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来临的时候魈并未觉得恐惧,这千年来他已无数次想象过自己丧命的场景,或死于自戮,或死于厮杀,再不济,业障爆发后他将要为祸人间,还得劳烦帝君来将他镇压拔除。不过比起他所想的那些,显然还是眼下这为救他人而死的结局,更圆满些。
——是的,圆满。
夜叉一族本就当为此世征战至死,一如他早已先行离去的四位兄姊。彻底失去意识前的清醒时间比他想象中要长的多,长到他能看见自己一生的经历都在眼前逐一闪过,他本以为自己会不甘,会不舍,会忧心于荻花洲无人镇守,可实际却并非如此,他只觉得安静,释然,还有…遗憾。
刻意埋藏的记忆也随走马灯被翻出,魈慢慢合上眼,不愿再看。就算看了又如何?过去的早已过去,无论翻看多少次,也不会有改变它的机会了。
“哈……”
魈如释重负般长长的叹了口气,这气息又轻又浅,像是一缕毫不引人注意的夜风,轻易就能淹没在刀刃挥舞而产生的尖锐破空声中。他本以为这也只是记忆中的一环,却在紧随兵刃相接的金戈碰撞声后的呵斥中猛然睁开了双眼。
“金鹏!!!”
这声音,是应达…?
入目之处是一片混乱的战场,而刚刚听到的一系列声响正来自于身前——一个手持钢刃的巨大魔物,还有那个他已千年未再见过面的姐姐。
多亏了刚刚的走马灯,魈才能轻易想起这是什么时候。如果记忆未曾出错,这时他刚被收入岩王帝君麾下,虽得了新名,也有了武器、战友,却仍迟迟放不下自己满手的血腥罪业,在这场战役中面对本该能轻易解决的敌人,一时恍惚竟放下了掌中长枪,渴求一死。
但他没有死,是应达替他挡下了这招,而代价就是,本该死去的人被救回,救人的那位却因疏忽被偷袭重伤。
等等?!
魈一愣,在应达挥手间将敌人烧成灰烬的时候突然转头将视线送往另一处,果不其然,那里正伏着个体型矮小的魔物,手中弓弩蓄势待发。
“金鹏你若是想死就找个清静的地方,别在战场上寻死觅活,害的我们被帝君责罚!”
弥怒的声音也是久违了,他的脾气也一如既往。但这时的魈可没时间叙旧,面对直朝应达飞射过去的箭矢,他第一反应便是利用风元素的强项,速度,第一时间赶到那暗器的飞行路径上一枪劈下。
‘咔嚓’
这种东西的强处本就是偷袭,一旦被发现在场任意一个夜叉都能随意挡下,这也是那人一直潜伏在暗处,非要等他们自己露出破绽才会出手的原因。
若是他没有挡下这支箭的话……应达被射穿肩膀的画面还历历在目,那时的场景他至今难忘,整盆整盆的血水被从屋里端出,一是伤口过深,二是箭上有毒,其他几位夜叉均是面色忧愁,在医师告知结果的时候更是集体脸色一白。
差一点、只差一点应达就再也无法拿起武器了。
哪怕这次他已成功挡下,却仍是难以原谅曾经因自身一时想岔而造成同伴受伤的结果。他恨自己,也恨那躲在暗处的老鼠。
魈已千年未曾感知到愤怒的滋味了,可这次他却是真真实实的为胸口燃起的火而暂时抛却了理智。这处战场在刚刚那个魔物被烧成灰烬后便得以宣告收尾,因此魈可以毫无顾忌的施以仙法追上那发现自己一击不成立刻掉头意图逃离的偷袭者。
其他四人毕竟不擅速度,他们只看到魈刚刚出现的位置落下了两节箭矢残骸,但那晃荡的尾羽都还未来得及落地,青色的夜叉就再次消失了踪影。
夜叉一族对血腥与厮杀的声响最为敏感,但即便是他们的感知力也跟不上魈的速度,当众人转头看向声响来处时,那里只有一颗飞起的头颅,扭曲的面孔还残留着被定格的恐惧神色,飞溅的血迹沿着皮肤褶皱凝成整片脏污,看起来分外可怖。
这种场景对早已习惯了奔走于各个战场的夜叉来说根本不值一提,真正让他们感到不可置信的是那个金鹏展现出来的力量。要知道在此之前,这人几乎从未认真战斗过,每一次不是像刚刚那般在战场上走神,就是干脆远远逃离不肯参战。
虽说帝君早已告知过他们这位队友经历特殊,可也未曾细讲,因此他们哪怕聚在一起讨论了数次也实在想不到是什么才能让一位本该生性好战的夜叉变成这般软弱的模样。
他们也试过去包容,去理解,可每次最终都会以相当不愉快的方式画上句点,久而久之他们便不再刻意照顾那人,最多就是像今日这般在他寻死觅活的时候顺手捞一把。但次数多了之后,他们甚至也产生过他想死就随他去的想法,要不是顾忌着这人是帝君亲自带回来的,他们早就不想管了。
但今日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金鹏?”
浮舍率先反应过来唤了一声那人的名字,只是语气中满溢的试探很难不让人想到他们是不是在考虑这风夜叉被人夺舍了的可能性。
这呼唤一下将魈的神志拉了回来,他愣了愣,随后像是终于反应过来了似的猛地抬头看向四人。应达没有受伤,其他三人也没有对他怒目而视。一切…都被改写了?
“喂你……”
眼看着魈半天没反应靠得近的弥怒便抬起步子想靠近过去,但这行为像是突然惊吓到了那人似的,原本握着长枪站在不远处的少年下一刻又彻底消失了踪影,连气息都隐匿了个干干净净,只留其他四人面面相觑。
“那是金鹏?”
“是…吧?”
“……”
几人迷茫的相互看了看,只有伐难甩了甩爪子上的血迹像是并不觉得太过奇怪似的。“我对他的实力有所耳闻,而且那个看到我们靠近就立刻逃走的反应……”
“是他没错。”浮舍一手挠了挠脑后接过话头,这个对同伴们宛如洪水猛兽般避之不及的态度,确实是那个从不与他们亲近的金鹏。之前他们想拉着他融入这个团体时他也总是这个态度,在场几人都已经对他逃跑的身影有了深刻印象。只是这次…好吧,虽然又被拒绝了,但好像没之前那么生气。
若有朝一日他真的愿意对他们敞开心扉,再好好问问他吧。
而作为话题中心人物的魈,此刻正坐在高高的山崖边上吹着冷风思考人生。他试图理顺这一切情况的脉络,但穿越时空这种事实在过于匪夷所思,更何况是更加难以捉摸的穿越时间。
若是单纯的穿梭于各个不同的世界,哪怕他未曾经历过,也从那位金发的旅者口中得知过几分,可时间这东西更加玄妙,若是能轻易跨越,她也就不会为了寻找血亲而被迫踏上旅途。但是现在——魈只觉得脑子里所有的思维都像被猫扯乱的毛线团,全都纠缠在一起,分明条条脉络清晰可见,可偏偏就是找不出头尾。
魈有些烦躁,千年的苦果他早已咽下,并将这痛楚刻入骨髓,本以为坠入深渊终于能好好休息一场,却又在一切的起点再睁开了双眼。这是要让他将所有的一切都重温一遍么?
在可怜的嘴唇被魈自己咬的发白渗血之前,一缕淡淡的香味突然激活了嗅觉,也顺势拉回了神志。
“……清心?”
一株由白色小花簇拥而成的植物在魈身侧轻轻摇曳着,那幽香也正是由它——或者说,它们、散发出来的。魈一手支在地面转头看向身后,这山顶并不如他意料中的荒芜,无数簇拥的花朵都在山风中竭力伸展着枝条。
此处…方才有这么多花吗?
他皱着眉头回忆了半天,可之前发生的一系列事件对他造成的冲击实在太大,以至于慌乱之下的他第一反应就是逃离,并随意找了个高耸入云的山头静坐下来,根本没有分半分注意力给这周身环境。
或许是得益于数量众多的清心,不久前还混乱不已的思维逐渐被抚平,并让他在注视着那纯白色花瓣时又出了神。
说起来,清心与夜叉一族,与他,也算是有着数千年的不解之缘了。
记忆中他初次接触到清心也是这种时候,不过那次可没现在这么悠闲。或许是回到了这熟悉而陌生的环境的缘故,魈尘封已久的记忆再次被翻开,可那却不是如眼前景象般的纯白,而是斑驳的血迹和满手的泥污。
火鼠大将应达被暗箭穿透肩骨,因伤处位置特殊医者不敢随意下手,可箭头上的毒素也容不得他们犹豫不决,最终只能在应达苍白着脸色点头应予后狠心将箭矢拔出。魈至今都记得那拔出的箭头上满满都是森冷的倒刺,还有……从应达身上硬生生拽下来的碎肉。
魈从不畏惧受伤,甚至于他自己受过比这还重的伤的次数都已数不胜数,可他见不得伙伴遇险,那渗着血的破口比剜出他的心脏还痛苦。而那时,浮舍大概还没放弃他吧,见他看着众医者来来往往的身影脸色发白,就找了个借口让自己去帮忙寻几支清心回来,这白色的小花虽看着不如霓裳花艳丽,功用却也不少。
可浮舍忘了,那时的他刚被寻回,在恶神手下时亦从未来过璃月,光凭一个名字如何找得到这味生长于高山之巅的药材?待他走遍璃月野外直至深夜才找到几朵带回营地时,早已有其他人将之寻来放于应达床头了。那花朵看着娇嫩漂亮,比他怀中因赶回时过于着急而被风折了枝、甚至沾染着泥污的看起来好上百倍。
那清心他最后是如何处理的呢?
随意丢弃似乎不妥,可这般成色若要送人他也拿不出手,更别说他也没有关系好到能赠予花卉的人。那时的他也是这般坐在高崖,手里捧着不知如何处理的花枝,最终只是扯下花瓣合着指尖沾染的泥沙全数送入了口中,生生吞下。很苦,也很痛,但他并未在意,反而将这作为自己拖累了同伴的惩罚欣然接受。再之后,他便从未在战场上再分过神。
魈接受不了同伴因自己而受伤,更不想再一次看到那种……场景?思及此处魈突然一愣,应达重伤的画面和今日他劈断暗箭的画面相互纠缠重叠,竟是让他一时难以分清到底哪边才是现实。
现实是——应达没有受伤。
莫名而强烈的情绪让魈猛地站起了身,脚下步子不受控制迈前一步,像是急着去确认不久前才发生过的事是否真实,亦或者是他过于自责而产生的臆想。可萦绕鼻尖的幽香又缠住了他的脚步,记忆中那天的清心远没有现在的香气,那是混着血和泥的污浊腥臭,但是现在,似乎一切都不同了。
一个让他心脏鼓动的想法逐渐成型,连脚下步子都如同被冻住般难以挪动。如果应达受伤的结局可以改变的话,那是不是代表其他人也可以?只要他不再像当年那般一心求死,疏远所有人,他是不是就能解开很多误会,也可以……救下很多人?
镇守璃月千年他救过太多人,老者、孩童、青年、妇女,太多了,也许他救过的人比他杀过的人还要多了。可他也无数次想到了那些他没能救下来的人,而每一个,对他而言都是一道沉疴痼疾。
夜兰说的没错,他远远没有自以为的那么冷酷,但也正因如此,他比谁都清楚生命的意义。舍身救人既是他的大义,也是他的私心,从不松懈的夜叉也会疲倦,这一次,他不愿再当被留下来的那个,更不愿其他人同他一起葬身于此。
擅自以死为他与帝君的契约画上句点他已是问心有愧,却没想到神明竟在这种情况下还愿再次眷顾于他。
是了,那般宽厚仁慈的帝君,哪怕知道他的选择,恐怕也不会降罪。
魈屈膝下蹲,稍作倾身向前便将一支清心折下纳入掌中。清心与他的渊源不止关乎‘夜叉’,他能苟延残喘至今也多亏了帝君以清心入药制成的连理镇心散,只是现如今战事吃紧,这味汤药也尚未被配置出来,若要镇压业障,多半只能靠他们自己。
但无论如何,清心对夜叉有益是毫无疑问的。
待魈后知后觉回过神来时才发现已是满怀幽香,本该繁茂的花枝被他折了个七七八八,脑中画面也全是兄姊们因业障被花香平息而难得好眠。
可就算是这样也采的太多了。他耳尖发红低低的冲着山头道了声歉,抱走清心的动作倒是毫不含糊。
或许是时间的转换将他满身业障都留在了层岩巨渊,这幅躯体让他觉得前所未有的轻盈,千百年前战争时期所积累的业障,对常年忍受耳边蛊惑嘶鸣的他来说根本不值一提。
他一向对自己的速度很有自信,但却是头一次觉得还是慢些的好。这时他的力量还没有与漆黑的业障纠缠在一起,怀中清心被风元素保护的很好,一层浅浅的青绿光芒罩着白色的花朵,看起来分外漂亮。可不远处屋内四夜叉相谈甚欢的场面却让他难以上前,这时的他与他们应该误会颇深,一旦靠近就会连带着气氛都变得僵持起来,那时……就看不到他们这般开怀大笑的模样了。
魈很不擅长处理交际关系,真的很不擅长。所以他应对这种情况的想法就是偷偷把花放到窗台外的地上,再悄悄离开。他也试着这么做了,轻盈的风元素将他的脚步声完全抹去,直到接近了窗边里面四人也仍旧毫无察觉。
很好。
就在魈准备放下花朵的时候却发生了意料之外的情况,看似大大咧咧的应达实际却对气息感知最为敏锐,哪怕魈刻意隐藏也避免不了被刚好坐在窗边的她发现了踪迹。
“金鹏?你在做……唔???!”
应达话都没来得及说完就被散发着清香且数量众多的花扑了满身,清冽的风完全一比一重现了其主人的惊慌状态,应达只觉得一股过分提神醒脑的风扑面而来,下一刻她就被一堆青白色彩的植物彻底淹没。
?
岩,水,雷,三人看着应达从花堆底下猛地起身,并搅动气流激起许多白色花瓣,这小小的花瓣很轻,却带着他们满脑袋的困惑慢慢飘落下来,然后落得四人都是满身花香,还有零碎的,满地的疑惑。
这又是、什么、情况?
浮舍率先反应过来伸头往窗外去看却没找到任何人影,只有未散的元素力还在空气中飘飘荡荡,把它的主人都给暴露了个干净。可知道是谁不代表他们追得上,哪怕是速度仅次于风的雷也难以追上这只小鸟。
“金鹏这是……什么意思啊?”
应达尚未从突然被淹没的状况里反应过来,她伸手捏起个被风摧残得七零八落的花枝,一时不知道该怎么爬出来才能避免一脚把这些可怜的植物踩个稀烂。
伐难和弥怒相互对视了几眼,仿佛都能从彼此脑袋上看到一个大大的“?”。
“大概是在跟你道歉吧。”浮舍作为大哥,也是和魈接触最多的人,他比其他人稍微多了解一点这个与他们相处甚少的老幺,也明白他其实并非恶人。只不过之前他一直都是副不愿和其他人共处的模样,所以他所能给予的帮助也实在寥寥无几。
看了看坐在人造花丛里不知所措的应达,浮舍很不厚道的笑出了声。夜叉一族太容易被战斗影响心智,所以他们才必须团结,必须在每一场战争后加深联系,否则不知道哪一天,落单的夜叉就会将其他人忘个干净。
不过这种话他不会说出来,也不会让弟弟妹妹们为此忧心。
仗着自己身形高大浮舍避开脚边花朵直接伸手夹着应达腋下把人拎了出来,眼看她裙摆都挂满草叶还贴心的抖了抖。
“道歉?因为之前那个事?”
应达完全不介意自己被浮舍像抱娃娃一样抱起来颠簸,反而是更好奇他口中所表述的那个所谓的道歉。她歪着头思索了半天,除了之前在战场上她为金鹏挡下了那次攻击以外,她实在想不到还有什么是值得他以这么夸张的形势表达歉意的。倒不如说,就算是那件事,也不值得让她被这——么多花淹没吧?
“大概吧,具体的还是得去问他了。”
闻言,应达了然的点了点头。确实,那位风夜叉几乎从不与他们来往,就算偶尔有所交流也多半是不愉快的,浮舍大哥对他没什么了解也情有可原。
“这个是,清心么?”小小的花朵在伐难巨大的利爪中显得格外娇小,但她对自己这双手的掌控早已炉火纯青,哪怕是这般脆弱的小小枝条在她手中也依旧可以放肆的伸展着,像是在替另一位不在这里的夜叉表达感情。
“确实是,他从哪找了这么多回来?”弥怒从自己头发上揪了一朵花下来,脸上的表情说不清是无奈还是感慨。“这花生长于高山之巅,连最熟悉它生长环境的医师也难以采摘。这么看来他倒是还有几分本事,若是以后还是不愿意战斗,倒是可以让帝君将他调到归终大人手下去做支援后方的工作。”
浮舍听了这话有些欲言又止,可最终却只是皱起眉头没说什么。这几位对那人的意见不是一朝一夕造成的,若想靠今天这些事就彻底扭转过来恐怕还有些困难,但他相信,只要金鹏继续保持今天这种状态,五夜叉亲如兄妹指日可待。
“那要不我们去找他吧!”应达一握拳,开口就吸引了其他几人的注意。
话语出口她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但这次就算是以往对金鹏意见最大的弥怒也没有一口否决。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可不只可以用在负面影响上,哪怕长期以来他们都对那人有一定的成见,但再怎么说那也是他们的队友,是夜叉中的老幺,如果他真心悔改,给他个机会也未尝不可。
“想法是好的,但怎么找?”浮舍这时才把应达找了块空地放下,多出来的两只手顺势帮忙摘下了她发间缠着的花朵。这花在场几人没一个能说不认识,毕竟清心的功效他们也是知道的,若不是前线战事实在难以抽身,他们也想收集一些回来好让其他夜叉也随身携带着。
夜叉一族死亡率居高不下,可以说业障实在是‘功不可没’。
“要找他还不简单,不过在那之前……伐难,帮忙传信给医师那边,让他们叫人来把这些清心回收回去,可不能这么白白浪费了。”出乎意料的,最有办法的反而是他们以为最不喜欢金鹏的弥怒。
伐难点了点头抬手便凝出了只泛着晶亮光芒的水蝴蝶,眼看着蝴蝶从窗口飞出去还不忘帮另外两人问出了他们心中的困惑。“倒是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和他这么相熟了,还能知道怎么找他。”
“不知道啊。”
“?”
“?”
“?”
看着另外几人三脸问号的样子,弥怒不得不承认自己的一些小小的恶趣味微妙的被满足了。但这可不能表现出来 ,不然搞不好要挨打。于是他一手握拳挡在唇侧故作深沉的推门走了出去。
三人也与弥怒相处多年,就算一开始没反应过来现在也该明白又是他那怪心思作祟了,对此同样喜欢捉弄人的应达表示完全理解,伐难和浮舍则抱着无奈但不反对的想法默认了下来,毕竟他们四人确实性格各异,但从未因为性格不合这种小事发生过争吵。
弥怒虽然有着奇怪的趣味,但他不会因为这种事而故意欺瞒同伴,虽然极度好奇那所谓的能找到金鹏的方法是什么,但总之跟着就对了。
最后直到众人走进了不远处竹林中建着水榭凉亭的空地才停下脚步,此时的三人盯着弥怒的眼睛已经快要放光,弥怒相信如果现在他还敢卖关子的话,绝对会被自家的好兄弟姐妹们按住群殴。
“咳咳。”为了自己的人身…呃,叉身安全,弥怒决定直接给出答案。于是他故作深沉许久的眼神终于投到了浮舍身上,开口就是一句:“大哥,叫吧。”
“啊?”显然浮舍还没能理解弥怒的脑回路,他像是想挠头,又不知道该用哪只手,于是就成了四手一起将满头紫发挠成了个鸡窝的情况。“叫什么?破喉咙啊?”
“噗嗤。”还没等弥怒做出回应,旁边的两个女孩已经笑成了一团,应达捂着肚子连眼泪都快要笑出来了。“哈哈哈大哥你从哪学来的,还破喉咙!是不是还想喊一句救命啊!”
弥怒的表情就复杂多了,一副既想笑又想硬撑着气场不肯笑出来的模样。最后他好歹还是忍住了,只是用一种‘所以我才会把你们带到这里,防止被人看到战场上的腾蛇元帅私底下是什么傻样’的眼神看着浮舍:“你们可还记得,既然我们都不知道如何找他,其他人就更难寻其踪迹了,可每次会议或需要集合的时候他都从未缺席,所以我想,他肯定有什么能感应到别人召唤他的手段。既然如此,大哥你不妨试试直接喊他的名字,看看他会不会来。”
“有道理。”浮舍觉得这分析完全有理有据,合情合理。他指了指自己,先给三人打个招呼,做个心理准备。“那我喊了?”
眼见几人都了然的点了点头,弥怒甚至率先一步捂住了自己的耳朵,另外两人也有模学样的捂住了耳朵,浮舍这才深吸一口气以毕生最大的嗓门喊出了那个名字。
“金鹏!!!!!!!!!!!”
世界似乎寂静了瞬间,下一秒无数藏在林间的飞鸟不约而同惊飞而起,离得近的则是一副呆滞模样直直从树上坠落下来,掉在地上两眼都变成了旋转的螺纹。
若不是几人都早有准备恐怕也得跟那些鸟一样脑子都被震飞出去,不过好在并非如此,他们现在所要做的就是等待刚被呼唤了名字的那人是否真的会出现在此。应达对气息最为敏感,她第一时间给其他人打了眼色,示意有目标中的元素来到了她的感知范围内。
果不其然在几人的注视下空中夹杂着黑气的青色元素像是凭空出现般迅速凝聚了出来,再眨眼间便有人形从中显现出来,让人分不清他这到底是速度过快造成的残影还是真的瞬移过来的。
“浮……”
“按住他!!!”
来者甚至连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完就被早已蓄势待发的三夜叉合力按倒在地,只留了个满脸‘我就知道你小子会来’的弥怒两手环胸站在面前。
魈:?
魈魈不理解,但魈魈大为震撼。
……而且好重。
被泰山压顶的魈自从来到此方世界之后分明还没多久,却似乎已经被莫名其妙的情况困扰了数次,比如现在。
还记得他刚刚因应达的呼唤慌乱之下第一反应便是逃走,毕竟他与他们已分离千年不说,这个时间线他们的关系也与‘好’完全搭不上边,要真被应达留在那里,他觉得自己百分百说不清到底为什么要采这么多清心过来。
但想通了之后再让他离开他又总觉得放心不下,若过去真的能改变,那会不会因为他的一个行为就导致其他夜叉也会遭遇原本不存在的危机?更何况除了应达刚‘收下’花的时候喊了一声他的名字之外,之后便再没听到任何呼唤,若不是他能确信这个作为夜叉暂时休憩地的地方绝对安全,他都得考虑是不是他们遇到了什么危险。
但理智知道是一回事,真的不去担心又不可能,本就心烦意乱时突然被大哥喊了名字,甚至是他从未经历过撕心裂肺,过度的担心让他几乎没来得及思考是什么样的情况才能让大哥发出这种声音就直接赶了过来。
而结果就是——被过于夸张的喊声震得大脑发懵的魈根本没来得及躲开来自兄弟姐妹们的偷袭。
“呃??金鹏!你没事吧?”一时激动条件反射就扑了上去的浮舍突然注意到那个相对他而言过分瘦弱的身影已经完全被他们三压在了下面,要不是还有一只手挣扎着伸了出来,他都得怀疑那人是不是已经跑了。
应达和伐难这时也发现这罗汉好像叠的有些过分了,连忙从大哥身上下来好给最底下那人减轻些压力。
“还活着吗?”伐难恍惚觉得自己好像看到一个青色的灵魂从那人脑袋上飘了出来。
“夜叉身强体壮,只是压一下没什么大问题……大概!”应达毫不犹豫抓住了那应该可能也许大概只是幻觉的灵魂一把子塞回了被压住的那人身体里。
“事先说好,我们放开你,你不准再跑。”弥怒弯下腰看着那个后脑勺,语气并不如他想象中的那般无情。虽然他嘴硬的很,但魈给应达送花,现在还回应了他们的呼唤,这两点就足够和他以前做的错事相互抵消不少了。
“……我不跑。”
得到回应弥怒这才给了浮舍个眼神示意,而早在反应过来时就用手撑着地面防止自己真把人压坏的浮舍立刻迅速爬了起来,并顺势用多出来的手给魈拍了拍衣摆上沾染的尘土。
而好不容易才爬起来,或者说,完全是被浮舍拎起来的魈直到现在还完全没能从来自兄弟姐妹们精神加肉体双重的痛击中缓过神来。几人看着魈一副晕乎的模样也反应过来多少是有点玩过了,不过因为是所有人一起动的手,所以大家都心虚的移开了视线。
默契的沉默让魈终于有了些缓神机会,他抬手按住额头,好半天才注意到浮舍的手还圈在他的腰上。“大…呃、浮舍,我不逃,可以放开了。”
完全没注意到魈称呼似乎有些异常的浮舍一副依依不舍的模样慢慢松开了手,因为之前一直没有亲密接触的机会,这还是他第一次注意到这个被帝君从外面领回来的小夜叉居然瘦成这样,腰细的他两只手都快要能直接掐住了。
得想个办法养胖他!
浮舍单手虎口卡着自己下巴满脸深沉,不明所以的几人还以为他这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但大哥一向是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不说,所以也就没人张口询问,而是再次把视线都集中到了魈身上。
这是什么新型逼供方式吗?
被注目礼x4围绕的魈感觉自己脑袋上都要冒出冷汗来了,他想说点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毕竟他到现在也还没搞清楚自己为什么会被大哥用这种方式召唤过来。而且说实话,他到现在还没从这过于突然的重逢里缓过神来。任谁孤单了千年之后以这么一种猝不及防的方式和死去多年的家人再次相见,恐怕都会难以回神。
“金鹏!”
“呃?!我在!”
诡异的沉默中应达率先想起自己一行人来到这里的目的是什么,但她的性格过于跳脱,以至于魈莫名其妙的有了种犯了错后突然被帝君点名的错觉——让人背脊一寒的感觉。
“为什么要送我花?”应达不知道什么时候还揣了一朵清心在身上,这时候刚好拿出来。
魈不得不承认这实在过于单刀直入,他本想暂时先离他们远些,等慢慢的再考虑如何改善关系,却没想到计划赶不上变化,他给自己的心理建设都还没做好就得面对这种程度的逼供。这话要从何说起呢?总不能说我知道你们日后会因业障侵扰而死,提前给你们做点预防措施?
“谢谢你,还有……抱歉。”魈低下头避开对视决定还是先拿最浅显的理由出来应付这个场面。
好在其他几人并没有他想的这么多,得了答案就觉得合情合理了起来。至于金鹏为什么会突然转变?说不定是孩子长大了呢!算算年纪这个小夜叉也确实还是个孩子,来自家长们的宽容还是相当有必要的。更何况无论原因是什么,对他们都没有任何坏处。
三人暗自点头,唯有应达依旧常年跳脱在正常思维之外。
“我不信。”她两手环胸,迎着其他人疑惑的视线自顾自晃了晃脑袋,又在魈紧张的眼神中突然露出了个狡黠的笑来。“除非你肯叫我一声姐姐!”
凝固的气氛瞬间被打破,应达的笑容比常年盘踞在她手中的火焰更有感染力,一下就让魈和其他几人间,乃至这个世界的僵硬与隔阂都消融殆尽。这一刻,他才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了,他确实回到了这个时代,也确实,和他们几人再次相遇了。
上辈子他直到最后也没能和其他人搞好关系,除了会唤浮舍大哥外,其他人都是直呼其名。不是他不想与这些兄姊们亲近,而是那时的他迟迟放不下自己满身罪孽,自觉没资格与他们同行,就连他们说要去人间走走,他也从来没去附和过。
这一瞬间魈几乎鼻子一酸就要落下泪来,但他只是低着头暗自抽了抽气,哑着嗓子低哑的叫了声微不可闻的:“应达……姐姐。”
众生皆道盘踞一方的巨龙——岩之魔神,有无边杀伐之相,以一己之力便可开山劈海,哪怕是名盛一时的梦之魔神在他手下也不过顷刻便丢了性命。可谁人又知,这位神明在注重契约的同时,亦是注重契约另一方的。
简单来说就是,这龙护短。
摩拉克斯生性仁慈,掌握着无边岩之神力却并不倨傲,对待属下也完全称得上宽和,这也导致了他麾下生性跳脱之人也可保留本性,不必刻意将自己掩饰成只会执行命令的杀伐工具。哪怕是性子曾被扭曲抹杀的人,在这样的环境下也会逐渐找回自我。
魈可以说是最清楚这一点的。
他知道应达跳脱,也知道帝君仁慈,可他没想到的是应达在帝君常年的纵容下竟能做到这种地步!
当魈被应达扛在肩上一路直奔主院书房的时候他再次成功大脑宕机。最开始他还没意识到应达想去哪,直到周边环境愈发熟悉他才想起这是常年空置的主院,夜叉一族主司杀伐,自然不会喜欢一天到晚闷在屋子里,众仙各有要事,来的也少,久而久之这地方就成了大家心照不宣的只有帝君前来时才会被收拾出来以便他处理公务的书房。
而应达现在这一系列行为就代表着:帝!君!来!了!
可惜魈反应过来的太迟,等他想要挣扎逃脱禁锢时应达已毫不留情的推开了那扇审判之门。
“帝君!我带金鹏来啦!”
魈:杀了我,就现在。
而对于摩拉克斯而言,他并不觉得应达的出现太过意外。且不说老远就能听见浮舍和弥怒惊慌失措的喊声,就算他自己也能清晰感知到那风风火火的炽热元素力。真正让他意外的是这次怎么还……一带一路?
推门跑进来一只,肩上扛着一只,后面还陆陆续续的跟着三只。摩拉克斯端起旁边的茶杯浅浅抿了一口,心中却为这幅景象下了定论:五只野猫。不,或许只是比较闹腾的家猫罢。
等等、五只?
他放下茶杯再点了遍数量,终于发现有一只最小的黑猫被他家姊叼着后颈一动不动,爪子收敛的相当好,连可怜兮兮的咪叫都不曾发出,再加上他从不与其他几只猫一同出没,差点被他忽略了过去。
这可是稀奇事。
“帝君!金鹏终于愿意加入我们了!他叫我姐姐诶!”
那应当叫融入……不过无妨,总之确实是好事。不久前几人刚从战场下来时他还召见过他们,那时人来的可没这般齐全,小黑猫照例缺席,但他做的事却一点不落的都进了岩龙耳朵。
这只他从别人手下捡回来的小家伙是最让他省心,同时也是最让他费心的。也不知道他在旧主手下究竟经历了什么,性子虽算不上扭曲,可那几乎融入骨血的自毁倾向却让他相当头疼,就怕一不留神这本该翱翔于九天之上的鸟就自愿收敛翅翼坠落深谷就此死去。
偏偏这时战争四起,容不得他将人养在身边慢慢教养,就只能叮嘱浮舍多照看着些,如今看来还算有些成效。
他也说不准自己为何要将他捡回来,且不说他曾是恶神的属下,死于他手中的人也早已数不胜数,无论自愿与否,杀人偿命向来都是最公平的契约。可或许是那双眸子看起来太像死去的月亮,竟让岩龙也起了怜悯之心。于是,他没有杀他。
可那月亮已蒙尘太久,自由,力量,同伴,龙绞尽脑汁给了他一切自认为能擦拭灰尘的东西,却仍然无济于事。
龙有点想放弃了。
但是此刻,他有些庆幸自己没有那么做。
死寂的月亮终于再次泛起了光,它不高高挂在夜空,而是轻轻的落在晚霞后面,看起来既遥远,又漂亮。
“魈。”龙勾起唇角笑了起来,让那四肢都难以落地的鸟终于像是找到了主心骨般安静了下来。“看来你想通了。”
严格来说,魈陪伴摩拉克斯的时间比大多数仙人都要长,毕竟千年间他们身边的人离开地太多,重来一次,魈已比其他人多出了无数与摩拉克斯相处的经验。因此,他也能看出对方这是发自内心的喜悦。
磐石安抚了慌乱的风,魈终于找回理智,捏指掐了个决就从应达肩上挣脱下来立于一旁向摩拉克斯端端正正的行了个礼。“抱歉,帝君…让您费心了。”
“嗯,你要走的路还很长,多往前看看吧。”
摩拉克斯对待下属、尤其是魈的态度,几近温软,但那双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灿金色眸子还是让魈不敢抬头,他不知道这位帝君是否能看出他的不同,若是看出来了,又是否会相信他的说辞,亦或者,会怀疑他心怀不轨?
千百年来的习惯让他会本能的将思维往最差的结果那边跑偏,可在场几人中只有他一个是货真价实的在紧张,其他四位夜叉只觉得金鹏和帝君之间的气氛有些古怪。
可哪里古怪?仔细想想,又说不上来,只觉得帝君看金鹏的眼神与看其他人有些不同,可又不像画本里描述的任何一种情绪。
四人一边充当背景板一边从脑袋上冒出了大大的问号,摩拉克斯则看着连周身气势都变得温和不少的魈目不转睛。
而对魈而言…
注目礼x5,尤其其中一道还是来自于帝君的,再加上冷静下来之后他又要开始考虑刚刚被应达扛过来的路上有多少人看见了。
魈:要不还是杀了我吧…
眼看着魈脑袋上已经快要冒出几乎化为实质的烟雾后,摩拉克斯为了防止这小夜叉真能靠自己自燃还是清了清嗓子替他将这尴尬的气氛化解了去。
“既然都来了,那便正好将各自的任务领去吧。”玩归玩,闹归闹,领导发话还是得听好,众夜叉一听任务二字就知道又来活了,也就正了脸色收回原先嬉皮笑脸模样,同魈站成一排齐齐行礼。
岩元素缠绕着竹简落到诸位夜叉面前,一共有三处战场需要武力支援,浮舍一处,弥怒一处,伐难则与应达两人一同去战况最激烈的西南方向,那边与混乱地带接壤,无数空有名头而无领地的魔神都在虎视眈眈的盯着璃月这块肥肉,但在重重地形掩护下,那是唯一的缺口。
众人对此分配并无异议,别看水火夜叉都是女孩,她们两个的赫赫凶名可不是靠美貌换来的,尤其是二人联手,即便是一般的魔神亲自上阵都得退避三舍。
魈想了想,他似乎对这次的战况有些记忆,但并不深刻,这很正常,这个时期的璃月乱的像被雨水打碎的湖面,每个水波都是一场或大或小的战争,而既然没有值得被刻意铭记的事就说明战场上并未发生什么,几位兄姊也都是凯旋归来。
而让他对这次任务有印象的因素不在战场上,而是……
“魈。”待其他四人领命退出书房后摩拉克斯才再次出声,如今这屋内只有他二人,他便将魈身上的变化都逐一收入眼中。
人可以在一天之内改变那么多吗?不只是心态,连对力量的掌控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那几位或许看不出来,但瞒不过神的眼睛。夜叉一族因常年奔走于各个战场而身染恶业,即便不是他们的本意,那些细小的业障也会从举手投足逸散出来。但魈不同,他收敛的很好,若不是刚把人捡回来的时候他身上的怨念都快冲到他脸上了,他也想不到这年龄最小的夜叉竟是身负业障最重的一个——不过想想他的旧主,好像也就没那么奇怪了。
上次他们见面的时候这小鸟还做不到像现在这么从容,无数肉眼难见的污浊随着他的呼吸在周身轻轻浮动,人类看不见,而夜叉们又早已习惯。就像常年生活在尸山血海中的人,又怎么会去注意今天脚边的腐肉是多了一块还是少了一块?
魈千年来为了不污染璃月一直都在刻意控制着业障,久而久之这已经成了他的本能,就像呼吸一样平常,因此他自然也就忘了,千年前的自己是没法把业障收敛的这么干净的。
呼唤后长久的沉默让魈难以琢磨对方的意图,他终于迟疑着抬头看向了端坐于桌前的人,却正好撞进了那双也在注视着他的眼睛里。
“帝…帝君?”
看着本就拘谨的要缩成一团的小黑猫已经要紧张的开始左前爪踩右前爪了,摩拉克斯终于没忍住轻轻笑了起来。他确实有捡流浪猫的习惯,但没有给家里添定时炸弹的爱好,最开始的时候他也确实犹豫过将恶神的属下收入自己手中这一决策是否正确,不过目前看来他的选择还算上乘。
“过来,不必紧张。”摩拉克斯指尖在桌面敲了敲,示意魈靠近些。
待他走得近了些才发现桌上不是空的,有一面注解详细的地图正平铺其上,而摩拉克斯的指尖正点着琼玑野附近的一块地方。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这是归离原附近,千年之前一场因魔神争斗而引发的洪水将这整片平原都毁坏成了无法居住的废墟,原本在那里安居乐业的人民被迫迁徙,而在他们无处可去之际,是作为尘神之友的岩神接纳了他们,并给予了新的住处,也就是后来建成的璃月港。
但是在魈的记忆中,这里应该没有他的相关工作…?
“近日有消息传来,归离原旧址仍有遗民居住,需迁徙至璃月。”
摩拉克斯的声音沉稳而轻缓,让魈紧绷着的神经逐渐放松下来开始关注起地图上的路线。现在的璃月和千年后的地貌不尽相同,被魔神力量影响过的环境也是相当恶劣,以人类的力量想从归离原穿过荻花洲到达璃月港,无疑难于登天。而既然帝君提出来了,那自然是打算给予帮助的意思,以现在的情况来说,难道是……
“我希望你能参与这次任务。”
摩拉克斯提出的任务魈自然会全数接下,但与记忆中不同的走向却让他产生了短暂的迟疑。这任务他确实有印象,甚至算得上记忆深刻,而能让一次护送任务从无数的战争中脱颖而出被夜叉记住,自然是发生过值得铭记的事情,那就是——铜雀的死亡。
那是个比他还要年轻的小夜叉,虽然夜叉们大多是因为战斗而奔走各地,但铜雀却是个例外。因为他实在太过年轻,战斗经验也远比不上其他人,所以即便他总想着要去战场上大展身手,却每次都会被浮舍抓住然后按着头塞进后勤部队里面。浮舍本意是让他留在安全的地方慢慢成长,但在战争中,哪里有什么安全的地方?
摩拉克斯将桌上最后一个竹简握在掌中置于魈面前,而对方也没做出让他失望的选择,青色的夜叉低头双手接下任务,像是自愿将同伴的性命也背负到自己肩上。
“魈,愿往。”
魈行了一礼后起身离开,摩拉克斯则靠着椅背半阖上眼想起了不久前众仙极力反对的模样,他们都一致的认为这尚且无法确认态度与立场的鹏鸟实在不适合这个任务,最终还是摩拉克斯以自己长久以来积攒的威信暂时压下了众多异议,坚持将魈划入了这次的护送队伍之中。事实上,若是以前的那个金鹏,他或许确实还需要思量再三是否能将这个任务交到他手中,毕竟守护与杀戮不同,在血海中爬出来的悪兽,哪怕变成家猫,也会下意识的忘记自己身后并不是空无一物。
但现在站在这里的,接下任务的,不是金鹏,而是三眼五显仙人,魈。终日游离在繁华之外,行走在暗处保护璃月的仙人,也该在合适的时机,走到台前让人们都看看了。
不合适?
不,这个任务,没有人比他更合适了。
当魈回到夜叉几人休憩的小院时这里已是空无一人,连之前被他扑到应达脸上的清心都被清理干净了。不过若要说惆怅或不满……还真没有。且不说战争本就是争分夺秒的事,每耽搁一会便可能有人因此死去,而且他们也都有绝对的信心能回来与兄弟姐妹们重聚,既然如此,告别反而显得多余。再加上这一天之内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分明才几个小时而已,却总让他有了一种已经来到这方世界数月的错觉,他需要一些时间理清思绪。
而且、
夜叉从来不是附庸风雅的性子,也没有那种闲情逸致,可现在这独属他们五人的屋子里原本只会被摆满武器或染血绷带的桌子上此刻正突兀的放了个细口花瓶,瓶身颜色花的很,细细看过去才能发现上面的图案竟将红、蓝、棕、紫、青都给集齐了。
大概是弥怒的收藏之一吧,他是五人中最接近人类的一个,时常喜欢压制了业障后往璃月港跑,也就只有他能带来这一看就是人类制造出来的东西。怎么说呢…完全不是仙家的品味。
这种花瓶若是放在寻常人家家里估计都得摆上最艳丽的霓裳,但凡寡淡一点的花卉都镇不住这过分繁杂的花纹,否则只会让人不知道这是赏花还是赏瓶。但他们都是武人,没那么多讲究,几位兄姊也正好偏偏就选了个色彩最浅的清心安置在了瓶中。若细细分辨,还能从花瓣的新鲜程度分辨出应当刚被折下来不久。毫无疑问,这也是不久前被他从山头薅……不,摘下来的一员。
魈指尖在花瓣上轻点了两下,青色的光芒便顺着花朵纹路钻进每个脉络,又悄然隐没。他虽不是瑞兽,也没有能让百花盛放的力量,但若只是保持一朵花常开不败,凭他这一身仙兽之力还是能做到的。护送任务比奔赴战场更耗时的多,待其他几人归来他多半还在路上,可若是让他们能再看到这清心还如他们离开时那般漂亮的话,心情也会放松不少吧。
做完这一切后魈再环顾了一圈,之前来的慌张,逃的匆忙,都没来得及看一眼屋内布置。人与仙皆是变幻无常,唯有这些摆设,倒是和他上辈子一模一样,哪怕后来人数越来越少,屋里的椅子也仍是五张,从未移除。
这次不会减少了。
他一个人关过无数次的门扉再次合拢,吱呀一声,将前尘旧忆也一同封锁在了屋里。
魈来到集合地点时老远就看到了两个……鸟?他早就知道铜雀会在此处,可另一人是什么情况,帝君并未交代,以前的记忆也没能给他提示。
风将两人交谈的声音送入魈耳中,他这才认出来人身份。“留云借风真君?你为何会在此处?”
这位与铜雀一样喜欢以兽型示人的真君最擅长的应当是机关术才对,她没事跑来跟夜叉一起进行护送任务做什么?想来应当不会是帝君的命令,毕竟他最是清楚每个人的力量该用在何处,怎么会把留云安排到这么个完全不适合她的位置上。
“自然是本仙放心不下某人,特意主动请命同行。”留云一见魈来了,刚还跟铜雀相谈甚欢的态度转眼便冷了下来,虽说用了‘某人’一词而非指名道姓,但表现出来的意思却已经十分明显。
“只会屠戮凡人的恶犬恐怕不知该如何保护那些脆弱的生灵吧,本仙特意与阿萍合力研制了一款新型仙器,只需注入微量仙力便可塑造出一方便携营地,可供人类休憩。否则一路下来,也不知有多少人得折损在半道。”
“此次的目标是将所有人一个不落全数带回,若是你半途出什么幺蛾子害的他们有所折损本仙可不会给你留面子,定然会事无巨细仔仔细细一点一滴全都报告给帝君。”
“我听闻你不久前似乎与其他四人搞好了关系,也对,你毕竟曾是那位魔神的下属,就算会些什么蛊惑人心的伎俩也不奇怪,但你可别想骗过我,要不是甘雨得留在璃月帮忙一时抽不开身,我定要将她带上,一尊降伏过魔神的麒麟再怎么也比一个只懂杀戮的夜叉更能让人类安心,铜雀我不是说你,你和他不一样……喂,你在听吗!”
好吵。
虽然早就知道留云是个什么性子,可真要让魈跟她相处还真是有些难为他了,千年后的留云与他也算是生死之交,毕竟在帝君麾下共事的久了,但凡活着的人,多少都会有些交情。只是现在这个时候,魈也知道自己在璃月众人那里恐怕风评极差,其他人恐怕最多只是背地里说说,但留云与他们不同,她可是实打实的想到什么说什么,若不是考虑到护送任务必须与同伴全程同行不得分散,魈确实有种想直接先走一步的冲动。
“好啦,留云借风真君,再不走就要耽误时辰了。”一直插不上话的铜雀终于找到机会给魈使了个眼色,随后几乎是用脑袋顶着留云的身体把她往前推搡着走了几步。“早些出发,也好早些回来,我还等着吃马克休斯大人的特制烤螭虎鱼呢!您也不想错过他的手艺吧!”
显然美食对于留云还是有着相当大的吸引力的,此话一出,她果然不再多说,自顾自张开翅膀就朝着远处的天空奔赴而去。铜雀则朝着魈挤眉弄眼了一阵,随后也跟了上去。
……原来铜雀是这种性格吗。之前接触多是以浮舍为主,魈往往只是在一旁看着而已,这还是他第一次直面这位比他还要小上不少的后辈。不过现在显然不是纠结这个的好机会,眼看着两人要走远了,魈也运转起元素力迅速跟了上去。
看到魈跟了上来留云并不意外,可这不耽误她不爽。而作为一个成熟的仙人,哪怕是很会聊天真君,也知道这时候不是发泄情绪的好机会,于是她又用力甩动了两下羽翼,让自身的速度更快了几分。但可惜的是,魈并没有意识到她这是在闹脾气,只以为她如铜雀先前所说是想早去早回。魈以风元素力赶路本就比他们更有余裕,如今见留云似是真的着急也就顺势让那浅青色的力量悄然缠上了两人羽翼。
留云虽说确实想快些,却也没打算接受他人的帮助,尤其是她最讨厌的人的帮助。可现在的速度已不受她控制,即使想慢下来也得先看看魈同不同意,不然……她一张嘴,就被灌了满肚子的寒风。
很好,金鹏夜叉,本仙记住你了!
莫名其妙接收到了一道视线的魈疑惑的看了看留云,但是鸟类眼睛本就不大,再加上疾风吹乱了羽毛,算是彻彻底底把那张脸都给盖了个严实。这视线中包含的情绪好像有些奇怪,并没有什么恶意……虽说也没有感谢。
魈怎么也想不到留云会因为被寒风给禁言而对他记了仇,不过就算想到了大概也无所谓,毕竟留云虽然话多了一点、脾气臭了一点、还有喜欢揭别人的短,不过不是什么坏鸟。
仙人的脚程比普通的人类要快得多,更何况他们三个无需在意地面上的障碍和道路,只需沿着目标所在的方向直线前进即可,若是只有留云铜雀两人的话或许几个时辰能跨越数千里,但再加上一个魈,这时间又要被无限缩短。
简而言之,你永远可以相信风夜叉的速度!
从未体验过这等极速的两人在风中逐渐凌乱,渐渐的便发现连翅膀似乎也不需要自己控制,风会自发托着他们前行。留云因为心中愤恨还挣扎着扑腾了几下,铜雀则在发现可以偷懒后直接开始摆烂。
“是那里吗?”
还在用羽翼和风作斗争的留云一个愣神突然想到个可怕的事实——该不会已经到了??
缠绕在羽毛上的青色光芒逐渐散去,速度也随之减慢下来,好在魈知道其他人不像他一样早已适应了这种速度,元素力收回的速度算不上多快,甚至留给了另外两人一个逐渐接受自己身体的过程。
一个不再胡乱扑腾,一个则再次扇动羽翼防止被地心引力制裁。
远处是个不大的集落,或许那里原本应该是有人群来来往往的,但现在所有人都齐齐聚在村子中间的空地上,由千岩军维持着秩序,大大小小载着行李的板车被整齐的排放在一起,只待他们三人到来就可以准备出发,前往璃月港。
魈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参与护送任务,要说起原因的话、很复杂。一是他以前控制不好身上的业障,只是靠近普通人都会影响他们的神智。二则他以前多少也算得上是……凶名赫赫,他不觉得自己能够担任保护的职责,众仙大多也同样是这么想的。虽然这次不知道为什么帝君会把这个任务安排给他,不过既然接下,就必然要做到最好。更何况即便没有任务,保护人类也本就是他作为仙人的职责。
“嗯,先下去吧。”正事面前留云自认还分得清轻重,比起和那个闷葫芦单方面斗嘴, 还是把这些人先安全送到璃月更重要。翅膀上的风适时散去,留云轻轻扑动两下翅膀,便以一个算得上轻柔的动作落到了人类部族之中。
两夜叉紧随其后,虽并未交流,却也不约而同的放轻了动作。但与留云不同,两人只停留在了人类建造的简陋围墙之外,并没有太过接近聚集的人群。
魈有些意外地看了铜雀一眼,对方降落的动作很自然,显然是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跟在留云后面,他还以为以铜雀的性格会更喜欢热闹才是,怎么会跟他一起待在外面。
而在魈观察铜雀的时候,对方也同样在悄咪咪关注着他,甚至一路上视线都在不断的往他身上飘过去。说实话,他太好奇这位少年体型的前辈了。虽说之前也有见过几次,可都没能说上话,这下终于好不容易有了两人独处的机会,此时不冲更待何时!
“金鹏前辈!”
魈眼睁睁看着铜雀的双眼逐渐放出光芒,甚至连距离也被拉近到了堪称恐怖的地步。
“……有什么事?”感觉那尖锐鸟喙快怼到自己脸上了,魈不自觉挪了挪步子往后退了点。他和铜雀的接触两辈子加起来都不算多,记忆最深刻的反而是他爱吃鱼那茬。除此之外,他可不擅长哄小孩。
“久闻前辈大名,之前一直没能插上话,但您不久前还在战场上救了火鼠大将的事我也已经听说了,晚辈虽与您同为夜叉一族,却因武艺低微难以为帝君分忧,所以……”
“若你想学夜叉的战斗方式应当去找浮舍他们,我的一招一式皆是从战场上杀出来的,并不适合你。”
魈很少打断别人说话,但直觉告诉他这时候如果不抓紧拒绝,等铜雀那张嘴开了闸,恐怕就得跟面对留云一样再插不上半句。难怪之前他刚来的时候这两人看起来相谈甚欢,能和那位被旅行者戏称为‘很会聊天真君’的留云谈天说地,恐怕这个也不会是什么嘴上把门的主。
虽说魈拒绝的迅速,可铜雀看起来丝毫没有气馁,甚至显得有些习以为常——他这是到底被拒绝多少次?魈偏开视线想到之前几次看到的场景,才发觉自己这话好像反而把退路给封死了。
铜雀会被丢进后勤部本就是浮舍的意思,他又怎么会把那些搏杀技巧教给他?魈不是猜不到浮舍的想法,多半是希望这个后辈能不必像他们一样终身被业障纠缠,可夜叉就是夜叉,在后勤部待再久也不会被磨平棱角,永远会被争斗和厮杀吸引。
而且……
即使转开头,魈也能察觉到那钉在自己脸上炽热的视线,他只稍微分神瞄了一眼,就被对方几近落泪的诚恳神色打得连连溃败。
这种像是在刻意模仿动物的姿态他在那位金发的旅行者脸上也见到过,再加上旁边那个白色的漂浮生物,总让他觉得连一个‘不’字都显得罪恶。没想到时隔千年,他在同族里也能遇到这种招数。
要怎么做?魈这下没法像之前一样回绝的毫不犹豫了,虽然知道这多半是装出来的,可每每面对这样的神情,还是能让他把嘴里百转千回的拒绝咽回去。
但是不行,若是被浮舍知道他百般呵护的小崽子因为他一时心软学了身杀人的本事回去,恐怕得被念叨好几天。魈低垂视线思考着怎么拒绝才能让铜雀不至于太过伤心,好不容易组织好语言后一抬头对上那双闪着光的眼睛,说出来的话却与他的意愿完全背道而驰。
“…我并不是擅长教导他人,你要做好准备。”
完了。
改不了嘴硬心软习惯的仙人第无数次被可怜兮兮眼神攻势打败,给自己找了个大麻烦。
“金鹏前辈!!”
没想到全族都免疫的装可怜攻击在看起来最冷的一人面前反而奏了效,激动的心,颤抖的手,快乐来的太突然,本以为会再次碰壁的铜雀一时间没想好怎么表达感谢,身体已经十分诚实的朝着魈扑了过去。
但这次魈可没再由着他,一个闪身就消失在原地,环着手臂出现在了铜雀身后不远处。
怀抱落空丝毫不影响铜雀愉快的心情,脑袋上冒出来的花都几近要化为实质。魈看了看他这副模样,原本的那点后悔又融合成了声长长的叹息被吐了出来。……算了,身为夜叉,即便不参与战斗,也该学几招以备不时之需。
魈收敛心思想着该教铜雀哪些招数才比较合适,那边留云也已经和驻扎的千岩军做好交接,率先一步走了出来。她身后跟着一连串的人群,千岩军呈包围之势护着最中间的普通人,青壮年又将老弱妇孺围在中心,就气氛上而言,看起来还不算太差。
留云朝两人点了点头,这次的任务现在才算正式开始。
“该出发了,目标,璃月港。”
人类的脚程比起仙人实在慢的不是一星半点,三人来时所有风景一闪即过,连再看一眼都难,现在带着群人类却要一步一个脚印的走。前方的山分明看起来不算远,却走到天黑才刚到近前。
不过好在几日下来都还算顺利,即使偶尔有不长眼的魔物靠近也会早早被千岩军合力驱赶或围杀,连让仙人出手的必要都没有。人类的情绪也在这次旅途中发生过数次变化,从最开始的迫不及待、到连日赶路的疲惫、再到现在的平静,若要说最大的变化体现在哪里……大概是铜雀身边的小孩越来越多了。
魈抱臂立于远处看着铜雀和一群人类幼崽笑闹,刚开始两天那些孩子还不知道是出于对仙人的敬还是对非人生物的畏,总之他们都安安稳稳的缩在自己父母身边。但,该说是铜雀天赋异禀吗,他只稍不留神,那位年轻的夜叉就成功和这些对他们来说脆弱的像泡沫一样的小生物们混在了一起。
与社交天赋一样让人叹为观止的还有铜雀的战斗天赋,哪怕魈已活了数千年,也从来见过……天赋能差成这样的。铜雀对待练武的态度确实认真,所有教他的动作也能逐一做到分毫不差,但不知为何,当所有动作组合在一起,最后却总会发展成奇形怪状的姿态。
这种天赋,魈不能说完全没见过,毕竟望舒客栈屹立多年,各种形形色色的人也层出不穷,其中当然也不缺厨师学徒这一角色。偶尔也确实会出现和铜雀这种情况差不多的人,刀工,火候,时间把控,每一项都执行的一丝不苟,可最后的成品却……不提也罢。
再看看似乎毫无自觉的本人,魈好像明白浮舍他们为什么一点都不肯教了。教不出成果是一回事,若是让对方知道自己毫无天赋,恐怕会难过吧。
没有战斗天赋的话,还能算是夜叉吗?
魈从来没思考过这种问题。大概,大部分夜叉都不会有机会想这种事。毕竟他们生来就与战斗为伴,就算最初懵懂不擅厮杀,久而久之也会从一次次生死中学会这项技能,再完全融会贯通,直至死亡。
而看着那边空地上与人类孩童闹成一团的铜雀,魈很难想象这样一个孩子最后竟也会死于战争。
关于这次的事件魈其实并不太了解细节,他只知道铜雀会死,却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在这种时代,每天死去的人大概比随风而去的落叶还多,最开始消息传回来的时候魈没有去问,后来也就不便再提。
“若是羡慕就过去,何必只是远远看着。”
魈正出神间留云借风真君却又凑了过来打断了他的思绪,这几日他的态度也在迅速改变,从一开始纯粹的厌恶反感,逐渐变得微妙了起来。不过唯一没变的就是——话很多。
“你比铜雀也大不了多少,就算有玩心也不会有人说什么,你要是羡慕,那就直接说出来,本仙绝对不会笑话你。”
“而且你不知道,虽然你从不靠近,但那些孩子还是挺喜欢你的,本仙听到过好几次他们凑在一起讨论你长得好看,不过你这张脸确实很漂亮,一点都不适合当夜叉,难怪人类这种只会看外表的生物会喜欢你。”
“不过他们不知为何都不爱跟本仙亲近,难道是因为本仙没显出人身吗,实在是肤浅!”
“诶你怎么不说话,跟个锯嘴葫芦似的,你这性子也实在太闷了,要不是这几日看你对铜雀上心,本仙才勉为其难改变了一些对你的看法,不然还真不爱来找你说话。”
“本仙看你性子也不算太坏,之前洪灾时为何不肯帮忙?若你当时愿意伸出援手,以金翅大鹏的体型,绝对能让那次的救援任务变得轻松许多,可你不肯帮忙,那次差点就因救援不及时造成伤亡了,好在帝君及时出手,要不然……”
“啊!留云前辈!”被小孩子淹没的铜雀终于从人群中冒出了个头,他轻轻把身上攀着的孩子放下,随后迈开步子手动结束了两人之间的这次单方面对话。“有孩子吵着嚷着想看看您的机关术,但是又不好意思说,您看要是有空的话要不给他们长长见识?”
说到机关术,这留云可就来心思了,她本就是因为太无聊无事可做才会来找魈搭话,现在好不容易来活了可不得大显身手一番。于是她便将之前的话题抛掷脑后,一脸傲娇的半推半就着被铜雀拱进了人群包围里。
魈自始至终都没插上半句话,直到铜雀似有所觉回头冲他歉意的点了点头,他这才反应过来他这是故意的。
可是,为什么?
那件事……铜雀应该不知道才对。
甚至于,知道当时他‘不肯’去帮忙的原因的人,应该只有帝君和浮舍才对,可如今铜雀这反应……他是从哪听到过什么吗?还是浮舍告诉他的?但按理说浮舍不是那种多嘴的人才对,他不是连其他三位兄弟姐妹都没说么。
那次洪灾,确实有仙人来向他求援过,众人皆道他本体为璃月仙兽:金翅大鹏,展翼可遮天蔽日,若肯以身为渡,便可轻松救下无数人类。但那时的他拒绝了,而理由……他当时什么都没说。那时的他本就不想与人接触,自然不会过多解释,也因此造成了后来不少误会,而且,直到最后也没有解开。
那些记忆对他来说都已经太过久远,如果不是重来一次,他可能永远都不会想起这些细节。
那几日的天气、似乎也是这般……?
魈抬头望向天上层层叠叠的乌云,黑压压的,似乎随时都会坠下来,之前因为早已听说这一带环境恶劣便没有在意,如今他才突然想起,按理说这样的乌云早该下雨才对,可为何、至今都没半点雨水?
云层后方似有阴影闪过,魈双眼微微睁大,终于发觉这情况或许并非天象,而是人为。
那天空上的人好像也注意到了魈的视线,他冷笑一声,一连平静了数日的积云便突兀的翻腾了起来,不断有雷光闪过,照的魈脸色苍白。
“铜雀,留云!立刻整顿队伍原地扎营!”魈一闪身便来到人群之中,他自认不擅指挥,只能先将情况告知更适合作为领袖的人。
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同在帝君麾下,这点程度的信任还是有的,两人只愣了一瞬,也没多问几句,立刻开始向周围护航的千岩军下达命令。
数日下来人群早已习惯了配合千岩军安营扎寨,此刻尚不知发生了什么的他们,甚至还有心思相互讨论着今日休息的太早。但军队与普通人毕竟不同,他们能察觉到仙人们的变化,也知道接下来恐怕不会安宁。
此刻的魈早已召出和璞鸢立于队伍之外,一双金色竖瞳紧盯着藏于云后的敌人,随时准备开始一场厮杀。他从不畏惧战斗,但是……魈偏头扫了一眼身后正逐渐搭建成型的营地,留云带来的机关很好用,为人类省了很多事,但那毕竟只是普通的机关,并没有其他专门为了战斗而被制造出来的机关一样的攻击或防御力,如果他不能挡住敌人……
魈低垂视线难得开始觉得自己实力不足,他擅长杀戮,也懂得如何搏命,但若要提守护……他没有信心。
但哪怕没有信心此刻也没有任何退路,留云与铜雀终于将所有事宜都安排了下去,现在他们才终于有机会来问魈到底怎么了。
不过好像,不需要问了。
那人藏了几日,眼下似是终于不打算再等待下去了,连本来只被魈一人看见的身影也开始直白的显现出来,肆意搅动着云层。
“轰隆——”
雷声搅乱气流,这下连人类们也似有所觉,于是最开始轻松的气氛被一扫而空,人们拥挤着缩在机关搭建的帐篷下,尽可能的抑制着自己的声音,连呼吸也小心翼翼的放轻。
魈收拢五指紧握枪身思考着另外两人的战斗力,最终得出的结论却并不太乐观。留云虽有些战力,但她所长之处毕竟是机关,对于正面战斗并没有太多帮助。而铜雀这边……他更没有信心。
“你们回去保护人类,这边交给我。”
思考着自身对这场即将到来的灾难能起到什么作用的不只魈而已,两人也同样在衡量着战力的天平。
结果显而易见。
他们对视一眼,最后只能冲着魈点了点头,道了句“小心”。
阴沉沉的云层终于不堪重负,一滴、两滴、短短几秒接连不断的杂音就成了这片天地的主调,夹杂着魔神力量的水滴轻易便能砸的地面草叶都直不起腰杆。
——下雨了。
这些跟水有关的魔神每次要做些什么的时候总会引得天地为之色变,如果可以的话,魈其实不太喜欢跟这种魔神对敌。潮湿,阴冷,还有渗进衣料的黏腻感,无论哪个都足够让他想起一些不太美好的回忆。
仿佛无穷无尽的雨落到地面又被魔力召唤,旋转着,交汇着,最终都如同万流归海般聚集到空中隐约拟态出了个多脚的海生物模样。所有的一切都被刻意放慢,甚至以凡人的肉眼都能清晰看到那触爪上带着尖牙的小小吸盘,在魔神看来这或许是威慑力的表现,但对魈来说只觉得多余。
魈的战斗总是利落的过分,正如现在,那魔神以水凝结躯体,可直到最后他都没发现地面那身影有动过一丝一毫。
吓傻了么?摩拉克斯的属下也不过如此。
他怪笑了两声,于是最开始那点顾虑都被傲慢碾碎。但意料之外的是,这点愉快并没能维持多久,当他察觉到风声时,已有一道青色刀光切开了他的血肉。
“轰——”
和璞鸢如切豆腐般轻松砍下一只蓝色触脚,即便是水凝成的肢体,落到地面上也依然成功砸起了大片泥浆。这对魔神来说并不算什么严重的伤,但绝对足够让他脸上火辣辣的烫。
“你找死!!!”
无论是被残影所迷惑放松警惕,还是被一个蝼蚁砍下肢体,都足够让傲慢的魔神愤怒到几乎放弃理智。
平静的水元素骤然暴乱,魔神挥手间便聚出无数水柱,这些往日被人类奉为生命之源的东西此刻全成了择人而噬的尖牙,旋转着搅动的尖头毫无疑问能将所有挡在面前的阻碍都扎个对穿。
魈熟练运用着风元素自由穿梭于交错的攻击之间,不时出手截断洪流,也顺势将魔神经的力量削去几分。纵然这些攻击危险无比,但只要打不中,一切就只是徒劳。
被切断的水流失去操纵落在地面,又晃悠着‘爬起’变成了各类动物形态冲击着营地,好在千岩军早已做好准备,这种程度的进攻还不至于摧枯拉朽的撕碎防线。更何况,就算偶尔有人在攻势下节节败退,也会有留云和铜雀出手支援。
相较于游刃有余的千岩军一方,魔神那边就显得混乱多了,这种分明敌人就在眼前且随手就能碾碎却偏偏就是打不中的感觉,足够让任何一个战士焦虑发狂,更妄论是本就生性傲慢的魔神。他开始忘记自己最初的目的,触爪舞动着指挥更多水元素化作锁链试图抓住那因速度过快在空中留下道道残影的夜叉。
上当了。以速度见长的风夜叉面对这种大开大合的攻势完全是轻轻松松,他甚至有余裕去观察那魔神脸上的神色,以判断是否需要给他点伤到自己的机会。
交错的水刃不时蹭过臂膀在泛光的纹身上留下血痕,最让魔神兴奋的是刚刚那道差点削下对方头颅的一击,可惜最后关头仍是被躲了过去,只在脸侧划了道不深不浅的擦伤。
“该死!为什么打不中!!”
从未尝过焦虑滋味的魔神为这种陌生的情绪分外抓狂,仅剩的七根触手狂乱的甩动着,将本就因暴雨而显出颓态的周身环境都碾成了泥泞的废墟。
但魔神毕竟是魔神,一旦反应过来便不再被魈牵着鼻子走。他猛然回头,这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他已与最初现身的位置拉出了不短的距离。
“原来如此,你的目的是这个啊。”
魈面上一闪而过的慌乱被他捕捉,也成功将他所有焦虑都一扫而空。
“你能躲,但那些人类躲得开吗!”
所有以魈为目标的水柱骤然散去,再次凝结便出现在了与营地近在咫尺的位置。对魈来说这些不过是迟钝的锁链,可对人类而言,这些就是足以绞杀他们的巨蛇。
强大的风压掀开了帐篷,留云第一时间反应过来运转仙力控制住机关增强结界效力,可终归晚了一步,虽成功保下了人类,却也让他们被迫直面了这场一点余波都能将他们彻底碾碎的战斗。
眼看水流袭来铜雀也迅速做出应对,属于夜叉的力量倾泻而出化作岩盾阻挡去路,虽成功拦下大半,却挡不住最中心的几道。
而威力最大的,也正是这几道!
或许是死亡将近的恐惧放大了感官,低着头挤在一起的人类似有所觉的抬起了头,直愣愣的看着那越来越近的攻击直冲面门。他们躲不开,也没能力去挡,这就是人与神的差距。
到此为止了。
有人认命的咬紧牙关准备迎接死亡,也有人心有不甘的伸出了手。
于是他们便看见了一只骤然展开的翅膀,泛着金光的青色羽毛即便在这般昏暗的环境下依然熠熠生辉,像极了传说中展翼便可掠山渡海的鹏鸟。
可这副美景不过几秒就被血色撕碎,如同兽牙般的水流咬穿画卷,又化作穿透骨血的绳索层层缠绕在了翅膀上。
这时人们才注意到,那几乎称得上绚丽的羽翼竟是从那位游离于人群之外的仙人背后延伸出来的,可……为什么只有一只?
战斗不会因为他们的情绪而有半刻停顿,还没来得及等他们多做思考,那水流便卷着仙人又消失了。
“呵呵呵,不跑了吗?”
没能杀死人类并未让魔神有半点不快,因为他最开始的目标就不是那些随手就能碾死的蝼蚁。
而魈也很清楚这一点。
他低垂头颅咳嗽着,胸腔的每次起伏都能让本就狼狈不堪的脸被更多血污覆盖。
他知道,但又不得不那么做。
魈低垂着视线,脑中思绪因迅速流失的血液而逐渐变得迟缓起来,他控制着翅膀试图挣扎,却只会让被水流缠绕的伤口被撕扯的更大。
越来越多的水被染成猩红,失血过多造成的麻木痛感让他连和璞鸢都握不住,直到某刻,这柄翠色长枪便从松开的五指中解脱,坠落在了泥泞里。
而在五夜叉居所之中,那朵被仙力小心保护着的清心,也迅速凋零。白色的花瓣轻飘飘散落下来,在桌面投下一片阴影。
不过这次,没人捡起花瓣。
失去缠绕的风元素后,和璞鸢也不过是把锻材特殊的利器而已。它从高空坠落,像所有人悬在喉口的心,随一声刺入泥沼的轻响,让好不容易出现的希望再次被吞噬。
魈,死了?
一时间所有的战斗都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魔神力量制造出的拟态生物受其主的影响,欢呼雀跃着直接抛开人类回归本体,绕着那巨大的章鱼盘旋飞绕,又一头撞进水波般的表皮融入进去。
但敌人的退去并不能让千岩军感到欣喜,正相反,彻骨的寒意正沿着脊骨攀附而上。
没有人开口,连魔神也像是沉浸在了报仇的喜悦里,一时之间,这片天地就只剩下了嘈杂的雨声。
“哈哈…哈哈哈哈哈…!死得好!”
对人类而言过分刺耳的笑声突然激荡开来,震的他们头晕目眩。但魔神从不在乎人类,虽说他要感谢一下他们刚刚作为诱饵发挥的功效,不过既然鸟雀已死,诱饵自然也就没了作用。
他畅想着那位大名鼎鼎的岩之魔神暴怒的模样,可就算他再怎么愤怒,死去的人也不会复活,他的下属和想保护的人类都会被他吞噬,化作他的力量。这一局是我赢了,摩拉克斯!
蓝色触爪缠绕着魈的身躯最终圈上脖颈留下勒痕,但哪怕他做到这种程度,刚刚那还让他感到棘手的夜叉也没有任何反应。
于是他愈加放肆,不顾还有水流锁链缠绕着主骨,便强硬扯着羽翼展开,让那血淋淋的羽毛都一一展现在他眼前。
“这翅膀倒挺漂亮的,不知道撕下来送到摩拉克斯面前,他会有什么反应?”
言毕,原本只是缠绕着的水元素突然扩张,转眼就将整只翅膀都裹了进去,有更多血液随粗暴的撕扯融入水中,渐渐地,原本纯净的蓝色也染上了深沉的暗红。
“呵…你若是喜欢,那就送给你…!”
本该死去的夜叉突然嗤笑出声,他一抬眼,那双金色的竖瞳中却没有半分迷蒙,若不是脸色苍白如纸,根本不像个失血过多的人。
魔神反应过来立刻便想收紧触手将人搅碎,可这时他却惊讶的发现那原本如臂指使的水元素,竟变得不受控制起来!
“你做了什么?!”
魈自然不会回答,他一阖眼,青黑色的狰狞面具便替代了原本清秀的面容。纯净的风元素力中开始凭空出现大量黑气,连那些融入水中的血液也像是燃烧般摇曳起来。
没想到,他竟也会有借助业障力量的一天。
缠绕着黑气的风刃从脊背划过,直接将残破不堪的翅膀整个斩下。但这不是结束,虽然魈已数千年未曾再飞翔过,可他却从没忘记这对翅膀代表了什么。
金翅鹏王,既然以金翅为名,这对羽翼是他们的荣耀,是他们的骄傲,自然也是他们最强的武器!只是,他之前还妄想着有朝一日能恢复,这才一直放不下罢了。
残余仙力被一股脑灌入独翼,魔神想将之甩开,可那大量混着业障的血液早就成为了他和翅膀间的纽带,紧紧黏连着双方,现在才想挣脱已经太晚了。
没了穿透肢体的锁链魈终于能施展仙法顺利脱身,他身形一闪,转眼便到了魔神触手而不可及的距离。
“散去。”
这像是一声指令,随着魈话音落下,那翅膀分明是被层层叠叠的水围绕,却如同被火焰舔舐的纸张般,从羽尖开始,迅速焦黑溃散。而那魔神,也同时失去了最开始自由的形体,渐渐被黑色的火焰吞噬殆尽。
魔神之死往往会带来巨大的破坏,对他或许并不算什么,可对身后那些人类却是灭顶之灾。
而金翅鹏鸟一族以毒为食,长期以往,直到毒素积攒发作,便会寻一座高山,于山顶自焚而亡。这是金翅鸟自焚的火焰,其作用便是烧尽污秽,连魔神也难以抵挡。
他从前放不下这翅膀,哪怕业障积攒侵扰神智,他也只是靠一颗琉璃心压制着,只等感召死亡来临之日,再寻个好地方为自己无趣的一生画上句点。可他的死亡来得突然,即没机会净化,也没来得及自焚,幸好最后是坠落于层岩巨渊之中,就算他尸身留存,也不至于污染璃月。
“金鹏前辈!!”
束缚着铜雀的风元素随魈的傩面一同散去,刚刚他被刺穿翅膀才突然想起还有这招,也没来得及与两人打招呼,为防止铜雀反应过激,这才提前一步将人困在了原地。
——幸好那么做了。被铜雀直接扑倒在地的魈想着。要不然那种情况下铜雀要是敢凑过来,不被魔神杀死,也会被金翅鹏的火焰烧死。
“金鹏,你这也太鲁莽……喂!金鹏?!”
眼看着留云也紧跟铜雀其后走了过来,魈觉得他再不晕就没机会了,于是本来还能勉强压制的疲累一下开了闸门,直接将意识压倒过去。
众人一片兵荒马乱之下自然也就没注意到远处魔神被焚尽的残骸旁出现了个人影,他一抬手,元素力便缠绕着一个蓝色的晶核漂浮起来,轻轻落在了他掌心。
“这就是你的选择吗……”
“还真是,被他说对了。”
他转头看向营地方向,彻底失去翅膀对于鸟来说或许是坏事,但对于千年来都被妄念所困的夜叉来说,并不算太差……或许吧。
掌心散发着柔和光芒的晶核被收拢的指节扣紧,这一切包括魈的选择都在他的预料之中,但他还是不确定这到底是对是错。
为了保护人类而甘愿舍弃羽翼的金翅鹏鸟,和,明知道他会舍身救人还故意安排了这一场闹剧的龙……他叹了口气,转身离去间抬手便让那些灰烬悄然被大地吞噬,连尘土都没留下。
他从不会为自己的选择后悔,无论好坏,绝对的理智是让他从战争中能一步步走到现在的基石。
但这次,他有点后悔了。
或许……该想想有没有其他办法的。
失去意识后所发生的一切就与魈无关了,既然魔神已死,他们也已接近璃月领地,想必也不会再有什么危险。
但,人类的队伍没有危险,不代表魈也没有危险了。
他刚恢复意识就听到一阵相当急促的脚步声,从步伐节奏判断,应当是在屋内来回踱步。
“金鹏怎么还没醒,医师不是说很快就会醒了吗?”
是应达,他们也回来了?魈指尖动了动,可重伤的躯体不如意识恢复的快,即便他想睁眼坐起向几人道声“没事”也难以做到。
他身上的伤应当是已经接受了治疗,连背后被他亲手剖开的刀口也没觉得多痛,反倒有着丝丝凉意顺着脊背攀附进感官。魈回忆着昏迷前看到的场景,魔神的死已成定局,铜雀与留云也并未遭遇危险,人类……应当也被保护的很好。
想通之后他暗自慢悠悠的松了口气,却很快发现自己高兴的太早了些。
“让他多睡一会吧,毕竟这次战斗中除了几个轻伤的千岩军外,受伤最严重的就是金鹏了。”
弥怒不愧是岩夜叉,性子也是最沉稳的一个,虽说魈这次的打法实在鲁莽了些,不过如果弥怒愿意帮他说话,应当也能一定程度上安抚住其他几人的怒火。
“如果你手里那个杯子没出现裂痕,这话倒还有几分可信度。”
伐难一出声,紧接着便突兀的响起了瓷片碎裂的轻响。弥怒面无表情的将这第十个被捏碎的杯子丢进角落,随后魈便能察觉紧盯在自己脸上的视线又多了一道。
……要凉。
逐渐取回身体控制权的魈此刻反而希望自己还没醒,这样就不用面对如此尴尬的境地了。
更让他不敢睁眼的是,自始至终就在他身侧,既不说话,也不离开的,属于浮舍的气息。他作为大哥,往日无论哪个兄弟姐妹受伤他必定都是最先出声关心的,可如果他一声不吭……
要凉、要凉。
“金鹏,既然醒了就睁开眼睛,别让大家担心了。”
魈本就不擅长这种伪装,更别说浮舍一直坐在床边关注着他的状态,哪怕仅是指尖轻轻一动,他都能迅速发现。而因众人话语而剧烈起伏的情绪所带来的,就是不断颤动的眼睫,都到这种程度了,浮舍自然看得出来魈其实早就已经醒了,只是迟迟不敢睁眼罢了。
“哼,你连割下自己的翅膀都敢,现在怎么反而畏缩起来了?”
浮舍都说到这种地步了,其他几人自然也反应过来,并迅速围拢到了床前。而魈一睁眼,便直接撞进了那一双双宛如散发着饿狼绿芒的眼里。
纵然是身经百战的降魔大圣,面对这种场景也难免一个哆嗦扯紧了盖在身上的薄被。
“你可知道,我们赶过去见到你那副模样,有多担心?!”
“我们夜叉一族本就数量稀少,一旦遇到危险你最应该做的是想办法传递消息给我们,而不是用那种打法差点和敌人同归于尽!”
“先前你给应达送花我还以为你终于看开不再寻死觅活,却没想到一转头你倒做了件大事,还敢把铜雀束缚在原地不准他支援,你!你真是…!”
浮舍连珠炮般的质问让魈根本插不上半句话,他只能把自己往被子底下缩了缩,尽可能的降低存在感。
他本想等浮舍发泄完了怒气再考虑说辞,却猝不及防被对方脸上落下的水光吓愣了神。浮舍显然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他三只手紧握拳头垂落身侧,还有一只则按在脸上挡住了双眼,大抵是觉得自己有些丢人。
“你本就仅剩一只翅膀了,怎么能……”
天知道浮舍赶到时刚好看见魈斩下自己的羽翼是个什么心情。他本就是少数知道魈身有残缺的一员,想当初他们还是敌人的时候他便察觉了这位少年似乎重心略有偏移,直到后来帝君将人带回,他在他一次业障发作时,才终于明白了为何一位战士竟会控制不好自己的重心。
那是何等的惨状。
虽说早已愈合的伤口并不显得血腥,可浮舍却仿佛能透过脊背残留的那些绒羽看到最初它们被硬生生从翅膀上分离出来的画面。
而再到这次,医师替魈处理伤口的时候他一直在旁侧,于是便有机会近距离观察了那分隔两侧又截然不同的创伤。右翼齐根而断,虽留了几簇青色羽毛,骨骼却没半点残留,显然是被人硬生生撕扯下来的。左翼则在战斗中被魈亲手斩断,根骨断口平整光滑,显然他当时是半点犹豫也不曾有过。
最终那点残留的翼骨也被医师硬生生剜去,再细细抹上了帝君派人送来的最好的伤药。
可药物再好,也无法断肢重生。
“你是鸟啊,是本该翱翔在九天之上的金鹏啊……”
许是情绪崩溃不受控制,浮舍低下头不肯看魈,汇聚的水渍却从指缝接连不断的滴落下来。
其他三人也被其所感染,久久积郁于心的怒气骤然散去,空荡荡的胸腔被塞满了酸涩。他们自认比金鹏年长,可经历了苦痛却远不及这位他们五人中的老幺。
眼看着四人比自己这个货真价实丢了翅膀的人还悲痛,魈一时竟难得有些懊恼于自己的鲁莽。可无论是率先做好最坏的打算,还是争取拿到最稳妥的结果,这都是他长久以来养成的习惯,更何况那般凶险的战斗中也容不得他再多思考,只要能保下同伴的安全,他并不会觉得不值。
可这话要是说出来,大概会让浮舍更加难过。
魈推开被子挣扎着起身,浮舍听到动静一时也顾不得自己的狼狈模样,连忙伸手想把魈按回去。可对方却比他更快一步,纤细的臂膀轻轻搭上他的脊背,毛绒脑袋则埋进了肩窝里面。
重伤未愈的躯体自然没什么力气,可只轻轻搭在背上的手却能让浮舍觉得有千斤重,让他动弹不得,也不敢乱动,四只手僵在半空无处可落,看起来慌张极了。
“没事的,大哥。”他听见怀里小小的人反过来安慰他,声音虚弱而沙哑,让他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不受控制的滚落下来。他说。“没事的,我不疼。”
怎么可能不疼?怎么可能不疼!
浮舍想质问他,可喉咙干痛的像被砂石堵塞,除了野兽般的低声呜咽外,再凑不出半句话。无处安放的手最终轻轻环在了鸟儿失去羽翼的背后,他想将人揉进怀里,又顾忌着他满身伤痕,不敢触碰。
屋内一时寂静的只剩下几人断续的抽噎,屋外铜雀则在确认魈终于醒来后低下头转身离去。
事后几人都默契的没再提全员哭鼻子这茬,只有来复查的医师多看了眼夜叉们通红的眼眶,但他明智的没有去问,毕竟作为一个医者,各种惨烈的伤口和明明没受伤却比受伤者更痛苦的家属他都见得多了。
“恢复的很好,不愧是仙兽之躯,但仍需按时服药,并静养一段时间。”医师头也不抬的叮嘱着,手下动作则是干脆利落的写好了整张药方,魈粗略瞄了一眼,就猜到这药恐怕要苦的怀疑人生。
正准备起身离去的时候医师一抬头,突然想起在场的可全是战场猛将,不是那种离开战场修养三月也没什么影响的小兵,于是他面色沉了下来,以一种吓唬小孩的语气严肃的补充着注意事项。“还有,在痊愈之前不可练武,以免伤口撕裂。我知道你们夜叉一族老是不听医嘱,每次都是伤刚好一点就急急忙忙奔赴战场了,但这次的伤性质特殊,要是乱来到时候留下病根可别怪我没提醒!”
在场各位作为不听医嘱的夜叉中的一员十分识相的没有去反驳,而是第一次真真切切的意识到了医嘱的重要性,原因无他,只因这次受伤的是他们中的老幺啊!
医师看了看他们脸上神色就知道这些人听进去了,于是也就没再多唠叨,难得安心的迈步离开。很多患者都有一个通病,尤其是他们这种整日奔走在战场上的夜叉,他们往往不会把自己的身体太当回事,每次也都是副‘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你可憋说了吧’的态度,可一旦他们的同伴受伤,那可就是两幅面孔了!
拿捏不了病人,我还拿捏不了病人家属吗!
事实证明他们确实被完全拿捏了,本就因为魈的伤势而忧心忡忡的哥哥姐姐们这下彻底把老幺当成了易碎品,仿佛魈自己拿筷子吃饭都会把自己的手弄折了一样。
魈在连续几日被迫面对了大哥彻底把自己的四只手物尽其用:一只手端药,一只手端饭,一只手拿筷子,还有一只手拿糖之后,毅然决然的选择了趁他们不注意直接偷溜出去。
说实话,对于坚持喝了那么多年连理镇心散的魈来说,一般的药物哪怕再苦他也能眼都不眨的直接灌下去,也就大哥他们会担心他怕苦,每当吃药的时候端来的糖总是分量比满碗的药还多,好像恨不得干脆让他喝到嘴里的药都是甜的才好。
可每次看着那几双闪着光仿佛他一拒绝就会直接落泪的眼睛,他实在说不出‘没必要’这种煞风景的词。
在四位夜叉被医者拿捏了的同时,魈也完全被这几位哥哥姐姐拿捏了。
“唉……”
“怎么了?接受不了这么热烈的关心?”
“?!”
能让魈毫无察觉就接近到身侧的可没几人,更何况这里已是璃月腹地,能出现在这里的只会是友非敌。
魈此刻正蹲在被层层叠叠树叶所遮掩着的一处树干上,听到声音的第一反应便是回头看了过去,可接连数日躺在病床上让他都忘了自己身体的重心已经再次偏移,再按照以前的习惯行动所造成的后果就是让他脚下一歪直接从树上滑了下去。
糟?!
完全意料之外的失重感让魈脑子里出现的第一个想法就是‘如果伤口裂开又要被浮舍唠叨了’,可树本就没多高,等他反应过来想再稳定身形已经太迟。
但想象中的疼痛却迟迟未至,他只看见有几点金色的光芒晃晃悠悠的飘进视线,随后身体便在毫无风元素帮助的情况下被其他东西托住,最后轻轻落进了个温暖的怀抱中。
刚刚仓促一眼被树叶遮挡了大半让他都没来得及看清来者何人,但这时他甚至无需双眼都已能确认对方身份,只因包围周身的气息实在太过熟悉。
魈一抬头,刚好撞进了双如同石珀雕成的金色眸子里,此刻这双眼中正糅杂着温和的笑意,安静的倒映出了自己的影子。
“钟……”
“这就是你之前跟我提的金鹏夜叉啊,小小一只,看不出来战斗的时候居然能那么生猛。”
注意力被打断魈这才注意到旁边还有一人,此刻他正一手摩挲着下巴躬身前倾看着自己。这陌生的面孔让魈一愣, 看到对方发间那对明晃晃的角才反应过来这人是谁。
“若陀……大人?”
上世两人并未见过几面,就算偶尔能出现在同一战场对方也大多是那副力量十足的岩龙模样,如今这副人身,他倒还真确实是第一次看到。
“哈哈哈,虽然你认识我让我很高兴,但是……”若陀的性格比魈想象中还要爽朗,只是那带着戏谑的笑意总让他有些看不明白,只能安静等待着对方自己补完后半句。“你准备就这么待在摩拉克斯怀里和我说话吗?”
“?!!”魈猛一抬头再对上那双眼睛,最开始的恍惚让他还以为自己回到了钟离身边,但现在再看,最初的那点温和笑意却宛如幻觉,那双饱含威严的眸子,分明就是拥有无边杀伐之相的岩之魔神——摩拉克斯!
这下魈也顾不得再思考为什么这个时期的岩神会选择把他抱进怀里而非放到地上了,长久养成的习惯让他条件反射想起身请罪,却在准备挣扎时发现身体好似被控制了般,根本动弹不得。
“帝、帝君…?”
“嗯,你伤势未愈,还是不要过于激动的好。”不同于魈的慌乱,作为造成魈现在浑身僵直既动不了又不敢动的罪魁祸首,摩拉克斯看起来却完全是一副千年不变的沉稳模样。他动作轻缓的将人放到地上,手掌退离的时候顺势将压制在魈身上的力量也一并收了回来。“……回去吧,浮舍在叫你了。”
闻言持续处于大脑宕机状态的魈匆匆告了一礼后转身离开,也顾不得风中其实根本没传来任何属于大哥的呼唤。
两人站在原地看着魈几乎是慌张逃离的背影,作为旁观者的若陀爽朗的笑了几声,而身为互动主人公之一的摩拉克斯反倒是一脸的晦暗不清。
“怎么?你问心有愧?”若陀看得出来摩拉克斯对那个小夜叉有些想法,可就算是杀伐果断的武神也会有犹疑不决的时候,作为岩神千年的挚友,若陀比一般人都更加了解摩拉克斯的想法,比如之前那次护送任务的兵力严重不足,就绝对不可能只是疏忽失误那么简单。
对于若陀的问题,摩拉克斯并没有直接否认,他久久地注视着魈离开的方向,最终垂下视线看向自己的掌心难得显出了些颓然。
”……嗯。“
作为岩神,他自认千年走来的每一步做的都不算差,但过分的理智让他有些难以确认自己的感情对于另一方来说是否是一件好事。就像这次,他分明已经按照计划做出了最合理的安排,一切也都顺利的不像话,可他却没有任何成就感,反而觉得心里……堵得慌。
”后悔了?“若陀这下反而没最开始那么多顾虑了,两手环起一挑眉带着些看热闹的心思欣赏起自家挚友为难的模样。说实话,之前几日看着这人紧皱的眉头他还以为璃月有了什么问题,结果没想到不是璃月的问题,是他自己心里的问题啊。
”有点。“摩拉克斯点了点头,在这位千年的好友面前他并不打算隐藏自己的心思。倒不如说,就算他否认了,对方估计也不会相信。
”那就去道歉呗,纠结什么。“作为岩石中诞生的若陀龙王可没人类那么多弯弯绕绕,在他看来这不过是很简单的事情,只是这人平时脑子里塞得东西就多,偶尔要是遇到了这种一目了然的情况,反而会自己把自己绕进去。”你要是觉得诚意不够,就带点礼物。那个小夜叉之前给哥哥姐姐们道歉不就不知道从哪弄了许多清心回来么,啊……虽然我上次来的时候刚好看见它最后被风元素搅成了渣渣。“
”礼物……我已备好。“摩拉克斯看了若陀一眼,随后不着痕迹的往旁边挪了两步。若陀缺点不多,但激动的时候喜欢一巴掌拍到别人背后绝对算一个。”等他伤势痊愈,我会登门拜访的。“
”哈哈哈,行,那我就等着吃你俩的席!“
”好……等等、吃什么?“
”席啊!我最近从璃月新学到的词儿!“
…
滴答、滴答…
不知从何处溢出的水接连不断的聚集,又在到达临界点时悄然落下,砸在石板地面上,带起一声沉闷的轻响。这似乎是一座牢笼,里面关着的并非战俘,也不是悪兽,而是梦之魔神手下最得力的刀刃——一只无名的鹏鸟。
他来到这个阵营已不知多少年,不久前才好不容易乖顺了几分,梦本以为是自己终于驯服了这头从岩神手下偷来的仙兽,正洋洋得意间,却在几日前被狠狠打了脸,对方用行动告诉了她,所谓的乖巧不过是伪装,他只是在等她放松警惕后寻找机会逃离而已。
可惜,梦从不信任别人,就算是脚边的家犬也会在项圈内侧藏着随时可以启用的剧毒,不会要了对方的命,但让他瞬间失去抵抗力绰绰有余。
疏忽让鹏鸟蓄谋已久的逃离计划彻底失败,他还没来得及感受云层上的风,便被颈部突然传来的刺痛麻痹了整个身体,直直从天上坠落了下来。后来的记忆因鹏鸟当时神志不清的状态而略显模糊,他只记得自己被抓住丢进了地牢,却甚至连之后几日来到他面前的梦之魔神说了什么都没听清。他只是沉默的低着头,不再重复之前短暂的乖顺伪装。
他有时会抬起头透过狭窄的窗口缝隙呆呆的望着天空,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或许他自己也不知道。
但梦之魔神不是摩拉克斯,她手下没那么多能替她征战四方的将士,一旦失去鹏鸟,属于她的战场就会显得捉襟见肘。
后来发生了什么来着?
鹏鸟的目光有些涣散,他直愣愣的盯着地面,恍惚看见似乎有什么深色的东西在逐渐蔓延。他的大脑似乎有些迟钝,嘎吱嘎吱的运转了半天才勉强想起那应该是自己身上流下的血。梦之魔神在暴怒中撕下了他的翅膀,很疼,但不致命。后来她发现即便是这种程度的伤势他似乎也不会死去,干脆就将他丢在这里不再过问。鹏鸟唯一能离开这个牢笼的机会就是替她去杀人,一旦任务完成,他就会回到这里。
他想过死,也想过逃走,可现在他的身体已不归属于自己,脖子上被梦之魔神刻下的纹路才是这具身体‘真正的’主人。他从挣扎着试图夺回控制权,到麻木的看着自己的手斩下一个个头颅献给魔神,没人知道生性善良的仙兽到底经历了怎样的一个过程才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鹏鸟也不愿提起那些。
他渐渐的学会了不看,不听,不想,放任自己成为真正的行尸走肉。只要不去看堆积的尸体,不去听响彻耳边的哀嚎咒骂,不去想自己到底夺走了多少生命,只是安静的等待死亡,他就会轻松很多。
鹏鸟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他的记忆开始出现大片的空缺,甚至有时深夜靠坐在地牢冰冷的墙角看着自己沾满血迹和碎肉的双手,才会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今天又替梦杀了多少人。他说不清是因为‘美梦’还是自己的大脑真的出了问题,他也不在乎这种小事。他甚至会想,也许不久后的某天他就会彻底失去自己的思想,反正都是要杀人,那样说不定还更好一些。
——如果,他没有听到那个名字的话。
摩拉克斯。鹏鸟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他们才刚刚结束一场战役、或者说,杀戮。他跪在地上听着梦之魔神的夸奖,那些赞词在他耳中就和刺人的刀锋差不多,但对方乐此不疲,他也就没有拒绝的权力。
直到有魔物连滚带爬的跑进大殿才打断这场精神上的酷刑,而他也难得回了神,从那人仓皇的语调中捕捉到了这个名字。
摩拉克斯,摩拉克斯。鹏鸟记住了这个魔神的名号,也记住了他很强的事实。
他能察觉出梦之魔神似乎在刻意避免他和摩拉克斯的见面,可是她手下哪还有人能挡得住那位岩神属下的攻势。他听着一次次战败的消息,心里数着日子等待自己能真正与那位魔神见面的一天。
如果是他的话,应该能杀了我吧……鹏鸟依旧仰望着窗口那小小的一块天空,但与之前不同的是,最近他清醒的时间渐渐增加了。他不知该如何记时,只能点着一个一个在他手中逝去的生命,像是在细数自己这辈子的罪孽。
可是摩拉克斯一直没有来。
鹏鸟仰着头看向满墙的血迹,这是他从自己身上留下的血做的计数,每一条竖线都代表一条人命,但他杀的人太多了,尤其是最近梦之魔神似乎愈发的焦虑,似乎每天不屠尽几个村落就抓心挠肝的难受。这种情况下没几天整个牢房就满墙都是他留下的划痕,再没空位留给他做更多标记。
以他的实力来说,能在他身上留下伤痕的人已经很少了,否则他也不至于苟活至今还没能死去。他什么都做不到,唯独在地牢里的时候还算自由,于是他便用刀锋划破自己的皮肤,再挖开伤口,用滴落下来的血迹一点一点在墙上做上标记。而对于他这种行为,梦之魔神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她需要的只是一把好用的刀,简单来说就是,只要不死,他做什么她其实并不太在乎。
他真的等了太久太久了,久到他短暂的清醒又被满目的血腥抹去,回到了之前傀儡般的状态。摩拉克斯是不是不会来了?他有时会这么想,可时不时传来的消息却又在一次次的告诉他,摩拉克斯会来的。
他考虑过他们会在什么情况下见面,但他看过的风景太少,除了满是残肢血迹的战场,他什么都想不出来,以至于那沉稳的金色光芒一出现,便彻底占据了他整颗心脏。
金鹏能感觉到那一直困着他枷锁轰然破碎,身体控制权也重新回到了自己手里。但那又怎样?他已经不需要这些了。他想笑一笑,可千百年来从没勾起过的嘴角似乎有些不受控制,他只能察觉到自己的面部肌肉动了动,也不知最终到底露出了个什么样的表情。
大概很难看吧。他想着。
不用再被迫握紧武器的五指终于松开,鹏鸟张开双手朝着那初次见面的魔神彻底放下防备,渴求着对方给予的瞬间的痛苦,和随后长久的宁静。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疼痛的如同吞下了刀刃,声音也嘶哑的刺耳。
他说:“摩拉克斯,你终于……来了。”
…
梦境在一片刺眼的金光中戛然而止,所有的一切都被纯粹的黑暗所吞噬,却唯独那双如同太阳般温暖的眸子久久的滞留在魈眼前挥之不去。他等待着,直到那幻象般的光芒彻底消散才缓缓睁开双眼,入目景象不再是地狱般的战场,而是花纹熟悉的木质天花板,他已在这躺了数日,这才不过是睡了个午觉而已,却恍惚觉得如同隔世。
“做噩梦了?”
魈一转头,就看见浮舍坐在桌前,手里不知道在捣鼓着什么东西。和外表所呈现出第一印象不同,浮舍是一个相当细心且灵巧的人,伐难额前的头饰就是他的战果之一。
“…算不上噩梦,只是一些往事罢了。”虽然,如果是以前的他,大概会为这个梦而心绪大乱。但他不是梦里的鹏鸟,也不是纯粹的‘金鹏’,他是‘魈’,是三眼五显仙人,他比梦里那个少年,已在这世间多行走了千年。
梦里的鹏鸟和现在的金鹏似乎有一瞬的重叠,他垂着头无意识的盯着自己落在被子上的手,眼睛一眨那白净的骨节却兀的沾满了血迹,连指缝间残留着的血肉组织都如此清晰。在遇到摩拉克斯之前,这才是他的双手该有的模样,可自从来到这里之后,他便再也不需要用手撕开人类的血肉,就算是斩杀魔物也有长枪代劳。
还有……伐难替他准备的手套。或许是因为自己有着一双与众不同的利爪,伐难反而对其他人的双手更为上心。刚来的时候他的十指都因伤痕累累而缠满绷带,是伐难向准备衣物的后勤人员提议了再加一双手套。从那之后,他的双手便再也没有因为战斗而干裂破损过。
只是那时的他没能好好接受这份心意,甚至自顾自的将那些试图爱他的人都推得远远的。
“别想了。”或许是察觉到了魈此刻心绪起伏,浮舍不知何时已离开原处来到床边,宽大的手掌一下就将魈两只手都挡在了带着紫色纹路的手背下面。浮舍的掌心粗糙而温暖,轻易便将扰人的幻觉全数驱散,也让梦里黏连的阴冷被雷光撕碎。
他知道,对金鹏来说,想起自己的过去比任何噩梦都可怕。哪怕他看起来满不在乎,平淡的好像只是在说一个属于别人的故事,但陈年的旧伤可以被忽略,也可以被隐藏,他不会因为对方表现出来的外壳而真的以为这对他毫无影响。
是因为那个吗…
相同的情况确实很容易勾起以前的回忆,尤其是这种无论性质还是位置都相当特殊的伤。浮舍不着痕迹的瞥了眼魈身后,这段时间为了避免对伤口造成压迫,他们给金鹏准备的都是些宽松的衣物,再加上或许是睡觉的时候不太安稳,领口都被蹭的松散不少,漏出一节白晃晃的后颈。
“嗯?”眼角余光似乎捕捉到了什么不该出现的东西引的浮舍一愣,但当他再看过去时,却什么都没有,似乎刚刚那只是他短暂的错觉。
“怎么了?”被动静所吸引的魈茫然的抬头看了看,又在浮舍的视线中不自在的抬手摸了摸后颈。“我身上……有何不妥吗?”
“……没什么!就是看我们的小金鹏出落的越来越漂亮了!”宽大的手掌不但能按住魈的手,也能轻易揉乱他的发顶,没人能拒绝自己最宠爱的弟弟在怀里抬着头露出小猫一样湿漉漉的眼神!至少浮舍不能!
至于刚刚那个东西……趁着魈的视线被他按下,浮舍无声的叹了口气。虽然只是转瞬即逝,可方才印在金鹏后颈上的纹路分明就是个浅金色的岩印,而能将元素力压制到这种程度又不被他们、甚至被留下标记的本人所察觉的,只有岩王帝君。
一瞬间浮舍想到了很多可能性,从帝君至今不放心金鹏才留下印记以免他反水,到自家白菜被顶头上司拱了他该有什么反应,再到金鹏和岩龙会不会有生殖隔离,还有以后魈的孩子会不会管他喊大伯……
不,好像想太远了。浮舍想着。还是先考虑成亲的时候用什么布料比较好吧,金鹏生得漂亮,再精细的绸缎也只能沦为陪衬,还有洞房…是这么叫的吗、总之里面的装饰要不还是选金色吧,和金鹏的眼睛一样,而且据说鸟类都喜欢亮晶晶的东西。这种人类的习俗还是弥怒比较了解,果然还是得向他请教,不如到时候几位夜叉一起商量也好……
“浮……浮舍?”虽然不知道自家大哥在想什么,但那种亮晶晶的眼神,直觉告诉魈还是尽快打断他比较好。不过显然魈出声的还是晚了,在浮舍的想象中魈现在已经连孩子生几个,分别起什么名字都想好了。
不对,这还是得看本人意愿。浮舍目光一凝,抬手按在魈的肩上,一下将人又给稳住了。眼看大哥似乎恢复了正经模样魈正准备松一口气,却听对方开口道:“金鹏,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
这大哥还能要吗?
“叩叩”
正当两人大眼瞪小眼的时候,一阵敲门声成功帮魈解开了当前这莫名其妙的困境,两人转头看去,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另外三人已站在了门口,而且也不知道是站了多久了。
“聊什么呢?这么入迷,连我们来了都没发现。”应达脚步轻快来到床边直接伸手一勾就挂到了浮舍脖子上,看起来心情颇好。而另外两人则也是嘴角带笑的跟在后面。
“金鹏,伤口可好些了?”伐难的性子向来如水般柔和,连声音也是轻轻的。她将手中捧着的碗放到床头,随即转身一爪搭在了浮舍脑袋上,虽然嘴角的弧度,弯弯的眉眼都分毫未变,可魈却平白觉出了几分危险。伐难笑了笑,声音依然轻缓。“大哥他没闹腾你吧?”
“……没有。”在浮舍求救的眼神中魈毫不犹豫选择了否认,虽然这也是事实,但总觉得一旦给出肯定答案,浮舍就会被灵魂夺取。物理意义上的。
“那就好。”凝固的氛围随着伐难将手从浮舍脑袋上转移到肩上拍了拍的动作而瞬间瓦解。
——捡回一条命啊,大哥。应达毫不掩饰幸灾乐祸的拍了拍浮舍背后,典型的看热闹不怕事大。
——捡回一条命啊,浮舍。弥怒安慰的拍了拍浮舍另一边肩膀,感慨了声运气不好,伐难虽然性子最软,但越是温柔的人,发起火来才越恐怖啊。
——捡回一条命啊,我自己。浮舍感激的看了魈一眼,突然觉得自己似乎确实应当改改这容易天马行空的思维。幸好他刚刚只是把手搭在金鹏肩上,而不是习惯性往他背上一拍,不然但凡金鹏身上的绷带渗出了一点血迹,他今天就别想走出这门。
被伐难打出去的不算。
“咳……今天怎么大家都在?”
总觉得氛围越来越奇怪了的魈还是没忍住贴心的主动为大哥解了围。不过虽说是解围,但也不完全是为了这个目的而已,他确实好奇今日为何能所有人齐聚于此,毕竟在记忆中,他们五人应该总是奔波于各个战场才对,能像这样聚在一起的机会其实不多。
不过仔细想想,自从他来了这边之后,五夜叉扎堆的次数好像也的确不少。
给大家添麻烦了。魈暗自想着。但他甚至没来得及道歉,就被四人怪异且微妙的视线堵了回去。……什么情况?
“先让我看看伤口吧,如果恢复的好,接下来就不用再吃药了。”伐难是夜叉中难得存在的懂些医理的人,一般只要不是太过严重的伤口,由她来看顾医师都还算放心。
虽然没得到答案,但直觉告诉魈他们几人聚在这里的原因或许和他的伤口有些关系,不过那眼神并非最开始纯粹的担忧,其间夹杂的希冀和期待让他有些难以琢磨。魈明智的没有多问,只是转过身去扯松了衣襟将本就宽松的长袍从肩头拉下,露出里面层层叠叠的绷带。
伐难的手注定了她做不了太精细的活,于是拆绷带的工作就落到了心灵手巧的浮舍身上。魈本人对这种事其实没什么想法,倒不如说,千年来他都是一个人战斗着,有时候伤口落在他不方便包扎的地方,索性就不去包扎,反正夜叉的恢复力足够,总不至于让他因为伤口感染这种小事而遭遇生命危险。因此,反倒是这几天被药物和绷带束缚的感觉让他颇为不适应。
随着白色的布条被逐一拆下,四人呼吸也开始不自觉放轻,视线则紧追着从销瘦背脊上剥下来的绷带,但值得庆幸的是,除了一些尚且残留着的膏药以外,没出现任何不该有的色彩——也就是血迹。
“好耶!!”
应达最先沉不住气欢呼着打破了凝固的氛围,随后像是要跟伐难分享这共同的喜悦似的一下子扑到了这位水夜叉身上,而一直紧张绷着面部线条的弥怒和浮舍也终于相视一眼露出了轻松的笑容。
“??”检查伤口是常有的事,但反应这么大的魈还是第一次遇到。他被吓得一回头,发觉几人高兴的像是达成了某种目的后默默地拉上了衣服。
“伤口恢复的不错,可以参加海灯节了。”伐难在自家姊妹的怀抱中朝着幺弟点了点头,也顺便给了魈一个他们今天为何如此反常的答案。
海灯节。这对魈来说并不陌生,但对金鹏却并非如此,夜叉们身负灭杀邪祟的任务,在海灯节这样的日子他们本该彻夜奔走于璃月周边护卫百姓安全才对,怎么能反倒去成为庆祝节日的一员?
“金鹏还没参加过海灯节吧?你以前……唔?!”
“总之,该准备的我们都已经准备好了,好好享受吧。”
应达的喜悦都表现在了她的头发上,飘飘扬扬的火焰看起来温度颇高,若不是现在正值春冬交接之际,再加上在场几位都不是普通人,还真没人受得住待在她边上。
更别提把人捂着嘴拖走了。
魈看着应达被伐难连拖带拽的扯出门外,末了还不忘朝自己露出个和刚刚按着浮舍脑袋时如出一辙的笑容,后知后觉发现自己似乎重新认识了一遍这位性子温软的姐姐。
不过都准备好了的意思是……魈看了眼留下的弥怒和浮舍,仔细一感知才发觉两人身上的业障相较平时而言实在有些过于活跃,而且数量似乎也……更多了。这一发现让魈还没来得及为五人能齐聚过节而感到喜悦就匆匆皱起了眉头,但显然两位兄长比他想象中更了解自己,在他开口之前浮舍就率先伸手轻轻点了一下他额间紫棱。
“别想那么多。”浮舍此刻所露出的温柔神色是外人想都想不到的,但作为五夜叉中的一员,魈甚至有些开始习惯接受家人们的关心了。
“金鹏你就是想的太多才会总是皱着眉头。”弥怒不知什么时候捧出了套衣服,看配色如果五夜叉没出现第六个人,那多半就是魈的。他将衣物放到魈身侧,空出手来捏了捏幺弟软乎的脸颊。“一直这么严肃的话,小心没姑娘喜欢。”
被长辈捏脸这种事对魈而言实在是太过陌生,以至于脸上被某个没轻没重的岩夜叉留下了红色指痕都没发现,反而是浮舍及时反应过来拍开了弥怒的手。在一心疼一心虚的视线下魈有些呆滞的摸了摸侧脸,这种时候他格外的没有回到了过去的实感,因为这和他经历过的实在相去甚远,也实在……太过美好。
“总之先试试衣服吧,看看喜不喜欢!”眼看魈的情绪逐渐低落下去弥怒也有些慌了,他和浮舍七手八脚的将衣服展开,生硬的转移着话题。
魈收敛情绪看向那身新衣服,随后在两人期待的目光下点了点头。
这衣服乍看过去似乎只是比一般的服装精致了些,可穿起来的时候才发现配饰多的吓人,甚至浮舍和弥怒在一旁帮忙的时候还争论过某个配饰到底该放在腰间还是衣摆,最后魈发现这个东西大概是挂在袖口的。
等到所有配件都待在它们该待的位置时已经过去了半个时辰,除了魈还好好站在原处外,另外两人已经快要趴在地上写下凶手是衣服的字眼了。
不过浮舍一抬眼,当即觉得付出再多都是值得的!原因无他,实在是这身衣服穿在魈身上实在合适。浮舍自认是个粗人,没什么文绉绉的夸奖,只说得上来一句这衣服就跟和璞鸢似的,生来就只会和金鹏产生共鸣,其他任何人都没法使好这一神兵。这衣服也是,除了金鹏,任何人都穿不出这般韵味。
“果然女孩的眼光就是不一样,比咱俩刚开始看中的那身好多了。”弥怒用手肘戳了戳浮舍,毫不掩饰对这身衣服的赞叹。
浮舍更是找不出夸赞的词,只是两眼放光的一个劲点头。这身衣服,怎么说呢,平时金鹏穿的那身也很好看,但那毕竟是为了战斗而设计的,省去了许多繁复的装饰,更偏重于方便行动。而这身就没那么多顾虑,甚至于衣服上的每一条暗纹都勾画的足够精致,硬生生将夜叉那满身刻在骨子里的杀伐都给压了下去,看起来就像个娇生惯养的公子哥。
而屋里没有镜子魈自然看不到自己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只能顶着两道亮闪闪的目光摸了摸肩上不知道是装饰用还是保暖用的白色毛领。
“对了还有这个!”浮舍一拍脑门突然想起还少了个部件,于是他便在魈茫然的视线中从床头端走了那被伐难带来的碗,又匆匆回到桌前抓起了他之前一直在摆弄的小东西。
魈不得不承认,在家人身边的时候,他做不到像在后世那般完美的克制住自己的好奇心。不过好在浮舍也并不介意有人围观自己的‘手艺活’,甚至还能空出一只手在身侧探头看着他手里东西的幺弟脑袋上揉个两把。
“香炉?”魈仰头看一眼自家大哥,又把视线落回那个造型颇为眼熟的金属制品上。也不知道浮舍是怎么做的,只轻轻一扭,本来严丝合缝的香炉就被打开了顶盖,而刚刚装在碗里的白色小球被挨个倒进去,把本来空荡荡的炉心都给填满了。
“错,这叫,糖罐!”浮舍弯腰把香炉系到魈腰间,起身后再二指捏着颗多出来的小球塞进魈嘴里,只是瞬间,便有一股浓郁的甜味在舌尖散开,哪怕是自认为没什么口腹之欲的魈,也没忍住多咂了两下嘴。
“好甜…”
看着自家小金鹏脸上仍旧没什么表情眉眼却诚实显露出愉快的模样,浮舍当即觉得这找留云借风真君帮忙做的机关真是值了。
而且他们还贴心的考虑到金鹏恐怕拉不下面子真带个糖罐在身边,哪怕是他们送的也一样,所以贴心的让萍姑娘帮忙在里面融入了一点空间类的仙术。这香炉外表看起来就真的只是个香炉,即便从镂空的花纹往里看,也是什么都看不到的,可一旦拧开盖子,就会发现里面有一个不大不小的空间,虽说装不了什么东西,可藏糖果却是绰绰有余了!
“谢谢,但是…为什么要送我这个?”
香炉挂在腰间倒是有几分重量,就是不知这重量里有多少属于香炉本身,又有多少是来自那里面藏着的白色糖丸了。魈嘴里含着东西,说话难免有几分模糊不清,可这不影响他低头去看那完美融入其他饰品氛围的…呃、糖罐。
他没觉得自己现在有什么不对,可接受了幺弟可爱暴击的两位兄长却没那么想。说实话,在不久之前他们还对这个帝君从敌方阵营捞回来的夜叉没什么好感,哪能想到这才几日就能相处融洽的好像他们本就是一家人一样。
不,他们确实是一家人。
这次伸出魔爪的是平时总假正经克制着自己撸弟弟欲望的弥怒,但他不得不承认,这次是他完败。承认自己输了之后一切似乎都变得顺理成章了起来,要不是魈的脑袋太小只占的下一只手,浮舍多半也要来掺和一下。
“因为伐难发现你似乎偏爱甜口,刚好最近马克休斯大人又从一种长的像球一样的植物果实里提炼出了这种东西,虽说太甜了不适合做菜,但当零嘴刚好合适,我们就讨来了。”
弥怒说的平淡,甚至还有一点骄傲的意味,可想想几个夜叉去冲灶神讨这种东西……魈莫名觉得自己的耳朵又要开始发烫了。
“好啦,别想太多,马克休斯大人那里这种糖还多着呢,我们只拿了一点点而已。”手搭在魈发顶的弥怒自然发现了这脸皮薄的幺弟脑袋都快要冒烟了,干脆直接动手揉乱人发丝顺便把那些乱糟糟的思绪也给赶了出去。
嗯,亿点点。浮舍想到应达当时差点连灶神的锅都给扛走的场景默默在心里对马克休斯道了个歉。
“喂——浮舍——弥怒——你们弄好了没?”提前一步离开的两位女孩似乎回来了,虽然没推门进来,可应达的嗓门一向很可以。
“快了快了!马上来!”这才发现自己衣服还没换的两人连忙把魈推出去先和他的两位姐姐会和,至于他们自己?害,大老爷们哪需要那么精致,随便穿一套得了,最多不超过五分钟就能好。
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海灯节该不会就是今晚的魈带着脑袋上被揉的翘起的乱发出了门,随后就得到了两位姐姐银铃般的笑声。
笑归笑,两人还是耐心的帮着把魈被揉乱的头发一一理顺,甚至还探讨起了要不要在发间簪朵花。
直觉告诉魈这种话题要是掺和进去绝对没他好果子吃,于是明智的沉默着观察起两人身上的变化。她们和他不同,身上那些与众不同的特征让她们没法直接换身衣服就融入到人群中去,应达倒还好,只需控制住力量让发丝正常垂落便可,但伐难却不行,她身上非人的特征太多,遮掩起来尤其的费劲。
不过女孩毕竟是女孩,衣服估计也是特意定制的吧,伐难用障眼法藏起了头上的角,这种术法对仙人没什么用处,不过用来骗骗人类倒还可以。而那双手则被藏在了宽大的袖子里,双脚也很好的被长裙层层叠叠的裙摆遮挡了起来,只要不使用夜叉一族的战斗技巧,看起来倒更像是仙女。
魈盯着两人的裙摆看了半天,才发现两人的衣服款式似乎有些相像,如果用直白一些的词语来形容的话,大概是……姊妹装?
想来倒也是,魈没参与过海灯节,他们又何尝有机会去参与呢?这次说是一起去玩,但魈又不是三岁小孩,他自然能看得出几位哥哥姐姐们的心思多半是为了逗他开心。至于原因……或许翅膀的伤算一个,他以前的经历也算一个吧。虽说他本人在千年的时光中早已释怀,但对于他们而言,那还只是不久之前的事情,会产生误解也很正常。
但既然一切都已准备就绪,这时候再说什么自己早已不在乎那些事了似乎也已经太晚,毕竟就像以前他们期待着战争结束能融入人间一样,这次对于海灯节并不太感兴趣的,大概也还是只有他一人而已。
能让他们也去自己期待已久的璃月城走走,也不算坏事。
“没想到他们俩品味还挺好的,金鹏这身衣服确实好看!比我们一开始准备的那身还合适!”
两人不知为何聊着聊着又把话题扯到魈的装束上了,虽说他没仔细去听,却也能捕捉到她们话语中的关键词。只是这聊天的内容却是让魈一愣,随后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物,又抬头看了看两人。
……等一下,衣服不是你们挑的吗?
魈视线来来回回,欲言又止数次,最后还是没问出口。大概,就算问了他们也不知道吧,不然也不至于产生两边都以为衣服是对方买的这种问题了。
“好嘞,走吧!”紧闭的大门被猛然拉开,浮舍与弥怒也匆匆换好了衣服,只是……魈再次陷入迷茫,视线又从对方身上移到自己身上。
……真的是一起准备的衣服吗?
也不能说他们的衣服不好看,只是那干练的设计,几乎没什么修饰的下摆,还有无限接近于零装饰,无论怎么看都只是很普通的一身衣服,和他身上这件不能说毫不相干,只能说实在是差了十万八千里。
不过魈终究还是没问出口,不是他不想问,而是他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被浮舍一把捞起打断了话头。显然,用法术藏起了两只手也完全不影响浮舍的发挥。
若是刚回来那会说不准魈又得梅开二度再现被应达扛着去面见帝君的场景,但显然这些日子不是白相处的,魈与家人的氛围已和谐了许多,就算突然被大哥拎起安置到肩上也能第一时间反应过来一闪身便挣脱了下来站到旁侧。
如果忽视他耳尖通红的话,看起来确实是自在极了。
怀中温热突然消失让浮舍也是一愣,又很快反应过来自家弟弟脸皮薄,若是真把人扛在肩上带到夜市,恐怕接下来两个月都别想再见着这人一面。
“出发!目标璃月港!”
弥怒一拍大哥肩膀将这弟控的思维拉回现实,随后毫不客气将本该由对方发出的信号接管过来,并带着几人兴冲冲的往目前璃月范围内最繁华最热闹的地方赶。五人中去过这个时代的璃月港的其实只有弥怒一人,可哪怕走在最前方的是两位女孩,几人也是笑闹着未偏离方向分毫。
魈并未参与进几人的喧哗,即便如此,在这种氛围下他也没忍住轻轻勾起了嘴角,仿佛一直压在他身上的无形的山终于被搬开,让他顿时轻松了许多。
几位夜叉的脚程很快,哪怕借着仙术同时压制了业障和自身原有的实力也丝毫不影响他们从一场场拼杀中锻炼出来的体力。
“那就是璃月港了!”走在最前面的应达自然第一个看到不远处亮如白昼的灯火,她五指合拢搭到眼上,稍一凝神就连城门口来来往往的人群都看了个清楚。这显然让她觉得有些新奇,或许对人类来说这只是再普通不过的日常,最多只是比平时更特殊些,但对于一直在暗处担任守护者角色的夜叉们来说,这种和平却是他们触不可及的泡沫。
“真好啊…”伐难在自家姊妹身侧停下,两手轻轻交叠在身前。她也在注视着这万家的灯火,注视这片被他们用无数鲜血和尸体守护下来却因身染业障迟迟不敢踏足的土地。
浮舍与弥怒也被两人间的氛围所感染,一言不发的抬眼眺望着那片灯火通明的城。若要说此刻的心情,其实几人都是差不多的,他们既然被称为帝君座下五夜叉,自然在是保卫璃月最锋利的刀刃的同时,也是沾染污秽与鲜血最多的。他们都曾远远眺望过这座城,但也仅限于眺望而已,如果人类偶然能看见他们的身影,也只是远远的一个黑点,根本不会意识到那就是一直保护着他们的夜叉一族。而他们也不会主动去接近人群,更多的时候,只是重新戴上张牙舞爪的傩面,转身再投入到下一场不知结果的战斗中去。
除了弥怒会偶尔在若陀龙王的帮助下压制着业障往人群不算太密集的集市奔走之外,另外三人对于璃月港的印象,都只有遥远的剪影而已。
魈有些无措的看着几人脸上的神色,想劝些什么,可一来他本就不是擅长言辞的性子,二来他也清楚夜叉一族从未因自己担任的使命而怨怼过,包括他自己也是一样。或许他们期盼过、畅想过战争结束后在人间平凡的生活,可若是有需要他们的地方,他们亦会毫不犹豫抛下这份来之不易的果实,重新拿起武器奔赴战场。
夜叉一族,当为此世而战。
他们期盼着和平,却也做好了自己会倒在黎明之前的准备。这是他,是他们,是所有戴着傩面在黑暗中起舞的夜叉们,共同的宿命。
而最后能真正亲眼见证到璃月走向繁荣、走向人治时代的,却……
“几位停在这里做什么?”
逐渐被负面思维所吞噬的魈尚未来得及想下去就被人打断,这悄无声息出现在身后,又突然出声半路截人思路的行为,怎么这么熟悉…?
一回头,果然是那张他们见了都得跪的脸。但在场几人没一个跪的下去,若隐若现的岩元素提前一步抑制住了夜叉们弯了半截的膝盖,而对面那人也没显出半分意外神色,反而是轻轻的点了点头,完全收敛了平日里几人已看惯了的杀伐之像。
“钟某也是初次参与这等盛事,不知可否有幸与几位同行?”
四人还没反应过来自家岩王爷这是什么意思,魈却已因那过分熟悉的姿态而陷入了恍惚。那人身着的分明是璃月古时的衣物,眉眼间也残存着神性的淡然,可对上那双眸子的瞬间,跨越千年时光的两人却仿若重叠。
”先生不嫌弃我等粗人便好。“四夜叉还没反应过来,魈便从善如流的一拱手,配合了这场戏。
可对方却没顺着台阶接过话头,反而是轻笑出声,惹得魈疑惑抬眼看了过去。这时另外几人也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家顶头上司这是想隐藏身份微服私访了,但想通了这茬,却不代表他们也能想通对方这突然的笑意是从何而来。
几人哪知道摩拉克斯笑得是魈那句‘我等粗人’。试想一下,眼前五人虽姿态各异,可无论着装还是容貌,皆是上乘,再加上这句话又偏偏是其中穿着最精致,姿态最有礼的一人说出来的,这等反差,怕是任何人在此,都得忍俊不禁。
不过……
思及此处,摩拉克斯又着重打量了那青绿色的身影几眼。这等明晃晃的视线对魈来说依然是满头问号,若不是此处没有镜子,他少不了得多往自己身上扫视几圈,看看是不是衣着配饰有所疏漏。
但看着对方的模样,似乎也并不是觉得他身上有所不妥。
那是为何…?小鸟的困惑刚升起半截就被某岩龙一句话连根拔起,顺带将他之前没想明白的问题也一并解答了去。
”这身衣服,果然很适合你。“
话音刚落,摩拉克斯便成功目睹了五张脸上整整齐齐的从茫然到恍然大悟的表情变化,这几位性格各异的夜叉,难得在一件事上露出了如此统一的反应,他们相互看了看,再将视线放回他身上,眼中明晃晃的几个大字:原来是你!
其中最先反应过来的又是浮舍,但这所谓的‘反应过来’仅限于眼神发生了变化,从与其他人一模一样的‘原来是你’,转变成了‘果然是你!’。摩拉克斯一挑眉,不确定他这是想到了什么。
“咳,若是再不出发,恐怕就赶不上海灯节最热闹的时候了,几位确定还要在这…干站着?”
深知自己属下脾性的摩拉克斯知道,如果自己不发话,这些个人能在这站到海灯节结束为止。要说为什么…还是得怪他来的太突兀?
“啊对,走走走,快走,迟了就是亏了!”浮舍不愧是摩拉克斯手下最得力的大将,比其他人更深一筹的大局观在这种时候也好好发挥了作用,让他立刻反应过来并介到了自家老大的意思。不就是想和他们——主要是魈,一起过海灯节吗,这有啥难的。
可惜伪装成人类模样的浮舍没了原来四手的威武模样,就只能一手推着两个女孩,一手推着弥怒,并给了摩拉克斯一个意会的眼神,然后心照不宣把老幺落在了最后面。
魈:?
其他三人:?
浮舍:别看,别问,走就对了。
摩拉克斯没想到即使在战场之外也能和浮舍打出这么默契的配合,暗自感慨了声不愧是腾蛇太元帅,随后便将视线从逐渐远去的几人背后收回,落到了身侧这人脸上。
“这里的生活可还适应?”摩拉克斯问着,手顺势落到了魈发顶轻轻揉了两下。这动作没用几分力气,却阻止了夜叉抬头的打算。
无法直视提问者自然就看不见他脸上神色,这让魈有些难以揣测对方意图。若是旁的任何人来听都只会想到岩王帝君是在问他脱离梦之魔神掌控后来到璃月生活的可还习惯,可在他耳中,那与钟离过分相似的语气,总会让他觉得这问的其实是他来到这方世界的感受。
“最初确实有些难以适应,但想通了之后便不觉得了。”斟酌再三后,魈同样给出了个足矣表达双重意味的答案。他抬眼望向前方虽拉开距离却不曾走远的几人,琥珀色的眸子里一下子就盛满了柔软的月光。“这里…就像一场美梦。”
“…是吗。”摩拉克斯不如钟离那般能言善辩,不知如何接话便干脆沉默下来。
交错的脚步声最终踏过了璃月城的大门,岩石所铸的城墙像是一座耸立的高山,将门里门外切割成了两个世界。
四位夜叉在进门前还能领路,可进门后就全然麻了爪。弥怒转了转视线试图从流动的人群中找到自己以前熟悉的摊位,可节日的布置和平时哪能一样,他看了几圈就被花花绿绿的灯火迷了眼,晕乎乎的抬手盖住了额头。
“几位若是不介意,就由钟某来领路吧。”一直落在后面的两人终于慢悠悠赶了上来,摩拉克斯对自己的这些个格外熟悉的下属自然是相当了解的,不等他们求助,就已经率先一步抛出了救援绳索。
“那就麻烦…呃、先生了!”浮舍挠了挠头在称呼上卡了一下,随后想起魈先前的反应,索性跟着叫了。
摩拉克斯没有说谎,他确实也是第一次来璃月的海灯节,若是往常这种时候,哪怕是举国欢庆,他往往也只是待在书房里远远的看着飘扬的灯火,随后继续低头为璃月接下来的发展写下规划。
但若要说他完全不了解,那也不至于,毕竟那么多文件不是白审的,不说每个摊位售卖的东西都完全记住,但第一步该去哪,哪里的景色布局最有氛围,可以说没人比他更了解。
有了向导之后一切都变得顺理成章起来,几位夜叉也不需要再自己摸索,安心跟在那位侃侃而谈的先生后面当小尾巴即可。不过显然几人也是各有偏好,两位女孩遇到卖漂亮首饰的摊位时总要停上一会,弥怒偏爱一些能体现璃月风土人情的摆件,而对什么事情都不太感兴趣的魈则两边都沾点,属于是被谁拽住就跟着谁走。
至于浮舍?早就两手被各种食物占满,让另外几人嘴巴都没有空下来的机会了。
顺带一提,魈是重点照顾对象,从进城遇到第一个卖食物的摊位开始,手里的食物已经换了十几种了。虽然他做不到每个都吃完,不过浮舍的主要目的似乎也只是让他品尝更多的东西。
“先生…”不想被两位姐姐抓去当模特被迫佩戴各种首饰的魈向摩拉克斯发起了求助,而对方也相当给面子,虽然脸上挂着副温和的笑,高大的身躯却把自家最年幼的夜叉严严实实的遮在了身后。
“两位姑娘何必执着于这位小公子?以普遍理性而言,拥有长发的那位,才更适合展现头饰功用。”
摩拉克斯:弥怒,对不起了。
伐难&应达:好一招祸水东引!但是有道理!
浮舍:看破不说破。
眼看着弥怒带着满头问号被抓走现场一时只剩下了浮舍,魈,摩拉克斯三人,而自认看透了一切的浮舍在视线游移了几圈之后带着浮夸且虚假的‘担忧’朝着受害者弥怒的方向跟了过去,徒留两人停在原地面面相觑。
“浮舍今天似乎…有些奇怪?”
梅开二度被几位哥哥姐姐丢下的魈终于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了什么,但任他怎么想也想不出这些反常到底从何而来。若要说是因为海灯节,似乎也有些牵强?
“不必忧心,想来他定是有自己的打算。”隐约猜到浮舍想法的摩拉克斯笑着摇了摇头,虽然不知道对方是从哪里看出来的,不过显然这样对他有益,所以也不必揭穿了。“既然他们都各有去处,魈不如与我同行?”
这么好的机会都送到眼前了,若是再不抓住,实在可惜。而魈的反应也如他所想,虽然迟疑了一瞬,但最终还是点头应下,一如既往。
两人同行与六人同行是完全不同的氛围,热闹的气氛被另外几人带走,留下的是清浅的宁静。即使身处闹市,两人似乎也与周围的吵闹分隔开了界限,单独划出了一片小小的独立空间。
大多数时候是摩拉克斯在说,而魈在听,但两人对这种单方面的输出都并不介意,甚至相当自在。
而要说现在与之前还有和相同之处,那大概就是魈的双手依然难以得空,仍是时常被各种食物占满。似乎浮舍与摩拉克斯两人,在投喂小鸟这件事上达成了共识。
两人肩并肩从街头逛到街尾,又从另一条街头走到另一条街尾,魈也从最初的不甚在意,渐渐地被这繁华的街道所吸引,不再埋头于手中的食物,而是将目光留连至那些闪烁的灯火上去。
“时候差不多了,走吧。” 摩拉克斯招呼了声身边的小鸟,然后对方也没问去哪就乖乖点了头。
于是两人的目标就从逛街变成了去某个地方。
眼见着脚下的路越来越窄,地方也越来越偏僻,魈大概猜到了对方想要去的是什么地方,而最终的结果也确实如他所料。这位置在千年之前还没有名字,但无论时间如何变迁,此处都确实是俯瞰整个璃月港最好的位置。
摩拉克斯将时间计算的正正好,他们才刚站稳脚跟,第一盏明亮的霄灯便从港口的位置升了起来。
战争时期的海灯节不如后世那般繁华,但眼看着一盏盏灯火像漂浮的星星一样越飞越高,魈的心中还是升腾起了一种难以言明的情感。
这就是璃月港,是帝君,夜叉,仙人,是所有万万千千的战士从战火纷飞的世界上所保护下来的一片净土。
五夜叉中的这位金鹏与其他几位夜叉不同,他从一开始保护这片土地就只是为了报恩而已,所以当有人问他们为了保护一些不相干的人而饱受折磨甚至付出生命到底值不值得的时候,魈答不上来,浮舍却替其他人毫不犹豫的给出了答案:值得!
魈不懂,但现在,或许有点懂了。他游离在人群之外已经太久太久,久到忘了人类是何等残酷又温柔的生物,忘了他们坚韧延续的生命是如何闪耀着连仙人都要暂避锋芒的璀璨光辉。
直到坠落于层岩巨渊前他都仍然对那所谓的人治的时代颇有微词,若不是帝君执意要将权力放给人类,他是绝对不会认可那所谓的璃月七星的。
现在想来倒是他目光狭隘了,如果是浮舍他们几人,大概对帝君的这个打算会是十手赞成。
“魈。”
正看得入神时摩拉克斯却突然唤回了他的神智,虽不明所以,魈还是第一时间转头看了过去。可在此之前他却从未想到过对方会凑的这么近,近到他甚至能看清那双琥珀金的眸中所倒映出点点灯火。
“帝……”
“别动。”
最终魈突然被身后传来的力道按入了摩拉克斯怀中,而属于对方呼吸的温热却落在了发顶。
何等僭越!何等不敬!
可纵使连大脑都要被过高的温度炸开,魈也还是硬撑着没有推开对方。开什么玩笑,这可是帝君,他怎能拒绝?
“魈。”他听见声音自头顶传来,带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你可曾怪我没有救你?”
此话一出,原本还在隐隐发烫的脸顿时恢复了寻常温度。魈了然想道:原来如此,是因愧疚才会做出这等行为吗。可他从未怪过对方,哪怕他时常看不透帝君与浮舍口中所说的大局是什么,但这也并不影响他自愿作为棋子入局。
“属下从未怪过您,想必帝君所做一切都自有深意,只是属下愚钝,未曾猜透而已。”
……就是因为你总是这样,我才会问心有愧啊。
“唉……”
魈没明白摩拉克斯为何叹气,正如他也不明白此刻按在脊背上的那只手到底是什么意思。许是夜风寒凉,不知为何他总觉得那本该温热的掌心此刻透着的却是足矣穿透衣物的冷意。
“睡一会吧。”
今晚摩拉克斯的思维似乎总是过于跳脱,以至于这句话刚刚被魈收入耳中的时候他甚至没能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但紧随而来的困意无声宣告着他确实没有听错,不过眨眼间,原本还因对方怀抱而紧绷着身体的魈就无力软倒了下去,全靠摩拉克斯双手托着才没滑落到地上。
“浮舍。”
和几个兄弟姐妹们躲在树后面围观了半天的浮舍完全没想到自己会突然被点名,在差点转身逃离现场的第一反应之后还是被其他三人推搡着才装作什么都没看见的模样走了出来。
“要拜托你们将魈带回去了,我还另有要事,不便与你们同行。”
“是。”
摩拉克斯急匆匆的离开了现场,徒留几个从树后走出来的夜叉们面面相觑。
什么情况?
没能理解自家帝君有何深意的几人最终还是决定先把已经睡着了的老幺送回房间,而海灯节就这样突兀又顺理成章的结束了。
魈再醒来时已是天光大亮,身上的衣物在被送回来时就由贴心的大哥帮忙脱去了,只留了件贴身的里衣。但他并未觉得凉快,反而好像盖了床棉被似的,又热又重。
而且…
尚未完全清醒的小夜叉迷糊的看了看被压住的枕头,不明白自己什么时候睡相这么差了,居然能趴着睡一晚上。他撑着双臂坐起,肩上衣物便好像被什么东西卡住了一样直接滑落到臂弯,与此同时背后还像背了行李一样格外沉重。
魈揉了揉眼睛困惑的将视线转到身后,随即便被自己背上延伸出的一对青羽金边的翅膀冲击到大脑宕了机。
什么…情况?
“浮舍?一大早的你要去哪?”
“金鹏今日到现在还没出现,我去看看他可醒了。”
“他睡得向来浅,难得睡个好觉你就别去打扰……呜哇?!!”
发生在夜叉院子里的对话被骤然掀起的狂风打断,应达一惊,便将话语吞了回去,还一连退了好几步,若不是有身后伐难扶了一把,说不定堂堂火鼠大将就得在这摔个四仰八叉。
四人风中凌乱面面相觑,弥怒这次反应倒是比浮舍还要快上几分,三步并两步就到魈的房间门口将门推开看了进去。往日金鹏的屋里总是收拾的规规矩矩,连放在窗台的花瓶都从来没挪过位置,而现在却相反,整个房间如同被洗劫了一遍,椅子乱糟糟的倒在地上,连桌子都偏离了原本的地方。
弥怒面色诡异的回头看向几人,一时不知该用什么表情又该用什么语气说出自己的疑问。
“刚刚那真的是……金鹏?”
他们除了最开始外后来都一直小心翼翼的避开关于翅膀的话题,就是因为知道魈身为金鹏却双翼皆折。一只由旧主撕碎,一只为保护他人而被烧作灰烬,哪怕他大抵从不会觉得后悔,可是否也会有片刻因自己无法再飞翔而仰望着天空出神?
但是,刚刚,他们看到了什么?
虽然只是一闪即逝的背影,但在场几人都是反应极快,目力极佳之辈,又怎么看不见那对在阳光下泛着金色光芒的羽翼?
金鹏的翅膀回来了??!
当震惊充斥大脑时再去看那人已完全没了影子,可这事对他们可谓不能算不重要,几人只相互对视了一眼便不约而同转身朝着魈离开的方向追了过去。虽说他们的速度远远比不上掌控着风元素的老幺,但只是看着这个方向,再想想昨晚他们看到的事情,也就不难猜测对方的目的地是哪里了。
而魈这边,哪怕他早已注意到了几位兄姊被自己掀起的气流拍了满脸,也没法及时停下向几人道个歉再重新开始赶路,不是他不想,而是…说实话,他已失去翅膀太久,哪怕曾经还留着独翼也无法飞翔,所以他约莫有两千年都没再能好好使用过自己的这对羽翼。早上醒来之后他看着自己身后这对凭空出现的翅膀,第一反应便是扑动一下试试眼前所看到的是否又是幻觉,而其造成的结果正如弥怒所看到的那样,金翅鹏王的力量何其强大,哪怕只是简单的扇动了一下翅膀,也能在房间里卷起一阵狂风,将桌椅板凳花瓶柜子全挪了个地儿。
随后就是彻底的理智崩盘。
等他反应过来时已经是拽着要掉不掉的衣服从窗子冲出来的情况了,虽然还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身上会发生这种变化,但无论从直觉还是从推理上来说,都绝对和帝君脱不开关系!
魈想起了昨晚摩拉克斯按在自己背后的那只发凉的手,现在想来那应当并非错觉,而是对方真的在他身上做了什么。翅膀能回来他自然不会觉得不好,但真正让他如此焦急的是这对翅膀到底是如何回来的。要知道,这世上对人类能做到断肢重生的灵药不少,可要对仙兽发挥同等作用,却是难如登天,要不然,他前世的时候也不会直到最后也没能找到治疗残缺羽翼的方法。更罔论现在是一对翅膀都回来了!
帝君…该不会用了什么禁术?
魈毫无头绪,自然也想不到那种冷意到底是从何而来,又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
而过于焦虑而丢失了冷静的小金鹏完全忘记了自己现在这个速度到底要如何控制,直到那书房近在眼前时他才在扑动了几下翅膀之后突然反应过来他现在根本停不下来!
"怎么冒冒失失的?"
就在魈以为自己真要撞开房门君前失仪时,那沉稳且让人安心的声音却适时出现,并带着星星点点的金色元素缠绕在了魈的翅膀上。刚刚还不受控制慌乱扑动着的双翼一下子就被成功安抚了下来,在魈缓慢落地之后安静的收拢着待在他身后散发着强盛的存在感。
还没习惯背后的重量让魈脚下步伐也不自觉放慢了不少,他抬手正准备去推那房门,却在指尖接触到木质的把手之前就见那门自己缓缓打开了。
"帝、君…?"魈的声音嘎然而止,不为别的,就因为此刻出现在他眼前的并非他意料之中的那个人影。门确实是被打开了,但出现的却是一位看起来颇为温和的女性。
……谁?
"看来这对翅膀你用起来相当顺手啊!还真挺漂亮!" 还没等魈想明白面前这人的身份,另一道声音又出现在了他身边,并两手一伸就把他捞了起来试图放进怀里,只是老天爷似乎还嫌他今天大脑宕机的次数还不够多,没等他抬头看一眼这人是谁,几道熟悉的岩元素又迅速追过来托着他的身体把他放进了另一个怀里。
"金鹏的翅膀,自然是漂亮的。"
摩拉克斯一手托着怀中小小的夜叉,一手抬起帮他梳了梳被气流吹乱的羽毛。他低头看了一眼魈还紧紧拽着衣襟的手,暗道了句失策。
…忘记告诉他怎么把这对翅膀收起来了。
毕竟是被制造出来的'仿制品',和原生的自然还是有些差别,连控制方法也是不完全相同,难怪对方这般慌乱。
"魈,回神。"摩拉克斯用指尖轻轻点了点小夜叉眉心的菱形,成功让他陷入404状态的大脑恢复了运转。
"呃…?!帝君…"魈慌乱一抬头就想挣扎下来,可对方锢在他腰上的手臂却让他不得不放弃了这个想法,转而老老实实的缩在这个对他来说已经不算太陌生的怀抱里。……这么说来,最近不敬帝君的次数是不是有点多了。
眼看着魈目光游移着似又要分神,摩拉克斯只得无奈的笑了笑,随后将落在人背后的掌心往上移了移,轻轻贴在了双翼根部。
熟悉的冷意让魈一个激灵彻底回过神来,可摩拉克斯向来是了解他的,没等他开口提问,就又一次率先抢走了主导权。 "闭上眼,感受这股能量走向。"
魈依言将双眼阖上,试着照对方所说去追寻那股外来的力量。而这个过程比他想象中还要简单些,不单单是因为那力量与他自身所拥有的完全不同,还有那股冷意,总觉得有点像之前被他金翅鹏的火焰烧成灰烬的魔神。
……等一下,这个程度真的只是有点像吗?
作为全场唯一一个真正近距离接触过那位魔神的人,魈可以保证这个气息和当时穿透他翅膀的水流给他的感觉一模一样!但与当时不同的是,这些水元素不再有择人而噬的强烈攻击性,而是温顺的随着岩元素的指引游走着,细细感知下,魈隐约能察觉它们似乎组成了个……双翼的模样?
一个大胆的猜想逐渐在魈脑海中成型,随着他自身的力量被引导着与那些水元素逐渐相融,他也一步步的获得了这份力量的控制权。而最开始作为引路人的岩元素不知何时已从相互缠绕的几种元素中悄然退去,只剩下青色的风元素还在摸索着与那微凉的蓝色力量逐渐融合。
"试着把它收回来。"
摩拉克斯的声音像是黑暗中的明灯,一步一步的教他该怎么走,该往哪走。
除了体内只有魈自己一人所能感受到的种种变化以外,他背后的那对翅膀也随之出现了肉眼可见的反应,青色的羽毛渐渐变得虚幻,然后在某一刻,咻然消失,化作了点点萤火般的光芒,悄然没入到皮肤下去了。
"这……?"学会如何操纵这些对他来说完全陌生的力量后魈便睁了眼,他能感觉到那些水元素和他自身的力量并不完全相融,但又确确实实听他指挥。这种感觉……很难说,硬要做个比喻的话,有点像在背后装了个能由意念操纵的机关,但又比机关更加灵活。
……等一下,机关?
这个词难免会让魈想到某个女人,而延伸一下,比那个女人机关术还要更胜三分的人,从古至今都只有一个。
"归终…大人?" 魈抬眼看向站在几步外笑吟吟的看着他的女性,又在对方点头的动作中将所有线索串联了起来。以前的他并没有机会遇到过这位能与若陀并称为帝君挚友的女性,若要说为什么的话……这位大人应当在璃月城建立起来之前就已殒落了才是。
是前世有什么他不知道的隐情?还是如今这个世界和他所经历过的并不完全相同?
不论如何,这确实是件好事。他如今已成功找回了自己的四位兄弟姐妹,帝君也能不再失去挚友。若是一切都能往好的方向发展的话,说不定他们所有人都能携手一同看看那千年后繁华的璃月。
“怎么只喊归终,我就这么没存在感?” 魈只来得及在大手靠近时条件反射闭眼一缩,下一刻便是鼻尖传来的温热触碰。若陀真就像是在逗小鸟般轻轻点了下魈的鼻尖,随后收手,话语虽是抱怨,脸上的笑意却分毫不少。
“若陀大人…”
不知为何,魈隐约觉得若陀此刻的笑意和归终有些相似,可分明两人无论神态还是性格都完全不同,怎会让他有这种错觉?而且……魈思来想去,也没想明白自己什么时候和这两位大人这般亲近了,竟是到了能被调笑的程度。
“好了,别欺负小孩。”摩拉克斯见魈终于把翅膀收回去他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先把魈之前一直被翅膀卡着没法穿上的衣襟拉好,将暴露出来的白净肩膀和锁骨都遮了个严严实实。“你感觉如何?可有不适?”
“并无,劳帝君费心了,可这到底是……?”
“想来你应当已经发现这力量有些熟悉了。”拥有岩石之力而泛着金棕色光芒的手在魈面前张开,可那掌心这次悬浮着的却并非岩锁,而是一个半透明的晶体。魈活了这么多年,也算得上见多识广,并不难看出这个晶体是“魔神核心”。
这东西也可以称为半成品神之心,是众魔神在真正登上尘世执政位置之前所拥有的“证明”——拥有成神资格的证明。
“这海之魔神虽力量不算楚翘,可胜在多变,用来拟造水元素造物倒是正合适。”
所以,你就用来给我捏翅膀了?
魈眨了眨眼有些愣神,魔神核心其中所拥有的力量何其庞大,虽然对一般人来说会因无法掌控其中过于暴戾的元素而显得鸡肋,但对同为魔神的摩拉克斯来说,未必无法将其中力量化为己用。
可现在…?
看着三人近乎慈爱的视线,魈实在说不出‘太浪费了’这种煞风景的话,于是只能低头认下。
“帝君的恩情,属下…”
好了你不要再说了!摩拉克斯脸色还没出现变化,归终作为三人中心思最为细腻的女性就已经猜到接下来会是个什么发展了,于是她选择掏出一块绵柔的糖果直接塞进这小鸟的嘴里,把他剩下那‘无以为报’几个字堵了回去。
而面对那双装着明晃晃的疑问的金色眸子,归终也毫不心虚:“之前你大哥派人送来的清心数量实在不少,竟真让医师们研究出了些门道。以往我们虽晓得清心对夜叉身上的业障有着压制作用,可这花实在难以采摘,我们也是有心无力,这难得有了机会,便抓紧研究着能对夜叉一族有所帮助的药物。而这个…虽不算药物,却也有清心成分,同时兼顾了口味和治疗两种作用,不过因为尚不知效果如何所以还未推广,你先尝…咳,不,是试个药。”
一听是试药,魈也就安分了下来,帝君对他的恩情确实也已经不是口头说说就能表达的了,他所能做到的唯一回报,就是在接下来的战争中投入更多力量,为帝君,为璃月,鞠躬尽瘁。
“这个确实有些效果,但……”
“我知道,药效很低是吧?毕竟这个是副产品,只能给业障尚浅的小夜叉们当零嘴吃吃,要像你们五夜叉这种腌入味了的啊,还得靠另一种名为‘连理镇心散’的药。可惜那个效果是好,就是……”
“太苦。”
归终一愣,倒是没想到这位看起来规规矩矩的小夜叉还能做出抢答这事。若陀看起来也有些意外,这药还没推行开呢,他怎么知道是苦的?唯独摩拉克斯忍俊不禁的笑了,暗道魈的性子比以前确实开朗了不少。
“咳、确实,但瑕不掩瑜,良药苦口,想来夜叉们也是能够理解的。”归终一手虚握成拳抵在唇边,默默摆出了副医者们应付患者说药太苦时通用的姿态。
魈也配合着点了点头,毕竟这药他已吃了数百年,效果如何他自然清楚。只是没想到,这药本该在数百年后才会被研制出来才是,如今竟提前了这么多。
“这样的话,就能暂时保下夜叉一族了。”摩拉克斯抬掌抚了抚魈的发顶,替他将想说的话说了出来,也顺便将他还没想到的一并说了出来。“我们还有时间,可以慢慢去研究更多效果更好的药物。”
——所有人都会活下来的。
分明这并不是什么值得难过的事,魈却突然发觉自己竟鼻头一酸,眼睛也差点被模糊。他略有些窘迫的低了头,不肯被几人看到堂堂金鹏大将这般狼狈的模样,可他不知道,早在门外等着的另外几个夜叉和藏在侧屋的铜雀也是和他一样的反应。
是啊,所有人都会活下来的。
一个人赢不了战争,但一个种族可以。
夜叉命中注定了在与敌人厮杀的同时还必须与自身意志作斗争,战斗的越多,吞噬的邪念越多,身上沾染的业障也越多,但他们无法停止、无法退后,就只能用各自的方法压制着时时刻刻在耳边嘶吼的恶念,带着满身的痛苦去投入到更加残酷的战斗中去——直至死亡。
也因此,很少有夜叉能真正在战斗中发挥出自己的全部实力,就算是千年后的夜叉仙人,在压制着业障的时候能发挥出的力量也不过二三成而已。他们也想放开手去厮杀一场,但是不行,也不敢,因为一旦理智失守,自己就会成为一个更大的祸患,到那时,他们或许连自我了断的机会都没有。
但是有了连理镇心散之后,夜叉一族终于可以放开手去战斗了。魈一开始还顾虑过连理镇心散的效果仅限压制,无法根除,但他显然忘记了,这些人身上纵然业障深厚,但又如何能跟独守璃月千年的他相比?
最终,这个种族能做到的事,比魈、比摩拉克斯、比所有人意料中的,还要更多。毕竟对夜叉来说,没有比骁勇善战更适合描述他们的词汇了。
提瓦特的战争还没有结束,但璃月的局势在一场场胜利中逐渐稳定了下来,没人敢再挑衅岩之魔神的力量,也没人想试试夜叉的利爪。这里的人民无需再担忧自己朝不保夕,他们更多的需要考虑的是,该如何在即将到来的和平时期的第一个新年中,表达自己的喜悦。
魈看着另外几人讨论着这次终于能以真正的模样融入人群去了,因为现在的他们不再是让人畏惧的恶兽,而是人尽皆知的英雄。
但事实证明他们想的还是太简单了些,英雄哪是那么好当的,浮舍与弥怒二人不过是去集市转了一圈,回来时就成了副六只手都被塞满礼物的情况,其中包括但不限于各种吃食、首饰、纪念品,还有许多花花绿绿一看就知道是女子所赠的手帕和绢花。
最终几人得出结论,这第一个新年,还是先自己人聚一聚吧。至于融入人群什么的,反正他们有的是时间,不着急。
他们没挑璃月城里新建起的酒楼,也没在城外就近找个地方野炊,几人兜兜转转,最后还是魈接到了一只岩晶蝶,才晓得他们那位大人早就挑好了地方。
璃月城西边就有一座山头,不高不低,不远不近,足够他们俯瞰整个璃月的万家灯火,却也让城里的人看不到他们这边的动静,再适合不过这些习惯了在暗处守护人类的战士。
几人到地方之后才发现这里比想象中热闹多了,且不说归终若陀都在场,但凡他们能叫得出名号的仙人们也都一个不落,唯有其中一个忙忙碌碌的身影看起来有些陌生,可定睛一瞧却发现,嚯,原来是已将魔神之心封印甘愿成为肉体凡胎融入人世的灶神马科修斯,行吧,还是熟人!
他们来的有些晚了,若陀早在第一瓶桂花酿开封的时候就已经埋了进去,如今已是个一步三摇神志不清的模样了。他晃晃悠悠的走过来准备和摩拉克斯搭话,却一伸手就捞走了弥怒,嘴里含糊念叨着“吃席”“吃席”。
归终就看着几人呆滞的模样笑而不语,随后领着两个女孩到一旁说话去了。转眼间五夜叉就只剩了两个,浮舍左看右看,觉得自己又懂了,于是挥舞着四臂去给马科修斯帮忙端菜去了。
梅开二度,经典再现,一下就又只剩摩拉克斯和魈二人面面相觑。
但这次魈却并未觉得窘迫,或许是被这气氛感染,他也难免露出几分轻松的笑意来。
此处原来应当是坐着三个人的,不过如今独留了个摩拉克斯还坐在这捏着个酒杯笑吟吟的看着众人闹腾。这种情况下魈也不再拘礼,他看着摩拉克斯那双灿金色的眸子,一时觉得心中思绪万千,可最终却动了动嘴唇只吐出两个字:“抱歉。”
摩拉克斯对他的道歉并未显出意外神色,反而是点了点头,随后又将视线送往了仍旧吵吵嚷嚷的那个方向。他指腹摸索着杯盏,像是也在斟酌言语。
“一直以来……辛苦你了。”
若是以往魈定然诚惶诚恐立刻便要回一句‘职责所在,怎能算得上辛苦’,但今夜他像是终于放下了许多负担,即便面对最是敬爱的帝君所说出的话,也只是轻轻舒展了下背后的双翼。
如今已是入冬,丝丝缕缕的夜风穿过羽毛间隙,却不带分毫寒意,反而像是许久之前他曾有幸见到过一次的,属于另一位神明的风。
但魈这次没有再借着这缕风腾空而起,他仍是定定的注视着被人群包围了四夜叉,又在看见铜雀抱着浮舍边哭边嚎叫着“金鹏前辈对不起之前我一点忙都没帮上还要你分心保护我”之类的话语时没忍住终于低低的笑了起来。
摩拉克斯还是第一次看到魈这般轻松的笑容,他本该是最温柔的性子,却因幼时经历而被迫筑起高墙保护自己,哪怕历经千年,也没能再放肆的笑过。于是他便将什么话都咽了回去,只低头注视着酒盏中荡开的圈圈波纹,还有里面逐渐模糊的影子。
“…也罢,看来你不会后悔。”
“嗯。”魈带着笑意点了头,又在浮舍的求救和其他人的哄闹中转身朝着那似乎散发着光芒的人群走去,徒留摩拉克斯独自坐在这灯火所映照不到的边缘。
“不会后悔。”
后记:
魈死了。
没有什么轰轰烈烈的大动静,甚至不为璃月民众所知,他就那么安静地与他的大哥沉睡在了同一处,连尸首都未曾寻回。
“当时你在的吧?钟离先生。”旅者敲响往生堂的门时眼角还泛着红,她像是早已知道里面那人在等她,甚至未等门打开,就自顾自的质问道:“为什么不救他?”
“我已经救过他两次了,旅者。”门后显出容貌的人看起来和平时无异,连神色都依旧是那般沉稳平和。但若让熟悉他的人来看,却能从眉眼间找出几分疲惫。“第一次,我将他从恶神手中解放,给予他新名,教他枪法,教他认字,也教他失去。仙众五夜叉,一人自焚而死,两人手足相残,一人不知所踪。可他的战友,又何止四人而已?千百年来,我经历了诸多磨损,而魈所失去的,亦不比任何人少。第二次…”
“第二次,他托我前往荻花洲,以风与乐曲替他安抚业障。”一道轻快的声线突兀插进话来,钟离稍稍侧身,让旅行者能看到屋里的另外一人。那位吟游诗人依旧是低头抚着琴,可这次却并未拨动琴弦。
“但压制终有爆发之日,近年来他在残障侵扰下已愈发虚弱,却迟迟不肯放下枪缨,誓要为璃月征战至最后一刻。我本想着你既能净化特瓦林身上的污秽,或许也能助他一臂之力,可事与愿违,那孩子的灵魂早已千疮百孔,这是连神都无法治疗的沉疴痼疾。”
钟离长长的叹了口气,接过话头,像是在问旅者,又像是在问自己:“第三次,他千百年的心结在层岩下以这种的方式解开,我们又能…如何救他?”
“况且,这也并非是一条不归路,地脉的记忆所组成的梦境终究脆弱,我们也早已将钥匙交到了他自己手中,只要他想,随时都能回头——但是他没有。”
“让他睡吧,他已经太累了。”风神终于勾动了怀中竖琴,让它发出了声低沉而悠长的轻吟。说到这里,就连他也摆不出平时吊儿郎当的神色了。他垂下视线,像是在诵唱诗篇,又像是在道别。
“……从不松懈的夜叉仙人,也该好好休息一下,做场不会醒来的美梦了。”
晚安,魈。
he番外:归
旅行者在层岩巨渊边待了三天,直到厚重的岩石下那抹属于夜叉仙人的气息彻底消失后才终于还是没忍住红着眼眶转身离开,并在随后带着自己的伙伴叩开了往生堂的大门。
“钟离,你……?”
金发的旅人在等待开门期间收拾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并深吸一口气控制着风元素抹去了裙子上沾染的泪痕。她用指节蹭了下仍旧泛着红的眼角,随即抬头穿过打开的门扉看向内里,虽说在来的路上她就早已做好了质问的准备,现在却在话语刚开了个头时就彻底卡了壳。
派蒙疑惑的看了看旅人呆滞的神色,于是顺着她的视线一并看了过去,随后在短暂的沉默后猛然发出了他有史以来分贝最高的尖叫。
“魈?!你你你——你是人是鬼?!!”
未知总会让人恐惧,尤其是对这个胆子本来就小的白色漂浮物来说,看到一个本该死去的人现在却好好的坐在屋里喝茶,对她的精神冲击不可谓不大。
但这只是对她而言,她身旁的旅伴早在反应过来的第一时间就丢下了不住往后缩的她,直接越过钟离身侧冲进了屋里,并一把抱住了那个坐在桌前的墨绿色身影。
与只过了三天的现实世界不同,魈在梦中已过了千百个日夜,因此当这位金发的旅人再次出现在他面前时,竟有些恍如隔世的错觉。虽然他知道实际分别的时间并不久,可仍是难免有些无法言明的生疏。
尤其还是在这种对方以为自己早就死了的情况下。
不过正如他们的初次见面一样,这位少女总有办法强势打破隔阂,以至于那人突然扑过来时魈的第一反应竟不是躲开,而是稍稍抬高了握着瓷杯的手以免茶水泼到人身上。鲜少与人如此近距离接触的魈在反应过来后便直接僵住了,他无措的低头看了看埋在自己颈窝里的金色脑袋,又转头看了看在旁边露出看热闹神色的风神。
“幸好,你还活着……”
沙哑的哽咽语调打断了魈的慌乱,他空余的手抬在半空许久,最终还是没落到人肩上推开她,而是生涩的拍了拍怀中颤抖的脊背,学着以前在人间看到过的动作试图哄她。
但这种劫后余生的温馨互动并没能维持多久,钟离关了门后转身回了桌边,抬手按在了金发少女的肩上稍稍用了几分力,好让她回神。“以普遍理性而言,魈前几日力量透支至今还未恢复过来,你这样压着他实属不妥。”
被这么一提醒旅者倒是迅速反应了过来,手忙脚乱的撑着桌子爬起,又用手臂匆匆蹭掉了脸上泪痕。
“诶呀呀,好大的酸味啊,谁家的醋缸翻了?”
至今还没找到机会发言的风神终于慢悠悠开了口,他嘴上说着问句,眼神却直直盯在钟离身上,多少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可在接触到那六千岁老龙警告的眼神后,他又心虚的吹着口哨移开了视线。
走遍各个世界的旅行者自然不会是愚笨之人,她擦着眼泪的手一顿,虽然没再说什么,却露出了了然的神色,然后明智的退开两步拉开了些距离。
几人给旅行者留了点收拾情绪的时间,但显然比起自己,她还是更想知道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那天魈将他们送上来之后就没了动静,她分明察觉到了钟离的气息,可对方却没有任何出手的迹象。她不死心,哪怕其他人都已不得不离去,她也仍是执拗的在那里等了三天,直到层岩下那抹若隐若现的气息彻底消失为止。
“所以……谁来解释一下?”恢复了往日从容神色的旅行者两手往身前一环,视线在三人间来回游移了几次。钟离在这里很正常,但温迪在这里就很不对劲了,再加上本该死去的魈,就这么莫名其妙的达成了个两神一夜叉齐聚一堂的情况。这要说其中没点弯弯绕绕,她才不信!
“这个啊,该怎么说呢——”来自蒙德的吟游诗人看起来似乎很是愉快,轻飘飘的尾音让人很怀疑他是不是得了什么好处。“坠落的小鸟在最后一刻睁眼再看了看太阳,它空荡荡的心中突生不舍,于是再次展开翅膀,毅然从深渊中将自己解放。”
谜语人?全场唯一没理解这话是什么意思的派蒙脑袋上冒出了个大大的问号。
而作为当事人的‘小鸟’,早已在温迪开口说出第一句话的时候就被茶水呛到,随即轻咳一声红着耳根偏开了头。
“哦——我明白了。”现在的旅人哪还有刚开始进门时的失态模样,她两手往腰间一支,游走在两人之间的目光肉眼可见的暧昧了起来。“爱情的力量真是伟大啊。”
此话一出,几人都能明显看到魈耳朵上的烧红已经一路蔓延到脖子上了。但真正让旅行者意外的是,魈居然完全没有反驳?
这态度,根本就是已经明晃晃的在告诉别人他们在一起了啊!
不过也好。旅行者无奈的长出了一口气。璃月的这个降魔大圣总是显得那么了无牵挂,在很久之前她就担心过这人会不会哪天突然想不开就像一阵风似的散了。而按照温迪所说的话语内容来看,魈是在最后一刻才因舍不得钟离而选择了回来,若是两人间的感情但凡再淡那么一点,或者魈开窍的再晚一点,这世上的最后一位夜叉就真得葬身在层岩巨渊下面了。
“咳嗯!久别重逢,旅行者,不如把注意力也分一点给我吧?”温迪突然一手虚握成拳凑在嘴边咳了一声打破了这只有魈会觉得尴尬的气氛,仗着自己背对着另外两人便对着旅人挤眉弄眼一阵暗示。他手臂一抬,也不知从哪掏出了两个颇具璃月特色的坛子,随意的拎着束绳在半空晃荡了几下。“我的老友难得这么大方,送了我两瓶好酒,陪我找个地方一起享用吧!”
“好,我们也确实许久不见了,顺便再算算你之前不告而别的帐吧。”金发的旅人头一点配合了这场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戏,顺手还捞走了依然飘在半空完全不知什么情况的白色跟宠,并在踏出门槛后贴心的将门关了回去。
眼看着两人的背影被紧闭的木制雕花门所替代,钟离终于没忍住低低笑出了声。
这下,魈更觉得无地自容了。
“属下……言而无信,还请帝君责罚。”羞恼上头又无处可发的小鸟憋了半天就冒出了这么一句没头没尾的话,钟离眉头一挑,便反应了过来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那时他在魈转身之后便收回了视线,不愿看到自己身边又一位旧友如萤火般消散在眼前。可魈却并未如他所想那般随地脉留影一同离去,他在即将踏出最后一步的时候突然停了下来,站在原地了犹豫几番之后,才带着‘就看最后一眼’的心思回了头。
而这一回头,他就再迈不开这最后一步。
在魈的记忆中,摩拉克斯的形象永远是一个坚实的背影,强大,威严,神圣。但这一刻,他远远望着那留在光芒之外的人影,突然意识到了神明也会觉得孤独。
“金鹏。”他听见了浮舍的声音,这位大哥总是能比所有人都最先看穿他的心思,千年前是,梦里是,现在也是。魈带着愧意看向对方,却没能从他脸上看到任何不满。不只是他,身边所有的虚影,每一个人脸上都带着温和的笑意。
“回去吧。”
他听见了很多人的声音,有四夜叉的,有铜雀的,有归终的,有若陀龙王的。随声音一同而来的,还有身后温柔的力道,似乎有人在他背上轻轻推了一下,让他往前走,回到另一个世界去。
于是他便带着风,带着祝福,带着身后逐渐消散的羽翼,重重的,坠入了现实,坠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无妨。”钟离面含笑意的伸出手,捧着魈的脸颊让他抬起头来。显然魈对这种程度的亲近还有些不适应,神色慌乱的就想再次移开视线。但钟离没给他这个机会。他看着那两瓣因紧张而微微开合着似是想说些什么的唇,最终选择顺从欲望低头轻轻吻了上去。
“回来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