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魈】对黄昏(更新轻松向小段子)

全文11w,原作向一发完,包含角色死亡、一小段亲密描写、原作文案猜测及衍生。

    “故事似乎总避不开黄昏与潮湿的夜雨。”

正是暮色四合,日月轮换。太阳沉得急,晚霞匆匆而过,仅留存一点拖尾。璃月傍晚时分是有些热的,热气未散尽,钟声便响起,灯便也燃起来了。

魈难得没有踩着刚刚亮起的灯火,像只利箭般穿过荻花洲。遵奉契约降妖除魔的仙人在参加一位凡人朋友的葬礼。说是参加也不准确,毕竟哪里有人只是站在极远处望着的。他极少进城,这次也不例外,不过葬礼的主角也不会怪罪于他。

少年仙人与葬礼的主角颇有些交情。夜叉与往生堂一直都保持着合作关系,每一任堂主都知晓魈的存在。但往生堂第七十七代堂主,胡桃,十几岁便在去望舒客栈抓客卿时,不靠身份靠自己结识了仙人。

这场相识本是意外,而其中又不得不谈到往生堂的客卿钟离先生。客卿平日里最爱遛鸟赏花品鉴古玩,模样生得年轻,爱好却像上了年纪的老古董,主打一个悠闲自在。

堂主年纪更轻,接过堂主的位子后,亲自为爷爷办了葬礼,以少女的身躯穿回于阴阳两界。她极其擅长抓人:不卜庐采药的小童子七七是个僵尸,很少逃脱她的“魔爪”。抓自家客卿更是一把好手——当然,不是说钟离扰乱阴阳秩序的意思。

钟离客卿大抵是位仙人。在璃月这个底蕴深厚的国度,遇到几位仙人也不是什么难事。胡桃小时候就见过他,爷爷与他关系甚好,时常见着这位青年帮忙操办各种典仪。想来钟离不请自来,协助刚上任的往生堂七十七代堂主胡桃也与爷爷脱不了干系。

客卿享受生活,什么都懂,却又什么都不关心,总是走走停停,走着走着就不见了人影。后来胡桃索性不再四处找,就往望舒客栈去。有时见他一个人坐着喝茶,有时见他一个人站着望天,有时见他与各色好友谈天问地,有时正赶上他准备离开。总之,十次里有九次能遇到。要是被熟人看到,指不定要问胡桃:往生堂没有员工宿舍吗?为何钟离先生像是居无定所,只能钉在望舒客栈。

要是真发生这种情况,胡桃定要大喊一声冤枉:她的好客卿在往生堂不能说是横行霸道,也算是上上下下都尊敬佩服,她这个堂主更是亲自来客栈请客卿回去操办典仪,从不让人累着,谁看了都要夸一句堂主心思开明、对下属亲切备至好吧!

话是这样说,没什么要事,胡桃也就由着钟离云游璃月,听戏遛鸟,任凭账单寄往往生堂——养一位学识渊博,关键时刻相当靠谱的客卿,胡桃自认还是没有压力的。

有一次却好像让她撞破了什么秘密。

胡桃来时正是傍晚,太阳还没完全落下,月亮也没高高悬起。老板和掌柜对她上上下下四处找人已经见怪不怪,点了点头就又去招呼客人。等到胡桃把钟离常待的区域走完,也没见自家客卿身影。

能去哪呢?

她托腮思考了一会儿,想起赏月之地久负盛名,于是乘升降梯来到楼上。寻思着该有不少情侣在此亲热,便刻意放轻脚步,慢慢绕着楼梯走上来。

但显然是多虑了。一路上一点交谈声也不曾听到,只有风声与偶尔的虫鸣,哪有人的声息。胡桃不禁怀疑今天能不能成功捉到客卿。

楼顶只有钟离一个人背对着她,却不抬头而是低头。胡桃喊一声“客卿”,才发现自己似乎办了件坏事。

自家好客卿身前,明显站了另外一个人!只是那人身形要更纤细,被钟离挡得严实,听到她那一嗓子,从旁边探出头来才被胡桃瞧见。

坏了,扰了钟离好事!胡桃想,这个时间,这等景色,这般地点,两个人……

望舒客栈楼顶是情侣赏月的圣地,每一个来过的人都对此深信不疑。望舒望舒,远眺高车之所,远观仿若镶嵌在明月与山影间,身处其中又如触手可及那轮圆圆的玉盘。沐浴在这样的月光下,大概什么烦心事都会烟消云散吧。若能与心爱之人一同,在皎洁银辉下,恋人的眼眸如同凝着化不开的情意,也泠泠闪着光。诉衷肠,话情丝,一切都在不言之中,一切都在冷冷的月光下……

书上是这样写的,没想到钟离客卿居然也挺懂浪漫的嘛。

不对……原来钟离真的有恋人?胡桃有数不清的好奇心,却也不多管闲事。往来她倒是从未想过客卿的感情状况,那也架不住身边仪倌讨论——怎样的人才能配上客卿先生?客卿先生又会为怎样的人而倾心?客卿先生爱赏花遛鸟,对方是不是喜欢赏鸟遛花呢……话没说完两人察觉到不对,连忙捂住了嘴。

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才会喜欢赏鸟遛花啊?仪倌自觉嘴误,便不再谈论。过不了几日,相同的话题又一次充斥在耳边——能与钟离客卿在一起的人,必然有过人之处。

首先,容貌一定要登对,毕竟客卿先生生得俊,若是长得歪瓜裂枣就多少有些伤眼,当然,客卿先生自己喜欢便好;其次,学识一定要深厚,毕竟客卿先生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无所不知无所不晓,若是痴傻愚笨就多少有些不搭,当然,客卿先生自己喜欢便好;最后,性情一定要温柔,毕竟客卿先生为人和善耐心,话语幽默,若是暴躁狠毒就令人扼腕叹息,当然,客卿先生自己……客卿先生不会喜欢这种人吧?!

钟离先生对生活品质的追求人尽皆知,若有能力享受到最好的,他便有无限的精力去得到。眼界定然也高,恋人更是不能与粗钝俗气沾边,最好灵巧聪慧,这样才……

说到激动处,只听得胡堂主咳嗽一声,原来她们话题里的主角已一条腿迈入大门,也不知把女孩子的话听去了几分,只是嘴角噙的笑越看越觉耐人寻味。仪倌面皮薄,也不好意思凑上去问,这次暂且打住,只敢往后偷偷猜测客卿是否已有倾心之人。

能夺得客卿青睐……仪倌想象力告急,竟一丝一毫也想不出来。

不参与讨论的胡堂主却是第一个知晓答案的人,也是唯一一个。

暗黑派小巷打油诗人文采卓绝:客卿倾心之人是位容貌登对,学识深厚,性情相合的仙人,真真是天造地设,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仙人打断她喋喋不休的夸赞。帝君化名“钟离”融进凡间,成为往生堂客卿,帮着操办了不少葬礼。而夜叉与往生堂一直保持着合作关系,因着胡桃年纪小,为省去不必要的麻烦,钟离便直接代劳。以至于魈知晓胡桃,胡桃却并不认识他——若堂主还有很小时候的记忆,那也算是彼此认识。

现下魈终于明白何为不必要的麻烦——这孩子,活泼到让人头疼。怪不得帝君总是叹息应付不来,想来也是知道魈更加适应不了。常人见了仙家大都有着拘谨的敬重,仿佛胳膊不是胳膊,腿不是腿的。独独这位少女模样的堂主毫无惧色,反倒好似老友般熟稔。

阴差阳错下,倒是结了段缘。

回忆往昔总教人无端泛起些惆怅,两声叹息同时响起……两声?魈转过头去,就见葬礼的主角正背着手好端端站在他身边,望着璃月港的灯火叹气。仙人见过多少这样的魂灵,倒也不觉得惊讶,或者冥冥之中他知道胡桃会来与他道别。

堂主见他看过来,摇头晃脑故作高深道:“降魔大圣,你终于注意到我了。”还是十几岁的少女模样:堂主标志性帽子,帽檐别一枝红梅。

“我为什么在这里?”胡桃先声夺人,揪出旁边一团小小的身影,“喏,我来捉她。”

是个十一二岁模样的小女孩,眼神机灵,委屈地往魈身边缩了缩:“为什么要捉我!”

胡桃也没比那孩子高多少,端了一副长辈架子掐掐她脸蛋:“你说你乱跑什么,还得本堂主亲自来捉拿你,你该当何罪?孤零零一只小鬼魂,还刚刚好遇到降魔大圣。”

这是借着魈的由头吓唬小孩儿呢。熟悉的无奈感又一次袭上心头,倒是驱散了不少离别的肃穆。胡桃解释:“大圣你也看出来了吧?她是十二岁的我,与你当初收留的小冥差不多,不作恶不害人。”

魈点点头,他记得这个年岁胡桃就操办了自己爷爷的葬礼。往生堂第七十六代堂主精神矍铄,对这个孙女宝贝得不得了,胡桃出生不久就抱着见过了护法夜叉,请他多担待。后来自觉大限将至,又请钟离任职,做了往生堂客卿,多多照顾尚年少的胡桃。

会出现在这里的魂灵要么是有遗憾未了结,要么是死去时年岁太小,没有已经亡故的自觉。他推断十二岁的胡桃有未了结的心愿,只是过去那么久,还会有什么遗憾?

“能有什么遗憾。”胡桃不愧是多年的好搭档,虽然仙人根本没有承认过,“往生堂第七十七代堂主胡桃若是还纠结于生生死死,干脆别干了。生死有常,我不会过多干涉,对我自己也是如此。十二岁那年我就看明白了。”

小孩儿不服气道:“谁说我没有!”

“那你说说,也好让降魔大圣为你作主。”

魈恍然觉得自己耳边响起以前听过的一声感叹:青天大老爷!现在他是这位“大老爷”,听两个孩子吵嚷。是了,两个孩子。这位仙人虽千百年一直都是少年模样,年纪不知比凡人大上多少。虽说少与人接触,但仅凭在世间度过的年岁,也没有多少人敢轻怠他,故而无论凡人年岁几何,在他眼中都与孩子无异。

两个小孩你一言我一语,说完就一齐看过来,等着魈评判是非。魈只觉得头痛。若是钟离听到定会打趣一句:降魔大圣什么时候也兼职判官一职了?

“仙人哥哥!你看你看,那个是我的朋友。她可胆小了,而且特别爱哭,是个爱哭鬼!”小胡桃远远指着璃月港里那个小黑点。幸而在场三人都非常人,一位仙人一只鬼魂一个魂魄,视力极佳,一眼就看见“爱哭鬼”。

那是新上任的往生堂第七十八代堂主。

魈也认识,论起来这孩子也算他看着长大的。其实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往生堂许多代堂主都算他看着长大的。只是关系有亲疏之分,像胡桃这样的更是前所未有。

与降魔大圣第一次见面是在望舒客栈。时隔许久,不知过去多少个春秋,胡桃又一次踏上了客栈的楼梯。这次来不是为了找她的好客卿,反倒是来找仙人。

她怀里抱着一个小女孩,两三岁模样,脑袋上扎两个歪扭小辫,小脸圆嘟嘟,眼睛亮晶晶。旁人看了或许只觉得孩子可爱,钟离和魈看了却不禁想,倒是和胡桃小时候的精气神一模一样。那时候胡桃的爷爷也是这样抱着粉雕玉琢的小娃娃,同两位仙人说笑。小胡桃咿咿呀呀地笑,活泼得很。

之后成了胡桃抱着孩子,孩子抱着娃娃,娃娃手里又不知抱着什么,三个俱是圆溜溜的眼,一齐望过来显得可爱又好笑。

那孩子不过两三岁,大脑袋小手脚,尚且不明白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大抵是生来性格就活泼亲人,被胡桃抱在怀里,却一直盯着离得比较远的魈。

“魈上仙站那么远干嘛,你不想看看这孩子吗?”胡桃骄傲地把小女孩举起来,像是炫耀一件珍宝,“她可是未来的往生堂第七十八代堂主——就算是钟离也要听她的话哦?”小女孩也骄傲地把娃娃举起来,冲着远处的少年仙人笑。

虽然毫无血缘关系,相貌也不相像,这两个孩子的神态习惯倒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小女孩是胡桃收养的。她的家人都不在了,母亲患疾,孩子本来要交于七星管的。但行秋讲这个故事给伙伴们听时,胡桃一拍脑袋,又笑起来,说,素日里你们担心我往生堂没有传人,看,这不就来了吗?

第二天那孩子便被带着见了“哥哥姐姐”——虽然他们年龄都能当孩子长辈,但胡桃说我们都还年轻,叫哥哥姐姐才对。再来就是来见见仙人。往生堂负责璃月的丧葬,追溯其起源与夜叉一族也有紧密联系。此番介绍,一来是请仙人看看未来的往生堂七十八代堂主,二来是胡桃与魈也算是好友,这样大事岂有不告知的理由?

钟离问,这孩子可有名字?

胡桃笑眯眯道,小名胡罗卜,罗网的罗,胡萝卜的卜。

确实像这位跳脱的堂主会起的名字。钟离恰当地发挥客卿“好学”精神:这个名字有什么含义吗?

魈走近了些。他远离人类有一方面是不愿凡人被他的业障侵染,但若与帝君在一起时,便不用担忧此事。

他看着小女孩藕节一样的手臂,心想应该叫白萝卜。

“她妈妈姓罗,前些天重病去世了。”胡桃正色,褪去脸上笑意,“留给孩子的就这个布娃娃。”

她把胡罗卜抱得更高些,好让二人看清孩子手里的娃娃——那实在算不上可爱,看起来有些年头了,缝缝补补不知多少次,处处是补丁,但洗得干干净净,一看就是被人珍惜着的东西。

魈和钟离对视一眼,明白了胡桃用意何在。未来的往生堂第七十八代堂主有一个玩笑般的小名,不知原委的笑笑就过去了,知道的会记住一段过往。胡桃不打算对小女孩隐瞒身世。

钟离点头,有赞赏之意:“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只是……这个娃娃有些眼熟。魈跟着点头,看着胡罗卜冲他笑,一股熟悉感突然涌上心头,他问:“她母亲住在轻策庄吗?”

胡桃讶异:“大圣连这个都知道?”

“……”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那个娃娃他见过,只是不能笃定,故事中的母亲就是曾经那个小女孩。胡桃不知道这段过往,钟离却知道:“魈上仙常去轻策庄,想来是记起了故人。”

边说边逗小女孩,胡罗卜咿咿呀呀地笑起来,挥舞小胳膊,这一甩就把娃娃甩到魈怀里。降魔大圣小心翼翼接住,拿起来端详片刻。眼睛已经掉了一颗,另一颗也险些埋没,像个沉默的黑点。

确实是故人。竹林月夜,少年仙人曾经拯救了一个小女孩被丘丘人抢走的布娃娃,那时候它还没有岁月的痕迹,月光撒在两个黑点一样大的眼睛上,沉默地与沉默的仙人对视。后来呢?他把娃娃还给小女孩,得到一声“谢谢仙人哥哥”,附赠一个灿烂的笑容。

之后钟离说,轻策庄有个小女孩,对仙人哥哥心心念念,还问为什么仙人哥哥不朝她笑也不和她说话呢。他问她怎么知道那是仙人。罗小妹抱着娃娃,眼睛亮闪闪的,大哥哥长得和书上说的仙人一样漂亮,还把娃娃还给我,可他是不是不喜欢我呀,大家见了我都会笑的……

小女孩得到一个来自钟离先生的微笑,以及一句解释:仙人哥哥只是不爱笑,不是不喜欢你,你有危险的时候他不就来帮你了吗?

数十年还是十数年过去,那个娃娃又回到少年仙人手上,他温和了神色,把娃娃还给小女孩。胡罗卜眼睛亮闪闪,咯咯地笑不停。

“喔,看来魈上仙与胡罗卜挺投缘嘛。”胡桃让此事翻篇,说出自己此行最大的目的,“不如就由魈上仙和钟离客卿给她取个大名?”

取名简单,要起得合适妥帖难。譬如胡桃有一名言:胡桃的胡是胡作非为的胡,胡桃的桃却不是淘气的淘。当初胡桃爷爷就说,幸好起的是“桃”字,要是“淘”字不知道这孩子要闹腾成什么样子。话是这么说,语气里满是溺爱。

“起名一事重要,名字的涵义与其中的祝福都要斟酌,还是交给堂主这个最亲近的人来做最合适。”钟离婉拒这份请求。

皮球顺势推给了魈,推脱的话已然练得炉火纯青:“我只懂降妖除魔,才疏学浅,恐难胜任。”

胡桃目光从他俩脸上扫过,狡黠道:“两位长辈,我不信你们没有给人起名的经验。”平日里堂主没大没小,一点不拘泥于身份辈分,到要用时倒是恭恭敬敬地叫声长辈。她把“长辈”二字咬得重,颇有些小辈要耍无赖的势头,幸好她只是咋呼咋呼,虽然年岁长了许多,眉眼间还是带着少年时的骄气,没有成长为无趣的大人。

钟离心里觉得好笑,想,我这位“长辈”此生最大的经验就在你面前站着呢。

知道二位都不吃这套,胡桃也就不再纠缠。但还是趁机敲诈一番:“不起就不起,那能不能补偿我听听二位的故事呀?”简直是强取豪夺。胡桃一直对仙人的故事抱有充足的好奇心,尤其是知道钟离客卿与大名鼎鼎的降魔大圣是一对伴侣后更是达到了顶峰——仙人的寿命极长,若无意外能在世间存在许久,世间称为长生种。长生种的生死观是怎样的呢?胡桃抓心挠肝,时不时就要问一问。

结果当然还是钟离滴水不漏地拒绝:都是些琐事,也无甚值得讲的,况且说来话长,一时半会讲不完——堂主你看,胡罗卜都困了。

于是焦点又转移到小女孩身上。到最后钟离和魈也没踩进胡桃的陷阱。

魈的目光越过时间,看向已然长大的孩子。

现下这孩子未至双十年华,扶着棺木,低头看不清神色。想来也是悲痛至极,胡桃与她相处更似姐妹,往事历历在目。往生堂的传承就是在一次又一次葬礼中接续下去。

“你看,她真的很爱哭,没有我哄她一定会很难过!”小胡桃强调,“你看……诶?”

只是片刻后,那孩子抹了抹眼泪,再抬起头来又是与当年胡桃一般无二的神色。肃穆、冷静,属于往生堂第七十八代堂主的神色。

十二岁的胡桃见状哒哒地不知跑去哪里。也没人管着,就任凭她离开。在场两位都知道,执念业已完成,过去的虚影便会消逝。

往生堂第七十七代堂主胡桃梅花瞳里溢满欣慰,不自觉唠叨起来:“魈上仙你不知道,胡罗卜小时候我最怕她哭,一哭起来简直天崩地裂,都不知道怎么哄。”

让人头疼这事你俩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魈腹诽。

“不过你看,她已经学会自己擦眼泪啦。”胡桃叹口气,嘴角却是笑着,“我和每一位朋友都告过别了。其实我一直很好奇,仙人的年岁那样长,见过的生生死死一定很多,那遗憾会不会也比凡人多呢?”

会不会也挂念着什么,不愿离去?长生种的心胸要更豁达些吧,能让长生种放心不下的会是什么呢?

她只是随口一问,并不求得到答案,这下是真的告别了:“我之前和客卿道过别,让他讲讲你们的故事,他还是推脱说来话长要讲个几天几夜。不过想想也是,我现在也没时间听了。魈上仙,我要走啦,记得多帮我照顾照顾那孩子。”

胡桃的身体慢慢变得透明,明明灭灭,好像身体里冲出无数只火蝶。完全消散前她又补一句:“你们的故事自己记得就足够了。”

天彻底黑下来了。钟声绝迹,钟离走来。作为往生堂客卿,他明里暗里协助下一任堂主办好上任以来第一场葬礼,在庞照应完了全程。说不怅然自然是骗人的,但比起胡罗卜,这位新堂主,或许也算不上什么。亲人离世无疑是凡人生命的伤痕,她需得捂着伤口,任凭血淋漓,接过这幅重担。

待到她完全能独当一面,钟离或许会变一幅模样再暗中照顾照顾。但显然不是现在。

钟离收回目光,与伴侣并肩,轻声问:“堂主走之前说了什么?”他远远就看到魈的身影伫立在城外山头,也看到熟悉的少女身影出现又消散。这位老朋友与每一位旧友都告了别,包括魈。但唯独没有出现在新任堂主面前,或许是怕那孩子见了只会更舍不得这位没有血缘关系的亲人。

只是远远看着,就足够了。看到从小便跟在身边的孩子也能够露出那样坚强的神色,就足够了。

魈认真看着钟离,复述一遍胡桃的话。他见帝君面色不豫,知这位神明定是心中惆怅。只是性子内敛,也不表现出来。旧友的逝去,如同岩石的划痕,划得多了,也就碎为齑粉了。故而魈毫无更改地复述,连带着语气也学得惟妙惟肖,只求驱散一些离别的惨淡之意。

钟离听罢露出笑意,点点头,感叹道:“堂主还真是执着。”

并非他不想讲,而是不能讲。他不说明,便没有人能指出岩王帝君其实并未逝去,而是作为“钟离”生活在璃月港,就像每一个普通的璃月子民,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若真摊开讲,也不知堂主能不能撑得住——

钟离客卿没有骗她。岩王帝君与护法夜叉、岩王爷与魈上仙、摩拉克斯与魈、钟离客卿与降魔大圣的故事讲起来确实要讲许久,几天几夜也讲不完。那些已然被时光湮没的过往,如同庞大的池潭,静静地汇聚在摩拉克斯记忆中,又如同黄金般,总在他的神思中熠熠生着辉。

故事起源于一支翠玉做的利箭。

岩之魔神摩拉克斯诸武精通,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岩枪遮天蔽日,弓箭亦是百步穿杨。无边杀伐之相下多少魔神精怪命丧黄泉,胆大些的一命呜呼,幸运些的吃了苦头便不敢再犯,胆小些的更是不敢染指璃月土地。

独独一位掌管梦之权能的魔神,盘踞在璃月人烟稀少的一角,数十上百年都未能被连根拔起。那时战事吃紧,分不出兵力以铲除这股势力。故而相较来不算大威胁的梦之魔神着实威风了许久。只是她的野心越来越膨胀,竟开始劫掠儿童,频频侵扰周遭,一个大家族就在这看似不痛不痒的蚕食下,家破人亡。

在璃月诸位魔神终于能分得出神来处理此事时,事态已变得严重。只是在谁去处理上犯了难。璃月并非没有能人,但这梦之魔神权能实在无解。靠近些就会受到污染,如同坠进噩梦般,可见心中最为可怖之事,有时又深陷美梦,意志不坚定者见了心中最渴望之物,或许就迷失在梦境里,在美梦破灭那一刻怀揣着痛苦丧命。

璃月的缔造者亲自取了梦之魔神性命。

那日翠玉之矢如同呼啸流星,以极其霸道的力道与速度划破黑夜,霎时间精准穿透梦之魔神的心脏,尖锐的鸣声后直直钉在地上,尾端不停震颤,足以见其决心之深。

魔神死亡的污染席卷了身边各色大魔,他们四散而逃,只剩下她面前背对她跪着的少年。岩之魔神来到中心的高台时,少年一动不动,抬着头望天空,如同死去般灰败。那双眼睛混沌,平静如潭死水,见着来人也没有反应。摩拉克斯居高临下地看来,他掌握敌将的生杀大权,目光如同缀着两团火,炙烤尚不知是敌是友的少年。

少年手上沾着不知道是梦之魔神的血,还是谁的血,抬头看着神明,接受神明无言的审判。

岩之魔神向来对敌人毫不留情,少年是知道的。摩拉克斯一步步走下来周身萦绕着金光,似太阳缓缓降下来。他持一杆翠绿长枪,指向少年胸口,只消一使力,便能刺穿敌将的心脏。

谁也没有动。枪尖就抵在那里。

忽然少年抬手,握住了枪杆,就要往前倾倒,已是存了死志。与此同时,这位有着无边杀伐之相的魔神化去长枪,瞬间抽出身边佩的剑,居高临下向前一步,剑光锋利,直直向脖颈挥来——少年甚至没有闭眼——却是削去了他的长发。

死去魔神的遗恨正如同双手般攀附少年的长发,即使是死也不情愿放过她掳来的“恶犬”。她尚活着时,以梦的权能禁锢金鹏鸟神思,以至他连自我了断的机会都不曾有。无形的锁链锁住了他。

而摩拉克斯轻轻松松就斩断了。

岩之魔神把剑递给少年,看着他接过,看着他站起来,看着他狠狠刺进“主人”已然停止跳动的心脏,并不言语。他看着少年将剑抵在自己脖颈便要自刎,那柄剑却瞬间失了光泽,化作齑粉随着风消散。

“你把我趁手的武器弄坏,一物换一物,不如由你来顶替它,”摩拉克斯说,目光幽深,不知在思考着什么,“这对你来说也是公平的。”

少年心存死志,摩拉克斯却不许他如愿:“你便留下来做我趁手的一柄剑吧。”

黄昏正是日月轮换之时。

摩拉克斯如预想的那样消灭了梦之魔神,在黄昏时刻带回来一个少年,宣称要将其安置在自己房中。

这一决定到底还是惹得众仙家忧心忡忡,岩王帝君是璃月的主心骨,容不得一点闪失,素日里多少人虎视眈眈盯着,哪有上赶着往自己身边塞一个大威胁的?

若陀龙王提出异议:“你把他带在身边,就不怕哪日伤及你性命吗?”

“他伤不到我。”这话说得不假,先别说岩之魔神令人闻风丧胆的强大,单单是那少年糟糕的状态,若存了二心,怕是还没来得及出手就丧命于摩拉克斯之手了。他从来不是心慈手软之人,他的仁慈只对亲近之人与他的子民。

“那不是敌将该去的地方。”

“你也看到了他现在是什么情况。”摩拉克斯语气平静,“他需要照顾。”

“你大可以交给我,交给留云他们,我可不知道你会照顾人。”

“他需要我。”摩拉克斯斩钉截铁道。

若陀无奈地发现,自己这位朋友一直这样的性子,既然选择了去做什么就一定是深思熟虑,不容他人置喙。绝非自大,而是有十成十的把握。反正摩拉克斯不会拿自己开玩笑,若陀也只是受不住众仙家拜托才来象征性劝谏劝谏,就随他去吧。

他心里细细想那日情境,还是觉得放心不下:“我看你还是别对他太过信任,若是对你不利……”声音渐渐隐去,大抵意思就是别手软。

摩拉克斯摇摇头,道:“我只需要忠诚,而非驯服。”

“况且,他也是璃月的子民。”摩拉克斯的话唤起若陀某些沉睡的记忆,“还记得有一对夫妻献上珍宝吗?”

若陀龙王当然记得。

璃月港一对夫妻曾献上一块鎏金碧玉,恰逢帝君外出,下属不知该如何处理,就自作主张替他收下,摆在了他的书房。待摩拉克斯归来,就见碧玉闪动着暗光,静谧地霸占他半张桌案。问清缘由后,他着人请那对夫妻来,要当面还与他们。

一番推拒之后,夫妻终于确定,帝君确实不愿收取璃月子民一分一毫的报答。这珍宝是他们开凿山岩时所获,帝君对他们的勤劳大为赞赏,又一次强调自己不愿收下。

那丈夫第一次见着帝君本人,又为这位君主的品行而感到敬佩,去端碧玉时手还在抖,一不小心打翻了旁边的朱砂,立时沾染在珍宝上。摩拉克斯并未责怪他,但当他们要擦去红色的痕迹时,发现有个小圆点怎么也擦不掉。

岩王帝君所用朱砂由他自制,不知用了什么法子,一旦批在纸张或是旁的什么表面,就无人可以篡改。许是因为这个特性,那小点就这么留在了碧玉表面。倒也不妨事,夫妻放下心来。

若陀龙王当时看了全程,最后还是他把这对夫妻安顿好的。

“他就是那块鎏金碧玉?”若陀一点就通。

摩拉克斯点头:“正是。故而我只需他的忠诚。夜叉一族勇猛善战,若他愿为璃月效力,假以时日定会是极具作用的一员大将。”

若陀日后回想起当天的对话,只觉得牙都要酸掉了。是是是,“他需要我照顾”,向来不爱与人亲近的岩之魔神不知从哪里学会各种事情,把人照顾得妥妥帖帖;是是是,“我只需要忠诚而非驯服”,我看不是不能、是舍不得吧!

其实当时摩拉克斯还没有往后那样的心思。过刚易折,那孩子本身已被折磨得快断掉。他本意是要夜叉为他所用,若是带回来只为了磋磨,与梦之魔神那邪恶之主有何区别?

还是带在身边最妥帖。魈的身份暂时只有他与若陀知晓,既然是他带回来的,自然要为他铺好为璃月效力的路。

夜叉被安置在摩拉克斯房中。是少年的身子骨,模样却显得伶仃,呆呆地坐在椅子上,对身旁的一切都没有兴趣。身子能养,眼睛无光却是一件最棘手的事。

岩之魔神对此毫无经验,只好求助于众仙家。其实他完全可以遂了少年死志,只是那时看着那双眼睛,心下偏偏生出些不舍来。他分得清想要与不得不,那孩子怎么看都是不得不心存死志。

留云借风真君素来有一套育儿理论,虽说这位少年早就过了依扶在长者膝头撒娇的年纪,但她自认为万变不离其宗,信誓旦旦地说,首先是要得到信任,之后才好培养感情。

摩拉克斯天赋异禀,很快做到了,速度快到让亲近的仙家都忍不住好奇——其实很简单,就是因为一杯水。

安顿下来前两日,少年可说是水米未进。第三日摩拉克斯与他说话时,少年已然嗓音嘶哑到发不出声音来。

摩拉克斯递过去一杯水。不是惯常用的方方正正的茶杯,是个白净瓷杯,装着透明的水,还冒着热气。怎么看都是普普通通的热水,只是让对方润润嗓子。

少年却在颤抖,好像那是毒药,又觉得这是不可违抗的命令,接过来时不小心把水洒了一大半,弄湿了摩拉克斯的衣摆,洇出道深色的水痕。

他看到摩拉克斯把水杯拿开,又抬手,自暴自弃地想,等待他的是什么?因忤逆而生的怒火?是什么都无所谓了……

那只手只是在他头顶揉了揉,像同时响起的叹息一样轻柔。

“你不必害怕。”摩拉克斯其实察觉到了,少年虽说神色滞滞,实则精神一直绷着,警惕身边一切可能万劫不复的因素。若是放在战场,他会赞一句,这样的机敏能保护自己;可一个少年,身处相对安全的地方都步步为营,长此以往总有精神崩塌的一日。撒在身上的半杯水就是证据。根本不是不小心,而是不信任,不信任水是干净的,不信任岩之魔神的心思纯粹——定然是别有所求。

摩拉克斯沉吟不语,回想梦之魔神的手段。是了,引诱别人吞食美梦,再捏碎美梦,以此掌握人心中最幽暗的恐惧与弱点。也怪不得少年如此抵触。如果他经历过这些,恐怕也难以在这种情境下心无芥蒂地接受任何东西。

他收回手,才发现少年情不停变换,恐惧、惊讶、疑惑,最后停留在空茫神色,显然是愣住了。随即那怔愣如同被敲碎的蛋壳,一点点剥落下来,露出内里原本的柔软。少年低下头,不作声响。摩拉克斯见他颤得更厉害,便蹲下来。这一看,却发现少年死死咬着唇,眼圈已是红了一圈。

像是人偶活过来般。他终于有了麻木与恐惧外的一丝情绪。

醒转过来便好。

摩拉克斯全权负责起夜叉恢复一事。起初少年被安置在另一间,可夜深时岩之魔神总能听到如同魇梦时断续的气声。但那孩子从没有来找过他。到底还是不够信任,但摩拉克斯并不在意——再相处久一些或许会好起来。

对这孩子来说,喝药是最有用的。但夜叉对除摩拉克斯以外的人一概毫无信任,这事便顺理成章落在他肩上。岩王帝君亲自负责,并非偏爱,出于各方面考量,这都是最合适的安排。

一来夜叉的身世尚未公之于众,此时交于他人怕是要成众矢之的,伤人或被伤都不是他想看到的局面;二来少年情况也尚未稳定,需得他亲力亲为照顾些日子才能真正放心下来。

当他把药碗递给小夜叉时,忍不住皱起了眉。药是各色仙草制成,效果极好,说是浓缩了天地之精华也不为过,只是这散逸出的味道实在太苦,饶是摩拉克斯也心里有些抵触。

少年却是面不改色一口气喝下去,眉头都没皱一下。

这样难喝的药。摩拉克斯想了很多种反应,甚至做好了哄人的准备——

只是片刻,药碗便干干净净。

他怎会如此平静地喝下去。摩拉克斯喜忧参半。一方面察觉到夜叉已无求死之意,一方面不禁疑心面前的少年究竟经历了什么,为何心如槁木。

难道是身体受损,尝不出味道来?摩拉克斯问他:“你不觉得苦吗?”

夜叉呆滞一瞬,摇摇头。

究竟是确乎尝不出味道,还是这种程度对夜叉来说能够忍受,抑或因惧怕他而不敢说真话?无论是哪种情况都算得上糟糕。尝不出味道,说明感官受损,若是也不怕疼,那就更是雪上加霜——不能感知到外界的威胁,受到伤害的几率就会更大,这要如何保护自己?

能够忍受苦,那也能够忍受疼痛,夜叉又对他没有充足的信任,几乎从不主动向他寻求什么,若是日后遇着凶险之事,夜叉不知自己受伤,便是知道了也不告知任何人,只怕是要重蹈今日枯槁模样之覆辙。

自打开始照顾这命运多舛的夜叉,摩拉克斯心里已经不知叹了多少次气。懊恼自己怎能放任邪恶的魔神如此折磨璃月仙兽,怜惜夜叉小小年纪遭受那样多的磋磨,慨叹夜叉目光毫无仙人的傲气与灵动,自己怎样做才能让他完全信任自己。

他首先想到了,人之欲望,离不了吃食。仙人也并非全是啜风饮露者,总归有偏向的美味。幸而他身边便有一位此领域的高手。

岩王帝君闲暇时带着思索去找了马科修斯。

马科修斯是十成十的热心,这位炉灶之魔神心性纯净,最是见不得人受苦,故而摩拉克斯说明来意后,他上了十成十的心,各种本领使了个遍,终于和岩王帝君研究出个门道来。

灶神模样毫无锐利,性子也更是和软,几次三番地登门拜访,每次来都带各色甜点菜品,最后终于敲定了人间风靡一时的一道名为“杏仁豆腐”的甜品。灶神很快也得到了夜叉的信任。说到底,夜叉本性绝非嗜血冷情,瞧他举止非无人教导的粗野之人,摩拉克斯更是隐约知晓这位仙兽尚且是个温柔无邪的孩童时,便居住在璃月港。

更何况,梦之魔神一事需要人善后,当负责此事的仙人向他禀报时,他就知晓夜叉未被磋磨去璃月仙兽生来便有的傲气。绝非骄傲,而是流淌在骨子里的坚持,例如对弱小者无辜者的守护。

那之后的故事倒是无需赘述。总之随着时间的流逝,少年一日比一日有了生气。很快入了冬,璃月也渐渐地寒凉起来。

一场雪教岩王帝君的府邸仿佛处处成了琉璃所筑。鹅毛般纷纷扬扬飘落而下时,摩拉克斯正教魈读书。静谧之中,窗外大雪压垮树枝的声音便格外清晰。他知道看了这么久,魈需要休息,便放下书,邀魈一同出门赏雪景。

实在漂亮得很。但摩拉克斯意识到了不对,他看着离他一步远站在身后的魈,发现夜叉的眼神却只是看着他,好像那景色根本入不了他的眼。

“魈,你觉得雪如何?总有人歌咏雪,你说它究竟好在哪里呢?”摩拉克斯总觉自己对魈仍旧不够了解,或许因相处的时日依旧短,或许因魈从不肯主动告知岩王帝君他的所思所想。但好在,自从他前些日子在众人面前为夜叉赐名,又赠与其和璞鸢,缔结守护璃月的契约,以种种行动表明自己对魈的庇护与在意后,得了名字的夜叉就把全部信任都给了他,说话也变得更坦然。

摩拉克斯不知,魈却牢记在心。他无法与过往的罪孽一笔勾销,同样也不曾拥有踏往未来的路,他甚至并不认同自己,即便自己流淌着璃月仙兽的血,他像是一具名为金翅鹏王的空壳。

谁也不知道未来会怎样,可是帝君赐予他名字,名为“魈”的他便拥有了迈步向前的通行票。只是一个字,却浓墨重彩,如同为躯壳点睛的一笔。

帝君是第一个唤他“魈”的人,多么特殊,多么深刻地刻印在他记忆力。让他如何不仰慕、如何不感激、如何不全身心地去信任岩之魔神?故而那之后摩拉克斯问什么,魈就如实回答什么。

这次也是,魈茫然地摇摇头,思忖一会儿,好像这是一个顶顶难的问题,半晌犹豫道:“雪积起来之后,可以挖着吃?”

摩拉克斯哑然。究竟落到何种境地,究竟经历了何种折磨,才会对雪只有积起来之后可以吃这样的认知?

但魈以后不会再遭遇这样的境地了。摩拉克斯心里暗自有了盘算。要魈不再受过去折磨,道阻且长,但他有信心。

他开始有意带着魈活动。斩断过去的污浊,为未来铺路。

璃月自然也是有牢狱的。岩柱把这里钉得密不透风,怕是连只晶蝶都飞不出去。这里关押着罪无可赦的敌人,等着岩王帝君的发落。

摩拉克斯带魈来这里,一是为过去做个了结,二是虽然岩主赐名赐武器,力排众议,到底需要魈自己做出行为来打消别人偏见。

梦之魔神拐走的仙兽只有魈,手底下大魔残害的璃月子民却不在少数。或被啖食血肉,或被掳为奴隶,或被藏匿起来……翠玉之弓如千钧雷霆取走魔神性命,那是她自食苦果,但璃月子民何其无辜!那日各色大魔幸存下来的都没能逃走,悉数关进璃月牢里,不管用什么方法,最后终究是问出了藏匿点。

被掳走的甚至有人类孩子,幸而去得及时,身上没什么伤,只是被吓到了。

摩拉克斯忍不住去看身边魈的表情,只是匿在阴影里看不真切,烛光时不时打在他脸上,显得更沉默。这些消息没有刻意避开魈,也不知听去了多少——算起来夜叉的年岁也不算大,在仙人中甚至能称得上小。

殊不知,那孩子能毫发无损地等到被救,正是他身边这个“孩子”的功劳。不多时,故事的另一个主角也出现在面前,十足十的阶下囚模样,正百无聊赖地出神。

大魔看清来人,阴恻恻地笑起来,语气很是恶劣:“是你呀,主子死了就转头爬上别人的床。怎么,攀上下家才来救我们这些昔日的同僚出去吗? ”

魈没反应,不愿拿正眼瞧他。这种话听在耳朵里甚至算不得污言秽语。爬上别人的床?那确实,他每天都在岩之魔神的床榻上安眠。昔日的同僚?是指互相敌视的那种同僚吗。救他们出去?他是来取他们性命的。

大魔目光不敢在摩拉克斯身上停留太久,一方魔神的威压不是他能承受住的,但他知道必然活不过今天——那被前主百般折磨的金翅鹏鸟,正如同新生好端端地站在他面前。

“脸蛋这么漂亮想来是用狐媚子功夫把人迷住,短短几天怕不是让人玩了个遍!”说罢颇为下流地在下唇摩挲,好像尝到了什么美味,“我看岩之魔神摩拉克斯也不过是个好色的蠹虫!为祸四方的敌将也敢带在身边,就是独爱好颜色!”

摩拉克斯没做表示,好像话里骂的人不是他和魈。

魈倒是有了点反应,正眼看过来,登时微微眯起一双金眸,菱形竖瞳似是结满冰霜,就那样盯着“昔日同僚”,满是警告意味。

大魔心下一惊,好像又见到当初正把人类小孩当玩具时,金翅鹏鸟冷冽的目光。明明是主子的阶下囚,却非要护着一个话都说不明白的人类小孩,他本不惧怕,却被那仿佛会将他碎尸万段的目光吓退,一时失了盘算,再回过神来已如了对方的愿,放过了那个孩子。

当初有主子控制金鹏鸟心神尚且惧三分。他被震吓住,手上小动作还没来得及作用,一柄绿影来得极快几乎一瞬便横贯胸膛把他死死钉在身后墙面。血液四溅,一股一股从心脏处蔓延出来,顺着墙壁流下,流淌到摩拉克斯脚前。

岩之魔神滴血未沾,因为那柄枪的主人就挡在他面前,浑身肌肉紧绷等着大魔下一步动作。他拍拍魈肩膀示意放松:“你们之间的恩怨全都交给你解决,放心去做,不必顾及我。”

“帝君,请您退后几步。”

魈踩过血滩快步逼近墙壁,将将抽出和璞鸢来,大魔已然软烂得跌坐下去,瘫在地上,忽然歇斯底里叫起来:“你杀了那么多人,和我有什么区别!凭什么你就能——!”

枪尖倏然抵在咽喉。

“摩拉克斯你不得好——”

嘶吼被打断,寒光一闪脖颈当即涌出汩汩鲜红,竟是被割断了。魈冷冷收枪,抬起腿一脚踏在大魔嘴上:“留着下去说给你主子听吧。”

岩之魔神岂能被他辱骂?胆敢对帝君不敬,便是有十张嘴他也能让其一一闭上。魈转过身解释,他杀了大魔是因为此人贼心不死,摩挲下唇是那人发动攻击前的习惯性动作,如果不先下手恐会被其暗算……

摩拉克斯却盯着魈面容上几滴血。“脸蛋漂亮”几个字绕在他耳边:夜叉模样生得漂亮,教鲜红这么一缀更显得眼尾绮丽。眼角眉梢还带着鲜明的、没散去的怒气,边说话边满不在乎抹去血迹,带起一阵像是让画动起来的风,更是让人觉得生动。

魈的声音渐渐停了,抬起手摸摸自己脸颊,小心翼翼地问:“帝君,我是不是做得太过分了……?”可那大魔是死有余辜……您为什么光盯着我的脸默不作声?

摩拉克斯第二次拍拍魈肩膀,却是让自己冷静下来:“不,很漂亮。”

这是在夸他办事漂亮。魈不做他想,雀跃起来:“帝君,接下来?”

这一问把摩拉克斯问住了。今日原想着仇敌见面分外眼红,少不了一番拉扯,谁知魈竟如此果断,不多时就解决了。那大魔算是无主时的山大王,沉吟片刻,又把问题抛回去:“你想去做什么?”

魈一愣,好像听到什么不可思议的话:我想做什么?为什么不是需要我做什么?

今日之事他提前并不知,只是在帝君告知他时乖乖跟着来。仔细想想也不算是告知,更像是询问——“可好”。他觉得好不好又有什么意义?既然已定下契约,那做什么都是应该的,为什么要问他的意愿?

那段岁月,让魈渐渐忘了何为愿望。他被拘着犯下杀业,被锁链穿过肩背,每一次不甘挣扎都换来变本加厉的折磨。他不愿下手扼死一条鲜活生命、不愿看着一双渴求的眼睛、不愿听到凄厉的尖叫……他不能不愿。鲜活生命在他手上流逝,渴求的眼睛怎么都无法合上,在无数次的梦境中死死盯着他,凄厉的尖叫每每让他好不容易松快的神智又一次翻腾。

他的不愿,他的愤怒是掌控者的笑料。像笑一只无翅鸟渴望飞翔,笑一柄剑不愿杀戮。魈不知多少次眼睁睁看着他的身躯被控制,犯下难以原谅的错误。他不能有任何愿望,他的不愿会碾碎别人的愿望。渐渐变得乖顺,即使被人濒死前的憎恨刺痛,也不再表现出一丁点渴望亦或抗拒。

唯独那个孩子。那个在大殿上被四处魔物精怪吓得瑟瑟发抖的孩子,恐惧让他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含混地惊叫“不要吃我”,七八岁的年纪,吓到哭都哭不出来。大魔猫抓老鼠一样围上去,为首的神色恶劣,抓住孩子细瘦臂膊,那孩子尖叫:“别动我!岩王爷不会放过你们的!”

与此同时魈耳边突然爆出一阵稚嫩的哭喊——“救救我!谁也好,我不想死……”

他几乎是本能冲出去,狠狠攥住大魔手腕,把他一把扯开。金鹏鸟展现出一种全然陌生的守护姿态,往日的“屠戮者”常常闭着眼睛无声抵抗,现下一双眼睛陡然睁大,黑金的菱形竖瞳爬满冷意,竟让大魔想到曾在战场上瞥见的,那双金珀一样的眼睛。

那是守护者冷硬的警告。大魔败下阵来,不敢再对那孩子和他父母怎样。至于之后他怎样在主子面前添油加醋描述此事,魈又受到怎样的惩罚,他都不再回忆。他只知道当时救下一个孩子,也救下了曾经的自己。

孩子口中的帝君救下了他们,甚至还在询问他的意愿。

我想去做什么?魈从回忆里拔出,摩拉克斯与他几乎是异口同声:“去看看那孩子吧。”

对视一眼。摩拉克斯想,魈远比他想象的要聪敏,神智恍惚的时日里还能捕捉细枝末节,掌握可能会对自己有利的信息,也明白自己的处境。又觉得魈心思细腻,还想着被救下的孩子;魈想,帝君不愧是帝君,怪不得那样年岁的孩子都敬重他,让人夸赞“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深”。

这个死里逃生的孩子和家人一起被安顿在安全的地方。去的路上魈一直保持距离跟在身后,摩拉克斯索性放慢脚步:“今日见你一击毙命,之前可有习过枪法?”

岩之魔神将和璞鸢赠出,只是因为那枪与魈投缘,翠金颜色,锐利外形,一鸢一鹏,再般配不过。当众交与魈更多的是出于保护考量,以此表示自己的重视。若是魈用不习惯,大可再换别的,想要什么他都能锻造出来,更何况还有若陀在。

他的护法夜叉们所用武器就各不相同。思及此,摩拉克斯暗暗把见面之事提上日程。浮舍、弥怒、应达、伐难四位夜叉是璃月不可或缺的战力,威望也高,正分散在四处守着重要险道。故而还未让他们与魈这位同族见一面。

魈跟在后面摇摇头:“没有。”

“择日我带你去体验各色兵器,看看哪个用得趁手些。若你喜爱用长枪,回去后便教你习些枪法。”摩拉克斯又在心里给日程表添上一笔,盘算着不如将此事交于仙众夜叉,正好可以增进增进他们感情,“虽见你善战,但没有武器傍身,很容易伤到自己。今日你挡在我身前,多少有些冒失了。”

魈不解道:“这是我职责所在。”

“什么职责?”

“做您趁手的一把剑。”

摩拉克斯一顿,反问:“这话又是谁说的?”

“您。”魈答,神色恭顺。

这下彻底噎住了。摩拉克斯轻咳两声,解释:“那时只是找个理由让你留下,并非把你当成工具的意思。”

见魈不知如何回答,他只好生硬地转移话题:“那孩子姓王,待会儿见了叫他小王就好。”

不多时便到了。王氏夫妇知道他们来意后把空间留给他们。小王正捧着一本书看,他身后书架满满当当,想来是书香之家。

这些天他认得了帝君,感怀帝君救命之恩的同时,心里也想着那天护着他的哥哥。故而虽然魈与那天枯槁模样不尽相同,他还是一眼认出来,顿时又惊又喜,也不顾书被他扔个人仰马翻就扑过来。

毕竟还是个小孩子,没有大人那些弯弯绕绕有无失礼的念头,帝君说过不必多礼他就不多礼,一心想着救命恩人,谁料刹不住车直直扑进魈怀里,被对方下意识揽住。

“哥哥!”小王抬起头,眯起眼睛仔细打量,感觉魈实在是变了太多——简直是神采飞扬崭新如初!不由得心里直夸帝君,不但把那大魔头打败,还让仙人哥哥变得这么有精神。

魈僵硬地点点头,不动声色松开力气,悄悄往后挪了挪。他实在应付不来这样亲密的肢体接触,也就对方是个孩子,若是换做别人可能还没近身就被他撂倒了。接近意味着伴随无法预测的威胁,他已然失去了将信任和盘托出的愚蠢。

小王没在意,朝摩拉克斯投去乖巧的笑容转而又来问:“哥哥你叫什么呀?”

“叫我魈便是。”

摩拉克斯很是受用。魈很珍视这个名字,这个摩拉克斯起的名字。赐名,如此珍重之事。往后提起“魈”,外人不知,夜叉却每每都要想起摩拉克斯,想起这段恩情。每一次介绍自己,名字背后的故事便会暧昧不清地一次又一次飘出。那是他们隐秘的联系,是无形的缎带,这端系在他的腕,那端系在帝君的指尖。

“魈哥哥!”按年纪魈不知该是小王的多少辈,但魈与小孩子都并不在意。小王认真道,“谢谢你救了我!以后我也要学武艺,救更多的人!”

魈面对这样赤诚的眼神,也点点头。

只是小王的父母在孩子身后轻轻地摇了摇头。摩拉克斯见此,立时明白了。这孩子心有雄心壮志是好事,只是习武艺对他来说或许太难了——他的身体很虚弱,许是天生就有不足,屋内燃着炭火,脸色也有些苍白,身量更是比不上同龄的孩子。

那倒也没有关系。换一种做法也同样能保护他人。喜欢看书,那以后便著书立说,以自身经历激励他人,不失为一种出路。

小王身体不好,不多时就感到困倦,见此,二人就告了别。

回程路上,魈正盯着帝君背影,心中暗自仰慕,就听摩拉克斯冷不丁说:“我要你杀了那个孩子。”岩王帝君似乎有意在魈面前显露自己威严,不仅话说得简短,语气更是魈不曾听过的冷淡。

“为什么?”魈错愕,下意识问道。

摩拉克斯看向远处:“你不愿意,是吗?”

这更让魈捉摸不透。为何要他杀了那孩子?帝君为何会下这样的命令?他信任帝君,许久的相处诞生了磅礴的崇敬与憧憬,让他愿意遵从帝君的每一个命令。可是……这个命令无疑是……

他定下心来,坚定道:“恕我难以从命。希望您能告知我原因。”这算是他第一次“顶撞”岩王帝君,但他并不惧怕。或许在不知不觉中,岩王帝君的伟岸身姿已像印刻在每一个璃月子民心中般,也印刻在他神思中。即便是这样无情的命令,也绝对是事出有因。可他需得听到帝君要他做此事的原因。

因为什么?

摩拉克斯转过身来,逆着光,魈看清他表情后更不明白了。帝君嘴角噙着笑,好似对魈的拒绝感到欣慰。魔神第三次拍拍夜叉肩膀:“一柄趁手的剑可不会拒绝使用者的命令。”

原来是接续被转开的话题。魈反应过来,又听帝君解释:“若真把你当做工具,便不会给你拒绝的权利。你不愿听从我无根无据的命令屠杀无辜,正是因你经历诸多但心性不曾偏移。魈,你绝非工具。遵从你的愿望便是。”

他绝非工具、心性未曾偏移、遵从自身愿望便是。魈只觉帝君所言如雷震耳,一时之间心胸涤荡,细思明白后眼中光采又更亮了几分。

摩拉克斯见此状,心头更是轻松起来。眼见着一个少年逐渐挥去死气,像株焕发新生的幼苗一样洋溢起生机,任谁看了都会欣慰吧。他盘算着,今日除梦之魔神麾下遗孽,仍不足以为魈扫除他人的偏见。

还需一件事,表明魈对璃月的忠诚。

谁承想,这一日来得那样快。

安宁不多时,近处又一强大的魔神不知筹谋了多久,竟趁着大雪掩了人视线,毫无消息便大张旗鼓,携着他手下数以万计的魔物席卷而来。璃月众人饶是再严密,也架不住这浩浩荡荡的攻势,霎时陷入一场苦战,各路仙人都被绊住脚,一时间竟被困在一处,顾不得别处。

那场战役过程与之前的每一次都无甚不同。唯独这次璃月阵营多了位夜叉,也唯独这次战役令摩拉克斯没沉住气。战争时谁都没有留意,直到剿灭最后一个魔物,争得片刻喘息时间,有千岩军慌慌张张前来报告——

一处阵营全都不知为何昏迷不醒,那处关隘无人镇守。但不知为何并无魔物侵入关隘。

听到这个消息时,摩拉克斯眉间一跳,刚松懈下来的心又悬起来。

他环视一周,只有魈不在身边。摩拉克斯心有所感:那处关隘只有魈一人面对。魈本不该出现在那里。这场袭击来得急,他只是要求魈原地待命,正因尚未上过战场,在他身边更稳妥。可是他回想起来,从战争开始,他就没有见到少年仙人的身影。

雪下得太大了,天地黑压压一片。岩王帝君几乎是冲去关隘,毫无察觉自身已挂了多少雪丝。

当他赶到时,遍地是魔兽尸体。他视力极好,慌乱之下竟没找着魈。幸而和璞鸢被他赠与了魈,他终于瞧见莹莹的光芒,在一片灰暗中像是指引他一般亮着。

旁边便是失去意识的夜叉。

雪已吞吃了魈的半边身子。夜叉定然不愿帝君瞧着他如此狼狈的模样,只是他已不知昏迷多久,四肢躯干上伤口淌出的血也与雪一同凝在身侧,又被新的白色掩盖。血漫了满地,即便被冻凝,也可见其触目惊心。

那场面实在惨烈,以至于摩拉克斯一时间也慌了神,急忙去探鼻息。明明他对温度的感知极不敏感,却觉得手指冷硬,什么也没感知到时,心脏也似泵着冰水,幽幽渗着寒气。

……不,还有一点温暖。

魈几乎没了呼吸,或许就是吊着一线游丝般的生命,在天寒地冻中静静地等着。等着什么?等着救援?还是等着死去?以一人之力守住此等险要之地,纵是再身有大威能,也只能拼着一口气,近似同归于尽般剿灭敌人。

夜叉即便生命力在仙家中称得上最为坚韧,也并非不会死亡,若是摩拉克斯再迟来一些,怕是凭谁来都回天乏术。但好在,夜叉生命力在仙家中称得上最为坚韧。即便处处是凝涸的血迹,即便伤口狰狞,几乎要剜去他的命,他也活下来了。

死亡的天命没有降到魈身上。它只是从身边蜻蜓点水般掠过,而后便消失了。

魈命不该绝。

经此一战,再无人质责魈的过往。谁也没有办法苛责一个浑身上下裹着药的伤员,更何况这位伤员以一人之身,挽回多少千岩军性命,一段时日里不曾醒来哪怕一次。

魈绝无二心,大家都已心照不宣。帝君所做之事无疑庇护着魈,约束众人的猜忌,但要得到信服,全在魈自身之举。此次这位后来的夜叉,完全可以束手旁观,但他就是敏锐察觉到了不对劲,不顾帝君命令,用命为代价换取胜利。为了名声?以命换名声,这样不值当的事情谁会去做?便是再不服气的人也想不出诋毁的话。

在外征战的四位夜叉自然也听闻此事。他们本就对魈的经历心存怜悯,虽仍与旁人一样并不完全信任,心里的天平也已经有了倾斜,这下更是几乎完全倾斜。浮舍所在处战事略有放松,他与魈见面一事便很快敲定下来。

传闻沸沸扬扬,而岩王帝君府邸中没有任何声息。就连光也沉沉地透过窗棂,只是默然地偏移着。传闻的主角正在此处养伤。

魈终于醒来。摩拉克斯正坐在他身侧,阅览着一本古书。说是醒来也不尽然,魈只是眼睫翕动了一下,摩拉克斯便放下书凑过来,直至夜叉完全睁开眼,看到的就是帝君关切神色。

岩王帝君不如惯常般云淡风轻,反倒眉目间写满了担忧。仙医拿出毕生所学,不知用去了库里多少珍奇药材,凭着夜叉本身强悍的体质,才好歹保住魈一条命。

但何时醒来都没有定数,或许只用几日,或许得几月,谁也说不准。好在这一场战役虽损失不可说不少,却着实震慑住了周遭各路魔神,现在璃月无外敌进犯,终于挣得喘息一口的安宁。

伴着魈,等着魈醒来,这样简单的事情他有足够的时间去做,只是从没有一次觉得等待如此令人心焦。他具有常人难以想象的耐心,自然也有着常人难以理解的淡漠。他的生命如此漫长,若是性子急躁些,那每分每秒该如何捱过?

可他也并非没有感情。此时懊悔焦急担忧与愤怒交织着,直扰得他一页书都看不进去,那些文字好似也成了刀剑盾牌,密密麻麻刺痛他的眼睛。

他怎能眼睁睁看着魈凋敝在自己面前?魈已没有初见时求死的心思,亦非那时万念俱灰的模样。他怎能——

这样惨烈的损失,本不该发生的。璃月阵营里有人生了二心。他早已着人去处理此事,大张旗鼓杀鸡儆猴绝不手软。既立下了功业,那便不吝啬赏赐。但做了错事,那便接受应有的惩处。岩王帝君的举动又一次表明了自己的态度——此后阵营内部也不再有人敢造次。

好在魈醒过来了。

此刻摩拉克斯只是敛了肃严,问道:“能看清我是谁吗?”

“帝君……”长久没说话,魈声音早哑得听不分明。他想抬手,混沌间没太感知到它们的存在……他的臂膀——怎么了?

“别担心。”

摩拉克斯握住他的右手。一种温厚的暖意点燃他,像把全身的冻结都化开了。魈郁茫的神思静下来。

那时帝君命他在原地待守,但也说过情势不对可以自行行动,他偏生就察觉到那处关隘的方向不太对劲。

待他离得近了,就见一个着千岩军服饰的人向着反方向越走越远。走到营地里,此处守军竟一个个东倒西歪,昏了一地。这下明了了。璃月出了叛徒。

从牢狱回到府邸后,帝君也曾教导他枪法。幸而那时他学得认真,竟就在此危急关头,教他生生用一杆和璞鸢击退乌泱泱袭来的魔兽。只是代价也过于惨重,新伤叠旧伤,血流不止,他毫无余力为自己处理伤口,最终体力不支倒在雪地里。

他依稀记得那时身体僵硬到四肢都不听使唤,臂弯处的血几乎都要流干,只是他根本顾不上自己是否健全——生命之火将逝……本来就这样逝去,也实属正常。可他心里似乎总有什么支撑着他,支撑着他等到了救援。

摩拉克斯又点亮了他的生命,现又点亮他的神思。神明何至于做到此等地步。

“帝君……”魈努力发出声音,“我……”

摩拉克斯知他惶然不安,很是宽慰一番。总结下来便是,放心你没有缺胳膊少腿,只是昏迷了许多天,拿药汤将养段日子就能好。被算计的营地也无一人伤亡,若非你拼死守住阵线,璃月或许会面临一场恶战。

那处关隘极其重要,若是失守便会成为璃月阵线的最薄弱处,众矢之的。若非魈,营地的千岩军定然在睡梦中就被屠尽,而后经历一场恶战的璃月众人又将面临腹背受敌之困境。即便只是估算,也可知会是极其惨重的损失。

这一切都因魈的死守而未曾发生。千岩军没有因首领的背叛而不明不白牺牲,璃月众人也没有因腹背受敌而不清不楚增添伤亡。

那就好。魈心里的石头坠下来一半。摩拉克斯感到手心搔动,原来魈仍不放心,他心领神会,便站起来,召出和璞鸢展示给这位动弹不得的伤员看:“它也没有受损,完整无缺。”

和璞鸢由他神力化成,曾化作巨鸢直刺至漩涡击杀魔神,自然不同凡品,有了灵性。器物或许也会随主,坚韧之人,器物自然也更坚韧。这杆翠绿的长枪,已变得似乎生来便是魈的武器。

摩拉克斯转动枪身。确乎没有一点损伤。魈这才放心下来,支撑不住又闭上眼,淹没在沉沉的黑暗里,只觉得心安。

再次醒转,帝君正坐在他身侧阅览一本古书。见他睁开眼,摩拉克斯合上书,从旁的小火炉里拿起煨着的药壶,浓赤的药汤倒在青瓷小碗里,深与浅冲击极大,霎时间弥漫开一股清苦气,避之不及。仅是闻闻就已让人作呕,更别说要喝下去。

仙人只是不同于凡人,不代表没有味觉。摩拉克斯不禁想,好像自打魈回到璃月,就总是被他灌下这样苦的药。之后他多看看医书,尝试改变一下药的味道吧……不,最好以后都不要出现用药汤吊着命的情况了。无需外物滋补才是最好。

他端碗凑过来:“醒了便喝药吧。”

“帝君……”魈撑着坐起来,想问他又昏迷了多久,为何每次醒来帝君都在他身侧,只是过了一小会儿吗,可他似乎困于黑暗中数日,嗓子依旧不争气,“我……”也不知是不是因仙人恢复能力强,这次魈终于能感知到四肢清楚的存在。

摩拉克斯抬抬手,示意他不要挣扎,喝了药再说也不迟。只是魈本就头昏脑胀,神思尚未完全回转,闻着那药苦气竟一阵晕眩,忍不住干呕起来,又因着狼狈而羞恼,一时间咳喘起来,咳得惊天动地,也惊动了外间的人。

碗又被放下。摩拉克斯帮他顺过气来,又扶他躺下。心里暗自庆幸,幸而没让浮舍见着这幅场景,不然魈怕是心里要怨他。殊不知魈正因在帝君面前失态而懊恼着。

浮舍正坐在外间。

今日浮舍终于处理好军中事务,就在前两个时辰依着约定归来,一方面是向摩拉克斯说明情况,另一方面就是见见魈这位命途多舛的同族。帝君在外间接见了他,以魈尚在沉睡为由拒绝了他的探望。

军中情况并不冗杂,不多久便讲完了。浮舍心中想着今日另一目的,忍不住又问魈何时能醒。摩拉克斯摇摇头,也不拐弯抹角旁敲侧击,开门见山问浮舍怎样看待魈。

浮舍如实说了心中所想,又说其他兄弟姐妹也是一样,日后相处定不会为难。末了他又委婉道,还是要相处相处才知道能不能合得来。

是了,连面都不曾见过,能够承诺不为难,已是最大限度的信任。

正相顾无言,大夫送了药壶来。药味极其苦,大抵是什么集天地精华的好东西都熬了进去,东西是好东西,只是混杂在一起,饶是能起死回生,也实在让人难以下口。

大夫叮嘱半晌,说此药最好在温热时一口气下肚,便是捏着鼻子也要喝下去。说罢要去忙活别的事,摩拉克斯正要拿着壶去内间,浮舍却拦住了大夫。

“这药会与别的吃食相克吗?”

大夫思索一番:“倒也不妨事。”

“那劳烦你送些蜜饯来。”

摩拉克斯在旁恍然大悟。良药苦口不得不喝,但苦口过后吃些蜜饯压一压苦气也并无不可。此前魈似没有味觉,那般难以下口的药汤都能面不改色一口气下肚,也并不贪恋甜食,故而他从没想过备些甜的东西。

仙医应下:“不劳烦不劳烦,我稍后遣人送来。”

蜜饯送来时,药已煨在炉上。摩拉克斯在里间看书,魈便醒了。一阵咳嗽气喘之后,好歹是安静下来,只有小炉子噼噼啪啪地响,药也稍凉了些,倒是正好入口。

喝了药,伤员眉头忍不住皱起。摩拉克斯适时递上一块蜜饯。魈不明所以,只按着摩拉克斯所说含在口中。

他的眉头又舒展开了。

自打摩拉克斯带着蜜饯和药壶进了里间,浮舍就在外间候着,也捧了本书看。人间总有些时兴的著作,平日里不得闲,今天倒是能大饱眼福。

【……且看那夜叉,刀枪不入,怒目圆睁,威风凛凛,武器耍得虎虎生威,要取作恶精怪性命。直教那精怪吓破了胆,惧得肚肠一通乱搅,竟生生呕出两口血,瘫软在地,咳喘不止——】

——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声从内间传来。接着没了声息。

浮舍朝门看了两眼,什么也看不到,也没人叫他,只好继续看下去。

【……夜叉有大威能,剿灭害人精怪时常覆一傩面,其形可怖,能止小儿夜啼。然从不伤人,受其所护者为多。杀生为何?戮战为何?无人知晓。然帝君座下能人均尊奉契约,故而应为岩王帝君而战。】

——浮舍听到摩拉克斯问:“你为何而战?”隔着门他听得并不真切,接着是嘶哑的声音,闷闷的沉沉的,毫不犹豫地响起:“为此世而战。”

门开了。之后同族间的交谈摩拉克斯没再插手,也不知他们聊了些什么,这下倒是此处府邸的主人在外看书了。

他本无意听二者对话,只是他们不知怎么话题就拐到了岩王帝君身上,声音就那么轻飘飘地传进他耳朵里。

“帝君不是一直都在吗?”浮舍嗓门大,让人听得一清二楚,只见他直爽道,“不然怎能第一时间知晓你已醒来。”

摩拉克斯在外间咳嗽两声,示意自己听到了。里间沉默一瞬,就听帝君欲盖弥彰地解释:“只是今日恰巧预感到。”

原来如此。魈恍然大悟。帝君神通广大,无所不能,能感知到仙人何时醒来也不是什么难事。况且……他在帝君身边这么久,这种情况倒也不稀奇。

之后三人攀谈一阵,浮舍不知为何一定要唤魈为“金鹏”,摩拉克斯猜测应是夜叉间不成文的习惯。

魈也没提出异议。此事就这么定下来。浮舍见时间不早,告了别。

送走浮舍,又迎来位老朋友。若陀龙王像是掐着时间,来找摩拉克斯下棋。这一次战役后,璃月难得保持着暂时的和平。大家都紧绷神经数月,也该放松下来歇息歇息。

若陀朝内间看去,用眼神询问:你不去照顾他吗?

摩拉克斯用眼神回他:我不打扰他休息了。

摩拉克斯房中常备着棋盘,和若陀龙王有一搭没一搭地下着棋,忍不住攀谈起来。其实他们也没什么好聊的,只是顾着魈的伤势,知道魈被从头到尾包得像个粽子,只能被迫躺在榻上养伤,心里正苦闷,便提高声音,说得逗趣些,权当为这次的大功臣解闷。

魈并不知晓摩拉克斯与若陀龙王的过往,又架不住好奇,悄悄转了转身子,好让交谈声更加清晰传入耳朵。不知道药里熬煮了什么东西,他喝完之后觉得通身都暖和起来,使不上劲儿的四肢也恢复了气力。

但依旧还是躺着听外间两位聊天最合适。只是怎么越听越觉得不对劲?岩王帝君和若陀龙王好像铁了心要抹黑彼此形象,一个建立在事实上的惊世骇俗之故事应运而生——

若陀即使在地下,也是响当当的龙王。当然,此处之响当当,并非名声,而真的是声音之响传遍整个璃月。起初璃月民众被吓得以为天地震颤,是大地开裂崩塌之不祥,且不分白昼,时不时以极其霸道的态势席卷每一片土地。那响声绵长,悠远,听得久了甚至有些催眠,只是战争年代谁又能在未知中安眠?

此事实在蹊跷,摩拉克斯决定亲自顺着声音的来处寻找罪魁祸首。这一找并没有预想中的天崩地裂,反倒从地底下带出位得力帮手、日后的至交好友。

原来是那若陀龙王因天生无眼,生于地底无人攀谈,索性身子一翻,睡起了漫长的觉,睡得天昏地暗;打起了漫长的鼾,打得昏天暗地。

岩王帝君化作本相,警告庞然大物:别一下睡太久,打呼噜也好歹有个度。

庞然大物睡眼惺忪——摩拉克斯对此提出异议:你当时没有眼睛——他嗅到岩元素和龙的气息,知道面前应是自己的同族,就攀谈起来。

其中无非就是互相表明身份。摩拉克斯见龙王孤苦无依,不能视物,便赐予他双眼,约法三章,带他来到地面。

再壮阔的故事,也总有讲完的时候。龙王抿一口茶,寻思随便找本故事书来说,目光梭巡一番,抓起一本,翻开看了看。

嗯,是个爱情故事……

……嗯?

若陀看看摩拉克斯——对方正垂眼喝茶;若陀看看内间隔断——魈想来还在听;若陀看看茶杯——岩王帝君出了名的怀旧,此时在杯中浮浮沉沉的不是惯常的那一种,反倒换了口味清淡的。

龙王大人灵机一动,“编排”起岩王帝君来。那时年轻的岩之魔神或许并不知情是何物。璃月尚未安定之时,生离死别如家常便饭,摩拉克斯体恤民众,唯独在一对夫妻殉情之事上皱了眉。

一队千岩军遭遇魔物偷袭,拼死守护身后村庄,最终全军覆没,村民安然无恙,其中一人的妻子得知消息后怆然自缢,是为殉情。

这并非极其难理解的举动,摩拉克斯却像是想不明白:婚契并无同生共死之约,为何要自缢?

“他为什么要赴死?”

来汇报的仙人闻言目光错愕,解释道:“他们是夫妻。”

摩拉克斯点点头:“我知道。但婚契中没有同生共死的规定。”

仙人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岩王帝君竟如此愚钝,真是让人想不到。

若陀龙王反将一军,摩拉克斯倒是毫不介意。送走若陀龙王后,摩拉克斯知道魈一个人待着实在无聊,得了空就又继续为魈读书。他坐在伤员身旁,字字句句语调舒缓地读出来。此书正是若陀调侃岩王帝君所用的爱情故事。

读完“爱”,魈本聚精会神听着,忽然问:“帝君,何为爱?”

这一下问得摩拉克斯猝不及防。他又翻开书,试图分析出点什么:故事里的主角为爱同生共死,或许同生共死就是爱。感情也是可用来交换的筹码,故而爱也是一种筹码……

两个人探讨一番,最终也没能探讨出确切的答案来。

养伤期间,魈也没能歇下来。帝君有处理不完的事情,不能时时刻刻陪着他。之后以浮舍为首的四位夜叉也都暂时卸下身上担子,与他正式见了一面。魈的身体素质超乎仙医的认知,他恢复极快,最开始还浑身上下包得严实,这些天那些狰狞的伤疤就已几不可见。

而且他不留疤,多叫人艳羡。以至于帝君诞辰那日,应达和伐难来时特意带的祛疤膏成了摆设。思及此,魈觉得这一次见面让他对浮舍的印象产生了更大的颠覆。

帝君诞辰在每年的最后一日,寓意极好,故而他虽不怎样庆祝,璃月众仙还是年年都为他庆祝,若遇上战事,也会忙里偷闲来拜访一番。摩拉克斯问魈生辰是何时,魈如实说了,但也说他不庆祝生辰。摩拉克斯思索一会儿,说,既如此,不如待到战争结束,我为你过一次?

摩拉克斯怕他不愿,开玩笑般说,生日要许愿,便把这个当做我的愿望吧。

魈自然没有拒绝的理。

今日可是帝君的诞辰。

四位夜叉就借此机会与魈见了一面。

不知浮舍回去后与其他三位大将说了什么,或者说把他描述得有多惨,弥怒一进来就直拉着他的手承诺要为他裁一套新衣,问他喜欢什么样式;应达站一旁与伐难,目光中满是魈看不懂的温柔,直看得魈起鸡皮疙瘩;浮舍站最远,直满意地点头。

一见如故应该就是这样。难得有机会,浮舍走上前来,为魈一一介绍起其余几位同族来,不多时,各人性格爱好就已大致明了了。那天他们聊了很多,或许因是同族,或许因几位夜叉都热情又赤诚,魈很快就与他们熟稔起来。

既是同族,自然还是住在一起最为妥帖。四位夜叉的固定住所在一片竹林里,那儿极其幽静,魈不喜吵闹,住在那里很是合适。

但魈没有完全恢复,最后摩拉克斯与浮舍一合计,过些日子再提及此事吧。

战争暂歇。魈已完全好起来,甚至比往日看着还要好,他知没有外敌入侵,不代表璃月境内就安宁,自告奋勇过上了早出晚归的生活。他谨记当初与摩拉克斯立下的誓约,与魔神遗恨滋生的魔物打斗时时常被溅一身血。帝君知道他那称得上不要命的打法,严肃地教导他一顿,倒是让他改了。

只是要降妖除魔,就难以避免血迹。

魈在门前犹犹豫豫徘徊许久,沉默地抬起手臂嗅了嗅:往日他身上是淡淡的清苦气,只有挨得近些才会闻到;现下他站在岩王爷门前,满身是血,被夜风一吹,污人口鼻的腥气就四散开来,身上却是半点不减。

今日他回来得晚些,见着帝君屋中已陷入寂寂的黑暗,拿不准自己要不要进去。

当月亮已高悬夜幕,第九片落叶从肩头划过,风也不再在他鬓角缠绵,魈终于决定,转身,抬头——树拥着月儿,叶茂枝盛,正适合他高处俯瞰。

他并非无处可归,眼前这府邸便是岩王爷住处——也算是他的,内里多了许多共同添置的器物——魈自然可以随意进出,哪有不让人回自己家的理?

只是摩拉克斯素日喜香,炉里常常燃着清雅香料,魈闻着熟悉,但不曾问过;夜晚处理公务时喜静,只点一盏灯,满屋便寂静无声。浑身血迹没有一点自己的,即使受了伤也并不惧怕帝君责怪不爱惜自己。他是想,一不香二不静,若是帝君已然休憩,这样闯进去怕不是要扰了帝君清净。

翻身上树,第十片叶落在他头顶。

魈正不知望着什么出神,听见门被推开,随即摩拉克斯的声音便响起:“怎么不进来?”

他就着风跃下来,却被摩拉克斯一伸长臂揽进怀里,那些尚未干涸的血迹悉数因着这一触碰污了帝君衣衫。他不敢挣扎,又不想血腥气冲着束缚住他的人,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摩拉克斯丝毫不在意,像怕他跑了,借着月光低头打量一番,问他:“你的血?”

魈摇摇头,甩出来几片叶子。

那几片叶子,摩拉克斯可说是再熟悉不过。

第一片落下,摩拉克斯觉察到他的气息;第三片落下,看见“鬼鬼祟祟”的身影徘徊在窗前;第五片落下,摩拉克斯忍不住猜测魈到底用意何在;第六片落下,摩拉克斯开始踱步;第八片落下,摩拉克斯皱眉,迟迟等不到夜叉推门而入;第九片落……这树怎么这么能落叶子?

摩拉克斯屏息凝神,发现不对:翻到树上去了?再不出去迎接,怕是明早起来树都要光秃了。摩拉克斯眼神坦荡,只当自己是为了救这棵树于水火之中,去捉那不愿归家的金鹏。

绝非是胸中堵着一口气——气魈明明厮杀一夜却不好好休息。

之前他虽因为魈不要命的打法斥责过他,但也并非胡搅蛮缠不讲理之人。他只是气恼魈不在乎自己安危,好说歹说他也把人养得精气神都锐利起来,谁知这孩子全然不似身段模样那样细致。没断胳膊断腿就都是小伤,明明能躲非要以身躯相抗,常常搞得一身血,也不知多少属于敌人多少属于这位仙人。

如果他今夜不出来,那魈岂不是要在树上待一晚上?既然魈好好听他的话,已然懂得保护自己不受伤,不是怕他斥责,那是在怕什么?难道是他上次吓着魈了?

“为什么?”

魈抬起头,迎上岩之主困惑目光,全然不知帝君此时心里闪过多少说辞:“怕扰了您清净。”

就因为这个。摩拉克斯哑口无言。

“落叶子的动静也比你大些。”言下之意是那点比风还轻的动静怎么会扰到他。魈身量小些,也轻些,行动时迅捷干脆,有几次悄然站在他身后竟差点也没让他察觉到。

魈往后退一步,避开探究神色,直言不讳:“脏。”又转过来,目光在两人衣衫间梭巡,皱起了眉。现在好了,不但他一身血,帝君衣袖、袍摆也都失了本来颜色,幸而这身并非弥怒所做,不然还不知要被怎样唠叨。

弥怒常与帝君在一处,他们对服饰纹样都颇有研究,审美又相近,故而帝君房中很是收藏了许多弥怒的作品,只是有些衣服从没见帝君穿过。

这可不能怪我。魈想。

“既知脏,为何不去清理?”

魈迷茫了,因为怕血气冲着面前这位魔神才犹豫不决,谁料对方反过来问他为什么?结果事与愿违了,还挨一顿问。他不知不觉带上了一点恼,恼自己就该随便找个池子洗干净然后去树上待一晚:“怕您嫌弃我脏。”

这话说出口却变了味道。魈蓦然想起,他身上染的血几乎能将他淹没,他的过往任谁听了都会觉得肮脏不堪吧。

魈的语气带点嗔意,摩拉克斯听来只觉新奇,未如同魈想象的那样朝着肮脏过往想。这是在怪他休息得早,爱清静,妨碍到金鹏大将休养生息,还来兴师问罪了?殊不知他在房中等了多久,竟只等到个鸟儿归巢——正儿八经的树上鸟巢。

看来下次还是别把灯吹灭了,门也开着窗也开着,好歹给魈上仙留个回家的底气。

摩拉克斯在某些方面有一种不在乎而造成的迟钝。他自顾自想着,伸手拉魈进来,不理会对方下意识的躲闪:“洗干净就是。”

洗干净就是。

魈终于放下那点子别扭,也放弃揣测帝君用意的尝试,任凭摩拉克斯“纡尊降贵”替他拂去身上落叶,催促他去温泉里泡泡。

虽然显得亲密了些,但仍留有足够的分寸。譬如二者从不共浴,譬如摩拉克斯知晓魈锁骨处有颗圆钝的小痣,也是出于意外。弥怒写信来自告奋勇要为魈裁制新衣,托帝君帮忙为魈量量尺寸,他好照着设计。

就是那时看到了那颗小痣。魈注意到帝君目光,说:“这是生来就有的。”猝然一瞥那似乎是黑色的小痣,然仔细看却隐隐泛着玄色,如凝固的血缀在两边锁骨中间,像是被谁用锐器抵着留下的伤口。

写有魈量身数据的信被寄出去。

弥怒说到做到,没多久,便带着数十张草图,豪气地一字排开在岩王帝君府邸的桌案上。岩王帝居如同往常那样,在弥怒所做基础上涂涂画画,又征询了魈的意见,最终决定下来新衣做何种样式。提及配饰,摩拉克斯只说,我心中已有打算,让弥怒不必发愁。

通过这件事,魈发现魔拉克斯似乎很擅长雕刻。说他擅长,因为他会替魈整理身上的挂饰。

这一身衣服就是是为受尽苦难的夜叉而雕刻。摩拉克斯为夜叉起名,赐予他新生,焕发他的魂灵,现在又像是在重铸他的肉身。

念珠质地温润,串成一串,托着降魔杵,被他郑重地戴与魈。冷硬、锋利,如同一把利刃,似乎能够利落地剜去心头因惨痛过去而生的腐肉;光华流转其上,又像是郑而重之地镶嵌进一颗宝石般的心脏。

魈想——降魔杵,是帝君寄予他降妖除魔的厚望吗?

摩拉克斯想——愿它护佑你灭除业障,平安顺遂。

飘带以绸缎制成,飘逸却有韧性。摩拉克斯为他扣上,手指从后脖颈一路捻下,梳理发丝一般认真。

“这飘带,就当是我对擅自削去你长发的补偿。若你不喜,那我便摘下。”

怎么会?削去长发是为救他,也是那一刻,岩之魔神削去绑缚他的过往,给予他新的开始。帝君竟还记着。

魈道:“它……与您的长发相似,我很喜欢。”

摩拉克斯笑笑,转而取来小香炉,弯下腰来挂在魈的腰际。香炉精巧,也并不重,细细闻来似乎还有淡雅的清苦香气。

“与你同住的时日,我试过许多安神香,唯有燃起清心制成的香粉,你才会在睡梦中舒展眉头。”摩拉克斯解释,“清心花生在高处,常受寒风吹拂而不倒,故而味道微寒清苦,如其名一般可让人心静清澄,于你再合适不过。”

——愿它能够让你明心,心清自然喜乐。

那之后便搬至了护法夜叉的居所。魈有了新衣,有了新住所,得了个“降魔大圣”的新名号,也有了新的家人。

据不知哪位四臂夜叉记载当日情形——

浮舍拍拍魈肩膀,问他:“你是父母生的吗?”

旁人听了或许会纳罕,亦或者嘲笑这生着四只手的夜叉,年纪不小却能说出这样令人啼笑皆非的问题。但放在夜叉身上,那倒是旁人的不是了。

魈摇了摇头。

浮舍又问:“无父无母……”

“……我有父母。”魈没等说完便小声反驳,“但他们是人类。”

夜叉的父母怎么会是人类?

这话让弥怒、应达、伐难也起了兴趣,暗暗竖起耳朵偷听两人对话。弥怒正思量着何时去给浮舍裁块儿布,托会针线的仙家做身衣裳——平日里光膀子也就算了,见帝君的时候还是穿件衣服体面些——他目不斜视,手指却无意识敲着桌案;伐难正要拈花,花就那么悬在了半空;应达更甚,眼睛瞟过去,却忘记正倒茶的手……

魈无奈道:“应达,你不怕烫手吗?”

被抓个正着,他们所幸也就不藏着掖着。伐难给应达擦掉手上的水,又把花簪在她鬓发,笑道:“她可不怕呢,一时兴起要泡茶,磨蹭这么久,水早放凉了。”

弥怒接着之前的话题:“金鹏,你说你的父母是人类,其实只是一个称呼吧?”

“他们是我的养父母。”

“你是怎么诞生的?”

浮舍插嘴:“我听帝君说见过有仙人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你不会也是吧?”他本意只是见魈一时不知怎么回答,打个圆场,没想到魈愣了一瞬,眼睛里还有点不可思议。于是浮舍也愣住,挠头道,“……你还真是……石头里蹦出来的?”

五个人都陷入了沉默。最后浮舍揭过这个话题,提议道:“既我们为同族,不如五人按年纪大小结为兄弟姐妹,这样也算是家人。”

大家都点头称是。年龄大家都心知肚明,自然是浮舍最大,金鹏最小。璃月有注重仪式的传统,五人依着更古时的法子结拜后,浮舍正色道:“我不愿拂了大家兴致,但此事重要,不得不说。你我兄弟姐妹五人,定要彼此之间照应,日后即便分开也要时时联络,最不济也要让我知晓每个人的下落。”

夜叉身有大威能,但骨子里淌着好战的本能,战场上骁勇无畏是好事,但也并不全然合适。大家都深以为意。

相处了一段时间后,魈发现,他这位外人看来严肃的大哥浮舍,抛开年龄不谈,其实才最该是幺弟的人。

他不过是某日阳光正好时卧在石板上睡着,醒来时就发现哥哥姐姐们盯着自己憋笑。更糟糕的是,他还没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帝君便来了。摩拉克斯似乎总是不太放心,闲暇时就来探望五位夜叉,短短数日就来了好几次。

璃月的君主什么场面没见过,看见他倒是愣了一瞬,而后也眉眼弯弯笑起来。

到底怎么了?

帝君指指自己的脸。魈认真看过去,岩之魔神容貌毫无瑕疵,举世无双,走在街头不知能迷了多少人的眼。

有什么问题吗?魈目光热切,竟是一点异常都没察觉出来。

摩拉克斯又指指魈的脸。魈抹一把,发现尚未干涸的墨迹,在他手上糊成一片,想也知道他的脸现在是何种狼狈模样。原是浮舍趁他睡着,在他脸上胡乱涂抹,给他画成了个花猫。

魈对此事自然没有怀恨在心。

他们仍旧心无间隙地同处一室。仙人之间办了场宴,魈本不愿去,奈何哥哥姐姐们说这是第一次,他架不住扑闪的目光,最后叹口气:还是去吧。

魔神战争持续数百年,打得那是一个日月无光天地倒转。长久不见一个晴天,故而仙人们见着连续几日风和日丽,便都生出了相聚一场的心思。难得安宁,众仙家提议大家聚在一起对酒赏月,于是便铺桌设宴。这厢刚从树底下挖出埋了许多年的好酒,那厢就嚷着要喝。

夜宴就此展开。仙人性格各异,但憋闷了许久,终于能完全放松下来,再闷葫芦的性子也忍不住与他人闹作一团。摩拉克斯也不扫别人兴,跟着说笑好一阵,趁大家不注意,起身去透透气。

月光明明,目之所及都似披了一层银辉。他断续听到远处幽咽之声,便随着笛声而去。走得近了,才发现原来是不知何时离席的魈。少年仙人彼时撑坐在柳树枝上,背靠着树干,透过叶隙去瞧月亮。

“你为什么独自看着月亮?”摩拉克斯问道。他循着幽远笛音而来,就见到眼前光景。魈已与其余四位夜叉同族居于一处,听闻还结为兄弟姐妹,只是听说魈不喊四臂的夜叉“大哥”。

听谁说的?当然是此件事的受害人、岩王帝君座下第一夜叉、螣蛇太元帅浮舍。外界都传夜叉一族凶猛善战,最是可怖,但摩拉克斯看来,他们也是会打打闹闹、说笑谈天的好友。

浮舍的“控诉”让摩拉克斯忍不住也微笑起来。

夜叉里的大哥对魈不好吗?就是最挑剔的人来了,也挑不出一处不好来。不像弥怒、伐难、应达他们,魈是后来才被收入帝君麾下,来时模样伶仃细瘦,孤言寡语性子寡淡,又不爱吃东西,常让人怀疑他是不是只需要吮清露引月华。他年纪最小,浮舍年纪最大,自然而然五位仙众夜叉便分了个兄姊弟妹的。

应达、伐难教他喊姐姐,魈便乖乖应了:应达姐姐、伐难姐姐。

弥怒教他喊哥哥,魈憋了半天,撇头躲过了对方眼神。

浮舍笑话弥怒,两只右胳膊揽过魈,几乎把人整个圈在了身边:金鹏,喊声大哥?

他的好弟弟金鹏沉默,半晌吐出一声:……浮舍。

这下轮到弥怒嘲笑浮舍了。

想起魈还有这样逗趣的事情,摩拉克斯面上和悦,为此感到欣慰,此刻见魈又是孤零零一个,忍不住问起缘由。

魈听闻帝君询问,正要翻身下树,却被制止。

“看来是我扰了你的好兴致。”摩拉克斯自觉强人所难——魈不喜吵闹,来此处除了躲闹,还能有什么原因?

魈一愣:“不敢!”

今夜月圆,最后摩拉克斯捉着金鹏鸟入了座。众人没留意这个小插曲,魈就静悄悄地坐回自己的角落。

若陀是公认的好酒量,酒液一杯一杯递来,一杯一杯下了龙王肚子;浮舍和龙王性子像,众人闹哄着要看他俩比赛,于是好酒也一杯一杯下了他肚子里;弥怒笑着劝浮舍,喝醉了可没有人愿意带他回去,夜叉大哥正要说不是有金鹏吗,弥怒就猜出来,打住他的话头:金鹏那小身板可帮不了你;若陀笑道,他唬你呢,大不了就以天为被以地为床,喝酒喝酒。

夜风凉。归终与留云素来亲密,凑在一起不知道嘀嘀咕咕些什么,聊到高兴时身旁盛开的琉璃百合也忍不住随风飘摇;甘雨辈分小,年纪也轻,坐在二人身边,安安静静地听她俩讲仙家术法、机造之术。

阿萍豪爽,饮了几杯便讲她与凡人的故事,说凡间有不少新奇好玩的,众仙家要是喜欢可以去看看。

应达打趣她,真君倒是好兴致,我与伐难也商量着要去凡间逛逛,不知歌尘浪市真君愿不愿意赏个脸带我们一程?

归终这时候插嘴:以阿萍的性子,巴不得待在人间不回来了;留云接着唱和:正是,怕是两程也乐意之至呢。

魈独坐在角落里,面带微笑看众人推杯换盏,嬉笑声起哄声都在耳畔,那么真实又鲜活。在帝君身边时不曾饮酒,这里虽无人拘着他,却也没喝,索性对着酒杯看水里的月亮。

月有阴晴圆缺,那夜本是极圆,偏偏流风温柔,拂过发丝,也卷了云彩恰恰掩住半轮。魈一向不理,现下却因着半月微微蹙眉,心生懊恼:他本是不信命数与星象相连什么的,可是帝君曾经给他讲过的传闻似乎都是真的,该不该信呢……正在烦恼时,一道身影遮住了光。

他抬头——是帝君。

摩拉克斯本与灶神马科修斯在讨论食材的烹制方法。准确来说,是马科修斯在教岩之魔神如何烹饪一些菜品。

说白了就是做饭。

为什么要学做饭?还不是因为若陀在他耳边唠叨,都快叨起茧子了。若陀龙王随性幽默,对小辈却很上心,他得知魈嫌人间食物等待漫长烹制繁琐而不愿好好吃饭时,心头一阵刺挠,闲暇便天天“劝”摩拉克斯好好管管他家夜叉。

若陀:摩拉克斯,你看看金鹏那小身板,上了战场怎么看都很危险。上次看见他满身是血可把我也唬了一跳!

最后经过若陀一番控诉,倒是达成了目的,摩拉克斯意识到问题之严重性,于是着手改变。但他刚刚跟着马科修斯学会几道甜品的做法,亲切的灶神就指指角落:魈一个人坐在那里对着酒杯发呆。

马科修斯知道老友与魈关系不一般。他总觉得魈是寒冷的。绝非内心冰寒,而是像被冰块包裹起来的焰火,在不断融化也在不断淹没自己。魈只是坐在那里,他就不由得担心魈是不是要化掉、要熄灭了。

于是他决定推他的老友一把。

这一推确实有用。马科修斯见魈抬头看见摩拉克斯时眼睛一亮,悦然是怎样都藏不住的。灶神是最亲近人的魔神,马科修斯分身多在人间。他分出许许多多分身去凡间帮人生活采食、为家家户户的炉灶生火时,总是能看到平凡的悦然之色,是烟火熏染之下发自内心的温暖。作为炉灶之魔神,他并不懂得寒冷——但那夜叉看起来很冷。

故而夜叉尚且没有名字的时候,一到下雪天,摩拉克斯就很容易看不到慢慢好转的魈,别的仙家只说见灶神去找魈了。摩拉克斯去找,一进门,马科修斯一大团,夜叉一小团,两个偎在一起,像是睡着了。原来是灶神怕魈冷,特意来抱着他,魈不会拒绝,贴着灶神毛茸茸暖乎乎的肚皮,在一片暖意中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思绪拉回现在。摩拉克斯说魈似乎会吃雪,雪有什么味道呢?冰冷冷在口腔化开,冻得腔壁麻木,以此逃避原本难以下咽的味道吗?还不如吃甜甜的东西。老友学会的甜点,总有一份能为魈带去暖暖的烟火气吧?

魈哪里知道这些,他只知道他的神明坐在他对面,那云便散开了,露出皎洁的光明来。他很少喝酒,但还是端起酒杯,要敬帝君一杯。摩拉克斯倒是有点意外,说,可不要喝醉了。

一杯怎么会喝醉?若陀喝得醉醺醺也不忘过来凑热闹看二人对饮,忽然说,你看,他像不像要把月亮喝下去了。

倒是新奇。摩拉克斯点点头,团月浮在杯盏中,确有雅趣。

酒还没喝,归终阿萍那边倒是吵嚷起来,一时间汇聚了所有视线。三人一齐看去,发现甘雨正不知所措地两边拦,留云借风真君早就习惯了两位好友对峙,只是抱臂坐在一旁,笑意盈盈地看热闹。

阿萍拿了古琴,招呼众仙,说什么也要弹奏一曲。原是与归终在乐声这一话题上话不投机,便要证明自己所述才更正确。尘之魔神做出了涤尘铃,但歌尘浪市真君认为还是有情有义者弹奏的曲子才最为美妙,二人便争论起来。

宴席本已近尾声,这样一闹反倒又热络起来。众仙大多杯酒下肚,兴致高涨,直起哄要应达、伐难和歌。夜叉善音律,众所周知,火鼠大将与螺卷大将也不扭捏,直爽地答应下来,但应达眼睛转来转去,最后盯住了角落里的魈。

她与伐难虽是帝君座下大将,但也少不了少女心性,最是善和歌,自从知晓金鹏吹得一手好笛子,便总央着他吹笛。魈不知是何时何处与谁请教的,奏出的笛声似乎总萦绕着愁绪,然这正与今夜的月光相呼和。

彼时月亮正升至高空,应达瞧见帝君身边的幺弟眼眸前所未有的亮,想必心情很是愉悦,于是笑着邀请魈参与进来:“少了金鹏的笛音,这曲子可就不完整了。”

魈下意识想拒绝,却架不住帝君目光里的赞许,只好点点头起身。浮舍脸上两抹酡红,自告奋勇说什么也要帮着打鼓。

夜风正凉。阿萍指尖拂过琴弦,自人间学来的曲子便柔柔地泄出。琴音古朴又清脆,一声声似月影初升,玉石相击,忽而似泉水幽咽,忽而似溪声汩汩,忽而如阴云蔽月,低低沉沉地拨弄着。那琴音越发地弱下去,几若微不可闻。听者心神被攫,呼吸也不禁屏住时,忽而鼓声敲响,笛音短促,又如云散天开的一缕光,歌声也在此时响起。

这首曲子是歌尘浪市真君去人间游历时,遇着一位曲师,探讨一番所得。仙人们大多尚未听闻,只有应达伐难教给了金鹏,正好浮舍与弥怒在旁听了一耳朵。

此曲琴音笛音相和,歌声柔婉,实在新奇雅致,在座众仙大多露出惊艳之色,沐浴着月光,沉浸在乐声里。

归终与阿萍争论也不过是好友间的打闹,此刻也沉浸在乐声中。她下意识观察别人表情,一瞥却瞥见新奇的画面:摩拉克斯一眨不眨地盯着演奏的几人,眼角眉梢都是柔和,像水面绽开的波纹,那份专注似乎都要化作实体漫溢开来。

在看谁?这样陌生的神色,竟也会出现在岩王帝君脸上吗?尘之魔神说到底仍是少女心性,好奇心一起止都止不住。她默不作声地观察着。待到一曲终了,几位仙人都停下手,唯独笛音仍幽咽着愈发缥缈,归终发现,摩拉克斯的目光也未挪移。

奏笛者正是魈。这位性子容貌清艳的少年仙人自打来到璃月,似乎就一直跟在摩拉克斯身边,关系亲密些,倒也正常。

一曲终了,众仙都热闹地聊嚷起来。魈回到原位,喝了属于他的那杯酒。刚开始还不觉有什么,过了一阵教冷风一吹,只觉一阵晕眩,支撑不住趴在几案上缓缓。

最后浮舍和若陀喝得烂醉,索性就枕着夜风酣然入睡。弥怒的话没说错,金鹏确实帮不了他的浮舍大哥——一杯酒真就让他醉倒了。魈眼神空茫,面颊浮了两晕红,挣扎着站起来却倒在摩拉克斯怀里。

他自己也没想到酒量这么差,喝醉反倒没了之前的拘谨,也不觉得失了礼数,安心地窝在帝君怀里就要睡过去,看样子是一时半会不肯醒了。

摩拉克斯无奈,浮舍那边弥怒抬两只胳膊,应达伐难各一只,打算就这么抬回去,哪里有余力来照顾金鹏。再加上他们似乎又是故意不看他投去的目光,索性就把魈安顿在自己身边。

他拍拍魈的背,告诉他该回去了。魈睡眼惺忪,两条腿好像也不是自己的,走得歪七扭八。若非摩拉克斯知道魈是个骗不了人的性子,现在这走不利索的模样绝不是装出来的,一定只是扶着少年仙人走回去。夜叉素来以迅捷著称,少年仙人更是其中翘楚,身姿轻盈极具动感,但现在这左脚绊右脚的到底是谁?等到走回去太阳也该升起来了。

身边人都零零散散地归去,思忖的功夫,就只剩下了他们两个。没法,那便把魈背回去吧。

回程时他听见魈迷迷糊糊在说什么,附耳去听也听不明白。魈身上繁复的小配件大多由摩拉克斯替他佩戴上,故而岩之魔神听着那些叮叮当当的声音觉得颇有兴致,起了逗弄之心,问魈是不是把月亮含在嘴里了,话都说不清楚。又说,以后不如以茶代酒。魈轻轻地嗯了一声。

摩拉克斯说,今晚这酒有趣,不如起个名字,留作纪念,你有什么想法吗。魈不说话,呼吸间似乎又睡着了。

过了好一会儿,月亮都快坠下去时,才听见他含糊地说,叫“执团月”怎么样。众人眼眸里倒映出的,是极其圆满的玉盘,他漫无边际地想,是个圆月。大家围坐成一个圆,眼里都是圆月,多好。

摩拉克斯说,好。却没问意思。心里想着往后酒宴要多煮些醒酒汤。

至于摩拉克斯熬了一晚上醒酒汤,第二天魈醒来记不记得发生了什么,有没有落荒而逃,旁人都并不知晓细节。

魈回去时,应达正开窗——五位夜叉的居所群竹环绕,溪声汩汩,是一派幽雅清凉之景。他进屋里,发现浮舍尚未醒来。看来大哥还是喝太多了,也不知昨夜是怎样被搬回来的。

他仍记得夜里的事情,没过几天魈挑了个阳光晴朗的好日子,拿了把斧头,直直往竹林深处去。他牢记帝君说喜欢笛音,他身无长物,无法报答帝君恩情,索性自己做两支竹笛,送与帝君,尽上一点微薄之意。

与此同时,浮舍正躲在竹林深处浅眠。

而后一声铿响,震得他登时睁开眼,趴在石头上吓得一骨碌就翻下去,不疼,但着实有点子狼狈。

谁在伐竹!?

他气冲冲寻找到始作俑者,发现幺弟正抡着斧头砍一支竹。那竹并不粗壮,也绝非仙人之力都砍不断的坚韧,不禁纳罕起来:金鹏怎会一下一下只砍断个皮毛?

但他偷偷看了一会儿,发现这砍法简直是雷声大雨点小,明显就是为了唬他一跳。但浮舍自知理亏,毕竟是他捉弄金鹏在先,也不好不讲理,只好唤一声:“金鹏,你在做什么呢?”

魈正一斧头下去,听到问话中途似乎停顿了一下,之后又以极快的速度挥动,那支怎么也砍不断的竹子发出声响后轰然倒地。

他回头,对着四臂的夜叉无辜道:“我准备制一支竹笛。”

浮舍背后的手挠挠头,讪讪道:“哦,哦。”他又走回那块石板,准备小憩一会儿。不远处又传来一声竹子倒地时的轰然。

这下是真毫无睡意了。夜叉中的大哥悄悄地顺着声音,瞧见幺弟席地而坐,正把竹子劈成一段一段。他索性走过去,说,金鹏,我来帮你吧。

魈摇摇头:“不劳烦你了,我想每一步都亲手做。”

浮舍拿前面的手挠挠额角,反应过来后问:“你不是有一支了吗?”

魈找着一段满意的竹,边打磨边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大哥缘由。

原来是要送给帝君。浮舍插不上手,就在旁边陪着金鹏直到太阳西斜。一支制式精良的竹笛真就让魈做了出来,在他手上悠悠奏响。怪道帝君称赞,浮舍听着也觉悠扬,让人想要再听一曲。魈却不再吹奏,妥帖地放好后拎起斧子,不多时某棵倒霉的竹子被一击毙命。

这又是何故?

魈重新开始白日时的每个流程:“新做的竹笛有瑕疵。”浮舍拿起,仔仔细细里里外外看得认真,也没找着哪里有问题。但既然金鹏都这样说了,那定是他眼拙,瞧不出不对劲来。

月亮升起来了。有第一次的经验,这次魈的速度明显要快很多,月至中天时竹林里终于传出笛声——此次算是大功告成。

之后也不知送礼物时是什么情况,只听金鹏回来说,帝君承诺要给他回礼。他本不愿要,毕竟他从帝君那里得到的实在是太多了。但摩拉克斯安慰他放宽心,不会是很贵重的东西。魈自然不信贵金之神口中所说的不贵重。

收到礼物,魈这才发现,或许岩王帝君在他心中的神通广大,需要划去一项了——雕刻。说摩拉克斯不擅长,是因为他书房里摆着的两个刻像。

坊间传言,岩王帝君沿着地脉寻到了沉睡的石头,帝君惜其灵性,便将其雕刻为龙的模样,又为其点上双目,霎时间一条真龙横空出世,是谓“创龙点睛”,从此若陀龙王为报答岩之魔神,甘愿征战左右共创璃月。但若真是按照故事那般,怕是若陀龙王不等雕刻完就要与岩王爷反目成仇。

两个刻像,如两个崎岖的球,圆滚滚,头不是头尾不是尾,憨态可掬面目全非。其中一个是若陀龙王,一个是金翅鹏王。起因只是一个玩笑:若陀龙王听得凡间传颂的故事版本,忍不住调侃好友,自己怎么不知道他有这般好手艺。岩王帝君便誓要做出惊天动地的作品来——确乎“惊天动地”。

最初他只照着龙王的模样雕出个龙不龙人不人的东西来,魈赠与他竹笛后,他便手痒又忍不住雕了个“金翅鹏王”,当做回礼。魈以本相示人的次数很少,多数都只让摩拉克斯看到,那模样确实好看得很。

但岩王爷只是记性好,付诸实践时,用若陀的话来说像被夺舍了,雕得简直是惨不忍睹。那段时间龙王躲着他走,即使是魈见了“自己”也沉默了良久,欲言又止半晌,最终也只吐出一句勉强的夸赞——帝君真是……别出心裁。

摩拉克斯把心猿大将喊来,给他看书桌上放着的一坨圆石头。弥怒瞅了半天勉强瞅着是个绿色的鸟,帝君和他商量能不能照着做个布偶,于是弥怒对着这坨鸟陷入了沉思。

回去路上见着魈,弥怒拍拍对方肩膀,摇摇头,目光写满同情。魈原本不解,直到几天后看见了帝君的玩偶——一入房门,就见一只布做的胖鸟玩偶怒目而视,额间有花菱,眼角抹丹色,头顶两撮软软的毛,身侧两扇肥肥的翅,圆滚滚胖乎乎托在帝君手上。二哥的手艺精妙,缝制的玩偶也栩栩如生,放在平时他定在心中赞赏几句——前提是这只玩偶鸟长得不那么像他。

魈一阵晕眩,心里像打翻马科修斯厨房里瓶瓶罐罐一样一言难尽。

帝君……帝君原来也会这样的吗?他甚至开始怀疑之前自己心里那些敏感的猜测都是自作多情。被奴役的那些年岁他只听闻摩拉克斯杀伐无边的威名;被救下后,他深知帝君是璃月的君主,是岩之魔神,是众仙之祖,即使力排众议留下他,对他多些关心,赐他名字、赐他和璞鸢,与他同住,只觉得是帝君作为统治者的仁厚;相处久了虽知帝君绝非面上那般冷硬,甚至可说是慈悲,可……这种好似捉弄他的行为到底是怎么回事?

先是圆滚滚的刻像,后是圆滚滚的布偶,也不顾是否有损自己作为帝君的形象,骄傲地展示给亲近之人,简直像是赖上他了。

难道他的本相就是这种模样吗?魈陷入了对自己的怀疑。忽而又想到近些日子帝君变着花样地带来各色食物,美其名曰,多加餐饭,直让他尝遍才罢休……难道帝君想看他变成圆滚滚的样子?

留云借风真君曾经讲过甘雨曾经因为体型太胖,本相卡在魔兽喉咙里,竟生生将那魔兽噎死。她似乎很骄傲素日里的喂养让甘雨免于被吃之难,就连魈都听出来溢于言表的满意。

帝君是为了……让他变得圆滚滚,从而更好地保护自己?魈左思右想半天,终于还是在摩拉克斯把布偶递给他时放过了自己——是的,帝君一定是为他的安危着想,这是对他的暗示。

若是教摩拉克斯听了去,怕是要深感无奈。其实并没有魈琢磨的那样复杂,岩王帝君真的只是灵光一闪,真的只是想要随心而做,真的只是想逗一逗这位不经逗的金鹏大将。

毕竟,圆滚滚的金鹏就是很可爱,不是吗?得到浮舍他们肯定的岩王帝君笑呵呵地借着魈之手拍拍小鸟布偶。是的,后来这只小鸟布偶与小圆坨子都放在了魈房中。

可惜魈对摩拉克斯的心思全然不知。许是相处时间比不得别人那般久,又或许是他对帝君的敬爱太过沉重,思来想去也没想过——世人敬重岩之魔神,、璃月的掌舵者,著书称颂其功绩,然帝君本人并非那般肃穆神圣、不近人情,也有着情感,也有与寻常人相同的逗趣。

同样,也会疲惫。

安宁日子过不了多久,战争又起。璃月土地上的战争实在是数不胜数,几乎成为了魔神的坟场,包括尘之魔神。归终之死为璃月带来了巨大打击,五位护法夜叉先行赶往,封印尘之魔神死后将要席卷大地的魔神遗恨。

岩王帝君终于得以带领仙人们赶到时,封印尚在继续。尘之魔神遭遇袭击而死,却似乎并无怨恨,只是蜷作一团,好似安稳地睡去。

众仙从未觉得帝君的背影那样疲惫与无可奈何过。守护者的背影总叫人心安,好似只要他在身前,任何风雨都无法刮刺至子民身上。可是他的背影如同山岩忽而垮去一块般疲惫。

尘之魔神已逝,璃月将面临更险峻的威胁。这一沉痛的事实着实刺痛着每个人的神经。

歌尘浪市真君未曾想到,那次乐宴竟已是最后一次。她再也没有和归终斗嘴的机会,也再没了奏琴的心劲。帝君沉默地递与她涤尘铃,她双手接过,也未曾言语。

欢声笑语不再。又过了几百年。其间洪水淹没了归离原,那片土地上再也没能开出琉璃百合。璃月已与当年模样大相径庭。

幸而魔神战争已至尾声,天昏地暗日月无光的时代终于要完全结束。待到完全结束,提瓦特大陆上胜出的魔神以新任神明的身份守护着各自的国家。七神为守护来之不易的和平,聚集在一起,共同商议以后之事。

上下一片欢欣。但璃月土地上葬身的魔神数量太过庞大,纵然夜叉一族勤恳清理,他们也只是尽可能保障民众安全,不教魔物伤人,却难以改善民众的生活。

与此同时,灶神消失了。除却岩王帝君与歌尘浪市,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但乌烟瘴气的遗恨忽而锐减,众仙便猜测,是马科修斯把自己的力量注入土地,为璃月带来休养生息的机会。

魔神战争终于彻底结束了。开春之后,魈的生辰也要到了。契约之神仍记当年约定,约了魈一同前往桃林采花瓣酿酒,魈自然欣然赴约。

过了生辰第二日,哥哥姐姐们正唠家常。以前种下的花也知晓春天到来,正羞怯地开了小小的花骨朵。

应达其实并不会种花。彼时五人同住,院外是片竹林,放眼望去尽是翠绿,不可说是不怡人。魔神战争将至尾声时,应达某日从街巷走过一圈回来后,就说要在窗底下锄地种花。火鼠大将领兵打仗雷厉风行,做事自然也不拖沓,当即决定开工。

浮舍惯爱热闹,自告奋勇去找人讨了花种;伐难向来与她一条心,一有闲暇就蹲在一起叽叽咕咕做计划;金鹏远远抱了和璞鸢正静静地看,就被姐姐们拉来挖土……

断断续续完成后,弥怒对着自己设计的窗沿很是满意。他问应达,如何,满意吗?

应达点头,笑得无比灿烂,直夸不愧是你。原来她那日见着凡人家门前修了小小的花圃,简陋却不破败,里面五彩斑斓开了许多。那时尚在战乱,魔神交战不休,在仙人的护佑下,凡人得以平安,让那花开得绚烂。

现在花开在五人的窗前。应达不知想到了什么,叹口气说,璃月安定下来之后,说好了要去过过人间的生活……

伐难柔声细语地劝她,说再等些时日,魔神战争已经结束,我们很快就能去过过人间的生活啦。说着把她拥入怀中,把绸布做的花,别在应达鬓发。

她做了五朵不同的绸布花,谁都没逃过。

应达正高兴呢,回头一看,大哥幺弟低着头,弥怒抬头望着天,俨然神魂出窍。大哥!应达喊。浮舍于是两只胳膊挠挠头,另外两只遮遮掩掩挡着脑袋,在探寻的目光中败下阵来。

应达一声嗤笑——她那大哥脑袋上顶了好大一朵绸布花,衬得他一身肌肉都“如花似玉”起来。紧接着又发出第二声笑,那惯会做衣裳的心猿大将成了试验品,一脸严肃与花自然十分违和。

倒是金鹏微微红了脸,别过头去不许应达笑。他脸皮薄,又想逗姐姐笑,一时之间不知该做些什么,只好坐在石凳上听大家笑够闹够之后闲聊。

谁知这闲话一唠起来就极跳脱,像商量好的一样,话题很快就转到他这个幺弟身上——金鹏有没有喜欢的人。

魈摇摇头:“我不知何为喜爱。”

四人互相使眼色,浮舍拍拍胸膛说这好办,正好这里有帝……呃,底下给的册子,我们说给你听听,学习学习。

往常魈绝不会想学习这种东西,但今天偏生就乖乖坐在那里,隐隐有退怯与期待的矛盾之意。

浮舍清清嗓子念出第一条:“会觉得他很可怜,产生一种类似于心疼的感觉。”

魈面无表情。

弥怒接过册子念出第二条:“会觉得他很可爱,忍不住想知道他不为人知的一面。”

魈微微挑眉。

应达声情并茂念出第三条:“会时常想起他,想象他在做什么,想象他的模样。”

魈浅浅张嘴。

伐难迫不及待念出第四条:“害怕被他看到自己的缺点,想在他心里留下更好的印象。”

魈缓缓闭眼。

浮舍正准备念出第五条,魈慢慢握紧拳头,以一种视死如归的语气打断他:“浮舍大哥,不必再说了。”

其余四人心下一惊面面相觑,不知金鹏是被说中了懊恼还是没说中而松一口气。没来得及问出口,就见金鹏丢下一句“我去除妖”就飞速地离开,也不顾浮舍在背后喊他——鬓发上的花还没摘呢。

看来是说中了。

浮舍装模作样问:“金鹏喜欢的人是谁啊?”声音大到恨不得能传出去三里远。

应达伐难七嘴八舌:“不知道!”“我觉得是……”这下更是排山倒海,音浪传遍整个竹林。

这厢魈还没逃出竹林,就迎面撞上一个身影,拦住匆匆忙忙的他。原来是帝君得了闲暇来看看护法夜叉们,谁料魈逃也似的直直撞上来,刚好就对他投怀送抱,一朵绢花也恰好落在他臂弯。

鬓边簪花?魈何时也有这样的雅兴了。不过摩拉克斯转念一想,这位可说是最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或许根本不懂其中含义呢。冒冒失失的,是不是浮舍他们把他逗得满脸臊红,慌不择路就跑了?于是也起了逗弄的心。

他扶着魈的肩膀把人从怀里拔出来,一手拿着花,对尚在状况外的少年仙人摆出严肃神色,清清嗓:“魈,你该当何罪?”

魈听罢更迷茫了。自打上次布偶事件后,他就意识到面前这位魔神,绝非众人口中那般不近人情、铁石心肠。

他该当何罪?冲撞帝君?他明明极快地闪开,但对方比他还快,铁了心地要被他撞,虽说那一刻更像被揽进怀里。怎么看都不是他的错吧!而且帝君也不是这种睚眦必报的性子。一番头脑风暴后他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帝君,又在打趣他。

摩拉克斯伸手别起少年鬓发,为他簪上那朵清心。少年发丝细软,那清丽的花堪堪稳住,显得如风中蝶翼摇摇欲坠。魈抬头看神明,并不懂得自己在神明眼里是何般模样——摩拉克斯惯常戴着手套,轻轻捧起他的的脸,皮质的触感略略有些凉,像是他耳边花瓣上微微拂起的风——渺小得像是沙粒、像是花种,庞然得占据神明全部目光?

“早先就觉得它与你相衬。”摩拉克斯摩挲魈的面颊,眼里满是笑意,“清心只开在山巅,承天地之灵气,比起寻常的花更为强韧。这种花——”

少年略微失神。他在神明眼中看到自己的倒影,也只能看到自己的倒影,此时此刻,神明只垂怜他这一个虔诚的信徒。

摩拉克斯轻笑一声,唤他回神:“相当美丽。”

饶是少年仙人再迟钝,也明白了直白的夸赞。他回想起刚刚哥哥姐姐们对他的调侃,心中不知为何惴惴起来。与此同时摩拉克斯收回了手。他瞧见魈的表情一变再变,不禁反思起此举是否太过界了。

其实他已想通,但不明白魈的心意。若他告知魈,即便魈心中不愿,也不会让他的一番心意作废。这是他最不愿见到的。他本想着来日方长,可现在魈的神色无端让他想起,魈撑坐在柳树上,轻轻吹着笛时落寞的模样。

他不愿吗……?他不愿吗?战争结束,他才在好友的提示下,思索自己的情感。他自认为已十分了解魈,在此事上却畏手畏脚,全然不像那个人人称赞的岩王帝君。

那便问清楚吧。

同日,将至夜晚,摩拉克斯唤魈来岩王帝君的府邸。魈对这里已称得上十成十的熟悉。只是不知帝君唤他来有何事。他心里也缀着十足多的思绪,正不知该如何抒发,就被摩拉克斯接下来如晴天霹雳的话顿时劈在了原地。

“魈,你有什么愿望吗?”摩拉克斯问他,“魔神战争业已结束,你若是想要离开……”

这是在赶他走了?魈一愣,自觉并无错处,不过是魔神战争中受了几次重伤,可帝君说了那番话后他不就改了不要命的打法吗,素日里也绝无偷懒,尽职尽责。是在开玩笑吗?是在试探他吗?为什么?他来不及想,只觉心中闷闷。

“我与您签订的契约尚未完成。”魈摇头,真切去寻君王目光,“您的恩情我尚未还清……”

摩拉克斯声音带着安抚意味:“魈,你一直以来做得都很好。”

我以后也能做得很好!魈几乎就要脱口而出,到底还是掐着手心没说出来。

“你若不愿再杀戮,我不会用契约约束你,若我那样做,与梦之魔神有何不同?魈,我尊重你的选择。”他把魈的沉默当做默许。

“那和璞鸢呢?”这杆长枪本就由岩主炼成,在他尚不知困在哪个昏天暗地不见天日的地方时,就已化作石鸟直捣海中漩涡。如此利器,也不要了吗?

“既然已经赠与你,断没有再拿回来的道理。”

魈的表情出现了裂痕。这话说得合情合理,在他听来却是最后通牒。锻造者最为得意的作品都能拱手让人,帝君这是真心不愿与他再有干系了。究竟为什么?帝君察觉到他复杂的思绪了吗?他悄然滋生的、他并不完全懂得的情感,难道是不允许的吗?因为……那是岩王帝君?

按理,他们所订契约确实可以算做完成;按情,帝君劝他去过舒心的生活也无可指摘。

可是……魈蓦然垂下头,久违的窒息感又一次裹挟着他,教他难言难语。摩拉克斯只能看到少年仙人轻微颤动的肩臂,胸膛起伏带着他亲手挂上的念珠与降魔杵细细碰撞。

像只被夜雨淋湿的濒死鸟雀。摩拉克斯见过那样的场景,雀儿僵硬地卧在水坑,绒绒的胸脯教雨砸湿,缕缕黏附在一起,不多时那羽毛就被寒气吞噬。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璃月还未草创之期。雀儿在春和景明时短暂停留在他窗前,啁啾几声,不怕人似的,啄啄岩之魔神冷硬手臂,歪头用绿豆小眼看他舒展开的眉宇。它或许愿意留下来,摩拉克斯拿不准。他想,鸟兽鱼虫生性向往自由。却忘了小小的鸟雀需要的,也许是庇护。窗子关上,漫长生命里小小的插曲在寒夜落下帷幕。

摩拉克斯于是不假思索地唤:“魈。”这声轻得像叹息,却有着千钧力,一瞬便将那缠绕的魇生生扯开——雀儿被他捧起来,竭力逃离那催命的凄寒。

可他的手并无温度。

“帝君……”少年仙人直直看着石珀般的、属于岩之魔神的眼瞳,手不自觉攥紧胸口衣料,那里正跳动着一颗心脏,散着琉璃的光华,“我诞生在璃月港,也是璃月的子民。”……我是您的子民。

他是璃月大地上结出的,一颗饱满的果。只是尚未成熟时被人采撷,青涩的皮肉被“虫”啮食得坑洼。所幸核还在,心还在,就还有转圜的余地。金翅鹏鸟一颗琉璃心,教鎏金碧玉裹着,诞于山岩间,即使被人强取去陷入泥沼,也未曾黯淡半分。

被救回时只有亲近些的仙家模糊知晓过去之事,那是一段血淋淋的过往。但多数人尚不知他身世,便有人类质疑,一柄被敌人使用的利剑放在身边怕是不妥:屠戮璃月子民是不得已之“忠”,为我所用却是不忠,一人不事二主,谁敢保证他没有二心。况且,非我族类,难以信任。梦之魔神盘踞数百年自然有她厉害之处,难保他身上有什么不干净的污染……他们不是仙家,面对魔神残骸所致的业障可以说是毫无招架之力。

摩拉克斯静静听着。这些顾虑并无不妥之处,想来大家也并不愿意担下风险。魔神战争消耗了太多心力,以至他们都不曾发觉那金翅鹏鸟被掳去,被拘着做了多少苦痛不堪之事,也未曾将他及时拯救。

质疑声渐熄,一众人都等着摩拉克斯表态——人是他救回来,也是养在他身边,梦之魔神身陨那日发生了什么也只有帝君与那小夜叉知晓。他们等着帝君一锤定音,打消顾虑。夜叉毕竟是璃月仙家中贵族一样的存在,再怎样也不该被弃之如敝履。

“璃月草创之时,璃月港一对夫妻曾献上一块鎏金碧玉,”岩之魔神忽而讲起故事,大家起初迷茫,越听却越心下明了,“内里光华四射,隐隐有跳动之意。后来那碧玉化作了孩童模样,之后的故事却是不得而知。”

梦之魔神死亡时,他也接收到了部分散逸的记忆。夫妻二人收养了这个粉雕玉琢的孩子,陪伴着生活了几年,孩童渐渐成长为少年人的模样。他似乎天性便是那般温柔、无邪,一双鎏金似的眼睛,与养父母说话时总是弯弯地笑着。夫妻俩到底疼爱他,教他读书习字,亦保护他的单纯。小少年与璃月港其他的孩子并无何不同,春日放纸鸢、夏日观轻荷、秋日赏落叶……

若他一直生活在璃月港,或许便不会是这样的境地,战争容不得幸福的长久。夜叉有大威能,生而便是金翅鹏鸟,一颗琉璃心胜过世间多少奇珍异宝,不设防的心境反倒怀璧其罪。梦之魔神有明澈的双眼与锋利的头脑,善于操控与占有民众的心。她以那对夫妻胁迫金翅鹏鸟献出力量,却在掌握他的弱点后反手教他亲手杀了父母。

记忆零零散散,他瞧不真确,却真实地泛起些怜惜来。那孩子是璃月的仙兽,是他的子民,却遭此灾厄。璃月仙兽血脉中淌着守护的本能,被拘着造下诸多杀业时,不知会有多痛。

这些事都被隐去。摩拉克斯没有窥探他人往事当做谈资的兴趣。岩君只表明敌方座下大魔生来是璃月子民,至于他的态度……

庇护子民本就是自己职责所在。谁都不愿担下风险,那他便当着众人的面,定下契约,以此作为镇心剂。

夜叉被带来时,摩拉克斯已然等在殿中。

岩君黑与金交织的手臂冷硬,隐隐流淌着非人的辉芒。他低垂眼眸,看着曾为敌方座下的“大魔”,引一缕仙力,汇入指尖血,一点灿金便点在夜叉额间紫菱。那是夜叉独有的“慧眼”,生在正中,是他非人的象征,也是苦难的证明。

“在异邦的传说故事中,‘魈’之一字代表着遭遇苦难、饱受淬炼的鬼怪,你也经历诸多,以后就用这个名字吧。”庄肃似神像,声音似金石相撞,无喜无悲开口,“我以摩拉克斯之名与你签订契约,往后你便为璃月效力,你可愿意?”

夜叉蓦然有了神采,好像那指尖血是火苗,将他的眉目都点燃,将他四散的魂灵引回来,鎏金眼眸一点点亮起来,竟亮得与岩之魔神的血肉别无二致。

他是没有名字的。或者说,有,但是他从不说。那几个字眼、那几个音节像是梗在喉间,说出来是要划开喉管,混着淋漓的血一同滚撒下来的。

于是最开始“小夜叉”这个狎昵的称呼就在大家的话中滚来滚去。他身量小,神情也总是滞涩,像个吊着口气的娃娃,偏生是仙中贵族夜叉,这样叫倒也没错。仙家怜惜他作为血统纯粹的仙兽却遭此厄,言语间便不自觉带了点柔软的亲昵和怜惜。

可世间夜叉那么多,独他似漂泊无依的落叶,即使教风吹去也无人能寻到他。名字是个符号,他的过去他的存在被梦之魔神抹去,终于从泥淖挣脱,却满身血满身污,像失了三魂六魄,只剩躯壳还喘着口气。

以后便用这个名字吧。

摩拉克斯,岩之魔神,众仙之祖,璃月的君王……他的君主。救他于水火之中,赐他以新生之名,予他以效力之契机。小夜叉……不,魈。

魈。

这个名字在他舌尖转了一番,涩然、轻飘飘,说出口却似有千钧重,一字一字掷地有声砸下去:“魈愿报您恩情,与您定下契约,为璃月效力。”

“契约已成,食言者当受食岩之罚。”

摩拉克斯环顾一圈,又化出一杆长枪来。翠玉饰以金边,光华更是锋利慑人:“此枪名为‘和璞鸢’,我也一并赠与你吧。”

桩桩件件点点滴滴,目眩神迷。他以为早已忘却,不知恐惧不过是埋在心底,一旦浮于表面,便成了梦魇最好的催生剂。被拘着的几百年并未因岩君的拯救而画上休止符。他不再做噩梦,只当眼下是场漫长美梦。

美梦,终究要醒。

梦魇来得急狂,摩拉克斯急忙去看,却见一双眼睛失了焦距,露出与初见那日一般的死寂。唇也紧紧抿着,牙齿磕碰在一起咯哒咯哒地响,溢出几丝鲜红。他正欲更进一步看,就觉一阵痛。

魈咬住他的手腕。

摩拉克斯素日里裹得严实,独独腕子那里隐约显出点非人的证据来。他本是怕魈咬了舌头,谁知刚凑上去就被牙齿钉住。金鹏鸟遭了魇,不管不顾地咬着,角力间竟撕扯开皮肉,岩之魔神灿金的血霎时溢出来,充斥整个口腔。

顾不及思索自己这幅躯体出了什么异样,摩拉克斯单手制住魈,护着脑袋把他推到床榻上。金翅鹏鸟失了神智,又像是忍耐着极大的痛苦,喉咙里呜呜地低吼,又呛咳起来。不知是不是错觉,本能吞咽之后魈似乎安静了些,却仍在挣扎。

力气大到摩拉克斯竟一时恍惚要被挣脱。

魈松开口,像在与什么看不清的东西搏斗。

缭乱的梦境,没有任何声音,冰冷且死寂。灰暗阴冷的天地只剩下他一个人,即使在梦中也足够让人绝望。他走进雾里,那雾在山腰、在江岸、在曲折的森林小路,盘旋着飞鸟,乳白雾气浓稠又冰冷,静默着把他一口口吞掉。

魈看到了两张脸。比雾还要死白,比雾还要生冷,比雾还要虚无。一男一女,眼神空洞地盯着他。

那是他的养父母。璃月港内一对幸福平凡的夫妇,因为收养了新生的金翅鹏鸟而被邪恶神明盯上,最终丧命于曾百般疼爱的孩子手中。

在父母丧生之前,那时的生活比美梦还要甜些。被帝君救下来,那是他第一个没有破灭的美梦。

他被迫吞下不属于他的美梦,然后身不由己地踏碎。破碎的美梦腥臭,泛着难以置信的苦涩。雪,冰凉,积起来之后又化进嘴里,口腔霎时被冻得失去知觉,好像那种痛苦的味道也随之消失了。他便想着,雪积起来之后,就可以挖着吃了。

等待丈夫归来的妻子做了美梦,梦里丈夫没有因为战争而走,也没有恶鬼吞噬她的身体;野外采集药物的父亲做了美梦,梦里没有大火烧毁他的家、没有大火屠戮他年幼的孩子;失去双亲的孩子做了美梦,梦里没有魔物踏碎他唯一的伙伴……这些虚假的美梦,被梦魔一口口逼他吞吃,他几乎要崩溃。

可是他做了美梦,真真切切的美梦。梦里有光,像地平线上升起的太阳,耀眼又温暖。美梦的味道,甜甜的。他本无甚口腹之欲,却在偶然尝到杏仁豆腐之后,迷恋上了这种味道。

杏仁豆腐的味道,与美梦非常相似呢……

他想,即便习惯了清苦,却依然难以忘怀那份温暖……

只是,他怎有资格享受人间的和宁?养父母面目变得扭曲,狰狞着嗤笑:“你以为你能抛弃一切开始新生活吗?谁都不会原谅你的!”

他被唬得后退一步,又感到双手灼烫,下意识看去,竟蔓延了粘稠的血迹,刺目的鲜红好似也要扎进他的每一寸肌肤,细密似有牙齿在啃咬。牙齿是欲望,是无辜的丧命者融化后对他的复仇。

抛开一切,获得新生活?用这双卑污肮脏的血手?他从来没有这样的资格。他合该被抛下,被抛在这阴冷的梦境里,教那些丧命于他手的魂灵一刀一刀剐去他的血肉。

养父母模样的怪物仍在笑着,忽而又极度痛苦地哭叫起来,男人的咆哮与女人的尖叫霎时间淹没脑海,混乱无端地刮去他的神思。

太吵了太吵了太吵了——“当初就不该收留你”“求求你放过我”“不要杀他”“你这恶鬼”“去死”……一切都融化掉了,一幕幕曾教他险些崩溃的画面又呈现在面前,他痛苦地捂着耳朵,却发现四肢已不听使唤。

他踏碎了许多人的美梦,造下了诸多杀业。被梦之魔神控制着成为杀戮工具的记忆无比真实,再一次刺痛他的神经。

谁都不会原谅他——

“魈。”

纷杂尖锐的感官中蓦然响起一声沉稳的呼唤。有人从背后轻柔地捂住他的眼睛:“魈,不要看。”

魈突然放松下来。逝者咒恶的凄厉叫声如同海浪,那沉稳的声音就是忽而出现的一块礁石,坠水的人在汹涌中挣扎,终于攀上那唯一的落脚之地。

是谁?是谁?他头痛欲裂,只觉熟悉的声音与忽来的黑暗如此令人心安,一时间竟全然想不起,那到底是谁。

铺天盖地的啸声仍未停。他被遮着视线,身后之人却一定看到了那些惨烈的过往。有温热溅在魈的脸颊,那定然也溅在覆着他眼眸的手背。那些不愿教人知晓的过去,他从不愿揭开的伤疤,血淋淋地被人看了去。

声音渐熄,魈不知过去了多久,整张脸都漉漉的不知是冷汗还是糊作一团的血污,只是僵在原地。

“魈。”身后那人又唤。

魈颤抖起来。他想起来,身后正是将他从苦痛中解放的岩王帝君。而梦之魔神最令人惊惧的权能绝非重现过往的恐惧,而是在梦中粉碎对未来的希冀——无法走向未来,是心中最为深埋的恐惧。

帝君把他的过往尽数看了去。他分不清这是幻想还是旁的什么,此刻他只是想,帝君全都看了去。

璃月的掌舵者,怎能容忍他这般罪孽深重的人在身旁?

魈如坠冰窟。他不知喃喃着什么,耳边又响起一阵嗡鸣。

手移开了。他极快地转身,感到面颊也冰冷,手亦肿痛——身后空无一人。

魈混沌神思似有回转。他身上繁复的小配饰没卸掉,叮铃琅琅,随着动作碰撞晃动。

冰冷、炽热。一场梦魇好似要将他分成两半。他在冰块中燃烧,在火焰中结霜,眼前金光闪闪,身飘云端。极端欢愉、极端苦痛。一副躯壳,却被冲撞得要碎裂——他只能从内里迸开,从他额间紫菱,从他烁光灼灼的金瞳,从他屠戮万千怨灵的双手。

这双手不知该抓向何处。那本该是腾飞的翅翼,被钉在岩石上,也不愿去磨厉利甲。这双手,放下枪缨,掩不了他湿漉漉的面容,掩不了他失神的眸子。

混沌。下沉、上升。一时在万丈深渊,一时在云霄天处。他不知自己,一时间忘却了所有。呼吸,窒息,蜷紧,弓身。

他习惯疼痛,却至今未能习惯梦魇带来的折磨。几番折腾下来便气喘吁吁,吐息间似乎有什么滚烫落在他脸颊,一下接着一下。

他茫然睁眼,却怔住了。紧紧扣着身下织物的手指也随之松开,在一片混乱中停滞。

——如果你曾见过太阳的眼泪,就会发现并非传说中、想象中熔成璀璨的石珀,亮闪闪地坠下来。那也只不过是普通的水滴,砸下来像星屑,溅开千万瓣,细细密密的,分成更小的水珠,漫在他的肌肤,像是慢性毒药:竟有些细微的刺痛。

他手掌里全是握紧时指甲留下的深印,那红印比眼尾红痕更甚,此刻贴在摩拉克斯脸上,也带来隐秘的刺痛。那手灼烫,虚浮,早没了力气,微微抖着,想为太阳抹去眼泪,却让二人面颊都变得湿漉漉。

魈气还没喘匀,声音也低哑:“您……”

他知晓摩拉克斯见过他的过去,梦之魔神身陨时散逸的记忆同样让他再一次回想。或许是见着自己不堪的过去,见到了记忆里被他吞噬美梦的无辜者,神明对他的子民总是不吝啬——慈悲如甘霖,从神明注视的眼瞳中涌出。

“您为那些无辜者感到痛心,对吗?”

那些被我吞噬美梦的无辜者,那些缠绕在我身边的罪业,那些被我屠戮的冤魂……魔神大多爱人,摩拉克斯尤甚——他的新主人,此时正以什么样的心情在看着他?那灼烫的水痕几乎就要把他整个点燃,面颊如火烧,烫得他也快要落泪。

魈触电般把手收回来。

他怎么能够用沾血的手,去抚摸神明的脸庞?他怎么能够让神明触到他卑污的过往?他怎么能够亵渎自己的神明?

“不,”摩拉克斯说,“并非如此。”他又将身下人的手握紧,牵引它贴在自己脸庞。金珀一般的眼眸敛着,那样的眼神像是流淌的黄金,金灿灿却又显得极其柔软。

岩的神明也会露出这般神色吗?岩石不是最坚固强韧的存在吗?杀伐决断的武神,不动玄石之相映在多少不甘的眼眸中;亲民仁爱的岩王爷,怜悯慈善的目光也落在多少子民身上……

却没有一次像是这样。魈惊疑、不解,没有问出口的话语全写在了脸上。

您的眼睛在注视着谁?您的眼泪为谁而落?您的眼神为谁而柔软?

——我是特殊的那一个吗?

岩之魔神的眼泪并未停止,却忽而笑起来,像是得到寻访已久的答案般,他说:“我知晓你想听到我的回答,但你的心里也有了答案。”

——我是特殊的那一个。

他的泪因魈而流。梦的共感让魈的泪水藉由他的眼睛淌出,他便感同身受地知晓了夜叉不曾言说的恐惧与苦痛。他为魈本性的温柔而柔软,他为魈的坚定而骄傲。若心中不曾有着对世间的怜悯,又怎会如此痛苦。梦境里旋转似的尖锐之声他也全部承受,一幕幕场景也全部感知。

他亦看到了魈极度惊惧的脸,那里渗漏着泪水。

他都懂得了。一切如同雾气般笼在思绪中的、他瞧不明白的情愫,在这一刻全都云开雾散了。

眼泪是精神的赤裸,是他与魈精神的赤裸。

摩拉克斯知道自己心头在缓慢生长着什么,却看不清、看不明白,但隐秘地认为,这是有益的——他作为掌舵者,从不会让自己偏离航道——便任由其喷薄。直到他意识到,魈并不完整 ,反而残缺、破碎,才明白,原来那勃发而出的金珀,刚好能够契进那颗琉璃心。

分毫不差。

一颗剔透琉璃心被剜去一块儿,该有多疼?他曾经想过却不得答案,只是在看着魈时目光不自觉地软和下来。他也曾想着为魈填补所缺失的那部分,却收效甚微——魈似乎并没有什么愿望,或者说,并没有出于私心的愿望。

魔神生来爱人。如果不曾理解人的喜怒哀乐、热血沸腾亦或惆怅默然,该如何去爱人?魔神生来便有感知情绪的能力,只不过需要一个契机。他找到了自己的契机。

他问过很多人,你的愿望是什么。有人答早日见着太平盛世;有人盼着吃饱喝足;有人不愿再流离失所;有人说想要一颗石头;有人说想酿一坛酒,邀三五好友,说说笑笑;有人想见着自己孩子的笑容,听到孩子牙牙学语;有人说自己没有愿望,偏偏眼睛明亮,愿望分明是好好生活,笑口常开……他的记性极佳,记下每一个愿望,或者说,欲望。

摩拉克斯曾想,子民的愿望也是他的愿望。此世群魔诸神并起,他知苍生苦楚,为此逐鹿。剖开他的愿望,与子民之愿望并无不同。

此刻他却有了私心。神明的心坚固难摧,却因着那颗纯净明透的琉璃,生生长出了更柔软的部分。他是依着世人所愿砌成的神像,供在云端,端坐云海之上。可冷硬的肌肤教金鹏鸟那么一咬,便顺着生来便有的纹路裂开,走出一个凡人一样的他来,一步步走下去,从此指尖有了温度、变得柔软、变得有了生息,也变得,懂得了痛。

指尖血,心头血。那日指尖流泻而下的血,大抵是顺着那双灿金的眸子,与琉璃心融在一起,隐秘地生出情愫来,让他从此以后便时时刻刻隐隐刺痛着。

魈的愿望是什么?摩拉克斯问了许多次,每次都得不到答案。他以为魈与旁的人一般向往安稳生活,于是想要成全,反倒弄巧成拙。愿望一事,已不急于知晓。

魈的欲望是什么?摩拉克斯已经知道了。美梦的起始像雏鸟睁开眼睛,美梦的结束也是同样。噩梦的起始是离去,噩梦的结束同样是离去。

魈惧怕摩拉克斯离去。

雏鸟睁开眼睛,瞧见了自己的父母。雏鸟再次睁开眼睛,瞧见了自己的君王。

雏鸟闭上眼睛,失去了自己的父母。雏鸟再次闭上眼睛,失去了自己的君王。

那是魈最深秘的恐惧。

魈养伤的时段,他与魈同睡,夜里总察觉到那久久不曾挪移的目光。魈确实愚笨。亮得像烛火一样的目光、比火花还惹眼的眼眸,怎么会是夜色就能掩盖的呢。

从见面起,魈就是一副灵肉分离的模样,神色总是滞涩,也不爱说话,仿若那场苦痛确确实实把他的魂魄抽走了几缕。眼见着在悉心照顾下,皮肉一日丰盈似一日,伶仃的细瘦样子也一去不复返,但眼里仍旧没有光。可是望向他时,眼底熠熠,又小心地藏起。

不远不近的呼吸,轻轻触碰的指尖,眷恋一样的神色,笨拙的、漏洞百出的躲藏,似乎就是魈能走出的,最远的一步。

那么魈察觉到了吗?摩拉克斯不曾躲避的指尖。放任他的情感流泻,放任他的情感像流泻的海水淹没二人,放任他的眸光像星子一样缀在身侧,放任他的眸光像火一样点燃魔神难得惴惴的心,放任他指尖的温度……刺痛自己。

“你明白我的心意吗?魈——”

岩之魔神话音被打断。

“■■■,”魈轻声说,“帝君,我的真名是■■■。”

声音嘶哑,好似真的不顾一切引颈受戮,割开喉管献上自己淋漓的喉间血,供眼前魔神啜饮。他甘愿剖开赤裸的自己,向他的君主献上他的决心,他的情感,他的欲望,他的……愿望。

那曾带给他无限恐惧,可他现在有了无限勇气。

摩拉克斯于是也有了无限勇气。当少年滞涩的眼角眉梢都像寒冰融化成春水似的流动起来,年长者才像第一次看见他的模样一般,恍然有些讶异。他瞧见一株绮丽的花、一轮高悬的月、一丛洁洁的云、一座深青的山时,也是这般心情。现下他瞧着少年睫羽扑簌簌地抖,又觉得,那花慢慢绽开,那月沉沉眠去,那云悄悄流淌,那山微微颓倒——颤动的睫羽联结着心跳,一下一下,水墨一样淌开来。

他小心翼翼地轻轻吻上那双漉漉的眼眸,感受传来的温热、湿润、心脏跳动般的轻颤、睫羽划过的酥痒、同样轻轻喷吐在他肌肤的呼吸。他坐起来,揽着魈与他面对面,二人面容均漉漉地映照着烛火,好似泪与泪混在一起。

金珀与琉璃相视,摩拉克斯心神激荡,说出口的语气却轻,像伴侣间咬耳朵,每个字郑重如誓言。

“■■■,魈,请让我一直陪伴你。”

什么是爱?那时魈的声音已然钉在他心中。摩拉克斯现下也依旧回答不上来,他只是看着魈。

爱即剥夺,亦是滋生。爱藏在一次次呼吸中,流动在一次次脉搏中。爱是瞬间,亦是长久。为你的喜悦而笑,为你的悲痛而哭,割舍傲慢,滋生卑污,一瞬间爱的察觉,是长久的每个瞬间堆砌。

唯有向你展露脆弱,不使我感到焦心。

唯有请求你允许我的陪伴……才能止住你我腕间不停淌出的泪水。

岩王帝君自此不再是冷硬的神像,他亦有了软肋。

互通心意后两人才觉得之前种种都太过亲密,再相处反倒别扭起来。虽说摩拉克斯其实毫无这种感觉,只有魈不知在想什么,隐隐有逃避之意。

想来也颇为好笑,两位当事人不如旁观者看得清楚:摩拉克斯将此事与若陀一说,龙王当即恰到好处地表达震惊——你们竟然拖到现在才互通心意?素日快要从眼中满溢出来的柔情你自己察觉不到,难道魈也没看出来?当真是两块石头,绝配!

摩拉克斯欲言又止,龙王不容他反驳,人间待得久了,嘴上功夫也跟着街坊厉害起来:你们俩眼神简直是天雷勾地火。摩拉克斯,当初你赠与我眼睛,怎么自己反倒是个盲的,得个心上人,也是个瞎的?我看是一对“天盲地瞎”。

还不知被若陀无差别攻击的“地瞎”魈,也将此事告与家人。没有得到惊讶,好像他们早就料到了,反倒是得到了几本书——人间正流行的话本子。

魔神战争业已结束,人间的生活逐渐红火起来,就有闲不住的人撰写些缠绵悱恻引人落泪的凄美故事,左不过是波澜壮阔一波三折最后生离死别,右不过是平平淡淡柴米油盐最后阖家团圆,大家都爱看——仙人也爱看。这些书概括起来也就一句话:世间唯情之一字难解。拆开来讲本本不同,或写得引人悲戚,或写得引人乐呵,或写得引人遐想……亦或惹人脸红。

魈本意只是想向哥哥姐姐取取经,谁知他们也没经验,最后胡乱给他塞了一堆话本子。自然是什么种类都有,起先瞧着清汤寡水你侬我侬卿卿我我小鸟依人巫山云雨被翻红浪颠鸾倒凤……不对。

话本子向来写得文雅。魈越看越觉得不对劲,按捺下心中疑惑再浏览下去,却见形容用词愈发粗俗起来——倒也不是粗俗,只是已经直白到魈都领悟其中意味。他红了脸,想到人间的一对对伴侣都经历这些事,那他和帝君……当即丢开去,之后见了帝君简直是要躲着走。

事后摩拉克斯撞似不经意提起这些话本子,应达他们才察觉买书的也是胡乱买一通,良莠不齐怎么就拿给金鹏看了,罪过罪过!

“在看什么?”

摩拉克斯拿起反扣的书,平静地念出来,好像在讲什么典故:那苦命鸳鸯终是得偿所愿,盼了许久的洞房花烛夜更是缱绻。掀了盖头,瞧见情意绵绵的眼眸似含了一汪秋水,当即扯了纱幔,俯身而下,把千言万语都堵在相依唇齿……

魈臊得慌,别过头去,低低道:“帝君别念了。”

摩拉克斯于是拿起另一本,还没开口被魈握住了手腕。伴侣一张俊脸涨得通红,胡乱摇着头:“您别捉弄我了……”

“没想到魈上仙如此好学。”摩拉克斯反客为主,把夜叉箍在怀里,“不知道你都学会了什么?”

“帝君……”魈每每唤起“帝君”二字总如同太息,今日声音不知怎的又比往日沙哑些,慌乱间被箍得更紧,咬耳朵般轻轻落在摩拉克斯心里,“我不会……”

“无碍,我教你。”岩神笑眯眯道,故意把“话本子”说得很重,“我从话本子里学了些,才疏学浅,还望降魔大圣不要嫌弃。”

魈蓦然想起那些直勾勾的话语,只觉得自己也成了那跃动的字,成了故事里的主角,颠鸾倒凤被翻红浪巫山云雨不知天地为何物……

他的耳朵又红了。

好逗弄得很,摩拉克斯心想,谁能知道平日里冷言冷语的金鹏上仙心思这样好猜?他为这与众不同而有了些得意。

先是耳鬓厮磨。

他叼住那抹绯红,牙尖轻轻摩挲,呼吸喷涂在耳廓,引得阵阵战栗。鬓发也教他的吐息拂动,倒像是欲拒还迎。

敏感、陌生。

继续向下探索。颈子、胸膛。昔日里被衣物包裹的肌肤免受风吹日晒也少示人,被他烙下第一个印记。唇间呼吸潮热,像海的潮汐。

再要继续,魈却轻轻握住了摩拉克斯的手腕。伴侣停下手上动作。他探眼去看,瞧见魈眸子里闪动着抗拒的光辉,摩拉克斯忍不住问:“你不希望我为你所有吗?”魈的抗拒在他看来,似乎并非全身心承认岩王帝君与他关系的转变,似乎并不愿承认,岩王帝君就是他的伴侣。

魈别过头去:“我自然希望如此,可您是璃月的帝君,是岩的神明,我倾尽所有也无法拥有您。”

神明只觉得魈的担忧在他眼里如此可爱,玩笑般说:“那这么说你也不属于我。你是璃月的功臣,是仙众夜叉之一,而你与我的牵绊只是一纸契约。”

“这不一样……”魈瞪大眼,急忙道,“您不愿意我成为您的所有物吗?我的真心,您随时可以剖开来看。只是,我……怕是当不好您的伴侣。”

“魈,我从不曾与人这般亲密。我也是第一次与人结为伴侣。况且若你被我所拥有,那么我也是你的所有物了。”摩拉克斯说罢吻吻身下人额间紫菱,手指抚过身下人胸腹,手臂上非人的纹路与腹上象征着仙兽的云纹贴合,有种奇异的酥麻感。

他的声音低沉:若你敬畏我,视我为神明,那我便是你的神明;若你惧怕我,视我为敌人,那我便是你的敌人;若你依赖我,视我为朋友,那我便是你的朋友……可你一腔爱意予我,视我为爱人,却不愿承认我是你的爱人,这可有些不公平。

魈听闻这一番剖白,不再言语。摩拉克斯贵为契约之神,说出的话自然字字有分量,所有的抗拒都烟消云散。在摩拉克斯的言语与动作下,恍然自己就要被淹没,陌生的快感酥酥麻麻直冲向脑海,生出些引颈待戮的慌乱。

摩拉克斯难得卸下一次手套,指尖是与神体别无二致的纹样,像是岩石铸成一般,黑与金交织,似乎没有温度。

他显然要比自己青涩的伴侣有经验多了,手掌适时地化出些粗粝来,随着弧度慢慢抚动,轻重缓急间便听得喉间哼出一声叹。一下一下,直捉弄得降魔大圣似乎要受不住,弓着身子就要逃,于是慢慢停下来。手指轻轻摩挲脸颊,细细感受伴侣面容上未泄去的潮热,让神明那颗冷静的心热了起来。

魈的神思都被摩拉克斯掌控,快感也未消散,一波一波余韵仍缠着他。迷迷糊糊感觉到冷冷的触感,于是在拂过他唇时含住了那两根手指,舌尖笨拙地挑动,像要把神明的血肉都吞吃下去,于是神明的心也被挑动起来了。他敛着眉眼去望那双眸子,素日冷然都像被这股潮热化开,变得又像尚早时漉漉的模样。

摩拉克斯抽出手来,那黑金纹路慢慢褪去,逐渐变得与凡人无异。他手掌宽大,包裹得严实,完全逃不出去。这下又是不同感觉。温热、潮湿,沾了些浊液,柔软、贴合,泄了些轻哼。战场上他运筹帷幄,床榻上他杀得降魔大圣丢盔弃甲溃不成军。

最后是……摩拉克斯到底是没进行下去,他在魈不能为自己做些什么的愧疚感、魈羞得快能滴出血来的面容中败下阵来。他果然并不习惯任何转变。

既然还不能完全接受,那便浅尝辄止,往后日子多得是,足够魈适应这种各方面的变化。

话本子一事并没有就这样过去,摩拉克斯在一堆话本子里翻到本格格不入的。作者名为一十一,用词像这本书一样古朴,摩拉克斯起了兴趣,细细看去通篇都在讲夜叉,讲得八九不离十,怎么看都是下了大功夫的。只是,虽然行文间严谨慎重,但其中一篇似乎极为满意,用词也难得露出些小幽默来。

倒是有些孩子般的天真在。他懂得孩童年少时对英雄的向往,知晓孩童的憧憬——正因他便是璃月诸多尚未成长起来的子民心中,最为夺目的旗帜。

那一章节句句是憧憬,自里行间都是孩提的崇拜。只是任谁都看得出来,以此书的破旧程度看,作者绝不会是孩童,或者说,谁都能猜到作者早已逝去。

摩拉克斯心里隐隐猜测到此为何人所著,联想到那个一度面临凋敝的家族经过许多年开枝散叶,在魔神战争中贡献了诸多力量,便把这本书珍重地收藏在书架上。

魔神战争真正结束,璃月真正安定下来后,两人关系只是更紧密些,也未曾想向世人宣告什么。或许本就是隔窗对望,心意相通后才清楚地知晓彼此所思所想。

知晓此事的不过最亲近的夜叉众与若陀。并非不能说,只是——没有人问,说与谁听?魈也没有大张旗鼓搬来与岩王帝君同住,只是偶尔歇在岩王帝君府邸,便是有所察觉的也找不着确切证据。

直到獬豸成婚,捧着摩拉克斯送的珍宝,开玩笑地问:“不知什么时候能给帝君交份子钱?”

有仙人笑说你是太高兴,又吃了不少酒,帝君要是办婚宴,可别哭你要送上多贵重的份子钱呢。但又禁不住好奇,讨论起来:帝君成婚,定是天下同乐,办个几天几夜也实属正常。

大家不过是漫无目的地设想,谁承想摩拉克斯却放在了心上。

獬豸白日宴请众友,傍晚就与新婚妻子启程云游四海,速度之快令人咂舌。

有了先例,夜里摩拉克斯问魈:“今日獬豸所讲,你可有想法?”

魈正擦拭和璞鸢,闻言摇摇头。

摩拉克斯手托着下巴,认真思索起来:“人间的婚俗仪式多是男婚女嫁,谨遵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我皆是仙人,上无父母,又都是男子,看来只得从中寻找可参考的长处。婚事须得从长计议。”

这话绝非推脱懒怠之意。岩王帝君有自己的考量。但这位新上任的尘世七执政之一,逗弄一样笑眯眯地开玩笑:“如果魈上仙不嫌弃,我很乐意当新娘。”

魈想象这个画面:洞房花烛夜,爆竹噼噼啪啪响了许久,烛花也该人去剪,待到宾客四散,魈这个新郎不知被灌了多少酒,喝得面色酡红脚步虚浮,满脸喜色进了洞房,终于能安度今夜。新娘子正安坐在床榻正中,背脊挺得直,显然没有被漫长等待消磨耐心。新郎慢慢掀起红盖头,露出新娘沉静的面容来,那正是幻化成女子模样的岩王帝君,冲他低眉浅笑,一声“夫君”铿锵有力,开口声若洪钟,调似雷炸,敲得魈一个激灵,顿时恶向胆边生,不忍再看……

有点怪。魈晃晃脑袋,把古怪的猜想摇出去,连连拒绝。

此事本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帝君之后恍然大悟一样,连夜添置了不少相关的书籍,短短几日遍览群书,倒是没了后话,谁也不知道他做什么打算。

终于,把书都翻过后,摩拉克斯劳烦魈去跑一趟腿。

留云借风真君今日不知又捣鼓出什么小玩意儿来,正兴致满满地呼朋唤友,一同来若陀龙王府上展示,这倒正省了魈四处找人的功夫。

魈实在是位稀客,以至于他还尚未开口,众仙就迎过来:降魔大圣也来看看留云真君的新发明。

他不好扰了大家兴致,也就跟着欣赏一番。的确是个极其精巧的小机关。留云展示完,这才问起魈的来意。

魈如实告知:帝君意欲设宴,派我来请诸位。说罢举起手中酒坛,示意大家准时来饮桃花酿。

旁的人不知,若陀倒是心知肚明。

这是魈生辰那日亲手做的桃花酿,幸而那片桃林漫山遍野,不然照两人采集的桃花瓣之多,怕是树枝子都要被薅秃。摩拉克斯是第一次酿酒,素日这位魔神很少饮酒,魈生辰那日不知怎么就来了兴致,学着酿了桃花酒,十几坛通通埋在树底下。当日岩王帝君府邸成了犁地,降魔大圣把挖坑铁锹挥舞成了和璞鸢。

围观的若陀龙王指出:活像在埋女儿红。

女儿红,女儿满月时在树底埋下数坛酒,泥封坛口,待女儿出嫁时拿出招待宾客。

魈不解其意,仍旧挥铲如枪,挖出一个个尺寸合适的坑来。摩拉克斯对好友的玩笑不以为意:岩王帝君没有子嗣,未来的伴侣也尚不知道在哪个犄角旮旯里,女儿红埋给谁?

若陀似笑非笑,意有所指:我也不知道能不能等到老石头开花,但是“女儿”不就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吗。

于是龙王看着好友目光在天与地与树与坑甚至于酒坛间梭巡,最后停在魈……手里的铲子上。岩王帝君目光无辜,眼神似乎在说,哪里有我女儿?

龙王指指在场唯一干活的寿星:喏。

铲子停下来,坑已经挖完,整整齐齐几排几列,遍布树底。寿星一心要帮帝君,转身去拿室内封好口的酒坛。趁这个空当,若陀终于把话点明:“都说你和魈有父子相,你又对他依依不舍,不肯让他走,可不就是半个女儿。”

哪里有父子相?不过是他们都有金色的眼瞳,菱形的瞳孔,眼尾天生的痕迹。

又无血缘关系,怎么能算什么父子父女的?他更乐意称呼他们的关系为亦师亦友。

哪里有依依不舍不肯让他走?魈不是早就和浮舍他们住在一起了吗,再者乐意云游退隐的仙人他都爽快地送上了祝福,魈也没有想云游天下的意愿,要是想走……

他也成全。

摩拉克斯以严密的逻辑打败了好友调侃。若陀一副“朽木不可雕也”的表情,趁魈还没出来,又提醒一句:“希望这些女儿红开封之后,你不要像嫁女儿的老父亲一样难过。”

言外之意就是,再不开窍,魈要是有了喜欢的人,与所爱之人在一起,你可别伤心。

此言一出,新上任的岩神终于又露出警惕神色,忙问若陀:“你也听说魈有心许之人的事情了?”

若陀以为石头要开花,点点头:“自然。”

“那你可知是谁?”

龙王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对自己的眼光产生了怀疑。摩拉克斯问得真切,若陀几番暗示竟也未得到这位岩之魔神的承认。难道摩拉克斯确乎与魈是清白的?

只是想想许久以前的摩拉克斯,若陀又觉并非如此。所有人都知道,摩拉克斯作为一方领袖,绝不徇私枉法亦不公报私仇,严守契约,完美得令人信服。但世上并无完人,魔神亦然,亦会有退却之色。且不论逃避是否可耻,但绝对有用。

若陀与摩拉克斯多少年的好友,他只是略一思忖,就知这位岩王帝君大人,或许只是在逃避。他开门见山直接问:“若我说是你呢?”

摩拉克斯得到答案,却不说话了。若陀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本小册子,塞进好友手里——原来龙王大人是有备而来,也不晓得备了多久,终于派上了用场。

若陀嘴里不开窍的魔神翻开,上面像是列采购清单一样列了许多条,他在若陀注视下一条条看下去,看得很慢,慢到魈都已经手脚麻利地做完活,正要回来,他才看完最后一条。

收起册子,就听若陀调侃他:“今天的活倒是都让过生辰的人做了。不知道的怕不是以为今日是岩王帝君诞辰。”

摩拉克斯侧过脸看他。

罢罢罢。若陀不愿再掺和,告了别就走。岩王帝君这下只能看着夜叉,不看不要紧,这一看,那些比排兵布阵还要复杂的条列,忽而全数涌上他的心头。

他记起来白日采花过了一阵风,吹得漫山遍野的桃花都打着旋飞舞。

魈正站在桃林深处,那花便落了他满身,像缀了粉白粉白的蝶,教风一吹却又去了大半,一时间发丝飞扬,树叶飘扬,吹得人迷了双眼。

倒像是那团粉白不舍他般。魈轻轻低头拂开困于他眼睫的花瓣,又抬眸看来。那样不自觉的情态,摩拉克斯又怎会没见过。可偏生就是这一刻,他听到风声那样大,感到春日是如此温暖。

他生于春日,自然该得春日的眷顾;他生如清风,自然该得风的眷顾;他诞于璃月,又是一颗琉璃心,自然也该得岩王帝君的眷顾。

摩拉克斯蓦然意识到,那并非风的嗡鸣,而是如擂的心跳,一下下清晰可闻,捶得他头晕目眩,满目皆是粉白。

或许就是在这一刻开始,那些隐秘的情愫在他心中飘飞似花瓣,挠动他的心。他感到心也如沾湿的花瓣一样柔软。

也是在那一刻,他瞥开目光,压下那杂乱的情绪。或许是只因桃花太美,迷了他的眼。

可魈又在他面前露出了那样不自觉的情态,桃花已尽数进了酒瓶。

他一直都知道,魈的表情变化幅度很小,笑时不过弯弯嘴角,怒时不过蹙蹙眉头,便连心痛时,也不过是垂了眸子。虽细微,却皆是不自觉时流露出的自然神色。他看得出魈目光里的坚定,却也看得出他不知是在某一时某一刻某一秒某一瞬间掩盖的哀愁。

“若我说是你呢?”若陀的话在他耳畔响起。或许该换个问题,答案才更贴切——是谁心悦于魈?

若陀龙王不愧多年好友。后半段他虽没有参与,但第二日摩拉克斯告知他已与魈互通心意时,他就猜出来,那本小册子起了大作用。今天他又猜想,岩王帝君宴请众仙品尝桃花酿,怕不是……?

很快到了约定的日子。众仙赴约,个个都带着贺礼。

不多时,筵席开场。岩王帝君与降魔大圣同坐,大家倒也不觉得奇怪。魈对帝君的忠诚可说是日月可鉴,自打加入璃月就在一处不知度过了多久。

桃花酿尽数满上了。魈为自己和摩拉克斯斟酒。

摩拉克斯举杯:“第一杯,祝璃月从此安乐太平,山河永存。”

众仙举杯共饮。

“第二杯,敬璃月英魂。死者已矣,璃月不会忘却逝者功绩,只盼满饮此杯,以慰英魂。”

众仙同饮。

“第三杯,敬在座诸位。”

众仙共饮。

三杯下肚,摩拉克斯却又自己与魈斟满一杯,擎在手上,似还有事要宣布。会是什么?众仙猜测,就听岩王爷朗声道:“这一杯,并非以岩王帝君身份,而是以摩拉克斯的名义敬众位仙家,还望诸位为我做一回见证人。”

并非岩王帝君,并非神明之意,而是摩拉克斯之意。

在座都不知帝君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先连连点头称是,又跟着喝了一杯。

“我已与魈互通心意,今日宴请诸位,还请诸位做我们婚礼的见证者。”摩拉克斯执起魈的手,微微偏头瞧见伴侣仍在状况外的神色,忍不住笑道,“一切从简,其余妆扮、礼制皆不用,只效仿人间合卺酒之礼俗。我与魈对饮一杯,便算是圆了婚事。”

不拜天地,不拜高堂,亦不对拜。不着婚服,不盖盖头,亦无需谁来唱喏。这算什么婚事?细细思索起来,倒确实有帝君一贯的风格:不像婚礼,倒像是契约签订之礼。

不但众仙家纳罕,魈也实在没反应过来。这场宴席不是为了庆贺帝君登上岩神之位吗?为此开封了当初埋下的桃花酿,收了众位仙家的贺礼——还是该称呼为份子钱?

若陀龙王似乎早有准备,在安静中调笑道:“早知道就把獬豸叫回来还岩王帝君的份子钱了。”

是了,獬豸前几个月还笑说收到帝君份子钱不知何时能还,今日就应验了。只不过他正与夫人云游度假,并未到场。以后见到可是要他遵守诺言,乖乖送上贺礼。

龙王这一句话倒是提醒了在座众人——两位主角感情甚笃,他们只管庆贺祝福送上礼物,其余的事岩王帝君与降魔大圣自有考量。

天光渐渐沉下来,人间溽暑,此处因着高,只有暧暧的微风拂来,并不觉热。倒是与采花酿酒那日的感触相似。

摩拉克斯斟满两杯。魈较他身量小些,便面对面跪坐下来,挽了臂膊,举了酒盏。岩神黑金相缠,隐隐有龙鳞显现,金鹏臂纹本相,如鹏鸟振飞,一时间竟如龙凤交缠,真真是天造地设。

他低下头去看伴侣神色,却只瞧见额发遮掩中垂下的眼眸,浅浅勾起的唇角。

不自觉的神态。再熟悉不过。

往日情思混沌,尚不知两情相悦。直到一切都尘埃落定,新的可能展现在眼前,他才恍觉,从什么开始的呢?自然是,高朋满座中似乎只能看到那抹身影,柔软的发丝、静谧的神色、不经意间对视后又垂下的眼睫,一些悄悄滋长的情愫正如月牙儿长成满月那样,缓慢、隐秘、静默,待到心的疼痛与跳动如擂鼓一样捶打胸腔,那份情感才喷薄而出。

他的眼神如杯中酒液清冽,泠泠地随着桃花酿一同沾染在伴侣唇齿间。酒酿实在醉不了人,只是黄昏时太阳慢慢沉下去,一切都披着霞光,朦朦胧胧像笼层纱,与喝醉后的场景也无甚不同。摩拉克斯就借着这点影绰,在众仙起哄声中与伴侣喝下了合卺酒。

魈抬眸看他。他也看着魈。

两双金色的眼眸,教曛黄天光点燃,一瞬意乱,一瞬情迷,又在月光下克制。

月亮升起来了,宴席也吵嚷起来。

降魔大圣为宴席的主人斟酒,亦为自己斟了一杯。两圈涟漪归于平静,被搅碎的月影也清晰沉在瓷杯里,两枚月亮,一双人。

他不再独自望着月亮。

正如帝君所言,人间的婚事繁琐,他最是受不住这种磋磨,又是男娶女嫁,他们本就住在一块儿,亦无需操持家庭,嫁妆聘礼一律不需,便是告与众人,他本也觉非必要。简而言之,魈对婚礼并无期待,甚至隐隐有逃避之意。

他自认属于帝君,却只愿他人呼他帝君座下护法夜叉。若成婚便从此失了自己名字,教别人只知他是岩王帝君的伴侣,独独让他站在帝君影子里,由帝君细心保护着,他是不愿的。

他先是魈,是璃月仙人,是帝君座下护法夜叉,是金鹏大将,然后才是岩王帝君的伴侣。

金翅鹏王亦有自己傲气。岩王帝君或许也爱着这份傲气,以这样简素的方式,给予他包容、承诺,亦向众仙宣告,摩拉克斯的伴侣,是魈,金鹏大将,护法夜叉,少年有为,是遨游天际的金翅鹏王,而非需要处处护着的金丝雀。

摩拉克斯的伴侣是魈,岩王帝君的伴侣是金翅鹏王,天生一对,处处般配。

宴席过半,仙人们推推搡搡,把歌尘浪市真君给推出来了。归终逝去已逾数百年,虽消沉默然了许久,今日毕竟魔神战争结束,璃月已安定下来,帝君成婚更是一件大喜事,便也一扫往日愁绪,送上一方墨来。

“红袖添香。”歌尘浪市真君微微一笑,意有所指地看向魈。对方顿时脸上爬起赧然的红晕,向她道谢。

除却阿萍的调侃,众仙也都纷纷带来了好东西,一时间几案上摆满琳琅满目的珍品。闲云更是把之前向众仙炫耀的新发明送上:“只待一场雪,本仙的仙术便能发挥作用了。”

礼物自然不止这些,祝福直至此夜将尽。魈又搬回熟悉得闭眼都能走的岩王帝君府邸,与岩之魔神同住。

隔些日子璃月来了一位贵客,也带着一份心意。

自由而快活的巴巴托斯并不乐意囿于蒙德,这位尘世七执政之一的风神大人总爱四处走走看看。第一次造访,岩之神早已做好准备迎接,若有需要必将倾尽所能,然而邻国神明语气欢快,递给他一瓶酒:“这是蒙德城的酒,你要尝尝吗?”

摩拉克斯平日饶是再淡定,也吃了一惊:只是为了送一瓶酒,便弃职责于不顾,实在荒唐。

兢兢业业亲力亲为的岩王帝君起初并不能完全理解风神放任的态度,但巴巴托斯次次带着酒来,好奇心如他手中的酒一样无穷无尽。

这次也不例外。风神不知从何处听来岩王帝君成婚一事,特意挖出风起地树下的陈年佳酿,权当贺礼。只是那佳酿不知出自谁手,引得风神大人兴致颇好,不知不觉一杯又一杯下肚,喝得面颊酡红,欢笑连连。

很快,笑声停了。

巴巴托斯把酒倒在了摩拉克斯头上。

除却二位神明大人,谁都不知道此事是如何解决的。大动干戈倒不至于,只是那天摩拉克斯一身酒气归来,眼神却清明。

摩拉克斯只说收到了风神的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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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年最后一日,冬,璃月降了一场大雪。绝云间亦未幸免,雪如花团一般紧簇着飘摇而下,淹没了低矮丛草。

这场雪并没有那时大,也没有那时冷,只是那时的欢笑不再。

奥藏山想必积雪也深,但想来留云怕是也失了再与老友同玩追风滑雪神机的心劲儿。那时雪下得太大了,天地仿若联结一片,山也白,树也白,雪是云,云是雪,很快覆满了绝云间。留云借风真君第一个走出洞府,就一脚陷进去,身子顿时矮了半截,足以可见积雪之深。一群仙人中最属她有兴致,只因前些日子鼓捣出了一台追风滑雪神机,就等着一场雪来大显身手。

削月筑阳真君成了受害者。留云机关术之精妙放眼璃月,也只有归终能与她一较高下,然而就是因为太过优秀,反倒害得削月刹不住,一下子就脱离轨道,风驰电掣横冲直撞四处铲雪,最后撞到了树上,惊掉一滩白雪。

笑声四起。理水叠山真君要把老朋友拉出来,削月出了糗,自然也不放过别人,一使力,反倒是理水也被埋进去。

笑声四面八方传来,惊动了岩王帝君。他和魈站在远处,望着仙人们快活的嬉戏,凭雪落在彼此肩头。仙人们招呼二者一同,铲了半天才把理水和削月铲出来。

摩拉克斯仍记着那时魈所言“雪积起来之后就可以挖着吃了”,晨起透过窗见此情此景,不免起了一些小小的心思。

今日是岩王帝君的生辰,亦是红梅绽开的时节。天地茫茫一片,唯独漏斜出的几点冷红那般夺目。屋里暖和得很,教人忍不住生出些懒懒的倦怠。

降魔大圣饶是再勤恳,也抵不住一年积攒下来的劳累。帝君诞辰,二人难得身心都能放松下来,摩拉克斯将被子一裹,便亲亲热热地好好休息了一晚。只是摩拉克斯向来勤勉,此时已完全失了睡意。

魈往日这个时候早就不见了人影,现在却还惺忪着睡眼,睡迷糊了般,声音更是不复平日冷沉,好似从鼻腔里轻轻哼出一声来:“帝君?”

摩拉克斯轻轻拍拍魈的脸颊,示意他:“你看,窗外红梅开得甚是漂亮。”

说话间从旁拿起一盏小巧的仙家机关,在魈眼前晃晃。有何目的是再明显不过。

“留云的机关今日能派上用场了。”

梅雪煎茶,据说会有独一无二的香气,留云借风真君正是想制一盏不伤梅花也能采集梅雪的机关。帝君最是风雅,与降魔大圣互通心意后,或许是最愿使用此物的人。

有人陪着,风雅之事才最醉人。岩王帝君新婚燕尔,此物作为贺礼是再合适不过。

积雪要消融时最是冷。屋外天光沉沉,摩拉克斯取来两件大氅,给自己和魈都穿戴好,才推开门,预备着一同采些梅雪。魈尚未完全缓过神,手里捧着小机关,亦步亦趋跟在帝君身后,出了门只觉眼前景色美不胜收。

说来奇怪,往年也见过类似场景,唯独今年让他感到惊艳,不知是何处发生了变化,是心境?还是因为情感?

他这才完全醒转过来,偷眼望向身旁伴侣。帝君功绩举世无双,容貌气度更是挑不出一丝可指摘之处,独独站在那里就已让魈移不开目光。

原来是因为今年他的身旁站着帝君。不,是他站在帝君身旁。他眼里的风景显然比他要上心多了,颇有兴致地捣鼓着那小玩意儿。显眼的红坠着,更衬得帝君风姿卓绝,天地间再找不出第二个来。

小机关行动极其利索,不多时两人就对坐着喝上了梅雪化水烹的茶。香气氤氲而起,模糊彼此视线。

这样的场景,他们从前都不曾设想。

帝君诞辰,再加上第二日便是新的一年,自然过得隆重些。各色仙人送来祝福,闹了一通,倒是过得和和气气。

最后只留今日的主角、魈以及若陀龙王。天色沉下来,屋内又燃着火盆,暖融融烘得人昏昏欲睡,摩拉克斯倒是精神足,邀请魈:不如来下棋吧。

往日都是他与若陀这位老友下棋,两人下了这么些年,称得上旗鼓相当,若陀在旁也好奇摩拉克斯遇上别的对手会怎样,故而拍手赞同。

二人面对而坐。

魈眉宇间已褪去当日的茫然与郁郁,连同着稚气一同化成勃发的少年心性,染在眼角眉梢。只是眼眸明亮,仍旧缀着孩童般的好奇,一种纯粹干净的好奇。

摩拉克斯瞧着瞧着越发觉得喜上眉梢。当初形容狼狈的金鹏鸟被他养得这样漂亮,这才是璃月仙人该有的模样嘛。他内心得到了十成的满足,面上忍不住也和悦许多。

手下倒是毫不留情。下了几盘,魈便输了几盘,输到后面连旁观的若陀都看不下去,自告奋勇要与摩拉克斯来上一局。

魈倒是输得心服口服,魔神战争时期哪有闲心学这些,本就是初学者,况且输给帝君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每一步棋都被帝君料到,似乎一切都被帝君掌握,那感觉并不坏,只是帝君的目光不总在棋盘,而是全然不加掩饰地挂在他身上。

并无威压,亦非审视,只是兴致满满的稀疏平常的目光。

他越下越慌乱,幸好若陀龙王及时救场,才让他得以喘息片刻。

……或许该说是休息了很久。

太漫长了,岩王帝君和若陀龙王不愧是多年好友,面上气定神闲,动作不慌不忙,棋盘上却饶是魈都能看得出来战况焦灼,势均力敌。你一子我一子,步步紧逼棋势咬合毫不留情,恍然这小小一方棋盘是两位领袖的战场。

原来帝君对他还是手下留情了吗?以他的本事怕是下两三个字儿就被杀得溃不成军了,帝君倒是有耐心陪他这个初学者下。

漫长的棋局最终以摩拉克斯险胜一招结束。

那时大抵谁也没想到,也未曾设想,许多年后,龙王与神明的战斗最终也以摩拉克斯一箭结束。

那一箭似有千钧力,穿透古老生灵身体时灼烫如火星迸发,在血肉里翻腾,如那日最后一子铿然无情。若陀尚存一息理智,将被封印时望向岩王帝君,身躯遮住太阳,于是金色的血、金色的瞳更加明亮,射出那一箭时他的眸光冰冷、锋利,全然将龙王看作是极大的威胁。

龙王觉得又冷又热,又悲又喜。他想,即便生为古老生灵,拥有难以置信的力量,也无法抵抗磨损。摧毁我们所建立的一切,摧毁那座付出多少人心血的城市,摧毁曾被庇护在羽翼下小小的人类。

他不再是自己。他像被困在别处的魂灵,冷眼看着自己的躯体仇视任何人,有时又觉得所有人都仇视着他,他惊惧、愤怒、仇恨,种种本不该出现在他脸上的情绪几乎要摧垮他。

他不再是自己。只是披着若陀龙王躯壳的魔物。那摩拉克斯呢,他们之中最坚韧的灵魂,又会在何时承受不住磨损?

所幸,老友仍是最初的模样,也给了他成全。封印因磨损而发狂的若陀龙王,是摩拉克斯能够做出对璃月最好的交代。坚韧的灵魂,冰冷的目光,若陀觉得庆幸,也觉得欣慰,于是最后一点理智也在岩柱拔地而起的金光中散去。

龙王被封印于群山之下。摩拉克斯予他双眼,在光中行走千年,又亲手夺去他视光的资格。不留余情。璃月不能在发狂的若陀手中毁于一旦。

璃月最初的守护者,即便已逾千年,即便战争已无需征伐,一旦有任何威胁璃月的要素,仍如当年无边杀伐之相。即便是千年的好友。即便是岩王帝君自己。

此事解决后,众仙家足有五日未曾见到摩拉克斯。世俗眼中岩王帝君再怎样冷情冷意,也绝非没有感情的石头,亲手封印失智的挚友,无论对谁来说都太过残忍。

唯独魈,唯独这位护法夜叉,能够见到闭门谢客的帝君。

摩拉克斯不言不语地坐在桌案前,夜里黑,他不点灯,目光不知在看向哪里。

魈轻手轻脚走过去,挣扎一番,终究还是伸出手,轻轻环抱住神明身躯。简直像是一块冰在呼吸,颤动微不可查,那冰凉的吐息却暴露此时神明心中难以平静的情绪。

太冷了。大抵并非只有魈这样觉得。神明回抱住他,而后紧紧将他拥入怀。两具因心痛而寒凉的身体抱在一起,竟也催生出几不可查的一点温暖。

封印若陀龙王,并非摩拉克斯一人之力,魈亦参与其中。岩王帝君与其余三位仙人一同设下封印,南天门从此多了一棵伏龙树。

魈又如何不心痛。

这一夜似乎极为长。难以展露在他人面前的愁绪都如同夜深时叶上的露珠,轻轻滚落在怀中。

岩王帝君再次出现在仙人们面前,变得与以往无异。好似若陀龙王不过几日就成为了史书上才会出现的人物。

可谁不是这样呢。谁都知道,即便在和平年代,好友的离开也只会接踵而至,不会停歇,史书只会越来越厚,一个个名字成为书上冰冷的文字,镌刻在幸存者心中。

极其平常的一个晴天,全程参与了魔神战争,立下累累战功的浮舍留下一封信,不知去往了哪里。

这日是魈最后一次见到浮舍。大哥特意寻到正巡视他,拿着一朵泛旧的绸花,向正要去往别处的他微笑:金鹏,我要出去一趟。

那段时间浮舍似乎总有意避着他,或许是见着他就会想到已经逝去的家人,未免伤心才……主动找他说话是近日头一遭。

可是浮舍再也没有回来,谁也不知道这位四臂的夜叉带着那朵绸花,去了哪里。

那几朵绸花他自然记得。那时伐难笑眯眯地告诉应达,这是做得最好看的一朵,而且绸花不会凋零,可以一直陪着她。

伐难为我做的,我自然要天天戴着。应达去挽她的手臂,亲昵地与她贴了贴脸颊,温暖,柔软,又鲜活。

可是,谁说绸花不会凋谢?

听到一声极其凄厉的尖叫时,伐难心头一紧,随即便往那声音的方向去。但她来迟了,她眼见着自己的家人在那山洞里被火焰吞噬,见着夜叉陷入狂怒恐惧而撞毁了进口,在极度的愤怒中结束了生命。

夜叉虽有大威能,却仍深受业障所扰……

火熄灭得很快,伐难最终什么也没找到,只有边缘被烧焦的绸花缩成一团,脏兮兮地躺在怀里,雨随着泪水一同滚进仍完好的花心。

那花放在了应达窗前。那里一共摆了五朵花,一朵损毁,四朵完好。

而后,弥怒与伐难也因业障陷入不可言说的恐惧之中。往日最为亲近的家人仇视地望着彼此,眼中只出现扭曲的魔物。两位夜叉自相残杀,最后也没有清醒过来,生生带着极端的恨意死去。

浮舍那时沉默地拿起属于自己与金鹏的绸花,自此之后很少言语,只是沉默地屠尽妖邪。偌大的璃月本由五位夜叉分管守护,现在这样重的担子沉沉压在二者肩头,压垮了浮舍的笑容。

他早该知道的。浮舍那样的笑容,怎会是像平日一样,只是出门一趟那样简单。魈赶到浮舍住处时,只见到一封告别的信:业障日益深重,短短数日,他已发狂数次,幸而不曾伤人。他不能再忍受,只愿遁出此世,了却此生。他已知会帝君,让魈别担心。

业障蚀骨之痛他又如何不知。只是浮舍从不与他说,他也从不与浮舍说。偶尔一两次,他会倒在罕无人至的野外,而后很快醒来。

浮舍竟已被折磨至此。

那天他想了很多。

魈曾有一个听起来很荒唐的愿望。那个不曾为人道过的愿望其实早在千年前就已在心中生根发芽,在浮舍不告而别时急速膨胀,驱使着他沿着无人的小路,一直走到那片曾经繁荣现在被水淹没的水池。

水池中央安然躺着一尊石像,头底枕着一块儿石,面目已被水草覆盖,看不真切,双手间的长枪已不知散落何处,反而捧着一束花草,沐浴阳光和月光。

魈看着沉沉睡在水里的夜叉像,一时怔愣。他好像看见了自己。于是他细细盯着水里自己的倒影,一时幻化成戴着傩面的恶鬼模样,一时幻化成被业障吞噬时的挣扎模样,最后又变回现在的样子——璃月尊贵的仙兽,祓除妖邪的仙人,快被遗忘的夜叉。

他甚少这样细观自己。哥哥姊姊尚存时,总说他不愧是金翅鹏鸟,化为人形也形貌清丽;帝君也曾赞他身形翩然,赞他相由心生的少年模样。他也只是在那时对着镜子看,没有看出个所以然来。现下看出,眼眸分明忽然摹刻了萧索。

看着这双眼睛,魈又忆起那位许多年前的好友铜雀——也是夜叉,年纪比他们都轻,活泼的性子在战火纷飞的年代十分难得。

铜雀爱吃烤螭虎鱼,还不相熟时拿着两串就来找他,原来是从别处打听到他的生辰,要来庆贺。魔神战争期间忙着打仗,哪里有闲心去过没什么大用处的生辰?

但铜雀是他们的同族,年纪尚小时就要拜入帝君麾下,岩王帝君自然欣喜其效力,为其依着护法夜叉的名号,赐了仙名“铜雀”。浮舍大哥很是喜欢这位比他们小很多的同族。思及此,他也不愿拂了铜雀好意,接过烤螭虎鱼,道了句谢谢。铜雀立马瞪大眼睛,好像很稀奇似的上上下下打量他。

魈眼里写着疑惑。

铜雀不似别的千岩军对这位金鹏大将恭恭敬敬还带着敬畏,反而像是老友一样,说起话来那般熟稔:“我只是没想到,你不像传闻中那样一点也不沾人间食物。”

传闻?谁传的?魈一头雾水。

铜雀赶忙捂嘴,但见魈虽不言语却死死盯着他,还是败下阵来。

“军中人人皆知你与帝君关系亲密,而帝君又与若陀龙王关系甚密。你也知道,龙王他生性随放,与军中兄弟聊着聊着就……”

魈大概明白了。他被帝君从梦之魔神手中救下时形容太过枯槁,那段时间又太过敏感不安,除了帝君谁都不理。没办法,只能在岩之魔神身边养着,每日把仙家大补之物往肚里灌,以至于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魈不愿意触碰人间的吃食。

而若陀龙王对这个小夜叉不爱吃东西恨铁不成钢,再加上见留云借风真君养着的甘雨白白胖胖,长辈间奇怪的攀比心“噌”地点燃。大抵是与好友们不小心“抱怨”几句就流传开了吧。

“这不是重点,降魔大圣,再不吃鱼就要凉了。”铜雀打断魈的回忆,“生辰要高高兴兴地过。”

待魈慢慢吃完烤鱼,就听得呼唤声。他扭头解释:“帝君在唤我了。”铜雀露出了然的目光,点点头。魈也不扭捏,直接闪身而去。

摩拉克斯在帐中负手而立。见他来,却只是稀疏平常地问:“前些日子教你写的字,还记得吗?”

……魈原本是不会写字的。小时候养父母或许教过他,但早已在一件件“美梦”中被遗忘。他的手曾扼死生命,屠戮灵魂,被握着,被抓着,造下极尽残忍之事。沾满血污的手,该如何去展白的纸上书写?以血作墨,写下的只会是怨恨与不甘。

但摩拉克斯的手掌宽大又温暖,握着他的,教他写字。笔杆被打磨得光滑,笔尖柔柔,蘸了饱满的墨,在纸上游弋。他的字最开始歪歪扭扭,因为习惯了杀生,这样静心的事反而做不来。摩拉克斯很有耐心,魈只觉得他曾冰冷的手被捂得干燥而暖和。他就在这样难以忘怀的暖意中学会了写字。

魈想,怎么可能忘记?他心想着和璞鸢坚硬润和的枪杆,恍惚觉得与那笔杆无异:“记得。”

一直都记得。魈暗下决心,不由得将鸢枪握紧。枪身沉重,若是换在最开始他拿着绝对很费力,可是如今不同了。从帝君赐他和璞鸢开始,他的枪缨便是笔杆,他的枪尖即是笔尖,以辉光做墨,以凌风为锋,千百年为他的神明书写端方的“海清河晏”。

出了帐又与铜雀遇上。或是对他不自觉的悦色有什么误解,铜雀摆出一幅长辈的模样,欣然叹道:“看你的模样,我怎么觉得,年纪小的反倒是你呢?”

后来铜雀也成了尊雕像——若是教他看看现在的魈,怕是也说不出自己看起来像年长那个了吧;若陀龙王发了狂,被镇压于南天门下;甚至于荻花洲也一度荒芜。

铜雀的死,让夜叉中的大哥消沉了好几日。

铜雀为护璃月民众而死,被保护者感怀其牺牲,立庙造像纪念这位仙人。可是逝去就是逝去,铜雀庙的建成只是对尚存活的好友的一丝慰藉。夜叉并不在乎名声,也并不愿故事被纪念成册。夜叉一族,为璃月而战,也为璃月而死。正如伐难那时所说,夜叉寻不到归处。

但他们无惧。

魈想,他或许也会像这些旧友一样离去。他离去时,会像这尊夜叉像一样,头枕月影,安安静静地捧着花草吗?

这么多年战争频发,夜叉生性好战奔赴战场,死伤众多,犹如满天飞鸟寻不到归处。可这尊夜叉像那么沉寂地躺着,又那么生机勃勃,被围簇在水波中,执枪的双手现时捧了绚烂。或者说,屠戮就是为了生命从手中绽放。守护之志,在璃月仙兽血脉中流淌。

应该不会。他想,业障会污染生灵。他的身躯是魔神余孽的容器,沾染这些污秽的花草霎时就会枯萎。

……他又怎能轻易死去?

可是应达自焚、伐难弥怒自相残杀的模样还在他脑海中不断浮现。就连浮舍大哥也压制不住业障侵蚀,短短几年就发了数次狂,终于在今日疯狂清醒时,决定留下一封信,告知帝君后独自离开,没有告诉任何人去处。

仙众夜叉至此三位身陨,一位不知所终,独剩金鹏尚存。

浮舍此事如同木刺在心,每一次脉搏都把那痛楚顺着血液传遍全身,痛得他手指也不住痉挛,痛得他眉心虬结了愁思,痛得他神思模糊,才意识到他的愿望一点点粉碎,月亮终于从他手中流沙般流走,流进水里。月影浮在水面,月影……他脱了手套,怔怔看着自己的手,又怔怔看着水面,两者似乎在不断交叠……

他坠入了水里。

夜晚山上凉,水也凉,水波温柔地荡开,荡开一圈圈涟漪。魈不挣扎,伸手、透过水去瞧天上被模糊的月亮,好像他才应该是躺在这里的夜叉像,死亡与生命共存。

摩拉克斯知道浮舍不声不响离开,知道这对于魈来说意味着什么——因为他也明白这种感受——心里担忧魈,循着气息来时,正是看到这幅光景。他当即跃进水里,捞出他坠水的夜叉来。魈被锢在臂弯,头发与身子都湿漉漉地淌水,面容上更是湿润一片,一双含冰霜的金眸此刻似是氲成潭湖水,平静而茫然。

魈忽而清醒,眨眨眼,眼瞳倒映出来者身影。多少年过去,他还是这幅少年模样,依旧能被他的神明安实抱在怀里,仍旧会看着神明石珀般的眼睛失神,也依旧没有因伴侣的身份而放下那份拘谨。

“我……”他慌忙要解释,开口声音却喑哑。

“不必多说。”摩拉克斯微不可查地叹口气,无视魈小幅度的挣扎,抱着他蹚水往岸边走,“我是因浮舍之事而来,他希望隐退,也没有理由强留。我明白夜叉一族所背负有多沉重。魈,我希望你也可以追寻自己的愿望。”

“帝君,我、我……”魈却难得没有专心听摩拉克斯的每一个字,着急解释,他并非心灰意冷而刻意折磨自己……

“我想捞起水里的月亮。”他呐呐,羞愧般把这句话含在嘴里,含成一个模模糊糊的月。他知道这个理由很荒谬可笑,像是稚童不切实际的幻想。可他确确实实是想捞起那圆圆的月影,即使难以留存。

他听闻愿望说出来就会失灵,可那些愿望都是在向神明祈祷。他的神明就在身旁,说与帝君听,愿望就会实现吗?……不会的。既然知道注定无法实现,为什么还要抱有希冀?明明什么都没有说,心愿还是化为齑粉。或许是他太过痴心妄想,诸行无常一切皆苦,万物皆有其轨迹,他又怎么能妄想月亮被困在一隅。

声音消散在风中。摩拉克斯似乎并没有听到魈的话,只是注视怀中人:“你的愿望是什么?”

我的愿望……我愿做您最锋利的矛,做您书写盛世的笔,做您守护宏图的墨,做您的一杆岩枪。

他说:“若我身陨,望您为我下一道封印,莫要污了璃月的土地。”

浮舍似乎真的已遁出此世,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魈也没在听说过他的消息。听到线索时,坎瑞亚兽潮已席卷全提瓦特。一时之间人人自危,幸而岩王帝君决策英明,就算灾难持续数十年,即便他本人已前往坎瑞亚,璃月子民也将损伤降到了最低。

远在坎瑞亚的神明要班师回朝时,守在内地的魈还是倒下了,倒在一片蒲苇丛中。

四周杳无人烟,他浑身湿淋,强撑着站起来。荻花之海已被激战刮倒一大片,如他的思绪一般混乱不堪。

回去……他必须回去……

魈精疲力竭,半阖着眼,挣扎着。回哪里去?夜叉哪有归处?他不再挣扎,魔神遗恨似附骨之疽,霎时吞没了他。

他想起帝君前往坎瑞亚前的争吵,不禁想,自己实在无能。只是数十年,他虽守住内地,却仍抵不过魔神遗恨的污染。他屠戮了太多怨魂,已然精疲力竭,便是在相对安全的内地,他也守不住自己的命。

岩王帝君出征之前,曾与魈产生过一次争执。层岩巨渊将要迎来一场恶战,魈正要请缨前往战场支援,岩王帝君却安排他守在内地。

魈只觉得不可思议。即便在魔神战争时期,他也是璃月不可或缺的战力,现下五大夜叉只剩他一人,夜叉一族也已近凋敝,他去层岩巨渊无疑是最合适的安排。

为何?魈寻到帝君,坚定地恳请帝君派他去层岩巨渊。他说了许多理由,岩王帝君听着,待他说完,摩拉克斯只是问他:“你能保证自己性命无虞吗?”

魈话哽在喉间。他一贯不会骗人,亦不会许诺无法完成的誓言,故而只能回答:“不能。即便如此我也认为……”

“逼我狠心派你去层岩巨渊,无异于让你去送死!”摩拉克斯步步逼近,眼眸里翻涌着陌生情绪,他像在质问魈,又像在质问自己,“你要我眼睁睁看着你也身陨吗?”

神明逆着光,垂下一大片阴影,魈被那股暗紧紧包裹,只看到他的君王神色晦暗不明,唯独一双眼睛盯着他,像要将他钉在原地。初见时神明站在光里,予以自由;现下神明将他箍在阴影中,可陷入阴影的,究竟是谁?

神明压抑难得一见的怒气,夜叉亦难得一见用尖刺装扮自己惯常的乖顺。

魈毫无惧色,仰着脸反驳:“您的教导我一直谨记在心,我知层岩巨渊凶险,可我也不会作出白白送死的事。”

“若废你一条胳膊换两人性命,你可愿意?”摩拉克斯显然知道魈言外之意。

“愿意。”斩钉截铁。

岩王帝君眼眸隐隐闪着威压的光,又问:“若以你性命换两人之命,你可还愿意?”

魈眼中亦无退却:“愿意。”

“可我不愿意。”

魈堵着一口气,偏开头:“您是神明,不该只在乎我一人之命。”

这话说得重了些,却合情合理。尘世七执政之一的岩王帝君,怎能只在乎夜叉一人之命。钟离哪里见过魈这般模样,一时间甚至气消了大半,他在想是什么促使魈、他的伴侣,这般阻却他的担心。只是类似于沮丧或者说恐惧——岩王帝君并不能准确描述这是怎样的情绪。

“夜叉一族现在几乎只剩下了你,你亦有自身难保之势,我本就对你们一族心存愧疚,不愿再失去任何一位旧友,更何况是你。”

魈没想到帝君话语如此沉重,说出的话不禁带了些宽慰:“您为何愧疚?夜叉一族只是走向已定的结局,并非您的错。”

“若当初把你留下,你也不必受那些磋磨。你们一族本该受尽尊奉,我却没能让你们流芳千古,现在怎么能让你去送死,断了你这一族最后的血脉。”

是了。若当初留下他。若当初他没有拒绝那对夫妻献上珍宝,或许魈自出生起就会受到璃月仙人的教导,成为世俗眼里最为喜爱的温润仙人,而不是饱受磋磨。即便他们那样或许不会结为伴侣,但……

“我们并不在乎名义,守护此地也并非完全是为了契约,更是为了自己。我们有自己的骄傲,即使被人忘却也无怨言,即便走向灭亡也是必然的。”魈摇头,“至于我,若您当初将我带在身边,那还会是现在的我吗?难道您对我的感情,完全是因为愧疚吗?”

“自然不是。你与我已结为伴侣,但你还在推开我。从前你问何为爱,我虽是神,却非冷硬无情,亦因你而有了近乎软肋的感情。送你去死,我做不到。”摩拉克斯声音沉沉。

不愿魈前往层岩巨渊,不仅仅出自私心。魈看似在他面前乖顺,其实骨子里还是执着。他的理由充分,但那都是建立在牺牲自己的前提下。他为魈这一点而骄傲,也正是为这一点而担忧。没有谁的生命,能够理所当然建立在他人的生命上。

他知道魈的业障已接近满溢。这样糟糕的状态,怎能让他放心?若魈也如浮舍一般时不时陷入发狂的状态,又有谁能压制得住他?他不是不允许魈的陨落,但活着才能创造更多。

摩拉克斯绝非赌气。他冷静下来,却是把手腕递至魈嘴边:“若你坚决要去,那便饮下我的血。我的血对业障有压制作用。只有这样我才能稍稍放心。”

“帝君!”魈从没见过摩拉克斯这般模样,“不能……”他怎能饮下帝君的血,怎能让帝君受伤。他左右为难,一时之间惊骇得失去了言语的能力。

“魈。你不愿我受伤,我亦不能面对你的浩劫。你我的情感是一样的。”

言语是牙齿,是嘴唇的泪水。魈绝非欲望的载体。于是尊重与掌控便势均力敌地拉扯他的魂灵,扯得他眉心疼痛。他不再做出近似逼迫的行动,而是耐心地把自己的担忧说与魈听。最后他软下声音来:就当是与我签订契约,好吗?

守住内地,等着岩王帝君安然归来。此去坎瑞亚,也可能是凶多吉少。

他或许不能等到了,唯愿帝君安然归来。

但在他神思混沌之际,一阵清丽的笛声,伴着曦光与飞鸟振翅之声,缭绕在荻洲晨起的雾气中。

那声音他再熟悉不过。由他亲自挑选伐下的竹子,亲手打磨雕饰成的笛子,世上只有两支,虽手法材料一般无二,但仔细听来,一支音色沉些,一只更清扬些。明媚笛音赠与帝君,虽然帝君笑着说自己其实并不会奏笛,事后还是拿来两枚玉扣,系在两支竹笛上。

那正是他赠与帝君的竹笛。

是……谁?笛音仍在持续,魈终于在其帮助下挣脱业障泥沼。他满身是细碎的荻草,不可谓不狼狈。声音驱散耳边盘旋的刺声,他站起来,目光焦急地搜寻四周,却不见任何人的身影。

是谁……?魈不愿深究,心中有了隐隐猜测。上一位有能力帮助他的,是君临尘世的七神之一,那么这一位,恐怕也是……可是,为什么?他赠与帝君的竹笛为何会在另一位神明手中,又为何偏偏在此时……?帝君在坎瑞亚战场,都做了什么?

魈没有猜错。奏笛之人正是尘世七执政之一的风神巴巴托斯。他垂下手,满意地看着夜叉恢复清明,也是不负所托。这下他欠摩拉克斯的人情算是还清了——

岩神在坎瑞亚找到风神,开口就是一个问句:“还记得那次把酒倒在我头上吗?”

巴巴托斯怎么也想不到“死脑筋”的岩神还在记仇,顿感大事不妙:“喂喂,你这是要秋后算账吗?”

对方却并无开玩笑的神情。

“我没有疗愈的能力,即便此刻能回到璃月也无济于事。心中实在担忧他的安危,请你代我照看几日。”摩拉克斯递上一支竹笛——做工精巧,坠着一枚玉珏,从所用材料看得出来已有些年头,但保存完好,怎么看都并非凡物,也足以见其主人的重视程度。他目光恳切,“拜托了。”

巴巴托斯接过来,惊奇地发现这正是那时岩王帝君不愿借给别人的礼物——知他喜爱乐器,向他展示一番却不肯借他一用——他自然了解,无论是借与不借:“既然如此,那件事就一笔勾销喽。放心,风神的祝愿还是有信用的。”

笛声掠过重山彩云,携着不曾道出口的思念,为筋疲力尽的夜叉争得片刻喘息。

毁灭性的灾难终于过去。魈终于等到岩王帝君凯旋。只是时间来不及叙旧,他们需得处理灾后接踵而至的各种问题。

魈听闻回到璃月港的幸存的前线战士,口口相传在层岩巨渊这场持久的战役中,见到了一位无名夜叉。谁也不知道夜叉的名字,只知道最后就连夜叉这样坚韧的存在也消失在这片千疮百孔的土地中。

无名夜叉。听到这样的称呼,他心头一跳。这一次坎瑞亚魔兽战役,璃月属层岩巨渊战况最为惨烈,死伤无数,哀嚎遍野。岩之魔神终于摆平前线大大小小的事情,与降魔大圣匆匆赶来时,为数不多的千岩军正沉默着清点死亡人数。漆黑兽潮来得迅猛,幸存的人寥寥无几。所幸岩王帝君布略英明,千岩军亦众志成城,死死守着层岩巨渊防线,牺牲无可避免,好在璃月百姓无一人伤亡。

那日二者都没有说话,只是在新垒砌的一座简陋的坟前,接过千岩军递来的酒壶,献上了两杯浊酒。

浊酒一杯家万里。

处理好后续之事,已然过去好些天。

谁也没有提起笛声之事,谁也没有诉说思念。摩拉克斯与魈攀上璃月最高的山峰,同看千疮百孔的大地。

天地漠漠,云海浩荡。二者视野极佳,放眼望去见得奇崛瑰丽的景色,亦见得百姓修补的忙碌之色。璃月子民终究齐心协力抵御住了漆黑兽潮,极力将损失降到了最低。璃月内地并无损失。民众早已在仙人与千岩军的帮助下撤离危险区域,再加上内地由降魔大圣守着,竟奇迹般地未有一人伤亡。

他又指着远处两块山岩间一块巨石,说,巨石远大于你我,可它与山岩相比已算小,若与这天地相比更是渺小。即便当世人如何称赞,你我与天地间最为渺小的存在也别无二致。

魈对前半句深以为意。可是,他说,与我不同,您并不渺小。

若天地万古,那么岩王帝君也该如同万古的日月。这并非魈一人所言。多少璃月百姓心中所思所想,皆是如此。

摩拉克斯笑起来,他不置可否,转而问道:“那你可见过天地聚合在一起的模样?”

自然没有。天地如此茫茫,如何会聚在一起?他想象不出来。

“如果是两座山岩挤压至一处,你觉得那块巨石会怎样?”

碎为畿粉。魈认真答道,他垂下眸,读懂了帝君的隐喻。

化作齑粉,若真能够化作齑粉,那也算是完满。若是不能,化作碎石,从那高悬出滚落下来,不知要残害多少生灵。若是山岩风吹日晒下,巨石不再受其约束,便是最坏的结果。

你会怎么做?摩拉克斯问。

魈目光沉沉,不知在看向哪里:在其产生端倪时,就将其击碎,以绝后患。

摩拉克斯满意地点点头:我与你想法一致。

“若当世人也都遗忘,”他终于问出最后一个问题,“魈,你还会记得,你为何而战吗?”

他听到伴侣不假思索的声音响起,那样坚定:“自然记得,为……”

魈的声音越来越弱。回头一看,原来对方已然倚着石头睡着了。不知疲倦到怎样的地步,甚少需要睡眠的仙人竟沉沉地睡去。

摩拉克斯自然去过沉玉谷。那里水泽丰润,夜晚岸边亮起灯火,一对对人儿嬉笑走过。其中一对夫妻大抵是走累了,便并排坐下来歇息。不多时,妻子靠丈夫肩头沉沉睡去,丈夫将手里外套为她盖上。

夜风凉,盖上些。过些时日去一趟沉玉谷吧。

摩拉克斯褪下外套,轻轻盖在伴侣身上。此处极高,故而也更寒凉些。仙人对于寒冷的感知比人类要低得多,即使在此处睡去,也没有感染风寒的可能。但岩神大人就是觉得,他应该这样做,他想要这样做。

我也……稍微休息一会儿吧。

他同样靠着巨石坐下来,静静地看着伴侣。少年仙人还一如既往,是他熟悉的清丽模样。明明平日里气息那样锐利,对谁都不热络,对除他之外的人更是冷淡,教凡人不敢亲近,睡着后却又像只无害的雏鸟。发丝教风微微撩动,从他的角度看,只看到曾经扫过他手掌的睫羽,同样微微颤动着。

摩拉克斯心里漾起奇异的满足。

再近一些吧。

他轻轻揽过魈,让那点温暖更近些,近到发顶都像羽毛一样蹭过他的脖颈。岩王帝君的外衣自然是上好的料子,华贵,合身,但那对伴侣来说实在是大了些,以至于能把魈完完全全裹在其中。

再近一些。

伴侣大抵已经陷入沉沉的梦境,倚着他,鼻息浅浅,像一缕缕风。

摩拉克斯没由来觉得冷。指尖想要触碰什么,于是他褪去手套,轻轻地去摸索伴侣手指,轻轻握住,又轻轻地用手掌裹住那只对他来说要小些的手。

再近一点。

尘世七执政之一的岩王帝君完全没意识到自己有多小心翼翼,动作有多轻。想要十指相扣。正在他要动作时,魈的手指抽动一下,像支柳条划过,又像羽毛拂过,他下意识去看伴侣表情,对方并没有醒来的迹象。

温暖。手指与手指相依,每一丝纹路都嵌在指缝间。

那是魈的温度。他寡言的伴侣,他赤忱的伴侣,他珍视的伴侣,点燃他冰凉的指尖。凡间常说十指连心,那十指相扣时紧紧贴伏的触感,传递的温暖,是否也是心的温度,心的相依,心的震颤。

震颤。

纤韧的躯体较以往还要疲惫,以至于这样毫不设防地睡过去。他感到震颤,听到勾连不停的敲击声。再熟悉不过。许久许久以前,先民开凿山体时,回荡在山峰间、在云海间……

在风间。

太寂静了,他静静听了许久,才意识到,这样高的地方怎么会有开凿的声色?

一下又一下,沉稳地击打着。

那是……

那是他的心跳,是伴侣的心跳,亦是未曾迷失的原因。

他又一次蓦然意识到,爱只在一瞬间。于是滋生出贪婪、滋生出不舍,长生种想要抓住这一瞬间。

长生种的时间又一次开始流动,再一次拥有了时间,弥足珍贵的时间。

魈在做什么梦?或许是混沌之际的一场梦吧。

山岩间镶着一颗琉璃心。它与大地同享巍峨山岩绵长的梦境,在梦中漂浮,尚无灵智。可是有一日,它听到开凿之声,一天天一年年,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直到那声音的震颤近在咫尺,让这颗琉璃心也跟着一下一下,震颤起来。

梦,光,风,惊呼,汗水,双手。

笑,哭,嗔,惧怕,祈祷,期盼。

跳动。呼吸。飞翔。

笑容。讶异。珍宝。

愿望。

新生。

宛如新生。

魈睁开眼,意识短暂空茫片刻,首先望见习习云海,接着手掌传来温暖,嗅到熟悉的香气,才发现帝君不知何时与他并排坐在一起,为他披上了外衣。魈悄悄向里缩了缩,感受着热气呼和。

他不惧寒凉,却也眷恋温暖。

天地间似乎只剩他们,一切都静悄悄的。帝君似乎尚未察觉他已转醒,仍不知在远望什么。

其实帝君所讲他都认真记在心里了,只是即便是仙人之躯,也抵不住长久的疲累与心安时的懈怠,便不知不觉睡过去了。

甚至久违地做了个美梦。

天光叆叇,魈轻轻地回握住神明的手。

日夜渐渐轮换。神明终于收回视线。他的伴侣有着世间最赤诚的一颗琉璃心,这让他感到自豪。

而那不曾外露的思绪,他也全数懂得。大抵也是一个黄昏,叶簌簌地落着。那时荻花洲只有孤零零的一块儿山石,石上盘踞巨木,木上悬轮明月,月亮匿在尚未冷下去的天空;四下里到处汩汩淌着水,广阔水原尚无人迹,只有泠泠琅琅的声。

魈惯爱立于枝头。此处地势极佳,大片区域尽收眼底;高处总有劲风,许许多多的愿望便也听得清楚,却是隐去了岩之主的气息。摩拉克斯沉默着伫立在巨石之上,抬起头望夜叉的身影。

他知道,魈在望着河流冲去的脚印,各种意义上的脚印。他在望着开拓者的模样,望着逝去者的魂灵,望着来人望着未来,望着溶溶的、温柔的月光洒在每一片水的波纹。

彼时璃月大地正从浩劫中慢慢恢复,人的脚印不再教水冲了去,荻花洲正逐渐褪去荒芜景象,如同蒲苇生长一般有了生气。

于是他瞧见如血暮色中,傩面消散,光点教月亮一照,便星星点点如同水滴般坠下去。

该坠到灯笼里。

不久后一座客栈在这块山石上建成,两轮圆圆红红的灯笼悬在顶楼。

这正得益于岩王帝君与仙家商议:荻花洲荒败好些年,但它作为璃月的中枢之地,逐渐有了人影。常听说归离原有九死一生之人,虽然后来都被降魔大圣救下,但长此以往并非良策。我想,不如在荻花洲建一座客栈,一来为降魔大圣提供支持,免于奔波之辛劳,二来顺带供往来行商歇歇脚,吃一顿热饭喝几口热茶。

自然无人反对。众仙家谁不知降魔大圣素日辛苦?魈虽在璃月的年岁比不上诸多仙家,却战功累累,神通本领胜过不知多少人。

魔神战争结束后许多人云游天下,找了清净地方隐居,偏生五位护法夜叉推拒帝君劝说之意,仍留下来。现今三位死于业障引起的狂躁,一位留下书信后再不知所终,独余金鹏大将沉默地肃清魔神残渣。

哪里有千年难还的恩情?当初的契约也并非如此苛难。魈的所作所为早已让仙家拜服,起初的疑虑都烟消云散,反倒众人越发敬他重他,仙名威望早已是翘楚。抛开私情,别说是一家客栈,更名贵些的东西魈也受得。

此事交由七星并几位仙人去办。岩王帝君也不弯弯绕绕,直言是为降魔大圣所建,务必要凡事以魈为主。说完才觉强人所难,难为魈也难为七星。仙人可说是不爱与人接触,要魈说自己想要什么于七星而言颇有些困难。这么些年还是这样的性子,只独独对他不一样。

摩拉克斯想到此不由笑笑,说客栈的选址样式由他来定,人也由他敲定,七星只管出人出物建造。

这一定,便将哪里修桥、哪里摆桌椅、哪里挂画、哪里挂灯笼甚至于种些什么花、摆些什么物件、铺些什么地毯都定下。简直是一应俱全,要什么有什么,不要什么也有,用那些在璃月港推销自家租房的话来说是“拎包入住”。岩王帝君事务繁忙,只到场看了几次;降魔大圣更是忙得不可开交,从头到尾连面都没露过一次 。

凡事务必要以魈为主。知晓内情的人忍不住腹诽,事情全由您一手操办了,不知降魔大圣在其中起到的作用是?还不知魈上仙知不知道这件事呢。但也不得不承认帝君品味极好,这座客栈修建起来不过几月时间,选址极佳,样式极佳,便连那桥边种的花也极好。霓裳花,喜潮湿,又生的鲜艳绚烂,种在此处最合适不过。诶,这花是霓裳花的哪种品类来着?

好像叫……金屋藏娇……?!他抬头看着在阳光下崭新灿金的客栈。嘶……确实有点像金屋呢……

客栈正式建成前一日有了自己的名字,叫望舒。望舒望舒,远眺高车之所,远观仿若镶嵌在明月与山影间,身处其中又如触手可及那轮圆圆的玉盘。这座完美的客栈得到了一个完美的名字。岩王帝君果然品味极佳嘛!

问起缘故,帝君抿一口茶,说:“这家客栈一眼望去看着舒服。”

看着舒服,所以叫望舒?这是在开玩笑吧?岩王爷的眼神却又那么认真。负责此事的人着实沉默了半晌,那看来金屋藏娇一定是巧合吧。或许他就是觉得霓裳花开得好看喜庆才种下的呢?

“自然是开玩笑的。”摩拉克斯看出他的无语,心情颇好道,“客栈坐落在岩柱之上,放眼望去只有此处可伸手揽月。望舒是月亮的别名,正与此处地势高的特征相符合。”

夜里对降魔大圣却不是同一番说辞。魈后来只记得一句话:岩间琉璃云间月。岩间琉璃,云间月。金翅鹏王一颗琉璃心,荻花洲一家望舒客栈。摩拉克斯知道,饶是魈再迟钝也能懂得他的心意。当年被若陀称为“天盲地瞎”的一对伴侣本就不是你掩我藏的性子,在这么些年的磨合下,每一分爱意的宣泄都自然又显眼。

建成那日热闹非凡,不止过往行商路人惊喜此处,更有远些的人特意来看,一时间客栈上下处处是交谈声。掌柜的人脉广,早就托人送来数坛好酒并各色蔬果小菜,说来者皆客,笑眯眯敬众人一杯。几杯酒下肚,又打哈哈一样叮嘱:顶楼住的是望舒客栈的贵客,望舒客栈能建成多亏了他。只是贵客喜静,大家平日里只在下面几层活动便是,莫要打扰。

明事理的当即赞道:这位贵客是个好心肠的,在此处修这么一家客栈不知能造福多少人。

其余人附和:正是呢。

殊不知他们的夸赞本就夸错了人。贵客确实心肠好,也间接造福了许多人,但真正的缔造者听着那些真心实意的称赞,还是觉得这个误会很好。魈所做之事在民众眼中并无供奉之需,他非传统意义上的瑞兽,不能为人带来钱财、好运、幸福与平安,九死一生之人往往才会挂念这位沉默的降魔大圣。

唯独其中一老人望着顶楼,不言不语。他身边围着一男一女,都还年轻,想来是一对兄妹,但看着也已成家立业。

相识的人来打招呼,二人中的哥哥道:“不知为何,叔父今日很是平静。”

来人颇为唏嘘:难得能平静下来,也是件好事。

旁的人不知有何故事,竖起耳朵企图捕捉蛛丝马迹。那对兄妹也不吝告知叔父的英雄往事,便细细道来:

叔父名为戎昭,家中排老二。层岩巨渊灾变时,方士一族自愿前往战场贡献力量。但持久的战役后,只有少数人得以回家,大多又都疯疯癫癫,说不出那时究竟发生了什么。兄妹两的父亲名为伯阳。哥哥那时年纪不大,只记得母亲肚里怀着妹妹,整日忧心忡忡。

伯阳再也没有出现过,只有戎昭回来了,疯疯癫癫似受到诅咒,但又不伤人。见到嫂子只是哭,忽而又笑。毕竟是亲人,又是因着保家卫国而疯,自此后亲人间相依为命,兄妹俩从没厌恶过这位叔父。

近日听闻荻花洲建成一座气派的客栈,想着带叔父来瞧瞧热闹,谁也没想到,疯癫的老人竟一反常态地安静下来。

“此处瞧着仙气缭绕,定是极其有福。”妹妹笑道,“以后要常带叔父来客栈望望风。”

果然稀奇。这话一传十,十传百,便不知怎的传成此处有仙人居住,来此可沾仙气。来客一时之间更是络绎不绝。

临近海灯节,望舒客栈上上下下都铆足劲做准备。甚至于顶楼那位贵客也卷入其中——就要黄昏时,摩拉克斯出现在客栈。说近来想要画几副山水图,奈何工具不齐全,如今只剩纸张未成。不知降魔大圣是否愿意带他在荻花州采集一些马尾。

魈守望此地多年,地势早已烂熟于心。二人就着尚未沉下去的天色,在水波荻草间穿梭往来,不多时便采了许多。晚霞来得慢去得快,再抬头,人间便已添上灯盏。青竹做笔杆,马尾做纸张,正是璃月长久流传下来的独特技艺,岩王帝君对此颇有心得。

云幕渐沉星河倒转时,魈问摩拉克斯,您有没有听过关于荻花州的传言?

摩拉克斯回答,听闻月夜时分,荻花深处会传来笛音,魈上仙是要借着月光为我吹奏一曲吗?

魈摇头。

月亮在水里晃荡,风穿蒲草而过。今夜无人吹笛,却有人翩然起舞,有人放声而歌。

夜叉善音律,也善舞蹈。摩拉克斯诸武精通,治国理政也在行,就是自言不会乐器,击鼓如震雷、奏笛似吹哨,但和歌却很在行——不在行又如何?本就一时兴起,况且又有风呼和,有水声伴鸣。

蒲苇葳蕤,低洼处汇聚起一凹一凹的水凼,隐匿在高高的荻花下。魈赤着脚踩进去,水涡回旋打湿他的踝,清冽又凉。夜里风也凉、水也凉,月华也凉,连带着他的鎏金眸也浸着清冽冽的光芒,遥遥地望过来时,好像他才是那轮月亮。

少年仙人身姿轻盈,骨肉匀停,臂膊舒展开来好似飘飘欲飞的雀鸟,旋转起来呼和着风,呼和着扬起的水珠,垂眸如顾影自怜,昂首又似要揽月入怀。他素日里动作总带着肃杀之气,今日也如此,只是身上浑然天成一股优雅,衬得动作更爽利迅捷。

鸟类求偶会跳舞,摩拉克斯其实早就想着,虽然他本身鸟类,但是不是可以去给他的金鹏鸟跳一段——他更偏向含蓄地表达爱意。这个夜晚他的念头被打消了。摩拉克斯猜想,魈或许是为报答笛音一事,也或许并没有意识到月夜下他的举动意味着什么,或许他只是单纯地想这样做,不言间反倒道尽了摩拉克斯想说的。

在望舒客栈开始下夜雨的时候,顶楼两盏大且圆的灯笼亮起来了。二人抱着满满的马尾回来,研究了一夜如何做毛笔。等到天将亮,雨还未停,闪电划过后亮如白昼,金黄色的树叶在雨丝中纷飞,纷纷落下去,也不知道落在了哪里——水塘的漩涡亦或者奔流的小溪?

炉灶永远都生着火,在潮湿的暗晨透出融融的火光。夜雨凄寒,客栈里却暖和。

海灯节最后一日,摩拉克斯带着礼物来了。魈沏了两杯茶,摩拉克斯讲了些制作的流程,最后颇为自豪地展示给魈。

“宵灯最初是为了在战场厮杀的战士不迷失回家的路,现在慢慢演变成纪念与许愿,倒也不是一件坏事。”摩拉克斯把灯递给他。

夜色沉沉,月儿明亮。

魈双手接过来。这盏灯比常见的要稍重一些,制式也有些不同。帝君喜欢方正,连茶杯都是方形,做出来的霄灯也是方方正正。用料看得出俱是上好,雕花粘合皆精致。光芒从其中透露出来,朦胧又柔和,似乎能够隔绝无边黑暗。四面纸模,一面画着璃月象征平安幸福的图案,一面是只展翅欲飞的鸟,一面是幅山水图,上面悬着月亮——看来那马尾也发挥了该有的作用,但剩下一面却是空白。

看来是特意留着写字的。帝君在世间的年岁绝非常人能够想象,做出的宵灯也非常人能够想象的精巧。

“我听说写在宵灯上放飞它,愿望就能被岩王帝君看到,你要不要也试试?”摩拉克斯转过身,“我不偷看你写。”

“既然飞上天就能被您看到,那为什么还要转身?”魈捧着灯不明所以。

摩拉克斯没转回来,语气倒是有些调侃的意味:“岩王帝君又不是全知全能,坊间的传言不能尽信。”

岩王帝君就是全知全能。魈在心里小小地反驳,但是想起摩拉克斯雕刻的“金翅鹏王”雕像,心里底气还是泄了些。

……最起码他还没有到达欣赏帝君雕刻作品的境界。

把灯放在桌上,魈提笔便写。他想起以前,帝君邀他品春茶、戏夏荷、捻秋叶、烹冬雪,带他观日出、披霞光、戴星屑,如今又与他摇船擼、采马尾、放宵灯……赏月色。他们一起看过太多太多满月,却怎么也看不腻看不够。

其实岩的魔神早已睹了世间百千景色,以至于他自己也创下了惊罕的风景——璃月的神明所至之处如驾车而过,荒地生出灿阳,谷壑化作平野。他愿意追随他,愿意成为他的所有物,愿意把心剖开,愿意把一切都献与他,却不愿意站在他的影子里。

“奈何明月照沟渠”,于他而言,却是沟渠之上有明月。明月被泽万物,自然也笼着他的心。

他写:愿将万古色,照我万古心。

宵灯还未放飞,摩拉克斯说,我的愿望与你的愿望,是一样的。

魈便松手,顺着摩拉克斯的目光看去。那是一杆枝条,不知遭遇了什么,显得老枯。但它并未枯萎,而是生着几展叶,在风里飘摇,倒也算是悠然自在。

此刻那月正慢慢地挪移,那宵灯也慢慢地攀上了枝头,活像是天际的宵灯、人间的月亮。

望舒客栈的“月亮”双手攀上神明肩膀,眼睛比霄灯还明亮。神明弯下腰来,欣然接受这个仍显青涩的吻。降魔大圣实在是笨得很,又不知在羞什么,只是浅尝辄止,清心清苦气与茶香混在一起,尚未深入,月亮就离了枝头。

谁说人间留不住月亮,谁说它只能悬在天穹,谁说它万古不移冷意?它分明被树木托在梢头,哪怕只有刹那,也算是亲吻。

不过数十年、不过数十年,不过数十年。

不过数十年未见。

与那数十年时毫无二致,月亮渡过细细的小河,水面波光粼粼,水声汩汩,荡漾着柔和的银辉。

吻一触即离,他眼睫扑扑簌簌地抖,好像每一根都连接心脏,一下一下震颤着。胸腔处的跳动似乎就要化作展翅蝴蝶,冲撞出填不满的窟窿,而后不知飞向哪里。

可是帝君攫住了他的心跳。他感到疲倦,心却咚咚咚地不停敲打。不痛不痒,只是有些温暖、有些酸涩。他从来都不习惯如此感受,却又牢记如此感受。

对长生种来说,那不过是弹指一挥间,湮没在成百上千的年岁中。仙人寿命实在亘久,若在以往绝不会觉数十年之漫长,那不过是生命中极短的一小截,可这数十年过得实在太辛苦,思念如同无脚的鸟雀,在心间盘旋不停。

数十年已过。

雀鸟终于找到栖所,于是轻轻落在神明唇角。

楼下大抵是正准备放烟火,众人吵吵嚷嚷地笑闹着。烟硝气慢慢腾起来,又在一瞬的寂静后炸开。

“嘭!”烟花升起。

烟火缭绕中,神明为雀鸟染上了茶香。数十年终于过去了。

海灯节一过,岩王帝君便又忙碌起来。璃月的运转尚且离不开摩拉克斯的指引,更不必说有些东西因为灾难而迟滞了许多年,正是恢复之时。

魈亦无甚清闲时候。全境不再有外敌入侵后,璃月子民渐渐地走动开来,而魔神残骸与魔兽的污染源源不断,是以魈短短时间内便可说是踏遍了璃月的每一片土地。

幸而璃月中心修起了望舒客栈。此处地势高,北可望石门,那里正是与蒙德相接之地,南可见青墟浦与孤云阁,正是妖邪滋生极多之地。

若他仍居绝云间,往来奔波也要耗去不少精力。况且绝云间仙气环绕,群峰矗立,一来视野并不开阔,二来此处人迹罕至,妖邪亦不敢造次,故而无需降魔大圣坐镇。

思索起来,望舒客栈的选址于他而言是最合适的。

二者各有各的职责,白日岩王帝君日理万机,夜里降魔大圣斩妖除魔,除却每月雷打不动的送药日子,竟怎么也挑不出其他见面的时分。

许是意识到这点,摩拉克斯制来用以为魈压制业障的药,从不假手于人,坚持每月都要来望舒客栈。

此次来,竟遇着一位作家。作家来此采风并不稀奇,但这位名叫王书的作者是冲着降魔大圣来,这倒显得稀奇了。

他没打扰,只是坐在外面等着。

会客处王书坐立难安。面前这位清丽的少年竟是传说中的五大夜叉之一。他递上祖辈传下来的古书,大气不敢出,等着魈上仙翻阅。

魈速度极快看了几页,蹙了蹙眉:“凡间竟是这样编排我那些已故的同僚。”

王书这下更是放轻了呼吸。也无被批评的怒火,只是心下暗道:这降魔大圣,果真是个冷情的。

他可以说是从小听着护法夜叉的故事长大,如今见到故事里的主角,发现夜叉果真如书中所讲,绝非世俗中常听说的和蔼可亲的仙人。相反,沉默寡言,神情淡漠,眼神锐利如刀,任凭再迟钝的人看了也要抖上一抖。

这是位不好惹的主儿。

只是七星辗转寻了许多人,才寻到这位著书世家的后代。他人如其名,是位写书的好手,尤其善于替人做传。璃月经此一役,虽不至于百废待兴,也着实要从头开始许多事。著书也是其中一件。

最终王书也没问出什么有用的事来。降魔大圣似乎对提及已故同僚的事情很抵触,王书只好翻阅家中古籍,秉持着客观的态度写书交差。

记录夜叉事迹的书没引起多少人的注意,像是投入大海的石子,小小地泛起涟漪后就沉下去。

直到这书也成了新一代璃月人不愿去看的无聊的古书,望舒客栈来了位少见的客人。

仙众鲜少会来望舒客栈,魈也很少主动去联系老朋友们。虽不常见面,也不知近况,但情谊仍在。某段时间少年仙人敏锐感受到客栈里多了一抹非人气息,他不愿插手此事,只是察觉到那位在他看来显然并非人类的女子,身上有仙人气息,又觉其身姿孱弱,隐有不足之症,便第一时间告知了留云借风真君。

生死之事他本不愿干涉,只是记起帝君无意间聊起留云借风真君近日十分烦忧,许是挂念着逃走的徒弟。

帝君的话他总是记得清清楚楚,帝君的建议他也不曾忘记,只是记得和做与不做也并不冲突——魈绝非王书所想的那般绝情。

结果来了位头戴斗笠全身都裹得严实的行商。开口声音浑厚,语气倒是显得十分熟稔:“降魔大圣你看看本仙易容成效如何?”

魈不知所以然,只是点头表示赞许:“险些认不出是你来。”

“这就是了。”

行商神神秘秘地敲响了一间客房。后来不知发生了什么,客栈里那股恹恹的死气悄无声息地散去了。

为感谢降魔大圣的帮助,留云捉住恰巧来此的甘雨,坐下来一同吃了一顿饭——当然,由甘雨请了客。七星的秘书甘雨大人只是惯常来此放松歇息,一来就见一行商向她挥手,她惊讶地问:“留云真君怎么来这里了?”

行商也惊讶:“我作这幅打扮你也认得出来?”

有什么认不出来的。虽然留云借风真君已有百年不曾化作人形,但甘雨小时候几乎日日跟在真君身边,早已熟稔到不论变成什么模样都能认出来的地步。知道来龙去脉后,忙碌的瑞兽又收到急事的消息,丢下荷包就告了别,也算是请客。

这顿饭变成了三个人的谈天会。

聊到最后魈只记住留云借风真君无意间的一句话:“帝君怎么沾染了药的苦气?”

但留云也说了霓裳花做的香膏最是香气浓郁,不妨买来试试。

正巧望舒客栈底下的霓裳花开了。魈夜里回来时便在下面采了些。夜深人静时分荻花洲来往的路人少,便是有也早早就歇了,今日更是天色阴,月亮教云挡了一半,半点星子也瞧不见。

夜色浓得很。但魈捧着花,一抬头,发现露台不知何时点起一盏灯,旁边是熟悉的身影。灯尤为亮,四下也只有那里亮着。

原来是帝君。正凭栏与他对望,眼里似乎也缀着亮。

仙人视野极佳,只是魈一时间好像丧失了这份长处,放眼望去皆是一片黑,只能看到帝君轻轻的笑。风露重,他的帝君额发被微微打湿,显得更深些,好似也要散逸在深夜,又似乎因此变得更厚重些。

降魔大圣不知道帝君等了多久,或许在他采霓裳花时,神明的目光便注视着他,又或许更久。他该走上去,在帝君问起为何采花时回答,但他只是钉在原地,捧着赤色,嗅着浓郁的香气,目光随着夜里唯一的光转动。

因为亮光晃了晃,便在视野中消失了。神明提着灯,一步一步走下来,光晕也缓缓地降下来,好似一颗小小的太阳,一颗只为他而亮的太阳。

太阳有了霓裳花的香气。

岩王帝君还是岩王帝君时,就常来望舒客栈。岩王帝君化名为钟离时,来得更是频繁,之后还与魈商量,策划了一场骗过世人的假死,那以后更是不惧他人对他身份的窥探,安心地当着凡人钟离。

凡人钟离某日天蒙蒙亮时,漫步于璃月港。这样早的时分已有璃月子民开始劳作,他从他们身边经过,听得了不同人的愿望,希望今日有好景气、希望家里的孩子能健康成长……唯独路过一个街头时,听见一个商人夸赞一位员工:你已经做得很好了,现在去休息吧。

去休息吧。那句话如此简短,却让他在原地愣了许久。他抬头看着黎明将过,璃月新的一天就此展开,心中只觉激荡:去休息吧。

璃月的岩王帝君也该休息了,把这个人的国度还给人类自己。岩王帝君属于所有璃月子民,可钟离不是。

策划假死事件时,钟离与他的伴侣畅想往后的日子:若是以后有人知晓你我关系,怕是要说,钟离是降魔大圣的伴侣。我是你的伴侣。我是你的……

魈等着他说下去,钟离却只是笑眯眯地打住。

降魔大圣的伴侣钟离偏爱黄昏时节走来望舒客栈,降魔大圣倒是不总在。望舒客栈时常升起炊烟,坐落在丰茂水原的这家客栈,从璃月四面八方都可以看到。不少视野开阔的地方还可以歇歇脚,坐下来望望月亮,看看黄昏,听听风声。

这家客栈的贵客有时会在除魔途中偶然瞥见亮着灯的建筑。明月下有一抹灯光是为他而燃,黄昏时一束炊烟有一道为他而升,风过时有一片叶子为他而落。他踏着风走遍璃月每寸土地,最后又踏着风回到他的光亮。

而这座客栈最初的缔造者,总是那么随性而自然地走来,步伐迈上木质楼梯,一步一步走上去。他从云端走下,走去了烟火之中。

夏日闷热,太阳歇得晚。钟离一路走走逛逛到望舒客栈时,远处山峦还缠绵着一线曛黄的光。霓裳花开得烂漫,一团团一簇簇缀在路旁。

门口常驻的侍者招呼道,您又来啦,请进请进。

钟离也笑着点点头,迈上向上的楼梯——望舒客栈有水车带动的升降台,但他惯爱一步步迈着、沿着、绕着木质楼梯走上去。鞋跟磕着木板,响声并不沉闷,反倒颇有些清脆。微风拂过衣摆,拂过他的耳坠,拂过他的鬓发。

他便不慌不忙地走上来了。

对于这家伫立于碧水原荻花州的客栈来说,他算得上是常客。往生堂客卿钟离先生与老板、掌柜是旧识,与客栈楼顶上那位鲜有人晓、少年身姿的仙人更显亲密。

旁人猜得一二便羡他有仙缘;知晓一二便道他博古通今,不怪仙人赏识;唯有这话中的一二位主角深知,他们的关系,并非外人所言“冷淡”模样。

客卿先生有时等到月明露浓都见不着那缕轻轻的风——其实客栈上下都在等。昨日下过雨,过路住客一身疲惫,已然睡熟,偶有几声话语却也听不分明;老板掌柜睡得迟,多少知晓这位先生与那位小爷关系不一般,便在前台点一盏灯,攀谈一阵,聊笑一阵,沏一壶茶,递与钟离,也将递与深夜投奔的行路人;厨房灶火小小一点,杏仁桂花香气悄悄飘出来,溢得满屋都甜香。

月亮星星窃窃语,山石上的客栈也没有陷入沉寂。老板连连打哈欠,掌柜也觉夜深人困,钟离倒还是神采奕奕,体贴道,想来天明前也不会有人再来,早些歇息吧。他去厨房与言笑打过招呼,道声谢,把那盘杏仁豆腐端去了顶楼。

夜确实已晚。钟离想,看来他这个“访仙者”今日是没有仙缘,未能见得降魔大圣真容。连理镇心散与杏仁豆腐摆在一起,一苦一甜,他知道魈定会先服药再去啜品“美梦”。露台上教昨日的雨赠了许多银杏叶,散落得到处都是,钟离伸手接住一片飘落而来的金叶,转而摆在了药包上。

魈归来时客栈仍点着盏灯,火光悠悠跃动,似是在悄声欢迎他。一夜厮杀的疲惫在看到房间里翩然而飞的树叶蝴蝶时得到了慰藉。顶楼树叶沙沙作响,风扬起来又静下来,少年仙人出现在钟离面前。

虽说千百年间见面的次数已多得数不清,魈却还是一幅惊喜的神色,眼角眉梢都带了笑意,接过钟离手里的书本和药包,还有些旁的小东西。连理镇心散,这名字是帝君亲自起的,仙家自然知晓意味,饶是平常人听了或许也要纳罕其中暧昧。

帝君总是这般含蓄又直白。魈泡好茶时,钟离已坐在露台等着。

“看到新奇的小玩意儿就总想着为你带些。”钟离抿一口茶,“你觉得这茶如何?”

这是翘英庄今年最上乘的茶叶,尝来清雅平和,香气却滚滚四溢,闻之生津。不知为何帝君似乎分外中意沉玉谷,也不知多久去一次,总之但凡有新茶,降魔大圣便一次不落地品上了最先最上好的那一批。

魈在吃食方面少有讲究,他不贪嘴,品鉴力顺理成章得笨拙些,最舒心的杏仁豆腐其实也品尝不太出来香菱与言笑所做的差别。帝君虽知,仍旧笑眯眯地带来一包又一包连理镇心散,捎带一包又一包新茗——不厌其烦地问他味道如何。

细微的差别,共同点是都很香。魈坦诚道:“这茶很香。”

“确实,魈上仙沏茶手法又有了进步。”

——也包括这样锲而不舍地夸赞魈的沏茶手法。乐此不疲,接连不断。

“帝君谬赞。”

——次次如此,想必下次也是如此。

天黑下去,灯火便亮整夜。随后来了只猫,顺着台阶轻盈地跳上来,在二人之间翻肚皮撒娇。

这只猫叫阿伟。惯常趴在柜台上陪着老板菲尔戈黛特,看着乖巧,但也不怕人。常来的客人喜欢逗弄它,摸摸毛茸茸的猫脑袋,勾勾毛茸茸的猫下巴,玩得熟了它也会主动过来蹭蹭,喵喵叫两声,呼噜呼噜半天,撒娇似的。有几次它也会捣蛋,好奇地勾走柜台上的摩拉,或者故意不理逗它的小孩子,非把人惹哭才行。菲尔戈黛特也不恼,说猫嘛,天性如此。

客人问这猫从何而来,老板回答它自己跟来的,见着可爱就养在客栈里了。

又问为什么叫阿伟,老板笑笑说,随便起个名字。指指自己丈夫,望舒客栈的掌柜,说:“他起名一向很随意。”

淮安便走过来:“是啊,像我家的狗名字就叫旺财。它也是自己跟来的。”

至于过往,却是不该向客人诉说的了,毕竟这事关乎楼顶上那位少年仙人。

那时天将将明,天光与雾气混作一团,日头还未展露。戈黛特晨起,在门口睡眼惺忪正梳头,就听见耳边几声猫叫。低头一看是蒙蒙的灰黑毛团,眼睛亮亮的,朝着她叫唤。没等她做出反应,又听得狗吠,门外竟也蹲着只金黄毛色的狗,正冲她摇尾巴。

戈黛特什么场面没见过,但着实不明白怎么正正好一猫一狗就找上了她。难道……?她不由得往楼顶望了望。

仙人平日里不与凡人接触,戈黛特与淮安那时也才接手望舒客栈不久,这家客栈本身就是为仙人降妖除魔建造,支援意味远远大于商用。他们的交流极其有限,老板掌柜也没与仙人说过几次话打过几次照面。可是魈此刻却因为猫猫狗狗出现了。

他解释了一猫一狗是他除魔回来路上遇到的,不怕人,反而一路都跟着他,一直走到了客栈内部。既然有缘,不如就养在客栈里。

小猫蹭了蹭魈的腿,小狗也围着他转圈圈。

戈黛特面上不显,只点头说好,心里想着这位仙人也不是那么不近人情。虽说不爱笑,总是疏离的模样,说话简短,语气冷淡,但不盛气凌人,现在看来倒也挺受小动物欢迎。

“那名字呢?”总得有个名字吧。菲尔戈黛特想着,名字很重要,有了名字就像有归属一样,既然是魈上仙带回来的,自然要由他来定夺。

“随意。”说完身影便消失了。

老板掌柜两位都颇有些文化,确实不能想象他们会起“阿伟”与“旺财”这样的名字。客卿先生得知这段往事后,对此点评道。

故事的主角正窝在讲述者怀里——阿伟总是能嗅到仙人的气息,得寸进尺往他怀里扑。望舒客栈的露台相当开阔,客卿先生来了,就不会再有人登上顶楼,因此那明明的月光也就总是偏爱,只流淌在二人眼中。

阿伟一路跟着仙人时,也正是这样的夏夜。夜晚不祥之物最易骚动,降魔大圣自然不会放任它们伤人。祓除邪祟后他难得坐在山头,望着这片辽远的大地。流萤细碎,树影疏斜,山崖上淌下来流动的银河,从天空汇入低矮的土地。这样的景色他见过不少次,最为深刻的那次自然是与帝君同立而望。

忽而一声猫叫,就见一只小猫犹犹豫豫试试探探地在身旁徘徊,见他没反应,就大着胆子又更近些,最后趴在他身边。

他在山头坐了好一会儿,要回去时却没有使出神通,反倒是走在下山的小路上。回头,小猫跟着。走到山脚,小猫跟着。走到荻花州,小猫冲他叫,原来有只小狗也跟上了。走到望舒客栈,小猫也就一路跟着,好似认定了他一样。

“没想到金鹏上仙如此吸引小动物。”钟离调笑道,见魈一下一下抚着阿伟毛茸茸的脑袋,两双金色的眼睛都明亮,起了逗弄的心,晃晃手里话本子,眼睛却是看向小猫,“要不要听故事?”

故事多得是。望舒客栈里处处可见书籍,譬如柜台上摆着几本话本子,多是些编排岩王爷的——自然是由某位闲来无事“四处”走动的客卿带来。他不在乎子民如何描述自己,只是很好奇魈会有什么反应。上次讲到岩王帝君化作大姐姐形象行走凡间时,魈可是盯着他看了老半天,直到他咳了一声才红着脸挪开目光。

岩王帝君是位大姐姐。这话冲击力不小,魈消化不来,也疑惑帝君为何不恼怒,得到的回答是:很有意思,像在看别人的人生。

与神同行的时代,摩拉克斯总会化作凡身在人群中走一趟,去体验一番“别人的人生”。

岩王爷的题字成了书法铺子的招牌,岩王爷跑过龙套的戏成了看客吹牛的资本,岩王爷赞叹过的小吃引得一阵风潮,岩王爷……

他爱民、亲民,子民也就敬重他爱戴他,并不惧怕他。与神同行对于璃月人来说,是一种骄傲,是一种共同的殊荣,也是一种无可替代的安心。

但岩神也并非总是出现在每个流传的故事中。钟离说,我知道的故事可比市面上流传的要多。

魈想,毕竟您就是帝君本人,谁能比得过您呢。不过当初帝君换上从未穿过的衣服,戴上单边耳坠出现在他面前时,是一种截然不同的气质。抹去摩拉克斯身上的绝大部分神性、肃然,取而代之的是柔和与亲近之感。

并非摩拉克斯,而是一位气质卓绝的凡人钟离。恰到好处的藏拙,毫无野心的眼神,适当展现的才华,足以让他仅仅作为往生堂客卿在璃月港如鱼得水地生活。钟离所做,让他自己总结,无外乎就三件事,又问魈,若是好奇不如自己亲眼看看。

魈本不愿过多涉足人间事,架不住帝君总是貌似不经意提起,闭口不提自己在璃月港的生活,只说要他自己来看。摩拉克斯自然知道魈其实一直都不曾消磨对世间的好奇。若真冷清冷意,怎会采两只星螺回来,在摩拉克斯来望舒客栈找他时,提起自己在瑶光滩听到了一个传说——若是对着星螺说话,可以听到海的声音。又比如在望舒客栈赏月时,神色不自然地避开露台,摩拉克斯问起,才如实回答,来此的情侣实在大胆……

摩拉克斯……不,钟离似乎自认已摆脱岩王帝君身份,只如同性子活泼些的凡人般,使了些心机。魈终于忍不住在帝君刚化名钟离,任职于往生堂时,挑了个天气晴朗的白日偷偷跟在远处。

一日下来直想,帝君做这些,是有什么深意吗?

钟离所做头一件事:遛鸟。

钟离双手空空如也,自然而然挤进一群老先生中,竟也无甚强烈的违和感。他瞧着是个年轻些的青年,通身气质倒是沉稳。人人都提着鸟笼,里面是大小不一模样漂亮的鸟雀,啁啾叽喳婉转啼叫,个顶个得名贵珍稀。

例如那只,会学人说话,冲它说些简短的话都能一字不差复述出来,众人都道稀奇、厉害;比如这只,羽毛如绸缎,色彩绚烂,冠羽更是夺目,似乎知道自己很漂亮,骄傲地昂着头任众人观赏;再说那边,叫声悦耳动听,唱歌似的展示自己美妙歌喉,一时间各位老先生都很捧场地如痴如醉;又比如……

一轮展示过后,目光齐齐看向钟离。别个人的鸟要么有奇技,要么羽毛漂亮,要么啼声婉转,要么身价高昂,要么品种名贵,独独钟离一个年轻人空手而来,不知是来虚心学习还是凑个热闹。

就算暂时没有心仪的鸟雀,也好歹该有个鸟笼吧?

一位老先生认定这通身华贵气度不凡的年轻人,是某个商贾家的公子哥,想着此人连点基本功都不肯下就来附庸风雅,心里顿时轻视不少。只是纳闷璃月的各路商贾他都见过,不知道这是谁家的少爷,面生得很。

谁料钟离坦坦荡荡摊开手,身正不怕影子斜的模样,神色诚实,声音恳切:“我不通此道,只是想来向各位老先生请教请教。”

这话说得众人哑口无言。不通此道,请教请教,还没一脚迈进门的新手如此诚恳地问他们这些老油条子,不答就显得不懂人情世故了。

一先生问,你有心仪的鸟雀吗?

钟离面不改色,有。

二先生疑惑,什么品种,如果是人养着的花大价钱买下来就是,如果是野生的,好好了解习性之后捉住就是。

钟离信服地点头,猛禽,怎么办?

三先生见多识广,知道有人就是喜欢这种,又见钟离肩头衣衫制式正适合猛禽停肩,于是出主意,熬鹰,捉起来别让它睡觉,困乏几天磨磨野性,渐渐就听话了。

钟离恍然大悟,那之后呢。

四先生劝阻,你这样的公子哥干嘛非要饲喂猛禽,养这种漂亮会唱曲儿的鸟雀不是更相配吗,花点摩拉就能搞定,多省事。

钟离摇摇头,不要金丝雀。

看来是铁了心要养猛禽。众人七嘴八舌出招,说了好一通,夹杂着鸟雀的叫声,一时间杂乱声音纷至沓来,听得远处的魈都忍不住皱起眉。

魈耐着性子看钟离周旋,最后听到一句,“好,多谢各位,我这就去花鸟市场。若有进展一定与诸位分享。”

双手空空如也地来,双手空空如也地走了。

想起帝君曾说喜欢遛鸟,魈不禁纳闷,这是遛了哪门子的鸟?

第二件事:赏花。

花鸟市场热闹,钟离跟着人流在各色摊子前走走停停。这家是琉璃百合,那家是霓裳花,前面是蒙德蒲公英,后面是须弥蔷薇,再转个身,是枫丹虹彩蔷薇。花市实在是繁花似锦春色盎然,钟离站在其中教花衬得也比平常亮眼许多——花团锦簇也不会遮掩帝君通身从容气质,只是为他添几分闲游的轻快。

帝君有插花的喜好,闲暇时常常摆弄府邸中华美的瓷瓶。他审美极佳,谁见了都挑不出半分错来。魈想起这位神明事事物物都要最好的,听戏听最有名的角儿,赏花要赏最上乘的颜色,便是吃食也极讲究,绝不将就,甚至还会跑到后厨去亲自指导怎样才能做出最好的风味。

若换做旁人必然要引得几声咋舌,魈看来却再正常不过。帝君便是要最好的才能相称,无论何事何物。

正想着,就见钟离背手踱步而去。

这样就结束了……?魈可没忘记来此的目的。还没有购到鸟笼……

第三件事:品鉴古玩。

说实话,摩拉克斯要在这方面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别人品鉴往往靠学识眼力,摩拉克斯只需在脑海里搜寻一番,哪个是他在某个时期见过的产物。

看似作弊不公平,但记性好、活得久如何不能算作一种实力呢。何况要在繁多的记忆中搜寻一件物品,实在是辛劳。魈自认为此事其实很公平,算不得帝君作弊。

不过钟离说是品鉴古玩,其实也就是拿起来看看。对面若问,便如实告知此物为何时所产,用途为何。若对面不问,便一笑了之。

古玩店多了一对簪子,上面宝石质地莹润,簪身更是制式古朴。仙人不但眼力好,耳力也好,魈清楚听到,掌柜的说这是穷苦人家为给妻子筹钱买药,典当的祖辈遗物。

在赎回期限前要留着,不卖。掌柜的这样推辞。

但饶是魈也听出来其中意味——穷苦人家、筹钱买药,无论哪一点都注定这对簪子再赎不回去。期限一过,簪子大抵就到了哪位有缘人手上。商人重利,期限未到,加钱就能解决。

最后传家宝并一些额外的钱财送到了那穷苦人家,一封信送到了往生堂,上面写着:仪倌小姐帮帮忙,改日请你吃饭。

一日下来,魈毫无收获。倒是不知遛了什么鸟、赏了什么花、品鉴了什么古玩的钟离大人,夜里装作不知魈的“跟踪”,向他要了金翅鹏王的一根羽毛。第二天戴着仿若缀着金丝的翠羽耳饰出现的钟离,收获了老先生们艳羡的目光:这样华贵的羽毛,它的主人绝对是世所罕见,并且如此完整,可见一定不是暴力拔下来的。

怪道这位公子哥昨日不带鸟笼不养金丝雀,原来是家底深不可测,原来是早就有更名贵的鸟儿了。

有嫉妒者口出狂言:不就是一根羽毛吗?再怎样珍贵也比不过岩王帝君的藏品吧。

钟离来了兴致:岩王帝君确切有这样珍贵的藏品吗?

“我可是专家,是你懂岩王爷还是我懂岩王爷?据记载,帝君曾在某处山崖发现一个洞穴……”

此话实在让知情人哑然失笑。既然钟离客卿并不如专家懂的多,那编排岩王帝君也更没有什么可考虑的了——便是编一本胡言乱语的册子来,又有什么错处可言?他倒并不为这话生气,只是觉得好笑。

便是亲身经历者也不敢拍着胸脯打包票说当时情况如何如何,某某某又是如何想,后世之人又怎能出如此狂言呢。世人总爱称颂岩王帝君丰功伟绩,如同永世不灭的太阳与月亮般泽披万古,写得只能说是天上有地上无。

然少有人见他真容,亦不曾与他交谈。惧者说他有无边杀伐之相,敬者说他有创世之伟绩,恨者说他性情暴虐罔顾人伦,爱者说他慈爱子民垂悯众生。

口口相传中,他有了众生相。倒也算是有趣。

钟离抿一口茶,笑说,我见着一本《岩王帝君游记》,觉得有趣,讲给你听听。然而拿在手上的书没有封面,魈瞥了一眼,也不见字迹,分明就是空白。也不知这位卸任的神明要编排出些什么来。见被发现,钟离晃晃书,嘴角笑容更深:“这可是给魈上仙的独家特供版,全提瓦特都只有这一份。”

首先第一件,便是棘鱼乌龙。

有日岩王帝君一时兴起,拉着降魔大圣乔装一番便行走在人群之中。那时候魈身上的业障还没到后来地步,一路漫无目的,最后走到了个人丁兴旺的小渔村。

彼时有个渔师偷懒,搬个小凳子坐着钓鱼。二人顺着河边走过时,那渔师正钓上条大鱼来,呼喝着要钓友来看。摩拉克斯也被吸引目光,魈虽然目不斜视,但被帝君拉着手,也停下来驻足观望。只见渔师取下鱼钩,却被扑腾的鱼尾扇了个结实的耳光,紧接着如同中邪一般大笑起来。

两人面面相觑。

“满上!岩王老弟!给哥哥我满上!哈哈哈哈!”渔师笑声穿透力极强,鱼也从手里滑回水里,水花飞溅到了他脸上。

两人心里一惊,俱从对方眼里看出了惊诧。

摩拉克斯:他是怎么认出我来的?

降魔大圣:……不敬帝君!

这厢两人正纳闷,摩拉克斯刚拉住要上前一步的魈,那厢渔师就朝后仰去,以天为被以地为床呼呼大睡了。

渔师妻子就在不远处纺渔网,眼见着自己不省心的丈夫丢大人,冲过来愤愤拍他,人已经睡过去了一点反应都没有:“什么岩王老弟什么哥哥,不敬帝君!嘴里胡乱嚷什么!丢人!”罢了冲围观的人笑笑,连声道歉,“他应该是中了棘鱼的毒……”

原来没有认出来,只是一个巧合。

第二件,便是翘英庄游。此时正喝着此地远近闻名的香茗,现成的灵感,自然要好好“编排”一番。

岩王帝君其实来过许多次翘英庄,却没坐过河流上悠游的扁舟。近日总沉沉的天,时不时降下几滴水,教人做准备也不是,不做准备也不是。船夫索性备了几顶笠帽,不至笨重也不惧淋湿。

许是不喜潮湿的阴天,只一支船停在岸边,等着同样零落的来客乘坐。

岩王帝君和降魔大圣自然便是那一支小舟所载的一双孤零零的人。

船夫悠然自得哼着歌,站在船头摇着船橹;一双装作凡人的仙人戴上斗笠,静静望着两侧风景。

雨。雨。雨点点滴滴坠下来,落在河面上,一圈圈小小的涟漪播开又合拢,落在小舟、落在斗笠,嘈嘈切切,颇有些雨扰残荷之意。

船夫哼完一曲,颇有兴致地介绍起来。当地民谣总赞水,江、河、湖、溪,皆有源头,唯独这雨,或淅淅沥沥或倾盆而下,从天上降下来,便再回不去,故而不少人叫它无根水。

贴切得很。摩拉克斯笑说。

无根水虽说自由自在,落到哪里便是哪里,落入泥土便滋养万物;落入江河湖海,便算是有了归宿……只是若教伤心之人见了,恐怕要叹一句,无根水亦有飘零之感,落在何处便是何处,那么归处何在?

花亦飘零,教雨打得纷纷坠落。魈出神地望着水面——那花儿轻轻旋着,落在大小不齐的波纹中,随着水与小舟慢慢漂去。 ​

第三件事,是一件奇谈。​​

夜里山风冷,独一酒蒙子跌跌撞撞地沿着小路走。若是叫璃月港内刚发了场高烧的孩子来看,必然要啐他两口——原是个没真本事乱行骗的方士。

那方士仗着自己家境殷实,从不好好习术法,身旁又有许多狗腿子日日吹嘘他,久而久之便飘飘然,以为自己是百年不世出的天才,一时之间不知做了什么竟把许多人给唬住,给了他招摇撞骗的机会。

某日夜里有人叩开他家门,请他为发烧的孩子驱邪。谁知这纨绔子眼没睁开,倒先把小姑娘眉毛给全拔了,胡言乱语说妖邪就附在这眉毛上。

眉毛眉毛,霉气聚集之地,拔掉就能好。

那家人半信半疑,第二天才知道受了骗。小姑娘不但烧没好,眉毛还被拔秃,抓了一副药才将将好转,正捂着脸哭。

他们怒气冲冲找上门,合着一众邻里一同“讨伐他”。方士一嘴难敌众人言,只好依着孩子的父母。

他晚上便去近来妖邪伤人最频繁的地方,第二日清晨若毫发无损回来,大伙就得承认他有真本事。

只是学了点皮毛的方士哪有勇气,索性打了两坛酒,壮壮怂人胆,就着夜风便冲上那轻策山。

风实在是大,吹得路灯也摇摇晃晃,更看不到一点星光。呜呜的声音如同幽咽,激得酒蒙子面颊也不再发烫,心里愈发害怕起来。他总觉得背脊酸痛,又隐隐听着似有若无的脚步声,浑身鸡皮疙瘩都忍不住冒出来。

心里懊恼,但并不后悔当初偷奸耍滑不好好学真本领,更不后悔为何招摇撞骗被架在火上烤。他只是想,往后可不能再接治孩子高烧这种事,不好糊弄。

天色愈来愈黑,风愈来愈大,他觉得周身渐渐冷下去,恐惧之下步伐虚浮地向前挪着,只感觉雾气聚拢,好似有什么在暗影中盯着他。

“啊啊——”

忽而不知何处一声尖啸,他吓得被脚底石头绊倒,惨叫声震天响,又在看清高处一点亮光后戛然而止——那是两盏灯笼。游商打扮的人身量并不很高,戴着斗笠,背着行囊,肩上挑着扁担,扁担上悬着两枚莹亮的灯笼,灯笼里缀着两团幽幽的火烛,正随人的脚步跳动。

这样深的夜,怎会有游商随着蜿蜒的山路行走?那必是妖邪化身,以灯光作饵,引诱心中惧怕之人亲近,伺机吞吃他这种倒霉蛋。

只是那游商似乎并不打算靠近他,走了几步后,就在不近不远的地方停下。

若他不是妖邪,为何有光却看不清他的脸?

方士像被掐住脖子的鸡,连呼吸都不敢放重。他盯着对方,小心翼翼爬起来,随手捡一块石头,用来防身。

就这样不知对峙了多久,静得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

突然灯笼动了,方士惊惧交加,下意识就将石子用十足十的力气掷出去——那游商速度更快,鬼魅般毫无声息地冲前来,扁担被他拿在手里,方士眼前只有两团幽火破开黑暗——石子被轻巧打飞,破空声劈头盖脸朝他砸来。

他躲闪不及,僵在原地,却见那点光贴着他耳朵飞出,扁担只差分毫便会砸在他肩颈。

一切发生得太快,身后极其可怖的咆哮才把他意识拉回。

原来那游商并非要取他性命,而是扁担使得像长枪,疾如罡风般取了妖邪性命。妖邪悄无声息地攀在他背后,只等着他一松懈就吞吃他的脑髓,谁承想这游商是个有真本事的,一击便将它毙命。

方士腿发软,又跌坐在地上,谁知那小石子不知怎么被弹回来,正好硌着屁股,疼得他一阵龇牙咧嘴。这下酒彻底醒了,方士痛哭流涕,一半疼得一半吓得,直嚷嚷谢谢大侠救命谢谢大侠救命。

游商只是后退一步,似乎并不领受这份感恩。扛起扁担,火光映着他斗笠,投下一片更幽深的阴影,仍旧看不清面容,但目光似乎看着不远处。

脚步声响起,一位衣着华贵的青年不知何时走来。云此刻又开了缝,漏出一丝月光,青年清朗的声音响起:“竟有幸在此偶遇降魔大圣。”说着还走过去与游商并肩而立。

降魔大圣!?

方士循着话中称谓看去,这下倒是能看清,但着实吓了一跳,游商斗笠下竟戴着枚狰狞傩面,眼孔处一双金眸毫无悲喜地睨着他。

“若驱魔方士全如你这般自身难保,只可说是量小力微不值一提。”

降魔大圣本意只是厌弃作为方士却坑蒙拐骗这一行事,便讥讽两句。同时也是一句告诫:若无保护自己的能力,就不要逞强,白白葬送自己性命,还惹得别人染上麻烦。

谁知方士平日里身子就快被酒肉掏空,又挨了一顿吓,心情正郁闷,听绪和酒劲一起上头,“啊啊”了半天说不出辩驳的话,一口气没上来,两眼一翻就昏过去。

再醒来时天还未亮,方士懵然发现身上披着件蓑衣,身边已无活物,只有簌簌寒风捶打他,打得他更分不清东西南北天地日月,觉得眉骨都沉坠坠地疼。

后来事不知如何,只知道那方士趁着夜色跑回家,也发了两天烧,眉毛不知被谁拔秃了。见人便揪着对方衣衫,嚷嚷自己见到了降魔大圣。对方拗不过,只好问,那降魔大圣说什么了?其实根本不知道降魔大圣是何方神圣。这名号倒是对身旁同门如雷贯耳。

方士想了半天,道,降魔大圣说,驱魔方士量小力微,不值一提。

他说完倒是沉沉睡去,只留下同门面面相觑,也分不清事情真伪。此事便慢慢传开。方士一族从此便记下——降魔大圣批评,驱魔方士量小力微,不值一提。

年轻气盛些的心中多有不服,年纪长些的反省自己、反省门派,知道多有那酒蒙子一样的纨绔子弟在外败坏名声,一时之间倒是想法子整顿了风气。

待钟离娓娓讲完一桩故事,阿伟早已窝在他怀里呼噜呼噜地睡着了;魈倒是毫无倦意,仍沉浸在故事中不知想着什么。片片金叶教夜风一吹,纷纷扰扰飘忽而下,钟离拈起一片,变戏法一样变出了个小小的糖块儿来。

“今日路过常去的糖铺,老板说试着做了新品,让我帮忙看看味道。我尝不出什么味道来,不如魈上仙也帮忙尝尝?”他拆开糖纸,里面是一粒小巧的饴糖,边说边送进魈口中,“味道如何?”

饴糖入口即化,牛乳浅淡的甜味回绕在唇齿间。很不错的味道,饶是魈这种口欲欠缺的仙人也不由得心生喜欢。他正要回答,钟离却探过身来,俊厉的眉眼在魈眼前放大,非人的眼瞳和与生俱来的霞色纹痕占据他整个视野。

即便相望千数年,魈仍是被帝君无双的容貌冲击得痴了一瞬,回过神来只感觉温热点在唇上,接下来却没了动作,好像弱柳拂过一般,只是一个清浅的啄吻。

可触感如此清晰,清晰到他再未能注意到别处。呼吸与呼吸喷吐交缠,夜里并不暖和,魈却觉得唇齿发烫,脸颊也腾起热浪来。

风,实在太温暖了些。

飘落的金叶、飘动的发梢、飘拂的眼睫。除却帝君、除却他以外的一切,全部都在流转着,星光、水波、窗沿、月亮、灶火,香气、呼吸、情思、温热、摇曳。

短短一瞬间。只是短短一瞬间。短到不过睁开眼的一瞬间。唇与唇一触即分,风与风交融于暧暧月光。饴糖早已化尽。阿伟大抵是被动作惊醒,撒娇似的叫一声,蹭着钟离的手。

钟离给自己也拆了一颗糖,一下一下轻轻安抚这只小猫,想来也是为这糖的可口而欢喜,声音里带着笑意:“很甜。”

却也不知在说什么很甜。

魈跟着点点头。

阿伟伸了伸懒腰。

往生堂最为稳重可靠的客卿眉眼间颇有些狡黠:“明儿我去找老板采买些。”

原来是指饴糖甜。

魈上仙脸颊仍旧染着浅浅的绯色,他赞同道:“帝君喜欢便好,胡堂主想必也会喜欢。”他清楚记得帝君其实并不喜甜,想来是为往生堂采买。

“堂主……”钟离似乎并未想到这一层,沉吟片刻,“堂主似乎也并不喜甜。”

那采买来做什么?

阿伟逃到魈怀里。他也有一搭没一搭地摸着阿伟茸茸的毛发,真切提出猜想:“招待客人或许也不错。”

“那便依你所说。”钟离顿了一瞬,点头同意,而后岔开话题,“今日来时见老板娘更改了问答栏,你可知道添了什么?”

魈哪里知道。望舒客栈平日里人来如云,来来往往那样多的面孔,诗兴大发亦或思念成疾都实属正常。

……况且,他可不愿怠慢了帝君,自然一心循着帝君身影,哪有时间去留意。

过了几日,仍是一个普通的早上。大清早的还有些凉意,也没什么过路人要歇歇脚,老板乐得清闲,就倚在柜台上头一点一点地犯困。点得脑袋沉沉时,一阵风拂过,她迷迷糊糊抬头,看见顶楼那位小爷手里拿着什么站在她面前。

找她?出什么事情了?言笑做的杏仁豆腐不合胃口?过往的客人太闹腾打扰到魈上仙了?还是上仙又有暂时不能超度的魂魄要他们养着?

老板彻底清醒了。魈哪知道菲尔戈黛特瞬息间想了种种事故,把手上东西一递,打消她的顾虑:“可知这是哪里的制品?”

那玩意儿教光一照,直闪得戈黛特睁不开眼。定睛一看,是个精致小巧的耳坠子,上面琉璃是花的模样,下面坠着深绿色的流苏,品质定是上好,流光溢彩。再仔细看,花蕊与花瓣都镶了金丝,更显得华贵。

“这……这是明星斋的琉璃,希古居的手艺?”戈黛特小心地给它转个身,意识到面前是位不食人间烟火只食杏仁豆腐的主,干脆从头讲起,“璃月港最繁华的地段上有两个最出名的铺子,一个是明星斋一个是希古居。”

明星斋,顾名思义是做奢侈生意。人尽皆知,璃月盛产琉璃,最上等的货大部分都攥在明星斋手里,每月生意不过十单,却桩桩都是好买卖。一来品质好,二来雕刻手艺也是一绝,一月十单难抢得很,因此能否买到明星斋的制品送给心上人,被许多人认作是爱情的考验。

与之相对的是希古居。里面的老师傅嵌金丝手艺无出其右者,平常出售些珍贵的古物,不夸张地说一单吃一年,轻易不出动老师傅的。但凡出动就要花许多时间雕琢一物,故而有句话是希古居出品必是珍品——金线如同花中自然生出,与琉璃的辉光相应,莹润又不喧宾夺主。

怎么看都是耗费了大心力订做的珍品,上好的琉璃,极佳的金线。戈黛特看一眼魈,想象他戴上的模样,颜色极其相配,制式也清丽,流苏垂下来应当也像是垂顺的发丝,总而言之,与魈上仙再相配不过。

可是降魔大圣也不戴耳坠啊?她在脑海中搜寻,不如说常来望舒客栈的只有钟离先生会戴。

“能退掉吗?”

老板摇头:“怕是不能。手艺活哪有退掉的理。”

魈眼中出现一瞬间的空茫,又问:“它很贵?”他知道此物珍稀,只是不知道到底贵重到何种地步,让帝君险些露宿街头,只能来这里借住几日。

评书第二日,帝君如往常一样走来,提着一袋糖却,是一副可怜兮兮的表情——魈实在想不出该如何形容。往日帝君总是游刃有余,仅仅隔了一天,不,仅仅像是回了一趟往生堂,就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是的,财富的象征岩王帝君不知做了何事,落魄到需要不谙人间世的降魔大圣接济。明明前一日晚上还从容地与他共话过往趣事,第二日天蒙蒙亮,钟离就提着一袋糖来了:“堂主说已经操办好了,让我把这些糖都送给朋友。”不仅右手满满当当一袋子,另一边手里还有个精致的小盒子。

东西还没放下,就一边嘴上说着总而言之自己要露宿街头希望降魔大圣收留他,一边不容置疑地挤进顶楼房间,娴熟得仿佛在这里住了几千几百年。

魈物欲极低,在客栈住着更不需要采买什么,最喜欢的也就是杏仁豆腐,以至于这位岩王帝君的伴侣、全天下离财富最近的仙人对物品价值几何甚至是两眼一抓黑。

“以前倒是听过有人为了这两家店的东西,闹得倾家荡产,妻离子散。”

倾家荡产……妻离子散……

手上的耳坠子突然变成烫手山芋。魈手不自觉收紧,顿觉这小小的物件有了千斤重。手中尚且怕摔了砸了,更别提挂在耳朵上。这东西,魈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戴上了——除非帝君要求。

只是一件物什,竟让财富之神一掷千金?甚至倾家荡产妻离子散流落街头!?帝君这样做,究竟有何意?

外面传来脚步声,魈一下不见了人影。老板见怪不怪,理理鬓发,挂上洋溢的笑容迎接今天第一位住店的客人。那客人是常客了,今日模样却像是特意来找老板。见四下无人,终于靠近老板悄悄吐露出自己的疑惑:“老板,我有几次见楼顶上站个少年,可是从来没在附近见过他,你说……”

菲尔戈黛特依旧是礼貌微笑:“您是怀疑……?”

“是不是闹鬼?”客人点头,做贼一样压低声音,“我认识一个方士,是纯阳体质,鬼见了都怕,需要的话我把他请过来……”

哪位方士?旁人可能不清楚,但菲尔戈黛特可是清楚得很,那个把客栈板凳桌子砸得稀巴烂的少年,不久前一场大剑表演真是声震四方威名远扬。吓得周围食客四散而逃,独留他一脚踏上方桌,舞大剑那是一个虎虎生风,幸而这疯癫的状态时间不长,随他一同来的小公子是行秋,替这位纯阳体质的方士重云结了账,赔偿了客栈损失。

能换新的桌椅,菲尔戈黛特自然不再计较,只是往后厨叮嘱一声,下次这位名为重云的少年再来,可千万不要在菜品里加任何辛辣之物。

言笑正磨甜杏仁,筹备着与香菱姑娘、钟离先生探讨杏仁豆腐的改良做法,头也不抬地赶忙连连应下。

重云一事实在是让人难以忘却,以至于见多识广的钟离先生出现在厨房时,也提起今日所见,真是令人……大开眼界。

一同在楼底下见证此番大业的香菱挠挠头,努力为自己的好友找补:“他平时不这样的……”话是这样说,其实万民堂的桌子椅子能换新,也是多亏了这位方士朋友,耍剑弄舞的劈了木头椅子,幸而不伤人。倒是把卯师傅吓得够呛,重云再来时是一点辛辣之物都不敢加。

今日一事,本是香菱想找厨王争霸赛中荻花洲地区的大厨切磋探讨一番,让锅巴留在店里帮忙,自己邀了好友行秋重云一起来。只有胡桃正忙,听明香菱目的后,正准备出门的客卿先生自告奋勇,说他正好也要去望舒客栈庆贺一番,不如同行。

万民堂开在璃月港,店面不大却是享誉全璃月,香菱名声打出去后慕名而来的食客更是不在少数。钟离先生倒非其中之一。他对吃食讲究,又能提出极具参考性的建议,故而香菱常常与客卿先生探讨这道菜加些什么才能更爽口,那道小吃怎么做才能更让人印象深刻。

同行的路上倒也算是相谈甚欢。

总之,钟离先上楼与言笑说明来意后,再下楼就见着纯阳体质大放异彩,实在是“不虚此行”。

望舒客栈招牌菜是杏仁豆腐,据知情人士说仙人都很欣赏,于是更是火爆。香菱此行正是想学,言笑借此机会改进改进——就在厨王争霸赛落下帷幕时,钟离先生不经意提了一嘴,桌案上的杏仁豆腐似乎放了一整天——想来是楼顶上那位贵客不满意了。

那小伙,长得很俊,个子不高,不爱说话,神出鬼没,言笑也想过是不是某位仙人,不过老板和掌柜对此讳莫如深,他索性打消了猜测,只知道叫魈,嘴挑,除了杏仁豆腐其余一概不吃,不过和钟离先生似乎是很好的朋友,有几次言笑忙,就叫钟离给贵客送了几回杏仁豆腐。

这次也不意外。

言笑看着钟离端盘离去的背影,忍不住和香菱唠嗑:“钟离先生实在有品味。有次找我探讨腌笃鲜的做法,他自己加了些别的材料,我心想望舒客栈的头号大厨再怎么样手艺也不会差,结果你猜怎么着——”

“怎么怎么?”

“楼顶上那位贵客,平日里餐风饮露,活像个神仙,从不见他吃杏仁豆腐以外的食物,但是钟离先生炖了好几个时辰的腌笃鲜,我没来得及阻止他就端着去了楼上。”

香菱没理解,言笑于是在疑惑的眼神里继续说下去,手上动作不停:“那是我第一次见贵客吃杏仁豆腐以外的菜品。”

“诶——?”小姑娘瞪大眼睛,“我只知道钟离先生用料讲究,博学多才,没想到居然下厨也能折服不食荤腥的人。”

“是啊,而且做一锅腌笃鲜能耐心等几个时辰,我只会对我老婆有这样的耐心,如果我有的话。”光棍大厨忽然想起一件八卦,自然而然告诉小姑娘,“说起老婆,咱客栈的老板之前被一个蒙德来的客人邀请一起赏月,掌柜的就说什么已经和内人约好赏夜景了,什么实不肯相舍,把人给拒绝了。”

“老板和掌柜感情真好啊。”

言笑终于逮到能唠嗑的机会,一句接一句,嘴皮子停不下来:“如果有人要抢我这口锅,我也不乐意。掌柜做的很对。我以前不懂事,惹了老板掌柜,他们会功夫,把我打了一顿,后来我就留在这里做厨子了。

“客栈里哪儿都好,就是厨房里半夜老传出来些动静,起初我以为是进了贼,结果有客人说瞧见一个小女孩从厨房里跑出去,简直是闹鬼,吓得我手都软了。

“后来不知道怎么又恢复了正常,结果客人们这里敲敲那里打打,楼梯窗子时不时就稀巴烂,让老板掌柜好一顿烦恼。”

他絮絮叨叨又说了不少,说着说着就拐到客栈旁钓鱼的江雪身上去。香菱也是见过的,只是不清楚其中事由。这位活泼的小姑娘很贴心地没有插话,在言笑大厨的叙述中拼出个大概来——错误地使用了力量,犯下了罪孽,从此不再使用神之眼,也就是不再使用自己的力量。

言笑唏嘘:要是当时有个人劝劝他,也不会在这里钓鱼了。比起来我算是幸运,我就喜欢做饭,老板掌柜让我明白了适合我的才是最好的。

香菱频频点头。

厨房里聊得火热,顶楼贵客房中倒是静静的。

钟离铺陈纸笔,见魈在旁边准备研墨,制止道:“不必,我还没想好要写什么。”

魈常见帝君写字。许久以前他就苦练研墨、沏茶技术——初次研墨磨得粗糙又慢,幸而那次帝君只是一时兴起,但处理政务时帝君写字又快用量又大,于是后来众仙家都无人敢称自己研墨能比得过降魔大圣;陪着帝君时他沏了壶茶,帝君喝完皱了下眉,于是那些天擅长此道的阿萍身边多了护法夜叉的身影。

这些事他都记得,包括后来帝君把他“抓”回身边。

摩拉克斯纳罕夜叉总跑到阿萍那里做什么,本来让魈跟着他,一是能趁机教些东西,二是两个人互相伴着也不孤独——主要是为了照看着恢复不久的夜叉——他习惯了,魈倒是跑了。岩之魔神想,去阿萍那一趟吧。

见摩拉克斯来,歌尘浪市真君拿出惯用的那套伎俩,忙迎上来:“帝君你到底对魈做了什么?”

唬得摩拉克斯一愣,魈紧接着就开口了:“那日帝君喝完我沏的茶就一直皱着眉。我不通此道,所以来找歌尘浪市真君请教。”说完又低下头,连带着声音也低了几分,“但我愚笨,还是做不好。”

摩拉克斯哭笑不得,只觉之前若陀说魈其实挺有意思不无道理。坦率但又在某些地方不坦诚。他努力回想,对上阿萍视线解释道:“那日……只是因为茶叶保存不当,喝起来口感有变。不是魈的问题。”

回想起这个小插曲,魈只觉得那时关系生疏,倒是麻烦了歌尘浪市真君。

现在阿萍成了萍姥姥,帝君成了凡人钟离,他倒还能为帝君……不,往生堂客卿钟离研墨。

魈常见帝君写字,但不常见钟离写字。这晚上到最后他都没碰到墨块。钟离在灯前坐了足有一个时辰,干净的笔尖悬在半空,没在纸上摩擦哪怕一下。魈也一步不离盯着看,最后见着钟离叹口气,将纸折起来,小心翼翼地放进信封,然后又郑重其事地放进柜中。

看起来并不打算寄出去——也是,一封无字信,谁又能理解其中意味呢?

菲尔戈黛特倒是不知前些时候的这些事情。她拜托客人将此事写在楼下公告板上,既然有人提出,那作为老板是一定要解决的。客人将信未信,还是准备照做。一转身,又来个客人,定睛看去,正是璃月港内谁人不知谁人不晓的钟离先生。

早上事情一闹,菲尔戈黛特忍不住关注起钟离的耳坠子来。饰物、流苏……与魈手中所拿倒是有几分相似。

啊……果然……?

她轻轻遮住自己扬起的嘴角,与钟离打个招呼便同客人一道下去了。望舒客栈的留言板,今日要再多添一条。

待她走到楼底,发现留言板上赫然新添了一条道歉,应当是来自那位纯阳体质的方士。其言辞恳切,饶是再严厉的人也苛责不起来。来来往往的人,有着不同的喜怒哀乐与人生,模样性格经历各不相同,许许多多的事汇聚在这块留言板上,一一回复于她而言也是一种快乐。

这些事情说到底也不过是生活中的小插曲,忙忙碌碌间便到了晚上。菲尔戈黛特并未放在心上,照往常一样忙活一天后在柜台梳梳头发,就瞥见一点璀璨闪过,魈提着什么,如无声之风般来到柜台。

灯下观美人,更胜白日十倍。器具首饰也是同样,菲尔戈黛特一眼就认出来是白日魈上仙所拿珍品,随之而来是一阵熟悉的清苦气味。

菲尔戈黛特再清楚不过,钟离先生今日来定是带了一副药。

月月如此,雷打不动,而且当日或者第二日离去时,身上也总是带着与魈上仙同样的清苦气。上仙房间里有只小炉子。起先菲尔戈黛特注意到,询问钟离需不需要借用客栈厨房煎药,钟离先生很是体贴,以“这药味苦,菜品易受影响”为由拒绝了。

但上仙那样忙,钟离先生也不总是那样闲暇,有时来不了,便提前托付给她帮着煎好。那药果然苦,也不知是用什么药材制成,但气味并不让人反感,反倒闻着心清神静,定是上好之物。

那碗药至始至终没出过厨房。可第二日菲尔戈黛特见着钟离先生,又闻到了苦气,还有一些浅淡的香气。也不知是哪里染上的,倒是闻着还有楼下霓裳花的味道。并非她有嗅闻他人味道的癖好,只是复杂的气息随着他走过时的风直往鼻子里钻,好像它的主人就是故意为之,炫耀似的。

今日倒是没闻着,只有魈上仙带来了药的清苦气。

但这次又是什么事?魈站定,递给她一袋饴糖。称客卿先生自言常来叨扰,心中实在过意不去,特意采买了糖铺新出品的饴糖,请客栈各位尝尝。

既然是钟离先生的一片好意,为什么要魈上仙代劳送糖?菲尔戈黛特只是道谢,没有问出心中疑惑。她望着魈离去的背影,莫名觉得仙人耳边那华贵的流苏晃眼得有些过分。

后来她没再见魈上仙戴过,没多久往生堂堂主胡桃大张旗鼓来抓了一次客卿。

那段时间璃月全境不知为何常常突然就开始下雨,来客栈的人多是行至荻花洲,见着方圆多少里就这一处可避雨,着急忙慌进来,倒也不多。老板闲下来,就含着一块饴糖听客人们聊天:听说青墟浦那边有个矿场,里面好多矿工莫名其妙就失踪了,更奇怪的是过个两三天,失踪的人又会出现在矿场里,昏迷不醒,醒了也记不起来到底发生了什么,无一例外。就和这雨似的,奇不奇怪?

说话间,雨又下起来了。夜雨来得匆忙,淋湿了行人衣衫。

青年走在乡野小路上,全然不顾小路泥泞湿滑,并未撑伞,头发衣服都挂着雨丝漫漫。幸而山麓有寥寥的住户,不至于孤身夜行。

雨越下越大。有户人家门忽然打开,从晕晕光芒中走出位阿婆。她举盏灯,挥挥手,好心地招呼青年来屋里避避雨。这户人家想来人丁并不兴旺,小屋从窗户上隐隐模糊出些暖光来,小院里只种着些不甚繁茂的花草,窗户底下却有一丛绚烂的花。

青年本不愿打扰,架不住阿婆热情,也不愿拂了她一片好心,便道声谢走进来。

阿婆行动间十分慈柔,屋子不大但很温暖。桌椅都像阿婆一样看起来上了年纪,变得古旧而温和。青年接过毛巾,擦擦身上雨水才坐下来。

阿婆问青年为何半夜行走至此。青年说,只是想到了故人,于是故地重游。阿婆笑说,在我这里歇歇脚,喝盏茶吧。

小火炉上煨着茶壶,她不慌不忙倒了两杯。又不知做了什么,变戏法般,茶水面上滚了白白的圆,看起来像是团团的月影浮在水面。

这茶……青年稍稍愣神,接着问,阿婆可否告知我它的来历?

那阿婆正弯腰往火炉里添柴火,闻言笑眯眯地说,这是我祖上传下来的。你若不嫌弃,就听我讲个故事吧——

当初老祖宗贫苦,在璃月港成婚后只身一人在别处劳作。某日收到信说久未见面的妻子病倒,家里一团乱糟,急得夜里也在赶路。当时的璃月虽说已经太平,可夜间仍有魔物会袭击人类。老祖宗心存侥幸,不曾想他倒霉,行至碧水原荻花洲时,被一团黑雾包围,吓得一屁股坐进了水里。

寻常人哪里见过这等场面?老祖宗两股战战,以为自己就要命丧于此。

眼见着魔物就要扑过来,一杆枪忽如流星般带着凛风狠狠刺过,魔物霎时哀嚎着消散。老祖宗定睛去看,原来是一位身形瘦削的少年正护在他身前。

少年转过身,面容前似有青蝶消散,背后明月正亮。他手执泛着莹莹绿光的长枪,眉目生得清俊,眼瞳如鎏金,额间一点紫菱,无风时也衣袂飘飘,风掠过时浑身的挂饰都细细索索轻响,一派仙人之姿。

老祖宗早前听人说过荻花洲或有仙人,彻夜斩除妖邪,护佑过往行人。他想,这一定就是那位仙人了,一骨碌想从水里爬起来,却因之前的恐惧而又跌进去,溅起一大片水花。他原想着道谢,这下出了糗,见少年没有一丝笑意,生怕冒犯仙人,先是连连道歉又郑重道谢。

少年没有回应,他似乎只是诧异深夜还有人于这荻花之原行走,在月光下思索一番,问老祖宗:“你要去哪里?”

老祖宗想起妻子,一想到她缠绵病榻的模样,心都揪起来,也不再害怕,忙道:“妻子生了病,我得去璃月港。”

璃月港说近不近,说远不远。但夜里前往还是要花费不少时间。

仙人又问:“深夜魔物极易骚动,你可有办法保身?”

老祖宗摇头:“没有。若非仙人出手相救,怕是要命丧于此。”

于是这位少年模样的仙人不再言语,只是伸手指了指不远处亮着光的地方。那里有棵巨树,上面坐落着客栈模样的建筑,像是一座塔,尚未熄灭灯火。

“去那里。”仙人说完便化作裹挟着黑雾的风,闪身离开。

想来是望舒客栈?

窗外雨声淅淅沥沥,窗内灯花噼噼啪啪,青年见阿婆饮了口茶,插嘴道。

正是。阿婆点头。那望舒客栈年头也不短了,据说是岩王爷下了指令,在此处建一座极高的客栈供来往者休憩。

老祖宗心下明白,仙人担心他的安危,要他去望舒客栈稍作整顿,待到白日安全时再行走。他心切却也知轻重,若他只为了早两三个时辰而丢掉性命,是得不偿失。便动身前往客栈。

月亮依旧高悬,晖光铺成粼粼的路,一路朝向那棵巨木。掌柜是个姑娘,还未睡,热热情情地招待了老祖宗。他上楼时发现客房都已熄灯,只有顶楼还亮着只灯笼,微弱光芒铺满地板,也铺成一条温暖的路,在等谁一样。

第二天,天蒙蒙亮,老祖宗醒来就要启程。浅薄雾气间,他瞥见屋顶似乎有个身影,隐在繁茂树荫中,稳稳地站着,衣袂随风而动,如同站在云海中,目光与金叶一起飘向很远很远。

是那位仙人?

茶已经有些泛凉,青年听得认真,此时才想起来喝一口。

阿婆道,遇仙之事,有人纳罕,有人惊喜。仙人愿护佑此地,想来也是因为开在要道的客栈能为行人庇护吧。

自从老祖宗回到璃月港后,妻子的病一日好似一日,他便认定,定是仙人的祥瑞所致。待妻子痊愈,他决定以后与妻子共住,虽说贫苦些,到底还是身边人更重要。

安定下来后,老祖宗专程去了一趟望舒客栈。为的是感谢那位少年仙人。只是他扑了个空——仙人哪是想见就见的?多少人遍寻仙迹而不得,他被仙人救过一命,也算得上是幸运了。

没见着仙人,倒是见着了一位年轻的先生。那先生看着年纪不大,却自带一种如岩般厚重的气质。温润似玉,谈吐不凡,眉宇间肃然,嘴角却时常微笑。见老祖宗在客栈顶上四处走动东张西望,便问他要找什么。得知老祖宗心思后,先生忍不住真真切切笑了。

“或许仙人只是不太能接受你这样的热情呢?”先生思忖着缘由,说的话又像是在开玩笑。

老祖宗登时不知所措——仙人也会被热情吓到吗?转念一想,应该是仙人好清静,不喜只有一面之缘的人来打扰吧?

先生支招:“你一腔热情也不好被冷落的。我知仙人喜欢喝茶,你的妻子想必也在等你归家,不如由我在今夜帮你向仙人送一盏茶和一盘杏仁豆腐?”

“为何是今夜?”

“因为这盏茶名叫‘执团月’。顾名思义,便是要在月圆时分,将那团团的月浮在茶盏上。今恰是月圆夜,想必仙人也不会拂了这份心意。”

老祖宗心下赞同,便再三谢过先生,归家去了。

这一宗奇遇,老祖宗想记下来。只是不可能夜夜都是圆月,又该如何?他便想了法子,用别的东西,将那“月亮”留在了茶碗里。

回家后妻子很是喜欢这样的茶。之后他们有了孩子,再之后有了孙子。老祖宗是凡人,比不得仙人长长久久的年轻,但几十年与妻子柴米油盐地过来,共同哺育儿女,一辈子也没有吵过什么架,和和睦睦的,也算是幸福。

后来儿女也都长大,妻子先他一步离开,老祖宗自觉大限将至,临终前不知怎的,记起来几十年前的奇遇,就当是了却一桩心事,又去了趟望舒客栈。

他腿脚不便,儿孙带着他去时,已然暮色四合。登上古木上盘踞的客栈,抬头是袅袅的炊烟,低头是柔柔的荻草,霞光晚照,染得这片丰茂的水原模糊且温柔。白鹭鸟低低掠过,又振翅飞向悠远天际。宁静祥和的感觉,这么些年都没有变化。

虽说此次来是为了却心事,老祖宗其实并没抱着遇仙的心思。不过是故地重游。他已从生命的起初走到了尽头,或许只是感慨,时光不等人,几十年对于人类来说漫长又短暂。几十年,当初怎么也想不到,只是一晃眼便过去了。

但对于这家望舒客栈,这片生气充沛的荻花州,那位曾救过他的仙人呢?他来时发现掌柜已不是他记忆里的人,那夜热热情情招待他的是位姑娘,现在却是个蓄了胡子的男人。老祖宗想,这种小事他都能记得,不知道仙人是不是还记得他?仙人的记忆力总要比凡人好很多吧?但是仙人一定存在很多年了,要是事事都记得住,那该有多累。他记得和妻子相处的一点一滴,那仙人是不是也有七情六欲,也会记得所珍视的往事?

今夜依旧月圆。老祖宗胡乱想着,蹒跚走上客栈顶楼,习习凉风拂来,恍惚间是那个清晨。他忽而有些寂寞,妻子离去不久,他却已不习惯。他听说,不同于肉体凡胎的仙人,居于绝云间,居于远离人烟之地,是否能耐得住寂寞?

后来老祖宗说自己可能确实是要去找妻子团圆了,在影影绰绰的灯影里,竟看见许多年前为他支招的先生与仙人并肩站着,似是对酒赏月,二人背影被月光与灯光模糊得十分柔和。

怎么可能呢?老祖宗先是觉得不可思议,后来却又释然——看来仙人其实并不孤独,并不寂寞。临死之人对什么都看得开,便大着胆子猜,凡人有凡人作陪,仙人有仙人作陪,时间从来都是公平的。

老祖宗没有打扰他们,只是顺着温暖灯火铺成的路慢慢走下去,走去自己的归途。回家之后他便溘然长逝,面容宁和。

青年听着,阿婆苍老的声音、烛火的奏鸣、雨滴的拍打……渐渐融为一体,不免让他的思绪渐渐飘远。

老人步伐蹒跚,走一步都觉费劲,上楼时木梯嘎吱嘎吱响。岩神其实早就察觉到了老人的到来,只是压低声音说,我认得他。第一次就是在这里,他要谢你;第二次是在璃月港,前些天……他的妻子刚刚离世。

炉子里柴火烧得劈啪作响,青年回神,道,这倒是一件奇事,阿婆似乎并不把它当做一个……传说?

阿婆脸上皱纹横布,昏黄灯火却跳跃在她眼瞳。她说,我呀,一直相信着仙人的存在。

我小时候体弱,三天两头就闹一场病,差点在一个雨夜高烧而死。那夜雨哗哗地下,母亲说我脸烧得通红,哭闹一阵子后只是呼哧呼哧地出气,后来气也快吸不上,她泪眼婆娑已经做好放弃襁褓中女儿的打算了。

眼见着不中用,这时门被打开了。父亲冒着雨去寻医,却寻来了两位年轻人——一个是少年模样,一个是青年模样,二人俱是金石般的眼眸,眼尾各有不同风流。父亲满身雨水,头发都一缕缕打湿黏连在一起,两位贵人却似于晴天漫步,衣着不见一丝狼狈。

母亲说,当时那位青年将我抱起来,在我手背点了下,一点金色光芒闪过,我便忽而有了生气,大喘两口气后就大声哭闹起来,倒像个健康的寻常娃娃。

“多谢贵人!”父亲就要跪下,被青年拦着胳膊扶起来。青年生得俊朗,说话间似春风拂过,摆摆手道:“本因听得望舒客栈有仙人驻足,我便效仿古人访仙。斗胆一试却能有此效果,想来是身上沾了些许仙人祥气的缘故。”

说这话时,目光是朝着那位少年。细细看来。那位少年与老祖宗当初遇到的仙人极像,父母登时明白过来,这两位大抵就是璃月大地上传说的仙人。

之后父母苦苦挽留要谢仙人,两位贵人却执意要走,只说并没有做什么,不好叨扰,便遂了心意。

母亲问父亲,是在哪里寻得二位。父亲说雨夜泥路湿滑,他险些坠下山崖,碰巧二位路过搭手相救,问他急急忙忙要去做什么,他也是死马当活马医,没想到竟请来了真正的仙人。

后来母亲总说我有仙缘,说我小时候被仙人抱过。虽然自我记事起就再也没有见过仙人,不过可能在某天我已经与仙人擦肩而过了呢?知晓此事的朋友也羡慕我这一脉总是遇仙。但或许仙人就是山路上执灯负行囊的游商、闹市里讨价还价的顾客、远航的船手……仙人一定仍以自己的方式守护着如此繁盛的璃月。

阿婆说完,又添了两杯茶。

青年喟叹般问,原来这一杯茶能道出如此多的往事。不知阿婆如何看“执团月”这个名字?

老祖宗遇到的那位先生说是因为将月亮浮在茶杯中,我倒不这样认为。阿婆说,在仙家的保护下万家灯火得以团圆,既然是仙家喜欢的,想必也寄托了仙家的愿望。执团月,不就是值团圆吗?手执团月,举杯共邀明月,千里共婵娟,值此团圆时。

青年只是听着。思索一番后,道,我的故人也喜欢这盏茶,我原本以为他是觉新奇,倒是没想到还有这般含义。

雨似是要停,青年阻了阿婆剪烛花,起身道了谢,笑说,好友来接我了。

阿婆便不挽留。雨时不时落下几滴,天上阴云尚未散尽,却也露出少许月辉来。小院门口站位少年,本是看着窗户底下,见门打开,抬起眼眸来,金石一般,竟比灯火还亮些。雨想来是刚停,少年并未执伞,却如行于晴天之下,半点不显狼狈。

那青年也弯了眉眼,正要离开,却被阿婆叫住。

“请收下这捧花吧。”她微笑着,迈着蹒跚步伐,折了坛中几支花,“谢谢你愿意听老婆子我讲故事。”

少年不知所以,只是向阿婆点点头表示谢意。钟离笑意更深,轻柔接过来向阿婆道谢:“也谢谢阿婆的故事。”

天已将将亮,四下本静,空气中漫着湿润的味道。如同晨曦渐亮般,锤凿声忽而由远及近,催开新的一天。

阿婆望向远处:“前几天来了个年轻人,叫王平安,说要重修废弃的庙宇。据说那座庙供奉的是名叫铜雀的仙人,小时候我也见过其中塑的仙像,一直摆在那里。若非腿脚不便,老婆子我也去帮帮忙。不过重修铜雀庙,是好事啊……”

青年与少年对视一眼。少年点点头,钟离开口:“正巧无事,不如我与好友替阿婆去。”

天亮了。二人挥别阿婆,并肩同行。钟离手里捧着花,细细向魈讲述昨日见闻。他原本只是如同往常一般去田铁嘴的说书摊听书,听完再去望舒客栈,谁知没开张,一打听原来是旁边新开了家杂货铺,名为荣发老板东升正招待邻里街坊。

钟离也去凑了个热闹,有人问起店名来历,东升颇为感叹道,只是想纪念一下过去的经历——我曾是个冒险家,却在荻花洲出了意外身负重伤,若非一位戴着面具的仙人出手相救,我怕是保不住命。从此我就不再冒险了。这条命可说是仙人赐给我的。“枯木荣发”,这正与我的经历一样……

既然已至璃月港的另一端,索性便换条路。

只是途中秉着走走看看的理念,就在璃沙郊绊住了脚。一个自称“无怨”的女人拦住他,上来先劈头盖脸一通自荐:果然又被粉丝认出来了。

她说自己是《绝云记闻》的作者——是的,就是那个摆在书店最显眼地方的畅销书。一番攀谈下来,钟离终于明白了无怨的意图。

这位致力于搜集璃月各地神话传说,并将其编为短小精悍故事集的作者,正在搜集有关护法夜叉的传说。她说有人曾在荻花洲目击过仙人的踪迹,但当钟离问起为何不去荻花洲而是蹲守在夜叉像附近时,无怨捧腹大笑,好像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像我这样被上天眷顾的作者,素材肯定会主动找上门的。

钟离腹诽:我看未必。

告别之后天色已不早,他只是走得慢了些,就被雨困住,推不过阿婆热情,一直聊到了现在,听了一段往事,品了一杯茶。

钟离未具体讲来,魈倒也不问。客卿先生似乎总有讲不完的话,却又并非喋喋不休。那些细碎的小事、途中的奇遇,在岩王帝君与降魔大圣漫长生命中,实在是如同芥子般微渺,可他还是笑着细细说,譬如夜叉像下的七星炉、冰雾花,不知何时出现的;譬如路途中某一段走过会留下脚印,某一段却不会。

所知所得所见所闻,全部都细细说与少年仙人。

并肩前行不多时,修造之声便已近在耳边。那时正值坎瑞亚兽潮,无暇顾及,偏逢连日大雨,终究还是摧垮了铜雀庙。那之后璃月亦如枯木发荣,各人各自繁忙,竟也无人顾得上修缮。

无人在意这座坍塌的庙宇。或者说,世上唯一有能力、唯一在意的人,只剩下了魈。出乎岩王帝君意料,他并不愿去修缮,任凭房檐风摧雨折,岌岌坠落。

只是不知为何,铜雀塑像上少有灰尘覆盖。

现下,破落的铜雀庙,正枯木发荣,重获新生。二人静静地观望片刻,叮叮当当的声音也难得不惹人烦。

魈的表情终于舒展开。

走过瀑布,并肩踏上小木桥。天已大亮,幼鸟啁啾,流水潺潺,呼和着悠长鼻息。又因夜里下过雨,空气微微湿润,风也颇有凉意,轻轻拂过行人发丝与衣摆。

钟离透过捧着的花去问少年仙人,好似手上捧了一束春,声音也如晨起春风:“不知降魔大圣是从何处前来?”

魈隔着灿烂的春光看过来,思考时一双金眸静静地垂下,声似叹息:“孤云阁风雨大作,妖邪蠢蠢欲动。”

如此简单。

“在孤云阁最高处守了一夜?”

如此准确。

少年仙人颔首:“是。”

钟离笑出来,眉眼弯弯。魈不明就里,正纳闷,被递来一捧花。他下意识接过,就听得客卿先生满含笑意的声音,看到花束掩映下舒展的眉眼:“希望今天也有好景气,归航的船队不会迷失方向。”

如此含蓄、如此熟稔。

往生堂的客卿先生记性是璃月港内出了名的好,譬如他能记得每一个与他交谈过的人,记得每一处商铺的老板姓甚名谁,甚至能记得每只航船出行的时日,自然也记得归航的船帆该何时拨开激扬的海水。

昨夜应是南十字船队归航的日子。

海上风声大作,少年仙人一夜悬于孤云阁最高处,不只是因妖邪蠢蠢欲动,想来是远远望见船队破浪而来,不忍其迷失方向吧。

钟离想,凡人百年,访仙之事可遇不可求。魈不能与凡间有太多瓜葛,却也已无法抽身而去。曾在襁褓中奄奄一息的婴儿也已绵延生命,垂垂老矣;数百年前的恩泽与报答也成为泛黄的记忆,口口相传;不经意埋下的种子也在时间中荣发新生。

时间对于长生种,不过是廉价的所有物。凡人所拥有的时间不过一瞬,却在那样短的瞬间迸发出难以估量的情感。于是欢笑也鲜明,悲伤也浓郁,便连记忆,也那样深刻。

活得太久的人,只能在记忆里寻访往昔。唯独感情,赠与他前行的资格。

无数个瞬间凝成无数个永恒。譬如这个瞬间。漫长的旅途怎样维持?不过是一次次地爱上旅途中的风景。

此地来往的人并不多,两人又静静地不再说话,以至于远处渐近的脚步声便被听得一清二楚。待来人看清这二位,钟离先打了个招呼。寒暄后才知道,原是不卜庐的白术和七七,趁着雨过天晴来郊外采些琉璃袋。

女孩声音迟缓,才反应过来似的念叨:“还有……什么来着?”风悠悠地吹过,吹得符纸就要飞走,女孩赶忙压住,顿时又忘记了此行目的。

“还有治头疼脑热的药材。”白术接过她的话,“降魔大圣,采到原料后,明日药就能制好,我差人送去望舒客栈可行?”

魈点点头:“有劳。”他自知避不开钟离探究目光,只好眼神求助白术。

白术结识魈,是在某个海灯节的前夕。魈周身业障满溢,又临近节日,妖邪频生,只是接连几日地劳累,业障发作,倒在了荻花洲的蒲苇中。适逢七七外出采药,本来不曾看到,只是冥冥之中似乎有什么在指引她,偏了两步才见着昏迷的降魔大圣。她把魈带回了不卜庐。魈的气息让他觉得熟悉,可是僵尸记忆实在太差,她全然想不起来这是为何。

前脚魈刚走,后脚海灯节结束后钟离先生便来拜访不卜庐,与白术探讨了一番某种药物的用法与功效,还询问了如何才能让味道变得更好入口。后来更是不知为何攀到山崖上采药时总能见着降魔大圣,沉默地为他指一些珍惜药材的所在处。

一来二去便与二人都熟悉起来。

白术读懂了降魔大圣的意图,又向钟离道:“钟离先生,明日可有闲暇来不卜庐一趟?我近日翻阅古书找着了一种能改变药味的法子。”

“自然。正巧明日晚些时候堂主差我去望舒客栈,药便由我顺路捎去吧。”

这倒是皆大欢喜。白术与钟离约好时间,告别后就与七七忙正事去。钟离终于抓着机会,问着那药的事情来:“近日又觉不适了吗?”

魈摇头。凡人的药物对他并无作用,况且每月帝君都会带给他连理镇心散。说是治头疼脑热的药物,其实只是托白术调配些精心宁神的泡饮。他不能为帝君做什么,但为帝君泡泡茶还是相当拿手的。

那是为何?他蓦然想起似乎前不久,向魈抱怨了一句头疼脑热,不过是句夸张的笑话,谁承想魈竟当真了。倒也不是说假话,他确实为着那些事情脑热了一阵,也没有到一定要吃药才能好的地步。

“是为了我?”他问。

魈这下点头了:“是。”倒是一点不扭捏。

钟离没再探究下去。他说要去望舒客栈是不假,被绊住脚也不假,但真实目的是要找魈。青墟浦异动,自然瞒不过两位璃月最忠诚的守护者。

压制若陀龙王的封印有松动。而当初促使若陀那样快被磨损,正是因近日要开放的层岩巨渊。此地时逾数百年,终于在各方估量下,重新开放。

待到封印一事解决后,魈请求帝君准许他前往层岩巨渊调查无名夜叉一事。若不解决,此事便如木刺一般横亘在心。

可钟离怎会不知层岩巨渊如何凶险,几次三番劝阻也没能劝住。

既要去,那便去吧,他又有何立场拘着魈呢?

只是他静静站在露台时,觉得怅然。钟离本以为是片枯黄的叶随着风翻卷下来,可是无风时它也在颤动。忽然又是一阵大风,吹得它漫卷起来,再仔细看去,竟是只折了半翅的蝴蝶。它自己飞不起来,于是便被风裹挟着,飞上高天,而后重重坠下。他心里一颤,少见地有些慌乱,仿佛他才是那只残破的蝶。

做点什么。他有私心。

即便动用力量……他不能再失去了。

他常有一种对于鲜活生命的依恋。触碰到的是温热的肌肤,看见的是或垂或痴亦生动的眼眸,听到的是支吾或深情的声音,漫长生命里总要有些自己的情绪与牵挂。幸而在他身侧的是活生生的、陪伴他千年的少年仙人,而非只能在记忆中寻访的虚幻。只要回头,他就一定在身边。

这种对于真实的满足,或者说长久的、令人安心的陪伴,也是抵抗磨损的一种良药。渴求与挽留都是一种眷恋。

他一直都在眷恋着。

长生种的生命无比漫长,而陪伴便让每一分每一秒弥足珍贵。

幸而,他没有失却陪伴魈的资格。五百年前,魈没有葬身于层岩巨渊,五百年后,死亡的天命仍旧被岩王帝君攫住了。

劳动世人眼里已逝去的岩王帝君,此事让魈实在坐立难安。钟离却是什么都没说,待魈养好伤后,约他一同前往沉玉谷。不知沉玉谷是不是要过什么节日,此地居民闹哄哄地修剪着繁茂的梨花枝,张灯结彩好不热闹。

钟离似乎早有准备,笑着问劳作的人,多下来的梨花枝能否给他。

这有什么不可以的。他们还热心地帮他搬到事先租好的小舟上,祝他和魈在此游玩愉快。

天就要沉下去。

小舟上横斜几枝梨花,二人乘上去,水波微微荡开,漫斜的青白花儿于是也晃悠在水中。一叶小舟,面对面坐着,也显得拥挤了些,免不了这里碰碰那里碰碰,衣摆缠绕,委顿至一处。魈本就心情复杂,几次三番接触下来,更是欲言又止开不了口。

“此行或有风险。”

——若非帝君出手相助,他便永远留在那里了。

“但你执意要去。”

——帝君多次阻拦,仍旧拦不住他。

“终究还是劳烦他人了。”

——但偶尔依赖一下别人,这也是帝君所希望的吧?

魈在这边回想,钟离却身体微微前倾,伸出手来,只是替他摘去肩头柳叶,拿在手里把玩。本就不宽敞,这一下似携着风,扰得梨花枝晃晃悠悠,一时间小小的青白花瓣撒满了二人衣襟。

暮色四合之时,霞云烧得灿烂,照得魈的脸庞也似赧然般,失了平日里冷冷的模样。

他始终开不了口。钟离与他面对面坐着,背对着光,虽离得这般近,他也觉帝君神色晦暗不明。层岩巨渊一行,他并非不懂帝君眼中的担忧,却仍旧要拔去心头那根木刺。他并非愧坚持去层岩巨渊一事,而是愧自己害得本已在世人眼中逝去的帝君的力量被人察觉。

魈从来不愿劳烦他人,即便这个“他人”是将他从漫长苦痛中解放的帝君,是他千百年相陪的伴侣。魔神战争时期他不愿劳烦帝君,和平年代更是有什么都藏心里,不愿日理万机的帝君为他这种小事劳神。他总觉自己之事是小事,璃月子民安危之事是大事,孰轻孰重,他总让自己在轻的那一侧。

帝君不惜制造假死局以卸任,他便更不愿劳烦帝君。不再动用力量,帝君尚存于世的消息便只有众仙知晓。虽已涉及生死之事,他仍不愿劳烦帝君。

即便帝君早已数次或明或暗告诉他,他可以依赖。

一时间静静的,只剩水波潺潺细微。许是从魈拧起的眉头猜到,伴侣此时定是思绪纷飞,钟离终于打破寂静,眼中漾着魈熟悉的温和。

“世人总忌惮梨花,皆因其音同“离”。说得多了我也不免害怕起“分离”来。又譬如柳音同“留”,博得许多人喜爱。我虽觉得只是祝愿罢了,事在人为,但每每漫步璃月,想到你,便不愿看见梨花,只愿亲近岸边的柳枝。”

说话间又是一片柳叶坠下。

这话已是十分直白。平日里帝君总爱说些似是而非的话来调笑他,魈虽不总能懂,却也乐在其中。他对帝君恭敬,并不意味着事事都能顺帝君心意。故而每次魈误解后,神明大人总是会露出些无奈的笑意,下次照样说些让人领悟不通的话,乐此不疲。

魈揣度不来摩拉克斯深意,这句话倒是听得明白。

“可是梨花与您的名字也同音。”魈不假思索认真道,“钟离大人,看到梨花我只会想到您。”

这倒是出乎钟离意料,他愣了一瞬,随即便笑起来。灯也在此时燃起来。歌声从远处影影绰绰地飘来,钟离似是心情很好,也就跟着哼唱。唱的曲调却略有不同。

河边有位渔夫不追热闹,听闻钟离哼唱,不禁招呼小舟停下,与二人攀谈起来。

“不知先生是从哪里学到的曲调?”渔夫笑道,“听来与我所熟知的版本有些出入。”

钟离摆摆手:“往日有幸听过船夫歌唱,不同或许是我一时记不起来,便唱得荒腔走板了。”

魈想,帝君总自言不通乐理,吹拉弹唱个个不行。只是帝君的自言,大多只是自谦。曲调稍有不同,但那时船夫所唱,帝君再翻,也并无缺漏与错误。以前要向他学习吹笛,虽自称初学者,笛音却绝称不上嘲哳,显然是通晓乐理的。

“先生谦虚了。您有所不知,其实现在传下来的曲调与之前是不同的。五百年前坎瑞亚灾变后,人丁锐减,那时的曲子也在口口相传中佚失了一部分。”渔夫娓娓道来,迎着钟离温和目光,问道,“不知可否借先生所唱曲调一用?”

说话间,从身旁篓里拿出两包茶,递与钟离与魈。二人相视一眼,接过来道了谢。拿了礼物,哪还有说不的理。

“听闻层岩巨渊矿区正逐渐开放,翘英庄一年一度的节日也就在这几日。庄子里大伙决定今年纪念为保家卫国的英雄,正烦恼着怎样写颂歌呢。先生哼唱的曲调,在我听来是最合适不过,斗胆向您讨教一番。”

“客气了,能帮上忙是再好不过。”钟离也笑道,“只是第一次赶上翘英庄的节日,见着男女来往都捧着花,不知……?”

渔夫转过去看一眼,果然男女老少都向着中心走去,欢声笑语,花团锦簇。他见二者眼里都有疑惑,热情回答:“自古以来的传统了。在这几日无论男女也无论老少,都会为心仪的人簪上一朵花,表明心意,也可以为自己簪花,为自己祈福。”

正说着就见面前那位少年,大抵是被即将沉下的夕阳映照着,脸颊飞了两抹红霞。渔夫心里猜测,大抵是说中了心事。少年瞧着正是情丝万缕的年纪,或许也想着为心仪之人簪上一朵花。

便有意无意地催促:“什么品类的花都行,我看船上的梨花就不错。二位既然来了,不如也过过我们的节日。我就不叨扰二位了。”

告了别,钟离捻起一朵梨花,簪在魈的鬓发。小舟漂泊于河畔,风漫卷岸边柳条,也卷着丰润的水波。羞怯的姿态,垂下的眼眸。水流滞缓,梨花似雪,春已半。柳又深青。怀中是梨,岸边是柳。离与留。 ​​​

他说,往来的青年少年都别着艳丽浓烈的花种,但我觉得独独这般素雅清丽的花才最是衬你。

能够说与他人的故事,到此本该结束了。

往后的事情胡堂主也参与进来了——望舒客栈顶楼是赏月圣地,此处观月总是别有一番风味。与当年与众仙家赏月不同,两个人总显得有些寂寥。但,少年仙人抬眸,还好是个圆月。

楼梯传来脚步声,魈正要动作,钟离却低低地说:“不妨事。正巧与堂主见一面。”

很快就传来一声少女嘹亮的呼唤:“客卿——”毫不夸张地说,声似洪钟,气息沉稳,惊起一滩飞鸟。

也惊动了金翅鹏王。他探出头去,见着一位戴堂主帽别支梅花的少女。少女瞧着他就噤了声,眼神询问转身面向她的钟离。堂主天不怕地不怕,这幅模样倒是少见。钟离忍着笑意,为胡桃介绍了魈的身份。

“哦——”胡桃如醍醐灌顶,“真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气氛顿时热络起来。堂主是个帝君都应付不来的活泼孩子,魈今日算是充分领教了。胡桃知晓他和帝君是一对伴侣后,小小地惊讶了一下,而后开始喋喋不休地称赞二者是如何登对,又是如何让人艳羡,似乎没意识到钟离没向魈介绍她是谁。

少年仙人寡言少语,只听钟离与胡桃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能与仙人如此相熟,客卿倒是很有仙缘嘛。”胡桃意有所指。

何止有缘。钟离点头称是:“堂主说的对。”

胡桃旁敲侧击:“客卿你长得这么年轻,年纪也不大,是怎么与仙人认识的啊?”

“哈哈。”钟离干笑两声。

“客卿你糊弄人的本事还是一如既往的厉害。”

钟离摆手:“哪里哪里。”

听到最后魈忍不住心中赞叹,帝君这避而不谈的本领比以往更精进了。

那时的说笑仍旧历历在目。只是时间好像落在酒杯的花瓣,生生搅碎了那荡漾的月影。

时间对凡人来说,实在是太快了。魈记忆里的胡桃还是个不及双十的少女,他不觉过了多久,竟已参加了往生堂第七十七代堂主的葬礼。望舒客栈老板与掌柜自然也抵不过时间的侵蚀。待到往生堂第七十八代堂主也已不再年轻时,客栈老板掌柜更是已换了几副面孔。

璃月港也渐渐地不再有曾经的往生堂客卿钟离活跃的行迹。谁也不知道这位风姿卓绝的钟离先生去了哪儿,问起来也只是说,好像就是在某一天,他便不见了。

钟离病倒了。从来不会生病的人此刻窝在望舒客栈顶楼,心安理得享受降魔大圣的照顾。

他在发烧。或许因为心性变得任性、感性,便也生起了凡人常生的病、做起了凡人常做的梦。若是此刻安然躺在望舒客栈顶楼、降魔大圣住处的,不是岩王帝君,不是摩拉克斯,仅仅是颇有仙缘的凡人钟离,便是烧得双颊通红,两眼干涩,也实在算不得稀奇。

可惜,无论怎样他也不能忘却自己并非凡人。生病对他来说是很稀奇的事,可若说这是时间降下的惩罚,是岁月对他的磨损,那他在仍是岩王帝君时就已经领会到其可怕。他苦中作乐想,这下不用找大夫调制治头疼脑热的药了。什么药物能抵挡磨损?没有任何药物能抵挡磨损。磨损至此,他已药石无医。

他与魈都意识到了。或许离别时刻就在这几天。钟离陷入了时不时的昏迷,醒来时又常常神色迷茫,好像一时之间想不起来,他面前形容清丽的少年是谁。

最后一次昏迷醒来前,他感到躁动不安的心缓缓地沉下来。他感到有什么在描摹他的面容。

好像羽毛在蹭脸颊,他觉得不对,哪里是柔柔的羽毛,分明是柳条的嫩芽,教阳光染得暖暖,轻轻拂过他的眉眼,稍稍停留一会儿便要离开。

他心下不舍,下意识便伸手抓住,触感熟悉,软和得像……

魈的手指。

他睁开眼,入目是少年仙人关切神色。这样的体验实在新奇。

许久以来他都扮演着长者的角色,似乎什么都无法将他摧垮。他是年长者,是年少者做梦时的英雄故事的主角,是年少者仰望的存在,亦是年少者亦步亦趋的启明星。年长者似乎总有余裕,看着少年人踩着他的脚印,步步蹒跚,跌跌撞撞,时不时还会陷入泥淖,只是眼睛明亮,从不曾洗去那里藏不住的孺慕。

钟离坐起来,那一缕长发不曾束扣,顺着他的背脊垂下去。磨损让他的模样变得憔悴,似乎失去了从前那般从容。他说自己做了个梦,一个他绝不会让其成为现实的梦。他的疲态已如此明显,魈听着他简明扼要地说了梦,只是声音中还带着浓浓的疲倦。

夜叉能察觉到天命。魈拥住他,像几百年前那样。

他感到伴侣鼻息略略潮湿,许是因为靠得太近了,轻轻细细地喷涂在他脖侧,似有若无如花掠过。

可是很温暖。这点热气锢住他的神思,便不再恍然。磨损让他遗忘了许多,分不清梦与现实。但与他紧紧相依的伴侣绝非虚影。魈的气息并不冷,生命千百年来都如同不灭的烛火,幽幽跳动着。

钟离此时是漫长生命里最近似倚烛取暖的模样。烛火脆弱,又能给予旁人多少温暖呢。他与魈,一个饱受磨损之苦,一个尽忍业障之侵,是两团已近熄灭的生命之火。魈总感念他知遇之恩,总觉亏欠。在他看来,他们不过是相互依靠着走下去。

魈有过那样多的恨,那样多的恩,然没有千年难化的恨,也没有千年难偿还的恩。他却仍非投石填海,而是结草衔环。魈几乎从不曾向岩王帝君索取什么,而帝君赠与他的一切,他都视作恩情,或许外人看来,他什么都无法回报,只是被动地接受神明的馈赠。可摩拉克斯知道,从来都知道——魈用千百年的时间,把生命与魂思都编进桂冠,戴与岩王帝君。

伴侣是那样舍不得他。说不出什么挽留的话,只是攀着他的肩,环抱着他,靠在他颈侧,柔软的发旋蹭在下颌,教他闻到熟悉的浅香与清苦。

他感到温暖、感到潮湿,感到脖颈血液在流动,感到柳叶的轻抚,感到颈窝在下雨,感到锁骨汇起一凹水洼。又像横斜的石壁,水便淅沥地坠下去,濡湿他的衣衫。

魈是那样舍不得他。那样……舍不得。

他是那样舍不得。

混沌的梦里血与泪都曾濡湿胸口,血归伴侣,泪归他,然而血、泪都不属于他,只是轻巧地缀在胸口,留下一滩惨粉的遗言。即便是梦,他也那样舍不得。

那并不是一个美梦。

梦里,他看着魈眠于荻花洲。

像一团浊风,牵住手脚,沉下来,压倒了荻花;似一株蒲苇,伏下去,伏进浅浅的水洼里,同样寂静,同样安然,毫无声息。

那夜望舒悬悬折日影,客栈灯火葳蕤,一派祥和热闹之意。水车仍在转动,升降台上上下下,不同的烟火踏进去,不同的人情迈出来。菜肴飘香,鲜得那月亮也忍不住隐匿于树荫后,等着何时飘落来尝一口,不曾想自己被弯弯绕绕的古木吃掉了半边。

人声喧闹,却不嘈杂。他的耳畔总有各色的声音。

魈听得见万家灯火共平安的愿望,听得见九死一生之人绝望的呼号,也听得见对于福祉的祈求。他说他并不在乎如今的璃月,却也将那千千万万的愿望尽收于心,两千年来未曾遗忘;他也听得见魔神的遗恨——业障在咆哮、尖叫、狞笑、怒吼、嘶鸣,一瞬间通通爆发在脑海中,像接连不断的惊雷,直轰得他神识逸散,又像细密的针刺在脑中旋扭,教他不得思考。

这一次来得极为凶怖。

他听到了天命。想来,他也算是九死一生之人了吧?他早知此为天命,也早已做好准备。有人能听到他的愿望吗?愿望被听到,是不是会失灵?可他的愿望与那万家灯火并无不同——或许是有的,一直有人在聆听他的愿望。

他的契约,无法完成了。或者说,他的契约就要画上休止符了。

他倒下来,周身业障似墨将他裹挟,吞吃他的躯体,吞噬他的神思,也妄图吞噬他的心脏。那黑气也裹挟上和璞鸢,就要把那莹莹的光芒掩盖。

只是……

金翅鹏王生来便有玲珑的琉璃心,烈火不焚、腐水难淹、风雪不染,是极为坚固之物。剔剔透透一颗在他胸腔,连着他的四肢百骸,撑起他不屈的脊骨,塑成他鎏金点成的眸子,也融成他纯粹的灵魂。金翅鹏鸟骨子里流淌的骄傲告诉他:身躯可灭,魂思不可卑污。

于是鸢枪锋利,破开辉光,揉成波纹向远处荡去。他使了十成十的力,和璞鸢自有灵性且陪伴他多年,应着他的愿望,不教污浊的业障侵染他这一颗干净的心。这一枪激烈得似是金石相撞,又安静得像是玉帛相接,直直从胸腔穿过。他的身躯是山峦,鸢枪是飞鸟,正如寒山远黛。破碎处浮光流泻而出,竟是琉璃般的瀑布,将那污浊的业障尽数冲刷干净。

世间唯一一颗琉璃心这次真真切切淌成了荻花洲的月亮,完满如一个圆圆的句号。

……若真是这样就好了。千年前他浸入魈的梦境,将夜叉从泥淖中拖出;现在他仍不是梦境的主角,像个旁观者,被迫冷眼瞧着夜叉自尽。可磨损怎会如此仁慈,怎会如此仁慈地只是让他瞧着伴侣的逝去。

摩拉克斯纵有再大的本领,也抵不住磨损带来的苦痛。他终于在混沌模糊的梦境里成为了自己。

夜叉并未死去。

摩拉克斯赶来时魈已然说不出话,只是出神地望着天空,望着融化的月亮,望着一颗寒夜的星子璀璨地流淌下来。

他伏下身来,轻轻地唤:“魈。”

岩王帝君千年前赠与夜叉的和璞鸢直直钉在那颗琉璃心上,光华流淌不止。枪身随着魈痛到发抖的身躯而颤动着,好似一支尚未平息的箭矢。

“魈。”摩拉克斯又唤,牵起濒死者软若水草的手指,轻轻贴在自己面颊,像是怕吵醒对方般,轻轻道,“是我。”

那颗星子融化进夜叉的眼睛。金瞳终于恢复一丝神采,可他已痛得说不出话,眼睛翕动着溅出细碎的水珠。手指动了动,或许是尽了最后一丝气力,魈睁着眼,挣开后又拉着摩拉克斯的手,虚弱但坚定地引导他握住那杆翠绿的长枪,向下压了压。

又是一阵细碎的痛楚。

琉璃心尚未完全被穿透。教业障吞吃空的夜叉临死也没办法如愿,生生忍了将死不死的苦楚。

就差那么一点,就差那么一点。若是帝君未来,他便慢慢地睡去,权当是场噩梦,就在天地啮合间失去声息,生得隐秘,去得也隐秘,不过是痛楚延续得长些,他早已习惯。

可是帝君来了。岩之魔神见着他这狼狈的模样,只是垂怜般俯下身来,握着他的手。神明准许垂死的子民抚摸他的脸庞,准许沾满污秽的手指在那里留下指印,准许子民获得神的怜惜。

也准许魈向他索取死亡。

千百年前,和璞鸢的枪尖也曾点在魈胸口,岩之魔神力足千钧,却不曾伤他一分一毫,反而给予他生的未来。现在,便只差一丝力,枪尖便能完全贯穿他的胸口,击碎他的琉璃心。他不愿污了璃月的土地,不愿在痴狂中毁灭别的生灵,便只能自我了结。

岩之魔神也似失了气力,垂下眼睛,不教濒死的夜叉瞧见他眼里咳呛出的情绪。

而后双手握紧枪杆。

魈再熟悉不过。那双手给予他生、给予他爱,又将给予他死。帝君总是这般尊重他。陪伴要他心甘情愿接受,现在死去也要获他首肯。他甘愿生死都由帝君掌控。

他闭上眼睛,无声地告别。摩拉克斯看着他,恍惚夜叉眼睑处垂下的影子是青色的瘀痕。

琉璃心与和璞鸢一同碎裂。他手里握着碎片,好似也多了两块青色的瘀痕。魈的身躯也在消散,摩拉克斯轻轻拥住夜叉不再完整的身体,低下头来。他感到胸口潮湿,或许是血渗漏进去,也或许是别的,他分不清。

那只是极其普通的一天,只是一个月亮悄然融化的夜晚。

幸而只是他的一场梦,只是对他的又一次磨损。当年若陀被磨损折磨的模样仍嵌刻在他脑中,从那时起,他便已下了决心。若他将不再是他,若他将为璃月带来劫难,便由自己斩断他与世间的联系——赐予他神之名的存在,想来不会拒绝与他的交易。

该告别了。

钟离抬眸:“魈,陪我下一盘棋吧。”

千百年来,魈终于第一次在与摩拉克斯的棋局中获得胜利。而这份胜利,他并不想要。

摩拉克斯与魈度过了最后一个夜晚。那个夜晚他与魈细细说了许多,可是语调舒缓,好像只是如往常那样讲过去逗趣的故事。可是故事太长,怎么也说不完。最后他忍不住无奈地笑道:若是写在纸上不知要写多长,索性不要写。

第二日清晨,摩拉克斯换上许久不曾穿上的、魔神战争时期的装束。二人并肩立于清风中,仿佛天地只有他们。一棵巨树,整个天地如秋叶般灿烂,衣摆发丝都轻轻随风飘摇,像是暮春的黄昏时分,只剩宁静。他们模样是月亮、眸光是月光,两轮托在柳梢头,安静、沉默、温和、朦胧。亦是两弯常青的藤木,缠缠绕绕挽在一起。是霭烟中两叶漂泊的小舟,并不相依,却谁也无法否认其中亲昵。

品尝着烟火的和暖,也品味着零碎的爱意表达。但依旧隐于天地间,终归是无法完全走入尘世的。

仙人不会逃避责任,众仙之祖更是如此。

谁也没有告别。

魈目送岩王帝君顺着弯弯绕绕的路途渐行渐远,仿佛他只是要出一趟远门,一趟愉快的远门,不曾回首。清晨云雾叆叇,寒凉的水汽洇湿这片丰茂水原。

帝君离世了。在被磨损变得失却自我前,离世了。天地有异象,却并不激烈,反倒如帝君本人般厚重沉稳。

凡人并不知晓,众仙家悲痛却也只能接受。待到他们整理好心情,忽而忆起那日遮天蔽日掠空而过的巨鸟——那种翠绿只可能是金翅鹏王的羽毛。于是瑞兽甘雨便受托去拜访降魔大圣,生怕他心事郁结走不出帝君仙逝的阴影。

只是她还没开口,降魔大圣便说,那只鸟是和璞鸢变的。瑞兽望着降魔大圣的模样,说不出任何宽慰的话来。该怎样形容魈的目光?好似困在冰块里的火苗,几近熄灭。

他的眼泪或许也被冻结,若是哪日落下泪来,那簇细微的火苗就要真正的熄灭了。

那日的黄昏实在太短了些,以至于那样浓稠,像醺醺的云海,平静地陷在其中,近似窒息。天地之间仿佛吞含着一颗燃烧的果核,说不出口亦难以咽下。那似乎也被他啮在唇齿间,灼起一阵剧烈的痛楚。

他亦发不出任何声音。

和璞鸢有灵气,又如回到当初翻山搅浪的岁月,为主人化作巨鸢,直直凿入孤云阁。它的主人消散,自然有难以抑制的悲痛,器物有灵,然其不会说话,于是化作巨鸟盘旋在璃月上空。帝君曾于孤云阁一带降下无数岩枪,经历千年那里早已风化为座座矗立的岩山,万古镇压着对璃月有威胁的各路魔神。巨鸢随着它的缔造者,长眠于这片曾灌注太多心血的土地。

魈像损坏的车辘,失去了前行的能力。

帝君离开后的某个黄昏,璃月大地已不再需要夜叉守护——魔物、业障也随着神明一同散去,如今他倒是有了足够的时间,或者说,多得有些令人恐惧。

霞光下,望舒客栈无声胜有声地立在水原上。楼梯早不知修修补补了几次,直到终于不再能修葺,便如多年前一样重新铺设;来来往往的行客面容也随着荻花洲的涡旋,在时光中模糊;唯一不变是顶楼仍旧是个清净的去处、倚斜的古木仍旧飘飞着金叶、天上的月亮仍旧澄明。

魈很少走那木板楼梯,这些天却固执、步调缓慢地上上下下;以往夜里总是屠戮妖邪,现下却整夜整夜望着月亮,望到它渐渐沉下去,望到新的一天又开始,望到金叶在他肩头停留许久。

这夜露重风寒,帝君逝去、业障消散,本就被业障折磨许久,如此打击之下,他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竟倚着树干合眼睡去。恍惚间似乎听着了木质楼梯吱呀的轻响,听着了熟悉的轻笑,听着了浅浅的呼吸声,一切都轻轻的,连带着蝴蝶振翅的声音也轻轻的——他睁开眼,天亮了,手腕停着一只晶蝶,扑闪着翅膀。魈凝视许久,只觉腕子湿漉漉,直到天空完全褪去暗色,晶蝶悠悠飞走,他才意识到那并不是露水,而是一道渗血的伤口。

他想起,那时手笨,哥哥姐姐们你一嘴我一手教他这种辟邪仙法时,叫他叠废了许多梧桐叶,到最后他都有些泄气,却不愿意拂了他们兴致。魈其实很喜欢蝴蝶,它从茧里脱胎换骨,自此强韧不催,翩然自由。

姐姐们聊起了民间听来的故事,说人间传说在难以尽览的万古中,即使是磐岩也会做梦,岩晶蝶就是嵯峨山石的梦。

很有道理呢,应达说,蝴蝶也算是一种“梦”吧?

魈听了两耳朵,想到前些日子在他身边盘旋不离的飞蝶,忽而意识到什么,就觉手中什么扑扇扇,在他指间扇出细弱弱的风。

后来魈把梧桐叶蝶送给了帝君。岩王爷欣然收下,似乎很有兴致,便要他教他。这岩王爷不知是不是故意,叠出来的总不是这里出差错就是那里有瑕疵,最后把梧桐叶都叠完了,也没一只飞起来。

不知不觉过去了很久,魈自觉浪费帝君太多时间,垂下眼睛懊恼是自己嘴笨手笨,教都教不好。再抬眼时,就见帝君变了个样,穿上了弥怒为他缝制的衣裳,不知何时戴上了单边耳坠,其上流苏随着他的动作在耳畔微微晃,也晃出细弱弱的风来。

这模样……

凡人打扮的帝君笑意盈盈,伸出手来,手指如同盒盏一般打开,一只栩栩如生的梧桐树叶蝴蝶就颤着翅膀飞起来,落在魈鬓边。

是梦。魈睁眼,鬓边分明落着的是一只岩晶蝶。窗外日光暧暧,看来他在梦里太久,已经睡到了黄昏。

他惯爱倚在粗枝旁,或许是因为天性喜高,或许是因为高处视野开阔,又或许是因为安全。

许久以前,摩拉克斯刚迈上露台就见着降魔大圣在金叶深处,两弯眼眸也像是金叶,在丛中熠熠闪着光。

晚霞正是最浓烈时,魈鬓边晶蝶一下一下微微扇着翅膀,树叶罅隙间粉彩粉彩的霞光像是静止的颜料,渐渐地暗下去。这幅光景在魈看到钟离时流动起来,他从枝头跃下来,如同轻盈的鸟雀,轻轻得似乎能扑进钟离怀里。钟离张开双臂,眼中魈的单边衣袖随风飘扬,像水浪一般,与那黄昏融成一片凝固的霞海。

“休息得如何?”他问,揽过少年仙人,为他拂去肩头落的树叶。

他却如落叶、如晶蝶一样消失。

岩君的离去如同一把钝刀,分分秒秒都在摩挲他的腕。

魈想,该出去走走。不知不觉便走到了神像边,不由感此情此景与当年敬一杯浊酒如此相似,只是当时谁能、或者说谁都不愿意去想这般惨淡的光景。

岩王帝君离开后,矗立着的七天神像很快落败下去。那里本来生着几枝清心,许是先前受神像之力润泽,现下或是为了报恩,便也跟着枯萎。

魈知道,神明可以通过神像感知,但也不是一直都知晓。那时候他的身体就已现出端倪——偶尔会觉十分困倦,但仙人之躯按理说很少会有不受控制睡过去的情况。

他在神像旁浅眠,醒来时正在下雨,无根水一滴滴落下来,他却被微光罩着,似乎能隔开一切烦扰。正要离开,却见他的帝君大人撑把伞,慢悠悠走来,手臂一伸,那伞面就悬在二人头顶。雨水打在伞上,声音清晰又清脆。

“在望舒客栈久等你不归,想着为你送把伞。”钟离握着他的手把他拉近些,几乎就要拉进怀里,“但是我中途听到过路人编排,说什么‘先生近来可好’‘客卿好像傻了’,我听得认真,回过神来手上拿的另一把伞就不见了。”

魈抬起头正要说他不惧淋雨,突然愣住,面上忽而飞起不显眼的红,忙道:“帝君,我绝没有编排您的意思!”

这些话正是前一日他与胡桃说过的。斩妖邪的仙人与四处招揽业务的堂主在神像附近相遇,进行了一次深刻的对话。

仙人:钟离先生近来如何?

堂主:好得很!就是最近不去听书时,老见着他一个人不知道在乐呵什么。你是没见他笑起来那个样子……

“哦?”钟离语气颇有些笑意。看着魈窘迫的表情,他似乎是在笑,手腕微微抖动,那雨丝就倾斜成了一幕雨帘。

一切都还没改变的漫长日子,他常常只是经过,短暂地停驻脚步,目光望去也算是相见。神像再怎样也只是件没有生命的死物,何须过分让目光流连?自有人在等他。

现在他反倒来得多,来时带一束滚着露珠的清心。只是即使是清心这样强韧的花,也难以长久留驻,许是受了破败神像的影响,也很快就枯败下去。

他想,这里成了三件死物。

某日夜里,大雨狠狠落下来,豆大雨珠从闷混混的乌云里冲下,砸得人生疼。神像本就损坏严重,雨下着下着,就忽而坍圮,真真正正成了普普通通的、大地上随处可见的岩石。

魈最后一次来什么都没有带。他没有撑伞,也没有用仙法保持干燥,就那么在黑漆漆的夜里一路走来,静默地看着神像被淋湿,最后坍塌下来、面目全非。

他似是累极,伏倒在破败石像上,像只枯花依偎着大地。

擅长杀戮的夜叉没有办法修好神像,就像故人无法起死回生,再在雨中立于身前为他撑伞,撑起一片雨帘。

他并不懂得雕刻,也很少触碰神像冰冷的面容。因为他总是被神明卸下手套,手指被摩挲着,掌控着,牵引着抚上那张温热的脸庞,从额间到眉眼到鼻梁再到嘴唇。吻曾落在额间,低语曾落在耳畔,指尖曾落在面颊,唇与唇也曾像目光相接般紧紧相依,呼吸与呼吸缠绵,指节与指节相扣,温暖与温暖相融,像两团烛火跳动、像两支藤蔓相拥。

魈突然想,神明几乎看尽他的一生,那神明是否知晓,他也一直追随着他的光?即使曾分隔两地,也望着同一轮明月。他确实不懂得雕刻,却在心里刻出分毫未差的塑像。

他早已用目光摹刻千百遍。

可是您……是否已不再注视我?

孤零零的人在坍塌的神像边淋了一整夜的雨。他看着,像是看着一块儿破败的墓碑被雨冲刷成空白,平静地想,我也是滴无根水了。

没有人见过太阳的眼泪,如果太阳会流泪,那一定会熔成一颗晶莹璀璨的石珀吧。

没有人见过月亮的眼泪,如果月亮会流泪……月亮怎么会流泪呢?不过是天上的无根水在淌,淌在地上的月亮眼眸中,湿漉漉地滚下来,滚成小小的水瀑。

雨渐渐停息。那堆碎石教雨冲了一夜,又一次彻底地坍塌,露出其中笼起的一小方空间来。灿金色,静静地散着光辉。

是只晶蝶,大抵是摩拉克斯留给伴侣的一场梦。

魈怔愣、小心翼翼地捧起,他浑身湿漉漉地淌水,那灿金却毫不在乎地停驻在他左胸——那里正跃动着一颗心脏。魈再也没有来过。璃月大地妖祟接近消亡,降魔大圣与其争斗千年,一时歇下来只觉得不适应。他变得嗜睡,时常不知想着什么,便已熟熟睡去。他也不再做梦,无论噩梦美梦都不曾来到。

魈似乎永远定格在了荻花洲,这片丰饶的水原。

荻花洲的蒲苇更加葳蕤,水鸟的翅羽愈发丰荣。来来往往的行人过客各有各的忧愁与喜乐。璃月港仍在快速发展,往生堂堂主不知传了多少代,仍在负责璃月人的丧葬,总有生命逝去,也总有新的生命诞生。往生的哀乐与新生的哭啼交叠,像轮换的日月星辰。

那只晶蝶日日夜夜伴着,终于有一日翩翩飞起,复又落在窗边摆的瓷瓶上。

素白瓷瓶,灿金蝴蝶。

魈带着晶蝶回了一趟岩王帝君的府邸。仙力充沛之处,即使久无人息也不落灰。他的目光落在枯萎的清心上:可花终究是留不住,死物终究长久,生者不过一逝。花瓣焦枯蜷成一团,显得那瓷瓶也失了色彩。

很多年前,久到魔神战争结束没几年的某日,摩拉克斯兴致满满给二人共住的洞天带回来个花瓶,是个素净的长颈淡青瓶,也算是给无甚装饰的房间添置了件物什。但他从来不插花,就这样摆在那里,竟真的只是当个摆设。他爱赏花,对璃月各类花种都能说得头头是道,对插花也颇有心得,照理说不会空着一个瓶子。

若是不喜欢,何必摆在那么显眼的地方;若是喜欢,定是要装点装点才好。

魈终于忍不住问原因。那时魔神残渣肆虐大地,他每日忙着外出降妖除魔,但每次回来都能看到瓷瓶。时间久了他也觉得那物什变得扎眼起来。

是因为抽不出空闲吗?也是,岩王帝君日理万机,璃月在其领导下,在璃月子民的共同建设下逐渐步入正轨,一日比一日繁荣,要处理的事情自然也多。

但摩拉克斯说,我正苦恼装点些什么花好,霓裳花色于花瓶而言过于明艳,琉璃百合又如何如何……讲了一大堆,唬得这位见过大风大浪的护法夜叉也认真听了半晌,对着那瓷瓶研究起来。

最后帝君问,你觉得什么花适合?

魈想,璃月的花您说了个遍,除了……于是脱口而出:清心,青色配白色应当不错。

摩拉克斯笑眯眯地点头,我也觉得,只是这种只生长在孤高石峰的花,不愿接受平原的温暖与湿润,宁可在清冷的尖峰眺望远方,怎么会愿意停留在小小的瓷瓶中?

魈问,您不喜欢吗?

我自然是喜欢的。摩拉克斯说,但它如果不愿,我自然不强求。

第二天清早,瓶里多了几枝滚着水的清心,某座神像处只剩一朵陪伴着它,魈的衣襟也蒙了些寒露。情愫早就隐隐催生,每丝微苦的清香,每滴滚落的晨露,每句含情的试探,无不藏匿着靠近的欲望。

摩拉克斯用一支瓷瓶换得了魈的清心。

魈用一只晶蝶换得了摩拉克斯的倾心——蝶翅燃烧起来,冲进那支瓷瓶,火光中灿金渐渐化成清心模样,一如当年滚着露水的心意。瓶下也晕着柔和光芒,魈抽出那张扁扁的纸,愣在原地。

一封信,纤尘不染,正静静被他攥在手里。他小心翼翼打开,好像在抚摸伴侣的脸庞。却见那张已然泛旧的纸张干干净净,没有任何痕迹,独独右下角像是谁不小心撒了一点墨上去,浑圆饱满好似一滴将落未落的眼泪。

望舒客栈,夜雨,烛火,客卿先生,干净的笔尖,反复摩挲的折痕,不曾寄出去的……

无字信。

未寄出、未着墨的无字信就躺在他手心,脆弱得像只蝴蝶——他的手在颤抖,带着那张薄薄的纸一同颤抖起来。帝君临走前什么都不曾说,也什么都不曾为他留下,走得那样决绝,也不曾回首。

原来是为他留了一封无字信,可谁能解其中意味?

降魔大圣最终还是一日日枯槁下去。荻花洲仍似帝君离去那日,有着朦胧的水雾,悠远辽阔的平坦水原,飞鸟仍不知疲倦地掠过,清晨时点点的凉意,午后暖暖的荻花丛……以及黄昏时模糊的霞光。

他在荻花洲待了太久,久到每一处水纹都曾拂过他的踝。魈挑了隐蔽处,什么也不曾带。他躺在荻花丛里,躺在融融的落日余晖里。想起自己曾似走入废墟为寻一朵花,却只寻到一枝枯花;而后他已不愿再寻,那花又开得烂漫而转瞬即逝。

魈前半生虽未漂泊,却像个寻不得归处的游子,像朵没有花期的花,像只断翅的青蝶。时间匆匆于他指尖流去,清甜梦境于他眼眸碎裂,自由之风转瞬即逝,他被锁链穿过双翅,匍匐在冰冷中。美梦对他来说,是奢望,是伸出手也无法抓住的明月。

何处是归处?何处有枝可驻足?这恍惚而过的前半生好似透支他的生命一般,阴冷地磨去天性里那流淌的、奔腾的、就要将他淹没的天真与温柔。天将雪,他漫无目的地前行,可哪里有归处?便只是伏倒在风雪中,任由那白幡似的雪幕将他埋葬。

魈从未奢求神明的垂怜。可是有呼唤声在引他向前走,有光芒为他拂去寒霜,像是轻轻拂去将要冻毙树苗上的寒雪。

他已力竭,跪下时身子有些摇晃。可他还是不顾一切、紧紧抓住伸来的那双手,于是他便那样轻易地就走入温暖的春,就那样轻易地抽出新枝来。

魈后半生寻得了归处。

清风徐徐过,竹叶飒飒开。前半生已成不再言说的秘辛,唯有亘古不变的岩石尚还记得。魈常常在暖融融的深林巨石浅眠。不知睡了多久,兄弟姊妹的欢笑声将他闹醒,可是睁眼,只有太阳还高高挂在头顶,没有偏移几分。风依旧轻柔,竹林依旧静谧,虫鸣声阵阵……脸上有什么滑落,他一摸,黑黑的墨汁,像条细细的河,静静淌着。

原来是个美梦。

——原来抓住那双手,并不是一场梦。

——原来他已不再于颠沛之中漂流。

——原来他在不经意的时候,就已与美梦悄然邂逅。

世间最后一位护法夜叉漫无目的地想,他会不会有来生。来生会不会是一只啁啾的雀鸟,常常在春日落在屋檐,只是那样看着。会不会只是一丛霓裳花,还开着就被织成衣裳。会不会,就只是一颗石子,在浪海中倒腾翻转——他或许没有来生,却怀揣着来世的梦走向今生的终点。

他想起兄弟姊妹离开时的模样,又觉得自己这样是不是有些不公平。怎么就只是像冒失地睡着一样,躺在这里?伐难曾说夜叉难寻魂归处。应达自焚,只留下了一朵绸花,而那绸花也早已在岁月中化为齑粉;仇恨蒙蔽了亲人的目光,伐难弥怒自相残杀,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却依偎在一起;浮舍永远化为孤影留于深幽的地下,甚至无法取出一块石头以此祭奠。他们都终要被遗忘。

可他记着家人的一颦一笑,这些鲜活的记忆都在他脑海中,不曾消逝。他也记着帝君与他千百年来的点点滴滴。如暖融融的触感,如落日暖融融的拥抱。

魈只是觉得困倦,于是便就这样平静地睡去。他感到有双手牵起他的,轻柔得好似夜雨忽来时花荫下的水流。

可故事总要有终点。

他与帝君的故事也迎来了终点。

生命的最后时刻,他寻到了归处。那双手的主人说,旅途终会迎来终点,不必匆忙。他便不再追问从前或以后;太阳虽已熄灭,但在他陨落时,却也安静地等着,温柔地为他撑起一片黄昏——耳畔是亲昵的唤:“契约已经完成,你做得很好,现在与我一同休息吧。”

霞光缕缕,挽起他的手,引着他向前走。他便迈开腿,轻盈地跟着走。他只是走着,一路走向被染红的天际,从风雪中迈进和煦的春日,从荫暗闯入融融的天光,从望舒客栈走向月亮,从荻花洲的蒲苇丛中走向归途。

世上唯一的金翅鹏王、最后的护法夜叉并不挥手道别。他只是听着熟稔的呼唤声,向着等待他的落日走去。他踏上归途时,却回身遥遥望一眼。

这一眼,便是他对人间最后的眷恋。他已没有未尽的执念。

该走了。该走了。

日月仍将轮换,而他要去寻他的归处、寻找他的梦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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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師的大長篇文寫的真棒,很好看,詮釋岩魈這對戀人,嗑點盡在其中,長達千年的相伴和情感。看到前提時標注有主角死去,我還以為是魈(因業障)結果反而是摩拉克斯因磨損選擇提前了斷離世,讓魈獨活一段長時間,直至天命到了壽終正寢,不過最後那段真的是帝君的手嗎?(拉住魈)摩拉克斯來迎接魈和說契約完成和他好好一同休息吧(讓我挺有感觸),請問老師那是鐘離的靈魂真的在魈瀕死來了?(還是魈的幻想?)求解惑,若大大看到的話麻煩請回覆,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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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再次感谢你的长评和提问!
关于提问我在lof那边回复了简短的版本:虽然我是作者但其实看到这个问题的时候有点犯难了——因为我并不能准确地回复你问题的答案。我始终认为文字写出来后其实就不属于我了,而是属于故事的主角、读完它的读者。或许这只是魈的一场梦境,或许只是濒死时的幻想,或许真的是帝君的愿望凝成实体,牵起魈的手走向故事的终结,或许是别的。答案并不唯一,你认为它是怎样就是怎样。
借此机会也想写一写关于这篇文章的过程:
这篇文章22年便已经有了一部分思路,但那时只是一个模糊的思想,最开始写下的片段是这个天命已至的结局。是的,虽然这里是结局,但“契约已经完成,你做得很好,现在与我一同休息吧”这一句,是最早敲定的字句。
我认为岩魈能对方身上看到自己生命的底色。
作为璃月的守护者,矢志不渝。我在文中设定魈诞生的契机是璃月人的愿望,而其中自然也包含着帝君的愿望。我写帝君知晓魈的出身,知晓魈的过往,知晓魈的琉璃心,知晓他是一块“鎏金碧玉”,自然也知晓魈心中未曾变易的愿望,我认为这正是情感薄发的开端。从某种角度来看,他们是一样的。帝君知苍生苦楚而为此逐鹿,魈为此世而战。
我妄自猜测,二者都会在自身可能威胁到璃月时了断这种可能性,也就是了断自身。故而我写魈会为了不污了璃月的土地而选择击碎自己的琉璃心,帝君会为了避免磨损带来的失控而选择牺牲自己,换得璃月安宁。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我也并非长生种,并不能懂得时间对长生种究竟是何种意义。但既然已经动笔,那便大胆些猜想吧。“爱即剥夺,亦是滋生,割舍傲慢,滋生卑污”。凡人的时间在长生种眼里是否短到像是一瞬间?但在那样短的瞬间迸发出难以估量的情感,也是在那样的瞬间容纳了太多的孤独。
而神明与仙人拥有的瞬间,一定多到不可胜数,磅礴的爱意在汇聚成时间的纤细水流,而彼此的陪伴是驱散孤独的烛火。
“无数个瞬间凝成无数个永恒。”这是我在读到最喜欢的一本散文集的某个片段时写下的——
【每一分钟,每一个在无意中说出来的字眼,每一个无心的流盼,每一个深刻的或者戏谑的想法,人的心脏的每一次察觉不到的搏动,一如杨树的飞絮或者夜间映在水洼中的星光——无不都是一粒粒金粉。我们,文学家们,以数十年的时间筛取着数以万计的这种微尘,不知不觉地把他们聚集拢来,熔成合金,然后将其锻造成我们的“金蔷薇”——中篇小说、长篇小说或者长诗。】
在写这篇文的过程中,我恍然觉得其实我就是故事里的布娃娃、花荫下的水流、被降魔大圣救下的那位老祖宗、为夜雨中前行的青年讲故事的阿婆、甚至是神像旁的一株清心……我捕捉二者相处中的许多个瞬间,但正如我在文中所写“若是写在纸上不知要写多长,索性不要写”,是的,那样的瞬间实在太多,他们的故事实在太长了,所以或许这篇文也是一封“无字信”呢?我的能力并不能支撑我写出符合二者性格的文字,这些平淡的流水账也只是我在努力想要写出我感想中的他们,并不准确甚至非常偏离。
在这篇文发出来之前我已经做好了没有人看的准备,也在收到你的回复之前有了销号跑路的准备(可能是因为十天写了四万字给我写晕了,但最后写完这十一万字,觉得我磕cp也实在是圆满了。也想过要不就不发了,就把记录cp的美好回忆留在过去),但没想到你向我提问,让我意识到,或许我所追求的留白之美,也是稍微做到了一点呢,我对这对cp的理解,是否也传达到了一些呢?感谢你对我关于人物理解的肯定!感觉特别开心……
写文过程中有一个非常惊喜的发现:
一年前写到两位心意相通时,我写【他怎么能够用沾血的手,去抚摸神明的脸庞?他怎么能够让神明触到他卑污的过往?他怎么能够亵渎自己的神明?】
而就在奋笔疾书的十天里,就在前些天,我在完全不记得一年前写过什么情节的时候,非常自然地写下【神明准许垂死的子民抚摸他的脸庞,准许沾满污秽的手指在那里留下指印,准许子民获得神的怜悯。】
如此巧合。时隔一年,文中情的催生与生的隐灭,不同视角,一问一答。文中的主角在千年前问自己,神明在千年后回应他。这仿佛也是过去的我对自己的疑问,是现在的我对过去的回答。
几乎等于单机磕cp的两年,每次写不下去时,我会问自己真的有必要写吗?但那时写下的文字,何尝不是对后来的我的一种鼓励,现在无意识写下的呼和过去的语句,又何尝不是对过去自己的一种肯定。
他们在我心中就是那样,就是想要写出来,就是想要忠实地记载,就是一个个为他们感动抑或难过的瞬间催促我写下去。
抱歉说了这么多废话hhh
话题扳回来:
【契约已经完成,你做得很好,现在与我一同休息吧】,我在写文过程中想到过一个问题:身份的转变是否会带来情感的变化。我认为答案是肯定的。所以我在文中想要写出一种,在岩王帝君还是岩王帝君时,魈心中认为帝君不能只属于他一个人;但当岩王帝君成为凡人钟离后,就如心意相通时他所说“请让我陪伴你”,他隐晦地告诉魈“我是你的”,我才觉,身份的转变让爱而不亲密变作了爱且亲密。一款老夫老妻但热恋的感觉hhh
【契约】是他们之间看得见的联系,但正如前面所说,他们已然沾染了彼此生命的底色,看不见的联系更是千丝万缕难以断绝;【你做得很好】,我之前回看原作里二者的相处,发现今年放风筝的时候,钟离在魈说“看它逐渐升上高空的样子,心中倒是轻松“后””说了一句“亦是一种放松,如此便好”。而魈亦说“登高望远,能将夜幕下缓缓升起的风筝尽数收入眼底。……如此便好。”
怎会如此珍重又尊重,怎会如此熟稔,怎会巧妙呢。
如此便好。就是这一句让我念念不忘,如此便好,如此珍贵的理解与尊重。
写得似乎有些太多了,如果宝宝乐意和我继续讨论的话我大欢迎!再次感谢你的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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哇哦,非常感謝老師認真的回覆,留白的故事確實有無限可能發展,我是甜黨,所以我偏向是真的鐘離靈魂來迎接魈共同步入永眠再也不分離。還有希望老師能有動力的創作,期待大大有空的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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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如果有机会俺会继续写的!希望下一次可以进步:smiling_face_with_three_heart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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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老师带来的岩神和他的伴侣,魈和他的神明的故事。特别喜欢“可冷硬的肌肤教金鹏鸟那么一咬,便顺着生来便有的纹路裂开,走出一个凡人一样的他来”这一段……岩神坚硬的外壳被金鹏的尖牙咬开,从中走出的是新生的柔软的人。看到无字信忍不住会想钟离在提笔的那段时间在思考什么呢?会叮嘱伴侣的生活起居吗?会诉说爱意吗?但最终只是无言,但这无言背后又是千言万语……岩魈真是一切尽在不言中……看完了好像真的看过他们的一生,有点怅然……但好在,魈和钟离最终将在岁月的尽头重逢:cry::c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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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你的长评!收到这一条回复特别开心:smiling_face_with_three_hearts:
我个人认为心意相通,也就是金鹏咬岩神手腕这一段,算是这篇平淡文字的一个小小的高潮部分,更是我写出来最满意的部分之一。
摩拉克斯与魈最恐惧的梦共感,至此算是真正懂得了魈的内心,为此而落下了魈与自己的泪水。
“神明也会落泪吗?”怀着这样的想法写下了这一段。冷硬的肌肤或许不会有温度,也并不柔软,但若是被心悦之人咬破了手腕呢?腕实在是一个亲密又隐秘的部位,我在文中更是想把它视作情感勃发的出口。神明并非没有情感,内里因爱而变得柔软,当自己因为爱而想被对方占有时,内里就会走出一个凡人一样的他来。魈正是这一契机。懂得他的恐惧,懂得他的坚持,亦是一种动容。
这一段能被特意提出来真的很开心,因为我个人也最喜欢这里:pleading_face:
关于无字信,在提笔的那段时间钟离一定思索了很多很多,但实在太多了,索性就不写了,是一种留白,也是无声胜有声。总是会想,雨夜中温暖的客栈,如何能容下这一对神与仙,但仔细想想,即便是神明与仙人的爱,与凡人也无异。岩王帝君不再是岩王帝君,歌尘浪市也成为了萍姥姥,但魈这位降魔大圣仍能为成为凡人的钟离研墨,就在人来人往的客栈中。历经千年,历经许多故事,在他提笔凝神思绪万千时,陪伴他千年的伴侣就在他身边,心无旁骛地为这样小的一件事,仍旧陪伴着他。一切都在无言之中。(其实这段我有考虑过要不要写得更详细一些,但是下笔时发现我没办法再增添任何东西。文中有很多我认为比较重要的片段,都特意写得平淡简短了些,因为这对伴侣的回忆或许就是这样平淡,但后世回想只觉隽永。)
感谢你读完这篇有点长的文字:smiling_face_with_three_hearts:好像真的看过他们的一生,这一句让人忍不住雀跃起来,实在是极高的评价(看到的时候心里在快乐地打滚hhhh)
最终在岁月的尽头重逢……天呐,这一句更是让我感触颇深……
最后再次感谢宝宝的评论!:smiling_face_with_three_heart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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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岩魈】山石手记(轻松向小段子)

块引用

情节基于岩魈同人文《对黄昏》正文及番外车,是轻松向小段子形式的番外。
有谐音梗、声优梗、恶俗梗以及不知道怎么形容的梗,纯没品笑话合集。

块引用

【】
望舒客栈书很多,大家都知道。
压箱底的书也多,大家都知道。
但少有人晓得不知压在某处的《山石手记》。
该烂俗刊物记载了各处搜罗来的传说,其中内容皆已不可考,只求读者一笑。

【】
故事的开头,有一对夫妻曾向岩王帝君献上鎏金碧玉。之后发生了很多,但在本刊,这并不重要。
本刊的原则是胡说八道。

【】
本刊又名《璃月秘史》双名《龙鹏大典》叒名《岩王爷与魈上仙不可告人的火热秘密》叕名《客卿先生这样做是为哪样!降魔大圣有话说》。

【】
岩王帝君削去了夜叉被污染的长发。
这不是什么值得深记的事。
如果魈化作本相时,脑后漂亮的翎羽没有变短,那流畅美丽的色彩没有戛然而止的话,这本不是什么值得深记的事。
魈虽然什么都没说,但摩拉克斯顶着少年仙人要碎掉的目光,很是安慰了一番。
此事在《山石手记》中有记载。
至于以什么方式安慰,《山石手记》不得而知。

【】
其实这也怪不得摩拉克斯。
这是他第一次削人头发,熟练度不足,情有可原。
毕竟他以前都直接快狠准削头。

【】
不要被污染。
这是魈对所有人的忠告。

【】
帝君赐予魈和璞鸢,自然也得包售后,教他枪法。
赤手空拳一个扫堂腿,猝不及防一个大跟头。
魈在那日懂得了,枪岂是如此不便之物。

【】
月儿明明,众仙设宴。
摩拉克斯架不住宴席上众人循着笛声寻到了孤身一人的魈上仙。
魈一只小笛吹得呜呜的像在哭,听者伤心闻者落泪,入土的听了都要掀起棺材板夸好听,瞎子听了也说好,哑巴听了不说话,聋子听了……聋子听不到。
如此美妙的音乐,岩王帝君更是大加赞赏。
没过多久帝君的乐器藏品里多了支制作精美的竹笛。
除却降魔大圣,谁也不知道帝君水平如何。

【】
降魔大圣赠与摩拉克斯竹笛时,这位自称不通音律的岩王帝君尝试了一番。
魈第一次知道原来笛音也能劈叉。但他想,帝君自有深意。
然后魈又知道了萧居然能发出哨声,鼓能敲得如雷震。
如此有气势,谁听了都要赞一声——
岩王帝君果然是博古通今全知全能啊!
此事在《山石手记》中有记载。

【】
全知全能的岩王帝君依着魈本相雕了一颗圆球。
深谙裁衣之道的弥怒依着小圆球缝了一只胖鸟。
不懂帝君深刻用意的降魔大圣陷入了自我怀疑。
此事在《山石手记》中亦有记载。

【】
摩拉克斯与魈都是世间举世无双的模样。

【】
然亲近的朋友说摩拉克斯与魈实在有父子相。
摩拉克斯不愧是岩王帝君,就是沉得住气,听罢什么也没说,秉持了君子动手不动口的原则。
没过多久,父子相变成了夫妻相。

【】
没开窍前,若用人间的话讲,岩王帝君瞅着别人抛媚眼只会觉得这人眼皮抽筋。
开窍后,伴侣只是看他一眼,他就能从中读出千言万语。若有可能,或许市面上会流传一本书——《魈语,从入门到入土》。

【】
身旁亲友无人对此感到震惊。
只因他看你的眼神分明不清白。

【】
问起与降魔大圣结为伴侣的那个夜晚,岩王帝君发出重要指示:手腕疼。
问起与岩王帝君结为伴侣的那个夜晚,降魔大圣发出自身感想:牙齿疼。
原是那夜魈遭了梦魇,摩拉克斯压制时被一口咬到手腕。
他本是刀枪不入岩王爷,奈何遇上了铁齿铜牙魈上仙。

【】
魈的枪术已臻化境。再与帝君对练,渐渐能招架得住了。
练着练着,不知为何生生练出了一种情意绵绵的味道,你看我来我看你,就差拉拉小手了。
牵手了。
就差深情对望了。
对视了。
就差……
被冷落在一旁的和璞鸢:我有意见。

【】
成婚日喝合卺酒。
新婚之夜入洞房。
第二日,亲朋好友来探望,见魈似乎浑身不舒服,仔细瞧去手臂上还有浅淡的瘀痕。
啊呀,这、这……

【】
魈神色照常:帝君昨日被灌了酒,一回房就抱着他睡觉了。
摩拉克斯在旁点头。
来龙去脉竟是:岩王帝君醉得不省人事,抱着伴侣睡了一晚上,然而神体太硬,可怜的魈像豆腐一样被挤压,如同被石头抱着,早上起来浑身被硌得像扎了几百根岩枪。
《关于孤云阁是如何形成的这件事》

【】
其实成婚时喝的合卺酒,是魈生辰那日酿的桃花酿。
其实一杯就倒的是魈。
其实千杯不醉的是摩拉克斯。
其实那天的酒根本就醉不了人。

【】
嘴上说着君君臣臣,其实卿卿我我明明白白情情爱爱已经帝帝捣捣嗯嗯啊啊。
此事在《山石手记》中亦有记载。
被不知何人批了五个字,并在旁画上了不晓得是什么东西的绿色生物。

【】
不要什么都往《山石手记》里记,好吗?

【】
好的。

【】
《山石手记》受到一股神秘力量的操控,正式完结。

【】
………………(发出打点计时器的声音)

【】
开玩笑的。

【】
岩王帝君摩拉克斯,为璃月子民所敬爱。
此刻你看到的是,贵金之神、炉灶之神、武神、岩之魔神、岩王爷、岩王帝君、璃月的缔造者、和璞鸢的制造者、鸟类观察爱好者、往生堂客卿、尘世闲游重度依赖、遛鸟赏花听戏行家、古董鉴赏大师、万民堂常客、望舒客栈钉子户、辣手催霓裳花惯犯、连理镇心散熬制大师、璃月金鹏奖最佳男演员、沉玉谷新茗超绝尝鲜贵宾、创下层岩巨渊至璃月港路线最快速度的长跑冠军、岩王帝君抹黑者、“真的假的竟有此事”毫无表演痕迹的表演者……
以及降魔大圣的正版伴侣。
实在抱歉,《山石手记》篇幅有限,写不下这么多人。

【】
降魔大圣在仙家中是为翘楚,虽在人间声望不高,但亦有美号。
如果有缘,你将在望舒客栈顶楼看到——
杏仁豆腐品鉴家(但尝不出不同人做的杏仁豆腐的差别)、连理镇心散品鉴家(钟离先生亲自认证)、美味腌笃鲜品味者(钟离先生特供)、沉玉谷新茗品鉴家(钟离先生如是说道)、某关于站着睡觉时长的野鸡比赛冠军(魈上仙本人并不知道)、望舒客栈的守护神(往生堂颁奖)、荻花洲的大英雄(胡堂主鼎力推荐)。
以及——
璃月最速传说(创下一秒救人记录)、璃月海面发光垃圾最佳拾取者(魈上仙称霄灯为发光垃圾)、被不敬次数最多的仙师(由某位不愿透露姓名的钟离客卿创下记录)、幽幽风筝最佳驾驶员之一(与钟离先生并列,因为一人只有两手)、招猫引狗且懂鸟语的宠物大师(一阿伟一旺财,战绩可查)、纯天然无添加冰激凌开创者(销售额为零,钟离先生品尝后表示此物实在寒凉,有些冻牙)、清心最佳采摘者(但魈上仙没吃)、璃月最会研墨与泡茶的仙人(客卿先生倾情推荐)……
以及——
岩王帝君的正版伴侣。
小小一家客栈,小小一个顶楼,竟同时容纳如此多人,实在是出乎意料,令人大为惊叹。

【】
据不可靠消息,岩王帝君大驾光临望舒客栈,这家百年老字号被照耀成了扶光客栈。那之后露台抢修了半个月,才终于恢复原样。
据不可靠人士猜测,可能是因为人太多所以踩塌了露台。

【】
百年老字号的百年招牌菜,是杏仁豆腐。
杏仁豆腐不是豆腐,岩王帝君不是帝君。

【】
不要再发布不可靠消息了,好吗?

【】
好的。
错了,但不知道错哪里,且死性不改,下次还敢。

【】
不知从何处偷来的客卿考勤记录:
第一日:去望舒客栈。
第二日:未归。
第三日:归来。听戏。去望舒客栈。未归。
第四日:归来。前往沉玉谷采买茶叶。前往望舒客栈。
第五日:被堂主捉回来,进行了一番劝阻。
第六日:不能再这样堕落下去了。客卿进行了反省。
第七日:去望舒客栈。归来。
第八日:去望舒客栈。
第九日:未归。

【】
客卿老去望舒客栈干什么?
总不能是看夜光……
哦,真的是看魈上仙的夜光花臂啊,那没事了。

【】
遛鸟要遛最名贵的画眉,赏花要赏最名贵的品种,生活处处要顶好的钟离先生,只有这一个娱乐项目,自然不尽兴。
魈感到有一阵神秘的力量驱使自己说出这句话:实在抱歉,是我招待不周。
之后招待了个尽兴。

【】
凡人之躯需要进食,钟离决定下楼吃饭,补充能量。

【】
有食客神神秘秘告知客卿先生——
“客栈仙气云集,据说有人见着了仙人呢!”
食客目光憧憬。
钟离装作大吃一惊。
他和仙人的情谊牢固不可摧,铁得一见面就自动吸附,铁得全璃月的吸铁石不用路过都得贴上来。
“但听说这里的厨房还会闹鬼,有人深夜来此见着了一个小女孩。”
食客压低声音。
钟离装作大吃两惊。
那小女孩是仙人一时没办法处理,只能养在客栈的亡灵。
“您点的菜好了。”
服务生放下菜品。
钟离这下没装作吃三惊,他吃了口饭。

【】
食客点了一份海鲜。
正要再找钟离说什么,就只看见客卿先生毅然决然弃饭而去,离开的背影如此坚定,好像下定了什么决心。

【】
据说璃月曾闹过一场损失不大,但相当烦人的灾,某位海鲜魔神的附庸从各种碗瓶杯罐里钻出来,时不时吓人一跳。
岩王帝君那时比现在年轻,行事能动手就不废话,但这种无孔不入的敌人虽弱小但是实在棘手,一番处理下来觉得自己生生老了两千岁,与魈年龄差再度拉大,这辈子都不愿再看到黏糊糊的海鲜。
魈也有幸参与了那场捕杀,事成之后很是恍惚,在那段时间里总觉得自己手里少把三叉戟。
此事为什么记载颇少?因为这是海鲜单方面捕杀岩王帝君,最大的损失是帝君的心理健康。

【】
但剁得碎碎的看不出来是什么原料的海鲜,钟离并不会心怀芥蒂。
毕竟已经变成如此惨样。

【】
星螺更不会触他霉头。
魈在瑶光滩听到了一个传说,对着星螺说话,可以听到海的声音。当晚降魔大圣拿着俩星螺回来。
钟离试了半天结果说了半天什么声音都没有。
传说是假的。这是魈第一反应。
钟离说你试试,魈半信半疑说了一句话,而后将信将疑附耳倾听——
“我爱你。”
星螺里传来帝君的声音。

【】
望舒客栈是情侣赏月的圣地。
众所周知,璃月不只有岩王帝君与降魔大圣这对伴侣。
有时月亮很圆,钟离会与魈坐在荻花洲最高处,也就是望舒客栈的屋顶。望着露台的眼神分明不自然,凡人钟离没有魈上仙那样的视力与耳力,不禁问他怎么了。
魈撇开目光,支吾道,来此的人类实在大胆……
露台正有一对情侣毫不避讳大胆火辣地拥吻,惹来众人艳羡目光。

【】
魈知道,往生堂的客卿钟离先生其实也很大胆。

【】
住在璃月港的帝君已有六千岁,所以是帝道港爷,他和望舒客栈的魈上仙常常在客栈打斗,所以都有栈斗爽。

【】
若是把岩王帝君与降魔大圣的故事写成书,怕是再长的文字都叙述不尽。
但要总结也不是什么难事——
上联:轰轰烈烈真心相爱过
下联:缠缠绵绵变成了传说
横批:天操地射

【】
错了错了!
应该是,横批:天造地设
某年某月某日某时某分《山石手记》更正了一处错误。

【】
本刊不为人知的某个角落,有一行小字:我就是饿死,死外边,从这里跳下去,也不会编排岩王帝君和降魔大圣,做不敬帝君和仙师的事情的!

【】
某年某月某日某时某分《山石手记》进行了更新。

————END————
(看正文包售后.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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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師的文詼諧逗趣,有好些梗挺好笑,還有仔細瞧某些細節有車,就像稗官野史中帶著幾分真實。尤其最後那天操地射可真有才啊。感謝老師的分享番外,很好看,以及可以期待大大能有更多的後續嗎?拜託,當然以您的意願為主,謝謝。

谢谢喜欢!就是想写点轻松愉快带点没品的胡说八道小段子哈哈哈,我磕CP必须要有这种形式的产物(◦˙▽˙◦)宝宝想看的后续是什么呢?是别的paro,还是小段子的后续?

好像都挺有意思,可以都期待有嗎?尊敬的老師,不管是這詼諧的小段子還是其他如日常番外我都很想看,期待ing,當然以您意願為主,如果大大有空方便得話,謝謝。

可以可以,这些文档都开了|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