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文11w,原作向一发完,包含角色死亡、一小段亲密描写、原作文案猜测及衍生。
“故事似乎总避不开黄昏与潮湿的夜雨。”
正是暮色四合,日月轮换。太阳沉得急,晚霞匆匆而过,仅留存一点拖尾。璃月傍晚时分是有些热的,热气未散尽,钟声便响起,灯便也燃起来了。
魈难得没有踩着刚刚亮起的灯火,像只利箭般穿过荻花洲。遵奉契约降妖除魔的仙人在参加一位凡人朋友的葬礼。说是参加也不准确,毕竟哪里有人只是站在极远处望着的。他极少进城,这次也不例外,不过葬礼的主角也不会怪罪于他。
少年仙人与葬礼的主角颇有些交情。夜叉与往生堂一直都保持着合作关系,每一任堂主都知晓魈的存在。但往生堂第七十七代堂主,胡桃,十几岁便在去望舒客栈抓客卿时,不靠身份靠自己结识了仙人。
这场相识本是意外,而其中又不得不谈到往生堂的客卿钟离先生。客卿平日里最爱遛鸟赏花品鉴古玩,模样生得年轻,爱好却像上了年纪的老古董,主打一个悠闲自在。
堂主年纪更轻,接过堂主的位子后,亲自为爷爷办了葬礼,以少女的身躯穿回于阴阳两界。她极其擅长抓人:不卜庐采药的小童子七七是个僵尸,很少逃脱她的“魔爪”。抓自家客卿更是一把好手——当然,不是说钟离扰乱阴阳秩序的意思。
钟离客卿大抵是位仙人。在璃月这个底蕴深厚的国度,遇到几位仙人也不是什么难事。胡桃小时候就见过他,爷爷与他关系甚好,时常见着这位青年帮忙操办各种典仪。想来钟离不请自来,协助刚上任的往生堂七十七代堂主胡桃也与爷爷脱不了干系。
客卿享受生活,什么都懂,却又什么都不关心,总是走走停停,走着走着就不见了人影。后来胡桃索性不再四处找,就往望舒客栈去。有时见他一个人坐着喝茶,有时见他一个人站着望天,有时见他与各色好友谈天问地,有时正赶上他准备离开。总之,十次里有九次能遇到。要是被熟人看到,指不定要问胡桃:往生堂没有员工宿舍吗?为何钟离先生像是居无定所,只能钉在望舒客栈。
要是真发生这种情况,胡桃定要大喊一声冤枉:她的好客卿在往生堂不能说是横行霸道,也算是上上下下都尊敬佩服,她这个堂主更是亲自来客栈请客卿回去操办典仪,从不让人累着,谁看了都要夸一句堂主心思开明、对下属亲切备至好吧!
话是这样说,没什么要事,胡桃也就由着钟离云游璃月,听戏遛鸟,任凭账单寄往往生堂——养一位学识渊博,关键时刻相当靠谱的客卿,胡桃自认还是没有压力的。
有一次却好像让她撞破了什么秘密。
胡桃来时正是傍晚,太阳还没完全落下,月亮也没高高悬起。老板和掌柜对她上上下下四处找人已经见怪不怪,点了点头就又去招呼客人。等到胡桃把钟离常待的区域走完,也没见自家客卿身影。
能去哪呢?
她托腮思考了一会儿,想起赏月之地久负盛名,于是乘升降梯来到楼上。寻思着该有不少情侣在此亲热,便刻意放轻脚步,慢慢绕着楼梯走上来。
但显然是多虑了。一路上一点交谈声也不曾听到,只有风声与偶尔的虫鸣,哪有人的声息。胡桃不禁怀疑今天能不能成功捉到客卿。
楼顶只有钟离一个人背对着她,却不抬头而是低头。胡桃喊一声“客卿”,才发现自己似乎办了件坏事。
自家好客卿身前,明显站了另外一个人!只是那人身形要更纤细,被钟离挡得严实,听到她那一嗓子,从旁边探出头来才被胡桃瞧见。
坏了,扰了钟离好事!胡桃想,这个时间,这等景色,这般地点,两个人……
望舒客栈楼顶是情侣赏月的圣地,每一个来过的人都对此深信不疑。望舒望舒,远眺高车之所,远观仿若镶嵌在明月与山影间,身处其中又如触手可及那轮圆圆的玉盘。沐浴在这样的月光下,大概什么烦心事都会烟消云散吧。若能与心爱之人一同,在皎洁银辉下,恋人的眼眸如同凝着化不开的情意,也泠泠闪着光。诉衷肠,话情丝,一切都在不言之中,一切都在冷冷的月光下……
书上是这样写的,没想到钟离客卿居然也挺懂浪漫的嘛。
不对……原来钟离真的有恋人?胡桃有数不清的好奇心,却也不多管闲事。往来她倒是从未想过客卿的感情状况,那也架不住身边仪倌讨论——怎样的人才能配上客卿先生?客卿先生又会为怎样的人而倾心?客卿先生爱赏花遛鸟,对方是不是喜欢赏鸟遛花呢……话没说完两人察觉到不对,连忙捂住了嘴。
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才会喜欢赏鸟遛花啊?仪倌自觉嘴误,便不再谈论。过不了几日,相同的话题又一次充斥在耳边——能与钟离客卿在一起的人,必然有过人之处。
首先,容貌一定要登对,毕竟客卿先生生得俊,若是长得歪瓜裂枣就多少有些伤眼,当然,客卿先生自己喜欢便好;其次,学识一定要深厚,毕竟客卿先生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无所不知无所不晓,若是痴傻愚笨就多少有些不搭,当然,客卿先生自己喜欢便好;最后,性情一定要温柔,毕竟客卿先生为人和善耐心,话语幽默,若是暴躁狠毒就令人扼腕叹息,当然,客卿先生自己……客卿先生不会喜欢这种人吧?!
钟离先生对生活品质的追求人尽皆知,若有能力享受到最好的,他便有无限的精力去得到。眼界定然也高,恋人更是不能与粗钝俗气沾边,最好灵巧聪慧,这样才……
说到激动处,只听得胡堂主咳嗽一声,原来她们话题里的主角已一条腿迈入大门,也不知把女孩子的话听去了几分,只是嘴角噙的笑越看越觉耐人寻味。仪倌面皮薄,也不好意思凑上去问,这次暂且打住,只敢往后偷偷猜测客卿是否已有倾心之人。
能夺得客卿青睐……仪倌想象力告急,竟一丝一毫也想不出来。
不参与讨论的胡堂主却是第一个知晓答案的人,也是唯一一个。
暗黑派小巷打油诗人文采卓绝:客卿倾心之人是位容貌登对,学识深厚,性情相合的仙人,真真是天造地设,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仙人打断她喋喋不休的夸赞。帝君化名“钟离”融进凡间,成为往生堂客卿,帮着操办了不少葬礼。而夜叉与往生堂一直保持着合作关系,因着胡桃年纪小,为省去不必要的麻烦,钟离便直接代劳。以至于魈知晓胡桃,胡桃却并不认识他——若堂主还有很小时候的记忆,那也算是彼此认识。
现下魈终于明白何为不必要的麻烦——这孩子,活泼到让人头疼。怪不得帝君总是叹息应付不来,想来也是知道魈更加适应不了。常人见了仙家大都有着拘谨的敬重,仿佛胳膊不是胳膊,腿不是腿的。独独这位少女模样的堂主毫无惧色,反倒好似老友般熟稔。
阴差阳错下,倒是结了段缘。
回忆往昔总教人无端泛起些惆怅,两声叹息同时响起……两声?魈转过头去,就见葬礼的主角正背着手好端端站在他身边,望着璃月港的灯火叹气。仙人见过多少这样的魂灵,倒也不觉得惊讶,或者冥冥之中他知道胡桃会来与他道别。
堂主见他看过来,摇头晃脑故作高深道:“降魔大圣,你终于注意到我了。”还是十几岁的少女模样:堂主标志性帽子,帽檐别一枝红梅。
“我为什么在这里?”胡桃先声夺人,揪出旁边一团小小的身影,“喏,我来捉她。”
是个十一二岁模样的小女孩,眼神机灵,委屈地往魈身边缩了缩:“为什么要捉我!”
胡桃也没比那孩子高多少,端了一副长辈架子掐掐她脸蛋:“你说你乱跑什么,还得本堂主亲自来捉拿你,你该当何罪?孤零零一只小鬼魂,还刚刚好遇到降魔大圣。”
这是借着魈的由头吓唬小孩儿呢。熟悉的无奈感又一次袭上心头,倒是驱散了不少离别的肃穆。胡桃解释:“大圣你也看出来了吧?她是十二岁的我,与你当初收留的小冥差不多,不作恶不害人。”
魈点点头,他记得这个年岁胡桃就操办了自己爷爷的葬礼。往生堂第七十六代堂主精神矍铄,对这个孙女宝贝得不得了,胡桃出生不久就抱着见过了护法夜叉,请他多担待。后来自觉大限将至,又请钟离任职,做了往生堂客卿,多多照顾尚年少的胡桃。
会出现在这里的魂灵要么是有遗憾未了结,要么是死去时年岁太小,没有已经亡故的自觉。他推断十二岁的胡桃有未了结的心愿,只是过去那么久,还会有什么遗憾?
“能有什么遗憾。”胡桃不愧是多年的好搭档,虽然仙人根本没有承认过,“往生堂第七十七代堂主胡桃若是还纠结于生生死死,干脆别干了。生死有常,我不会过多干涉,对我自己也是如此。十二岁那年我就看明白了。”
小孩儿不服气道:“谁说我没有!”
“那你说说,也好让降魔大圣为你作主。”
魈恍然觉得自己耳边响起以前听过的一声感叹:青天大老爷!现在他是这位“大老爷”,听两个孩子吵嚷。是了,两个孩子。这位仙人虽千百年一直都是少年模样,年纪不知比凡人大上多少。虽说少与人接触,但仅凭在世间度过的年岁,也没有多少人敢轻怠他,故而无论凡人年岁几何,在他眼中都与孩子无异。
两个小孩你一言我一语,说完就一齐看过来,等着魈评判是非。魈只觉得头痛。若是钟离听到定会打趣一句:降魔大圣什么时候也兼职判官一职了?
“仙人哥哥!你看你看,那个是我的朋友。她可胆小了,而且特别爱哭,是个爱哭鬼!”小胡桃远远指着璃月港里那个小黑点。幸而在场三人都非常人,一位仙人一只鬼魂一个魂魄,视力极佳,一眼就看见“爱哭鬼”。
那是新上任的往生堂第七十八代堂主。
魈也认识,论起来这孩子也算他看着长大的。其实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往生堂许多代堂主都算他看着长大的。只是关系有亲疏之分,像胡桃这样的更是前所未有。
与降魔大圣第一次见面是在望舒客栈。时隔许久,不知过去多少个春秋,胡桃又一次踏上了客栈的楼梯。这次来不是为了找她的好客卿,反倒是来找仙人。
她怀里抱着一个小女孩,两三岁模样,脑袋上扎两个歪扭小辫,小脸圆嘟嘟,眼睛亮晶晶。旁人看了或许只觉得孩子可爱,钟离和魈看了却不禁想,倒是和胡桃小时候的精气神一模一样。那时候胡桃的爷爷也是这样抱着粉雕玉琢的小娃娃,同两位仙人说笑。小胡桃咿咿呀呀地笑,活泼得很。
之后成了胡桃抱着孩子,孩子抱着娃娃,娃娃手里又不知抱着什么,三个俱是圆溜溜的眼,一齐望过来显得可爱又好笑。
那孩子不过两三岁,大脑袋小手脚,尚且不明白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大抵是生来性格就活泼亲人,被胡桃抱在怀里,却一直盯着离得比较远的魈。
“魈上仙站那么远干嘛,你不想看看这孩子吗?”胡桃骄傲地把小女孩举起来,像是炫耀一件珍宝,“她可是未来的往生堂第七十八代堂主——就算是钟离也要听她的话哦?”小女孩也骄傲地把娃娃举起来,冲着远处的少年仙人笑。
虽然毫无血缘关系,相貌也不相像,这两个孩子的神态习惯倒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小女孩是胡桃收养的。她的家人都不在了,母亲患疾,孩子本来要交于七星管的。但行秋讲这个故事给伙伴们听时,胡桃一拍脑袋,又笑起来,说,素日里你们担心我往生堂没有传人,看,这不就来了吗?
第二天那孩子便被带着见了“哥哥姐姐”——虽然他们年龄都能当孩子长辈,但胡桃说我们都还年轻,叫哥哥姐姐才对。再来就是来见见仙人。往生堂负责璃月的丧葬,追溯其起源与夜叉一族也有紧密联系。此番介绍,一来是请仙人看看未来的往生堂七十八代堂主,二来是胡桃与魈也算是好友,这样大事岂有不告知的理由?
钟离问,这孩子可有名字?
胡桃笑眯眯道,小名胡罗卜,罗网的罗,胡萝卜的卜。
确实像这位跳脱的堂主会起的名字。钟离恰当地发挥客卿“好学”精神:这个名字有什么含义吗?
魈走近了些。他远离人类有一方面是不愿凡人被他的业障侵染,但若与帝君在一起时,便不用担忧此事。
他看着小女孩藕节一样的手臂,心想应该叫白萝卜。
“她妈妈姓罗,前些天重病去世了。”胡桃正色,褪去脸上笑意,“留给孩子的就这个布娃娃。”
她把胡罗卜抱得更高些,好让二人看清孩子手里的娃娃——那实在算不上可爱,看起来有些年头了,缝缝补补不知多少次,处处是补丁,但洗得干干净净,一看就是被人珍惜着的东西。
魈和钟离对视一眼,明白了胡桃用意何在。未来的往生堂第七十八代堂主有一个玩笑般的小名,不知原委的笑笑就过去了,知道的会记住一段过往。胡桃不打算对小女孩隐瞒身世。
钟离点头,有赞赏之意:“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只是……这个娃娃有些眼熟。魈跟着点头,看着胡罗卜冲他笑,一股熟悉感突然涌上心头,他问:“她母亲住在轻策庄吗?”
胡桃讶异:“大圣连这个都知道?”
“……”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那个娃娃他见过,只是不能笃定,故事中的母亲就是曾经那个小女孩。胡桃不知道这段过往,钟离却知道:“魈上仙常去轻策庄,想来是记起了故人。”
边说边逗小女孩,胡罗卜咿咿呀呀地笑起来,挥舞小胳膊,这一甩就把娃娃甩到魈怀里。降魔大圣小心翼翼接住,拿起来端详片刻。眼睛已经掉了一颗,另一颗也险些埋没,像个沉默的黑点。
确实是故人。竹林月夜,少年仙人曾经拯救了一个小女孩被丘丘人抢走的布娃娃,那时候它还没有岁月的痕迹,月光撒在两个黑点一样大的眼睛上,沉默地与沉默的仙人对视。后来呢?他把娃娃还给小女孩,得到一声“谢谢仙人哥哥”,附赠一个灿烂的笑容。
之后钟离说,轻策庄有个小女孩,对仙人哥哥心心念念,还问为什么仙人哥哥不朝她笑也不和她说话呢。他问她怎么知道那是仙人。罗小妹抱着娃娃,眼睛亮闪闪的,大哥哥长得和书上说的仙人一样漂亮,还把娃娃还给我,可他是不是不喜欢我呀,大家见了我都会笑的……
小女孩得到一个来自钟离先生的微笑,以及一句解释:仙人哥哥只是不爱笑,不是不喜欢你,你有危险的时候他不就来帮你了吗?
数十年还是十数年过去,那个娃娃又回到少年仙人手上,他温和了神色,把娃娃还给小女孩。胡罗卜眼睛亮闪闪,咯咯地笑不停。
“喔,看来魈上仙与胡罗卜挺投缘嘛。”胡桃让此事翻篇,说出自己此行最大的目的,“不如就由魈上仙和钟离客卿给她取个大名?”
取名简单,要起得合适妥帖难。譬如胡桃有一名言:胡桃的胡是胡作非为的胡,胡桃的桃却不是淘气的淘。当初胡桃爷爷就说,幸好起的是“桃”字,要是“淘”字不知道这孩子要闹腾成什么样子。话是这么说,语气里满是溺爱。
“起名一事重要,名字的涵义与其中的祝福都要斟酌,还是交给堂主这个最亲近的人来做最合适。”钟离婉拒这份请求。
皮球顺势推给了魈,推脱的话已然练得炉火纯青:“我只懂降妖除魔,才疏学浅,恐难胜任。”
胡桃目光从他俩脸上扫过,狡黠道:“两位长辈,我不信你们没有给人起名的经验。”平日里堂主没大没小,一点不拘泥于身份辈分,到要用时倒是恭恭敬敬地叫声长辈。她把“长辈”二字咬得重,颇有些小辈要耍无赖的势头,幸好她只是咋呼咋呼,虽然年岁长了许多,眉眼间还是带着少年时的骄气,没有成长为无趣的大人。
钟离心里觉得好笑,想,我这位“长辈”此生最大的经验就在你面前站着呢。
知道二位都不吃这套,胡桃也就不再纠缠。但还是趁机敲诈一番:“不起就不起,那能不能补偿我听听二位的故事呀?”简直是强取豪夺。胡桃一直对仙人的故事抱有充足的好奇心,尤其是知道钟离客卿与大名鼎鼎的降魔大圣是一对伴侣后更是达到了顶峰——仙人的寿命极长,若无意外能在世间存在许久,世间称为长生种。长生种的生死观是怎样的呢?胡桃抓心挠肝,时不时就要问一问。
结果当然还是钟离滴水不漏地拒绝:都是些琐事,也无甚值得讲的,况且说来话长,一时半会讲不完——堂主你看,胡罗卜都困了。
于是焦点又转移到小女孩身上。到最后钟离和魈也没踩进胡桃的陷阱。
魈的目光越过时间,看向已然长大的孩子。
现下这孩子未至双十年华,扶着棺木,低头看不清神色。想来也是悲痛至极,胡桃与她相处更似姐妹,往事历历在目。往生堂的传承就是在一次又一次葬礼中接续下去。
“你看,她真的很爱哭,没有我哄她一定会很难过!”小胡桃强调,“你看……诶?”
只是片刻后,那孩子抹了抹眼泪,再抬起头来又是与当年胡桃一般无二的神色。肃穆、冷静,属于往生堂第七十八代堂主的神色。
十二岁的胡桃见状哒哒地不知跑去哪里。也没人管着,就任凭她离开。在场两位都知道,执念业已完成,过去的虚影便会消逝。
往生堂第七十七代堂主胡桃梅花瞳里溢满欣慰,不自觉唠叨起来:“魈上仙你不知道,胡罗卜小时候我最怕她哭,一哭起来简直天崩地裂,都不知道怎么哄。”
让人头疼这事你俩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魈腹诽。
“不过你看,她已经学会自己擦眼泪啦。”胡桃叹口气,嘴角却是笑着,“我和每一位朋友都告过别了。其实我一直很好奇,仙人的年岁那样长,见过的生生死死一定很多,那遗憾会不会也比凡人多呢?”
会不会也挂念着什么,不愿离去?长生种的心胸要更豁达些吧,能让长生种放心不下的会是什么呢?
她只是随口一问,并不求得到答案,这下是真的告别了:“我之前和客卿道过别,让他讲讲你们的故事,他还是推脱说来话长要讲个几天几夜。不过想想也是,我现在也没时间听了。魈上仙,我要走啦,记得多帮我照顾照顾那孩子。”
胡桃的身体慢慢变得透明,明明灭灭,好像身体里冲出无数只火蝶。完全消散前她又补一句:“你们的故事自己记得就足够了。”
天彻底黑下来了。钟声绝迹,钟离走来。作为往生堂客卿,他明里暗里协助下一任堂主办好上任以来第一场葬礼,在庞照应完了全程。说不怅然自然是骗人的,但比起胡罗卜,这位新堂主,或许也算不上什么。亲人离世无疑是凡人生命的伤痕,她需得捂着伤口,任凭血淋漓,接过这幅重担。
待到她完全能独当一面,钟离或许会变一幅模样再暗中照顾照顾。但显然不是现在。
钟离收回目光,与伴侣并肩,轻声问:“堂主走之前说了什么?”他远远就看到魈的身影伫立在城外山头,也看到熟悉的少女身影出现又消散。这位老朋友与每一位旧友都告了别,包括魈。但唯独没有出现在新任堂主面前,或许是怕那孩子见了只会更舍不得这位没有血缘关系的亲人。
只是远远看着,就足够了。看到从小便跟在身边的孩子也能够露出那样坚强的神色,就足够了。
魈认真看着钟离,复述一遍胡桃的话。他见帝君面色不豫,知这位神明定是心中惆怅。只是性子内敛,也不表现出来。旧友的逝去,如同岩石的划痕,划得多了,也就碎为齑粉了。故而魈毫无更改地复述,连带着语气也学得惟妙惟肖,只求驱散一些离别的惨淡之意。
钟离听罢露出笑意,点点头,感叹道:“堂主还真是执着。”
并非他不想讲,而是不能讲。他不说明,便没有人能指出岩王帝君其实并未逝去,而是作为“钟离”生活在璃月港,就像每一个普通的璃月子民,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若真摊开讲,也不知堂主能不能撑得住——
钟离客卿没有骗她。岩王帝君与护法夜叉、岩王爷与魈上仙、摩拉克斯与魈、钟离客卿与降魔大圣的故事讲起来确实要讲许久,几天几夜也讲不完。那些已然被时光湮没的过往,如同庞大的池潭,静静地汇聚在摩拉克斯记忆中,又如同黄金般,总在他的神思中熠熠生着辉。
故事起源于一支翠玉做的利箭。
岩之魔神摩拉克斯诸武精通,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岩枪遮天蔽日,弓箭亦是百步穿杨。无边杀伐之相下多少魔神精怪命丧黄泉,胆大些的一命呜呼,幸运些的吃了苦头便不敢再犯,胆小些的更是不敢染指璃月土地。
独独一位掌管梦之权能的魔神,盘踞在璃月人烟稀少的一角,数十上百年都未能被连根拔起。那时战事吃紧,分不出兵力以铲除这股势力。故而相较来不算大威胁的梦之魔神着实威风了许久。只是她的野心越来越膨胀,竟开始劫掠儿童,频频侵扰周遭,一个大家族就在这看似不痛不痒的蚕食下,家破人亡。
在璃月诸位魔神终于能分得出神来处理此事时,事态已变得严重。只是在谁去处理上犯了难。璃月并非没有能人,但这梦之魔神权能实在无解。靠近些就会受到污染,如同坠进噩梦般,可见心中最为可怖之事,有时又深陷美梦,意志不坚定者见了心中最渴望之物,或许就迷失在梦境里,在美梦破灭那一刻怀揣着痛苦丧命。
璃月的缔造者亲自取了梦之魔神性命。
那日翠玉之矢如同呼啸流星,以极其霸道的力道与速度划破黑夜,霎时间精准穿透梦之魔神的心脏,尖锐的鸣声后直直钉在地上,尾端不停震颤,足以见其决心之深。
魔神死亡的污染席卷了身边各色大魔,他们四散而逃,只剩下她面前背对她跪着的少年。岩之魔神来到中心的高台时,少年一动不动,抬着头望天空,如同死去般灰败。那双眼睛混沌,平静如潭死水,见着来人也没有反应。摩拉克斯居高临下地看来,他掌握敌将的生杀大权,目光如同缀着两团火,炙烤尚不知是敌是友的少年。
少年手上沾着不知道是梦之魔神的血,还是谁的血,抬头看着神明,接受神明无言的审判。
岩之魔神向来对敌人毫不留情,少年是知道的。摩拉克斯一步步走下来周身萦绕着金光,似太阳缓缓降下来。他持一杆翠绿长枪,指向少年胸口,只消一使力,便能刺穿敌将的心脏。
谁也没有动。枪尖就抵在那里。
忽然少年抬手,握住了枪杆,就要往前倾倒,已是存了死志。与此同时,这位有着无边杀伐之相的魔神化去长枪,瞬间抽出身边佩的剑,居高临下向前一步,剑光锋利,直直向脖颈挥来——少年甚至没有闭眼——却是削去了他的长发。
死去魔神的遗恨正如同双手般攀附少年的长发,即使是死也不情愿放过她掳来的“恶犬”。她尚活着时,以梦的权能禁锢金鹏鸟神思,以至他连自我了断的机会都不曾有。无形的锁链锁住了他。
而摩拉克斯轻轻松松就斩断了。
岩之魔神把剑递给少年,看着他接过,看着他站起来,看着他狠狠刺进“主人”已然停止跳动的心脏,并不言语。他看着少年将剑抵在自己脖颈便要自刎,那柄剑却瞬间失了光泽,化作齑粉随着风消散。
“你把我趁手的武器弄坏,一物换一物,不如由你来顶替它,”摩拉克斯说,目光幽深,不知在思考着什么,“这对你来说也是公平的。”
少年心存死志,摩拉克斯却不许他如愿:“你便留下来做我趁手的一柄剑吧。”
黄昏正是日月轮换之时。
摩拉克斯如预想的那样消灭了梦之魔神,在黄昏时刻带回来一个少年,宣称要将其安置在自己房中。
这一决定到底还是惹得众仙家忧心忡忡,岩王帝君是璃月的主心骨,容不得一点闪失,素日里多少人虎视眈眈盯着,哪有上赶着往自己身边塞一个大威胁的?
若陀龙王提出异议:“你把他带在身边,就不怕哪日伤及你性命吗?”
“他伤不到我。”这话说得不假,先别说岩之魔神令人闻风丧胆的强大,单单是那少年糟糕的状态,若存了二心,怕是还没来得及出手就丧命于摩拉克斯之手了。他从来不是心慈手软之人,他的仁慈只对亲近之人与他的子民。
“那不是敌将该去的地方。”
“你也看到了他现在是什么情况。”摩拉克斯语气平静,“他需要照顾。”
“你大可以交给我,交给留云他们,我可不知道你会照顾人。”
“他需要我。”摩拉克斯斩钉截铁道。
若陀无奈地发现,自己这位朋友一直这样的性子,既然选择了去做什么就一定是深思熟虑,不容他人置喙。绝非自大,而是有十成十的把握。反正摩拉克斯不会拿自己开玩笑,若陀也只是受不住众仙家拜托才来象征性劝谏劝谏,就随他去吧。
他心里细细想那日情境,还是觉得放心不下:“我看你还是别对他太过信任,若是对你不利……”声音渐渐隐去,大抵意思就是别手软。
摩拉克斯摇摇头,道:“我只需要忠诚,而非驯服。”
“况且,他也是璃月的子民。”摩拉克斯的话唤起若陀某些沉睡的记忆,“还记得有一对夫妻献上珍宝吗?”
若陀龙王当然记得。
璃月港一对夫妻曾献上一块鎏金碧玉,恰逢帝君外出,下属不知该如何处理,就自作主张替他收下,摆在了他的书房。待摩拉克斯归来,就见碧玉闪动着暗光,静谧地霸占他半张桌案。问清缘由后,他着人请那对夫妻来,要当面还与他们。
一番推拒之后,夫妻终于确定,帝君确实不愿收取璃月子民一分一毫的报答。这珍宝是他们开凿山岩时所获,帝君对他们的勤劳大为赞赏,又一次强调自己不愿收下。
那丈夫第一次见着帝君本人,又为这位君主的品行而感到敬佩,去端碧玉时手还在抖,一不小心打翻了旁边的朱砂,立时沾染在珍宝上。摩拉克斯并未责怪他,但当他们要擦去红色的痕迹时,发现有个小圆点怎么也擦不掉。
岩王帝君所用朱砂由他自制,不知用了什么法子,一旦批在纸张或是旁的什么表面,就无人可以篡改。许是因为这个特性,那小点就这么留在了碧玉表面。倒也不妨事,夫妻放下心来。
若陀龙王当时看了全程,最后还是他把这对夫妻安顿好的。
“他就是那块鎏金碧玉?”若陀一点就通。
摩拉克斯点头:“正是。故而我只需他的忠诚。夜叉一族勇猛善战,若他愿为璃月效力,假以时日定会是极具作用的一员大将。”
若陀日后回想起当天的对话,只觉得牙都要酸掉了。是是是,“他需要我照顾”,向来不爱与人亲近的岩之魔神不知从哪里学会各种事情,把人照顾得妥妥帖帖;是是是,“我只需要忠诚而非驯服”,我看不是不能、是舍不得吧!
其实当时摩拉克斯还没有往后那样的心思。过刚易折,那孩子本身已被折磨得快断掉。他本意是要夜叉为他所用,若是带回来只为了磋磨,与梦之魔神那邪恶之主有何区别?
还是带在身边最妥帖。魈的身份暂时只有他与若陀知晓,既然是他带回来的,自然要为他铺好为璃月效力的路。
夜叉被安置在摩拉克斯房中。是少年的身子骨,模样却显得伶仃,呆呆地坐在椅子上,对身旁的一切都没有兴趣。身子能养,眼睛无光却是一件最棘手的事。
岩之魔神对此毫无经验,只好求助于众仙家。其实他完全可以遂了少年死志,只是那时看着那双眼睛,心下偏偏生出些不舍来。他分得清想要与不得不,那孩子怎么看都是不得不心存死志。
留云借风真君素来有一套育儿理论,虽说这位少年早就过了依扶在长者膝头撒娇的年纪,但她自认为万变不离其宗,信誓旦旦地说,首先是要得到信任,之后才好培养感情。
摩拉克斯天赋异禀,很快做到了,速度快到让亲近的仙家都忍不住好奇——其实很简单,就是因为一杯水。
安顿下来前两日,少年可说是水米未进。第三日摩拉克斯与他说话时,少年已然嗓音嘶哑到发不出声音来。
摩拉克斯递过去一杯水。不是惯常用的方方正正的茶杯,是个白净瓷杯,装着透明的水,还冒着热气。怎么看都是普普通通的热水,只是让对方润润嗓子。
少年却在颤抖,好像那是毒药,又觉得这是不可违抗的命令,接过来时不小心把水洒了一大半,弄湿了摩拉克斯的衣摆,洇出道深色的水痕。
他看到摩拉克斯把水杯拿开,又抬手,自暴自弃地想,等待他的是什么?因忤逆而生的怒火?是什么都无所谓了……
那只手只是在他头顶揉了揉,像同时响起的叹息一样轻柔。
“你不必害怕。”摩拉克斯其实察觉到了,少年虽说神色滞滞,实则精神一直绷着,警惕身边一切可能万劫不复的因素。若是放在战场,他会赞一句,这样的机敏能保护自己;可一个少年,身处相对安全的地方都步步为营,长此以往总有精神崩塌的一日。撒在身上的半杯水就是证据。根本不是不小心,而是不信任,不信任水是干净的,不信任岩之魔神的心思纯粹——定然是别有所求。
摩拉克斯沉吟不语,回想梦之魔神的手段。是了,引诱别人吞食美梦,再捏碎美梦,以此掌握人心中最幽暗的恐惧与弱点。也怪不得少年如此抵触。如果他经历过这些,恐怕也难以在这种情境下心无芥蒂地接受任何东西。
他收回手,才发现少年情不停变换,恐惧、惊讶、疑惑,最后停留在空茫神色,显然是愣住了。随即那怔愣如同被敲碎的蛋壳,一点点剥落下来,露出内里原本的柔软。少年低下头,不作声响。摩拉克斯见他颤得更厉害,便蹲下来。这一看,却发现少年死死咬着唇,眼圈已是红了一圈。
像是人偶活过来般。他终于有了麻木与恐惧外的一丝情绪。
醒转过来便好。
摩拉克斯全权负责起夜叉恢复一事。起初少年被安置在另一间,可夜深时岩之魔神总能听到如同魇梦时断续的气声。但那孩子从没有来找过他。到底还是不够信任,但摩拉克斯并不在意——再相处久一些或许会好起来。
对这孩子来说,喝药是最有用的。但夜叉对除摩拉克斯以外的人一概毫无信任,这事便顺理成章落在他肩上。岩王帝君亲自负责,并非偏爱,出于各方面考量,这都是最合适的安排。
一来夜叉的身世尚未公之于众,此时交于他人怕是要成众矢之的,伤人或被伤都不是他想看到的局面;二来少年情况也尚未稳定,需得他亲力亲为照顾些日子才能真正放心下来。
当他把药碗递给小夜叉时,忍不住皱起了眉。药是各色仙草制成,效果极好,说是浓缩了天地之精华也不为过,只是这散逸出的味道实在太苦,饶是摩拉克斯也心里有些抵触。
少年却是面不改色一口气喝下去,眉头都没皱一下。
这样难喝的药。摩拉克斯想了很多种反应,甚至做好了哄人的准备——
只是片刻,药碗便干干净净。
他怎会如此平静地喝下去。摩拉克斯喜忧参半。一方面察觉到夜叉已无求死之意,一方面不禁疑心面前的少年究竟经历了什么,为何心如槁木。
难道是身体受损,尝不出味道来?摩拉克斯问他:“你不觉得苦吗?”
夜叉呆滞一瞬,摇摇头。
究竟是确乎尝不出味道,还是这种程度对夜叉来说能够忍受,抑或因惧怕他而不敢说真话?无论是哪种情况都算得上糟糕。尝不出味道,说明感官受损,若是也不怕疼,那就更是雪上加霜——不能感知到外界的威胁,受到伤害的几率就会更大,这要如何保护自己?
能够忍受苦,那也能够忍受疼痛,夜叉又对他没有充足的信任,几乎从不主动向他寻求什么,若是日后遇着凶险之事,夜叉不知自己受伤,便是知道了也不告知任何人,只怕是要重蹈今日枯槁模样之覆辙。
自打开始照顾这命运多舛的夜叉,摩拉克斯心里已经不知叹了多少次气。懊恼自己怎能放任邪恶的魔神如此折磨璃月仙兽,怜惜夜叉小小年纪遭受那样多的磋磨,慨叹夜叉目光毫无仙人的傲气与灵动,自己怎样做才能让他完全信任自己。
他首先想到了,人之欲望,离不了吃食。仙人也并非全是啜风饮露者,总归有偏向的美味。幸而他身边便有一位此领域的高手。
岩王帝君闲暇时带着思索去找了马科修斯。
马科修斯是十成十的热心,这位炉灶之魔神心性纯净,最是见不得人受苦,故而摩拉克斯说明来意后,他上了十成十的心,各种本领使了个遍,终于和岩王帝君研究出个门道来。
灶神模样毫无锐利,性子也更是和软,几次三番地登门拜访,每次来都带各色甜点菜品,最后终于敲定了人间风靡一时的一道名为“杏仁豆腐”的甜品。灶神很快也得到了夜叉的信任。说到底,夜叉本性绝非嗜血冷情,瞧他举止非无人教导的粗野之人,摩拉克斯更是隐约知晓这位仙兽尚且是个温柔无邪的孩童时,便居住在璃月港。
更何况,梦之魔神一事需要人善后,当负责此事的仙人向他禀报时,他就知晓夜叉未被磋磨去璃月仙兽生来便有的傲气。绝非骄傲,而是流淌在骨子里的坚持,例如对弱小者无辜者的守护。
那之后的故事倒是无需赘述。总之随着时间的流逝,少年一日比一日有了生气。很快入了冬,璃月也渐渐地寒凉起来。
一场雪教岩王帝君的府邸仿佛处处成了琉璃所筑。鹅毛般纷纷扬扬飘落而下时,摩拉克斯正教魈读书。静谧之中,窗外大雪压垮树枝的声音便格外清晰。他知道看了这么久,魈需要休息,便放下书,邀魈一同出门赏雪景。
实在漂亮得很。但摩拉克斯意识到了不对,他看着离他一步远站在身后的魈,发现夜叉的眼神却只是看着他,好像那景色根本入不了他的眼。
“魈,你觉得雪如何?总有人歌咏雪,你说它究竟好在哪里呢?”摩拉克斯总觉自己对魈仍旧不够了解,或许因相处的时日依旧短,或许因魈从不肯主动告知岩王帝君他的所思所想。但好在,自从他前些日子在众人面前为夜叉赐名,又赠与其和璞鸢,缔结守护璃月的契约,以种种行动表明自己对魈的庇护与在意后,得了名字的夜叉就把全部信任都给了他,说话也变得更坦然。
摩拉克斯不知,魈却牢记在心。他无法与过往的罪孽一笔勾销,同样也不曾拥有踏往未来的路,他甚至并不认同自己,即便自己流淌着璃月仙兽的血,他像是一具名为金翅鹏王的空壳。
谁也不知道未来会怎样,可是帝君赐予他名字,名为“魈”的他便拥有了迈步向前的通行票。只是一个字,却浓墨重彩,如同为躯壳点睛的一笔。
帝君是第一个唤他“魈”的人,多么特殊,多么深刻地刻印在他记忆力。让他如何不仰慕、如何不感激、如何不全身心地去信任岩之魔神?故而那之后摩拉克斯问什么,魈就如实回答什么。
这次也是,魈茫然地摇摇头,思忖一会儿,好像这是一个顶顶难的问题,半晌犹豫道:“雪积起来之后,可以挖着吃?”
摩拉克斯哑然。究竟落到何种境地,究竟经历了何种折磨,才会对雪只有积起来之后可以吃这样的认知?
但魈以后不会再遭遇这样的境地了。摩拉克斯心里暗自有了盘算。要魈不再受过去折磨,道阻且长,但他有信心。
他开始有意带着魈活动。斩断过去的污浊,为未来铺路。
璃月自然也是有牢狱的。岩柱把这里钉得密不透风,怕是连只晶蝶都飞不出去。这里关押着罪无可赦的敌人,等着岩王帝君的发落。
摩拉克斯带魈来这里,一是为过去做个了结,二是虽然岩主赐名赐武器,力排众议,到底需要魈自己做出行为来打消别人偏见。
梦之魔神拐走的仙兽只有魈,手底下大魔残害的璃月子民却不在少数。或被啖食血肉,或被掳为奴隶,或被藏匿起来……翠玉之弓如千钧雷霆取走魔神性命,那是她自食苦果,但璃月子民何其无辜!那日各色大魔幸存下来的都没能逃走,悉数关进璃月牢里,不管用什么方法,最后终究是问出了藏匿点。
被掳走的甚至有人类孩子,幸而去得及时,身上没什么伤,只是被吓到了。
摩拉克斯忍不住去看身边魈的表情,只是匿在阴影里看不真切,烛光时不时打在他脸上,显得更沉默。这些消息没有刻意避开魈,也不知听去了多少——算起来夜叉的年岁也不算大,在仙人中甚至能称得上小。
殊不知,那孩子能毫发无损地等到被救,正是他身边这个“孩子”的功劳。不多时,故事的另一个主角也出现在面前,十足十的阶下囚模样,正百无聊赖地出神。
大魔看清来人,阴恻恻地笑起来,语气很是恶劣:“是你呀,主子死了就转头爬上别人的床。怎么,攀上下家才来救我们这些昔日的同僚出去吗? ”
魈没反应,不愿拿正眼瞧他。这种话听在耳朵里甚至算不得污言秽语。爬上别人的床?那确实,他每天都在岩之魔神的床榻上安眠。昔日的同僚?是指互相敌视的那种同僚吗。救他们出去?他是来取他们性命的。
大魔目光不敢在摩拉克斯身上停留太久,一方魔神的威压不是他能承受住的,但他知道必然活不过今天——那被前主百般折磨的金翅鹏鸟,正如同新生好端端地站在他面前。
“脸蛋这么漂亮想来是用狐媚子功夫把人迷住,短短几天怕不是让人玩了个遍!”说罢颇为下流地在下唇摩挲,好像尝到了什么美味,“我看岩之魔神摩拉克斯也不过是个好色的蠹虫!为祸四方的敌将也敢带在身边,就是独爱好颜色!”
摩拉克斯没做表示,好像话里骂的人不是他和魈。
魈倒是有了点反应,正眼看过来,登时微微眯起一双金眸,菱形竖瞳似是结满冰霜,就那样盯着“昔日同僚”,满是警告意味。
大魔心下一惊,好像又见到当初正把人类小孩当玩具时,金翅鹏鸟冷冽的目光。明明是主子的阶下囚,却非要护着一个话都说不明白的人类小孩,他本不惧怕,却被那仿佛会将他碎尸万段的目光吓退,一时失了盘算,再回过神来已如了对方的愿,放过了那个孩子。
当初有主子控制金鹏鸟心神尚且惧三分。他被震吓住,手上小动作还没来得及作用,一柄绿影来得极快几乎一瞬便横贯胸膛把他死死钉在身后墙面。血液四溅,一股一股从心脏处蔓延出来,顺着墙壁流下,流淌到摩拉克斯脚前。
岩之魔神滴血未沾,因为那柄枪的主人就挡在他面前,浑身肌肉紧绷等着大魔下一步动作。他拍拍魈肩膀示意放松:“你们之间的恩怨全都交给你解决,放心去做,不必顾及我。”
“帝君,请您退后几步。”
魈踩过血滩快步逼近墙壁,将将抽出和璞鸢来,大魔已然软烂得跌坐下去,瘫在地上,忽然歇斯底里叫起来:“你杀了那么多人,和我有什么区别!凭什么你就能——!”
枪尖倏然抵在咽喉。
“摩拉克斯你不得好——”
嘶吼被打断,寒光一闪脖颈当即涌出汩汩鲜红,竟是被割断了。魈冷冷收枪,抬起腿一脚踏在大魔嘴上:“留着下去说给你主子听吧。”
岩之魔神岂能被他辱骂?胆敢对帝君不敬,便是有十张嘴他也能让其一一闭上。魈转过身解释,他杀了大魔是因为此人贼心不死,摩挲下唇是那人发动攻击前的习惯性动作,如果不先下手恐会被其暗算……
摩拉克斯却盯着魈面容上几滴血。“脸蛋漂亮”几个字绕在他耳边:夜叉模样生得漂亮,教鲜红这么一缀更显得眼尾绮丽。眼角眉梢还带着鲜明的、没散去的怒气,边说话边满不在乎抹去血迹,带起一阵像是让画动起来的风,更是让人觉得生动。
魈的声音渐渐停了,抬起手摸摸自己脸颊,小心翼翼地问:“帝君,我是不是做得太过分了……?”可那大魔是死有余辜……您为什么光盯着我的脸默不作声?
摩拉克斯第二次拍拍魈肩膀,却是让自己冷静下来:“不,很漂亮。”
这是在夸他办事漂亮。魈不做他想,雀跃起来:“帝君,接下来?”
这一问把摩拉克斯问住了。今日原想着仇敌见面分外眼红,少不了一番拉扯,谁知魈竟如此果断,不多时就解决了。那大魔算是无主时的山大王,沉吟片刻,又把问题抛回去:“你想去做什么?”
魈一愣,好像听到什么不可思议的话:我想做什么?为什么不是需要我做什么?
今日之事他提前并不知,只是在帝君告知他时乖乖跟着来。仔细想想也不算是告知,更像是询问——“可好”。他觉得好不好又有什么意义?既然已定下契约,那做什么都是应该的,为什么要问他的意愿?
那段岁月,让魈渐渐忘了何为愿望。他被拘着犯下杀业,被锁链穿过肩背,每一次不甘挣扎都换来变本加厉的折磨。他不愿下手扼死一条鲜活生命、不愿看着一双渴求的眼睛、不愿听到凄厉的尖叫……他不能不愿。鲜活生命在他手上流逝,渴求的眼睛怎么都无法合上,在无数次的梦境中死死盯着他,凄厉的尖叫每每让他好不容易松快的神智又一次翻腾。
他的不愿,他的愤怒是掌控者的笑料。像笑一只无翅鸟渴望飞翔,笑一柄剑不愿杀戮。魈不知多少次眼睁睁看着他的身躯被控制,犯下难以原谅的错误。他不能有任何愿望,他的不愿会碾碎别人的愿望。渐渐变得乖顺,即使被人濒死前的憎恨刺痛,也不再表现出一丁点渴望亦或抗拒。
唯独那个孩子。那个在大殿上被四处魔物精怪吓得瑟瑟发抖的孩子,恐惧让他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含混地惊叫“不要吃我”,七八岁的年纪,吓到哭都哭不出来。大魔猫抓老鼠一样围上去,为首的神色恶劣,抓住孩子细瘦臂膊,那孩子尖叫:“别动我!岩王爷不会放过你们的!”
与此同时魈耳边突然爆出一阵稚嫩的哭喊——“救救我!谁也好,我不想死……”
他几乎是本能冲出去,狠狠攥住大魔手腕,把他一把扯开。金鹏鸟展现出一种全然陌生的守护姿态,往日的“屠戮者”常常闭着眼睛无声抵抗,现下一双眼睛陡然睁大,黑金的菱形竖瞳爬满冷意,竟让大魔想到曾在战场上瞥见的,那双金珀一样的眼睛。
那是守护者冷硬的警告。大魔败下阵来,不敢再对那孩子和他父母怎样。至于之后他怎样在主子面前添油加醋描述此事,魈又受到怎样的惩罚,他都不再回忆。他只知道当时救下一个孩子,也救下了曾经的自己。
孩子口中的帝君救下了他们,甚至还在询问他的意愿。
我想去做什么?魈从回忆里拔出,摩拉克斯与他几乎是异口同声:“去看看那孩子吧。”
对视一眼。摩拉克斯想,魈远比他想象的要聪敏,神智恍惚的时日里还能捕捉细枝末节,掌握可能会对自己有利的信息,也明白自己的处境。又觉得魈心思细腻,还想着被救下的孩子;魈想,帝君不愧是帝君,怪不得那样年岁的孩子都敬重他,让人夸赞“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深”。
这个死里逃生的孩子和家人一起被安顿在安全的地方。去的路上魈一直保持距离跟在身后,摩拉克斯索性放慢脚步:“今日见你一击毙命,之前可有习过枪法?”
岩之魔神将和璞鸢赠出,只是因为那枪与魈投缘,翠金颜色,锐利外形,一鸢一鹏,再般配不过。当众交与魈更多的是出于保护考量,以此表示自己的重视。若是魈用不习惯,大可再换别的,想要什么他都能锻造出来,更何况还有若陀在。
他的护法夜叉们所用武器就各不相同。思及此,摩拉克斯暗暗把见面之事提上日程。浮舍、弥怒、应达、伐难四位夜叉是璃月不可或缺的战力,威望也高,正分散在四处守着重要险道。故而还未让他们与魈这位同族见一面。
魈跟在后面摇摇头:“没有。”
“择日我带你去体验各色兵器,看看哪个用得趁手些。若你喜爱用长枪,回去后便教你习些枪法。”摩拉克斯又在心里给日程表添上一笔,盘算着不如将此事交于仙众夜叉,正好可以增进增进他们感情,“虽见你善战,但没有武器傍身,很容易伤到自己。今日你挡在我身前,多少有些冒失了。”
魈不解道:“这是我职责所在。”
“什么职责?”
“做您趁手的一把剑。”
摩拉克斯一顿,反问:“这话又是谁说的?”
“您。”魈答,神色恭顺。
这下彻底噎住了。摩拉克斯轻咳两声,解释:“那时只是找个理由让你留下,并非把你当成工具的意思。”
见魈不知如何回答,他只好生硬地转移话题:“那孩子姓王,待会儿见了叫他小王就好。”
不多时便到了。王氏夫妇知道他们来意后把空间留给他们。小王正捧着一本书看,他身后书架满满当当,想来是书香之家。
这些天他认得了帝君,感怀帝君救命之恩的同时,心里也想着那天护着他的哥哥。故而虽然魈与那天枯槁模样不尽相同,他还是一眼认出来,顿时又惊又喜,也不顾书被他扔个人仰马翻就扑过来。
毕竟还是个小孩子,没有大人那些弯弯绕绕有无失礼的念头,帝君说过不必多礼他就不多礼,一心想着救命恩人,谁料刹不住车直直扑进魈怀里,被对方下意识揽住。
“哥哥!”小王抬起头,眯起眼睛仔细打量,感觉魈实在是变了太多——简直是神采飞扬崭新如初!不由得心里直夸帝君,不但把那大魔头打败,还让仙人哥哥变得这么有精神。
魈僵硬地点点头,不动声色松开力气,悄悄往后挪了挪。他实在应付不来这样亲密的肢体接触,也就对方是个孩子,若是换做别人可能还没近身就被他撂倒了。接近意味着伴随无法预测的威胁,他已然失去了将信任和盘托出的愚蠢。
小王没在意,朝摩拉克斯投去乖巧的笑容转而又来问:“哥哥你叫什么呀?”
“叫我魈便是。”
摩拉克斯很是受用。魈很珍视这个名字,这个摩拉克斯起的名字。赐名,如此珍重之事。往后提起“魈”,外人不知,夜叉却每每都要想起摩拉克斯,想起这段恩情。每一次介绍自己,名字背后的故事便会暧昧不清地一次又一次飘出。那是他们隐秘的联系,是无形的缎带,这端系在他的腕,那端系在帝君的指尖。
“魈哥哥!”按年纪魈不知该是小王的多少辈,但魈与小孩子都并不在意。小王认真道,“谢谢你救了我!以后我也要学武艺,救更多的人!”
魈面对这样赤诚的眼神,也点点头。
只是小王的父母在孩子身后轻轻地摇了摇头。摩拉克斯见此,立时明白了。这孩子心有雄心壮志是好事,只是习武艺对他来说或许太难了——他的身体很虚弱,许是天生就有不足,屋内燃着炭火,脸色也有些苍白,身量更是比不上同龄的孩子。
那倒也没有关系。换一种做法也同样能保护他人。喜欢看书,那以后便著书立说,以自身经历激励他人,不失为一种出路。
小王身体不好,不多时就感到困倦,见此,二人就告了别。
回程路上,魈正盯着帝君背影,心中暗自仰慕,就听摩拉克斯冷不丁说:“我要你杀了那个孩子。”岩王帝君似乎有意在魈面前显露自己威严,不仅话说得简短,语气更是魈不曾听过的冷淡。
“为什么?”魈错愕,下意识问道。
摩拉克斯看向远处:“你不愿意,是吗?”
这更让魈捉摸不透。为何要他杀了那孩子?帝君为何会下这样的命令?他信任帝君,许久的相处诞生了磅礴的崇敬与憧憬,让他愿意遵从帝君的每一个命令。可是……这个命令无疑是……
他定下心来,坚定道:“恕我难以从命。希望您能告知我原因。”这算是他第一次“顶撞”岩王帝君,但他并不惧怕。或许在不知不觉中,岩王帝君的伟岸身姿已像印刻在每一个璃月子民心中般,也印刻在他神思中。即便是这样无情的命令,也绝对是事出有因。可他需得听到帝君要他做此事的原因。
因为什么?
摩拉克斯转过身来,逆着光,魈看清他表情后更不明白了。帝君嘴角噙着笑,好似对魈的拒绝感到欣慰。魔神第三次拍拍夜叉肩膀:“一柄趁手的剑可不会拒绝使用者的命令。”
原来是接续被转开的话题。魈反应过来,又听帝君解释:“若真把你当做工具,便不会给你拒绝的权利。你不愿听从我无根无据的命令屠杀无辜,正是因你经历诸多但心性不曾偏移。魈,你绝非工具。遵从你的愿望便是。”
他绝非工具、心性未曾偏移、遵从自身愿望便是。魈只觉帝君所言如雷震耳,一时之间心胸涤荡,细思明白后眼中光采又更亮了几分。
摩拉克斯见此状,心头更是轻松起来。眼见着一个少年逐渐挥去死气,像株焕发新生的幼苗一样洋溢起生机,任谁看了都会欣慰吧。他盘算着,今日除梦之魔神麾下遗孽,仍不足以为魈扫除他人的偏见。
还需一件事,表明魈对璃月的忠诚。
谁承想,这一日来得那样快。
安宁不多时,近处又一强大的魔神不知筹谋了多久,竟趁着大雪掩了人视线,毫无消息便大张旗鼓,携着他手下数以万计的魔物席卷而来。璃月众人饶是再严密,也架不住这浩浩荡荡的攻势,霎时陷入一场苦战,各路仙人都被绊住脚,一时间竟被困在一处,顾不得别处。
那场战役过程与之前的每一次都无甚不同。唯独这次璃月阵营多了位夜叉,也唯独这次战役令摩拉克斯没沉住气。战争时谁都没有留意,直到剿灭最后一个魔物,争得片刻喘息时间,有千岩军慌慌张张前来报告——
一处阵营全都不知为何昏迷不醒,那处关隘无人镇守。但不知为何并无魔物侵入关隘。
听到这个消息时,摩拉克斯眉间一跳,刚松懈下来的心又悬起来。
他环视一周,只有魈不在身边。摩拉克斯心有所感:那处关隘只有魈一人面对。魈本不该出现在那里。这场袭击来得急,他只是要求魈原地待命,正因尚未上过战场,在他身边更稳妥。可是他回想起来,从战争开始,他就没有见到少年仙人的身影。
雪下得太大了,天地黑压压一片。岩王帝君几乎是冲去关隘,毫无察觉自身已挂了多少雪丝。
当他赶到时,遍地是魔兽尸体。他视力极好,慌乱之下竟没找着魈。幸而和璞鸢被他赠与了魈,他终于瞧见莹莹的光芒,在一片灰暗中像是指引他一般亮着。
旁边便是失去意识的夜叉。
雪已吞吃了魈的半边身子。夜叉定然不愿帝君瞧着他如此狼狈的模样,只是他已不知昏迷多久,四肢躯干上伤口淌出的血也与雪一同凝在身侧,又被新的白色掩盖。血漫了满地,即便被冻凝,也可见其触目惊心。
那场面实在惨烈,以至于摩拉克斯一时间也慌了神,急忙去探鼻息。明明他对温度的感知极不敏感,却觉得手指冷硬,什么也没感知到时,心脏也似泵着冰水,幽幽渗着寒气。
……不,还有一点温暖。
魈几乎没了呼吸,或许就是吊着一线游丝般的生命,在天寒地冻中静静地等着。等着什么?等着救援?还是等着死去?以一人之力守住此等险要之地,纵是再身有大威能,也只能拼着一口气,近似同归于尽般剿灭敌人。
夜叉即便生命力在仙家中称得上最为坚韧,也并非不会死亡,若是摩拉克斯再迟来一些,怕是凭谁来都回天乏术。但好在,夜叉生命力在仙家中称得上最为坚韧。即便处处是凝涸的血迹,即便伤口狰狞,几乎要剜去他的命,他也活下来了。
死亡的天命没有降到魈身上。它只是从身边蜻蜓点水般掠过,而后便消失了。
魈命不该绝。
经此一战,再无人质责魈的过往。谁也没有办法苛责一个浑身上下裹着药的伤员,更何况这位伤员以一人之身,挽回多少千岩军性命,一段时日里不曾醒来哪怕一次。
魈绝无二心,大家都已心照不宣。帝君所做之事无疑庇护着魈,约束众人的猜忌,但要得到信服,全在魈自身之举。此次这位后来的夜叉,完全可以束手旁观,但他就是敏锐察觉到了不对劲,不顾帝君命令,用命为代价换取胜利。为了名声?以命换名声,这样不值当的事情谁会去做?便是再不服气的人也想不出诋毁的话。
在外征战的四位夜叉自然也听闻此事。他们本就对魈的经历心存怜悯,虽仍与旁人一样并不完全信任,心里的天平也已经有了倾斜,这下更是几乎完全倾斜。浮舍所在处战事略有放松,他与魈见面一事便很快敲定下来。
传闻沸沸扬扬,而岩王帝君府邸中没有任何声息。就连光也沉沉地透过窗棂,只是默然地偏移着。传闻的主角正在此处养伤。
魈终于醒来。摩拉克斯正坐在他身侧,阅览着一本古书。说是醒来也不尽然,魈只是眼睫翕动了一下,摩拉克斯便放下书凑过来,直至夜叉完全睁开眼,看到的就是帝君关切神色。
岩王帝君不如惯常般云淡风轻,反倒眉目间写满了担忧。仙医拿出毕生所学,不知用去了库里多少珍奇药材,凭着夜叉本身强悍的体质,才好歹保住魈一条命。
但何时醒来都没有定数,或许只用几日,或许得几月,谁也说不准。好在这一场战役虽损失不可说不少,却着实震慑住了周遭各路魔神,现在璃月无外敌进犯,终于挣得喘息一口的安宁。
伴着魈,等着魈醒来,这样简单的事情他有足够的时间去做,只是从没有一次觉得等待如此令人心焦。他具有常人难以想象的耐心,自然也有着常人难以理解的淡漠。他的生命如此漫长,若是性子急躁些,那每分每秒该如何捱过?
可他也并非没有感情。此时懊悔焦急担忧与愤怒交织着,直扰得他一页书都看不进去,那些文字好似也成了刀剑盾牌,密密麻麻刺痛他的眼睛。
他怎能眼睁睁看着魈凋敝在自己面前?魈已没有初见时求死的心思,亦非那时万念俱灰的模样。他怎能——
这样惨烈的损失,本不该发生的。璃月阵营里有人生了二心。他早已着人去处理此事,大张旗鼓杀鸡儆猴绝不手软。既立下了功业,那便不吝啬赏赐。但做了错事,那便接受应有的惩处。岩王帝君的举动又一次表明了自己的态度——此后阵营内部也不再有人敢造次。
好在魈醒过来了。
此刻摩拉克斯只是敛了肃严,问道:“能看清我是谁吗?”
“帝君……”长久没说话,魈声音早哑得听不分明。他想抬手,混沌间没太感知到它们的存在……他的臂膀——怎么了?
“别担心。”
摩拉克斯握住他的右手。一种温厚的暖意点燃他,像把全身的冻结都化开了。魈郁茫的神思静下来。
那时帝君命他在原地待守,但也说过情势不对可以自行行动,他偏生就察觉到那处关隘的方向不太对劲。
待他离得近了,就见一个着千岩军服饰的人向着反方向越走越远。走到营地里,此处守军竟一个个东倒西歪,昏了一地。这下明了了。璃月出了叛徒。
从牢狱回到府邸后,帝君也曾教导他枪法。幸而那时他学得认真,竟就在此危急关头,教他生生用一杆和璞鸢击退乌泱泱袭来的魔兽。只是代价也过于惨重,新伤叠旧伤,血流不止,他毫无余力为自己处理伤口,最终体力不支倒在雪地里。
他依稀记得那时身体僵硬到四肢都不听使唤,臂弯处的血几乎都要流干,只是他根本顾不上自己是否健全——生命之火将逝……本来就这样逝去,也实属正常。可他心里似乎总有什么支撑着他,支撑着他等到了救援。
摩拉克斯又点亮了他的生命,现又点亮他的神思。神明何至于做到此等地步。
“帝君……”魈努力发出声音,“我……”
摩拉克斯知他惶然不安,很是宽慰一番。总结下来便是,放心你没有缺胳膊少腿,只是昏迷了许多天,拿药汤将养段日子就能好。被算计的营地也无一人伤亡,若非你拼死守住阵线,璃月或许会面临一场恶战。
那处关隘极其重要,若是失守便会成为璃月阵线的最薄弱处,众矢之的。若非魈,营地的千岩军定然在睡梦中就被屠尽,而后经历一场恶战的璃月众人又将面临腹背受敌之困境。即便只是估算,也可知会是极其惨重的损失。
这一切都因魈的死守而未曾发生。千岩军没有因首领的背叛而不明不白牺牲,璃月众人也没有因腹背受敌而不清不楚增添伤亡。
那就好。魈心里的石头坠下来一半。摩拉克斯感到手心搔动,原来魈仍不放心,他心领神会,便站起来,召出和璞鸢展示给这位动弹不得的伤员看:“它也没有受损,完整无缺。”
和璞鸢由他神力化成,曾化作巨鸢直刺至漩涡击杀魔神,自然不同凡品,有了灵性。器物或许也会随主,坚韧之人,器物自然也更坚韧。这杆翠绿的长枪,已变得似乎生来便是魈的武器。
摩拉克斯转动枪身。确乎没有一点损伤。魈这才放心下来,支撑不住又闭上眼,淹没在沉沉的黑暗里,只觉得心安。
再次醒转,帝君正坐在他身侧阅览一本古书。见他睁开眼,摩拉克斯合上书,从旁的小火炉里拿起煨着的药壶,浓赤的药汤倒在青瓷小碗里,深与浅冲击极大,霎时间弥漫开一股清苦气,避之不及。仅是闻闻就已让人作呕,更别说要喝下去。
仙人只是不同于凡人,不代表没有味觉。摩拉克斯不禁想,好像自打魈回到璃月,就总是被他灌下这样苦的药。之后他多看看医书,尝试改变一下药的味道吧……不,最好以后都不要出现用药汤吊着命的情况了。无需外物滋补才是最好。
他端碗凑过来:“醒了便喝药吧。”
“帝君……”魈撑着坐起来,想问他又昏迷了多久,为何每次醒来帝君都在他身侧,只是过了一小会儿吗,可他似乎困于黑暗中数日,嗓子依旧不争气,“我……”也不知是不是因仙人恢复能力强,这次魈终于能感知到四肢清楚的存在。
摩拉克斯抬抬手,示意他不要挣扎,喝了药再说也不迟。只是魈本就头昏脑胀,神思尚未完全回转,闻着那药苦气竟一阵晕眩,忍不住干呕起来,又因着狼狈而羞恼,一时间咳喘起来,咳得惊天动地,也惊动了外间的人。
碗又被放下。摩拉克斯帮他顺过气来,又扶他躺下。心里暗自庆幸,幸而没让浮舍见着这幅场景,不然魈怕是心里要怨他。殊不知魈正因在帝君面前失态而懊恼着。
浮舍正坐在外间。
今日浮舍终于处理好军中事务,就在前两个时辰依着约定归来,一方面是向摩拉克斯说明情况,另一方面就是见见魈这位命途多舛的同族。帝君在外间接见了他,以魈尚在沉睡为由拒绝了他的探望。
军中情况并不冗杂,不多久便讲完了。浮舍心中想着今日另一目的,忍不住又问魈何时能醒。摩拉克斯摇摇头,也不拐弯抹角旁敲侧击,开门见山问浮舍怎样看待魈。
浮舍如实说了心中所想,又说其他兄弟姐妹也是一样,日后相处定不会为难。末了他又委婉道,还是要相处相处才知道能不能合得来。
是了,连面都不曾见过,能够承诺不为难,已是最大限度的信任。
正相顾无言,大夫送了药壶来。药味极其苦,大抵是什么集天地精华的好东西都熬了进去,东西是好东西,只是混杂在一起,饶是能起死回生,也实在让人难以下口。
大夫叮嘱半晌,说此药最好在温热时一口气下肚,便是捏着鼻子也要喝下去。说罢要去忙活别的事,摩拉克斯正要拿着壶去内间,浮舍却拦住了大夫。
“这药会与别的吃食相克吗?”
大夫思索一番:“倒也不妨事。”
“那劳烦你送些蜜饯来。”
摩拉克斯在旁恍然大悟。良药苦口不得不喝,但苦口过后吃些蜜饯压一压苦气也并无不可。此前魈似没有味觉,那般难以下口的药汤都能面不改色一口气下肚,也并不贪恋甜食,故而他从没想过备些甜的东西。
仙医应下:“不劳烦不劳烦,我稍后遣人送来。”
蜜饯送来时,药已煨在炉上。摩拉克斯在里间看书,魈便醒了。一阵咳嗽气喘之后,好歹是安静下来,只有小炉子噼噼啪啪地响,药也稍凉了些,倒是正好入口。
喝了药,伤员眉头忍不住皱起。摩拉克斯适时递上一块蜜饯。魈不明所以,只按着摩拉克斯所说含在口中。
他的眉头又舒展开了。
自打摩拉克斯带着蜜饯和药壶进了里间,浮舍就在外间候着,也捧了本书看。人间总有些时兴的著作,平日里不得闲,今天倒是能大饱眼福。
【……且看那夜叉,刀枪不入,怒目圆睁,威风凛凛,武器耍得虎虎生威,要取作恶精怪性命。直教那精怪吓破了胆,惧得肚肠一通乱搅,竟生生呕出两口血,瘫软在地,咳喘不止——】
——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声从内间传来。接着没了声息。
浮舍朝门看了两眼,什么也看不到,也没人叫他,只好继续看下去。
【……夜叉有大威能,剿灭害人精怪时常覆一傩面,其形可怖,能止小儿夜啼。然从不伤人,受其所护者为多。杀生为何?戮战为何?无人知晓。然帝君座下能人均尊奉契约,故而应为岩王帝君而战。】
——浮舍听到摩拉克斯问:“你为何而战?”隔着门他听得并不真切,接着是嘶哑的声音,闷闷的沉沉的,毫不犹豫地响起:“为此世而战。”
门开了。之后同族间的交谈摩拉克斯没再插手,也不知他们聊了些什么,这下倒是此处府邸的主人在外看书了。
他本无意听二者对话,只是他们不知怎么话题就拐到了岩王帝君身上,声音就那么轻飘飘地传进他耳朵里。
“帝君不是一直都在吗?”浮舍嗓门大,让人听得一清二楚,只见他直爽道,“不然怎能第一时间知晓你已醒来。”
摩拉克斯在外间咳嗽两声,示意自己听到了。里间沉默一瞬,就听帝君欲盖弥彰地解释:“只是今日恰巧预感到。”
原来如此。魈恍然大悟。帝君神通广大,无所不能,能感知到仙人何时醒来也不是什么难事。况且……他在帝君身边这么久,这种情况倒也不稀奇。
之后三人攀谈一阵,浮舍不知为何一定要唤魈为“金鹏”,摩拉克斯猜测应是夜叉间不成文的习惯。
魈也没提出异议。此事就这么定下来。浮舍见时间不早,告了别。
送走浮舍,又迎来位老朋友。若陀龙王像是掐着时间,来找摩拉克斯下棋。这一次战役后,璃月难得保持着暂时的和平。大家都紧绷神经数月,也该放松下来歇息歇息。
若陀朝内间看去,用眼神询问:你不去照顾他吗?
摩拉克斯用眼神回他:我不打扰他休息了。
摩拉克斯房中常备着棋盘,和若陀龙王有一搭没一搭地下着棋,忍不住攀谈起来。其实他们也没什么好聊的,只是顾着魈的伤势,知道魈被从头到尾包得像个粽子,只能被迫躺在榻上养伤,心里正苦闷,便提高声音,说得逗趣些,权当为这次的大功臣解闷。
魈并不知晓摩拉克斯与若陀龙王的过往,又架不住好奇,悄悄转了转身子,好让交谈声更加清晰传入耳朵。不知道药里熬煮了什么东西,他喝完之后觉得通身都暖和起来,使不上劲儿的四肢也恢复了气力。
但依旧还是躺着听外间两位聊天最合适。只是怎么越听越觉得不对劲?岩王帝君和若陀龙王好像铁了心要抹黑彼此形象,一个建立在事实上的惊世骇俗之故事应运而生——
若陀即使在地下,也是响当当的龙王。当然,此处之响当当,并非名声,而真的是声音之响传遍整个璃月。起初璃月民众被吓得以为天地震颤,是大地开裂崩塌之不祥,且不分白昼,时不时以极其霸道的态势席卷每一片土地。那响声绵长,悠远,听得久了甚至有些催眠,只是战争年代谁又能在未知中安眠?
此事实在蹊跷,摩拉克斯决定亲自顺着声音的来处寻找罪魁祸首。这一找并没有预想中的天崩地裂,反倒从地底下带出位得力帮手、日后的至交好友。
原来是那若陀龙王因天生无眼,生于地底无人攀谈,索性身子一翻,睡起了漫长的觉,睡得天昏地暗;打起了漫长的鼾,打得昏天暗地。
岩王帝君化作本相,警告庞然大物:别一下睡太久,打呼噜也好歹有个度。
庞然大物睡眼惺忪——摩拉克斯对此提出异议:你当时没有眼睛——他嗅到岩元素和龙的气息,知道面前应是自己的同族,就攀谈起来。
其中无非就是互相表明身份。摩拉克斯见龙王孤苦无依,不能视物,便赐予他双眼,约法三章,带他来到地面。
再壮阔的故事,也总有讲完的时候。龙王抿一口茶,寻思随便找本故事书来说,目光梭巡一番,抓起一本,翻开看了看。
嗯,是个爱情故事……
……嗯?
若陀看看摩拉克斯——对方正垂眼喝茶;若陀看看内间隔断——魈想来还在听;若陀看看茶杯——岩王帝君出了名的怀旧,此时在杯中浮浮沉沉的不是惯常的那一种,反倒换了口味清淡的。
龙王大人灵机一动,“编排”起岩王帝君来。那时年轻的岩之魔神或许并不知情是何物。璃月尚未安定之时,生离死别如家常便饭,摩拉克斯体恤民众,唯独在一对夫妻殉情之事上皱了眉。
一队千岩军遭遇魔物偷袭,拼死守护身后村庄,最终全军覆没,村民安然无恙,其中一人的妻子得知消息后怆然自缢,是为殉情。
这并非极其难理解的举动,摩拉克斯却像是想不明白:婚契并无同生共死之约,为何要自缢?
“他为什么要赴死?”
来汇报的仙人闻言目光错愕,解释道:“他们是夫妻。”
摩拉克斯点点头:“我知道。但婚契中没有同生共死的规定。”
仙人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岩王帝君竟如此愚钝,真是让人想不到。
若陀龙王反将一军,摩拉克斯倒是毫不介意。送走若陀龙王后,摩拉克斯知道魈一个人待着实在无聊,得了空就又继续为魈读书。他坐在伤员身旁,字字句句语调舒缓地读出来。此书正是若陀调侃岩王帝君所用的爱情故事。
读完“爱”,魈本聚精会神听着,忽然问:“帝君,何为爱?”
这一下问得摩拉克斯猝不及防。他又翻开书,试图分析出点什么:故事里的主角为爱同生共死,或许同生共死就是爱。感情也是可用来交换的筹码,故而爱也是一种筹码……
两个人探讨一番,最终也没能探讨出确切的答案来。
养伤期间,魈也没能歇下来。帝君有处理不完的事情,不能时时刻刻陪着他。之后以浮舍为首的四位夜叉也都暂时卸下身上担子,与他正式见了一面。魈的身体素质超乎仙医的认知,他恢复极快,最开始还浑身上下包得严实,这些天那些狰狞的伤疤就已几不可见。
而且他不留疤,多叫人艳羡。以至于帝君诞辰那日,应达和伐难来时特意带的祛疤膏成了摆设。思及此,魈觉得这一次见面让他对浮舍的印象产生了更大的颠覆。
帝君诞辰在每年的最后一日,寓意极好,故而他虽不怎样庆祝,璃月众仙还是年年都为他庆祝,若遇上战事,也会忙里偷闲来拜访一番。摩拉克斯问魈生辰是何时,魈如实说了,但也说他不庆祝生辰。摩拉克斯思索一会儿,说,既如此,不如待到战争结束,我为你过一次?
摩拉克斯怕他不愿,开玩笑般说,生日要许愿,便把这个当做我的愿望吧。
魈自然没有拒绝的理。
今日可是帝君的诞辰。
四位夜叉就借此机会与魈见了一面。
不知浮舍回去后与其他三位大将说了什么,或者说把他描述得有多惨,弥怒一进来就直拉着他的手承诺要为他裁一套新衣,问他喜欢什么样式;应达站一旁与伐难,目光中满是魈看不懂的温柔,直看得魈起鸡皮疙瘩;浮舍站最远,直满意地点头。
一见如故应该就是这样。难得有机会,浮舍走上前来,为魈一一介绍起其余几位同族来,不多时,各人性格爱好就已大致明了了。那天他们聊了很多,或许因是同族,或许因几位夜叉都热情又赤诚,魈很快就与他们熟稔起来。
既是同族,自然还是住在一起最为妥帖。四位夜叉的固定住所在一片竹林里,那儿极其幽静,魈不喜吵闹,住在那里很是合适。
但魈没有完全恢复,最后摩拉克斯与浮舍一合计,过些日子再提及此事吧。
战争暂歇。魈已完全好起来,甚至比往日看着还要好,他知没有外敌入侵,不代表璃月境内就安宁,自告奋勇过上了早出晚归的生活。他谨记当初与摩拉克斯立下的誓约,与魔神遗恨滋生的魔物打斗时时常被溅一身血。帝君知道他那称得上不要命的打法,严肃地教导他一顿,倒是让他改了。
只是要降妖除魔,就难以避免血迹。
魈在门前犹犹豫豫徘徊许久,沉默地抬起手臂嗅了嗅:往日他身上是淡淡的清苦气,只有挨得近些才会闻到;现下他站在岩王爷门前,满身是血,被夜风一吹,污人口鼻的腥气就四散开来,身上却是半点不减。
今日他回来得晚些,见着帝君屋中已陷入寂寂的黑暗,拿不准自己要不要进去。
当月亮已高悬夜幕,第九片落叶从肩头划过,风也不再在他鬓角缠绵,魈终于决定,转身,抬头——树拥着月儿,叶茂枝盛,正适合他高处俯瞰。
他并非无处可归,眼前这府邸便是岩王爷住处——也算是他的,内里多了许多共同添置的器物——魈自然可以随意进出,哪有不让人回自己家的理?
只是摩拉克斯素日喜香,炉里常常燃着清雅香料,魈闻着熟悉,但不曾问过;夜晚处理公务时喜静,只点一盏灯,满屋便寂静无声。浑身血迹没有一点自己的,即使受了伤也并不惧怕帝君责怪不爱惜自己。他是想,一不香二不静,若是帝君已然休憩,这样闯进去怕不是要扰了帝君清净。
翻身上树,第十片叶落在他头顶。
魈正不知望着什么出神,听见门被推开,随即摩拉克斯的声音便响起:“怎么不进来?”
他就着风跃下来,却被摩拉克斯一伸长臂揽进怀里,那些尚未干涸的血迹悉数因着这一触碰污了帝君衣衫。他不敢挣扎,又不想血腥气冲着束缚住他的人,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摩拉克斯丝毫不在意,像怕他跑了,借着月光低头打量一番,问他:“你的血?”
魈摇摇头,甩出来几片叶子。
那几片叶子,摩拉克斯可说是再熟悉不过。
第一片落下,摩拉克斯觉察到他的气息;第三片落下,看见“鬼鬼祟祟”的身影徘徊在窗前;第五片落下,摩拉克斯忍不住猜测魈到底用意何在;第六片落下,摩拉克斯开始踱步;第八片落下,摩拉克斯皱眉,迟迟等不到夜叉推门而入;第九片落……这树怎么这么能落叶子?
摩拉克斯屏息凝神,发现不对:翻到树上去了?再不出去迎接,怕是明早起来树都要光秃了。摩拉克斯眼神坦荡,只当自己是为了救这棵树于水火之中,去捉那不愿归家的金鹏。
绝非是胸中堵着一口气——气魈明明厮杀一夜却不好好休息。
之前他虽因为魈不要命的打法斥责过他,但也并非胡搅蛮缠不讲理之人。他只是气恼魈不在乎自己安危,好说歹说他也把人养得精气神都锐利起来,谁知这孩子全然不似身段模样那样细致。没断胳膊断腿就都是小伤,明明能躲非要以身躯相抗,常常搞得一身血,也不知多少属于敌人多少属于这位仙人。
如果他今夜不出来,那魈岂不是要在树上待一晚上?既然魈好好听他的话,已然懂得保护自己不受伤,不是怕他斥责,那是在怕什么?难道是他上次吓着魈了?
“为什么?”
魈抬起头,迎上岩之主困惑目光,全然不知帝君此时心里闪过多少说辞:“怕扰了您清净。”
就因为这个。摩拉克斯哑口无言。
“落叶子的动静也比你大些。”言下之意是那点比风还轻的动静怎么会扰到他。魈身量小些,也轻些,行动时迅捷干脆,有几次悄然站在他身后竟差点也没让他察觉到。
魈往后退一步,避开探究神色,直言不讳:“脏。”又转过来,目光在两人衣衫间梭巡,皱起了眉。现在好了,不但他一身血,帝君衣袖、袍摆也都失了本来颜色,幸而这身并非弥怒所做,不然还不知要被怎样唠叨。
弥怒常与帝君在一处,他们对服饰纹样都颇有研究,审美又相近,故而帝君房中很是收藏了许多弥怒的作品,只是有些衣服从没见帝君穿过。
这可不能怪我。魈想。
“既知脏,为何不去清理?”
魈迷茫了,因为怕血气冲着面前这位魔神才犹豫不决,谁料对方反过来问他为什么?结果事与愿违了,还挨一顿问。他不知不觉带上了一点恼,恼自己就该随便找个池子洗干净然后去树上待一晚:“怕您嫌弃我脏。”
这话说出口却变了味道。魈蓦然想起,他身上染的血几乎能将他淹没,他的过往任谁听了都会觉得肮脏不堪吧。
魈的语气带点嗔意,摩拉克斯听来只觉新奇,未如同魈想象的那样朝着肮脏过往想。这是在怪他休息得早,爱清静,妨碍到金鹏大将休养生息,还来兴师问罪了?殊不知他在房中等了多久,竟只等到个鸟儿归巢——正儿八经的树上鸟巢。
看来下次还是别把灯吹灭了,门也开着窗也开着,好歹给魈上仙留个回家的底气。
摩拉克斯在某些方面有一种不在乎而造成的迟钝。他自顾自想着,伸手拉魈进来,不理会对方下意识的躲闪:“洗干净就是。”
洗干净就是。
魈终于放下那点子别扭,也放弃揣测帝君用意的尝试,任凭摩拉克斯“纡尊降贵”替他拂去身上落叶,催促他去温泉里泡泡。
虽然显得亲密了些,但仍留有足够的分寸。譬如二者从不共浴,譬如摩拉克斯知晓魈锁骨处有颗圆钝的小痣,也是出于意外。弥怒写信来自告奋勇要为魈裁制新衣,托帝君帮忙为魈量量尺寸,他好照着设计。
就是那时看到了那颗小痣。魈注意到帝君目光,说:“这是生来就有的。”猝然一瞥那似乎是黑色的小痣,然仔细看却隐隐泛着玄色,如凝固的血缀在两边锁骨中间,像是被谁用锐器抵着留下的伤口。
写有魈量身数据的信被寄出去。
弥怒说到做到,没多久,便带着数十张草图,豪气地一字排开在岩王帝君府邸的桌案上。岩王帝居如同往常那样,在弥怒所做基础上涂涂画画,又征询了魈的意见,最终决定下来新衣做何种样式。提及配饰,摩拉克斯只说,我心中已有打算,让弥怒不必发愁。
通过这件事,魈发现魔拉克斯似乎很擅长雕刻。说他擅长,因为他会替魈整理身上的挂饰。
这一身衣服就是是为受尽苦难的夜叉而雕刻。摩拉克斯为夜叉起名,赐予他新生,焕发他的魂灵,现在又像是在重铸他的肉身。
念珠质地温润,串成一串,托着降魔杵,被他郑重地戴与魈。冷硬、锋利,如同一把利刃,似乎能够利落地剜去心头因惨痛过去而生的腐肉;光华流转其上,又像是郑而重之地镶嵌进一颗宝石般的心脏。
魈想——降魔杵,是帝君寄予他降妖除魔的厚望吗?
摩拉克斯想——愿它护佑你灭除业障,平安顺遂。
飘带以绸缎制成,飘逸却有韧性。摩拉克斯为他扣上,手指从后脖颈一路捻下,梳理发丝一般认真。
“这飘带,就当是我对擅自削去你长发的补偿。若你不喜,那我便摘下。”
怎么会?削去长发是为救他,也是那一刻,岩之魔神削去绑缚他的过往,给予他新的开始。帝君竟还记着。
魈道:“它……与您的长发相似,我很喜欢。”
摩拉克斯笑笑,转而取来小香炉,弯下腰来挂在魈的腰际。香炉精巧,也并不重,细细闻来似乎还有淡雅的清苦香气。
“与你同住的时日,我试过许多安神香,唯有燃起清心制成的香粉,你才会在睡梦中舒展眉头。”摩拉克斯解释,“清心花生在高处,常受寒风吹拂而不倒,故而味道微寒清苦,如其名一般可让人心静清澄,于你再合适不过。”
——愿它能够让你明心,心清自然喜乐。
那之后便搬至了护法夜叉的居所。魈有了新衣,有了新住所,得了个“降魔大圣”的新名号,也有了新的家人。
据不知哪位四臂夜叉记载当日情形——
浮舍拍拍魈肩膀,问他:“你是父母生的吗?”
旁人听了或许会纳罕,亦或者嘲笑这生着四只手的夜叉,年纪不小却能说出这样令人啼笑皆非的问题。但放在夜叉身上,那倒是旁人的不是了。
魈摇了摇头。
浮舍又问:“无父无母……”
“……我有父母。”魈没等说完便小声反驳,“但他们是人类。”
夜叉的父母怎么会是人类?
这话让弥怒、应达、伐难也起了兴趣,暗暗竖起耳朵偷听两人对话。弥怒正思量着何时去给浮舍裁块儿布,托会针线的仙家做身衣裳——平日里光膀子也就算了,见帝君的时候还是穿件衣服体面些——他目不斜视,手指却无意识敲着桌案;伐难正要拈花,花就那么悬在了半空;应达更甚,眼睛瞟过去,却忘记正倒茶的手……
魈无奈道:“应达,你不怕烫手吗?”
被抓个正着,他们所幸也就不藏着掖着。伐难给应达擦掉手上的水,又把花簪在她鬓发,笑道:“她可不怕呢,一时兴起要泡茶,磨蹭这么久,水早放凉了。”
弥怒接着之前的话题:“金鹏,你说你的父母是人类,其实只是一个称呼吧?”
“他们是我的养父母。”
“你是怎么诞生的?”
浮舍插嘴:“我听帝君说见过有仙人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你不会也是吧?”他本意只是见魈一时不知怎么回答,打个圆场,没想到魈愣了一瞬,眼睛里还有点不可思议。于是浮舍也愣住,挠头道,“……你还真是……石头里蹦出来的?”
五个人都陷入了沉默。最后浮舍揭过这个话题,提议道:“既我们为同族,不如五人按年纪大小结为兄弟姐妹,这样也算是家人。”
大家都点头称是。年龄大家都心知肚明,自然是浮舍最大,金鹏最小。璃月有注重仪式的传统,五人依着更古时的法子结拜后,浮舍正色道:“我不愿拂了大家兴致,但此事重要,不得不说。你我兄弟姐妹五人,定要彼此之间照应,日后即便分开也要时时联络,最不济也要让我知晓每个人的下落。”
夜叉身有大威能,但骨子里淌着好战的本能,战场上骁勇无畏是好事,但也并不全然合适。大家都深以为意。
相处了一段时间后,魈发现,他这位外人看来严肃的大哥浮舍,抛开年龄不谈,其实才最该是幺弟的人。
他不过是某日阳光正好时卧在石板上睡着,醒来时就发现哥哥姐姐们盯着自己憋笑。更糟糕的是,他还没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帝君便来了。摩拉克斯似乎总是不太放心,闲暇时就来探望五位夜叉,短短数日就来了好几次。
璃月的君主什么场面没见过,看见他倒是愣了一瞬,而后也眉眼弯弯笑起来。
到底怎么了?
帝君指指自己的脸。魈认真看过去,岩之魔神容貌毫无瑕疵,举世无双,走在街头不知能迷了多少人的眼。
有什么问题吗?魈目光热切,竟是一点异常都没察觉出来。
摩拉克斯又指指魈的脸。魈抹一把,发现尚未干涸的墨迹,在他手上糊成一片,想也知道他的脸现在是何种狼狈模样。原是浮舍趁他睡着,在他脸上胡乱涂抹,给他画成了个花猫。
魈对此事自然没有怀恨在心。
他们仍旧心无间隙地同处一室。仙人之间办了场宴,魈本不愿去,奈何哥哥姐姐们说这是第一次,他架不住扑闪的目光,最后叹口气:还是去吧。
魔神战争持续数百年,打得那是一个日月无光天地倒转。长久不见一个晴天,故而仙人们见着连续几日风和日丽,便都生出了相聚一场的心思。难得安宁,众仙家提议大家聚在一起对酒赏月,于是便铺桌设宴。这厢刚从树底下挖出埋了许多年的好酒,那厢就嚷着要喝。
夜宴就此展开。仙人性格各异,但憋闷了许久,终于能完全放松下来,再闷葫芦的性子也忍不住与他人闹作一团。摩拉克斯也不扫别人兴,跟着说笑好一阵,趁大家不注意,起身去透透气。
月光明明,目之所及都似披了一层银辉。他断续听到远处幽咽之声,便随着笛声而去。走得近了,才发现原来是不知何时离席的魈。少年仙人彼时撑坐在柳树枝上,背靠着树干,透过叶隙去瞧月亮。
“你为什么独自看着月亮?”摩拉克斯问道。他循着幽远笛音而来,就见到眼前光景。魈已与其余四位夜叉同族居于一处,听闻还结为兄弟姐妹,只是听说魈不喊四臂的夜叉“大哥”。
听谁说的?当然是此件事的受害人、岩王帝君座下第一夜叉、螣蛇太元帅浮舍。外界都传夜叉一族凶猛善战,最是可怖,但摩拉克斯看来,他们也是会打打闹闹、说笑谈天的好友。
浮舍的“控诉”让摩拉克斯忍不住也微笑起来。
夜叉里的大哥对魈不好吗?就是最挑剔的人来了,也挑不出一处不好来。不像弥怒、伐难、应达他们,魈是后来才被收入帝君麾下,来时模样伶仃细瘦,孤言寡语性子寡淡,又不爱吃东西,常让人怀疑他是不是只需要吮清露引月华。他年纪最小,浮舍年纪最大,自然而然五位仙众夜叉便分了个兄姊弟妹的。
应达、伐难教他喊姐姐,魈便乖乖应了:应达姐姐、伐难姐姐。
弥怒教他喊哥哥,魈憋了半天,撇头躲过了对方眼神。
浮舍笑话弥怒,两只右胳膊揽过魈,几乎把人整个圈在了身边:金鹏,喊声大哥?
他的好弟弟金鹏沉默,半晌吐出一声:……浮舍。
这下轮到弥怒嘲笑浮舍了。
想起魈还有这样逗趣的事情,摩拉克斯面上和悦,为此感到欣慰,此刻见魈又是孤零零一个,忍不住问起缘由。
魈听闻帝君询问,正要翻身下树,却被制止。
“看来是我扰了你的好兴致。”摩拉克斯自觉强人所难——魈不喜吵闹,来此处除了躲闹,还能有什么原因?
魈一愣:“不敢!”
今夜月圆,最后摩拉克斯捉着金鹏鸟入了座。众人没留意这个小插曲,魈就静悄悄地坐回自己的角落。
若陀是公认的好酒量,酒液一杯一杯递来,一杯一杯下了龙王肚子;浮舍和龙王性子像,众人闹哄着要看他俩比赛,于是好酒也一杯一杯下了他肚子里;弥怒笑着劝浮舍,喝醉了可没有人愿意带他回去,夜叉大哥正要说不是有金鹏吗,弥怒就猜出来,打住他的话头:金鹏那小身板可帮不了你;若陀笑道,他唬你呢,大不了就以天为被以地为床,喝酒喝酒。
夜风凉。归终与留云素来亲密,凑在一起不知道嘀嘀咕咕些什么,聊到高兴时身旁盛开的琉璃百合也忍不住随风飘摇;甘雨辈分小,年纪也轻,坐在二人身边,安安静静地听她俩讲仙家术法、机造之术。
阿萍豪爽,饮了几杯便讲她与凡人的故事,说凡间有不少新奇好玩的,众仙家要是喜欢可以去看看。
应达打趣她,真君倒是好兴致,我与伐难也商量着要去凡间逛逛,不知歌尘浪市真君愿不愿意赏个脸带我们一程?
归终这时候插嘴:以阿萍的性子,巴不得待在人间不回来了;留云接着唱和:正是,怕是两程也乐意之至呢。
魈独坐在角落里,面带微笑看众人推杯换盏,嬉笑声起哄声都在耳畔,那么真实又鲜活。在帝君身边时不曾饮酒,这里虽无人拘着他,却也没喝,索性对着酒杯看水里的月亮。
月有阴晴圆缺,那夜本是极圆,偏偏流风温柔,拂过发丝,也卷了云彩恰恰掩住半轮。魈一向不理,现下却因着半月微微蹙眉,心生懊恼:他本是不信命数与星象相连什么的,可是帝君曾经给他讲过的传闻似乎都是真的,该不该信呢……正在烦恼时,一道身影遮住了光。
他抬头——是帝君。
摩拉克斯本与灶神马科修斯在讨论食材的烹制方法。准确来说,是马科修斯在教岩之魔神如何烹饪一些菜品。
说白了就是做饭。
为什么要学做饭?还不是因为若陀在他耳边唠叨,都快叨起茧子了。若陀龙王随性幽默,对小辈却很上心,他得知魈嫌人间食物等待漫长烹制繁琐而不愿好好吃饭时,心头一阵刺挠,闲暇便天天“劝”摩拉克斯好好管管他家夜叉。
若陀:摩拉克斯,你看看金鹏那小身板,上了战场怎么看都很危险。上次看见他满身是血可把我也唬了一跳!
最后经过若陀一番控诉,倒是达成了目的,摩拉克斯意识到问题之严重性,于是着手改变。但他刚刚跟着马科修斯学会几道甜品的做法,亲切的灶神就指指角落:魈一个人坐在那里对着酒杯发呆。
马科修斯知道老友与魈关系不一般。他总觉得魈是寒冷的。绝非内心冰寒,而是像被冰块包裹起来的焰火,在不断融化也在不断淹没自己。魈只是坐在那里,他就不由得担心魈是不是要化掉、要熄灭了。
于是他决定推他的老友一把。
这一推确实有用。马科修斯见魈抬头看见摩拉克斯时眼睛一亮,悦然是怎样都藏不住的。灶神是最亲近人的魔神,马科修斯分身多在人间。他分出许许多多分身去凡间帮人生活采食、为家家户户的炉灶生火时,总是能看到平凡的悦然之色,是烟火熏染之下发自内心的温暖。作为炉灶之魔神,他并不懂得寒冷——但那夜叉看起来很冷。
故而夜叉尚且没有名字的时候,一到下雪天,摩拉克斯就很容易看不到慢慢好转的魈,别的仙家只说见灶神去找魈了。摩拉克斯去找,一进门,马科修斯一大团,夜叉一小团,两个偎在一起,像是睡着了。原来是灶神怕魈冷,特意来抱着他,魈不会拒绝,贴着灶神毛茸茸暖乎乎的肚皮,在一片暖意中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思绪拉回现在。摩拉克斯说魈似乎会吃雪,雪有什么味道呢?冰冷冷在口腔化开,冻得腔壁麻木,以此逃避原本难以下咽的味道吗?还不如吃甜甜的东西。老友学会的甜点,总有一份能为魈带去暖暖的烟火气吧?
魈哪里知道这些,他只知道他的神明坐在他对面,那云便散开了,露出皎洁的光明来。他很少喝酒,但还是端起酒杯,要敬帝君一杯。摩拉克斯倒是有点意外,说,可不要喝醉了。
一杯怎么会喝醉?若陀喝得醉醺醺也不忘过来凑热闹看二人对饮,忽然说,你看,他像不像要把月亮喝下去了。
倒是新奇。摩拉克斯点点头,团月浮在杯盏中,确有雅趣。
酒还没喝,归终阿萍那边倒是吵嚷起来,一时间汇聚了所有视线。三人一齐看去,发现甘雨正不知所措地两边拦,留云借风真君早就习惯了两位好友对峙,只是抱臂坐在一旁,笑意盈盈地看热闹。
阿萍拿了古琴,招呼众仙,说什么也要弹奏一曲。原是与归终在乐声这一话题上话不投机,便要证明自己所述才更正确。尘之魔神做出了涤尘铃,但歌尘浪市真君认为还是有情有义者弹奏的曲子才最为美妙,二人便争论起来。
宴席本已近尾声,这样一闹反倒又热络起来。众仙大多杯酒下肚,兴致高涨,直起哄要应达、伐难和歌。夜叉善音律,众所周知,火鼠大将与螺卷大将也不扭捏,直爽地答应下来,但应达眼睛转来转去,最后盯住了角落里的魈。
她与伐难虽是帝君座下大将,但也少不了少女心性,最是善和歌,自从知晓金鹏吹得一手好笛子,便总央着他吹笛。魈不知是何时何处与谁请教的,奏出的笛声似乎总萦绕着愁绪,然这正与今夜的月光相呼和。
彼时月亮正升至高空,应达瞧见帝君身边的幺弟眼眸前所未有的亮,想必心情很是愉悦,于是笑着邀请魈参与进来:“少了金鹏的笛音,这曲子可就不完整了。”
魈下意识想拒绝,却架不住帝君目光里的赞许,只好点点头起身。浮舍脸上两抹酡红,自告奋勇说什么也要帮着打鼓。
夜风正凉。阿萍指尖拂过琴弦,自人间学来的曲子便柔柔地泄出。琴音古朴又清脆,一声声似月影初升,玉石相击,忽而似泉水幽咽,忽而似溪声汩汩,忽而如阴云蔽月,低低沉沉地拨弄着。那琴音越发地弱下去,几若微不可闻。听者心神被攫,呼吸也不禁屏住时,忽而鼓声敲响,笛音短促,又如云散天开的一缕光,歌声也在此时响起。
这首曲子是歌尘浪市真君去人间游历时,遇着一位曲师,探讨一番所得。仙人们大多尚未听闻,只有应达伐难教给了金鹏,正好浮舍与弥怒在旁听了一耳朵。
此曲琴音笛音相和,歌声柔婉,实在新奇雅致,在座众仙大多露出惊艳之色,沐浴着月光,沉浸在乐声里。
归终与阿萍争论也不过是好友间的打闹,此刻也沉浸在乐声中。她下意识观察别人表情,一瞥却瞥见新奇的画面:摩拉克斯一眨不眨地盯着演奏的几人,眼角眉梢都是柔和,像水面绽开的波纹,那份专注似乎都要化作实体漫溢开来。
在看谁?这样陌生的神色,竟也会出现在岩王帝君脸上吗?尘之魔神说到底仍是少女心性,好奇心一起止都止不住。她默不作声地观察着。待到一曲终了,几位仙人都停下手,唯独笛音仍幽咽着愈发缥缈,归终发现,摩拉克斯的目光也未挪移。
奏笛者正是魈。这位性子容貌清艳的少年仙人自打来到璃月,似乎就一直跟在摩拉克斯身边,关系亲密些,倒也正常。
一曲终了,众仙都热闹地聊嚷起来。魈回到原位,喝了属于他的那杯酒。刚开始还不觉有什么,过了一阵教冷风一吹,只觉一阵晕眩,支撑不住趴在几案上缓缓。
最后浮舍和若陀喝得烂醉,索性就枕着夜风酣然入睡。弥怒的话没说错,金鹏确实帮不了他的浮舍大哥——一杯酒真就让他醉倒了。魈眼神空茫,面颊浮了两晕红,挣扎着站起来却倒在摩拉克斯怀里。
他自己也没想到酒量这么差,喝醉反倒没了之前的拘谨,也不觉得失了礼数,安心地窝在帝君怀里就要睡过去,看样子是一时半会不肯醒了。
摩拉克斯无奈,浮舍那边弥怒抬两只胳膊,应达伐难各一只,打算就这么抬回去,哪里有余力来照顾金鹏。再加上他们似乎又是故意不看他投去的目光,索性就把魈安顿在自己身边。
他拍拍魈的背,告诉他该回去了。魈睡眼惺忪,两条腿好像也不是自己的,走得歪七扭八。若非摩拉克斯知道魈是个骗不了人的性子,现在这走不利索的模样绝不是装出来的,一定只是扶着少年仙人走回去。夜叉素来以迅捷著称,少年仙人更是其中翘楚,身姿轻盈极具动感,但现在这左脚绊右脚的到底是谁?等到走回去太阳也该升起来了。
身边人都零零散散地归去,思忖的功夫,就只剩下了他们两个。没法,那便把魈背回去吧。
回程时他听见魈迷迷糊糊在说什么,附耳去听也听不明白。魈身上繁复的小配件大多由摩拉克斯替他佩戴上,故而岩之魔神听着那些叮叮当当的声音觉得颇有兴致,起了逗弄之心,问魈是不是把月亮含在嘴里了,话都说不清楚。又说,以后不如以茶代酒。魈轻轻地嗯了一声。
摩拉克斯说,今晚这酒有趣,不如起个名字,留作纪念,你有什么想法吗。魈不说话,呼吸间似乎又睡着了。
过了好一会儿,月亮都快坠下去时,才听见他含糊地说,叫“执团月”怎么样。众人眼眸里倒映出的,是极其圆满的玉盘,他漫无边际地想,是个圆月。大家围坐成一个圆,眼里都是圆月,多好。
摩拉克斯说,好。却没问意思。心里想着往后酒宴要多煮些醒酒汤。
至于摩拉克斯熬了一晚上醒酒汤,第二天魈醒来记不记得发生了什么,有没有落荒而逃,旁人都并不知晓细节。
魈回去时,应达正开窗——五位夜叉的居所群竹环绕,溪声汩汩,是一派幽雅清凉之景。他进屋里,发现浮舍尚未醒来。看来大哥还是喝太多了,也不知昨夜是怎样被搬回来的。
他仍记得夜里的事情,没过几天魈挑了个阳光晴朗的好日子,拿了把斧头,直直往竹林深处去。他牢记帝君说喜欢笛音,他身无长物,无法报答帝君恩情,索性自己做两支竹笛,送与帝君,尽上一点微薄之意。
与此同时,浮舍正躲在竹林深处浅眠。
而后一声铿响,震得他登时睁开眼,趴在石头上吓得一骨碌就翻下去,不疼,但着实有点子狼狈。
谁在伐竹!?
他气冲冲寻找到始作俑者,发现幺弟正抡着斧头砍一支竹。那竹并不粗壮,也绝非仙人之力都砍不断的坚韧,不禁纳罕起来:金鹏怎会一下一下只砍断个皮毛?
但他偷偷看了一会儿,发现这砍法简直是雷声大雨点小,明显就是为了唬他一跳。但浮舍自知理亏,毕竟是他捉弄金鹏在先,也不好不讲理,只好唤一声:“金鹏,你在做什么呢?”
魈正一斧头下去,听到问话中途似乎停顿了一下,之后又以极快的速度挥动,那支怎么也砍不断的竹子发出声响后轰然倒地。
他回头,对着四臂的夜叉无辜道:“我准备制一支竹笛。”
浮舍背后的手挠挠头,讪讪道:“哦,哦。”他又走回那块石板,准备小憩一会儿。不远处又传来一声竹子倒地时的轰然。
这下是真毫无睡意了。夜叉中的大哥悄悄地顺着声音,瞧见幺弟席地而坐,正把竹子劈成一段一段。他索性走过去,说,金鹏,我来帮你吧。
魈摇摇头:“不劳烦你了,我想每一步都亲手做。”
浮舍拿前面的手挠挠额角,反应过来后问:“你不是有一支了吗?”
魈找着一段满意的竹,边打磨边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大哥缘由。
原来是要送给帝君。浮舍插不上手,就在旁边陪着金鹏直到太阳西斜。一支制式精良的竹笛真就让魈做了出来,在他手上悠悠奏响。怪道帝君称赞,浮舍听着也觉悠扬,让人想要再听一曲。魈却不再吹奏,妥帖地放好后拎起斧子,不多时某棵倒霉的竹子被一击毙命。
这又是何故?
魈重新开始白日时的每个流程:“新做的竹笛有瑕疵。”浮舍拿起,仔仔细细里里外外看得认真,也没找着哪里有问题。但既然金鹏都这样说了,那定是他眼拙,瞧不出不对劲来。
月亮升起来了。有第一次的经验,这次魈的速度明显要快很多,月至中天时竹林里终于传出笛声——此次算是大功告成。
之后也不知送礼物时是什么情况,只听金鹏回来说,帝君承诺要给他回礼。他本不愿要,毕竟他从帝君那里得到的实在是太多了。但摩拉克斯安慰他放宽心,不会是很贵重的东西。魈自然不信贵金之神口中所说的不贵重。
收到礼物,魈这才发现,或许岩王帝君在他心中的神通广大,需要划去一项了——雕刻。说摩拉克斯不擅长,是因为他书房里摆着的两个刻像。
坊间传言,岩王帝君沿着地脉寻到了沉睡的石头,帝君惜其灵性,便将其雕刻为龙的模样,又为其点上双目,霎时间一条真龙横空出世,是谓“创龙点睛”,从此若陀龙王为报答岩之魔神,甘愿征战左右共创璃月。但若真是按照故事那般,怕是若陀龙王不等雕刻完就要与岩王爷反目成仇。
两个刻像,如两个崎岖的球,圆滚滚,头不是头尾不是尾,憨态可掬面目全非。其中一个是若陀龙王,一个是金翅鹏王。起因只是一个玩笑:若陀龙王听得凡间传颂的故事版本,忍不住调侃好友,自己怎么不知道他有这般好手艺。岩王帝君便誓要做出惊天动地的作品来——确乎“惊天动地”。
最初他只照着龙王的模样雕出个龙不龙人不人的东西来,魈赠与他竹笛后,他便手痒又忍不住雕了个“金翅鹏王”,当做回礼。魈以本相示人的次数很少,多数都只让摩拉克斯看到,那模样确实好看得很。
但岩王爷只是记性好,付诸实践时,用若陀的话来说像被夺舍了,雕得简直是惨不忍睹。那段时间龙王躲着他走,即使是魈见了“自己”也沉默了良久,欲言又止半晌,最终也只吐出一句勉强的夸赞——帝君真是……别出心裁。
摩拉克斯把心猿大将喊来,给他看书桌上放着的一坨圆石头。弥怒瞅了半天勉强瞅着是个绿色的鸟,帝君和他商量能不能照着做个布偶,于是弥怒对着这坨鸟陷入了沉思。
回去路上见着魈,弥怒拍拍对方肩膀,摇摇头,目光写满同情。魈原本不解,直到几天后看见了帝君的玩偶——一入房门,就见一只布做的胖鸟玩偶怒目而视,额间有花菱,眼角抹丹色,头顶两撮软软的毛,身侧两扇肥肥的翅,圆滚滚胖乎乎托在帝君手上。二哥的手艺精妙,缝制的玩偶也栩栩如生,放在平时他定在心中赞赏几句——前提是这只玩偶鸟长得不那么像他。
魈一阵晕眩,心里像打翻马科修斯厨房里瓶瓶罐罐一样一言难尽。
帝君……帝君原来也会这样的吗?他甚至开始怀疑之前自己心里那些敏感的猜测都是自作多情。被奴役的那些年岁他只听闻摩拉克斯杀伐无边的威名;被救下后,他深知帝君是璃月的君主,是岩之魔神,是众仙之祖,即使力排众议留下他,对他多些关心,赐他名字、赐他和璞鸢,与他同住,只觉得是帝君作为统治者的仁厚;相处久了虽知帝君绝非面上那般冷硬,甚至可说是慈悲,可……这种好似捉弄他的行为到底是怎么回事?
先是圆滚滚的刻像,后是圆滚滚的布偶,也不顾是否有损自己作为帝君的形象,骄傲地展示给亲近之人,简直像是赖上他了。
难道他的本相就是这种模样吗?魈陷入了对自己的怀疑。忽而又想到近些日子帝君变着花样地带来各色食物,美其名曰,多加餐饭,直让他尝遍才罢休……难道帝君想看他变成圆滚滚的样子?
留云借风真君曾经讲过甘雨曾经因为体型太胖,本相卡在魔兽喉咙里,竟生生将那魔兽噎死。她似乎很骄傲素日里的喂养让甘雨免于被吃之难,就连魈都听出来溢于言表的满意。
帝君是为了……让他变得圆滚滚,从而更好地保护自己?魈左思右想半天,终于还是在摩拉克斯把布偶递给他时放过了自己——是的,帝君一定是为他的安危着想,这是对他的暗示。
若是教摩拉克斯听了去,怕是要深感无奈。其实并没有魈琢磨的那样复杂,岩王帝君真的只是灵光一闪,真的只是想要随心而做,真的只是想逗一逗这位不经逗的金鹏大将。
毕竟,圆滚滚的金鹏就是很可爱,不是吗?得到浮舍他们肯定的岩王帝君笑呵呵地借着魈之手拍拍小鸟布偶。是的,后来这只小鸟布偶与小圆坨子都放在了魈房中。
可惜魈对摩拉克斯的心思全然不知。许是相处时间比不得别人那般久,又或许是他对帝君的敬爱太过沉重,思来想去也没想过——世人敬重岩之魔神,、璃月的掌舵者,著书称颂其功绩,然帝君本人并非那般肃穆神圣、不近人情,也有着情感,也有与寻常人相同的逗趣。
同样,也会疲惫。
安宁日子过不了多久,战争又起。璃月土地上的战争实在是数不胜数,几乎成为了魔神的坟场,包括尘之魔神。归终之死为璃月带来了巨大打击,五位护法夜叉先行赶往,封印尘之魔神死后将要席卷大地的魔神遗恨。
岩王帝君终于得以带领仙人们赶到时,封印尚在继续。尘之魔神遭遇袭击而死,却似乎并无怨恨,只是蜷作一团,好似安稳地睡去。
众仙从未觉得帝君的背影那样疲惫与无可奈何过。守护者的背影总叫人心安,好似只要他在身前,任何风雨都无法刮刺至子民身上。可是他的背影如同山岩忽而垮去一块般疲惫。
尘之魔神已逝,璃月将面临更险峻的威胁。这一沉痛的事实着实刺痛着每个人的神经。
歌尘浪市真君未曾想到,那次乐宴竟已是最后一次。她再也没有和归终斗嘴的机会,也再没了奏琴的心劲。帝君沉默地递与她涤尘铃,她双手接过,也未曾言语。
欢声笑语不再。又过了几百年。其间洪水淹没了归离原,那片土地上再也没能开出琉璃百合。璃月已与当年模样大相径庭。
幸而魔神战争已至尾声,天昏地暗日月无光的时代终于要完全结束。待到完全结束,提瓦特大陆上胜出的魔神以新任神明的身份守护着各自的国家。七神为守护来之不易的和平,聚集在一起,共同商议以后之事。
上下一片欢欣。但璃月土地上葬身的魔神数量太过庞大,纵然夜叉一族勤恳清理,他们也只是尽可能保障民众安全,不教魔物伤人,却难以改善民众的生活。
与此同时,灶神消失了。除却岩王帝君与歌尘浪市,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但乌烟瘴气的遗恨忽而锐减,众仙便猜测,是马科修斯把自己的力量注入土地,为璃月带来休养生息的机会。
魔神战争终于彻底结束了。开春之后,魈的生辰也要到了。契约之神仍记当年约定,约了魈一同前往桃林采花瓣酿酒,魈自然欣然赴约。
过了生辰第二日,哥哥姐姐们正唠家常。以前种下的花也知晓春天到来,正羞怯地开了小小的花骨朵。
应达其实并不会种花。彼时五人同住,院外是片竹林,放眼望去尽是翠绿,不可说是不怡人。魔神战争将至尾声时,应达某日从街巷走过一圈回来后,就说要在窗底下锄地种花。火鼠大将领兵打仗雷厉风行,做事自然也不拖沓,当即决定开工。
浮舍惯爱热闹,自告奋勇去找人讨了花种;伐难向来与她一条心,一有闲暇就蹲在一起叽叽咕咕做计划;金鹏远远抱了和璞鸢正静静地看,就被姐姐们拉来挖土……
断断续续完成后,弥怒对着自己设计的窗沿很是满意。他问应达,如何,满意吗?
应达点头,笑得无比灿烂,直夸不愧是你。原来她那日见着凡人家门前修了小小的花圃,简陋却不破败,里面五彩斑斓开了许多。那时尚在战乱,魔神交战不休,在仙人的护佑下,凡人得以平安,让那花开得绚烂。
现在花开在五人的窗前。应达不知想到了什么,叹口气说,璃月安定下来之后,说好了要去过过人间的生活……
伐难柔声细语地劝她,说再等些时日,魔神战争已经结束,我们很快就能去过过人间的生活啦。说着把她拥入怀中,把绸布做的花,别在应达鬓发。
她做了五朵不同的绸布花,谁都没逃过。
应达正高兴呢,回头一看,大哥幺弟低着头,弥怒抬头望着天,俨然神魂出窍。大哥!应达喊。浮舍于是两只胳膊挠挠头,另外两只遮遮掩掩挡着脑袋,在探寻的目光中败下阵来。
应达一声嗤笑——她那大哥脑袋上顶了好大一朵绸布花,衬得他一身肌肉都“如花似玉”起来。紧接着又发出第二声笑,那惯会做衣裳的心猿大将成了试验品,一脸严肃与花自然十分违和。
倒是金鹏微微红了脸,别过头去不许应达笑。他脸皮薄,又想逗姐姐笑,一时之间不知该做些什么,只好坐在石凳上听大家笑够闹够之后闲聊。
谁知这闲话一唠起来就极跳脱,像商量好的一样,话题很快就转到他这个幺弟身上——金鹏有没有喜欢的人。
魈摇摇头:“我不知何为喜爱。”
四人互相使眼色,浮舍拍拍胸膛说这好办,正好这里有帝……呃,底下给的册子,我们说给你听听,学习学习。
往常魈绝不会想学习这种东西,但今天偏生就乖乖坐在那里,隐隐有退怯与期待的矛盾之意。
浮舍清清嗓子念出第一条:“会觉得他很可怜,产生一种类似于心疼的感觉。”
魈面无表情。
弥怒接过册子念出第二条:“会觉得他很可爱,忍不住想知道他不为人知的一面。”
魈微微挑眉。
应达声情并茂念出第三条:“会时常想起他,想象他在做什么,想象他的模样。”
魈浅浅张嘴。
伐难迫不及待念出第四条:“害怕被他看到自己的缺点,想在他心里留下更好的印象。”
魈缓缓闭眼。
浮舍正准备念出第五条,魈慢慢握紧拳头,以一种视死如归的语气打断他:“浮舍大哥,不必再说了。”
其余四人心下一惊面面相觑,不知金鹏是被说中了懊恼还是没说中而松一口气。没来得及问出口,就见金鹏丢下一句“我去除妖”就飞速地离开,也不顾浮舍在背后喊他——鬓发上的花还没摘呢。
看来是说中了。
浮舍装模作样问:“金鹏喜欢的人是谁啊?”声音大到恨不得能传出去三里远。
应达伐难七嘴八舌:“不知道!”“我觉得是……”这下更是排山倒海,音浪传遍整个竹林。
这厢魈还没逃出竹林,就迎面撞上一个身影,拦住匆匆忙忙的他。原来是帝君得了闲暇来看看护法夜叉们,谁料魈逃也似的直直撞上来,刚好就对他投怀送抱,一朵绢花也恰好落在他臂弯。
鬓边簪花?魈何时也有这样的雅兴了。不过摩拉克斯转念一想,这位可说是最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或许根本不懂其中含义呢。冒冒失失的,是不是浮舍他们把他逗得满脸臊红,慌不择路就跑了?于是也起了逗弄的心。
他扶着魈的肩膀把人从怀里拔出来,一手拿着花,对尚在状况外的少年仙人摆出严肃神色,清清嗓:“魈,你该当何罪?”
魈听罢更迷茫了。自打上次布偶事件后,他就意识到面前这位魔神,绝非众人口中那般不近人情、铁石心肠。
他该当何罪?冲撞帝君?他明明极快地闪开,但对方比他还快,铁了心地要被他撞,虽说那一刻更像被揽进怀里。怎么看都不是他的错吧!而且帝君也不是这种睚眦必报的性子。一番头脑风暴后他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帝君,又在打趣他。
摩拉克斯伸手别起少年鬓发,为他簪上那朵清心。少年发丝细软,那清丽的花堪堪稳住,显得如风中蝶翼摇摇欲坠。魈抬头看神明,并不懂得自己在神明眼里是何般模样——摩拉克斯惯常戴着手套,轻轻捧起他的的脸,皮质的触感略略有些凉,像是他耳边花瓣上微微拂起的风——渺小得像是沙粒、像是花种,庞然得占据神明全部目光?
“早先就觉得它与你相衬。”摩拉克斯摩挲魈的面颊,眼里满是笑意,“清心只开在山巅,承天地之灵气,比起寻常的花更为强韧。这种花——”
少年略微失神。他在神明眼中看到自己的倒影,也只能看到自己的倒影,此时此刻,神明只垂怜他这一个虔诚的信徒。
摩拉克斯轻笑一声,唤他回神:“相当美丽。”
饶是少年仙人再迟钝,也明白了直白的夸赞。他回想起刚刚哥哥姐姐们对他的调侃,心中不知为何惴惴起来。与此同时摩拉克斯收回了手。他瞧见魈的表情一变再变,不禁反思起此举是否太过界了。
其实他已想通,但不明白魈的心意。若他告知魈,即便魈心中不愿,也不会让他的一番心意作废。这是他最不愿见到的。他本想着来日方长,可现在魈的神色无端让他想起,魈撑坐在柳树上,轻轻吹着笛时落寞的模样。
他不愿吗……?他不愿吗?战争结束,他才在好友的提示下,思索自己的情感。他自认为已十分了解魈,在此事上却畏手畏脚,全然不像那个人人称赞的岩王帝君。
那便问清楚吧。
同日,将至夜晚,摩拉克斯唤魈来岩王帝君的府邸。魈对这里已称得上十成十的熟悉。只是不知帝君唤他来有何事。他心里也缀着十足多的思绪,正不知该如何抒发,就被摩拉克斯接下来如晴天霹雳的话顿时劈在了原地。
“魈,你有什么愿望吗?”摩拉克斯问他,“魔神战争业已结束,你若是想要离开……”
这是在赶他走了?魈一愣,自觉并无错处,不过是魔神战争中受了几次重伤,可帝君说了那番话后他不就改了不要命的打法吗,素日里也绝无偷懒,尽职尽责。是在开玩笑吗?是在试探他吗?为什么?他来不及想,只觉心中闷闷。
“我与您签订的契约尚未完成。”魈摇头,真切去寻君王目光,“您的恩情我尚未还清……”
摩拉克斯声音带着安抚意味:“魈,你一直以来做得都很好。”
我以后也能做得很好!魈几乎就要脱口而出,到底还是掐着手心没说出来。
“你若不愿再杀戮,我不会用契约约束你,若我那样做,与梦之魔神有何不同?魈,我尊重你的选择。”他把魈的沉默当做默许。
“那和璞鸢呢?”这杆长枪本就由岩主炼成,在他尚不知困在哪个昏天暗地不见天日的地方时,就已化作石鸟直捣海中漩涡。如此利器,也不要了吗?
“既然已经赠与你,断没有再拿回来的道理。”
魈的表情出现了裂痕。这话说得合情合理,在他听来却是最后通牒。锻造者最为得意的作品都能拱手让人,帝君这是真心不愿与他再有干系了。究竟为什么?帝君察觉到他复杂的思绪了吗?他悄然滋生的、他并不完全懂得的情感,难道是不允许的吗?因为……那是岩王帝君?
按理,他们所订契约确实可以算做完成;按情,帝君劝他去过舒心的生活也无可指摘。
可是……魈蓦然垂下头,久违的窒息感又一次裹挟着他,教他难言难语。摩拉克斯只能看到少年仙人轻微颤动的肩臂,胸膛起伏带着他亲手挂上的念珠与降魔杵细细碰撞。
像只被夜雨淋湿的濒死鸟雀。摩拉克斯见过那样的场景,雀儿僵硬地卧在水坑,绒绒的胸脯教雨砸湿,缕缕黏附在一起,不多时那羽毛就被寒气吞噬。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璃月还未草创之期。雀儿在春和景明时短暂停留在他窗前,啁啾几声,不怕人似的,啄啄岩之魔神冷硬手臂,歪头用绿豆小眼看他舒展开的眉宇。它或许愿意留下来,摩拉克斯拿不准。他想,鸟兽鱼虫生性向往自由。却忘了小小的鸟雀需要的,也许是庇护。窗子关上,漫长生命里小小的插曲在寒夜落下帷幕。
摩拉克斯于是不假思索地唤:“魈。”这声轻得像叹息,却有着千钧力,一瞬便将那缠绕的魇生生扯开——雀儿被他捧起来,竭力逃离那催命的凄寒。
可他的手并无温度。
“帝君……”少年仙人直直看着石珀般的、属于岩之魔神的眼瞳,手不自觉攥紧胸口衣料,那里正跳动着一颗心脏,散着琉璃的光华,“我诞生在璃月港,也是璃月的子民。”……我是您的子民。
他是璃月大地上结出的,一颗饱满的果。只是尚未成熟时被人采撷,青涩的皮肉被“虫”啮食得坑洼。所幸核还在,心还在,就还有转圜的余地。金翅鹏鸟一颗琉璃心,教鎏金碧玉裹着,诞于山岩间,即使被人强取去陷入泥沼,也未曾黯淡半分。
被救回时只有亲近些的仙家模糊知晓过去之事,那是一段血淋淋的过往。但多数人尚不知他身世,便有人类质疑,一柄被敌人使用的利剑放在身边怕是不妥:屠戮璃月子民是不得已之“忠”,为我所用却是不忠,一人不事二主,谁敢保证他没有二心。况且,非我族类,难以信任。梦之魔神盘踞数百年自然有她厉害之处,难保他身上有什么不干净的污染……他们不是仙家,面对魔神残骸所致的业障可以说是毫无招架之力。
摩拉克斯静静听着。这些顾虑并无不妥之处,想来大家也并不愿意担下风险。魔神战争消耗了太多心力,以至他们都不曾发觉那金翅鹏鸟被掳去,被拘着做了多少苦痛不堪之事,也未曾将他及时拯救。
质疑声渐熄,一众人都等着摩拉克斯表态——人是他救回来,也是养在他身边,梦之魔神身陨那日发生了什么也只有帝君与那小夜叉知晓。他们等着帝君一锤定音,打消顾虑。夜叉毕竟是璃月仙家中贵族一样的存在,再怎样也不该被弃之如敝履。
“璃月草创之时,璃月港一对夫妻曾献上一块鎏金碧玉,”岩之魔神忽而讲起故事,大家起初迷茫,越听却越心下明了,“内里光华四射,隐隐有跳动之意。后来那碧玉化作了孩童模样,之后的故事却是不得而知。”
梦之魔神死亡时,他也接收到了部分散逸的记忆。夫妻二人收养了这个粉雕玉琢的孩子,陪伴着生活了几年,孩童渐渐成长为少年人的模样。他似乎天性便是那般温柔、无邪,一双鎏金似的眼睛,与养父母说话时总是弯弯地笑着。夫妻俩到底疼爱他,教他读书习字,亦保护他的单纯。小少年与璃月港其他的孩子并无何不同,春日放纸鸢、夏日观轻荷、秋日赏落叶……
若他一直生活在璃月港,或许便不会是这样的境地,战争容不得幸福的长久。夜叉有大威能,生而便是金翅鹏鸟,一颗琉璃心胜过世间多少奇珍异宝,不设防的心境反倒怀璧其罪。梦之魔神有明澈的双眼与锋利的头脑,善于操控与占有民众的心。她以那对夫妻胁迫金翅鹏鸟献出力量,却在掌握他的弱点后反手教他亲手杀了父母。
记忆零零散散,他瞧不真确,却真实地泛起些怜惜来。那孩子是璃月的仙兽,是他的子民,却遭此灾厄。璃月仙兽血脉中淌着守护的本能,被拘着造下诸多杀业时,不知会有多痛。
这些事都被隐去。摩拉克斯没有窥探他人往事当做谈资的兴趣。岩君只表明敌方座下大魔生来是璃月子民,至于他的态度……
庇护子民本就是自己职责所在。谁都不愿担下风险,那他便当着众人的面,定下契约,以此作为镇心剂。
夜叉被带来时,摩拉克斯已然等在殿中。
岩君黑与金交织的手臂冷硬,隐隐流淌着非人的辉芒。他低垂眼眸,看着曾为敌方座下的“大魔”,引一缕仙力,汇入指尖血,一点灿金便点在夜叉额间紫菱。那是夜叉独有的“慧眼”,生在正中,是他非人的象征,也是苦难的证明。
“在异邦的传说故事中,‘魈’之一字代表着遭遇苦难、饱受淬炼的鬼怪,你也经历诸多,以后就用这个名字吧。”庄肃似神像,声音似金石相撞,无喜无悲开口,“我以摩拉克斯之名与你签订契约,往后你便为璃月效力,你可愿意?”
夜叉蓦然有了神采,好像那指尖血是火苗,将他的眉目都点燃,将他四散的魂灵引回来,鎏金眼眸一点点亮起来,竟亮得与岩之魔神的血肉别无二致。
他是没有名字的。或者说,有,但是他从不说。那几个字眼、那几个音节像是梗在喉间,说出来是要划开喉管,混着淋漓的血一同滚撒下来的。
于是最开始“小夜叉”这个狎昵的称呼就在大家的话中滚来滚去。他身量小,神情也总是滞涩,像个吊着口气的娃娃,偏生是仙中贵族夜叉,这样叫倒也没错。仙家怜惜他作为血统纯粹的仙兽却遭此厄,言语间便不自觉带了点柔软的亲昵和怜惜。
可世间夜叉那么多,独他似漂泊无依的落叶,即使教风吹去也无人能寻到他。名字是个符号,他的过去他的存在被梦之魔神抹去,终于从泥淖挣脱,却满身血满身污,像失了三魂六魄,只剩躯壳还喘着口气。
以后便用这个名字吧。
摩拉克斯,岩之魔神,众仙之祖,璃月的君王……他的君主。救他于水火之中,赐他以新生之名,予他以效力之契机。小夜叉……不,魈。
魈。
这个名字在他舌尖转了一番,涩然、轻飘飘,说出口却似有千钧重,一字一字掷地有声砸下去:“魈愿报您恩情,与您定下契约,为璃月效力。”
“契约已成,食言者当受食岩之罚。”
摩拉克斯环顾一圈,又化出一杆长枪来。翠玉饰以金边,光华更是锋利慑人:“此枪名为‘和璞鸢’,我也一并赠与你吧。”
桩桩件件点点滴滴,目眩神迷。他以为早已忘却,不知恐惧不过是埋在心底,一旦浮于表面,便成了梦魇最好的催生剂。被拘着的几百年并未因岩君的拯救而画上休止符。他不再做噩梦,只当眼下是场漫长美梦。
美梦,终究要醒。
梦魇来得急狂,摩拉克斯急忙去看,却见一双眼睛失了焦距,露出与初见那日一般的死寂。唇也紧紧抿着,牙齿磕碰在一起咯哒咯哒地响,溢出几丝鲜红。他正欲更进一步看,就觉一阵痛。
魈咬住他的手腕。
摩拉克斯素日里裹得严实,独独腕子那里隐约显出点非人的证据来。他本是怕魈咬了舌头,谁知刚凑上去就被牙齿钉住。金鹏鸟遭了魇,不管不顾地咬着,角力间竟撕扯开皮肉,岩之魔神灿金的血霎时溢出来,充斥整个口腔。
顾不及思索自己这幅躯体出了什么异样,摩拉克斯单手制住魈,护着脑袋把他推到床榻上。金翅鹏鸟失了神智,又像是忍耐着极大的痛苦,喉咙里呜呜地低吼,又呛咳起来。不知是不是错觉,本能吞咽之后魈似乎安静了些,却仍在挣扎。
力气大到摩拉克斯竟一时恍惚要被挣脱。
魈松开口,像在与什么看不清的东西搏斗。
缭乱的梦境,没有任何声音,冰冷且死寂。灰暗阴冷的天地只剩下他一个人,即使在梦中也足够让人绝望。他走进雾里,那雾在山腰、在江岸、在曲折的森林小路,盘旋着飞鸟,乳白雾气浓稠又冰冷,静默着把他一口口吞掉。
魈看到了两张脸。比雾还要死白,比雾还要生冷,比雾还要虚无。一男一女,眼神空洞地盯着他。
那是他的养父母。璃月港内一对幸福平凡的夫妇,因为收养了新生的金翅鹏鸟而被邪恶神明盯上,最终丧命于曾百般疼爱的孩子手中。
在父母丧生之前,那时的生活比美梦还要甜些。被帝君救下来,那是他第一个没有破灭的美梦。
他被迫吞下不属于他的美梦,然后身不由己地踏碎。破碎的美梦腥臭,泛着难以置信的苦涩。雪,冰凉,积起来之后又化进嘴里,口腔霎时被冻得失去知觉,好像那种痛苦的味道也随之消失了。他便想着,雪积起来之后,就可以挖着吃了。
等待丈夫归来的妻子做了美梦,梦里丈夫没有因为战争而走,也没有恶鬼吞噬她的身体;野外采集药物的父亲做了美梦,梦里没有大火烧毁他的家、没有大火屠戮他年幼的孩子;失去双亲的孩子做了美梦,梦里没有魔物踏碎他唯一的伙伴……这些虚假的美梦,被梦魔一口口逼他吞吃,他几乎要崩溃。
可是他做了美梦,真真切切的美梦。梦里有光,像地平线上升起的太阳,耀眼又温暖。美梦的味道,甜甜的。他本无甚口腹之欲,却在偶然尝到杏仁豆腐之后,迷恋上了这种味道。
杏仁豆腐的味道,与美梦非常相似呢……
他想,即便习惯了清苦,却依然难以忘怀那份温暖……
只是,他怎有资格享受人间的和宁?养父母面目变得扭曲,狰狞着嗤笑:“你以为你能抛弃一切开始新生活吗?谁都不会原谅你的!”
他被唬得后退一步,又感到双手灼烫,下意识看去,竟蔓延了粘稠的血迹,刺目的鲜红好似也要扎进他的每一寸肌肤,细密似有牙齿在啃咬。牙齿是欲望,是无辜的丧命者融化后对他的复仇。
抛开一切,获得新生活?用这双卑污肮脏的血手?他从来没有这样的资格。他合该被抛下,被抛在这阴冷的梦境里,教那些丧命于他手的魂灵一刀一刀剐去他的血肉。
养父母模样的怪物仍在笑着,忽而又极度痛苦地哭叫起来,男人的咆哮与女人的尖叫霎时间淹没脑海,混乱无端地刮去他的神思。
太吵了太吵了太吵了——“当初就不该收留你”“求求你放过我”“不要杀他”“你这恶鬼”“去死”……一切都融化掉了,一幕幕曾教他险些崩溃的画面又呈现在面前,他痛苦地捂着耳朵,却发现四肢已不听使唤。
他踏碎了许多人的美梦,造下了诸多杀业。被梦之魔神控制着成为杀戮工具的记忆无比真实,再一次刺痛他的神经。
谁都不会原谅他——
“魈。”
纷杂尖锐的感官中蓦然响起一声沉稳的呼唤。有人从背后轻柔地捂住他的眼睛:“魈,不要看。”
魈突然放松下来。逝者咒恶的凄厉叫声如同海浪,那沉稳的声音就是忽而出现的一块礁石,坠水的人在汹涌中挣扎,终于攀上那唯一的落脚之地。
是谁?是谁?他头痛欲裂,只觉熟悉的声音与忽来的黑暗如此令人心安,一时间竟全然想不起,那到底是谁。
铺天盖地的啸声仍未停。他被遮着视线,身后之人却一定看到了那些惨烈的过往。有温热溅在魈的脸颊,那定然也溅在覆着他眼眸的手背。那些不愿教人知晓的过去,他从不愿揭开的伤疤,血淋淋地被人看了去。
声音渐熄,魈不知过去了多久,整张脸都漉漉的不知是冷汗还是糊作一团的血污,只是僵在原地。
“魈。”身后那人又唤。
魈颤抖起来。他想起来,身后正是将他从苦痛中解放的岩王帝君。而梦之魔神最令人惊惧的权能绝非重现过往的恐惧,而是在梦中粉碎对未来的希冀——无法走向未来,是心中最为深埋的恐惧。
帝君把他的过往尽数看了去。他分不清这是幻想还是旁的什么,此刻他只是想,帝君全都看了去。
璃月的掌舵者,怎能容忍他这般罪孽深重的人在身旁?
魈如坠冰窟。他不知喃喃着什么,耳边又响起一阵嗡鸣。
手移开了。他极快地转身,感到面颊也冰冷,手亦肿痛——身后空无一人。
魈混沌神思似有回转。他身上繁复的小配饰没卸掉,叮铃琅琅,随着动作碰撞晃动。
冰冷、炽热。一场梦魇好似要将他分成两半。他在冰块中燃烧,在火焰中结霜,眼前金光闪闪,身飘云端。极端欢愉、极端苦痛。一副躯壳,却被冲撞得要碎裂——他只能从内里迸开,从他额间紫菱,从他烁光灼灼的金瞳,从他屠戮万千怨灵的双手。
这双手不知该抓向何处。那本该是腾飞的翅翼,被钉在岩石上,也不愿去磨厉利甲。这双手,放下枪缨,掩不了他湿漉漉的面容,掩不了他失神的眸子。
混沌。下沉、上升。一时在万丈深渊,一时在云霄天处。他不知自己,一时间忘却了所有。呼吸,窒息,蜷紧,弓身。
他习惯疼痛,却至今未能习惯梦魇带来的折磨。几番折腾下来便气喘吁吁,吐息间似乎有什么滚烫落在他脸颊,一下接着一下。
他茫然睁眼,却怔住了。紧紧扣着身下织物的手指也随之松开,在一片混乱中停滞。
——如果你曾见过太阳的眼泪,就会发现并非传说中、想象中熔成璀璨的石珀,亮闪闪地坠下来。那也只不过是普通的水滴,砸下来像星屑,溅开千万瓣,细细密密的,分成更小的水珠,漫在他的肌肤,像是慢性毒药:竟有些细微的刺痛。
他手掌里全是握紧时指甲留下的深印,那红印比眼尾红痕更甚,此刻贴在摩拉克斯脸上,也带来隐秘的刺痛。那手灼烫,虚浮,早没了力气,微微抖着,想为太阳抹去眼泪,却让二人面颊都变得湿漉漉。
魈气还没喘匀,声音也低哑:“您……”
他知晓摩拉克斯见过他的过去,梦之魔神身陨时散逸的记忆同样让他再一次回想。或许是见着自己不堪的过去,见到了记忆里被他吞噬美梦的无辜者,神明对他的子民总是不吝啬——慈悲如甘霖,从神明注视的眼瞳中涌出。
“您为那些无辜者感到痛心,对吗?”
那些被我吞噬美梦的无辜者,那些缠绕在我身边的罪业,那些被我屠戮的冤魂……魔神大多爱人,摩拉克斯尤甚——他的新主人,此时正以什么样的心情在看着他?那灼烫的水痕几乎就要把他整个点燃,面颊如火烧,烫得他也快要落泪。
魈触电般把手收回来。
他怎么能够用沾血的手,去抚摸神明的脸庞?他怎么能够让神明触到他卑污的过往?他怎么能够亵渎自己的神明?
“不,”摩拉克斯说,“并非如此。”他又将身下人的手握紧,牵引它贴在自己脸庞。金珀一般的眼眸敛着,那样的眼神像是流淌的黄金,金灿灿却又显得极其柔软。
岩的神明也会露出这般神色吗?岩石不是最坚固强韧的存在吗?杀伐决断的武神,不动玄石之相映在多少不甘的眼眸中;亲民仁爱的岩王爷,怜悯慈善的目光也落在多少子民身上……
却没有一次像是这样。魈惊疑、不解,没有问出口的话语全写在了脸上。
您的眼睛在注视着谁?您的眼泪为谁而落?您的眼神为谁而柔软?
——我是特殊的那一个吗?
岩之魔神的眼泪并未停止,却忽而笑起来,像是得到寻访已久的答案般,他说:“我知晓你想听到我的回答,但你的心里也有了答案。”
——我是特殊的那一个。
他的泪因魈而流。梦的共感让魈的泪水藉由他的眼睛淌出,他便感同身受地知晓了夜叉不曾言说的恐惧与苦痛。他为魈本性的温柔而柔软,他为魈的坚定而骄傲。若心中不曾有着对世间的怜悯,又怎会如此痛苦。梦境里旋转似的尖锐之声他也全部承受,一幕幕场景也全部感知。
他亦看到了魈极度惊惧的脸,那里渗漏着泪水。
他都懂得了。一切如同雾气般笼在思绪中的、他瞧不明白的情愫,在这一刻全都云开雾散了。
眼泪是精神的赤裸,是他与魈精神的赤裸。
摩拉克斯知道自己心头在缓慢生长着什么,却看不清、看不明白,但隐秘地认为,这是有益的——他作为掌舵者,从不会让自己偏离航道——便任由其喷薄。直到他意识到,魈并不完整 ,反而残缺、破碎,才明白,原来那勃发而出的金珀,刚好能够契进那颗琉璃心。
分毫不差。
一颗剔透琉璃心被剜去一块儿,该有多疼?他曾经想过却不得答案,只是在看着魈时目光不自觉地软和下来。他也曾想着为魈填补所缺失的那部分,却收效甚微——魈似乎并没有什么愿望,或者说,并没有出于私心的愿望。
魔神生来爱人。如果不曾理解人的喜怒哀乐、热血沸腾亦或惆怅默然,该如何去爱人?魔神生来便有感知情绪的能力,只不过需要一个契机。他找到了自己的契机。
他问过很多人,你的愿望是什么。有人答早日见着太平盛世;有人盼着吃饱喝足;有人不愿再流离失所;有人说想要一颗石头;有人说想酿一坛酒,邀三五好友,说说笑笑;有人想见着自己孩子的笑容,听到孩子牙牙学语;有人说自己没有愿望,偏偏眼睛明亮,愿望分明是好好生活,笑口常开……他的记性极佳,记下每一个愿望,或者说,欲望。
摩拉克斯曾想,子民的愿望也是他的愿望。此世群魔诸神并起,他知苍生苦楚,为此逐鹿。剖开他的愿望,与子民之愿望并无不同。
此刻他却有了私心。神明的心坚固难摧,却因着那颗纯净明透的琉璃,生生长出了更柔软的部分。他是依着世人所愿砌成的神像,供在云端,端坐云海之上。可冷硬的肌肤教金鹏鸟那么一咬,便顺着生来便有的纹路裂开,走出一个凡人一样的他来,一步步走下去,从此指尖有了温度、变得柔软、变得有了生息,也变得,懂得了痛。
指尖血,心头血。那日指尖流泻而下的血,大抵是顺着那双灿金的眸子,与琉璃心融在一起,隐秘地生出情愫来,让他从此以后便时时刻刻隐隐刺痛着。
魈的愿望是什么?摩拉克斯问了许多次,每次都得不到答案。他以为魈与旁的人一般向往安稳生活,于是想要成全,反倒弄巧成拙。愿望一事,已不急于知晓。
魈的欲望是什么?摩拉克斯已经知道了。美梦的起始像雏鸟睁开眼睛,美梦的结束也是同样。噩梦的起始是离去,噩梦的结束同样是离去。
魈惧怕摩拉克斯离去。
雏鸟睁开眼睛,瞧见了自己的父母。雏鸟再次睁开眼睛,瞧见了自己的君王。
雏鸟闭上眼睛,失去了自己的父母。雏鸟再次闭上眼睛,失去了自己的君王。
那是魈最深秘的恐惧。
魈养伤的时段,他与魈同睡,夜里总察觉到那久久不曾挪移的目光。魈确实愚笨。亮得像烛火一样的目光、比火花还惹眼的眼眸,怎么会是夜色就能掩盖的呢。
从见面起,魈就是一副灵肉分离的模样,神色总是滞涩,也不爱说话,仿若那场苦痛确确实实把他的魂魄抽走了几缕。眼见着在悉心照顾下,皮肉一日丰盈似一日,伶仃的细瘦样子也一去不复返,但眼里仍旧没有光。可是望向他时,眼底熠熠,又小心地藏起。
不远不近的呼吸,轻轻触碰的指尖,眷恋一样的神色,笨拙的、漏洞百出的躲藏,似乎就是魈能走出的,最远的一步。
那么魈察觉到了吗?摩拉克斯不曾躲避的指尖。放任他的情感流泻,放任他的情感像流泻的海水淹没二人,放任他的眸光像星子一样缀在身侧,放任他的眸光像火一样点燃魔神难得惴惴的心,放任他指尖的温度……刺痛自己。
“你明白我的心意吗?魈——”
岩之魔神话音被打断。
“■■■,”魈轻声说,“帝君,我的真名是■■■。”
声音嘶哑,好似真的不顾一切引颈受戮,割开喉管献上自己淋漓的喉间血,供眼前魔神啜饮。他甘愿剖开赤裸的自己,向他的君主献上他的决心,他的情感,他的欲望,他的……愿望。
那曾带给他无限恐惧,可他现在有了无限勇气。
摩拉克斯于是也有了无限勇气。当少年滞涩的眼角眉梢都像寒冰融化成春水似的流动起来,年长者才像第一次看见他的模样一般,恍然有些讶异。他瞧见一株绮丽的花、一轮高悬的月、一丛洁洁的云、一座深青的山时,也是这般心情。现下他瞧着少年睫羽扑簌簌地抖,又觉得,那花慢慢绽开,那月沉沉眠去,那云悄悄流淌,那山微微颓倒——颤动的睫羽联结着心跳,一下一下,水墨一样淌开来。
他小心翼翼地轻轻吻上那双漉漉的眼眸,感受传来的温热、湿润、心脏跳动般的轻颤、睫羽划过的酥痒、同样轻轻喷吐在他肌肤的呼吸。他坐起来,揽着魈与他面对面,二人面容均漉漉地映照着烛火,好似泪与泪混在一起。
金珀与琉璃相视,摩拉克斯心神激荡,说出口的语气却轻,像伴侣间咬耳朵,每个字郑重如誓言。
“■■■,魈,请让我一直陪伴你。”
什么是爱?那时魈的声音已然钉在他心中。摩拉克斯现下也依旧回答不上来,他只是看着魈。
爱即剥夺,亦是滋生。爱藏在一次次呼吸中,流动在一次次脉搏中。爱是瞬间,亦是长久。为你的喜悦而笑,为你的悲痛而哭,割舍傲慢,滋生卑污,一瞬间爱的察觉,是长久的每个瞬间堆砌。
唯有向你展露脆弱,不使我感到焦心。
唯有请求你允许我的陪伴……才能止住你我腕间不停淌出的泪水。
岩王帝君自此不再是冷硬的神像,他亦有了软肋。
互通心意后两人才觉得之前种种都太过亲密,再相处反倒别扭起来。虽说摩拉克斯其实毫无这种感觉,只有魈不知在想什么,隐隐有逃避之意。
想来也颇为好笑,两位当事人不如旁观者看得清楚:摩拉克斯将此事与若陀一说,龙王当即恰到好处地表达震惊——你们竟然拖到现在才互通心意?素日快要从眼中满溢出来的柔情你自己察觉不到,难道魈也没看出来?当真是两块石头,绝配!
摩拉克斯欲言又止,龙王不容他反驳,人间待得久了,嘴上功夫也跟着街坊厉害起来:你们俩眼神简直是天雷勾地火。摩拉克斯,当初你赠与我眼睛,怎么自己反倒是个盲的,得个心上人,也是个瞎的?我看是一对“天盲地瞎”。
还不知被若陀无差别攻击的“地瞎”魈,也将此事告与家人。没有得到惊讶,好像他们早就料到了,反倒是得到了几本书——人间正流行的话本子。
魔神战争业已结束,人间的生活逐渐红火起来,就有闲不住的人撰写些缠绵悱恻引人落泪的凄美故事,左不过是波澜壮阔一波三折最后生离死别,右不过是平平淡淡柴米油盐最后阖家团圆,大家都爱看——仙人也爱看。这些书概括起来也就一句话:世间唯情之一字难解。拆开来讲本本不同,或写得引人悲戚,或写得引人乐呵,或写得引人遐想……亦或惹人脸红。
魈本意只是想向哥哥姐姐取取经,谁知他们也没经验,最后胡乱给他塞了一堆话本子。自然是什么种类都有,起先瞧着清汤寡水你侬我侬卿卿我我小鸟依人巫山云雨被翻红浪颠鸾倒凤……不对。
话本子向来写得文雅。魈越看越觉得不对劲,按捺下心中疑惑再浏览下去,却见形容用词愈发粗俗起来——倒也不是粗俗,只是已经直白到魈都领悟其中意味。他红了脸,想到人间的一对对伴侣都经历这些事,那他和帝君……当即丢开去,之后见了帝君简直是要躲着走。
事后摩拉克斯撞似不经意提起这些话本子,应达他们才察觉买书的也是胡乱买一通,良莠不齐怎么就拿给金鹏看了,罪过罪过!
“在看什么?”
摩拉克斯拿起反扣的书,平静地念出来,好像在讲什么典故:那苦命鸳鸯终是得偿所愿,盼了许久的洞房花烛夜更是缱绻。掀了盖头,瞧见情意绵绵的眼眸似含了一汪秋水,当即扯了纱幔,俯身而下,把千言万语都堵在相依唇齿……
魈臊得慌,别过头去,低低道:“帝君别念了。”
摩拉克斯于是拿起另一本,还没开口被魈握住了手腕。伴侣一张俊脸涨得通红,胡乱摇着头:“您别捉弄我了……”
“没想到魈上仙如此好学。”摩拉克斯反客为主,把夜叉箍在怀里,“不知道你都学会了什么?”
“帝君……”魈每每唤起“帝君”二字总如同太息,今日声音不知怎的又比往日沙哑些,慌乱间被箍得更紧,咬耳朵般轻轻落在摩拉克斯心里,“我不会……”
“无碍,我教你。”岩神笑眯眯道,故意把“话本子”说得很重,“我从话本子里学了些,才疏学浅,还望降魔大圣不要嫌弃。”
魈蓦然想起那些直勾勾的话语,只觉得自己也成了那跃动的字,成了故事里的主角,颠鸾倒凤被翻红浪巫山云雨不知天地为何物……
他的耳朵又红了。
好逗弄得很,摩拉克斯心想,谁能知道平日里冷言冷语的金鹏上仙心思这样好猜?他为这与众不同而有了些得意。
先是耳鬓厮磨。
他叼住那抹绯红,牙尖轻轻摩挲,呼吸喷涂在耳廓,引得阵阵战栗。鬓发也教他的吐息拂动,倒像是欲拒还迎。
敏感、陌生。
继续向下探索。颈子、胸膛。昔日里被衣物包裹的肌肤免受风吹日晒也少示人,被他烙下第一个印记。唇间呼吸潮热,像海的潮汐。
再要继续,魈却轻轻握住了摩拉克斯的手腕。伴侣停下手上动作。他探眼去看,瞧见魈眸子里闪动着抗拒的光辉,摩拉克斯忍不住问:“你不希望我为你所有吗?”魈的抗拒在他看来,似乎并非全身心承认岩王帝君与他关系的转变,似乎并不愿承认,岩王帝君就是他的伴侣。
魈别过头去:“我自然希望如此,可您是璃月的帝君,是岩的神明,我倾尽所有也无法拥有您。”
神明只觉得魈的担忧在他眼里如此可爱,玩笑般说:“那这么说你也不属于我。你是璃月的功臣,是仙众夜叉之一,而你与我的牵绊只是一纸契约。”
“这不一样……”魈瞪大眼,急忙道,“您不愿意我成为您的所有物吗?我的真心,您随时可以剖开来看。只是,我……怕是当不好您的伴侣。”
“魈,我从不曾与人这般亲密。我也是第一次与人结为伴侣。况且若你被我所拥有,那么我也是你的所有物了。”摩拉克斯说罢吻吻身下人额间紫菱,手指抚过身下人胸腹,手臂上非人的纹路与腹上象征着仙兽的云纹贴合,有种奇异的酥麻感。
他的声音低沉:若你敬畏我,视我为神明,那我便是你的神明;若你惧怕我,视我为敌人,那我便是你的敌人;若你依赖我,视我为朋友,那我便是你的朋友……可你一腔爱意予我,视我为爱人,却不愿承认我是你的爱人,这可有些不公平。
魈听闻这一番剖白,不再言语。摩拉克斯贵为契约之神,说出的话自然字字有分量,所有的抗拒都烟消云散。在摩拉克斯的言语与动作下,恍然自己就要被淹没,陌生的快感酥酥麻麻直冲向脑海,生出些引颈待戮的慌乱。
摩拉克斯难得卸下一次手套,指尖是与神体别无二致的纹样,像是岩石铸成一般,黑与金交织,似乎没有温度。
他显然要比自己青涩的伴侣有经验多了,手掌适时地化出些粗粝来,随着弧度慢慢抚动,轻重缓急间便听得喉间哼出一声叹。一下一下,直捉弄得降魔大圣似乎要受不住,弓着身子就要逃,于是慢慢停下来。手指轻轻摩挲脸颊,细细感受伴侣面容上未泄去的潮热,让神明那颗冷静的心热了起来。
魈的神思都被摩拉克斯掌控,快感也未消散,一波一波余韵仍缠着他。迷迷糊糊感觉到冷冷的触感,于是在拂过他唇时含住了那两根手指,舌尖笨拙地挑动,像要把神明的血肉都吞吃下去,于是神明的心也被挑动起来了。他敛着眉眼去望那双眸子,素日冷然都像被这股潮热化开,变得又像尚早时漉漉的模样。
摩拉克斯抽出手来,那黑金纹路慢慢褪去,逐渐变得与凡人无异。他手掌宽大,包裹得严实,完全逃不出去。这下又是不同感觉。温热、潮湿,沾了些浊液,柔软、贴合,泄了些轻哼。战场上他运筹帷幄,床榻上他杀得降魔大圣丢盔弃甲溃不成军。
最后是……摩拉克斯到底是没进行下去,他在魈不能为自己做些什么的愧疚感、魈羞得快能滴出血来的面容中败下阵来。他果然并不习惯任何转变。
既然还不能完全接受,那便浅尝辄止,往后日子多得是,足够魈适应这种各方面的变化。
话本子一事并没有就这样过去,摩拉克斯在一堆话本子里翻到本格格不入的。作者名为一十一,用词像这本书一样古朴,摩拉克斯起了兴趣,细细看去通篇都在讲夜叉,讲得八九不离十,怎么看都是下了大功夫的。只是,虽然行文间严谨慎重,但其中一篇似乎极为满意,用词也难得露出些小幽默来。
倒是有些孩子般的天真在。他懂得孩童年少时对英雄的向往,知晓孩童的憧憬——正因他便是璃月诸多尚未成长起来的子民心中,最为夺目的旗帜。
那一章节句句是憧憬,自里行间都是孩提的崇拜。只是任谁都看得出来,以此书的破旧程度看,作者绝不会是孩童,或者说,谁都能猜到作者早已逝去。
摩拉克斯心里隐隐猜测到此为何人所著,联想到那个一度面临凋敝的家族经过许多年开枝散叶,在魔神战争中贡献了诸多力量,便把这本书珍重地收藏在书架上。
魔神战争真正结束,璃月真正安定下来后,两人关系只是更紧密些,也未曾想向世人宣告什么。或许本就是隔窗对望,心意相通后才清楚地知晓彼此所思所想。
知晓此事的不过最亲近的夜叉众与若陀。并非不能说,只是——没有人问,说与谁听?魈也没有大张旗鼓搬来与岩王帝君同住,只是偶尔歇在岩王帝君府邸,便是有所察觉的也找不着确切证据。
直到獬豸成婚,捧着摩拉克斯送的珍宝,开玩笑地问:“不知什么时候能给帝君交份子钱?”
有仙人笑说你是太高兴,又吃了不少酒,帝君要是办婚宴,可别哭你要送上多贵重的份子钱呢。但又禁不住好奇,讨论起来:帝君成婚,定是天下同乐,办个几天几夜也实属正常。
大家不过是漫无目的地设想,谁承想摩拉克斯却放在了心上。
獬豸白日宴请众友,傍晚就与新婚妻子启程云游四海,速度之快令人咂舌。
有了先例,夜里摩拉克斯问魈:“今日獬豸所讲,你可有想法?”
魈正擦拭和璞鸢,闻言摇摇头。
摩拉克斯手托着下巴,认真思索起来:“人间的婚俗仪式多是男婚女嫁,谨遵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我皆是仙人,上无父母,又都是男子,看来只得从中寻找可参考的长处。婚事须得从长计议。”
这话绝非推脱懒怠之意。岩王帝君有自己的考量。但这位新上任的尘世七执政之一,逗弄一样笑眯眯地开玩笑:“如果魈上仙不嫌弃,我很乐意当新娘。”
魈想象这个画面:洞房花烛夜,爆竹噼噼啪啪响了许久,烛花也该人去剪,待到宾客四散,魈这个新郎不知被灌了多少酒,喝得面色酡红脚步虚浮,满脸喜色进了洞房,终于能安度今夜。新娘子正安坐在床榻正中,背脊挺得直,显然没有被漫长等待消磨耐心。新郎慢慢掀起红盖头,露出新娘沉静的面容来,那正是幻化成女子模样的岩王帝君,冲他低眉浅笑,一声“夫君”铿锵有力,开口声若洪钟,调似雷炸,敲得魈一个激灵,顿时恶向胆边生,不忍再看……
有点怪。魈晃晃脑袋,把古怪的猜想摇出去,连连拒绝。
此事本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帝君之后恍然大悟一样,连夜添置了不少相关的书籍,短短几日遍览群书,倒是没了后话,谁也不知道他做什么打算。
终于,把书都翻过后,摩拉克斯劳烦魈去跑一趟腿。
留云借风真君今日不知又捣鼓出什么小玩意儿来,正兴致满满地呼朋唤友,一同来若陀龙王府上展示,这倒正省了魈四处找人的功夫。
魈实在是位稀客,以至于他还尚未开口,众仙就迎过来:降魔大圣也来看看留云真君的新发明。
他不好扰了大家兴致,也就跟着欣赏一番。的确是个极其精巧的小机关。留云展示完,这才问起魈的来意。
魈如实告知:帝君意欲设宴,派我来请诸位。说罢举起手中酒坛,示意大家准时来饮桃花酿。
旁的人不知,若陀倒是心知肚明。
这是魈生辰那日亲手做的桃花酿,幸而那片桃林漫山遍野,不然照两人采集的桃花瓣之多,怕是树枝子都要被薅秃。摩拉克斯是第一次酿酒,素日这位魔神很少饮酒,魈生辰那日不知怎么就来了兴致,学着酿了桃花酒,十几坛通通埋在树底下。当日岩王帝君府邸成了犁地,降魔大圣把挖坑铁锹挥舞成了和璞鸢。
围观的若陀龙王指出:活像在埋女儿红。
女儿红,女儿满月时在树底埋下数坛酒,泥封坛口,待女儿出嫁时拿出招待宾客。
魈不解其意,仍旧挥铲如枪,挖出一个个尺寸合适的坑来。摩拉克斯对好友的玩笑不以为意:岩王帝君没有子嗣,未来的伴侣也尚不知道在哪个犄角旮旯里,女儿红埋给谁?
若陀似笑非笑,意有所指:我也不知道能不能等到老石头开花,但是“女儿”不就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吗。
于是龙王看着好友目光在天与地与树与坑甚至于酒坛间梭巡,最后停在魈……手里的铲子上。岩王帝君目光无辜,眼神似乎在说,哪里有我女儿?
龙王指指在场唯一干活的寿星:喏。
铲子停下来,坑已经挖完,整整齐齐几排几列,遍布树底。寿星一心要帮帝君,转身去拿室内封好口的酒坛。趁这个空当,若陀终于把话点明:“都说你和魈有父子相,你又对他依依不舍,不肯让他走,可不就是半个女儿。”
哪里有父子相?不过是他们都有金色的眼瞳,菱形的瞳孔,眼尾天生的痕迹。
又无血缘关系,怎么能算什么父子父女的?他更乐意称呼他们的关系为亦师亦友。
哪里有依依不舍不肯让他走?魈不是早就和浮舍他们住在一起了吗,再者乐意云游退隐的仙人他都爽快地送上了祝福,魈也没有想云游天下的意愿,要是想走……
他也成全。
摩拉克斯以严密的逻辑打败了好友调侃。若陀一副“朽木不可雕也”的表情,趁魈还没出来,又提醒一句:“希望这些女儿红开封之后,你不要像嫁女儿的老父亲一样难过。”
言外之意就是,再不开窍,魈要是有了喜欢的人,与所爱之人在一起,你可别伤心。
此言一出,新上任的岩神终于又露出警惕神色,忙问若陀:“你也听说魈有心许之人的事情了?”
若陀以为石头要开花,点点头:“自然。”
“那你可知是谁?”
龙王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对自己的眼光产生了怀疑。摩拉克斯问得真切,若陀几番暗示竟也未得到这位岩之魔神的承认。难道摩拉克斯确乎与魈是清白的?
只是想想许久以前的摩拉克斯,若陀又觉并非如此。所有人都知道,摩拉克斯作为一方领袖,绝不徇私枉法亦不公报私仇,严守契约,完美得令人信服。但世上并无完人,魔神亦然,亦会有退却之色。且不论逃避是否可耻,但绝对有用。
若陀与摩拉克斯多少年的好友,他只是略一思忖,就知这位岩王帝君大人,或许只是在逃避。他开门见山直接问:“若我说是你呢?”
摩拉克斯得到答案,却不说话了。若陀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本小册子,塞进好友手里——原来龙王大人是有备而来,也不晓得备了多久,终于派上了用场。
若陀嘴里不开窍的魔神翻开,上面像是列采购清单一样列了许多条,他在若陀注视下一条条看下去,看得很慢,慢到魈都已经手脚麻利地做完活,正要回来,他才看完最后一条。
收起册子,就听若陀调侃他:“今天的活倒是都让过生辰的人做了。不知道的怕不是以为今日是岩王帝君诞辰。”
摩拉克斯侧过脸看他。
罢罢罢。若陀不愿再掺和,告了别就走。岩王帝君这下只能看着夜叉,不看不要紧,这一看,那些比排兵布阵还要复杂的条列,忽而全数涌上他的心头。
他记起来白日采花过了一阵风,吹得漫山遍野的桃花都打着旋飞舞。
魈正站在桃林深处,那花便落了他满身,像缀了粉白粉白的蝶,教风一吹却又去了大半,一时间发丝飞扬,树叶飘扬,吹得人迷了双眼。
倒像是那团粉白不舍他般。魈轻轻低头拂开困于他眼睫的花瓣,又抬眸看来。那样不自觉的情态,摩拉克斯又怎会没见过。可偏生就是这一刻,他听到风声那样大,感到春日是如此温暖。
他生于春日,自然该得春日的眷顾;他生如清风,自然该得风的眷顾;他诞于璃月,又是一颗琉璃心,自然也该得岩王帝君的眷顾。
摩拉克斯蓦然意识到,那并非风的嗡鸣,而是如擂的心跳,一下下清晰可闻,捶得他头晕目眩,满目皆是粉白。
或许就是在这一刻开始,那些隐秘的情愫在他心中飘飞似花瓣,挠动他的心。他感到心也如沾湿的花瓣一样柔软。
也是在那一刻,他瞥开目光,压下那杂乱的情绪。或许是只因桃花太美,迷了他的眼。
可魈又在他面前露出了那样不自觉的情态,桃花已尽数进了酒瓶。
他一直都知道,魈的表情变化幅度很小,笑时不过弯弯嘴角,怒时不过蹙蹙眉头,便连心痛时,也不过是垂了眸子。虽细微,却皆是不自觉时流露出的自然神色。他看得出魈目光里的坚定,却也看得出他不知是在某一时某一刻某一秒某一瞬间掩盖的哀愁。
“若我说是你呢?”若陀的话在他耳畔响起。或许该换个问题,答案才更贴切——是谁心悦于魈?
若陀龙王不愧多年好友。后半段他虽没有参与,但第二日摩拉克斯告知他已与魈互通心意时,他就猜出来,那本小册子起了大作用。今天他又猜想,岩王帝君宴请众仙品尝桃花酿,怕不是……?
很快到了约定的日子。众仙赴约,个个都带着贺礼。
不多时,筵席开场。岩王帝君与降魔大圣同坐,大家倒也不觉得奇怪。魈对帝君的忠诚可说是日月可鉴,自打加入璃月就在一处不知度过了多久。
桃花酿尽数满上了。魈为自己和摩拉克斯斟酒。
摩拉克斯举杯:“第一杯,祝璃月从此安乐太平,山河永存。”
众仙举杯共饮。
“第二杯,敬璃月英魂。死者已矣,璃月不会忘却逝者功绩,只盼满饮此杯,以慰英魂。”
众仙同饮。
“第三杯,敬在座诸位。”
众仙共饮。
三杯下肚,摩拉克斯却又自己与魈斟满一杯,擎在手上,似还有事要宣布。会是什么?众仙猜测,就听岩王爷朗声道:“这一杯,并非以岩王帝君身份,而是以摩拉克斯的名义敬众位仙家,还望诸位为我做一回见证人。”
并非岩王帝君,并非神明之意,而是摩拉克斯之意。
在座都不知帝君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先连连点头称是,又跟着喝了一杯。
“我已与魈互通心意,今日宴请诸位,还请诸位做我们婚礼的见证者。”摩拉克斯执起魈的手,微微偏头瞧见伴侣仍在状况外的神色,忍不住笑道,“一切从简,其余妆扮、礼制皆不用,只效仿人间合卺酒之礼俗。我与魈对饮一杯,便算是圆了婚事。”
不拜天地,不拜高堂,亦不对拜。不着婚服,不盖盖头,亦无需谁来唱喏。这算什么婚事?细细思索起来,倒确实有帝君一贯的风格:不像婚礼,倒像是契约签订之礼。
不但众仙家纳罕,魈也实在没反应过来。这场宴席不是为了庆贺帝君登上岩神之位吗?为此开封了当初埋下的桃花酿,收了众位仙家的贺礼——还是该称呼为份子钱?
若陀龙王似乎早有准备,在安静中调笑道:“早知道就把獬豸叫回来还岩王帝君的份子钱了。”
是了,獬豸前几个月还笑说收到帝君份子钱不知何时能还,今日就应验了。只不过他正与夫人云游度假,并未到场。以后见到可是要他遵守诺言,乖乖送上贺礼。
龙王这一句话倒是提醒了在座众人——两位主角感情甚笃,他们只管庆贺祝福送上礼物,其余的事岩王帝君与降魔大圣自有考量。
天光渐渐沉下来,人间溽暑,此处因着高,只有暧暧的微风拂来,并不觉热。倒是与采花酿酒那日的感触相似。
摩拉克斯斟满两杯。魈较他身量小些,便面对面跪坐下来,挽了臂膊,举了酒盏。岩神黑金相缠,隐隐有龙鳞显现,金鹏臂纹本相,如鹏鸟振飞,一时间竟如龙凤交缠,真真是天造地设。
他低下头去看伴侣神色,却只瞧见额发遮掩中垂下的眼眸,浅浅勾起的唇角。
不自觉的神态。再熟悉不过。
往日情思混沌,尚不知两情相悦。直到一切都尘埃落定,新的可能展现在眼前,他才恍觉,从什么开始的呢?自然是,高朋满座中似乎只能看到那抹身影,柔软的发丝、静谧的神色、不经意间对视后又垂下的眼睫,一些悄悄滋长的情愫正如月牙儿长成满月那样,缓慢、隐秘、静默,待到心的疼痛与跳动如擂鼓一样捶打胸腔,那份情感才喷薄而出。
他的眼神如杯中酒液清冽,泠泠地随着桃花酿一同沾染在伴侣唇齿间。酒酿实在醉不了人,只是黄昏时太阳慢慢沉下去,一切都披着霞光,朦朦胧胧像笼层纱,与喝醉后的场景也无甚不同。摩拉克斯就借着这点影绰,在众仙起哄声中与伴侣喝下了合卺酒。
魈抬眸看他。他也看着魈。
两双金色的眼眸,教曛黄天光点燃,一瞬意乱,一瞬情迷,又在月光下克制。
月亮升起来了,宴席也吵嚷起来。
降魔大圣为宴席的主人斟酒,亦为自己斟了一杯。两圈涟漪归于平静,被搅碎的月影也清晰沉在瓷杯里,两枚月亮,一双人。
他不再独自望着月亮。
正如帝君所言,人间的婚事繁琐,他最是受不住这种磋磨,又是男娶女嫁,他们本就住在一块儿,亦无需操持家庭,嫁妆聘礼一律不需,便是告与众人,他本也觉非必要。简而言之,魈对婚礼并无期待,甚至隐隐有逃避之意。
他自认属于帝君,却只愿他人呼他帝君座下护法夜叉。若成婚便从此失了自己名字,教别人只知他是岩王帝君的伴侣,独独让他站在帝君影子里,由帝君细心保护着,他是不愿的。
他先是魈,是璃月仙人,是帝君座下护法夜叉,是金鹏大将,然后才是岩王帝君的伴侣。
金翅鹏王亦有自己傲气。岩王帝君或许也爱着这份傲气,以这样简素的方式,给予他包容、承诺,亦向众仙宣告,摩拉克斯的伴侣,是魈,金鹏大将,护法夜叉,少年有为,是遨游天际的金翅鹏王,而非需要处处护着的金丝雀。
摩拉克斯的伴侣是魈,岩王帝君的伴侣是金翅鹏王,天生一对,处处般配。
宴席过半,仙人们推推搡搡,把歌尘浪市真君给推出来了。归终逝去已逾数百年,虽消沉默然了许久,今日毕竟魔神战争结束,璃月已安定下来,帝君成婚更是一件大喜事,便也一扫往日愁绪,送上一方墨来。
“红袖添香。”歌尘浪市真君微微一笑,意有所指地看向魈。对方顿时脸上爬起赧然的红晕,向她道谢。
除却阿萍的调侃,众仙也都纷纷带来了好东西,一时间几案上摆满琳琅满目的珍品。闲云更是把之前向众仙炫耀的新发明送上:“只待一场雪,本仙的仙术便能发挥作用了。”
礼物自然不止这些,祝福直至此夜将尽。魈又搬回熟悉得闭眼都能走的岩王帝君府邸,与岩之魔神同住。
隔些日子璃月来了一位贵客,也带着一份心意。
自由而快活的巴巴托斯并不乐意囿于蒙德,这位尘世七执政之一的风神大人总爱四处走走看看。第一次造访,岩之神早已做好准备迎接,若有需要必将倾尽所能,然而邻国神明语气欢快,递给他一瓶酒:“这是蒙德城的酒,你要尝尝吗?”
摩拉克斯平日饶是再淡定,也吃了一惊:只是为了送一瓶酒,便弃职责于不顾,实在荒唐。
兢兢业业亲力亲为的岩王帝君起初并不能完全理解风神放任的态度,但巴巴托斯次次带着酒来,好奇心如他手中的酒一样无穷无尽。
这次也不例外。风神不知从何处听来岩王帝君成婚一事,特意挖出风起地树下的陈年佳酿,权当贺礼。只是那佳酿不知出自谁手,引得风神大人兴致颇好,不知不觉一杯又一杯下肚,喝得面颊酡红,欢笑连连。
很快,笑声停了。
巴巴托斯把酒倒在了摩拉克斯头上。
除却二位神明大人,谁都不知道此事是如何解决的。大动干戈倒不至于,只是那天摩拉克斯一身酒气归来,眼神却清明。
摩拉克斯只说收到了风神的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