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感来源于勃的《您死后一万年》,妄想的奇异故事,满足作者脑内自动生产的画面的产物,最想写的其实是最后一幕
里面各种设定和带书名号的东西除了游戏里的都是杜撰的,作者很不擅长编这个,请不必纠结(擦汗
推荐背景乐:hoyomix的重岫而游
希望你看得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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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终走进博士生办公室。办公室的门锁被拆掉了,从门缝里泄出一丝空调风,越过摞在工位上的一大堆书,能看到一个栗色的脑袋。“钟离?你的档案文件写好了没?”归终出声问。
“差不多了姐,等我把最后这行写完就给你。”工位那头传来通讯软件一阵不详而急促的滴滴响,钟离声音含糊地回答。“你先在隔壁工位坐会……打印机那有几个苹果,我买的,你拿一个走。”
“没事,我不急。”归终拉出放满电线、充电插座、纸笔和胶带的工位桌下的椅子大剌剌坐下了,视线往那台壳都发黄的打印机和堆着打印纸的桌子上飘,桌子空出了一小块地方,摆了几个颜色发亮的红果子,显得有些伶仃:“这还是我三年前读研那会就在用的打印机,那时候就卡纸得要命,你们还不换?”
钟离迟疑般地发出了一个模棱两可的语气词:“报销太麻烦,不想去和财务扯皮。”
归终笑得往椅子上靠:“那老头子还是这么抠!”然后她转头坐起来,跪在椅子上往钟离那探出头去,托椅子的福,她看到钟离锁得紧紧的眉头和那双被电脑屏幕镀上一层绿光的琥珀色眼睛:“你这次快毕业了吧?所里那事……你当时在场没有?”
“嗯。“钟离慢悠悠地回答,过了半拍才抬起头:”……嗯。那个时候我不在现场,现在工作群里的几个负责人和教授看起来要疯了,出了大事?“
“哦……你不知道啊……“归终脸一皱,”不过再过差不多一个月你也得去我们那报到啦,迟早得让你知道。“她脸色严肃起来,紧紧地盯着钟离的眼睛:”你可别往外说什么。“
钟离只是点头以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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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终走的时候挺不客气,不但拿了他的苹果,还薅走了两罐旺仔。她把钟离的文档袋和吃的装进塑料袋,转身出门没两秒又回头,去掉了她语气里的玩笑意思,笃定地宽慰送出来的钟离:“没事,你人不在现场,这几天大概参与的都会去警察那做个笔录,别担心。“
钟离似乎并没有预料到学姐会如此认真,他喉咙里似乎梗着什么,笑了笑说:“好。“
“顺便你空调也开太大了,空调风那么大小心风湿!“归终的玩笑话回荡在楼道里。钟离对上楼并且对他露出打探目光的学生点了点头,步伐平稳地转身,开门,走回自己的工位,开始往写到一半的报告文档里打字。
“……此无名地穴中发掘所得,多为从未有过的珍品与孤本,根据时间考证约产自万年前“与神同行”时期,价值不可估量。最特殊一物出自坑A75,为成年人拳头大小的青玉琉璃一块,造型如一颗心脏,目测玉质极佳,整体保存完整,雕工精细。然而运送途中,该物不翼而飞。”
打字光标运行到这就停了,开始原地闪烁。钟离一言不发地往工位的椅子上一靠,朝着天花板沉默,面容平静。一时间博士办公室里只有空调运作的嗡鸣,还有钟离的呼吸声。
半晌,钟离咳嗽了一声,说:“她是真没看见你,也没看见琉璃碎片。“
“我说过我不骗凡人。“一直靠在钟离背后的一排储物柜前,一言不发的少年冷冷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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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离,二十九岁,考古文博系直博生,拥有一张得天独厚的,常年在外风吹日晒都毁不掉的好面皮。对比他严厉的导师,各方面受过他恩惠的学弟学妹无不赞其是个令人如沐春风的大好人。此人可被他人嚼舌根的点无非是一直独身,让人背地里猜疑他是同性恋或者阳痿患者。好在钟离的父母开明,要求不多,哪怕被催婚,理由也是现成的:此行现状即是一年在工地待至少半年,剩余的空闲时间哪有心情想那档子事。
在遇见这个旁人目不可视亦不可感的非人生物之前,他自认为自己信奉纯粹的唯物主义论,最多在挖土的时候按着导师要求心怀敬畏一言不发。一小时前这个生物凭空出现在他工位隔壁,钟离正在整理本科生田野实习的初步发掘资料,叹了今天下午第九口气,扭动他咔咔作响的僵硬脖颈时对上了一张漂亮得近乎妖异的脸。钟离被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脑子里一句话还没成型,凭空出现在桌上的几块温润透亮的青色碎片又让他心头警铃大作。
眼前的这个东西青发金眸,额上一点花钿似的紫菱图案,眼角飞着两道朱红,态度冷淡,神色冰冷不辨喜怒。它一言不发,审视着钟离的眼神令人惊惧。钟离那明显注意到特殊事物的表情只是让他侧过身来,脖颈上的金刚杵珠链和腰间系着的金色香炉各自发出轻轻的金石碰撞声。
“你能看见我。”生物开了尊口,肯定的语气,声音却稚嫩像个少年。钟离低头,翻了翻手里的资料,还好毕业之后就不必再帮本科的小孩整理这些了,睡眠不足很容易精神衰弱的。
“三日前你们发掘出来的青玉琉璃心消失在了标本保存室,它现在是你眼前的这几瓣裂片。”钟离看了一眼眼前几块碎片,伸手去摸,冰凉的,透亮的。坏了,钟离想,最近压力是不是太大了,好逼真的幻觉。
“你自五岁起,每隔半年就会从喉咙里咳出岩石碎块,从遗址开始发掘后便恶化到一周发作一次。”生物语气冷淡得像在给钟离判刑。这个东西从什么时候开始注意到他的?钟离一惊,终于转头直视这个生物。
“我是魈。此次前来是为了寻找我的旧主岩王帝君残留的力量,我……需要你的帮助。旁人无法看见我,你不必担心此物影响你的生活。”难以理解的自我介绍,像最拙劣的诈骗短信。
钟离的右眼皮开始一突突地跳,他没有搭理这个前言不搭后语,说完继续一言不发的生物,随手找了个文件袋把琉璃碎块装起来之后继续写报告去了。他不详的预感在归终来到办公室,对魈的存在视若无睹,以及分享了前段时间钟离跟着跑腿的那项考古发掘中一块青玉琉璃的遗失达到顶峰:这好像不是他臆想出来的东西。他的喉咙越来越痒,熟悉的异物感像反酸一样在喉咙里翻滚。
仍然难以理解现状的钟离看着抱臂不语的生物,或许得按照他说的叫他魈。钟离用力闭了闭自己乱跳的右眼,苦笑了一声:“你还是为我多解释两句吧。”
生物……少年转过头,眼神像开了刃的刀锋,但这回他的视线只一探钟离的脸庞,略微一垂眼,那股尖锐的视线又瞬间消失了。他放下手臂,身形一闪,站到了钟离身侧。
“刚才说过了,我的名字是魈。”少年人的语气平平,“琉璃心已经碎裂,我能帮你修补此物。不过在此之前,需要你助我一臂之力。”钟离仍然神游天外,只听得那人略微放缓了语气:“你……如果有什么想问我的,就问吧。”
钟离长出一口气,表情空白,他坐直了身子,沉默了半晌,终于在魈抱起手臂时问出了第一个语气平淡,声音温和的问题:“你是什么?”
“夜叉。”魈淡漠地回答。
“古璃月传说中的夜叉仙众?”钟离的声音里出现了疑惑,惊讶和迷茫。
魈微微一点头,像矜持的确认。钟离重新打量了一眼站在眼前的生物。如若他的说法属实,典籍里所记载的形容夜叉”容貌鲜妍“可算是毫无夸大其词之举。
“其他人为何看不见你?”
“这是仙法。”魈仍然很淡漠,“如果需要,我会在他人面前现身。”
仙法一词一出,钟离的表情似乎出现了略微的破裂,他把视线投向头顶的白炽灯,把办公室的空间归还给寂静和空调运作声。半分钟的沉默后,钟离不得不接受整个解释:“这颗青玉琉璃和你是什么关系?”
“这是我的心脏。”
“碎掉的心脏?你……还活着?”
“我寄宿于上,你可以当我是个死去的幽魂。”魈说,“我平日不会现身,想必不会影响你的生活。”
钟离转过头,把写了一半的资料保存,望着电脑屏幕,他显然已经失去了能安静写资料的心境。这么一个别人看不见的活物跟在我身边,怎么可能不会影响我的生活。钟离内心骂娘,面上微笑:“我需要帮你什么忙?我只是一个快毕业的博士生,能力有限。”
魈扫了他一眼,少年眉眼一松,那对妖异的分叉眉尾微微落下两分,眼睛往右边看去,牢牢抿着的嘴唇微张,一个呼吸间才回答:“你……的毕业课题。”
“毕业……”算了,没必要问。他的毕业课题是……古璃月发掘文物中傩面的来源考证,那块傩面颜色浑浊,形如恶鬼,青面獠牙。“所以那个东西是你的?“钟离没头没尾,喃喃自语。魈用那双澄金色的眼睛注视着钟离,意料之外的,他点了点头。
“你……”摩拉克斯,钟离重新注意到了这个名字,即将从喉中吐出的语句突然轻微地打结了。这个名字对于他这个学断代前文明考古的堪称耳熟能详,断代前统称“七神时代”的七执政之一,执掌古璃月几千年,别称诸多,最常被提及的名号为“贵金的魔神”。“你是来寻找摩拉克斯遗留下的力量的。如何寻找,有无头绪?”
魈又沉默了,而这番沉默明显有别于之前任何一次沉默,魈不像在思考,沉默像是一种回答。钟离意识到他问到了重点。
魈说:“……有。”语气迟疑,发音含糊。
不待钟离做出反应,魈转过头,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他的眼睛:“古璃月的元素力,你知道多少?”
钟离一愣,七神时代的元素力话题讨论度不低,但内容实在过于传奇,缺乏发掘内容作为佐证。古璃月的考古研究多半绕开了此类内容。“学界一直有意避免对它的讨论。”
魈哼了一声,他伸出手,手心里慢慢聚起一团混沌的……青色,混着黑色的青色。钟离看了看拉上的窗户和关严实的房门,刀锋般凛冽的风从他脸颊刮过,他的额发被这股气息带动,猛地飘飞起来,仿佛置身大风中。少年脸颊边半长不短垂着的青绿色头发朝着他的背面鼓起,那双飞着一抹丹砂朱红色的金色眼睛里竖起了兽一样尖瞳,额头上的紫菱闪着隐约的光。桌面上的玉石碎片闪烁起来,像呼吸一样回应着魈手中这团青黑色。
“看清楚了?”魈的声音在飓风里显得异常冷酷:“元素之间能产生一定的呼应。此地曾是岩王帝君统领的古璃月,岩石之间的共鸣是七种元素中最强烈最敏锐的一种。”
“所以只需要摩拉克斯留下的一点元素,就能通过共鸣找到他残余的力量?”钟离若有所思,下意识自觉地补充,他得到了魈柔和而惆怅的眼神:“是的。但自帝君故去,元素力随之消亡,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无从寻找能与帝君残留力量共鸣的岩元素了。”
钟离露出仿佛看到盗洞的神情:“那么……还有什么线索吗,你记得的有多少?”
他发现魈的目光慢慢聚集到了他的脖颈上,那并不是一种柔和的视线,令钟离汗毛倒竖,喉咙里的异样变成刺痛,似有什么坚硬的物块攀上了他的气道,压住了他的舌根。魈并不回答,钟离只觉眼前一花,少年明艳的面容突然被一块色泽污浊面容狰狞的面具覆盖,一只手迅速地掐住了他的脖子,窒息的感知慢慢爬上他的后背和大脑。少年体型并不健壮,力气却惊人,他只用一只手臂就把坐在椅子上的钟离一把提起,钟离双脚悬空喘不过气,一时间只会下意识地用手去抠挖掐住他脖颈散发着沾染剧烈黑色雾气的手。在钟离逐渐呼吸困难,眼前发黑,几乎以为眼前是一场噩梦时,一道金光从他口中闪出,浓墨重彩的面具上青光一闪,金光像一声叹息,哐当一声落在地上。
空气重新灌满钟离的肺,他连连咳嗽不止,泪眼朦胧里魈脸上的面具崩碎,重新露出了那张带着尖锐美丽的冷漠的脸。他似乎面带关切地看了钟离一眼,随即捡起了地上一块棕褐色的瓦状残片,其上爬满了流动般的金色纹路。
“现在就有了。”魈说。“你就是。”
钟离急促地呼吸着,那张俊美的面皮被愕然和无措撕扯得略微变形。他好不容易直起身子,仍然呛咳得满脸通红,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少年沉默片刻,似有微风从钟离脸颊拂过,他只觉鼻尖一凉,喉咙里干涩的血腥气慢慢减退。钟离终于顺过气来,刚露出疲惫的感激之意,魈侧过脸不接,语气依然冷淡:“你身体内的……东西就能和帝君的力量共鸣,吐出的岩石碎块是富集的元素。抱歉,方才是无奈之举。”他顿了顿,手心那块物什慢慢地浮起来,随即化为浮尘散在空气里。“这是帝君残留力量最轻微的影响。我……回收他的力量,不光是因为契约。”
魈垂下眼帘,钟离似乎能从他恢复冷漠的脸上看出一丝无奈:“罢了,对凡人我也无意解释那么多。”
钟离又发出一声叹息。于私,魈刚刚莫名其妙的举动似乎救了他一命,他也总不能放着碎掉的琉璃心在他身边当随时会爆发的定时炸弹——谁知道这物件什么时候突然显形,那个时候他总要去吃几口牢饭。于公,万一那“摩拉克斯的力量”真的爆发了,那也不是钟离乐于看到的。他沉默片刻,才面容古怪地问道:“我没有在做梦,对吧?”
魈的脸上终于露出了接近人类的表情,混合着不悦和惊讶。他看了钟离一眼。而二十九岁的人类从夜叉眼里读出的台词是:怎么问这种废话。
“没有。”夜叉硬邦邦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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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值夏初,空气里慢慢参杂了一丝鼓胀的焦味,毕业季近在眼前。钟离的毕业早已板上钉钉,但他仍然习惯早起通勤去博士生办公室,收拾各种烂摊子,以及缓慢清空他的工位。办公室自从搬迁后少有人逗留,大大方便了钟离时不时自言自语的举动。
当天所见的少年仙人说的内容看似荒诞不羁,细究起来居然句句可靠:钟离查不到魈此名,但他提及的摩拉克斯记载中确有座下五大夜叉,其三已死,二相斗一自尽,其一下落不明,余者称金鹏,直到前代文明记录齐齐消失,都未曾提及这被剩下的最后一位夜叉大将的生死。钟离回忆起写论文时印象深刻的神话文本:金翅鹏鸟在吞噬毒龙,全身燃尽后剩余的确实是……青色琉璃心。他见过西南“傩舞”所用的“傩面”原件,回忆里从遗迹出土的面具似乎在魈的脸上活了过来,空空的眼洞里出现了魈那双金色的眼眸。其他人的确无人能觉察到魈的存在,只有一两个观感过于敏锐者会将魈身侧青黑色的风带来的冷意归咎于室内空调开得太大,最多掏出长袖外套再把拉链拉到脖子下。
未知带来的是好奇和恐惧。魈在他身侧神出鬼没,总能吓他一跳。那张难以忘怀近乎妖异的脸像艳丽带毒的罂粟,生物的本能告诫钟离最好离得越远越好,在问完自己作为人体指南针什么时候起作用,并得到了异常含糊的“几日后”的答案后,钟离强压自己的好奇心,努力地想视之不见。但是屋子里这么大的大象占着位置,假装看不见比真的看不见来得更困难。钟离凌晨回屋,迷迷糊糊中被靠在窗下的的魈吓走了睡意,这才想起这个生物这几天似乎并无进食,也没休息。他的良心和耐心终于一决高下,在魈隐没身形之前抓住了他的手。
“我实在没法当你是空气了。”
魈不语,他的手诡异地一抖,钟离握住的就变成了空气,他尴尬地收回了手。
“你……不需要休息?”
“不需要。”魈答。
“那饮食……”
“也不需要。”魈回过头。“你不必担心。最近几日我只是在观察你身边是否有异常,之后我会回到琉璃心那里去。”
钟离哑口无言,一时间说不出冠冕堂皇挽留的话,随即又被自己这样的念头吓了一跳:挽留?这个生物让他神经衰弱情绪紧张了好几天,还给自己带来了能进局子的文物碎块,有必要挽留魈吗?他还是暂时不能确认魈是否是自己精神衰弱产生的幻觉,这个……东西,实在是太超出常人认知了!
眼见这个生物在沉默里似乎又要消失,钟离几乎脱口而出:“我还能帮你什么忙?”
魈终于转过头来看他,表情微妙,欲言又止。钟离动着他一直以来为之骄傲的大脑,把不太确定的话越讲越郑重:“你说你是……来自古璃月的夜叉,七神时代距今几千年……我想这称得上是机缘巧合,我对那个时代多少知晓一些。对古璃月和夜叉,还有摩拉克斯,我都有想知道的事情,多给我讲一些,如何?”
魈身形一顿。钟离见自己的临场发挥起效了,心里的喜悦冒了芽,不自觉地以哄骗亲戚小孩吃糖止哭的语气继续说道:“我当然会尽可能地告诉你我知道的事。你不想知道现在的璃月是什么样的,现在的人又是怎么说起古璃月的吗?既然找到摩……岩王帝君的那份力量还需要一些时日,正好在等待的时候了解一些事情,如何?”
魈眼神闪烁,也并不说话,钟离靠近了魈,神色认真地说:“你不否认的话,就一言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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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达成了一份莫名其妙的约定,甚至对于魈来说,他似乎全程都没有任何反驳或意见。钟离得了他认定的默许,于是开始自顾自地实施他脑子里成型了一部分的计划。首先,对着空气自言自语总是显得认知有疾,实地游览当然是魈直接现身的好。钟离给魈找了几套合他那张稚嫩脸蛋的衣服,一套穿在魈身上显大的碧绿色中学生校服和几件长短袖上下装,方便他出门去。
在此之前钟离还打算给魈讲点现代生活小常识,收获了近乎白眼的一瞥:“你把我当成什么了?”配上衣服仿佛一个臭脾气的高中生,终于不像个无欲无求的“生物”了。钟离不自觉地伸手去摸魈的头,被魈闪身躲开,冷着的脸色仿佛在无声地斥他不敬。
一周时间眨眼而过,钟离跟着考古队全员去了警察局喝茶做笔录,这件怎么看怎么诡异的案子里似乎所有人都没有嫌疑和动机来制造文物的失踪,各方决定彻查,考古行动暂时按下不表。钟离早就预料到这样的结果,他列出了可能从魈那里获得的信息,对撬开魈的嘴巴这事跃跃欲试。按照承诺,他也为着出行列了几张表,给魈当起了全程导游。从古城区域到博物馆,从书店到街边摊,钟离讲解的语气总是不紧不慢,娓娓道来,话题能从发掘的简牍跳到相关的某些典故,最后落到某巷子的烤吃虎鱼肉质绝佳。倘若途中遇到熟人,就大方介绍这是他远房表弟,考学压力大来找他玩,不善言辞请别见怪。
对比钟离一路的滔滔不绝,少年的话惊人的少。他几乎从不主动开口说话,却做到了对钟离几乎有问必答:问古璃月的风土人情,魈一概回答“曾经不太接触过”,对街头粘海灯的商家露出“人类真是无聊”的神色,直到几天后才松了口,大多数回答也都简单得不像了解过;问璃月仙人,魈的反应像调数据库,内容从此仙所驭之术,性格特点,到是否精于战斗搏杀,简练扼要,毫不留情;问夜叉仙众,魈很长时间没有回答,先用回答璃月仙人的路子一个个提了,最后在洒满阳光,有行人小孩跑跳的广场上轻轻地说:“他们说过战争结束后,要到人间去生活。”罕见地露出了寂寥的神色,钟离意识到自己戳了夜叉痛处,连连转移话题,魈才恢复到若无其事的模样;最后,钟离一提摩拉克斯之名,魈就像一板一眼的雕像突然活了过来,说话只提岩王帝君之功等老生常谈,说罢便神色飘忽,心不在焉,再细问就只能看到魈绷着的脸。总而言之,魈即使没有答案多半也会认真地回答“忘记了”,既冷漠又称得上态度良好。
说是看现在的璃月,但他对待现代设施更是全无关心,魈对大街上川流不息的车辆和人群熟视无睹,甚至跟着钟离走进地铁,都平静熟稔得像生活了十几年的高中生。遇上急停在面前的机动车和或心有余悸破口大骂或连连道歉的车主,也总是面不改色擦身而过,就像刚刚生命受到威胁的不是他本人一样。钟离只好替他这个“远房表弟”陪笑脸,心里骇然想着毕竟不是人,不但对人关心的生活大事衣食住行毫不动容,甚至对生命这一概念似乎也并不在乎。
钟离发此感慨事出有因。魈对大部分事都显得兴致缺缺,他一直很安静,安静得有点矜持。对钟离给他的衣服没有任何意见,套上就跟在钟离身后像个如影随形的尾巴。三餐总是象征性地动动筷子,如有荤腥米面更是表面功夫都懒得做,算下来吃得最多的都是些甜食,钟离眼尖地注意到杏仁豆腐每次都会被不动声色地用光。钟离问他需不需要给他铺个地铺床,魈摇头拒绝,站在地铁上头一点就能迅速睡着,又能迅速觉察细小的动静醒来,像是刚刚闭目养神了片刻。行不必多说,如果不是在他人面前现身,魈的来去更是神不知鬼不觉。只有在接触到古璃月相关的内容,魈的情绪才有所涟漪——尤其,钟离最大的收获,就是察觉到了这个千年留存至今的生物对于他的旧主摩拉克斯,魈口里毕恭毕敬称之帝君的特殊感情。无论是谈及摩拉克斯时魈郑重肃然的语气,还是钟离提及摩拉克斯的轶闻魈不悦却难掩好奇的神色,甚至偶遇冷门矿石文创产品,魈意外地对金色的石珀制品露出了猫一样跃跃欲试,难掩渴望拥有的样子,又或者钟离发现自己文献里的几卷《帝君闲游记》有了不少翻动的痕迹。问是问不出什么的,魈要么表现得过于官方,要么一副被踩了尾巴吃痛的愤怒模样,原来仙人也会有这样鲜活的样子啊,钟离的笑容里带着不自觉的自得。
不过几天他也意识到,从魈这里得来的信息毫无实际担保,既不能当成论文佐证,亦不算世俗八卦,仅能作为研究构思中的灵光一现,用于连接看似毫无关联的事物。钟离深觉可惜,似乎古旧的活化石就在身侧,但其余人对此视若无睹,神话故事无法落地,考据也像牵强附会。
这个生物着实美丽异常,漫长的岁月赋予了他曲折幽深的过往。钟离站在学校图书馆的藏书区,翻开《清斋广录》卷中仙众篇,却悄悄地注意着站在他身边,手里翻着一本《层渊石谱》的魈。他有心探究魈的过往,已经开始搜集更多断代前文明的文本了,不但重新翻出自己毕业论文引用过的文献,除却史册记录,还有更多笔记故事,怪力乱神之篇,只要提及古璃月仙众都来者不拒,认真程度堪比研究秦汉史但是因为文本太少甚至看全了山海经的历史学生。
“夜叉仙众?”魈已经把自己手里的册子放回了书架,他看着钟离从包里掏出的一卷书。看整本书的膨胀和卷边程度,是被翻阅了数遍,且夹上了数条笔记,看来读者已经对里面的部分内容烂熟于心。封面绘制了五色傩面,形态奇诡,令人不寒而栗。
“是的。”钟离轻车熟路地翻到了一页上,页上是一篇名为璇玑经的称颂经文:“这是目前除了《护法仙众夜叉录》外可考的,关于古璃月夜叉最完整的相关文本,卷名轶失。本来是过于冷门的文本,直到最近发掘的一部分古璃月遗迹里那颗琉璃心的出现,才促使学界把混乱的抄本重新编辑成完整的内容。据说流传自万年前,作者署名是……掇星擢辰天君。”
“此人文风诡谲,描述内容难辨真假,也不知道有多少是能得到你的认可的。”
表情一直淡漠的少年听得了作者署名,突然扬了扬嘴角,像是笑了一瞬,然后才说:“此人……此人编辑之物可信。”
钟离几乎不曾见他露出如此生动的表情,目光一时落在他身上忘记挪开,魈脸上残留的微笑还在,不解地扬扬眉:“为什么盯着我看?”
钟离像迎头一击,僵硬地把视线塞回书页上。他听见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声。
“学校里古璃月的藏书应该是目前区域里最多的。”钟离强压声音里的波动说,“你若好奇,我就多带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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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离于是带着魈三天两头往图书馆跑,门口坐班的管理员阿姨见了他都心照不宣地让魈从人工通道走。钟离仍然在坚持收集断代前的文本,那股劲混在准备期末考的学生里毫不突兀甚至过犹不及,只是三天还没看完一本书,眼神频频往魈的方向飘这一点悠闲劲非常不像期末周的大学生。魈那张脸和拒人千里之外的气质吸引了不少人,但又都被魈极具攻击性的眼神逼退在几步之外。他似乎并不擅长阅读,一本不厚的《层渊石谱》整整看了近一周。钟离本以为是遇到了什么难以理解的内容,他就坐在魈身侧,小心地挪动椅子靠过去,顺着魈皱着眉头的眼神,发现魈盯着书的一条平平无奇的批注发呆。
那条批注写的是:“化用《璇玑经》:帝君塑岩,投之成山。”
“魈?”钟离轻声唤道。
“属下在。”魈呢喃。话音刚落,他像从睡梦中惊醒,浑身一颤,迅速转头看向近在咫尺的钟离的脸。人类的脸上还挂着些许的诧异和未褪的担忧。
而钟离从魈缩紧的瞳孔里读出了一闪而逝的无措和恼怒,他瞪了钟离一眼,拿着书猛地起身,把椅子带出一声响,随后迅速走到了书架之间。
钟离坐直了身子,文本里印刷模糊的字迹慢慢在钟离眼前晕开,像疑惑投进脑海。
魈为什么想到了摩拉克斯?
他在文本里读了千百个似是而非的故事一样的事实,也只能借助这些文本以窥探几千年前的一鳞半爪,这些故事里他最关心的魈的身影更是神出鬼没,捉摸不透。既然魈就在附近,直接问他不是更快吗?耐心是一件容易破损的脆弱器皿,钟离霍然起身,循着莫名的指引,跟着遗落的青黑色风的气息走进了中文阅览室隔壁的一个小小的璃月资料室。
魈站在一排排书架的最里层,手里空空,朝着窗外一声不吭。
“对那位摩拉克斯,”魈猛然抬头,钟离背对着他在书架前翻着资料,资料室里只有他们俩,空调输送着常年的低温,他似乎听见钟离的呼吸声,“嗯……你很在意他。”
“你想说什么?”钟离似乎看见魈皱起眉头的脸,心中发笑,把手里泛黄的一版抄本复印件小心地放回架子上。
“人类说话这样弯弯绕绕,无聊。”魈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你为什么在意他?”钟离继续在架子上找着书,他拂过书的背脊。
“不敬。”
钟离仍然等来了冰冻一样的沉默。他自顾自地笑了笑:“就算我说话直白些,上仙也不愿意直言嘛。”
“别那么叫我。”魈说,又顿了顿,“帝君是我的救命恩人。”
“这我明白。”
魈又皱起眉头:“那你的问题就是多此一举。”
“提到摩拉克斯时候的你和平常的你完全不像同一个人。如此明显的不同,不光是因为他是你的救命恩人吧?”钟离语气轻松,仿佛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他的身体一瞬间接收到了危险的信号,室内温度仿佛骤降了十摄氏度,头顶的白炽灯散发的光也被遮挡去了部分。钟离僵硬地看向魈,他从未觉得自己如此的像一块只会呼吸的血肉,而魈是浑身毛发直竖,被激怒且即将扑咬的猛兽,那双澄金色的眼瞳紧缩,几乎散发出一股恶意。
“你再不许多问,凡人。”魈的声音仿佛淬了寒冰,青黑色的风在身侧尖锐地啸叫。
钟离的脑内隐约有着轰鸣声,头皮收紧,恐惧从空气里渗进大脑,压缩他的脑子,捏住他的神经。而在同一时间,钟离的呼吸渐渐喜悦地急促起来。
饥饿的野兽会撕咬肉块,但是魈不会杀掉他。这样的愤怒仅仅是一种被冒犯了领地的严厉警告,全无震慑力。在他真正违规时,也不会有多大的惩罚。钟离恶劣地想。
他错过了魈渐渐凉下来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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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在之后的两天内没有再说话。他们仍然一前一后地走进图书馆,身上包裹着排他的氛围。靠近的人会得到钟离温和的笑脸相迎和魈的无视,一层微妙的盔甲阻止了他人的接近。
但是他们还是不说话。
第三天的早晨,钟离舀了两碗甜豆浆放在了魈面前,他们在一家早点铺子门口坐着塑料凳,面对面坐着喝。魈的声音敲碎了这层沉默的屏障。他说:“子母堆。”
钟离意识到自己该起作用了,他得当一个岩元素共鸣仪器。给魈当这种人肉指南针的体验非常……奇妙。
魈会惜字如金地报出一个时间和一个地点。这只是提醒,钟离会在那个时间点被巨大的风包裹起来,然后像个沙包一样落在那个地点。第一次是凌晨三点钟落在学校的人工湖畔的草丛里,惊走了半夜在户外漫步的情侣,另一次是中午一点摔到了距离地铁末站两公里的废弃公墓里,阳光都是冷白色的。每当此时,钟离喉咙里的异物感和刺痛感总是一阵高于一阵,如果不是魈时刻捏着他的手,钟离总觉得自己下一秒就要被迅速增长的土石刺穿脖颈。混乱中他能听到奇异的呼吸声和波动的金色。
他记得冷白色的阳光下一片朦胧的沉静。自己咳嗽完喉咙里堆着的石块土粒,坐在公墓外的石阶上皱着脸问魈能不能换个温和点的落地方式,磕到头的危险似乎每次都常伴左右。他剧烈咳嗽后的声音嘶哑,比平日低沉了不少。魈蹲下来,似乎从地面上捻了一撮土,皱着眉头闭上眼睛,然后摇了摇头:“……不是这里。”
他也听见魈似乎无声地叹了一口气,答应了他。
钟离刚刚从回忆抽离出来,也刚刚意识到这个地点是刚刚发现的断代前文明遗址附近,这个地方还处在封锁中,他没有能够进去的身份……
“走吧。”魈说,他身侧青黑色的风开始咆哮。
钟离来不及发出没有时间的质疑和提醒,他觉得自己在晕车,熟悉的飓风包裹住他,但是熟悉的下坠感和冲击感并没有裹挟他。钟离瞪着眼,看着体型比自己小一圈的夜叉托着他的背和膝盖,把他接在怀里。青色的短发在夜叉的脸颊随着风摆动,金色的眼睛郑重地注视着他。
在震耳欲聋的寂静里,魈抱着钟离落在了地上,气流温柔地推着他从魈的怀里脱身,站在了地上。
“这样大概不会伤到人类。”魈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钟离眨了眨眼,从喉咙里挤出来一声咕哝。这次喉咙里的不适完全消失了,他听到了一声响彻脑海,长久地回荡着的轰鸣,像无数金石玉器悠扬的齐鸣。魈的身影消失了,像被打破的水面倒影。
而钟离发现自己的手抬了起来,视线内的一切像阳光下的浮尘,悄无声息地崩解了,他见到的是灿烂的金光吞没了他的手臂,胸口和视线。
钟离站在古旧的磐岩上,他所呼吸着的空气里弥漫着古旧的死寂。这里和他去过的子母坡遗址并不相同,那是一个充斥着无数奇异矗立石柱的开阔地段。而这里的天空像是被无数古旧的岩石和矿物撑起的,昏暗的天穹漏下隐晦的天色。
魈从沉默中现身,落在钟离身侧的右后方,轻得像一阵风。从进入这片古怪的遗迹起,这份粘稠而诡异的沉默就再次粘在了二人之间。“跟着我。”魈轻声说,接着闷声不响地越过了钟离,走在了前头。钟离跟在魈身后,猛然意识到这是他头一次看到魈的背影。
沿着坡道一路向下,二人的身侧开始出现回廊,布满饱经风霜的裂痕。一个岔路口,两个岔路口,魈的姿态过于驾轻就熟,而岔路口仿佛无数石柱的列队,钟离露出询问的神情,又意识到他现在跟在魈的身后,正要出声询问,魈突然转过头来,和钟离的眼睛对上了。
钟离张了张嘴,夜叉金色如兽一样的眸里带着奇异的哀伤。
魈没什么表情,但是语气是让钟离极其懊恼的顺服,“我会告诉你的。”他默默地转回头去,一个闪身,把二人之间的距离拉到三步,颈后垂落的飘带像一个遗憾的脱手。
魈在一栋庙宇般的建筑前停下脚步,说是建筑,其实是顶部坍塌的废墟,内里祭祀用的桌台香炉裹着厚厚的锈迹,抬头便能看到一半的房顶壁画和天空,壁画上鬼神一样戴着面具的几个身影朝着一个方向露出兵器,锋芒所指之处已经坍塌,露出阴翳的天色。
四周是三面石墙,满壁尽是被岁月侵蚀出的痕迹,原有的石刻漫漶不清,字迹,图像,花纹,都被时间卷在了一起,什么都看不出来了。
魈停驻在那片难以分辨本貌的石刻面前,微微抬着头,伴随着旧日的余响异常地沉默起来。他伸出手,叹息似的抚上那片粗粝的痕迹,像是触摸到了来自万年前熟悉的回声,钟离只觉得身形瘦削的夜叉下一秒就要消散在这片遗古之中。
“这里是祭祀用的地方。”魈说。
“夜叉一族大多没有遗骨,留存的遗骨多受业障浸染,需要镇压。那些……人类,自顾自地造了什么劳什子庙,将死去夜叉的遗物放在里面,供上东西。”
“帝君为这个地方增设了玉璋。”魈抬起头回望那片几乎看不出痕迹的石面,“他记得所有付出生命的夜叉,他说其他人没有他这样好的记性,于是分出了一点力量维持着那些石刻画像。”钟离把手搭在了魈的肩上,半天没有说出不痛不痒的安慰。魈则对钟离的接近视若无睹,继续触摸着石壁,仿佛神思飘到了沉睡的往昔。
“我……在沉睡的千年前,来过这里。”
“那个时候每个夜叉的傩面和画像都像刚刚雕上去的一样。帝君的玉璋能使之免受风雨的侵蚀。”
他轻轻抚摸着石刻上的一处凸起,语气平静得仿佛在叙述什么与己无关的事情。“我本来也应该出现在这上面,然后被遗忘的。”
钟离只能用沉默逃避魈这一刻的话。魈仿佛从那个时代被岩石包裹的一粒种子,醒来的时候,已经没有适合它发芽的土地和水源了。如若不是责任使然,最好的归宿是随那个时代而去……“我想,是摩拉克斯希望你看到新的璃月也说不定。”钟离微微笑着说。
魈也沉默。他的指尖从石刻上迟疑似的离开,转过身来又是那个浑身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气的夜叉:“……和我无关。”
钟离愕然,忽而失笑。大概是在生气我胡乱揣测编造他的岩君的想法吧。
——
他们离开了破旧的庙宇,周遭的景色仿佛岩石的世界,岩石的丛林里高耸入云的石柱,碎裂的石柱,像花朵的石块,织成一片的岩石。灰色的,失去生命的岩石,钟离的眼里能看到岩石的尸体,岩石的机理,岩石的呼吸,岩石的血脉。灰色的是尸体,死气沉沉地铺陈在最外圈,棕褐色的的活动着的岩石,他们在窃窃私语和打喷嚏,流动的金色是激动催促的信号,快呀,快呀,快快上前,快快上前,他们在钟离的脑海里歌唱。钟离跟着魈迷路,他清晰地知道自己处在合拢的岩掌撑开的空间中央,这份认知来源也是磐石。
“所以,你所说的,摩拉克斯的力量在……”
钟离的发问被自己截停了。他从魈的身后看到了细微的,并不起眼的金光。夜叉转过身,钟离的喉头没来由的一紧,魈就捏住了他的喉咙。夜叉的傩面在一瞬间覆上了魈的脸庞,缠着黑色的青色的风在魈身侧隆隆作响,钟离并没有喉咙被握住的惊惧,他状况外般的平静地,茫然地看着一团金色的光芒被魈慢慢地拽出了他的喉咙,随即钻进地里,细细的东西破土而出。砰的一声,面具在魈脸上炸开。他前所未有地喘着沉重的粗气。
那是一朵小小的花,看不出品类,散出的璀璨金光使得两人苍白的神色更加面无血色。
魈慢慢地蹲了下来,直至膝盖触地,彻彻底底地抛弃了作为狂信徒的伪装。他微张着嘴,紧紧地盯着像会淹没在一堆秽土里的金花,露出了近乎喜极而泣虔诚般的表情。魈俯下身去,把这片碎片如羽毛般轻轻拢进手心,毫无觉察到自己就像在跪拜着什么。
在这万年前深埋的碎片上,魈终于重新触碰到属于摩拉克斯本尊的力量,细弱但熟悉的岩石之力从岩花花蕊里散出来,像触及了摩拉克斯的手。他甚至想起穿着白色神装的摩拉克斯用面具下那双不辨喜怒的眼,对他露出柔和的眼神,携着他的手训斥他不顾自身安危。魈几乎要落泪了,时间早就把他记忆里摩拉克斯的身形消蚀殆尽,还能触碰到摩拉克斯遗留下的力量,回忆起他的神情,这已经是巨大之喜,接下来需要做的事相较于此可以说不足挂齿。
他太激动了,已经忘记了旁边凡人的存在。
“你接下来要做的事,应该属于没有告诉我的内容吧。”钟离似笑非笑地说。
魈站了起来,他低着头,钟离渴望从他脸上看到一丝来自欺骗的心虚——非常可惜,他看到了意料之中的坦然。“回收帝君的力量需要完整的琉璃心,我剩余的力量足够修复这最后一次。”
“所以你为了做这件事,会失去所有的力量,也会失去自身的存在。”钟离替他补充。
“……你说的没错。”
果然如此。钟离似乎听到一声笑声,既不是魈也不是他自己的,所以这声笑来自于所谓命运对他的嘲弄。他毫无理由地感到愤怒。
魈仍然垂着头,他在注视那朵璀璨的花。
“我苟活于世数千年,早已失去了大部分力量。只需要献出我剩下这一点力量就能完成我的职责,这不算什么。”虚弱的夜叉声音里带着一丝如释重负。
“这不是一种……”一种自尽吗?钟离没有问出口,他不觉得魈没有考虑过这种做法和自我了结的相似之处。
钟离于是沉默。他惊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自己沉默的次数已经远远超过了过去的二十九年。他是多么的无能为力啊:他意识不到魈的出现,阻止不了魈的离去,往后青玉琉璃心收回博物馆,他也只能沉默地站在展柜前,隔着一层玻璃和安保装置,隔着千年的时空看着魈的遗骸。或者他根本没有机会再从什么物件上回想起这个非人生物,他所……向往的……
魈已经收起了那朵他视之重于一切的岩花,朝他走过来。依然是那副平静的神情,仿佛早就做好赴死决定的不是他本人。钟离沉默地注视他,在魈说话前后退了一步。
魈微微一愣。
“摩拉克斯最后一份力量已经找到了。”
钟离问,几乎像要献出一切:“你还需要我做什么?”是需要我为你送行吗?
魈也注视着他。这份沉默越来越重,重得钟离几乎想转身就走。
“或者,你该把这朵花种在哪?”钟离问。
“古时的华光林。”魈此刻回答得异常迅速,“古璃月的西北方。你知道位置吗?”
钟离笑了一声:“这么深的地方,我还没有进去的权限呢……不光如此,你那颗心脏的失踪早让那地方被封起来了。”其实是毫无说服力的说辞,魈的力量似乎能轻易地把他们送到那里,这份莫名其妙的敌意来自于哪里?
他早就应该想到的。魈对这个时代的事物毫无惊讶,和他相处时对于安检口和电梯这类交互器械并不反感甚至配合,魈一早就注意到他的喉咙里的问题,甚至说出了毕业论文这样的名词——魈早就在这个世界盘桓了不短的时间,他根本不需要钟离所谓的“带他了解现在的璃月”。夜叉唯一接触得不太深入的地方,只不过是受限于检索信息,并不太见过古璃月相关的文本而已。魈骗了他……那并不是欺骗,魈只是并没有否认,并且说出了他知晓的一部分内容,非常狡猾的,赤裸的真诚。
魈压制摩拉克斯最后一份力量,可以视为为摩拉克斯入殓,魈的琉璃心会成为他们共同的坟墓。钟离是个被允许观看葬礼的宾客,这种默许甚至是一种仁慈。我没想到我还能接到殡葬业务。钟离冷冷地想。
魈说:“你……在生气?”
“我没有什么可愤怒的。”钟离转过身。
“你的仙法能给我们行个方便吗?我暂时没权限进到你说的那个区域。”
魈微妙地沉默了,然后说:“……可以,那里尚且存在地脉。等待一个地脉活跃的时候我带你进去。”
钟离表情一僵。他曾经窃喜于魈所需要的时机总是模模糊糊,需要时间等待。现在的“等待时间”大约比以往等出名单的时候更加难熬,比等着冷冻柜里的冰块融化还漫长。
————
“本科生的期末考抓你去帮忙批卷子了?今天看起来心情不是太好。”钟离隔壁工位的朋友问他。
钟离认真又敷衍地笑笑,并不分辩。工位上的杂物已经被他扔进了一个收纳盒里,就像收东西一样,他在认真思考自己异样的原因。如此跌宕的情绪浪潮对于曾经的钟离难以想象,哪怕是高考查分,宣布保研名额,甚至铲起自己第一次田野实习的第一铲土,都没有如此摇动过他的心绪,更不必说他曾经的几段无疾而终的所谓恋情。他们的理由总是如出一辙的埋怨不解甚至愤恨钟离在情感中几乎完美的表现,他们指责钟离“不够认真”——什么叫做“认真”?一定要大哭大笑吗?那么他现在如此激烈的情绪变换算得上认真吗?——钟离甚至不知道他不满的理由是什么。夜叉这个过于冲击力的身份撕烂了钟离运用得熟练的各种社交辞令,他对魈的好奇挽留,甚至……都像一个情窦初开的毛头小子,某些话和举动像电流一样在脑海里晃荡,一旦被拾起就尴尬得让钟离脚趾蜷缩。
魈其实仍然跟在他身边,只是不在他人面前显形了。钟离努力地忽视魈的存在,而魈则更加频繁地发呆,曾经必然会在钟离注意到他魂不守舍前移开视线,或者悄然隐去自己的行踪,似乎是因为坦白了魈的全部意图,他看向钟离的眼神不再是躲闪的,变成了一种明目张胆的探究和微微的灼热。
想必是夜叉对钟离的戒备心正在消失。这段相顾无言的时间里,钟离时不时能瞥见魈被空白占据的脸。那几乎是一种放肆般入神的表情,仿佛魈什么都记不得了,却仍然执拗地保持着注视钟离的姿态,其他一切的意义都在此刻消失,除了那张似是而非的脸。
后来魈也不再注视钟离,他坐在窗台上,注视着楼下来往的师生,远处的车流和高楼,天际线上的云和落日。魈一开始抱着手蹬着窗棂,端的是警惕的守卫姿态,后来他也不再显出防备的意思,斜斜地靠着窗,姿态仿佛一个普通的少年。但无论晴雨,魈永远注视着天际的某个方向。钟离搬离博士办公室那天,他把工位上的笔记本和电源线塞进书包,趴在了自己别无他物的桌上,久违地对着窗户外的天空发起呆来。现在不忙,未来挺好,下午的光线也不刺眼……他醒来时满天红霞,脖子像落枕了一样酸。模糊间似乎有目光一闪而逝,魈靠在窗上,似乎从钟离睡着前就保持着这个姿势,永远注视着大概并不存在的东西,红色的霞光映在他金色的眼眸里,钟离坐起来,似乎就这么看到了往昔海灯节的烟火,从万年前的守护者眼里一直闪烁到如今。
“不休息吗?”
钟离这句没头没尾的话触发了雕像一样不动的夜叉的开关,魈终于从那件事物中分过神来,那双眼睛里出现了钟离的面孔:“仙人不需要休息。”
钟离点了点头。
“这是你剩下的第几天?”
魈闭上了眼睛,一阵柔软的风从钟离鼻尖划过:“最后的第三天。”
“舍得吗?”
钟离又似乎感叹似的笑了笑:“也对,你快要完成你的职责了,要去休息了。这是好事。”
魈不答,钟离又问:“你找上我,是因为我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吗?”
魈看着钟离的眼睛,明明是被仰视,钟离硬生生地察觉出被猛兽注视的不安感。魈的眼神是钟离异常陌生的,带着晚霞落在天空里薄薄的一片红一样的迷蒙。
魈说:“找上你帮忙不是我能选择的。”
“可是你对我的事情似乎了如指掌。”钟离挫败般地笑笑,“我那些讲述很自以为是吧。”
魈不置可否,似乎答非所问:“我等夜叉在某些时刻,能觉察到所谓的天命大限。青玉琉璃心本就应碎于千年前,是帝君的那份力量帮我等护住了心脉才不致其碎裂……”
“而你也是我天命的一部分内容。”魈说。
钟离被这突如其来的一记打得绷不住失落的表情,忍不住苦笑:“你……说的意思是,这是命运让你找上我的?”
魈看了他一眼,神情略有些不解:“如今你们是这样用的么?大约是吧。”
钟离继续苦笑:不愧是魔神,摩拉克斯居然能顶住这几乎口无遮拦满怀复杂心绪夜叉的言语攻势,还能让对感情都全无概念的魈对他产生这样不自知的情感啊。
——
钟离一夜无眠,第二天对着镜子里自己的黑眼圈叹了口气。开始批他收上来的本科生试卷里的小题,一改就改到了暮色四合,肚子尖叫。他对着坐在窗户上的魈和窗外的夕阳,失去了食欲。
钟离说:“魈,跟我去一个地方吧。”
魈转过头,他的眼睛在夕阳下像刚刚融化的金子。
“我想你可能会感兴趣。”钟离只是这么描述。
他们乘上了地铁,里面的人仍然自顾自地看属于自己的消息,轰隆隆的风声从隧道里挤进车厢。钟离注视着窗玻璃里映出的自己,很熟悉的面皮,很熟悉的神情,他看着自己苦笑,他也不知道什么地方改变了。
钟离拉起魈的手,魈没有甩开。他们穿过人群,走下地铁,越过马路,走进写着“非工作人员请勿入内”的几扇门,仿佛穿过了一片灰蒙蒙的布景。钟离从书包里掏出钥匙,打开了玻璃门上的一把锁。
“这里还在布置中。”钟离开了门。场馆里大部分文物还在仓库里存放着,现场只有一个个创口般耸立着的展柜,还有一地未来得及清理的木箱残骸和木屑,甚至裸露的钢材和碎裂的玻璃。展馆的灯熄灭了,钟离在门侧的柜台上抽出一支手电筒打,他摩挲手电筒柱体片刻,光线划破了即将刻写上时间的黑暗。
“说来狂妄,我想带你看一样东西。”钟离走在前面,鞋跟踏在地砖上,发出轻轻的响动。魈沉默着看着他留在身后的那束细长的辫子。
“这里会按照时间倒流的方式,逐步布置上百年前,再到千年前古璃月留存的文物,旧日典籍的拓本放大图片,还有一些……”钟离像是笑了一下,“旧日的神话。”
他们迈过长廊,不存在的旧物像是黑暗中的不明物,粘在背后的眼神仿佛越来越多,越来越沉。但回头看去,黑暗中的展柜里空无一物,遍地都是整洁的狼藉。仿佛倒转沙漏,逆流而上几千年,仍然是那些空荡荡的展柜在注视他们。
直到最后,展馆的布置变成了岩洞,走廊尽头是一幅巨大的壁画,观赏者被一道幕天的玻璃墙拦在三步之外。
“这是根据现场拍摄的壁画复原的,真迹褪色得差不多了,剩下的部分被保存起来了,我也见不到。”钟离关掉了手电筒。壁画底部和侧面都有灯柱打在画上,一片漆黑中,钟离只能从隐约的光亮中,看到魈眼尾的一摸暗红。
“帝君?”魈轻声自语。
“那是摩拉克斯。”钟离轻声地说,不知道是说给魈听,还是说给自己听:“这幅壁画上描绘的是摩拉克斯……古璃月民尊称为‘岩王帝君’。画面有三景,根据留下的文字,大致是描述了岩王帝君建立契约的秩序;创龙点睛,与哈艮图斯结盟,共创璃月;和古孤云阁的如雨岩枪。”
钟离转头看向魈,夜叉悄无声息,只是微微张开的嘴,颤抖的嘴唇暴露了他剧烈波动的情绪。“在壁画里,所有摩拉克斯的形象都是身着白色神袍,身躯如黑金玄岩,手执传说中的神兵贯虹之槊。也许是出于古璃月民对岩王帝君的崇敬,他的脸部都没有明确的刻画,不是带着玄岩面具就是已经破损。”钟离又笑了一下,“想来……根据古璃月留下的记载,传闻摩拉克斯有无数化身,容貌惊为天人,见者无不为之倾倒。绘制其容貌想必极有难度。”
他意识到自己的语气开始慢慢地偏离了一个纯粹的讲述者,字句仿佛被心跳泵动的泉水,从喉咙里涌出:“他受万民爱戴,执政璃月三千余年,最终功成身退,在璃月先民前导演了自己的死亡,还政于人,却又在万年前的七神时代最末与其他六神一同再次现身。其后是一段长达二十年的空白。后人得出的结论是,七神时代末的所有记载均被抹去,这一空白成为大陆研究古历史上绕不开的一个巨大谜题。”
“你那份神奇的力量……联系元素力,我大概有了推测……”钟离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声音消失了,他的嘴仍在一张一合,脑子里盘旋的内容也在继续拼合:为了对抗某种存在,七神的存在被抹杀,元素力的循环被切断,七神分散在大地上的力量成为了灾祸之源。
这些是无法说出口的?钟离愕然。
魈的神情肃然:“噤声。”
“对于过往的讨论已经毫无意义。”魈说,“那些过去已经轶失,我来到这里只是为了完成我与帝君的契约。”
“如若不是帝君的契约,我无法苟活至今,更无法……”
更无法什么?钟离几乎要脱口而出,这实在没有他平时的风度和沉着。但这的确是一个意外的机会,不比从典籍和古旧的字迹上寻访得到的只字片语,亲历者和钟离最好奇的对象就这样站在面前,欲言又止。作为凡人,钟离对古老的神话的向往,对上古历史的好奇,对真实内容的探访,甚至于对捉摸不定的对象的倾慕,所有的一切都纠结在魈这一个存在上。于是凡人不可抑制地激动起来,钟离急切地看向魈,想从他的神情和姿态上捕捉到什么信息,虽然这显然是一时情急之举。
魈沉默着,甚至回避了那股视线。
钟离的心慢慢地沉下去。
——
他们不能谈论曾经的事了。于是钟离再次想起——几乎是痛恨地,又庆幸地——他们可以谈论摩拉克斯。
“现在的机会恰好。”钟离的喉咙似乎开始又开始痛,“讲讲摩拉克斯吧。”
魈张口之前,钟离迅速补上:“我要听‘你说的摩拉克斯’。”
魈沉默,重新开口时表情变为郑重。最简单的讲述方法就是跟着时间走,魈对“摩拉克斯救了我”这样的事实的叙述简短至极,干脆利落,几乎没有自己任何感性意义上的描述。
“梦驱使我的时候,给我下过禁制。我不得不甘心成为她的座下之犬。”
“帝君救了我,赋予我新的名字,与我缔结契约,我有幸守护璃月数千年。”
钟离还在等待魈的叙述,少年则转过头:“我说完了。”
“就这样吗?”钟离问。
魈眉头一竖:“你希望我说什么?”
“你爱摩拉克斯。”钟离说。
“住口。”魈冷冷地说,他脸上露出了愤怒的神色,就像面具上露出獠牙的鬼。
“你敬畏他,爱戴他,无条件服从他的所有命令,视他如神明……他本来就是璃月的神。”钟离继续轻声说,对着魈越来越凶狠的眼神和冷酷的面色似乎视而不见,“你把所有的私情都藏在从者和信众的身份下,无论看作君王,父亲,主人,都……”
轰的一声,钟离被魈推到墙上,背部重重地撞在土石的壁垒上,他发出剧烈的咳嗽声。如魈所愿,钟离闭嘴了,他露出了奇异的势在必得的笑容,对着魈那张满是阴霾,瞳孔竖起,眼神几乎要一枪划开钟离喉咙以灭口的凶恶神情。他身上冒着隐约的青黑色,尖利的风声在他身侧盘旋。
“我警告过你……不许提这样玷污帝君的话。”魈摁着钟离的脖子,几乎像捕猎的猛兽咆哮一样,从喉咙里挤出声音。
他们僵持着,钟离露出了一个对于魈而言显得格外陌生的微笑:“抱歉。”
他仍然会因此而愤怒,钟离甚至感到庆幸,这远比无语凝噎面面相觑好得多。
魈深深地呼吸,用力地甩开了手。他身侧的青色风里混杂着的黑色剧烈地抖动起来,浑浊的爆鸣声在钟离周围翻滚,但是从未将一点点余波掀到他的附近,他那股恶劣的喜悦再一次像沸水一样在心里翻滚起来。
钟离凑近了魈,他沉默了片刻,像是吐露了什么抑制已久的话:“回答我一个问题吧。”
魈抬眼看他,夜叉野兽一样的姿态还没有完全收回,那双澄金色的兽瞳在瞪视他。钟离这副视死如归直面断头台的神情,已经把他想问的内容一字不落地透露给了魈。
“你从我这里得不到答案。”
但是钟离像是没听到拒绝一样,深吸了一口气,转过头去,不再直视魈。
“我翻阅了目前市面上最主流的古璃月史,看了里面摩拉克斯相关的记载。”
“曾经我能与其他人玩笑自夸,说古璃月史我略知一二的。很有趣,再次阅读这些文字,我注意到了很多曾经从未注意到的细节。你讲述的内容甚至能和记载里的内容对上。“钟离略去了一点,他对着古旧的文字,脑内总是自己缓缓的念书声音,自己的声音伴随了他的整个求学时期,一脚踏入他的职业生涯。而话语寥寥的夜叉,有一日突然在脑海里出声了。冷淡到几乎冷漠的少年的声音与他自己低哑温和的声音慢慢重合,几乎令他恍惚,仿佛是魈在向他娓娓道来那段过往。
“……同时我也注意到了一件事。关于摩拉克斯的记载不可谓不多,但是他的身边是哈艮图斯,若陀龙王,对手是梦之魔神,漩涡之魔神,不知名的沉玉谷魔神。夜叉藏在璃月仙众中,从未有一刻与其相提并论。“
“后世流传的记载和文献里,你永远无法和你的君主站在一起,甚至你们的故事不为人知,将被所有人遗忘。”
魈的眼睛闪了一下,他那几乎是猛兽竖起羽毛的神情和姿态慢慢地放松了下去。
“那……“钟离甚至可笑地哽住了,他咳嗽了一声,才低低地问:”你的感情呢?你对摩拉克斯的执着呢?”这个问题同样问得可笑,在脱离唇舌瞬间,钟离就想象到了魈的答复。他会说我的情感我的事情无关紧要,我不在乎所谓的“站在一起”,这是帝君与我的契约,这是我愿意做的事。
可是这里早就没有神了,没有神就没有亵渎,没有神就可以有私情,为何如此自苦,连承认都不允许自己承认信仰以外多余的情感?
更何况这些早就无法拆解成干脆的一份份组件。感激撕开被蒙蔽而生的仇恨,敬畏生根,仰慕抽芽,渴望和喜悦因为天堑般的距离和责任发酵成裹住一切私情的烂泥,如此不堪污糟的根基不再适合任何他者的感情扎根。
魈没有回答,他转过头去,注视着玻璃柜后,摩拉克斯那张被玄岩面具覆着的,露出“无边杀伐之相”的脸。
钟离的心慢慢绷紧,魈的脸庞在沉默的灯光里若隐若现,他倒映在玻璃屏上的脸,朱红色眼影,澄金色眼眸,苍碧色的发梢,眉心的紫菱,被玻璃屏背后复原壁画用的岩彩搅得迷失而混沌不堪。沉默把这份可能没有的答复拉得越发沉重而尖锐,射向钟离的一枚箭矢在弓弦上被越拉越满。
“你在侮辱我心怀私情。”魈的声音带着轻微的嘶哑。
“抱歉。但是你能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你和帝君……“他似乎哽咽了一下,”长得一模一样。“
钟离苦笑了一声:“看来我走了很多次捷径。”
他转过头去,再不敢直视魈的脸庞,过往所有魈注视着他的神情一层层淹没了他。所有从魈给自己设下的重重包裹里漏出来的,仰望的,难以无视的的狂热和崇敬,果然都是因为这和摩拉克斯几乎一致的模样。疼痛慢慢地从钟离心底溢出,魈注视着他的脸的时候,对着这张只有五官和他的岩君一模一样的脸,怀揣着什么心情?
钟离感觉到魈似乎凑近了,他的呼吸轻吐在自己的下颌。他们离得前所未有的近,魈身上的风声也从未如此柔和平静。
“我来到你身边之后意识到了一件事,“魈说,语气里带着钟离无法辨认的涩意,”我从未把你们混淆过。“
“是我的默许,是我的放纵导致的。”
“既然你想知道……”
“那么,‘我会予以你所求的答案’。”
魈的声音突然不像自己,金色的眼睛亮起,他露出惘然而安适的神色,看向钟离的眼神令钟离心里悚然一惊:自我束缚所无法掩盖的狂热和喜悦从那双几乎不存在任何焦距的眼里流淌而出。
略微带着凉意的手触到了钟离,魈捧起了钟离的手,把它贴在了自己的脸颊。钟离的手颤抖起来,他听到魈的心声,他在说温热的,如同记忆中那样温厚安稳的手,只是没有岩指和黑曜石般的掌心里传来的泥土和矿石的呼吸声响。
“帝君。”
“我愿意的。”魈说。
钟离像是整个手掌被火燎了一下,几乎要抽回手,他转过头,魈却闭上了眼,他说话声低低的,几乎像在呢喃,只有语气一如既往的坚定。
“是我愿意的,帝君。”
钟离僵在那里。这份眷恋,这份心意,果然不是给他的。魈会无可自抑地流露这份感情,只是眼前的钟离在那瞬间成为了摩拉克斯,那种时候是他无伤大雅的自我放纵。从来没有和摩拉克斯长得如此相似的一张脸,即便行事手段已经完全是一个凡人,恍惚之间能窥得一丝就已足够。
魈的眼神就像一片薄薄的落叶,落叶从他肩头飘落。魈捧着的手也慢慢变得僵硬,施展不得,萎顿而悲哀的情绪从钟离别开的脸漏出来。
“你明白了吗?“魈抽回了手,面色再次恢复了平静,看任何一个凡人都是这样的神色。如此真挚,如此忠贞。于钟离而言,如此残忍。
“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吗?”魈问。
没有了。钟离悲哀地看着他,没有了。
————
第二天早上仍是改卷,任何大事都无法动摇的生活的要事总是如此琐碎烦人。魈似乎异常地困倦,他缩在沙发上,靠着毛绒垫子似睡非睡,休息姿态和周围柔软的事物让那张极具攻击性的面庞软化了许多。
给魈盖上毯子的一瞬间,钟离看见了魈微微颤抖的睫毛。屋内很安静,他听见自己的呼吸声,也听见魈轻轻的呼吸声,电脑在微弱地喘息,窗外做出一个漂亮俯冲的鸟发出的鸣叫像一颗圆润的珠子。
钟离似乎能看见时间消失的脚步。这一切对于他这段时间的经历过于安静,在这样宁和的时间碎片里,告别都是无声的。
钟离坐在魈身旁,注视着一抹小小的碎片般的金色光斑从魈的脸上拂过,掠过了他的嘴角。困意也吞没了钟离,他像躺在水里,慢慢闭上眼睛。
——
他们不约而同地醒来,钟离沉默地注视着魈,那几瓣琉璃碎块被魈收在了手里。
魈搭上了钟离的肩膀。熟悉的风裹住了钟离,他再一次被魈稳稳地接在怀里,被柔和的微风推到地上站稳。附近光线昏暗,没有一个人影,周围仍然是岩石的海洋。
“退后,这力量凡人承受不住。”魈对着钟离说了他最后一句话。
魈轻轻一握,再次松开手时脸色苍白了三分,手里则多出了一抹纯粹的青色,在掌心里盘旋。几瓣琉璃碎块凭空闪出,被青色的风一卷,变成了钟离在资料夹里见到的那颗完整的琉璃心。
钟离慢慢地站起身来,面朝着魈的背影一步一步向后退去,每一步都在宣告着他朝着自己的日常生活回归而努力,一步,三步,七步。他不得不放弃窥探这发芽自过去的无根之花。魈来自于一段轶失的过去,他出现于此是为了寻找他的主人遗失的力量,他与自己相处疏远至极却又流露出不属于钟离的一丝真意,他如此回归于地脉欣喜而解脱,恐怕他身侧飘过的芥子般的灰尘都和钟离自己与魈接触到的程度相差无几。
钟离依然只能看到魈的背影。他微微垂着头,双手捧着那朵脆弱得像会消融在风里的小花,他把旧主的碎片完全罩在自己的身影下,阻止了来路不明意图窥探的目光。钟离甚至能想象到魈的眼神——那样柔和的,仿佛注视着世间最完满,最无可挑剔的事物——钟离露出了自嘲的神情,他没见过魈露出那样的表情,于是他的想象里魈甚至不算是魈。原来他被非人占据的这段时间,已经被自己的想象哄骗得彻彻底底了。
他沉默地站着,恍惚间以为自己是一块石头。钟离看见魈怀里的金光越来越盛,他看见了魈怀里的一切动作。
魈仰起头,吞下了那颗完整的青碧色的琉璃心,他的脖颈起伏,喉头滚动。然后他垂下头,把手心里的岩花贴在了胸口前。
岩花的根须毫无阻碍地扎进了魈的胸口,棕色散发着温暖光晕的枝条从魈胸前发疯地生长出来,魈没有痛呼,身上也没有血,表情安静得如同睡眠。他金色的眼睛露出虚弱的温和来,棕色的枝条越发如虬龙,从魈的心口盘旋而出,枝杈拂过魈的脸颊。似一声低沉的龙吟,金色的岩花在枝头上开放,簌簌地落下碎金般耀眼却柔软的花瓣。
钟离看到魈微微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少年的身形仿佛水面的倒影,如同钟离心中多次恐惧的那样,消融在了空气里。
——
钟离回过神来,遗迹里仍然安静得似乎没有一丝空气,他仿佛在此地驻足了千年之久,从头见证了一棵生长了千年的树从种子到枝繁叶茂。像做梦一样,在三十步之外就有一棵树,三人环抱粗细,没有树叶,树枝上开满了染着微微青色的金色的花,就像记忆里少年手里捧着的那一株一样,闪着耀眼的,纷乱的细碎金光。
钟离缓缓地蹲下来,他剧烈地干呕起来,仿佛要把幻觉和心脏一起吐出去,只是吐出的东西里没有熟悉的岩石碎块,只有他觉得恶心的唾液。钟离调整着呼吸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一步一步走近了那课树木,他的喉咙开始发痒,错乱的影像从眼前掠过,碎裂的青色心脏,鎏金般的金棕色火焰包裹着岌岌可危的琉璃,黑暗,黑暗,黑暗,大地轰鸣的声响,钟离的脸庞,钟离的工位,钟离的苦笑,壁画上摩拉克斯被玄岩面具覆盖的脸庞。钟离的手碰到了树皮,那棵树突然发出不堪重负的咔嚓一响,木屑飞扬,似有重物轰然倒塌,钟离咳嗽起来,他看见无数的蝴蝶——翅膀晶莹剔透,闪着青色和金色的光,像无声无形的飓风一样绕着他转了一圈,慢慢地散在遗迹里。
他的喉咙终于不疼了。
钟离在像是被蛀空了的树桩里找到了一颗浑身裂纹的青色琉璃心。晶莹剔透,触之生温,裂纹里被细细的鎏金填补得毫无隙罅,最大的破损处同样被金色覆盖,其上开着一朵金光灿烂的花,花瓣薄如蝉翼,闪着金石般的光芒。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