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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生仙,逍遥仙,超然世外云中仙。
苍生道,浮生道,尘寰人间众生道。
——何人传颂之歌
群峰云隐之间,云雾缭绕的峰顶是不知四季的永秋之地,金黄的银杏叶漫舞,飘摇了满院,在人迹罕至的山间静静蜿蜒成金色的河。
此处是倚岩殿,璃月老祖,尊号岩王帝君的大能所居之处。
寂静的院内,女子长发曳地,发尾着金,发顶生长出两簇枝丫繁茂的流金长角,灿金的、非人的无机质的竖瞳并未聚焦,仿佛望向渺远的空茫,同散着荧光的发尾一道流淌出璀璨的金。
片刻后,流金的竖瞳消隐无踪,华美的双角也不见了踪影,只听得一声轻叹落下,随即是呢喃自语:“岁时为昭,镇盈为晦,月掩荧惑……祸福相应。天道所示,纷繁芜杂,是生机,抑或是死路……”
天意指向如何尚不知晓,是祸是福,皆无从得知。只是……身为可窥天道之人,她于己身的天命亦有所感悟。
凡修行者,皆历其劫数。浮生天地,无量劫数。修行之人皆有天命之劫,情劫亦在其中。
于她而言,此一劫意味重大。所谓岩王帝君之人,被璃月,乃至所有修行者尊为大能,其一便是因其有窥见天道之能,其二则是,于修行一途,她已走得最远。故而一切劫数,皆有可能牵动众生。也因此,她有感于天,情劫将至,机险并存。
而这一切皆指向一名初生婴孩。
诞生于边境小城、孤苦无依的孩子。
情之一劫,总有些以杀伐止息一切的——只消将那情劫指向之人解决,情劫自然不复存在。以守护天下之人而言,一人与众生孰轻孰重,似乎也显而易见,然而……
既怜爱众生,又为何于一人起无故杀念?即便天命谕示情劫,也没有平白夺一人性命的道理,更何况,如今那情劫所示之人尚在襁褓,纵有万般罪业,而稚子又何辜?
扪心自问,她做不出此等事来。
那孩子虽是她的劫数,如何作为却只在她。
将那孩子接来身边教养罢。稚子无辜。引导她守护天下也是一桩好事。至于情劫……无论如何,她自会承载一切。爱众生,即是爱具体的人。那孩子也应是她所爱之人。
苍生之名,应是她的背负,而非谋夺一人性命的借口。
将视线落向旁人无从得见更无从勘破的因果,循着纷繁纠缠的因缘,她合眸,听得一声如幼兽悲鸣的啜泣。复启双目,流金之中尽是悲怜。
找到了。
时值金秋,银杏叶簌簌而下,纷扬如金雨,于少女剑尖起落,随风轻舞。剑招舞毕,金叶随之落尽,铺就一层金毯,少女如画卷般谢幕,收了剑势,静立风中。
“不错。”听得一道沉静的女声,元是那石桌前坐了一位玄衣女子,其姿容矜雅,雪肤花貌,乌发云鬓,眉如峰黛,目若幽潭,眼尾一抹曙色添上三分秾华,丹唇润如樱果,启口间便是一番绝代风华。
少女清丽的面庞薄红立时浮现,执剑为礼,仪节周全:“师尊。”
女子略一颔首算作应答,便又道:“如今你功法小成,应当下山历练了。修行之路多艰,旁人终不好总相伴随,我虽于你为师长,却也不可过多干涉。接下来的路途试着独行一段罢,魈。我已备好所需物事,只待你寻个合心意的日子便可即日往赴。”
名为魈的少女欠身,腰间划过一道柔美的弧度,如月的面上写满心悦诚服的信任仰慕:“是。”
于是女子起身,一瞬便近了少女的身前,伴随着拂面的清风,一阵馥郁却不黏腻的芳馨萦绕,恰到好处的幽香便沾了少女满怀,不知何时,明灭着金色荧光的指尖点上少女的额头,只一瞬那金光便已由素手滑入少女的眉心,隐没无踪,快到五感敏锐的少女都未曾察觉。
“去吧。”
只听得一声如母神呢喃的低吟擦过耳畔,似是古老的祝福,回过神来却见师尊早已消失在原地,惟余几分淡雅的芬芳仍未散尽。是缥缈仙缘的味道,正如……那场刻入骨血的,记忆深处尚懵懂时的,即便早已面目全非仍不肯忘却的缥缈如梦的仙凡结缘。
大恩难报,此生不忘。师尊盼我庇佑苍生,我定当不负师尊所期。敛去纷繁思绪,魈暗自下定了决心。
翌日,准备停当的魈下了山。俗尘的街市喧闹,叫卖声、交谈声不绝于耳,是久居深山的魈不曾得见的喧响。少女于其中流连,体味着凡俗的烟火。
这便是师尊誓言守护的尘世,亦是她所应详看的人间。温暖且亲切,教人心生欢喜。
寻了个茶楼雅间坐下,什么都新鲜的少女并未忘记此番下山的目的,透过二楼的窗仔细观察着来往人群。
仙门弟子,修行之人,无论以何种方式得证大道,最终仍是归于“庇佑苍生”,故而如游弋任侠仗剑不平,来去无踪,乃是仙门弟子的常态。
茶楼酒肆往来者众,探听情报自然合宜,虽不如秦楼楚馆消息灵通、多有秘辛,也是能探出许多事来的。
不出所料,茶馆内凡俗之人的私语落入这位修行之人的耳中。
说是城外几里有一处村庄,似有妖邪作祟,童男童女无故失踪,人心惶惶。
只是道听途说,魈虽尚不能确定是妖邪还是魔修所为,却绝不会袖手旁观,是以她动身往那村庄去了,向村长打探消息。
听闻来了位修行的仙子,村长激动万分,可谓是知无不言。
“仙子有所不知,那妖邪甚是狡猾,这阵子凡是婚丧嫁娶之事,总有人失踪,惹得人心惶惶,村里能跑的都跑了……”村长一脸惆怅地解释道。
魈取出一沓符箓,神色肃穆道:“此符乃我师尊所画,将它贴在门窗之上,今夜无论有何动静皆不可打开门窗。”
“多谢仙子,多谢仙子!”村长连声道谢,毕恭毕敬地双手接过符箓。
“近日可有夫妇将要新婚?”
婚丧嫁娶……便让她会会这妖邪。
“您是说……不可啊,那妖邪如此诡异,恐伤到仙子……”村长脸色骤变,连忙摆手。
“无妨,我心中有数。只是……暂借婚服一用,不知村长是否愿替我说个人情?”
村长自知不好再劝,应道:“仙子放心,此事包在我身上。”
魈颔首:“我与你同去。”
当夜,少女一袭嫁衣端坐于婚房之内,着男子婚服的傀儡执喜秤挑起喜帕一角,俨然一副新婚夫妇的模样。
盖因一时走神,便想起师尊来,这傀儡被她无意识地捏作了师尊模样,故而此刻她心中起了不可言说的涟漪。
恰在此时,一阵阴风吹得红烛摇曳,魈神色一凝,不待傀儡揭下喜帕,便起身抽出细剑。
为迷惑那妖邪,将它引出,少女废了十二分的心思假扮新嫁娘,烛火明灭之间,盛妆的少女一身凤冠霞帔,柳眉微蹙,警惕的视线四下打量,正红的喜帕挂在金冠之上,右手执剑,左手作剑指,动作间流苏微动,划过优美的弧度。
那傀儡忽而无诏自动,唇边却带了仿照之人的惯常的弧度:“魈。”
魈怔愣一瞬,随即挥出一剑。
对方只是轻笑,素手一点,便接住了凌厉的杀招:“顽皮。”
少女杏眸大睁,周身迸出金光,立时飞身便退,却被不知何处而来的红绸缠了满身。
钟离模样的女子笑意温润,凑上前去,摩挲着少女的面颊:“该……如何惩罚你呢?”
魈瞳孔紧缩,只觉全身上下激起不适,运起周身灵力便要冲破束缚。
“没用的。”那女子笑意吟吟。
少女心下大惊:“你——”
“哎呀,被发现了呢。那么接下来……”
一阵晕眩,欣赏着她的挣扎,眼前女子竟化出龙尾,缠上她的身躯:“便与你的师尊共度良宵,如何?”
魈只觉如坠冰窖。
森冷寒意伴随阴邪的力量渗入每一寸肌肤,一点一点蚕食其识海。
“至阴之体,果然……可亲可爱呢。”
眼前之人展颜一笑,呈出那雅正端方的璃月仙祖绝不会显露的媚态:“现在,只想着我……我可爱的……魈。”
鹏鸟的金翅不受控制地显形。
师尊……
一行珠泪滑落,一双金瞳终是失了华彩,变作空茫。
倚岩殿内,女子坐立难安,来回踱步,心悸不止。心不静,便只得出了门,只见银杏叶落,无止无休,往常看惯了的景色竟没来由地只觉郁郁。
秋啊……
钟离心中轻叹。心上有秋即为愁,原是这样的感受。
难道是与那孩子相伴日久,忽而那孩子下山历练,便觉孤独?还是……
先前为那孩子卜卦,却只得出些似是而非的结论,只算出下山一事乃是必然,故而……难道……
思及另一个可能,钟离神色微变,即刻起了一卦。
不好。那孩子有危险。
这下, 钟离心中满是焦急,立即下了山去,循着卦象所示,寻到一处山林。
不妙的气息。
钟离眉头轻皱,凝神前行,很快便至一处颇为隐秘的山洞之中。
那是……
铜镜?!
周身逸散的熟悉气息,正是不妙的源头。是业障。
镜者,正衣冠、知兴替。上古神器,祝兮,正其行,祷兮,诚其意——其名为,问心。
未料这久未有音讯下落的古镜竟是被业障侵占了去!
钟离心道不好,护住识海,立即探入镜中之界。
眼前一片光怪陆离,片刻后归于一片如深渊幽邃的漆黑。
寂静的空间之内,忽而响起嘹亮的唢呐声。随即如白昼的光芒照亮四周,满目赤红。
下一瞬,柔软的少女身躯贴上她的脊背,熟悉的清冷之音不知何时染上几分妩媚:“师尊……”尾音上扬,是那朝夕相处的少女言语间绝不曾有的撒娇意味。
雪白的柔荑带着温热掠过她的颊边,银铃般的轻笑随着温热的呼吸落在她的耳畔:“今夜是师尊与徒儿的洞房花烛之夜,如今夜已深了,与我同寝,可好?”
话间,那葱白的玉指已然挑开她腰间的宫绦,探入薄衫之间,触到她的肌肤。
钟离回过神,蓦地捉住少女的纤细的手腕。
“呀!”少女轻呼出声,娇嗔道,“好疼啊,师尊……”
“你不是她。”钟离不顾少女抗拒挣开她的怀抱,甩开握住的手腕,转身冷然道。
面容与魈别无二致的少女着一袭猎猎红衣,凤冠金光璀璨,这时跌坐在地,清丽的面上一片委屈之色,奋力前倾,拽住女子的衣摆,怯怯抬头,只见她眼尾湿红,漂亮的金眸之中蓄满泪水,悬而未落,全然是泫然欲泣的模样:“师尊,我是魈啊。您看看我,师尊……”
“……”钟离不语,捉住那手腕猛然甩开,拂袖离去。
“师尊既是不愿,那便休怪徒儿行事莽撞了!”
话音一落,却听衣袂翻飞、绸带破风之声,如血般的赤色缎带如网袭来,游鱼般柔弱无骨,将她紧紧束缚,不得动弹。
“师尊……”少女娇笑一声,飘然上前,纤纤素手温存地抚上钟离的面,另一只手在脊背四处游走,“好冷淡啊。”
“我能说出师尊与魈的点点滴滴,怎的不是魈呢?”
钟离轻叹一声,刹那间,衣袂无风自动,缎带一松,飘垂于地,而后一转方向,转而缠在了少女身上,将少女禁锢在原地。
“魈只是魈,独一无二。”
“还真是,爱之深切呢。只是,你心心念念爱着的魈,是否知晓你这不伦之情呢?”对方不再伪装,反唇相讥。
“……她不需知晓。”
“是不需,还是不敢?”少女勾出一抹嘲讽的弧度,“胆小鬼。”
“明知不是她却仍因这张脸不忍伤我,只不过自己脱身,将我禁锢在原地,如此深爱,却得不到回应……呵,当真可怜呢。”
“你可敢指天为誓,方才一瞬也未曾起过与我共度良宵的念头吗?”
“你不敢,哈哈哈哈,因为我知晓,午夜梦回之时,你无数次想要以龙尾将她层层圈入怀中,件件褪去她的衣,与她颠鸾倒凤,不问世事,眠在龙的巢穴长梦不醒——”
“事到如今,你如何能再冠冕堂皇自诩一颗公心、纤毫私情也无?”
被绸缎捆绑不得动弹的分明是那少女,怎的……
恍惚之间,钟离竟觉自己才是那被绸缎缚住之人,吊在空中,受万民所指。
镜中之界虽是幻象,仍是于本心的拷问。
镜中所见即为内心最是动摇之物,深埋于不见天日之处的自诘审视。以镜映心,便是连最隐秘的罪孽痴妄,也要以无所遁形的赤裸之姿、以本真的模样完整曝露于天光之下。
那样的赤裸,那样的不堪。
再无从克制自持,钟离颓然轻阖双目。
在这场名为爱的拉锯战中,她终是悖逆自省戒律,沉沦自溺,溃不成军。
她败了,败给无可违抗的命运,命中注定的情劫。
一败涂地。
坚持、抗拒、理性,百转千回的自诫挣扎,终溃如山崩地陷,不成其形。
从今往后,你当如何自处?
如今的我,又如何再能自恃一颗丹心为公不徇私情呢?
更重要的是……她所肖想之人是魈,那个由她亲手教养至今的孩子。这样的近水楼台,这样的有失道义。
那孩子将她视作师长景仰,一片赤诚明心,浑然无觉。
她是如此丑陋。
如此……狰狞卑劣,枉称君子。
……似她这般的面目可憎之人,已无再做那孩子心中骄阳皓月的资格,更不能再觍颜自诩爱佑苍生。
不如说——似她这般的,合该在污泥浊水里烂穿了、臭透了才好。
不,便是如此亦不足以惩戒这般的妄念丛生。
是我有违山盟宏愿,有负黎民众生。
然而……
当务之急是这夺了“问心”之镜的业障。如此大费周章困住古镜神器之灵,于镜中空间蛰伏日久,刻意选在此处作恶,诱来命理相协之人,毫无疑问,所谋甚大。
控制了魈,此世之秽物不消费力便足以颠覆整个世界,一偿夙愿。届时必是生灵涂炭,焦土遍地。
绝不能任其施为。
不可动摇,至少此刻不能。即便……
我已知晓自身之丑陋不堪,便是尘垢满身腐烂在泥地里,也……在此之前,仍有未竟之事。如此,倒也算物尽其用。
心中自嘲,定了定神,钟离睁开双目,刺目的红已然褪去,刹那间红颜枯骨,有如实质的雾气满盈四周。
沉心细察其中幻境,分辨着业障的气息。近乎无处不在无孔不入的冰寒昭示着业障已然浸透了整个镜中之界。
钟离心下一沉,集中心力,凝神再探。
她会寻到那个孩子,绝对、不会放弃。
镜中之界遍地森冷,唯一处尚有余温。迷雾之中似有一寸天光彻亮,钟离小心靠近那温暖的气息所指的方向。
仿佛行过千年的凄风苦雨,钟离只觉手脚冰凉,近乎失去于己身的感知。
“终于……来到了此处。”苍老且虚弱的远古遗音。
钟离循声遥望,不见踪影,便就着声音的方向行了拜礼:“晚辈钟离,见过古镜神灵。”
“可窥大道者,无需多礼。此镜名‘问心’,故亦可称吾为‘问心’,如此即可。”仿若于空茫久远的过去而来,苍老的声音如此回应。
“晚辈曾以海口妄言庇佑苍生,却不曾觉察此恶,枉为得道之人,是晚辈之过。”
“非也。即便得窥天道之人,于业障一事亦有无能为力之时。故,非尔之愆。尔能至此处,已是幸事。事已至此,并非毫无转机。吾将以己身余力将尔送离此界,见得所寻之人。”
“……于神灵而言,岂非……”
如今业障占据古镜,倘若如此,恐怕……上古神镜若是折在此处,实为得不偿失。可若是放任,绝无法保证可将业障困囿于此,毕竟……问心受此蚕食,已如风中残烛,而魈至阴之体于业障而言……
更何况,此时外界必是天倾地陷,无人可救。
“失问心此界,则业障之力大减。无有尔等,业障亦无法占据此界,无非是吾沉睡百年。吾身为上古神镜,不敌业障已是赧然,如此,亦算得补救。况且……问心之界,唯道心之坚者如入无人之境,而今业障肆虐,便唯有依仗尔等。”
襄助,亦是考验。心智之坚即为问心古镜之助力,愈是坚定,所耗镜灵之力便愈少。如此提案,已是最优选择。
不再犹豫,钟离目光灼灼,应下了古镜之灵的提案:“晚辈明白。此番辛苦神灵,无以报偿,便唯有……涤荡诸恶,还一个清平人间。”
“如此甚好。”
于是金光乍现指引,钟离循着光亮一路前行。
其心光明,路便在脚下。
踏入少女之所在,钟离将昏迷的爱徒抱在怀中,垂眸望去,眉目悲悯。当世之大能,璃月之仙祖抱着纤细柔软的少女身躯行进,步履坚定。
魈……我会与你一同,回到人世、回到家去。
仿若永夜终迎曙色,一束温暖明亮的光芒为她们照亮前路。
“……之后,便仰仗……你们了。”苍老的声音似渐行渐远,时断时续,终没了声响,眼前景色变幻,绝云之顶的银杏簌簌而落,已是人间。
钟离低声喃喃:“必当不负所望。”
绝不辜负您的牺牲。我所能做到的保证,唯有如此而已。
人间已是狼藉一片。
钟离神色凝重,不敢耽误,即刻打坐,将神识探入怀中少女体内,意图剥离其中业障。
然而,即便是这般的大能,也无能为力,不仅如此,缠斗之间,业障甚至灼伤了她的神识,乃至试图循着神识溯回,彻底毁去其根基。千钧一发之际,钟离只得撤了神识,同时意念掐了个决,逼出心头之血反击。
钟离本为岩龙之躯,龙血为此世至阳之物,心头之血尤甚。以至阳牵制至阴,当有成效。
岩龙心头之血仿若流动之金,迸出璀璨华光,滴落于少女眉心,于天生紫菱之处留下如花钿的金色印记,圣洁,神灵。
然而,此次业障卷土重来,不仅重创了问心之镜,更是寄于至阴之人的体内,力量非同以往,以仙祖大能至阳之力,竟也压不住这秽物。
一阵天旋地转的不适后,却见原本怀中的少女飞向空中,眉间金印已然黯淡,周身黑雾萦绕,甚至躲藏于阴暗角落的黑雾缕缕涌来,向少女的身躯汇聚。
少女睁开眼,血色侵染那一双与她相似的金瞳,元应华彩的金翼染上刺目的黑,唇角勾出不属于少女的讥诮,如妖似魔。
原先为志苦难而取的迎接新生之名,竟成了今日之形容——恶鬼。
“哈哈哈哈哈!”邪魅森冷的大笑声自魈口中发出,刹那间狂风乍起,黑雾躁动,而后——
天极崩落,大地震颤,人间遍是倒悬之雨。大灾已至。
天倾地陷,遍地焦土,最坏的预言于此刻化作真实。
钟离流金的眸已褪去伪装,呈露本真的姿态,龙类的竖瞳牢牢锁定空中黑雾,和处在黑雾正中央的魈,近乎咬牙切齿。
业障。遗世的怨愤,无从宣泄的纯粹恶意化作的妖魔,无法根除的人心之恶的具象。
“魈!”
她上前,试图将那无形的黑雾从少女的体内撕扯出来,然而便是如她这般窥得大道者竟也奈何不了业障分毫!
若是旁人她还能……可魈……天赋命理,便注定与业障纠缠不休,此消彼长。
忿恨怨怒,贪嗔痴缠,最难消解。
得了如此契合的容器,便不能轻易奈何得了业障,即便如此,钟离也决不能弃苍生于不顾——业障侵占魈的身体,即便她以一人性命换取天下太平,不出百年,业障便又将卷土重来,届时又是天下大灾,生灵涂炭,现在若为天下众生而计,她所能做的,便唯有将这业障囚困在少女体内,永生永世封印于其中。
可若是如此,于魈又何其残忍!
魈之命理乃至阴,千百年来只此一人,业障绝不会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换言之,今日所见,即是她自降生之时便注定的命运。
天命,何其不公!
而现在,少女的存在于业障而言又是绝佳的养料,流窜于少女体内使业障壮大到前所未有的程度。近乎绝望的无力感席卷钟离的心。
为何,为何!
守护苍生千年万年,也从未有过这样的无力。
所爱之人就在眼前,她却无力拯救,所护苍生就在身后,她却无法下手。
“师……尊、庇佑……求……”少女眸中一瞬清明,艰难地发出气音,一字一顿地恳求。
钟离目中难掩痛色,抬起手。
见此情形,魈竭尽全力扯出一抹微笑。
如此便好。舍我一人之命可护黎民,便无需犹疑。如此便不枉与您师徒一场。
您授我之教诲,从未敢忘。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这些年来多谢您的悉心教导。
只是到底……
师尊,对不起。
钟离抬起的手毫无预兆地停在空中。
这一切,当真……毫无转圜的余地?
若是有两全之策……
有。
她虽不能做到,然……
天之道,百无禁忌。
钟离做不到的,自有天道可为!
闭上眼,抬起的手重又缓缓落下。
牺牲一人便可换得百年安稳,然而人世之恶无休无止,业障不死不灭。
非她所愿。
尽人世之力仍无解的死局。
可她偏生不甘于是,苛求两全。
魈有什么错呢?只因她八字特殊,命理契合,便合该受这样悲苦,做那封印恶念的容器,永受业障纠缠折磨,便合该牺牲自我来换苍生么?
更何况,她分明亦是苍生之一员,是她应护佑之一人!毕生所求,不吝舍一身千年修为、尽魂骨血肉身家性命。
名作钟离之人,自鸿蒙而无始终,修无量功德,历无尽劫数,护亿万黎民,千年万年,磐岩之坚,永世不移。
是我曾指天地盟誓,向三千大道发下宏愿,誓言永护苍生,并非旁人!是我!
这一切本该由我一力承担,可如今……竟是连一人亦无从相护!
如此,又如何对得起昔日宏愿!
私心也好,公心也罢,她要护名魈之一人,即便要她以身相代,要她散尽修为永沦不赦,亦无所惧,绝不犹疑。
这便是——钟离的道。
她睁开灿金的眸,任倒悬之雨浸透薄衫,目光深邃,直射天穹。
天道啊,名为钟离之凡人在此,垂赐目光吧,直视其如火炽烈、如磐无转的信念决意。
“钟离一意孤行,欲为一人而负天下,有愧苍生,故自甘一身真元合三千大道,散尽千年修为,领断角褪鳞之罚,永受囚龙之戒,素身澄心,孑然以赴,以弥天缺。”
女子执白练斫断华光流金如枝杈的长角,顷刻间,一双长角变作流光划过天际,于天极所在之处化身参天巨树,生金枝玉叶,立地擎天,倒悬之雨即刻止息,霞光万丈。
金血汩汩划过颊侧,点点滴滴洒入大地,钟离于绝云峰顶虔诚伏跪,任浸透泥泞的银杏叶将那素来一尘不染的衣袂沾染满身。
“只求天道成全,允我救回那孩子。一切因果皆由我而起,我为修行之人道心不坚,有负苍生,只望天道垂怜,允我赎尽罪孽,贪求两全。”
一线天光乍现,垂向堪称满身尘泥狼狈不堪的昔日大能,从来无言的天道玄奥难言如黄钟大吕之声响彻:“放弃一人,苍生可救。而若汝执意救其一人,便要断角褪鳞,以骨血生机回馈大地,方可保天下苍生无虞,且因一己之私弃苍生于不顾之罚皆由汝一人承受,如是心魂永受幽囚之罚,如是身心困苦,不得解脱。即便如此,汝亦情愿?”
一人与苍生孰轻孰重,显而易见。然而……若有保得苍生无虞而拯救一人之生路,她又怎会无动于衷呢?
即便要她粉身碎骨以偿其代价。
与魈是情劫之所指无关。
仅仅只因,魈……亦是苍生。
只是到底为一人而令天下苍生罹受无辜之难,本是罪过,既是弥天之过,便该受永世不得解脱之刑,此为天道之所在,她早有觉悟。
只是可惜……从此后她再无守护苍生得践大道的资格,再不容于人间,再不能见繁花明月、星移斗转、海潮更迭,再不能与魈……
薄负苍生,当受此戒,而,我意已决。
“情愿。”钟离抬头望天,而后再拜叩首,坚定地回答天意之问。
“如尔所愿。”
糅杂男女老少如亘古遗音的天道之音回应,刹那间天地之间风云变幻,天光四散,钟离自柔和的虹光之中抬头,怔愣不知所措。
却见眼前少女白衣圣洁,浅笑盈盈,倾身跪坐,丝毫不顾她满身脏污泥泞,轻柔地将她迎入并不宽阔却十足温暖的怀抱:“师尊……钟离。”
“尔等此番行动,已渡情之一劫,得证苍生可付。万人为苍生,一人亦为苍生,不弃一人,乃为大道,故——大爱无疆,真情无罪。”
天光渐收,金血停流,满身污泥骤净,芳草乔木重获生机,自绝云峰顶不绝绵延。
此之谓劫。天意,原是如此。
苍生万物一如往昔安然,当真万幸。
得见所爱无虞,亦是万幸。
魈满目缱绻地轻抚所爱之人额间断角初生的新芽,在她的耳畔柔声低语:“我爱你,钟离。”
“我也是。我爱你,魈。”
她轻声回应,收紧怀抱,吻上心心念念已久的唇。
我心之所钟,与你相遇,便如春风桃李,切切殷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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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堂堂诈尸。
欠了半年的债终于还了ww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