕色的木地板,打扫的一尘不染。一个正常得不能再正常的普通房间角落。
“那里有什么吗?”
“一个男孩子,十五六岁的样子。”
“…啊?”
胡桃仿佛要把那墙角盯出个洞来,然而似乎收效甚微。半晌,她才意犹未尽地收回目光,拿过钟离手里的包。
“是不可视的那种类型吗?但是你却又能看到它,这情况还真是少见。罢了,你既然能看到它,告诉我,它现在看起来是什么状态?”
“他现在…缩在墙角,感觉…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钟离表情凝重地盯着那墙角,努力组织着语言。
“哈…?看来驱魔道具姑且还是对他有些震慑作用。这样,不明正体的干脆用最大火力轰吧。只要是妖邪鬼怪,不管是什么类型的,这个都能叫它神魂俱灭。”
“嗯?等…”
还未等钟离反应过来,胡桃便雷厉风行地了捏个诀,几张符咒轰炸似的刷刷飞向墙角。
然后,无事发生,几张符咒废纸般软绵绵的掉了下来。
空气中充满了尴尬的沉默。
“…呃…那幽灵,现在怎么样了?”
“…他在哭…”
“…只是这样吗?”
“…嗯。”
“…”
胡桃长叹一声,一屁股坐到一旁的白色餐椅上拿余光扫了钟离一眼。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看错了,胡桃暗想,总觉得这人一副松了口气的样子。
“抱歉,钟离先生,这次的情况我恐怕爱莫能助了。说到底,那个真的是幽灵吗?您能不能再详细说说你撞见它那时的情况?”
“嗯…我第一次看到他,是在上午外出回家的时候。”钟离扯了张椅子到旁边来,坐下缓缓开口。
“当时着实吓了一跳。您也知道,为了保证写作的时候有一个不被打扰的清净环境,我这段时间一直一个人住在这里。所以当时一开门看到一个人影站在那里,我还以为是…先前他们提到的那些家伙,下意识就准备打电话报警。”
“结果我手机还没掏出来,那家伙倒是先扑过来把我摁在地上了。他的动作相当娴熟,像是经历了无数场死斗后的条件反射。他的力气出奇的大,我根本反抗不了,唯一能做的只有拼命扭过头去好看清楚犯人的脸。”
“然后我看到了他的眼睛…说真的,我从未见过这样绝望的眼神,简直如同一潭死水。他的肢体动作明明是在进行下意识的自我保护,但他的眼中却没有丝毫活下去的意志,只剩下浓重到近乎溢出的黯淡死意。”
“很奇怪,明明我从未见过他,我却觉得他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就好像我已经等了他很久很久。或许我曾在梦里见过他?”
钟离说着说着便忽然陷入沉思。他无法用语言描述那种奇妙的熟悉感,只是当时突发状况的冲击和涌动的阴影一齐涌上心头,自己被巨大的恐慌和不安占据了脑海,只想着怎么摆脱被这人钳制的状况,根本没工夫去细细分辨。
不过几个钟头过去,现在的自己比起当时多少是冷静多了。钟离努力的在脑海中搜刮着那时的细节:“然后他也看到了我的脸。那一瞬间,我看到他眼中的死意忽然消散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复杂而疯狂的情感。他钳制的动作无征兆地停下来了。我感到他的手在抖,像是在害怕?紧张?我不确定。”
“接着他放开我,低下头,单膝跪地,然后…唤我帝君。”
“等会等会…你说它唤你啥?”越听越迷惑的胡桃忍不住出言打断。
“帝君。”钟离说这话时严肃的神情几乎让胡桃觉得他脸上刻上了“句句属实毫无虚构成分”几个鎏金大字。
愣了半晌后,胡桃站起身,看钟离的目光中带上了几分同情。
“钟离先生,恕我直言,我还是建议您…再去医院检查一下。”她顿了顿,又道,“您大概是之前…呃,筹备新书太辛苦了。我倒也能理解,毕竟知名小说家也不是那么好当的。”
钟离闻言苦笑了一下:“跟那家伙说得一样,看来果然是我自己的问题。实在不好意思,让胡堂主白跑一趟了。不过报酬我会照常给的,稍等,我找找我的钱包在…”
“嗨呀,打住打住,您太客气了。”胡桃再次长叹一声,一把拽住准备去房间深处翻箱倒柜的钟离。“本堂主这次过来主要还是受杂志社那边所托,不管解决没有,来一趟也算是交差了。啊对了,你现在这状态…稿子啥的缓缓也行,我会跟他们说明情况的。”
“好的,那就有劳胡堂主了。”
“对了!”胡桃向门口走出两步,忽然刚想起来什么似的回过头来,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钟离。
“主编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今后有什么需要随时联系我,我给你算友情价。”
“啊…好的。”钟离心情复杂地收下了名片。
大概还是不要有什么需要的好,他在心里如此想道。
待胡桃把散落一地的驱邪道具收拾起来后,钟离帮她打了车。他将胡桃送到车上,随即转身回房去了。
胡桃透过后视镜看着钟离关上门,又是一声长叹。感觉今天把一整个月的叹气次数都预支光了,这样想着,她掏出手机,快速拨打了一个号码后放在耳边等待接通。
“喂喂?我亲爱的温主编啊,你先前拜托的事我办完了,虽然完全跟妖魔邪祟扯不上关系就是了…这下咱俩算是两清咯?”
“要我说啊,新作的事还是放一放吧,克列门特那老头子那边你也帮着劝劝,合同的事再等等再谈…是是,我知道催稿和驱邪都不是主要目的,我有在观察他的精神状态啦。说实话,虽然乍看上去没什么异常,但是我怀疑他是不是最近受什么刺激了?他说他看到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出现在他面前喊他帝君诶。”
“对吧?你也觉得那个是‘魈’吧!喂我没在开玩笑,你别急啊,他亲口跟我这么说的!虽然我也觉得很离谱啦!简直就是小说里才会出现的情节!”
“唉…说实话我真的很担心他。不是有很多杰出的艺术家创作到最后变得精神失常的案例吗?再加上前阵子的那些事的影响,钟离他…不会真的疯掉了吧?”
“毕竟‘魈’,可是他自己小说里的角色啊。”
章一
——
钟离送走那位往生堂的年轻董事后,带着一团乱麻的脑子匆匆关上门,却又有些抗拒往里走,索性就地坐在门厅对着大门发愣。
胡堂主作为这方面的专家,她的判断应该不会有错。不是幽灵,不是邪祟,那…难道真的是自己的幻觉?毕竟自己小说中的人物出现在现实世界,还把自己当成了书中的人物,这种事怎么想都有些过于奇幻了。相比之下,自己发疯了这种解释看起来反而合理得不得了。
再联想到自己部分记忆的空白…难道是精神分裂?我的精神状态原来已经糟糕到这等地步了?
不知在门口胡思乱想了多久,直到夜幕降临,房间里的光线变得昏暗,钟离才终于回过神来,决心面对现实。他长吸一口气,站起身来往里走去。
着实荒谬得很,甚至比我那烂尾小说的情节离谱得多,钟离自嘲地想。
大概几年前,钟离开始以摩拉克斯为笔名,在八重堂杂志社出版的小说杂志上连载一篇名为《护法仙众夜叉录》的长篇小说,后来又转向网上连载。小说讲述的是在一个名为提瓦特的架空世界里,名为魈的护法夜叉协助异界旅者对抗天理的故事。
这本是钟离发展业余爱好的一次尝试,这部小说在连载过程中就广受读者好评,后来机缘巧合之下又被某位网红主播倾情推荐,竟在一夜之间火出了圈。
然而,过高的名气对于一个新手小说家来说绝非能够轻易承担起的东西,在成名的同时,传入钟离耳中的攻讦谩骂也日益增多。待到小说最终章发布时,因为过于令人迷惑的结局安排,钟离被彻彻底底卷入了舆论漩涡的中心。
按照小说中的情节,魈幼时被邪神掳走为奴,被逼着犯下诸多杀业导致业障缠身,后来被璃月的神明摩拉克斯所救,结识了璃月众仙并和其他四位夜叉拜为兄弟姐妹。
但好景不长,魈的四位兄弟姐妹纷纷因业障而发疯相残,先后殒命,与他相伴其他仙人也死的死疯的疯,就连魈仰慕的岩王帝君也在最终的天理之战中壮烈牺牲。
在小说的结尾,天理死了,旅者亦离开了。偌大的璃月徒留一地灰烬,失去一切的魈孤身一人伫立于废墟之上,茫然地望向天空。而下一秒,魈却忽然原因不明地原地消失了。
至此,故事戛然而止,往后是足足三张的空白页。
就普遍理性而论,钟离本人并未对这样的安排作出直接回应或解释。但按照他先前接受记者采访时的说法,“悲剧主人公所受的磨难能够使其人格得到深化与升华,使故事具有震撼人心的力量”,他看起来似乎并不认为这样的安排存在什么原则上的问题。
至于真正的原因…
很遗憾,他现在已经彻底忘记了。
是的,遗忘,费解而离谱,写进小说里怕是都会被读者骂得狗血淋头。钟离只知道,这样的结局安排确实是他深思熟虑后做出的决定——这是主编后来亲口告诉他的。至于个中原因,大概除了当初的钟离,谁都搞不清楚,包括现在的他自己。
只是,这样的烂尾情节引来了不少人,尤其是部分魈的所谓“真爱粉”的攻击谩骂。一时间,钟离成为了各大论坛上臭名昭著的烂尾作者、“为虐而虐”的代表人物、拿空白凑页数的黑心写手。钟离曾数次收到匿名寄到家里的刀片和写满了诅咒的骚扰信件,有一次他甚至被疯狂的书粉绑走,数天后被警方救回来直接送进了医院。从那之后,他便把开始写此书后的事情都忘了个干净。
以上种种,都是钟离自己在住院期间从来访者的话语中拼凑出的。他也不是没有考虑过进一步询问周围的人详情,但他们都如同串通好了一般闭口不言,他尝试数次后终于作罢。他明白那些人也是好意:既然是听起来就相当不妙的经历,忘掉也不是什么坏事,反正也不影响日常生活。
不过面对外界依然汹涌沸腾的舆论,避避风头确实是当务之急,再加上他的右手受伤太重尚未痊愈,于是他出院后便隐姓埋名默默搬到了现在的偏僻住所,至今已有三月有余。
在此期间,钟离也曾为了找回记忆将自己写成的小说翻来覆去的看了几遍,情节也早已烂熟于心。说实话,以一个读者的视角来看,小说的结尾确实太草率了,是当之无愧的烂尾之作,但怎么看都到不了十恶不赦的程度。
如此想来,现实中存在的人的行为尚且能过激荒谬到此种地步,小说中的人物反抗命运跑出来抹杀作者大概也不是什么值得称奇的事了。
但无论如何,逃避现实断然不是长久之计。虽然不知道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多问些信息出来弄清楚情况总没坏处的。在疯狂的自我催眠之下,钟离硬着头皮,拉开了厨房的门。
果不其然,那少年还蜷在那里,把头埋在双臂和膝盖间一动不动。
“呆若木鸡”,钟离脑内一瞬间不合时宜地闪过了这个词。不,相比之下,或许“人偶”这个形容会更贴切些——乍一看像是活着一般,但凑近了便会发现,那只是个没有灵魂的冰冷空壳。
“…咳,那个杯子,是你碰掉的吗?”钟离决定先发制人开口说些什么。
少年闻言身体猛的一颤,钟离依稀听到他一时抑制不住发出的抽泣声,但下一秒少年便安静下来没了动静。
停了大概体感一个世纪那么久,正当钟离以为他不打算再回应时,少年有些沙哑的声音闷闷的从墙角传来。
“…万分抱歉,请您责罚…”
钟离不禁哑然失笑。他缓步走到少年身边,蹲下身去。
似乎察觉到了钟离的靠近,少年小心翼翼的抬起脸,钟离看到他依然泛红的眼圈和鼻头,和初遇时如出一辙的黯淡眼瞳,以及眼角残留的星星点点的泪痕。
——到刚才为止都在哭吗?
钟离心中不由泛起一阵不忍。
“你是…魈,对吗?”钟离凑近轻声问他。
仿佛是被按下了什么开关一般,魈猛的抬起头,险些撞上钟离的脑袋,他的眼神忽地变得鲜明起来了,如同两道光直直地射过来,照得钟离一阵恍惚。
“帝君…您…”魈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话才说了半句,眼泪便又涌了出来,把剩下的半句冲散了。他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言语却被无法抑制的哽咽声打断。
钟离见状伸出手抚上他的脊背,安抚婴孩似的轻轻拍着。魈索性不再遮掩什么,紧紧抱着钟离失声痛哭,仿佛自己一撒手钟离就会消失不见一般。
钟离有些无措地拥着魈,感受着带着温度的湿意在肩头扩散开来。
他觉得自己紧绷的心忽地软下来了。
不知又过了许久,魈的情绪终于稳定下来。似乎是后知后觉的感到了害羞,魈颇有些不舍地松开了钟离,吸了吸鼻子,低下头小声说了句属下僭越了。
“那么,现在能说说了么?现在是什么情况?”钟离取了张纸巾,轻轻擦去魈脸上残留的泪痕。
“…我也不是很清楚。我只记得我们打赢了天理,是您给了祂最后一击。”
“但是,接着我便感应不到您了,我还以为您和大家一样都已经…”魈说着,声音有些发颤,他随即甩甩头,调整了下呼吸,重新看向钟离。
“回过神来,我就站在这个房间里了。我尝试使用元素力,可是力量好像被什么封住了,完全没有反应。随后您就推门进来…
“可能是因为元素力被封的原因,我没能及时感知到您的气息,所以下意识把您当成了敌人,近了身之后才发现是您,实在万分抱歉…只是我还没来得及道歉,您就念叨着茶煎空去什么的,关上门离开了。”
是查监控吧。听着魈的叙述,钟离在心中自动翻译道。
为了防备之前听说过的情况出现,钟离在自家各个房间内部和房屋四周都安装了监控摄像头。那时,钟离确实以为是哪个狂热书粉偷偷搞到了自家的地址。他本打算把那人非法入侵的监控录像截出来交给警察处理。但未曾想到,在监控录像中,魈竟是凭空出现在房间内的。
保险起见,钟离先将影像传给自己信任的主编温迪询问他的意见,但温迪却说他在影像里半个人影都没看见,在劝说钟离去医院看看无果后,自作主张地替他联系了往生堂的除灵服务。
不管怎样,自己遇到的情况大致和魈的叙述吻合…听起来魈的记忆停在了小说的最终章,他甚至没意识到自己是一个小说里的人物?
情况越发扑朔迷离了。
留意到魈戛然而止的讲述,钟离看了他一眼,示意他接着说。魈踌躇片刻,接着开口。
“您的样子看起来好像并不认得我,我一度怀疑是不是我认错了,其实您已经…又或者其实您还认得我,只是不想再和我说话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只好留在这里原地待命。之后您就带着那个除妖的姑娘过来要把我…”
魈越说声音越小,说到最后几个字时几乎连气声都听不到了,仿佛那些字个个长着尖刺,哪怕只是揣在心里都会被刺伤,更不要提从口中倒出了。
眼瞅着魈的情绪再次低落下去,钟离暗道不好,急忙出言打断。
“等一等,魈,这是个误会。其实…”
你是我的小说中的人物。
我要这样告诉他吗?
告诉他这一切都只是我的幻想的产物?
钟离迟疑了,他一时竟想不到如何和魈解释这一切。
看着欲言又止的钟离,魈呆愣了几秒,似乎接受了什么,随即露出一个苦笑。他轻轻开口,尽可能地压抑着声音的颤抖,如同遮掩着深处汹涌暗流的无风水面。
“帝君,我并未完成好我应尽的职责,违背了和您的契约,您打算除掉我也无可厚非,您不必介怀。”
“我早已污秽缠身,犯下诸多不可饶恕的杀业。而您拯救了那样的我,能伴您左右已是我最大的荣幸。只要是您所赐予的,哪怕是死亡,我也甘之如饴。”
“只是那时…您看我的眼神…”
如同无风的水面忽地泛起波澜,一滴泪从魈竭力上扬的嘴角旁划过,将他勉强的笑容割成两半。
“…在您眼中,如今的我…原来已经成为了您的敌人,和那些需要袚除的妖邪无异了吗…”
夜风不合时宜的吹起了窗帘,月色如同霜晶般一片一片落在魈的身上,将他塑成一座坚硬而易碎的银白色冰雕,钟离竟觉得他下一秒便会融成一摊水,然后了无痕迹地消散在空气中。
“…属下失态了,万分抱歉。”沉默数秒后,魈垂头颇有些狼狈地用小臂胡乱抹干了眼泪。“属下没能保护好大家,如今又力量尽失,已经成为了帝君的阻碍和累赘。我待会自个找个没人的地方自我了断便是…不必脏了帝君的手。”
阻碍和累赘?就目前的情况来看他倒是没说错。钟离暗暗思忖道。现在光是自己失忆的状况已经够难搞了,这种意料之外的状况只会让自己更加混乱,可以说是有百害而无一利,还是尽早解决掉为好。
或许我应当告诉他,他确实认错了人了,我不是什么岩王帝君,他也不该出现在这里。关于那本该死的书的一切都已经在一年前画上句号了,我现在已经什么都不想再管了。
嗯,就这样告诉他吧。
于是钟离张开了嘴。
在思绪即将化为声音的瞬间,魈的泪水忽而如流星般划过钟离的脑海,将已经打好的腹稿洇湿成了模模糊糊的一团。失去了凭依的言语直接摆脱了理性的束缚,如同某种身体记忆般脱口而出,而肢体的动作紧随其后。
“不是这样的,魈。”
鬼使神差地,钟离走上前去,再度将单薄的少年拥入怀中。假装忽视掉魈数秒内便红透了的脸和因紧张绷得僵硬的身子,钟离凑到魈的耳边低声说道:
“现在的一切情况,都是因为…因为时空乱流。我那时只是被时空乱流蛊惑了,将你误认成了别的东西,我向你道歉。”
“……诶?道、道歉…时空乱流…?”
这一通注意转移法成功地让魈陷入了混乱,他的脑袋上仿佛有烟冒出来。
“是的,时空乱流。魈,接下来的话你听好。”钟离刻意压下声音,试图让自己的话听起来更可靠些。“打败天理之后,逸散的元素力导致提瓦特的时空发生了错位,将我们传送到了另一个世界。”
“这个世界没有元素力,没有妖邪,没有业障,甚至没有璃月,先前你熟悉的很多事物,在这个世界都不复存在。我如今已是彻彻底底的凡人之身,而你受到先前业障的残留影响,灵魂有些残缺,这个世界的其他人暂时看不到你。不过这些都没关系,我会一直待在你身旁。”
“从今往后,我们要在这个世界生活下去。你和我,我们二人一起。”
“今后不要再唤我帝君,你也不要再自称属下了。在这个世界,我会自称‘钟离’,你以后也用这个名字称呼我吧。”
“可以做到吗,魈?”
“呃?好、好的!钟离…大人!”
不知听明白了没有,魈闻言姑且郑重其事地用力点了点头。
说什么当时被时空乱流蛊惑…明明我现在才更像是被蛊惑的状态吧。望着少年再度亮起的金色眼睛,钟离暗暗在心里自嘲。
完了,最佳澄清时机已经被我错过了,我要被这该死的同情心害惨了。我明知道这谎扯得破绽百出,也知道让这样一个来历不明的家伙住在家里是多么麻烦的一件事。
之后怎么办?一直瞒着他吗?天知道我一个写小说的为什么要给自己揽演员的活,还是24小时不间断的那种。我现在连自己的事情都应付得一塌糊涂,更别说再带上这么一个其他人见不到的人。若是让旁人看到了,我这疯作家的名号怕不是要坐实了——虽然现在的名声已经够糟糕了。
…但一想到这家伙刚刚的表情,我就一句拒绝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明明是几个小时前擅闯民宅还试图攻击我的可疑家伙,为何我不仅对他讨厌不起来,甚至下意识地想要信任他,想让他不那么难过?
那种没来由的熟悉感似乎又缠上了钟离,将他的大脑搅和得一团乱麻。如同已被忘却的记忆猛烈冲撞着紧锁的门扉,胸口传来闷闷的疼痛,而后又延伸至四肢躯壳,最后连仿佛指尖都如被钝器撞击似的抽痛起来。
这可不是什么愉快的体验。钟离眉头皱成麻花,烦躁地挠挠脑袋,颇有些无奈。
罢了,倘若他确实是我小说里走出来的人物,那拟出那样一个糟心结局的我对他确实是有所亏欠的。他想。我实在不想再看到他露出那样令人心痛的表情了。
事已至此,先就这样静观其变吧。
抱歉了,魈。就让我…暂时成为你的帝君吧。
章二
——
于是钟离向少年露出一副自己想象中“帝君”的宽厚笑脸,借着空当将少年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了一遍。先前只是觉得熟悉,但如今静下心来再度细细观察,钟离竟不由地屏住了呼吸。
不得不承认少年的这张脸实在是漂亮得有些惊人了。淡漠疏离的脸孔完美的平衡了狠戾与柔媚两种截然相反的特性,甚至几乎每一处细节都精准地卡在钟离的审美标准上。他有些看呆了,伸出手轻轻掠过魈微微泛红的眼角,抚上少年白皙的脸颊。
几乎就是在他的手接触到魈皮肤的一瞬间,少年整个人唰的再度红透了,墨绿色的短发烟花似的炸了起来。
“帝…钟离大人这是何意?”魈如同太久没上过油的老旧机器人般僵硬地抬起头,战战兢兢地询问道。
糟糕,不自觉地就…回想起来,摩拉克斯在书里好像确实对魈没什么亲密举动,这应该算是OOC了。
于是钟离一面在心中哀嚎着事情怎会如此麻烦,一面面不改色地开始想办法圆回来:“这个…在异世界表示友好的礼节。”
“这、这样吗…那我也…”魈于是红着脸犹犹豫豫地伸出手,照着样子摸了摸钟离的脸颊。
当真是一个敢说一个敢信啊!钟离瞳孔地震。不知是不是因为少年的手太凉,他竟觉得自己的脸有些发烫。
幸亏我方才只是去摸了摸他的脸,倘若做的是些别的什么不对劲的举动…
“啪!”钟离干脆利落的在脑内给了自己一巴掌,打断了自己忽然生出的奇怪念头。
总之,看起来“帝君”的话对他的影响比我想象中还大,之后和他说话时还是应当再慎重些。看来之后还得再完善完善那个…方才我胡诌出了什么来着…啊对,基于时空乱流的世界观,起码得能做到逻辑自洽才行。
“…钟离大人,是我哪里做得不对吗?”见钟离愣在原地迟迟没有反应,少年有些慌了,惴惴不安地开口问道。
“抱歉,方才的话是我捉弄你的,不过这个世界的肢体接触确实比璃月要更平常些,魈不必慌张,入乡随俗便好。”钟离露出一个安抚的微笑,而后站起身来。“既然魈从今以后也要在这里生活,我们还需要购置一些新的生活用品。不过现在时间太晚了,今天就先休息,明天我们一同去街上转转如何?”
“全听帝君安排。那帝君好好休息,我先去除魔…”
“你上哪除魔去?”钟离一把将下意识准备翻窗户往外跳的少年捞了回来,啼笑皆非地看着他。“这里不是璃月,没有什么妖物邪祟需要你清理;你现在应该也并非仙人之躯,不好好休息要出大问题的。所以现在先不要考虑别的,去舒舒服服地洗个澡,然后睡觉去吧。”
“我、我知道了…”眼前的人又红成了一坨冒烟的火炭,乖乖地跟在钟离后面观摩学习如何打开水龙头,如何调节水温并放出热水,以及洗发露沐浴露等一众瓶瓶罐罐的用途。
“毛巾和换洗衣物的话,今晚就凑合一下先用我的吧。衣服可能不太合身,你先忍耐一晚上,明天给你买新的。”
把该嘱咐的事嘱咐妥当,钟离便关上门,听着浴室传来的水声收拾起沙发上的杂物,又从橱柜里翻出一床被子。看来以后我得睡这儿了,他想道。
他不知自己为何会对“和魈睡一张床”这件事产生如此大的罪恶感——大概是因为那孩子着实好看得过分,和他近距离接触时总有一种自己占了便宜的错觉。
半晌,浴室的门打开了,魈的声音随着氤氲的水雾飘来:“我洗干净了,钟离大人。”
“如此甚好。”钟离摆出埋头收拾东西的样子,头也不回地往卧室一指:“时间不早了,去把头发吹干休息吧,方才教过你用法的。”
“好的,钟离大人!”少年的声音带着些许浴室的回音,令人有种颇不真实的感觉。
听着魈趿拉着大了一号的拖鞋啪嗒啪嗒地走远,钟离莫名的松了口气。吹风机的轰鸣声响起,空气中弥散着淡淡的玫瑰香气,钟离细细嗅着,不由地感到一阵恍惚。自己用惯了的洗发露的味道原是如此摄人心魂的吗?方才自己竟不敢抬眼去看魈,总觉得会看到什么不该看的画面——明明大家都是男性,我到底在心虚什么呢?
但没等他想明白,魈的声音又如炸雷一般在耳边响起,炸得钟离浑身一激灵:“…钟离大人不休息吗?”
钟离下意识回过头去,眼前的景象瞬间以一种近乎强硬的方式刻入了他的脑海——魈的周身还带着些温热的水气,浑身白皙的皮肤被热水蒸得粉乎乎的。刚刚吹干的墨绿色短发蓬蓬松松地翘着,上身歪歪斜斜地套着钟离的白T恤,长度堪堪遮到大腿中部。硬朗的肌肉线条随着衣摆气起伏半遮半露、时隐时现,在白色衣物的衬托下亮得扎眼。少年那一对鎏金的眼瞳仿佛也被热水泡化了,原本清冷寡淡的眼神此时也柔软几分,带着些初生雏鸟般的清澈直直望进钟离的心里。
钟离下意识后退了半步,堪堪稳住心神,僵笑着指指身后的沙发:“我睡这里就好。”
然而魈却急了,连口都忘了改:“帝君怎能屈尊睡在这种地方!”
“以普遍理性而论,这里算是我的住所,我是主魈是客,哪有让客人睡沙发的道理。况且今日经历了这么多变故,你已经很累了吧。姑且就当做是犒劳你了,听话,去睡觉吧。”
“可是…即使这样也…”魈有些不安地搓着衣角,想找些什么道理出来反驳却一时想不出来,他支支吾吾半天,最后破罐破摔般憋出一句话:“其实帝君的床足够宽敞,哪怕帝君您也一同躺上来也是睡、睡得下的!”
钟离闻言险些被空气绊了一跤。
这孩子知不知道他刚刚说了些相当不得了的东西!!!
“属下…身形比较小,不会占用太大空间,所以帝君大可不必委屈自己睡在…”
“不,不是那个的问题。”钟离原本就已经乱了套的大脑被魈一口一个的“帝君”“属下”叫得嗡嗡直响,他果断开口叫停,好让自己缓一下理理思绪。
魈闻言神情凝滞了片刻,随即反应过来什么似的,脸上唰的褪去了血色,缓缓垂下头去,双膝一弯就要往地上跪:“…我明白了,是属下冲动了。属下只是一介戴罪的夜叉,卑贱若此,怎能肖想与帝君同睡一张床,万分抱歉,还望帝君责罚。”
“更不是那个的问题!”钟离眼疾手快,在魈的膝盖接触地面前啪地一把将魈拽了起来,成功规避了魈再去洗第二遍澡的命运:“休要如此妄自菲薄,你跟了我这么久,应当是了解我的,你觉得我是如此在意身份贵贱的人吗?”
魈愣在原地,久久注视着钟离的眼眸,似乎真的依钟离的要求在脑子里回顾了一圈。
“不是。”他最终得出结论。
“你看。更何况我从未觉得你是低贱卑微之人,对我来说,你是一直陪伴我至今的人,是我麾下的常胜将军,亦是我最欣赏的孩子,我怎么可能会嫌弃你。”
见魈不再说话,钟离也放缓了语气:“罢了,既然魈愿意和我睡一起,哪怕就当是为了打消你的疑虑,今晚就依你说的来吧。以后可切莫说这种贬低自己的话了。”
“是,钟离大人…谢谢您。”
魈微微颔首,看不出表情。钟离颇有些无奈的揉揉魈毛茸茸的脑袋。在确认魈的情绪平复了些后,他把魈送到床上,盖好被子,而后回客厅把另一床被子枕头抱过来在床的另一边铺好,最后关上了灯。
“晚安,魈。”在闭上眼前,钟离轻声对着右侧朦胧的剪影说道。
“晚安,钟离大人。”魈的回应传来,似乎近在耳畔,却又遥远得像来自世界彼端。
章三
——
在脑海中第168只羊跳过栏杆把排队候着的羊群尽数撞散后,钟离终于忍不下去,无可奈何的睁开了眼睛。
倒不是钟离只数了一百多只羊,而是他的意志力只能支撑他数到一百多只,再往后魈就会混在羊群里溜进钟离的脑海,不出一会功夫那些惨叫的羊就会尽数长出魈的脸,然后齐刷刷地看着钟离帝君帝君地喊。于是数好的部分统统前功尽弃,只能从头数起,开始新一轮循环。
睡不着,根本睡不着,这能睡得着才有鬼。
归根结底还是因为自己旁边躺着的这家伙吧,钟离颇有些哀怨的想。似乎有个形容失眠的词叫辗转反侧,但是在旁边突然多躺了个人的当下,钟离竟连翻身都不敢了。
他听着耳畔传来少年轻浅的呼吸声,如同一根在微风中颤动的蛛丝,绵长而纤细。尽管他理智上很清楚身边躺的人是位与邪祟和业障战斗了千年的狠角色,但他却无端觉得自己一翻身那孩子的呼吸就会轻易断掉。
我还是…头一次睡这种如履薄冰的觉。
肉体被禁锢住般的时间里,钟离感到自己的思绪也变成了四散的羊群,在脑海中无法无天的游逛。他想到那本害惨了自己的小说,想到突然出现的魈和那无来由的熟悉感,想到自己最初的惊恐抗拒和不出半天便陡然转变180度的态度,想到自己脑内间歇冒出的那些奇怪念头,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我原来是这样见色起意的轻浮家伙吗?我本以为自己应当是更谨慎保守些的人,结果连状况都还没搞清就无比自然的发展到和人躺一张床上了?
该不会他并非我小说中跑出来的人,而是哪里来的在睡梦中夺人性命的精怪…
不对,他若是想害我,当初见面的时候正是他下手的最佳时机,何必要拖到现在。更何况那时他眼里的悲伤实在太有感染力,我不认为那是演出来的。
果然深夜不是什么思考问题的好时机。钟离缓缓做了个深呼吸,用极慢的动作翻身平躺在床上,而后用眼角余光往魈的方向偷偷瞟了一眼。
谁知下一瞬间,他的视线竟和一双睁得溜圆的金色眼睛对上了。
——他没有睡?!
钟离霎时间如临大敌,被惊出一身冷汗。
“…”
“…”
两人相对无言数秒,最后竟是魈先战战兢兢地开了口。
“…钟离大人也睡不着么?”
“…嗯?”
房间中凝固般的气氛登时变得有些微妙。
“是、是属下吵到您了吗?实在抱歉…”
钟离哑然失笑。依魈的性子,八成也是看着自己的背影紧张得动都不敢动,甚至刻意收敛着自己的呼吸,结果给自己造成了一种“他已经睡熟了”的错觉。
钟离试着脑补了一下方才的情景:两个僵硬地躺在床上不敢轻举妄动的人,如同超市冷冻柜里平行放置的两条冷冻带鱼,一条比一条冻得直。想着想着,他不由地噗嗤笑出声来。
薄薄的月光下,魈的眼睛困惑的眨巴了几下。
“…钟离大人?”
“无妨,魈,只是你我二人都太拘谨了些。”
心中残留的最后一丝怀疑终于被少年此时的模样冲散了,钟离坐起身拧开床头灯,昏黄的灯光将房间照的如同琥珀的内部般朦胧而柔和。
“离天亮还早,反正明天没什么急事,不如做些别的吧。我给你讲些睡前故事如何?”钟离向魈提议道。
他记得在小说中魈刚被救回来的时候,因为不想再被梦境魇住控制,所以相当抗拒入睡。于是岩王帝君将安抚的力量注入话语,在魈入睡前坐在床边给他讲故事,一直讲到他沉沉睡去才为他掖好被子离开。
自己虽没有那种神奇的力量,但最基础的安抚应当还是做得到的。
魈的脸上果然浮现出怀念的神色,浅笑着颔首:“好。”
于是钟离随手从床头柜上的书堆中抽出一本——是《古希腊罗马神话选集》。还不错,神话应该算是比较经典的睡前故事题材,更何况里面繁杂而拗口的外文人名对不了解的人来说着实是不错的催眠剂。秉持着翻到哪章念哪章的原则,他翻开书,没头没尾地从中间拣了一章,方方正正的宋体四号小字映入眼帘:
“…这样一座由翩然世外的想象力雕琢而成的大理石雕像,在艺术家眼中已经不只是一件至臻至美的作品了。对皮格马利翁而言,她是真的,她比自己头上的天花板和脚下的地面还要真实。皮格马利翁心跳加速,瞳孔放大,呼吸急促,心里翻江倒海。欢乐和痛苦相伴相生,那就是爱情。”
好巧不巧竟偏偏是这章…钟离的眉头微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他对这个故事印象相当深刻,前些日子编辑部开线上讲座的时候温迪那家伙还拿这故事举例来着。
皮格马利翁,希腊神话中塞浦路斯的国王,喜好雕刻。
某日,他在机缘巧合下雕出了一位栩栩如生的美丽女子,从此他不可遏制的爱上了这一自己的造物。
他为这雕塑取名为加拉忒亚,为她打扮,亲吻她象牙制的嘴唇。
被皮格马利翁的诚心所感动,神明赋予了加拉忒亚生命,最终二人成婚,得偿所愿。
先前看这章时自己还觉得奥维德多少有些想象力丰富了——纵然创作者大多对自己的造物确实抱有着爱,但用真正意味上的爱情去形容属实是有些夸张过头。
只是,在当下这种始料未及的情境下,钟离竟从这故事中品出了几分现实主义的醍醐味来——他发现自己忽然有些理解皮格马利翁的行为了。或许人对于未知事物的接受都要像这样走一遍固定流程的:从质疑皮格马利翁,到理解皮格马利翁,再到成为…
停停!冷静,我在想什么?他还只是个孩子!我留下他只是同情心和罪恶感作祟,充其量再加上那么一点点人皆有之的爱美之心,我怎么可能会爱上自己的造物…
钟离再度心虚地瞄了一眼安静候在旁边的魈,重新合上了书又翻开,转而给魈念起了代达罗斯和伊卡洛斯飞行的故事。
然而他很快便意识到这个故事同样不是最优解,因为魈听完后的脸色实在算不上好。
“魈不喜欢这个故事吗?”钟离问他。
“谈不上喜欢与否。只是以肉体凡胎之力却妄图比肩神明,觊觎自己本不应获得之物,终究还是要付出代价的。”
这不随流俗的理解角度听得钟离一愣。或许是因为魈对自己过于毕恭毕敬的态度,他时常会忘记,魈本是非人的存在,甚至按设定年龄算能做他的祖宗。
“嗯…不过他的确精神可嘉不是么?”
“我认可他的勇气,但我…不希望他死。”魈说这话时表情几乎称得上沉痛。
“是啊,确实太可惜了。”钟离颔首,“倘若伊卡洛斯落在璃月境内,那他就能呼唤你的名字,然后你就能救下他了。”
魈没有回话,只是缩回被子里蜷成一团。
“我…救不了他。”静默了几分钟后,魈的声音闷闷地从被子下面传来,“我谁都没能救下。”
钟离的心脏忽然抽痛了一下,他脑海中闪过那本烂尾小说的结局——璃月全军覆没,唯余魈一人独活。
他忽然理解了初见时魈毫无生机的黯淡眼眸,在那绝望的眼神背后,是无数被自己轻易抹除的惨死的灵魂。每一个灵魂都如同千钧重的枷锁般,狠狠压在魈的身上。
只是,魈明明有自己卸下那些枷锁的权利——那些人的牺牲应该是被自己安排定的,无关魈的意志,更何况他已为那些人已经付出了太多。但他却不愿放下他们,任凭那些灵魂的重量将他压得直不起身,使他只能以极其低微的姿态匍匐在尘土中——他明明是拥有如此高洁灵魂的人。
“我当初有试过阻拦过他们的,我告诉过他们过来就是白白送死,天理不是他们可以抗衡的存在,只需把战场交给我们,然后等待命运的裁决便好。”
“但是他们还是来了,然后他们都死了。先是那些无畏地笑着与我告别的人,然后是那些走投无路的怯懦者,最后是被围困在城内的老弱病残…他们明明口口声声说着要把命运握在自己手中,却一个个都把自己的命丢了。”
“我看到他们在我的眼前惨叫着,嚎哭着,嘶喊着家人朋友的名字或是千岩军的口号,被刺穿,撕碎,烧成灰烬…我听到他们的声音,他们向我求救,我以为我能救下他们的…”
钟离沉默地听着。此情此景,他竟找不出任何可以安慰魈的话语。在魈千年的漫长生命中,他承受了太多的惨剧,又经历了太多的离别。对于这样的人,一个只有二十余年人生阅历的三流小说家,又能说些什么来平复他的悲伤呢?自己人生中最难熬的岁月,最难走的那段路,放在魈巨大的苦痛面前,都变得不值一哂了——甚至这份过于庞大的苦痛还是自己亲手赋予的。他有什么资格,又能说些什么来宽慰他呢?
钟离从未如此痛恨过自己不是那神通广大的岩王帝君,他能做到的只有靠过去,轻轻剥开那团颤抖的被子,将魈搂进怀里,机械地重复着头脑中浮现的最为醒目的话语:“这不是你的错。”
“可我没能履行好我的职责,我明明立誓会护他们周全,我明明答应过您的…是我太过弱小,倘若我能再强大一些…”魈伸手紧紧攥着钟离的衣角,指节因用力过猛而泛着白。
“你已经尽力了,魈。我知道你现在很痛苦,我知道你比谁都希望他们能活下来。你选择背负他们的死亡,我会尊重你的选择。”
钟离动作轻柔地把魈紧握的手慢慢拆开,然后包进自己的手心里一点点捂热。
“但是,魈,在这个世界上你并不是孤身一人。我之前说过的,我会一直待在你身旁。所以把你身上的重担分我一半吧。那些逝者的灵魂,我会与你一同背负,不要再一个人拼命承担一切了。”
“…一切…”魈俯身将额头轻轻抵在两人交握的手上,他的声音泫然欲泣,“…帝君,如今您就是我的一切,我无论如何都不能再失去您了…”
“嗯,我不会离开的,食言者当受食岩之罚。”
“…我一定会保护好您…不会让任何人夺走您…”
“嗯,我相信你,魈。”
…
或许是吐露心声终于耗干了魈的力气,最终二人的谈话以魈微细绵长的鼾息作结。
就结果而言,这睡前故事的目的倒是达到了,只是过程多少有些多舛——谁又会想得到讲个故事能把人讲得PTSD犯了呢?
这下睡不着的人只剩下一个了。钟离注视了魈疲惫的睡颜许久,深深叹了口气,关了灯却又闭不上眼,只得虚虚望着天花板,在心中默默地忏悔。
…抱歉,魈。你想保护的人,你的一切,其实已经不存在了。
岩王帝君已经死了。
是被我杀死的。
钟离在朦胧的黑暗里浮沉了很久很久,几乎忘却了时间的流逝。直到外面的天微微发亮,他才堪堪陷入了并不安稳的梦中。
章四
——
“仙人哥哥你在哪?求求你,救救我…”
不知谁人的声音如幽灵般在空中回荡,编织出黑红色的天空和布满疮疤的大地。腐朽的气味乘着热浪扑面而来,木质建筑燃烧的噼啪声混着哀嚎声不绝于耳。
魈闻声摇晃着从废墟中站起身,将淤积在呼吸道中的血咳出大半,拖着已经露出白骨的双腿向声音传来的方向一步步挪去。
头脑因失血过多而昏昏沉沉,理智的弦全靠周身撕裂般的疼痛吊着。魈步履蹒跚,他放眼望去,模糊的视野中唯余红色的血雾和冒着黑烟的焦土。
…听声音差不多就是这里了…
强撑着走了一段路后,魈停下来茫然望着四周。模糊的视野中没有一个活人,仅剩下如同山一般堆积起的尸体,一层摞着一层,高高的望不到顶。
还不能放弃,那里或许还会有生还者…
他这样想着,机械地缓步向尸山移动。至于如今已是强弩之末的自己究竟能做到什么,他近乎刻意地不去考虑。
幸运的,又或者不幸的是,魈终于还是发现了那个“生还者”——在尸山背后,站着一个“孩子”。
更确切地说,一个曾是孩子的东西。
它的大半个身子成为了一摊形状莫测的黑色腐肉,像极了深渊之中那散发着不祥气味的黑泥,而那些溃烂的部分又分裂成了无数细小的触手,如同蛆虫一般在腐烂的血肉中蠕动,光是看着就令人头皮发麻。
那“孩子”看到魈,咧开了只剩半边的嘴,不知是在哭还是在笑,黑色的液体从尚未被腐蚀的独眼中渗出来,啪嗒啪嗒地滴在脚下的灰烬上。
“仙人哥哥,你终于来了……我好痛苦,我不想死,请你帮帮我……”
魈沉默着看着眼前的东西。
毋庸置疑,它确实还有意识和生命体征。
但同样毋庸置疑的是,它已经不能称得上是“活着”了。深渊的污染是不可逆的,最多再过上几小时,它就会彻彻底底的变成没有理智的怪物。
这个孩子已经没救了。
见魈没有动作,那“孩子”似乎有些急了,漆黑的触手不安地来回摆动:“仙人哥哥,你不救我吗?我一直在等你……你看,我很勇敢,我没有跑,我要救大家,我知道只要等到你,大家都会得救,爸爸妈妈也会回来,我们还能像从前一样…”
一种绝望的无力感狠狠地绞紧了魈已然千疮百孔的心,他咬咬牙,终于还是道出实情:
“……抱歉,我已经……无能为力了。”
“……诶?不不,怎么会……”
“孩子”的动作一滞,浑身的触手都颤抖起来,“但是……但是大家都说仙人哥哥会保护大家的,您一定有办法的……你会救我们的,对吧?”
望着默不作声的魈,“孩子”似乎终于意识到了什么,踉跄着后退了两步,眼眸中的最后一丝光也熄灭殆尽,全身的腐蚀速度忽然加快了数倍。
“你……骗了我们?”
短短几秒之间,“孩子”最后一寸裸露在外的皮肤也转化为了腐烂的触手,身形膨胀了几倍,嘶吼着向魈扑来。
而魈只是遵从身体记忆抬起了右手,如同过去的千万次一般。翠绿的鸢枪出现在他的手中,在刹那间便贯穿了眼前曾是人类的怪物,紫黑色的粘稠液体从创口喷薄而出。
那散发着恶臭的粘液溅到皮肤表面便会嘶嘶作响着腐蚀掉一层皮肉。可魈却不躲,只是沉默的紧握着枪杆,任凭那恶臭的液体将自己的右臂腐蚀得更加残破不堪。
“我们……明明那么相信你……”
怪物发出最后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后重重地倒在了地上,化为了一摊灰烬。
随即,四周归于一片死寂。一切声音都消失了,没有风声,没有燃烧声,亦不再有幸存者的呼救声。
下一秒,如同终于失掉了支撑自己站立的力量,魈像断了线的木偶般倒了下去。
“看吧,你果然只擅长杀戮。你无法守护任何人。”
声音从尸山之上传来。魈费力支起头向上看去的瞬间,那些堆积的尸体齐刷刷地以一种不自然的角度扭过头来,孔洞的眼窝如同黑洞洞的枪口,恶狠狠地指向魈。
有些尸体的面孔魈是熟识的:浮舍,弥怒,应达,伐难,若坨,归终,马克修斯…而更多的则是与魈只有一面之缘或素昧平生的普通民众。
每个人都死相都极其惨烈,光是看着就能想象得出他们死前究竟经历了多么惨无人道的折磨。
混沌之中,他听到万千尖锐的咒骂和悲恸的哭诉从那尸山上传来,刺痛着他的耳膜——
“为什么不来救我们?”
“在我们满怀希望等待着你的支援的时候,你在哪里?”
“在我们身受重伤绝望地躺在地上呻吟的时候,你又在哪里?”
“你违背了契约,你放弃了我们,你没有救我们,反倒亲手将我们送入地狱…”
“可为何偏偏是你活到了最后?”
不对…我从未想过放弃你们…
魈吃力抬起头想开口辩解,侧腹却忽然被利刃贯穿,于是血液代替声音从喉中涌出。
“背信弃义不得好死的恶鬼!我们要让你尝尝我们的痛苦!!”
那些声音狂笑起来,霎时间利刃和箭簇如同骤雨般密密麻麻地刺在魈的身上,血花四溅,他无法自控地惨叫出声。
末了,魈被钉在自己的血和成的泥浆里,动弹不得,如同框中陈列的残破蝴蝶标本。密不透风的疼痛碾压过他残躯的每一个角落,使他不间断地昏迷又清醒。沾满脏污的眼眶早已失去了可以流下的泪水,唯有血珠从中一点点渗出,将逐渐黯淡的视野染成近乎妖冶的鲜红。
“……是我来晚了,我没能……保护好你们……”
干裂的嘴唇艰难地开合,从中吐露出的音色有如钢针从喉咙刮过般,破碎而嘶哑。
“……和我不同,你们明明拥有黄金一般崇高而纯净的灵魂,不应当被困于这种地方……”
“……对不起……”
如同恸哭一般凄厉的笑声在耳边响起,如同一堵密不透风的墙包裹在魈的周围:“你要来陪我们!你要随我们一同下地狱!你本就该属于这里的!”
魈垂下头去,不知是在思忖又或者是再度因疼痛而短暂失去了意识。许久后,颤抖的声音贴着地面传出。
“……若是这样能让你们的痛苦减轻些,那我……”
时间忽然在一瞬间凝固了,不知何处传来玻璃碎裂的声音。世界开始剧烈的摇晃,血红色的云层如受了潮的墙皮般一片片剥落下来。
云层背后挤出一道光线,带着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温暖与祥和,如同舞台上的聚光灯一般,不偏不倚地刚好照在魈的身上。
魈逆着光向上看去,那光亮得他快要流出泪来,他却舍不得闭眼。
——他似乎看到了太阳。
“……你是来带我离开的么?”
他注视着那道光喃喃自语着,本能地朝那光芒深处伸出手,却又颤抖着将手收回。
“可我不能离开,我不应当得救,我……”
还未待他说完,下一瞬间,那些声音如同受了刺激般齐齐尖啸起来,逐渐扭曲重叠,如漩涡般扭曲地搅在一起,最后拼凑出一声低沉的呼唤——
“魈!”
——
睁眼的瞬间,残存在眼眶中的泪水擦着眼尾的殷红从眼角落下,与鬓间渗出的冷汗混作一片。
映入眼帘的是陌生的天花板,以及钟离担忧的脸。
“…帝君…?”
干涸的嗓音从魈的喉咙深处挤出,带来微微的刺痛感。
钟离的脸上闪过一丝转瞬即逝的不自然,却又马上被温和的笑意占领。
“我在。”
如同梦中的光芒一般的,熟悉的,令人心安的声音。
见魈呆望着自己不说话,钟离便率先挑起话头:“你好像做噩梦了,睡得不甚安稳,我姑且先把你喊起来了。看来虽然业障消失了,但之前的事对你心理上的影响依然不容小觑…大概是我昨日讲的故事勾起了一些不愉快的回忆,实在抱歉。”
终于从初醒的晕眩中回过神来,魈摇摇头:“不……帝君无需道歉。于我来言,梦境一直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存在,我已经习惯了。反倒是您的呼唤,让我不至在噩梦中沉沦太深。”
“是吗……能帮到你便好。”
钟离看看魈疲惫的神情和仍在微微颤抖的指尖,没再多问什么,只是从桌前拿了杯刚倒好不久的温水递给魈,便转身出了房间。
少顷,热油的呲呲声和食物的香气一同飘了进来,阔别太久的烟火气让魈一时有些恍惚。
大约一刻钟过去,脚步声渐近,钟离的脑袋从门框后面探出来,两根屹立的呆毛在空中招手似的晃悠了两下:“先吃饭吧,待会我们出门去。”
“啊……好的。”
魈终于记起,今天是昨日说好的出去采购的日子。
——
一如千千万万个平常的日子般,街上车水马龙,攒动的人群与来往的车辆构筑成了一条庞大的黑色河流——而河流中的每一滴水的速度和流向却不尽相同。
不同于绝大多数人的行色匆匆,钟离和魈一前一后慢悠悠地在街上晃荡,毕竟对于一个休假中的小说家和一个刚来到这个世界一天的夜叉来说,“工作日”的概念并不存在。
只是,区别于钟离的闲庭信步,魈却显得如临大敌——不知名的交通工具发出的轰鸣声,闪烁的方块传出的聒噪音乐声……周围未知的一切都让初到此地的魈精神极度紧张。他的金色眼睛睁得溜圆,视线在变幻莫测的街景之间流转,甚至连头上的呆毛都如同天线一般直直竖起。
“魈,不必这样警惕。以普遍理性而论,这里没有什么会来主动攻击我们的东西。”
“是,帝君。”魈口中应着,身体却诚实地保持着紧绷绷的戒备状态。
“叫我钟离……罢了,随你喜欢便好。”
钟离无声叹了口气。看着魈此刻的模样,他无端想起,先前某个养鸟的同事发给他的,鸟儿第一次出门的视频记录。那鸟儿在第一次看到外面世界时紧张得一动不敢动,爪子紧紧地抓着主人的肩膀,甚至把主人的衣服都抓出来几个洞。
钟离偷偷往后瞟了一眼魈紧紧握拳的手。
像啊,太像了。
他不由地停下脚步转过身来。正忙着戒备周围却唯独忘了看路的魈果然来不及刹车,径直撞进了钟离怀里。
“唔……帝、钟离大人?”
“魈,街上人多,拉住我的手。”
“啊……”
指尖传来温柔的触感和微热的温度,自己的手被轻轻地握住了,意识到这一事实的魈彻底僵成了一块冰疙瘩,连脑子都冻得结结实实,应答的话竟一句都想不出来了。
“这样就不会走散了。”钟离笑盈盈地望着他。“别怕,放轻松,我在呢。”
“属、我……我没有……”
好不容易找回了语言能力的魈结结巴巴地反驳道。
“嗯,我知道魈曾是璃月最为勇猛的战士。但适时地依靠他人也是有必要的,不是么?”
钟离俯下身来,直直望进魈潭水般的金色眼瞳。“还记得我昨日的话么?”
“……我不是孤身一人,您会……一直待在我的身边。”
“是的。我会同你一同背负你的痛苦与不安。所以,可以再多依靠我一些么,魈?”
“……”
魈怔怔地看着钟离。半晌,他唇边漾起一抹浅笑,缓缓垂下眼眸。
“钟离大人比起在璃月时,着实变了许多。”
“……是么?”
“嗯。先前在璃月时,您从未如此直白地对我说过这样的话,也从未……”
魈看向二人牵着的手,一时不知该如何表达。
钟离不置可否地移开了视线,望向远处路口闪烁的黄色信号灯。
“或许是在来到此地的三个月里,我多少受了些这个世界的影响吧。魈会讨厌现在的我吗?”
“不不不!我怎么会讨厌钟离大人!”魈的情绪忽然激动起来,连声音都不自觉的大了几分。
“那魈喜欢哪一个?”
“?!”
“现在的我和以前的我,魈喜欢哪一个?”
喜、喜…喜喜喜喜喜喜欢?!!!
“…啊…呃…”
尚未完全解冻的大脑忽地被滚烫的血液包围了,魈的脑袋变成了混沌的麻辣脑花火锅。他张目结舌宕机半天,最后吭哧出来半个细不可闻的句子:
“…只要是钟离大人都…都喜、喜欢…”
“是么。”
钟离笑着转过身,握住魈的手又用力了几分。
“走吧,要买的东西还挺多的,我们要加快些进度了。”
——
商场内。或许因为是工作日,货架间穿梭的顾客并不多,仅有寥寥几位老者推着购物车在生鲜区悠然踱步。
而在空无一人的日用品货架前,魈望着越堆越高的购物车,有些不知所措。
“……钟离大人……”
“唔……金色很衬魈的眼睛,青色又契合魈的发色,不过白色也……”
“……那个,钟离大人……”
“魈,你觉得哪个比较好?”
“我、我吗?只要是钟离大人选的我都喜欢……”
“好的,那就全要了。”
“诶?!!”
魈近乎惊恐地望着钟离又将三条不同花色的毛巾扔进了满满当当的购物车,而钟离手中未完成的购物清单还剩下长长的一条。
“钟、钟离大人,真的不会买太多了么……”
“你说毛巾吗?消耗品总会用到的,先备着也好。”
“不……我是说……”魈瞅了一眼购物车中装着的能叫出名字的和不能叫出名字的物品,“我大概用不到这么多东西……原来人类日常生活需要准备这么多东西吗……”
“并非人类日常生活所需的东西太多,而是你先前的日子过得……太简明扼要了。”
钟离想起小说中望舒客栈顶层空荡荡的房间,颇有些怜惜地拍拍魈的肩膀:“或许你还不太习惯……没关系,按你的节奏慢慢适应就好。如果有什么不明白的,我可以教你。”
“唔……好的。”
魈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在他发愣的间隙,钟离又拣了件他叫不上名字的东西塞进购物车的空隙里。
望着钟离挑挑拣拣的背影,魈无端忆起自己曾在远处望见的,在璃月集市上采购的,三五成群的民众们,那时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灿烂的笑容。
他从未想过自己竟也会身处集市之中,成为那些快乐的采购者的一员,还是和钟离大人一起。
……如同幽会一般。
魈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心跳登时乱了方寸。只是慌乱之余,他感到自己心中的空隙似乎也正在一点点被某种不知名的感受填充起来。
温暖的,柔和的,有些刺痛的,令人怀念的,令人想要流泪的。
奇妙的感觉。
魈轻触自己的胸口,心脏在胸腔中欣喜而平和的跳动着,迸溅出明亮的火花。
他抬起头,看到货架深处墙壁上印着的超市广告语。
“幸福快乐每一天。”
原来如此,幸福快乐……
……幸福快乐?
我吗?
魈忽然僵立不动,不知何时蔓上脸颊的笑意凝固在嘴角。
——我有资格吗?
明亮的火花忽而消失了,如同电影开场前骤然熄灭的灯光。梦中那一张张惨死者的面庞如同幻灯片般在他的眼前闪过,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呃……”
呼吸开始变得急促,胃里开始翻江倒海,额上渗出冷汗。
世界分裂成肮脏的色块和线条,如同画家的洗笔筒般,色彩斑斓却又污浊不堪。脚下的地面开始旋转塌陷,一切都无法阻挡的向下坠落。
“……魈?”
似乎有谁在呼唤他,但下一秒便被尖锐的耳鸣和纷乱的杂音淹没。
细碎的声音从四面八方聚拢而来,如同黑色的鸟群,如同暴雨前翻滚的黑云。
“看看你这得意的样子。你分明根本不在意我们这些因你而惨死的人,转头就跟你的帝君去过二人世界去了。”
不对……我……
“你在庆幸。我们死了,你其实高兴得很吧?”
“他的眼中再不存在其他选项,再也没有人遮蔽你望向他的目光。因为我们的死,他终于变成了‘只属于你’的帝君了。”
“你敢说你昨日‘一同睡觉’的提议没有掺杂一点私心吗?你敢说你没有在期待什么吗?”
不……
“早年的罪孽你还尚未赎清,如今你又失职若此,你这罪不可赦的恶鬼注定是要堕入地狱的!而你却觊觎帝君,肖想帝君,垂涎帝君,不敬帝君——你这璃月的耻辱!”
……不要再说了……
魈试图捂住耳朵屏蔽这些声音,然而无济于事。尖利质问声直接在他的脑中炸响——
“你该不会真以为自己能过上常人的日子吧?”
“你配吗?”
胸口如同被子弹射穿,留下一个血淋淋的洞口,呼呼的透着风。一切美好的、令人想永远留住的东西都开始从那洞口逸散出去,消融在空气中。魈慌忙试图用手去抓去堵,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它们从指缝间溜走。
又是这样。
啊,是的,我明明不该如此。
我终究还是什么都……
四肢没了力气,身体失去重心,地面越来越近。
“啪。”
肆虐的情绪风暴忽然被人为地止住了,胸口的洞被一副坚实的身躯堵得严严实实,有力的双手紧紧箍着自己,带来微微的窒息感和难以言喻的安心感。
“魈,深呼吸。”
纷杂的声音被驱散了,脑内只留下那低沉而坚定的指令。
“好孩子,就这样继续保持。现在,把注意力集中在你的呼吸上。”
吸气。
呼气。
身体还在颤抖,气管仍在抽搐。气流划过鼻腔,微微的凉意晕散开来。
“不必担心其他的什么,我就在这里,在你的身边。”
呼吸凝滞一瞬。
而后深深地吸气,呼气,周而复始。
深呼吸了数次后,魈的双眼终于重新聚焦。自己仍站在日用品的货架前,不远处是被甩到一旁的购物车和掉落一地的商品——好在地上躺着的都并非易碎品。
“……钟离大人……”
“感觉怎么样了?”
“……抱歉,我不知道……”
钟离小心翼翼地放开了魈,待魈站定后,又俯下身来,细致地擦去魈脸上残存的汗珠。
“你大概有些累了。必需品已经采买得差不多了,今天就先回去休息,剩下的部分我们改日再来买,好吗?”
魈依旧愣在原地,许久后,他仰起头,嗫嚅着开口,泪水在雾气蒙蒙的金瞳中打转:
“对不起,钟离大人……我搞砸了……”
“魈,我们只是出来买个东西而已,就结果而言,我们已经完成一大半任务了。接下来要做的只是结账,然后把东西运回家。”
钟离放低了声音,轻轻揉了揉少年的头顶。“唔,东西好像确实有点多……魈会帮我的,对吧?”
魈用小臂在脸上胡乱蹭了几下,发出一声喑哑的“嗯”。
“那真是再好不过了,感谢魈上仙的鼎力相助。”钟离又笑起来,那笑容令人联想到晴日里的天空。
“!请、请别这样叫……”
“对了,作为报酬,待会我请魈吃些好吃的吧。魈一定会喜欢的。”
钟离自说自话地弯下腰,三两下捡起落在地上的东西放回原位,而后一手推着车一手拉着魈,迈着大步向收银台走去。
——
“着实有趣,我还以为在旁人看来,你提着的东西会直接悬浮在空中。没想到在旁人眼中,这些袋子竟跟你一起隐形了。这到底是什么原理呢……”
从收银台离开后,空着手的钟离饶有兴趣的打量着两手提着四个特大号购物袋却大气都不喘一下的魈。
“我也不甚清楚,大概这个世界有它自己的法则吧。”在钟离探询的目光下,魈的动作显得有些不自然。“钟离大人,那个,请不要一直盯着我看,我会分心……”
“可是分明是魈把我的活儿抢了,导致我现在没事做了。你看,人有两手,袋子有四个,两人一手掂一个分明是刚刚好的。”
“我的事本不值得钟离大人这般大费周章……况且今天已经让钟离大人破费了,出力的活就由我来做吧,不然我……会于心有愧。”
“唉,哪里的话。一直以来,你独自战斗了那样久,又付出了那样多,你值得我用最好的一切来迎接——可惜我的薪水只够我为你提供一些次好的。”
钟离颇有些遗憾的摊摊手,又正色道:“这些都是为了庆祝你来到新世界而准备的礼物,安心收下便是。你喜欢便是对我最好的回报了。”
“……谢谢您……”魈有些受宠若惊地低下头,“只是,钟离大人您并没有收到来到新世界的礼物啊。倘若是我先来到这里就好了,这样就不会让您独自一人等这么久,还能为您准备庆祝的……”
“我收到了啊,礼物。”
“……咦?”
迎着魈错愕的眼神,钟离笑着继续说道:
“昨天刚收到的,稍微晚了些,不过我很喜欢。”
魈茫然地眨眨眼,待他终于品出钟离话中的醍醐味儿来时,他的头上瞬间炸出了一朵粉红色的蘑菇云,险些连袋子都没拿稳。
“请、请不要戏弄属下……”
“哈哈。”看着因自己的话而自乱阵脚的魈,钟离笑出声来,那笑容让人确信,他似乎确实对逗弄魈这件事乐在其中。
“总之,能够在此处与你相伴,我真的很开心,这可不是玩笑话。”钟离竭力抑制住自己逗鸟的欲望,清清嗓子,继续说道,“于我而言,你是我最忠诚的战士,最怜爱的孩子,最长久的友人……任何时候都不要低估你对我而言的重要性,魈。你值得我为你所做的一切。”
而魈只是微微低下头,眸中流转着看不分明的情绪。停了数秒,钟离才终于等到魈的回应:
“……嗯,我记住了,钟离大人。”
“啊,对了,且在这里等我片刻,我去去就回。”钟离说罢,一步三回头的走到路边的一家商铺旁,和店员简短的交谈了几句,不一会儿便拿着一个巴掌大的物体走了过来。
那物体看上去像是食物,下半部分是一个底部尖尖的浅棕色锥形,上半部分则像是堆叠在一起的白色奶油。螺旋式的白色波纹一圈圈盘旋而上,如同舞女的绸缎裙摆,又在最上层留下一个带钩的小尖。
“你看,你现在没有手拿了,只能由我拿着喂你了。来,张嘴,啊——”
盛情难却,魈只得依钟离所言,红着脸张嘴在那盘旋的白色裙摆上咬了一小口,登时便睁大了眼睛:雪一般的白色尖顶的触及舌尖便融化成了温驯的河流,醇厚的奶香味混着凉丝丝的甜在口中满溢开来,所有味蕾近乎贪婪地触碰着这感染力过强的香甜——宛如美梦的具象化,幸福时光的结晶。
“这地方杏仁豆腐不太好买到,不过我猜带有牛奶味道的甜品应当会合你的口味。如何,喜欢吗?”
“……着实是……相当危险的味道。”魈小声嘟囔了一句,又不自觉地又咬上一口。
“危险……?”钟离看着两眼微微放光,小口小口细细舔弄甜筒的魈,吞了吞口水,不自然地移开了视线。
待魈终于将那小巧的甜筒一点点吃完,意犹未尽地舔净粘在唇边的甜浆时,他忽然后知后觉的察觉了什么一般,脸色变得肃穆起来。
“魈是不喜欢这个味道么?若是如此,大可不必勉强自己。”钟离见状问道。
“并非如此,只是……”魈有些踌躇地斟酌着词句,“这样的味道,太容易使人沉溺其中,大概并不适合我这样的人。”
“你这样的……?”
“是的。过于甜美的,如同美梦一般的味道,会成为阳光下最绚烂的花,亦会成为黑暗中最锋利的刃。它令我感到疼痛,令我……很是惶恐。”
“魈,你此刻正处于阳光下。”钟离伸出右手握住少年微凉的指尖,“你已经永远离开了那片黑暗,它不会再回来了。”
“……我知道,可是……”
魈抬起头来,脸上极少见地流露出一丝少年的畏缩和迷惘。
“别担心,你若害怕,还有我在。我能把你从噩梦中唤醒,亦能将你从美梦中抽离。所以你不必做噩梦,也无需做美梦,你会与我一同活在真实的世界。你可以尽情的感到快乐和悲伤——这是凡人的特权。”
“……即使是我?”
“即使是你,不过我更倾向于把‘即使’去掉。有些事情并不是我们能够控制得了的,你并不需要为此承担责任,也不必为此压抑自己。”
钟离伸出手,轻轻拨开少年凌乱的额发,露出其下微微泛红的金色眼瞳。
“你不愿忘记他们,或许是因为你曾接受过他们的善意、喜爱、感激和期待。想必对你来说,他们也是很重要的人吧。”
“而依我对我的友人和臣民的了解,你对他们来说亦是如此。你是被大家爱着的,我想没有一个人会希望自己成为将自己喜爱的人困在地狱里的枷锁。”
钟离露出一个怀念般的笑,抬起头来眺望远方的天穹,如同喃喃自语一般说道:
“倘若我是他们,我想我会觉得……你能活下来真是太好了。”
如同万里无云的天穹之上掠过的点点鸟影,几滴温热的水珠在干燥的水泥地上扩散出深色的花朵,随即又在阳光的炽烈下蒸发殆尽,如此周而复始,啪嗒啪嗒,汇成新生的雨,淌成奔流的河。
而钟离就立在那河的中央拥着魈,如同一块沉默的礁石。
待那激越的河水终于缓和下来,钟离才低下头来,眉眼带笑地望着仍在微微抽泣的魈。
“感觉好些了吗?”
“……钟离大人……那个甜筒,我可以再吃一个吗?”
魈带着近乎悲壮的颤抖语调,答非所问地用问题回答了问题。
“你如今也是凡人,吃太多凉东西对身体不好,甜筒一天只能吃一个。不过你若喜欢,我们明天还可以过来吃,或者后天,大后天……之后的每一天都可以。”
“……那……那就明天。”
魈吸了吸鼻子,双手紧紧攥紧钟离的衣袖。
“嗯,我答应你。”钟离笑着转过身,朝着来时人头攒动的路口走去。
“走吧,今天我们先回家。”
魈加快两步跟上钟离的步伐,在钟离身后半步的位置,注视着钟离宽厚的背影与晃动的发尾,一如千年前跟从帝君出征时一般。
这是他有记忆以来,第一天对明天的到来抱有近似“期待”的情绪。
确实好多了呢,不过我还挺期待咪前文埋的“空白页”伏笔(应该是伏笔吧)要怎么揭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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