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缚》(下),已完结

想起这篇没在论坛发过,搬一下。

(上)和(中)主要是梦之魔神的残酷熬鹰文学,帝君没有出场就不发论坛了,感兴趣可以去lofter观看,但是提醒一下很痛非常痛,严重病态预警。

(下)是救赎过程和幼鸟认主。

多少年过去了呢,从他彻底听命再无违逆。他如今已不再被拘于地牢,出入自由,魔神的部众都知道他是最受喜爱的那个。他会在复命后乖顺地走上前伏在她膝头,任她梳理自己染血的发丝,仿佛又回到刚被带回之时。魔神喜怒无常,有时对他关怀入微,有时又变着法折磨,但他已不是当年惊恐无措的幼童,无论她的指令多么五花八门,是哭泣、隐忍还是压抑痛苦地呻吟,他都能做到。

他曾在凡间集市上看过提线木偶,手脚悬丝任人摆布,觉得自己也不过如此,戏码皆由他人定,无所谓对错,也不存在悲喜。

木偶倘若有心,也愿跃入炭火,此身化灰吧。

“怎么又在出神。”她有些不满,“再要如此,我只得将你赏予他人了,有很多人向我讨要你呢——你可愿意?”

“但凭吩咐。”

头发被猛地揪紧,魔神变得恼怒,“除了我,你不可以跟从任何人!”

“是……我记住了。除了您,我永不跟从任何人。”

她余怒未消,“你需要一点惩罚。”她说。

衣物被勒令除去,细窄的鞭子抽打在裸露的皮肤上,层层叠叠,带来古怪的触感。魔神时常有这些莫名的举动,以各种理由施加苦痛,又会叹息着抚过那些红肿破损的伤痕,像在欣赏着什么,都是他不能理解的把戏。但他也不需要去理解,这疼痛在所有刑罚中委实排不到前列,他根本不放在心上。

他知道魔神近来很焦躁,大抵与另一位魔神有关。摩拉克斯,领地扩张得颇为迅速,已经离此不远,据说凡间的人民对其颇为拥戴,接二连三主动归入治下。他也曾远远眺望那片领土,欢声笑语安居乐业之景令他一时恍惚,仿佛又看到那曾接纳过自己又消散在记忆深处、海市蜃楼一般的无名村庄。

魔神之间正在征战,他的许多任务也与此有关,但凡战争最后总是胜者寥寥,不知他的主人与摩拉克斯之间,谁会是那个胜者呢?

「梦」并不是坐以待毙的风格,以前许多时候她都主动出击,很多次还令他作为先锋,他以为这次也会一样,但预料中的命令迟迟没有到来。

她在观察,在思索,在犹豫,这么多年他不曾见她为任何事这般踟蹰,除非——那位对手真的强大至此。

“您希望的话,我可以去与那位魔神一战。”他主动开口,这是一个赌注。

她却断然拒绝,“他很强大,不要轻举妄动。”

“我的命是您的。”

“那就留到我让你搏命的时候。”她看他一眼,“现在……我要再想一想。”或许暂避风头是更为明智之举。

他知道自己赌对了,虽然还不能说赢了,但对方的实力确实令她忌惮,这就已经足够。

这晚月朗星稀,是个好天气,但对于城中的许多百姓而言,这大约不会成为美好的回忆。

他立于高处观察地形,今晚是东南来风,风势很足,粮库、水井、聚居区,这些位置都很重要,他在心中反复推演,最终选定了一处地点,或许仍会造成损伤,但这已是他能找到的最优。

火星一触即燃,很快化为冲天亮光,犬畜惊恐吠叫,人们四散奔逃,他于城头显眼处冷冷观望,恶鬼傩面在火光中狰狞无比。

“是他!他们攻过来了!”战报以最快速度传递开去,他转身跃下,消失在夜色之中。

梦之魔神前所未有地震怒。

“你想害死我们吗!?”密集的鞭打狂风暴雨般劈面而来,不同于往日里意味不明的慢条斯理,这回是纯粹的暴怒刑罚,一如许多年前他被生生剜去双翅的那晚。单薄的衣物两下就碎成布条,被抽得深深嵌进皮开肉绽的伤口,与血肉混为一体,又随每一下鞭打更加剧了摩擦的疼痛。

鞭子不是寻常轻巧柔软的那条,要粗糙硬粝得多,又常年在酒里浸过,激烈的疼痛让昏厥都成为奢侈,他很久没有这样疼了。魔神格外关照那对蝴蝶骨,陈年旧伤被粗暴地唤醒,喉间溢满上涌的血气。也许这次真的会死,他模模糊糊地想,希望我留下的印迹足够明显,希望他们能赶得上。

他对魔神的盛怒并不在意,或者说早在预料之中,如果她被愤怒冲昏头脑、只顾着泄愤而忘了摩拉克斯随时可能攻来的话,他并不介意这场刑罚再长一些。

但她显然理智尚存,他在拼命维系的意识中听到她吩咐撤离的声音,他们要走了,要来不及了……他焦急起来,又有些遗憾,为自己再也无法看到那最后的终局。

有什么人冲了进来,慌乱地禀报了什么,声音变得嘈杂,枪剑相击,弓弦脆响,所有人都去迎战了。他努力想看看情况如何,可连抬头都十分困难,视野内大半是血红的地面。瞬间的金石之声,来不及看清,只觉似乎有什么巨大无比的金灿灿的东西落了下来,像个坚固的罩子将战场内外隔开,沉闷的轰鸣连大地都被撼动,磅礴的冲击刹那间震断了所有意识,他彻底陷入一片黑暗。

很久以后他才知道魔神死亡时所爆发的巨大威力,倘若没有那面护盾,他和周遭许多人想必早就成为了陪葬。

战斗在后半夜结束了,寥落星辰缀于清朗天幕上,无言地目睹了全程,地上的纷扰似乎全不能打扰天空一分一毫。

清扫战场等事宜自是有人接手,“辛苦了,明日忙完,让大家都休息下吧”,摩拉克斯收起无边杀伐之相,立时显得亲和许多。

他是在后方的废墟里发现那孩子的,本只是随意转转,没想到那位魔神竟在华丽寝居后建了规模如此庞大的牢房,瑟瑟发抖的可怜人们在旧主殒命后被悉数解救和转移,人群逐渐散去,他也正要离开,却忽然捕捉到了一丝十分微弱的气息。

那甚至不能称为气息,只是一瞬间莫名的感觉罢了,似乎有什么活物在这附近。他往深处走了走,那气息又不见了,差点以为只是错觉。

不过今天的战场上,好像确实少了一个人。

有些反常,但也不是全无可能,战场混乱,或许他是在别处战斗,见形势不济就逃走了,又或许是不慎被魔神之死波及,已瞬间化为齑粉了。

这样想着,脚下突然踏到一线殷红。蜿蜒的,新鲜的,从坍塌石块后缓缓流出的。

他走过去,这里竟还有一间秘牢,入口非常不显,若不是被巨大冲击震得崩毁变形,只怕外人很难发现。尽管用护盾隔开了冲击,却不想那透出的残余能量都如此惊人。

血源自乱石之下,摩拉克斯令石块移开,眼前情景堪称可怜,甚至可说是凄惨。

一团人形物体——姑且可以这么说吧,衣衫破碎,血肉模糊,被沉重铁链锁着,又生生捱了这一场坍塌,全身不剩几块好皮肉。看那尚完整处的肌肉线条倒是漂亮,应是身手利落,但摩拉克斯捏了捏那副四肢,关节俱已碎了,唯有腰间标志性的傩面,尚可一辨身份。

居然在这里,这大约就是众人所说,梦的座下大魔了,传闻其厮杀狠决、迅疾如风,却不料身量竟如此纤小,犹未长足的样子。摩拉克斯扳了他的脸来看,果然是个孩子,能看出容姿端丽,只是此刻层层血污,脸上身上尽是伤口,奄奄一息,几乎感受不到生气,那累累伤痕也不像仅由征战所致,更像是某种另类的暴行。

是罕有的仙兽血脉,一望便知,即便如此,这么重的伤恐怕也需花费不少神力才救得回来。摩拉克斯粗看之下,已明白新伤叠着旧伤,不知受了多少年折磨。即便救回,是否会留下根基损耗,漫长余生中会不会始终被疼痛侵扰,都不乐观。

有一瞬间摩拉克斯想索性仁慈点,给这孩子一个痛快的了断,让他可以毫无痛苦地离开。

正在此时地上之人的手指颤了颤,眼睛费力地睁了开来,声气太弱,几乎只是翕动着双唇,似在努力重复什么,看口型约莫三个字,想来应是“救救我”,摩拉克斯仔细听了会儿,才终于辨清那低微的喃喃之语。

“杀…了…我……”

“你想求死?”摩拉克斯问。

“不该活着,没有……资格……”模糊的视野映出陌生的魔神,已足以说明这场战斗的结果,这样很好,这样就好。他再承担不了说话所需的力气,勉强吐出几个字,就疲惫又认命地闭上了眼。

多少有些可惜,摩拉克斯想,这样年轻的生命,这样于血污中短暂一瞥却依然清澈的眼睛,本来应该盛满了求生的意志和壮阔的激情,而不是颓然像开败的花,不做任何挣扎地凋零在这无人问津之地。

他心中有了决断,俯身过去,手掌覆上几乎没有起伏的胸膛,绵延不绝的神力倾泻而出,一瞬间那孩子轻轻挣了一下,摩拉克斯突然觉得他也许真的在排斥自己救他——太少见了,魔神之力是多少人此生也求不来的眷顾,居然有人想要抗拒?——不过也可能是自己的错觉,毕竟那之后对方又没有了任何动作,即使想筑起抵抗之墙,这样破败的身躯也无法做到,只能任由神力如温暖海水将其整个浸没。

半晌后,伴着逐渐回复的呼吸和随之而来无法控制的剧烈咳嗽,他终于渐渐苏醒过来,知觉迟缓地恢复,眼前景物却仍是一团团胡乱晃动的残片,直到口中感受到浓烈的血腥之气,目光逐渐聚焦,他才看清那团破碎的殷红是对方的衣襟,确切地说,是被自己一口口吐成了殷红的衣襟。

“抱歉……”他说,“但是不必救我的。”

“你好像既不高兴也不感激。”没有指责,只是平淡的叙述。

他默然,知道自己应该表达谢意,无论出于敬畏还是歉疚,哪怕只是出于礼貌,但他真的做不到。每一次被魔神拉回世间,都只是无尽酷刑的延续,他实在害怕极了那股力量无法抗拒地流入身体。诚然,这位摩拉克斯的神力与梦颇为不同,不似那般阴寒冰冷,倒像是辉光夺目的暖阳,倍感温暖,也令人不敢直视,这是比梦更为强大的存在,可他已经习惯被强行延续的生命中不会有任何好事在等待,他只希望有人能终结这无尽的痛苦,如果这位新的魔神竟也不打算了结他的性命,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是了,他想,他大概还不知道我的身份,一旦知晓,他一定会非常后悔甚至怒不可遏,将我即刻手刃或者当众斩杀,也可能处死前再加上一些刑罚,那也无妨,想来也没有什么未曾经历过的。

他未答话,摩拉克斯便继续了,“你说自己没有资格活着,是因为你为「梦」做了许多不该做的事吗?”

他惊讶又费力地抬起头,“您知道我?……那又何必……”

“因为我想看看是不是还有别的可能。”摩拉克斯站起身,身形与神力的压迫令他无法忽视自己面对的是怎样强大的一位魔神,摩拉克斯语调平和,却说着轻易能将他击垮的话,“你做的那些,我都知道。”

“世人皆言,梦之座下有大魔者,经年累月杀人无数,累累白骨砌成功绩高台,戴一副狰狞面具,尸山血海间行走,斩首剜心家常便饭,剥皮剔骨更不眨眼——他们说的可有错?”

“……没有。”他垂下头,重重记忆如密织的网将他缠紧,无法呼吸,全身血液仿佛都已凝结,好冷,怎么这么冷……

“是我。”他机械地说,“那就是我。”杀人无数,罪无可赦。

杀了我。

“我不这样认为。”摩拉克斯道,“我听闻过那些事迹,你每每扰人领土,令人头疼,有时大开杀戒,有时又将伤者偷偷放走,行事矛盾,难以理解。我也一度好奇原由,你是否真是穷凶极恶之辈,今日得见,我已有了答案,原因有三。”

“「梦」说昨晚之事都是你擅自所为,她无意争端,向我求和,但我早已知晓她的恶举,故此无法答应——这是旁话。单论昨晚,你一切行为只想引我来战,城中伤者寥寥且都能及时得以医治,若非刻意,我实在难以想到比这更无效的攻击方式,沿路的追踪印迹也相当明显,几乎让我以为有诈——此为其一。”

“就今日所见,你境况极为不佳,性命堪忧,哪里称得上「享有功绩高台」。且方才疗伤时,能感到你体内蛊毒极盛,应是长年累月所积。看来你虽受「梦」差遣,却又并不愿顺她心意,才落得这般境地——此为其二。”

“再者,坊间虽有流言,但不至如此恐怖,「斩首剜心剥皮剔骨」更是我之杜撰,从未发生过也未有人传过,你却不作辩解一口应下,想是只为引发我的怒火——此为其三。”

“种种可见,你并非本性凶恶,只是身不由己。「梦」今已死,你应该感到高兴,却为何这般渴求速死,倒令我有些费解了。”

这是个明显的问句,可他沉默着,其间种种解释起来未免过于漫长,他并不想为自己开脱。

本性不坏又如何,到底是意志过于薄弱,才被人拿捏于股掌,所做之事又岂能一笔勾销,那许多人确是因我而死,我如何能安心苟活。

“罢了,你若不想说,也不勉强。”摩拉克斯并不逼迫,这与梦神颇为不同了,在那位面前越是咬牙不言,她越偏要撬出些痛苦之音。

摩拉克斯复又开口,却是令人意外的话题,“多问一句——你的翅膀怎么了?”

“?”突如其来的转换,他很是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自翅膀被彻底剜去后,他便只以人类形态示人,不肯被瞧出半分异样,但这位魔神大约的确洞若观火,蛛丝马迹都掩不过去,只是对于区区一名败军之将,又何必如此好奇。

“折断了,很久了。”他简单地说。

摩拉克斯不语。仙兽躯体何等强韧,怎会轻易伤及如此,即便受伤,又怎会全不自愈。那陈年伤口上至今仍涌动着的阴暗诅咒之力,同为魔神的他亦能感受到,那该是怎样令人痛不欲生的折磨,他无法想象这个年幼的孩子曾经历了什么,被问起时却只简单六个字,轻飘飘像在说别人的事。

没有飞鸟不爱惜自己的羽翼,他却可以放下它一如放下生命。摩拉克斯于是明白了,对这孩子而言,世界纯然黑暗,已全无值得留恋之物,如此,我救他一命怕也成了徒劳。

他叹出一口气,终究有些可惜。“良禽择木而栖,不能择主,不是你的错。既然过往乃是胁迫所致,便不应尽算在你头上。”摩拉克斯抬头看去,天边已隐隐泛了鱼肚白,“你走吧,莫要再伤人。我不追究你从前所做之事,你自由了,去你想去的地方吧。”

他不愿对他说教“你应好好生活下去”,那过于居高临下。生命应是个体主动的选择,美好且心怀希冀。这只断了翅的幼鸟,他诚然可以将他带在身边,但摩拉克斯知道自己面对的绝非坦途,跟随自己只会意味无穷无尽的艰辛与职责,他无权替谁做这样的决定。捕鱼者不是会有那种约定俗成的规矩吗,捕到幼苗,应将其放归水中,生死皆为造化。希望这命运坎坷的孩子在重新见到洒满阳光盛开花海的世界后,能多少放下奔赴黄泉之国的想法。他也只能做到这里了。

被赦之人愣愣地眨了眨眼,像做了个过于漫长的噩梦,无法相信自己还能够醒来,眼看对方已转身要走,心中一急,伸手抓住了那片衣角。

“……”

他并没想好自己要说什么,心中徒有混乱。良禽择木而栖,此话如一口巨钟一遍遍震击胸口,或许我,我也有选择的可能吗……可是天地浩大,究竟该去哪儿,才能找到那栖身之所?

摩拉克斯回望向他,灿灿金瞳如云间旭日,他忽然明白了胸中那股冲动是什么——但是真的可以吗?上一次信任令他坠入重重黑暗,长到没有尽头,他真的还可以再去相信另一个人,另一位魔神吗?

你是罪恶满盈之身,心中有个声音对他说,许你默默死去已是格外开恩,你还敢奢求什么?

他是比「梦」更强大的魔神,第二个声音说,若他也阴晴不定喜怒无常,将来降罪或折磨于你,你还能再次承受吗?

算了吧,不要再节外生枝,寻个干净之地了结此身,这不是你一直渴求的恩惠吗,现在终于近在咫尺。

许多念头在他耳畔和心中交杂,那其中有个细小的、却无法忽略的声音。

——想跟随他。

像许多次远远望见的,那些贫苦平凡却笑逐颜开的百姓们一样跟随他,像在日头下风雨里每一个辛勤劳作的普通人一样跟随他,手中是泥,额角淌汗,可他们都很开心,笑容幸福而满足,我也想,我也想……知道那是怎样的感觉……

我可以成为他们中的一员吗?如果不行,可以守护那一片疆土吗?如果还不行,就为曾践踏这片疆土而赎罪,可以……给我这样的资格吗?

前任魔神曾迫他发下誓言,此生永不跟随任何人,但魔神刚死,就这般迫不及待找寻新的主人。若世间有契约之神,定会认为我是世上最不守信之人吧。

但是,想试一试,无论如何,想试一试。

“您说我可以去想去的地方,”他低声道,“任何地方,都可以吗?”

“自然。”

“那我可以……跟着您吗?”

哦?

摩拉克斯有些意外,仔细看了看他,“跟着我,可不是条轻松的道路,会有无数杀伐争斗,无止无休,我想你并不喜欢。”

喜不喜欢,他不知道,自认也没有资格选择。但是,“杀伐,我会。”虽然也只会这个了。

“为什么呢?”摩拉克斯问他,“我既许你自由,便绝不会反悔,你无需为此担忧。为何仍要选择一条听命于人、苦战无休的艰辛之路呢?”

天地这么大,你还这么小,真的要一生都如此生活吗?

他不知如何回答,千万个日夜里他只想回到天高海阔的无知岁月,可如今机会骤然降临,他才蓦地想起在那已十分遥远的自由年代里,身边也都是空无一人。

我究竟为什么来到这世上,究竟为什么活着,始终也没有答案。这存在本身就仿佛灾祸,除了杀戮一无所长,万物避之不及,相伴的唯有苦难。我不害怕战斗,如果能够为了什么而战斗,身上每多一道伤口,罪责或许就能减少一分。很可笑是吧,事到如今竟还觉得这罪责有偿还的可能。可是如果,如果……有一天我能寻到那个答案,让我知道哪怕是这样的人生,也可以有那么一丝一毫的意义。

请差遣我,我已无处可去,所以,请尽管差遣我。

“您不愿意吗?”他问,“我做什么都可以。”

这简短的自我推介堪称苍白无比,可已耗费了他全部的勇气,他实在拿不出更多了。这位魔神会需要一个只懂野蛮杀戮的追随者吗?如果对方拒绝,他决计不会死缠烂打。

没有回应,魔神沉默着。

“……我明白了。”他轻声说,松开了手中衣角,垂下的长睫遮去了眸中最后一点光辉。

“也好。”摩拉克斯突然道,似乎经过了好一番深思熟虑。

“我这里倒确有一桩差事,你若愿意,便接了它,今后为护法而杀生,守璃月一方安宁吧。不过,这的的确确是一件苦差事,没有尽头,也无人纪念。”

“我愿意。”他立刻说。这双手已沾满无辜者的鲜血,如果需要用更多的鲜血洗净它,那也是我应得的报偿。

“好。”摩拉克斯点了点头,“既如此,契约已成,拿上这个吧。自今日起,你就跟着我。”

掌心汇聚青碧之气,化成一柄税利长枪,通体翠色,枪尖宝石的光芒熠熠生辉。“此名和璞鸢,翡玉所成,曾镇「八虬」魔兽于海渊,除魔祓恶最是相宜,就赠与你了。”

摩拉克斯向他伸手,神之造物浮于面前,天边旭日终于跃出云海,辉煌霞光一瞬间洒满天地。他仰头望去,朝阳辉光落进金色眼瞳,竟分不清旭日、神明与锐利的枪尖哪一个更光华夺目。目眩神迷间他不自觉单膝跪倒,小心接过那璀璨神兵,向他的神明、他的君王献上忠诚之誓。

摩拉克斯彼时尚未成神,但这不要紧,这位魔神一定会成为璃月的君主,成为万人敬仰的新的神明,在那个瞬间,他已如此坚信。

他得到了神的允诺,神说不能择主非他过错,神说今天起你就跟着我。

我有家了。

欢喜激动满溢于胸,化作泪水自颊边滚落,干涸许久的双眼刺得发疼,神明的沉默是此刻最大的温柔。

手中长枪生出奇异触感,兼有玉石的温润与寒铁的冷冽,仿佛感受到他的注视,枪身竟微微泛起涟漪般光泽,与他的心跳默契共鸣。

是杆好枪,他想,随我上战场吧。死去的魔神曾说我即兵刃,那就让我毕生与杀伐为伍。当终有一天大限将至,就用这枪为我送行,将这盈罪之身镇于深海底,压于岩渊下,投于烈火中,再不能滋扰世间。

“不必多想。”面前之人是否真能洞察心思,抑或只是注意到他的出神,摩拉克斯缓缓说道,“未来会怎样谁也不知道,先不必急于定论。不如想些近处的事,比如早餐如何安排。”

他点点头,起身跟上神的步伐,他并不关心餐食,只是从今往后,他终于有了一个可以甘心追随的方向。

“对了,既跟着我,给你起个新名字吧,叫什么好呢……”

神明之责,就是带困顿之人前往新生之地。朝霞映日,宛若初生。

此后千年浮光掠影,他遇见自己的同族又失去他们,魔神战争结束黑暗灾变又降临。与纷繁动荡的篇章相比,和平年月在历史长卷中的时光少得可怜,却也因此更加宝贵,尽管守护它的代价,是无数看得见、和看不见的鲜血。

他再没有主动希求过死亡,那个呢喃着“杀了我”的清晨,是他最后一次渴求死神的垂青。那天之后他有了新的神,确确实实存在着的、光华温敛又如磐石般坚定可依靠的神。浮萍之身寻得归处,契约成为必须完成的使命,只要魔物还侵扰世间,只要璃月还需要守护,他就不会离岗,哪怕战至最后一人。

无人知道帝君赐下千年苦役是出于何种目的,“不觉得对一个孩子来说太过严苛了吗”,有仙人如此问过。岩神端起茶盏轻轻吹气,话音飘散在绝云间的清风里,“活着自是辛苦的,但只要活着,就总有希望。”

旅程漫长,一如人生,今后,你还会遇到很多人。许多年后,魈对来自异世的旅行者这样说道。

旅者的金发映着夕阳的辉光,像有小小的彩虹在跳动。广袤的原野,苍爽的千风,这些他曾以为再也无法触碰的东西,如今都伸手可及。

数千年时光流淌,苦痛与不堪都封存于昨日,他已明白他的神明当日所说,未来如何谁也无法预料,那么,只要继续前行就好了。

晚风拂过脊背,那里早已看不出昔年伤疤,他于客栈楼顶遥望夜空,自己都未曾意识到那双几乎从未自由挥动过的翅膀至今仍在向他发出邀约。魔神的诅咒确已应验,「你将毕生不能飞翔」,但他也有了新的伙伴,「无论身在何处,高天之上都有风看顾着你,乘风而起吧,你向往的自由就在那里。」

—完—

后记:

篇名为“缚”,魈的早年这一字即可概括,身体上的,精神上的。与之相对的是“自由”,听过一句话,“自由不是你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而是你不想做什么就能不做什么”。年少的魈没有任何选择自由的权利,他所做的都是自己不愿做的,直到被磐岩之主拯救,终于离开那个折磨自己许久的牢笼,却选择了一个看起来更为遥遥无期的契约。

在我的理解中,魈一生所求之物是“自我的价值”,我为什么活着,那么多人都死了,我杀了那么多人,我存在于世的意义究竟是什么,是有助于这个世界吗,还是徒增害处呢。未寻得这个答案时,生死对他都无关紧要,甚至活着本身就是痛苦。若寻得了答案而答案是牺牲你会有利于其他人,他便会不假思索。很多人认为魈有自毁倾向,我不同意,他不是会无缘无故自毁的人,他只是不认为自己的存在本身就是件有意义的事罢了。

圣经中的应许之地,是流着奶与蜜之地,是丰饶之处、希望之乡,饱受奴役的人们因此跟从摩西,踏上漫长旅程。但不是只有丰饶之地才令人向往,以帝君的磊落之心,订下契约时必是告知了此后种种艰辛,不可回头,但魈依然会义无反顾,因为他终于寻到自己的价值所在。让我成为璃月的枪,让我的血洒进这片土地,如果这样能滋养更多人——他一定会这么想的。“良禽择木而栖”,是天高任鸟飞的意思,可有些鸟儿笨笨的,不是会广寻天下良木的类型,认准一棵树就再也不改了,但是正如前面所说,不必再做自己不愿做之事,那么这就是自由。

感谢帝君,感谢风神,感谢夜叉兄弟姐妹和每一个关心他、呵护过他的人。魈看起来冷冷的但其实是个放热瓶,会把一点一滴的温暖默默收集起来,然后在漆黑漫长的寒夜中成倍地照亮他人,虽然可能是以燃烧自己为代价就是了。

别再这样了好吗,也请稍微爱惜下自己吧,要知道,“你能活下来,一定对某些人……不,对许多人意义非凡。”

这篇还有小番外,发在评论吧。

3 个赞

其实有两个番外,另一篇《初见》是钟温魈三人短篇,不搬论坛了,lofter可看。

这篇是if线插曲:《放生》


早间照例是要阅读战报的,非常时期消息众多,紧急的那些随到随呈,不紧急的最迟也会在次日一早得到处理,摩拉克斯的日常就是如此。

「天遒谷南郊又现魔物滋扰,已将其剿灭。」落款腾蛇。

如常批了,正欲搁下,却听得一旁几句闲聊,“据说这次交战的魔物很是凶恶,身形不大,速度倒极快,浮舍苦战了好一番才终于击毙。”

脑中忽然浮现了一个身影,幼小的孩子抓着自己的衣角,眼中满是恳求和期待,“我可以……跟着您吗?”

自己是如何回答的呢,此路艰难,天高海阔岂不更好。

那眸中的光芒终如烛火般黯淡了,当时不觉,此刻想来,有如令其自生自灭。

手中笔忽有千钧重,再无法安心握住,摩拉克斯站起身,“我去看看。”

龙行于天,千百里须臾可至,浮舍对其到来十分意外,“那日战斗之处?就在前边。帝君是在意什么吗?属下陪您同去察看。”

现场没有任何异常迹象,尸体早被处理,询问形貌发现并不相符,才略放下心来,嘱了几句便就回营。

——却怎的又走到这里。

与「梦」一战令此地损毁严重,满目废墟空余萧索,断壁残垣映着白晃晃清冷冷日光,唯有风声可闻,不得半分人语,也不见一丝活物。

不知不觉走了数圈,回过神后自己都晒然,那孩子即便还活着,也必不可能流连此地吧。

还是早点回去好了。

「我可以……跟着您吗?」

「您不愿意吗?」

「……我明白了。」

攥着衣角的手缓缓松开,单薄的人影默然垂头,转身走入重重暗影。团团黑雾不知从何处汇聚而来,很快将眼前的一切悉数遮盖。

不。

心中忽然生出不好的预感。

不!

他追上前去,手中长枪劈开黑雾,但那雾如有实体般发出狞笑,狡猾地退开片刻又重新缠绕上来,如此追赶许久也不见散去。他生出恼意,索性站定,耀眼神力如烈阳般自掌心漫出,汇于枪尖,只一招斩去,黑雾哭嚎着立时破碎消散。

那个瘦小的身影静静倒在地上,血色黑红,了无生息。他大睁着双眼,心口被锐利长枪贯穿,摩拉克斯认得此物,除魔祓恶最是相宜。

但他不是魔物。

「他们不相信我,没人相信我。」分明已经死去,摩拉克斯却仿佛能听到那临死前不甘的心声,「我真的,很努力想活下去了……」

天高海阔岂不更好吗。

却不想竟是如此凄凉。

“!”

“……”

原来是梦。

惊坐起身,抬手抚额,摩拉克斯自嘲地笑了笑,许是那梦魔余恨仍残留于那片土地上,不曾提防,大意了吗。

窗外圆月皎皎,你是否也正望向此月。

但愿你还活着……

未隔几日又有战报,“近来魔物猖獗,天衡山一带屡有出没,伤人颇多。”恰逢浮舍归来,再次请缨前往。

“不必。”摩拉克斯略一沉吟,“此番我去。”

“?区区魔物,何劳帝君亲自……”

“便是想去看看。”微微笑道,“你们辗转数地连日奔波,也该休息一下。”

未带部从,只一人孤身前往,看千岩军们标出的区域,应是离此不远了。

“呼,呼,救命——”忽有一人自林间狂奔而出,喘息急促,挑夫打扮,肩上的担子却早不知所踪,见有人来便慌乱大喊,“有魔物,快!快救救我,快跑,快去报告,救命啊——”一时发了诸多颠三倒四请求,口中胡乱喊着脚下也不停,一气发足狂奔而去。

看他跑得这样快,多半是不必担忧了,摩拉克斯往前迎去,却不见有魔物追击而出。

怎么回事?心下疑惑,直至追出数里,豁然一片开阔,林木倒伏,尸横满地,显然刚经过一场恶战。

空气里充斥着血的味道,魔物尸体横七竖八,还未待他看清共有几只,一阵劲风忽自脑后袭来,急转回身,长枪旋即架住,一双金色眸子直直撞至眼前。

“!?”

“是你?”

来者显然吓了一跳,眸中狠厉杀意瞬间化为惊惶,只一眨眼已闪出数米开外,身形落于低矮树枝上,犹豫一瞬又落回地面。

“我、我没有伤人!”没头没脑地开口,着急又恳切。

似乎怕他不信,又急忙补充,“您说不可再伤人,我记着的。”

连珠炮般蹦出这两句后便就哑然,像是不知还该说些什么,手足无措地茫然立着等待裁决。

摩拉克斯当然知道他所言不虚,这遍地残骸皆是魔物,想必是以一己之力保护了方才那名挑夫,战斗力和勇气都很不错——就是人有点呆呆的。看他未持武器,应是徒手作战,浓稠的污血流了满手也不知道擦一擦。再定睛细瞧,何止于此,手上或还是魔物的血,肩膀腰腹又有数道伤口,分明就是他自己的了,还在不断渗着鲜血,本人却好似全不在意。该怎么说,比起上次见面自是好了不少,但依旧可谓惨兮兮。

原来真有这么呆的鸟儿,凶猛善斗却不知照顾自己,放生了反教人担心能否好好活下去。

“跟我回去。”摩拉克斯说,眼见对方愈加惊惧,叹口气道,“不是要降罪于你,我知你并未伤人——只是这身伤口,多少也需处理下。”

这就是岩王帝君收服金翅鹏鸟的故事。你问后续?嗯……带回去医治,便再没有放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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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師詮釋理解的魈確實滿符合其人物性格。因過往經歷導致,敏感和易鑽牛角尖的魈需要被需要和肯定,從事體現自我價值的職責,也有為曾犯下的殺孽贖罪彌補意味,因此才有那長達千年的苦役,哪怕帝君退位仍繼續執行,他把璃月當歸屬。帝君應該是看出這點才與對方簽訂契約,是否也有讓小鳥體驗不同生活的機會和給予其和璃月產生聯繫和貢獻能力的契機,但也賦予魈新生,所以其實是救贖啊。番外那裡帝君被夢驚到甚至不敢再放生無獨自生存和照顧自己手段的小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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