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期一会(全文已调整完毕)

每逢假期才能见一面的岩魈

小学生钟离和小(?)魈

小学四年级暑假,钟离在山上捡了只脏兮兮的小猴子,兴冲冲地扯回家,大着嗓门喊:“爷爷!爷爷!!我捡了只小猴子回来!”
爷爷赶集去了,奶奶正和隔壁婶子牌桌上二筒八圈战得正酣,没人理他。他只能自己把小家伙按院子水盆里一顿搓洗。

小少爷八辈子没这么耐心伺候过人,忙活大半天把小泥猴从里到外连指甲缝都倒饬干净。眼看着灰不溜秋的泥水倒去,小猴子模样越发讨喜,钟离的心思早就飞到暑假结束自己是不是可以带小猴子回去上学,羡慕死若陀他们。
……全然没发觉越洗越不对劲,越看越像隔壁那些天天挂鼻涕玩泥巴的小孩。
小钟师傅美滋滋搓完胳膊搓后背,准备翻过来把肚皮也搓一遍,小猴子按住了他的手:“你不可以脱我衣服。”
“哐当——”一下,铝制的旧水瓢一下敲在石板地上,钟离全然顾不上打翻的小板凳,也来不及管差一点点就要被水泡上的谷子。
“你你你你你……”他把葫芦瓢护在身前,鼓起勇气大喝一声:“你是什么妖怪!”

坐在盆里的魈皱着眉,小声纠正:“我不是妖怪,我是魈。”他也很郁闷,野生野长那么大,第一次有人人一言不合把他套回家。
钟离冰雪聪明,脑瓜子一转就猜到自己可能抓到了别人家小孩。一下抢先发难:“你一个人不在家写作业,在水边干什么!”
被他拐回来的小孩在湿透的裤兜里摸来摸去,摸出两尾黑黝黝手指粗细的东西,说:“抓河鱼,你要吗?”
“谢谢……不要。”
也不知道是为了报复钟离一句话也不给说就把人扯下山,还是本就是这般直来直去。只见魈哗啦一下从盆里站起来,扯着钟离的手把死了的鱼往里边塞:“给你。”那滑溜溜腥臭的东西不负众望把年纪尚小的小钟同学吓得嗷一下哭叫出声、连连后退,一脚踩翻了奶奶搁院子里的鸡食盆。一时间院里黄狗、鸭子、大鹅、走地鸡和钟离叫作一团,好不热闹。

晌午钟离爷爷开着小三轮老头乐从集市上回来,魈已经换上了钟离的衣服,小白马褂配大裤衩,下边吊伶伶两条腿,蚊子咬了好几个包,坐在院子里笨手笨脚地哄钟离:“对不起,我不知道你怕鱼。”
爷爷安置好刚买回的菜,在厨房里叮铃哐啷,终于赶在奶奶摸了一天八圈饿扁之前搞出了饭。去院子里请小祖宗移驾,终于发现屋头多了个孩子。
“哦哟,咋不说一声就把朋友带回来玩了。”爷爷随手拿起个俩鸡蛋:“给你俩一人加个煎蛋。”

到头来钟离也没搞明白魈到底是哪家的孩子,反倒是爷爷奶奶留魈吃了晚饭,后者看起来还不会使筷子,抓着木勺一口一口吃得认真。

“一条河喝不出两家人,你就当饭后散散步把他送回家呗。”晚饭后奶奶让钟离把魈送回去,他们那附近有一座林场,走夜路只能看到手电打起的一点光圈。
钟离有点发怵,那块地处林场外围,不管是外面的人要进林场,还是里边的人要出来,都要经过那。但山上有个老土地庙,小时候听老人说没事别随便过去,怕雨天房塌。

路上问了才知道,魈住在那座山后半山腰。钟离心里有点犯嘀咕,可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何况魈那么小,怕是路上被野狼叼去也不知道。这么一想,牵着人的手更是紧了几分,还不忘宽慰一句:“别怕,我有爷爷给我的电筒,可厉害了。”
“哦,我不怕……”
好吧,这是人家回家的路,不怕也是理所应当。钟离牵着他继续往山里走,到底是主干道,没什么杂草,很顺利就把魈送回了岔路口。
“明天,能来找你吗?”魈轻轻晃了晃二人牵着的手,说:“衣服……”
他这么一说钟离才想起来,大少爷从没正经干过活,魈的衣服最终由打牌归来的奶奶洗了,晾在院里,他身上还穿着钟离的小号老头马褂,看起来年纪轻轻就一把年纪,胳膊小腿上还有几个蚊子包,但总算不像个小泥猴了。

钟离一个人到乡下无聊得紧,巴不得有人一起:“来呗,明天给你玩我带回来的变形金刚。”
“什么是变形金刚?”
“就是动画上的汽车人。”
魈又问什么是汽车人,钟离急着回家,只和他说可好玩了,我们明天写完作业一起玩。

“钟离——”魈起得早,钟离还赖床上他就跴着个拖鞋到了,爬上床摸钟离的脸:“奶奶叫你起来捡鸡蛋去。”
井水洗过的手冰凉冰凉的,钟离往枕头里躲,抓着他的手腕说再睡一会。魈的手软软的,带一点小孩子特有的肉乎乎,钟离没忍住抓过来垫在了脸下,像抓住宝藏就不放手的恶龙。
魈“哦……”了一声,一阵窸窣轻响,小孩乖乖在他身边躺下,钟离扯了半边毯子圈住他的宝藏:“盖肚皮。”魈又应“好”。

奶奶忙着给院子里的鸡鸭猪牛喂饭,忙完发现桌上的早餐早没了热气,俩小孩在铺上睡得正酣,呼声此起彼伏,一个赛一个响亮,应了一句年轻真好倒头就睡。

爷爷奶奶邻里四舍都知道,钟老头他家小子收了个小跟班,读书写字时带着、爬树玩蚂蚱时带着,麻将桌上八卦问起,钟奶奶手一挥甩出个幺鸡:“害,让他们玩呗。能有啥事。”

1 个赞

雖然於論壇這邊看到老師的福特作品系列挺開心,但是這裡感覺情節內容缺的有點多:pleading_face::scream:,若老師看到的話,能否麻煩抽空將完整作品內容補發到論壇這?求求ㄌ,謝謝。

OMG一不小心少了一部分!这就补上!!!

】一期一会②

草木人间

魈看起来呆呆的,不知道星际宝贝、成龙历险记,也不知道电视上的任何一部动画片,但对林场的了解叫人叹为观止。他知道每一棵古树在何时生长,也知道山里任何一块石头的来历,夏天他牵着钟离到草丛里找黄的白的小蝴蝶,还会把艾草编成一小束戴在二人的手腕,说这样就不会被蚊虫叮咬。他还教钟离分辨每一种果实,告诉他哪些可以吃,哪些有毒,掌心捧着各不相同的红果子给钟离看:“你瞧,像这种在叶片间小小一颗的像蛇冠的蛇果,附近一般可能有……”话没说完,钟离捻起其中一颗就往嘴里放,一下吓飞了魈的魂,忙不迭去抠他的嘴:“不能吃,吐出来!”

小小的手指上沾着泥土的腥气,还有草汁和野莓的清香,扫过钟离的唇、舌与臼齿,他感觉自己应该是中毒了,不然为什么脸蛋滚烫、喉头变紧。当然没好意思说自己是故意的,只是为了看魈着急的样子。

后来他们收集了一下午的,大大小小、各不相同的果实捧在手中,一起抛入溪流,钟离安慰惊魂未定的魈:“这样就谁也都不会中毒啦。”

他们也不会每天都在河边玩,有时候就在房前屋后抓树上的独角仙和蝉。或者到高大的落叶乔木下,把硕大的叶片掏两个洞,当成面具戴在脸上,扮演神话里的岩王帝君与降魔大圣。偶尔也会被奶奶按着脑袋拴在晒谷场旁边叮嘱:“太阳太大,去水边玩当心水鬼把你们都抓走!帮我在这看谷子,别让麻雀都吃了去。要是下雨,就去隔壁婶子家叫我!”

那时候的魈长得还没有篱笆高,隔着翠绿的围墙叫他:“钟离,你看我发现了什么。”钟离绕过去,魈举着几朵巴掌大的的红花想要给他。

他把花朵的花萼掐去,示意钟离像自己一样对着花尾轻轻一嘬:“可以吃到花蜜,很甜的。”

钟离试了一下,果然尝到了甜丝丝的味道,和他吃过的任何一种糖或者蜂蜜都不一样,“好神奇,你是怎么发现这个的?”

魈把剩下的花一股脑都塞进钟离手里,抬头说:“我觉得,钟离就像这个花一样好。”他顿了顿,又说:“我喜欢你。”

钟离有点不知所措,很多人和他说过类似的话,但魈是不一样的。他不希望有第二个人听到魈的这句话,更不希望其他人对魈说这些。

明明是情窦未开的年纪,却被突如其来的占有欲侵略了大脑,他迫不及待地想要获得一个更明确的答案。抱着花低头问:“你还这么小,真的知道什么是喜欢吗?”

魈似乎被这个问题难倒了,又或是因为小孩子随口说出的喜欢根本没那么复杂。他的衣领边还夹着一片采花时落下的叶子,歪着脑袋微微皱起眉,似乎是在疑惑钟离为什么会揪着这个问题不放。

随着魈的沉默,钟离的心一点一点沉入谷底,就在他几乎要放弃这个话题时,魈终于结束了他的思考,说:“我知道的。这个是扶桑花,哥哥姐姐说,扶桑是每天托起太阳的神树,扶桑花就是枝叶上的太阳。”

“钟离,你就像太阳一样好。”魈望着他,全然没有玩笑的意思,钟离知道,这孩子不爱开玩笑,更不可能对自己撒谎,之所以想那么久,大概是想给出一个更好的答案。他感觉自己的心都要被软化,有什么萌芽悄然生长。

见他不说话,魈有点失落,但仍然说,我喜欢你,你不喜欢我也没关系。低头盯着鞋尖的魈,露出一点光滑的脖子,扣手指的小动作被钟离尽收眼底,他坚持说到最后:“我就像喜欢太阳一样喜欢你。”

很多人都夸过钟离,他是个好孩子、好学生、好朋友,但魈是第一个如此夸张直白地说“你像太阳一样好”的人。实际上,钟离反而觉得魈才是像天上的星星一样好,他是石间的珍宝、溪涧的遗珠,但真要那么说出来,魈可能反而会陷入更深的疑惑,皱着鼻子问“溪涧”两个字怎么写,他还没学会。所以他只是揉着魈的脑袋,像平时那样温柔回应:“真的啊?但是你还太小了,如果你长大了还那么喜欢,到时候我就把回复告诉你好吗?”

魈大概不明白为什么要等那么久,但钟离这么说一定有他的道理,所以他只是问:“我要长多大呢?像你一样大吗?”

钟离说应该要比现在的我还要大一点,你还太小了。魈小声争辩说我不小了,很快就长得比你高。这下把钟离又逗笑了:“可是你长身体的时候,我也会多吃饭长高啊。”

总之,钟离童年的夏天由和魈有关的许多个片段组成:老祠堂旁高可参天的蓝花楹,季节到了便柔柔地落下一地紫色的花,他带着魈捡龟壳样的果实玩。三伏天里,池边会开出红紫的美人蕉,夕阳时荷叶尖停有低飞的蜻蜓;斑鸠在岸边叫起时,意味着该回家吃饭了。

他的父母很忙,一到假期巴不得赶紧找个地方把小祖宗送回去,虽然本人每次都很舍不得城里的电视与朋友,但每当父母提起上了年纪的爷爷奶奶,钟离多半会像个小大人一样答应:“既然爸爸妈妈没有时间回去,那就由我代为照顾好了。”跟他提一提那个玩得最好的小朋友,尚未成熟的孩子便转移了注意,满心期待着和魈的一期一会,严重时还会兴奋得好几晚睡不着觉。

2 个赞

一期一会③问答

“钟离,你还会回来吗?”

魈问出这话时还没有大鹅高,如果钟离不在家,他定然不敢独自招惹那些鹅高马大、悍然横行的家伙,每次钟离驱赶了鹅群,他总会躲在后面一脸崇拜地说:“钟离,你好厉害啊,都不怕它们把你叼走。”那时钟离身体已开始抽条,高了不是一星半点,魈牵着他的衣角,瞪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像未出巢的雏鸟。

明天就要回去上学,又一个愉快的夏天即将结束。但钟离说我当然会回来,不光会回来,还会找你玩、打电话给爷爷奶奶,问他们你有没有好好吃饭、有没有长高,他说:“你不是说要长得比我还高吗?”

魈着急地问我要是一直长不高、你就不回来了吗?然后被安慰:“当然不会,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会回来找你。”类似的对话发生过无数次,钟离总是不厌其烦地回答魈任何问题,任由那些言语被夕阳裹挟着,卷入温柔的晚风里。

离开前一天晚上,魈犹犹豫豫、吞吞吐吐,追问好几次却总是忧心忡忡地岔开话题。直到钟离搬出“再不说我可要走了”这句话,他才鼓起莫大的勇气问:“钟离……你可不可以不要走?”

秋天快到了,叶子一片一片变黄、落下,冬天的大山很冷、很寂寞,哥哥姐姐们很长很长时间不在身边,魈小声说:“你走了,就没人和我一起玩了。”

这个孩子向来寡言,情绪鲜少外露,他能做出最任性的决定就是蜗牛伸出触角、小猫舔舐手心一般轻轻问一句可不可以别走。

钟离已经高到蹲下来才能和魈平视,他牵着魈的手解释:“可是我要上学呀,每次教你写的那些作业,就是在学校学到的哦。魈也要好好上学,这样我们每个假期就能一起玩啦。”

魈其实还不太懂上学要去干什么,只是懵懵懂懂认为钟离说的一定没错,他只要乖乖等待:等冰雪融化、燕子衔来春天,再等到蝉鸣声声,就可以见到他心心念念的朋友。

此后他们维持着每个夏天见一次面,见一次就黏在一起两三个月的频率,那些漫长日子延展成无数个在脚踝深浅水渠边戏水的夏天。它又那么短暂,不过是水边荻花青黄又几次,长大的钟离便被卷入功课的漩涡。上高中那年,爷爷在田埂摔了一跤,被接到城里照顾,从那以后钟离就不能回乡下玩了。

和魈说这个时,后者正举着隔壁婶子家新装的电话,本想告诉钟离自己终于长高了、奶奶的大鹅都被卖掉或送走,他再也不用害怕路过院子被叼走……他有好多好多话想说,但钟离只听到电流沙沙的声响,和印象中没有二致的声音,说着:没关系,我们以后可以打电话,婶子说我长大了,可以一个人帮她看谷子……你要是想找我,就打她电话。你要是不想我……”钟离打断了他,大声说我想的!只是不能回去,我会给你写很多信,给你打很多电话,你要好好认字噢!

魈停顿了一下,好像一下被激活,开心地嗯了一声,说好,我会的!你也要好好吃饭!

恍惚间,钟离好像隔着遥远的电话线又看到那个夕阳下矮矮的小男孩:独自站在覆满青苔的树下,眼睛亮亮的,一步三回头问他:“钟离,明天还能一起玩吗?”

钟离,明天还能找你玩吗?

钟离,你还会回来吗?

钟离,下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钟离曾问过魈愿不愿意和他回去上学,就像他们第一次相遇那样,“你可以和我睡一起、我们一起写作业,一起上下学,每天都在一起。”

魈一开始没想太多便答应了——钟离说的一定是正确的!但后来改了口,说不可以、没去过那么远的地方。再然后,他煞有介事告诉钟离一个秘密:你不要说出去哦,我是大山的孩子,哥哥姐姐说,我们一生要做的事只有一件,就是不要放弃这里。

“不管什么时候、在哪里,我都是大山的孩子。”魈变声期沙哑的声音通过电话到钟离耳朵里,低低的,像童年傍晚的蜻蜓,马上就要随着夕阳没入池塘而消逝。

后来渐渐长大,钟离交了新朋友,学业越来越重,假期越来越短,被补习和研学旅行充斥。

第一次没有回去,他期待着魈会不会打电话?可婶子说那孩子只在最热的、最缺人的晒谷那几天会来帮忙,平日里很难见到踪影。魈很少主动和他连线,接电话的反应也淡淡的,钟离看不到他丰富的表情与小动作,也比划不到他这些年长了多高,几次都有种热情被浇灭的沮丧感:总感觉长大后,魈和自己就不是那么亲近了呢,是长大生疏了?明明小时候总是一脸崇拜地跟在后头,真怀念啊。

一期一会④飓风和骤雨

存在身份捏造与原作背离内容!ooc致歉!

十八岁那年,高考下了很大的雨,本想考完和若陀自驾去玩,却因多年未见的坏天气搁置。电视上循环播报着各地受灾情况,不时出现城区被淹没、门前漂过大树的画面。

吃早饭时,爸爸说还好把爷爷奶奶都接了过来,多年没回老家,不知道情况如何。客厅无人观看的电视正在播报受灾现场,一个四五十岁的璃月男人刚死里逃生,哽咽着说我在河边长大,活了几十年,没见过这么大的水,那些孩子、都吓得不行。泪水与雨水顺着面部的沟壑留下,他说我有车、有船,都可以用,求求大家,帮帮我们。*

钟离皱着眉,把碗放入冲洗池,手机上若陀的消息闪个不停,大概是在问要不要一起玩游戏机。

犹豫了一下,他简单收拾了背包,抓起钥匙出门。

路过爷爷奶奶的房间,老人家一个在摆弄收音机、一个正准备约几个牌友到家小聚,钟离凑过去悄悄问:“爷爷、奶奶,我回老家一趟,你们有要带的东西吗?”

奶奶抬了抬眼,说风大雨大,你小子回去干嘛?

“去找个朋友,你把家里钥匙给我一下呗。”

奶奶正对着号码簿找牌友的电话,没空理他,钟离转向爷爷讨巧:“奶奶说,您要能把钥匙找出来,就允许我回来给你带包烟。”

半小时后,钟离兜里揣着钥匙、开着若陀那借来的车离开城市,登上国道。从二手市场淘来的路虎这个天气开刚好,出发前他跟好友打包票:“没事,坏了给你赔一辆新的!”

若陀眉毛皱得比孔明锁紧,说我是怕车坏了吗?你要是少块皮,我爸妈得打死我。

钟离不敢冒险开高速,在国道上一路波折。一路上不少地方积了水,有的道路被冲毁,途中碰上不少运送物资的卡车,他们听说钟离要去的地方,寡言但热情地往他车上装水、食物、取暖物资,叮嘱他把它们送到需要的人手里。或是告诉他,前边路不好走,往某某方向试试,那边还没消息,没消息就是好消息。

花了比平时多数倍的时间抵达故土,村里断水断电已经两天,钟离车上的物资解了两天的燃眉之急。

房子建得高,勉强还能转运人员。但雨势如果继续加大,大概只能撤到镇上最高的楼里。篱笆、花田、小溪都被滔滔洪水取代。曾经林场青翠斑斓,如今在雨中难以辨认,他记得前两年魈说林场在种速生桉——那时的魈踢开落叶,盯着裸露的黄色土地,说:“我不喜欢那些树,他们把土里的营养都吸干了,地上草也不生长。”

魈不喜欢桉树,不喜欢为了砍伐而种植的竹林,觉得它们会把大地榨干,现在看来情有可原。

这边钟离一路往林场开,顺手搭上了邻居家的叔叔和婶子,他们本想回家带上一点细软和家人般的黄狗,却被村口倒下的大树拦住去路,年事已高、腿脚不便,无法徒步离开,钟离只好开车把他们送回镇上,一来一回天已擦黑。

赶到林场外围,云层后的夕阳尚有余温,大水冲过的泥坡太滑,他不得不把车停在山路入口,打着手电迈向小道,恍惚间好像又回到童年夏天,顺着山路一路叫魈的名字,这次夏虫没有回应,团雀没有回应,只有雨水滴答落下与风吹残枝的声音。

天色越来越黑,钟离喊得嗓子发干,心也越来越焦急:魈到底在哪里?雨下了那么久,他有没有吃饭?镇上没有人见过他,也没人说见过他的哥哥姐姐,会不会受伤了走不掉?

风越刮越冷,山里夜间冷得人牙齿打战,他在某一刻惊觉自己没考虑过:如果找不到魈要怎么办。一时冲动上头的热血忽然褪去,他想到一个更可怕的可能——如果找到的不是活着的魈,而是……

“钟离??!”

熟悉的声音从林间传来,一阵草叶翻动的声音,带着雨鞋踩过水洼啪嗒啪嗒的声响。魈就那么出现在身前,刘海不知是被汗水还是雨水粘湿,像只淋了雨的小鸟。表情还是呆呆的,眼睛微微瞪着,一眨也不舍得眨。钟离知道,这已经是他最惊讶的表情。

“钟离,真的是你吗?”

这么久没见,时间似乎在魈的身上停滞,他还是那么瘦小,不知道是没好好吃饭,还是单纯不长个。

“你……”

“你不是小时候最怕走这条路了吗!”

两人的声音同时响起,钟离被这不合时宜的疑问逗笑,一切困难似乎在找到魈的瞬间迎刃而解,他一下从莽撞、热血上头的大学生变成了那个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钟离,还说着:“那不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吗?而且,你为什么没跟着大家一起撤到镇上?”

魈终于后知后觉反应过来,问:“你是来找我的?”

“怎么?我不能来找你吗?”

被反问的人嘴巴张合几次,最终还是小声地说道:“我以为、你再也不会回来了。”

对这里陈旧的的一切感到厌倦、转而投向更美好的未来,这不是理所应当吗?他努力做出一副严肃的样子,试图说教自己的好友:“而且!为什么要这个时候回来?我不会有事,你才应该多担心一下自己。我是……”

钟离抢先一步说我知道、我知道的,你是山的孩子,但你也会害怕啊。

“虽然魈总不主动联系我,但你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得。”你说不喜欢迟迟未至的冬天、漫长到异常的夏日,你还说过冬雨的惊雷曾把你吵醒,无尽的梅雨季惹得你浑身上下都不舒服。

他像别离那次一样蹲下来,安抚因说了重话兀自不安的魈:“不管你是谁,都有权利对未知与无法处理的事感到不安、甚至是恐惧。没关系,我会陪你一起面对。”

魈似乎是呆住了,钟离一时拿不准他是在消化刚才的长句还是在思考回复。他们分别了太长时间,长到他不知道魈还会不会像小时候那样黏着自己,一切会不会都是自己一个人的自作多情。直到他听到魈嗓音里一点不易察觉的沙哑和颤抖,说着:“我其实……还以为在做梦。”

无论如何也拨不开的乌云、还有再也见不到的人。像极了梦中的无数个没有钟离的黄昏,他独自在一片宽到看不到边的河堤上走、走、走……远方的太阳越来越远、越来越冷,星星没有出现,月亮也没有出现,河堤的水缠着小腿,他精疲力竭,却怕自己懈怠半刻就永远够不到那片余晖。

但这一次不同,钟离千里迢迢赶来,用温暖的手握着他,说害怕也没关系,他们可以一次面对。这一次他终于鼓起勇气,向他的朋友发问:“钟离,你要不要来我家避避雨?”

钟离有些意外,魈的家庭环境特殊,他一直没能去对方家里做客,但眼下似乎也没有更好的避雨方法。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没想到魈的“家”比想象中的还要不同寻常。

是他小时候避之不及的土地庙。

建筑式样已经非常古老,但因为用料考究,所以保存尚算完好。屋顶甚至还是老式的青黑片瓦,魈把站在门口端详的他往里拉:“风雨太大,小心檐边瓦片掉落。”

内里装修很传统,白石板、天井、还有厢房,房内供奉着四具神像。不少地方看起来惨遭风雨侵蚀,供台早已没了香火,神像的颜色褪了十之八九,魈领着他挨个介绍:“这是我的哥哥、姐姐……”他指着旁边一座小一些,靠在大家身边的泥塑,说:“这就是我。”

钟离左看右看、上看下看,愈发觉得那憨态可掬的小泥人模样讨喜:“嗯……没想到你的本体长得还挺袖珍啊。”

“是很久以前雕塑师傅按他自己的喜好捏的啦!”

魈大概用了什么秘法,踏入屋檐后,原本潮湿粘腻的衣服被穿堂风轻轻吹干,他毫不吝啬地把魈夸到耳尖通红、结巴着说:“只能在这里边使用啦……”

“你的哥哥姐姐们呢?我是不是应该和他们问候一下?”

谈到这魈的脸色有些僵硬,最后还是摇了摇头,告诉钟离:“他们不在。我已经很久没有和他们说过话了。”

山里的夜风呼啸,钟离从魈的解释中得知他不在这些年,魈的兄长们为了保护土地接连消逝。庙里没有寻常的被褥或毯子,连原本堆放的稻草也被打湿。他们挤在供台背后避风的角落,分享了最后一块面包与最后一点淡水,然后靠着彼此的体温取暖。

魈靠在他身边,像是要一口气把这些年没说够的补完,他说雷暴劈倒了他们曾经一起乘凉的老树;山林的力量几尽干涸,他说:“我不害怕终点,但我怕自己守护不好这里。”

人们的信仰早已式微,如果当年没有认识钟离,他大概连下山都做不到。这些年他几乎把所有灵力都输送给了山林和大地,却只是杯水车薪。钟离不傻,自然明白魈为什么看起来和当年一模一样:不过是因为把成长需要的每一分营养都抽出来,反哺蕴育了他的大山。

他问魈:“如果我没来找你,是不是就,再也没有机会见到你了。”

魈将脑袋枕在膝盖上,没有星光与月亮的夜晚,钟离只能隐约看到他金色的眼睛,听到他平静的声音,“钟离,我是群山的精粹。我们的消逝并不意味着永远离开,我只是存在于你路过的每一丛灌木,活在你呼吸到的每一缕风里。”

“但是确实想过,如果未来某一天你回到这,我却不能再以这个样子去见你,那一定很让人难过。”

“所以谢谢你来找我、谢谢你还记得我。”

魈的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远,远得像牙牙学语时,母亲为婴孩低吟的歌,天太黑,夜风太温柔。黎明远未到来的时候,钟离牵着魈的手,一点点陷入睡眠。

搜救队的哨声响起时,钟离猛然惊醒,怀里空空的,身后的神像静默、威严。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他想开口喊魈的名字,却因长久没有补水,只发出嘶哑的呛咳。

橙黄色救生衣的搜救员鱼贯而入,对讲机的声音刺耳嘈杂,钟离试图起身,却因之前高强度驾驶与徒步,一下两眼发黑,还没来得及说上话就再次倒了。

再次醒来,是雪白的天花板和滴着水的吊瓶,天已放晴。阳光照在打着点滴的手背,暖融融的。

来不及思考这是哪、什么时候,他挣扎着下床,撑着吊瓶支架踉跄着往外走。

魈,魈还在吗?

尚不灵活的手狼狈抠开推拉门开关,却差点撞上门外站的少年。

心心念念的小土地神在门前抱着几个洗净的水果,正纠结要怎么把门打开。看到他疑惑地皱眉:“钟离?你怎么下床了?想上厕所?”

走廊的电视正在回放钟离救下的婶子对镜头着急大喊:“我们家伢子跑到山里救人去了!快去帮帮他啊!”场景戏剧又魔幻,钟离浑然不觉,甚至伸手碰了碰魈裸露在外,沾着水珠的小臂。终于确认眼前的人确实是实体,才开口问:“你……怎么?在这里?”

“婶子和大家说了你的行踪,搜救队的大家找了上来,我的小土地庙第一次来了那么多人。似乎是第一次发现山上还有这么古老的建筑,打算先记录下来,之后再翻修……也就是说,应该很长一段时间内,我都不会离开。”

除了血糖供应不足一时昏迷的钟离,没有人消失、没有人受伤。

此外,钟离还莫名其妙获得了一个“光荣救人、见义勇为”的称号,记者电话采访了家属,家里奶奶接的电话。老太太这次终于没有在打麻将,而是拎着电话筒微微一笑,深藏功与名:“我找算命的老胡看过,我孙儿能活到九十九,所以想干什么事,就随他去吧。”

许多年后,魈成为了村镇上林草方面的负责人,某种意义上实现了“这座山头我说了算”,钟离则顺利修完了生物质与科学工程学位,搬回乡下在林间继续深造。偶尔魈也会对他的研究提一点自己的意见,比如“这个植株30年前比较普遍,现在基本上都是它的变种……”

故事最后,他们从一期一会变成了长相厮守。

END(?)

2 个赞

彩蛋1:两人第一次见面,魈自我介绍的时候,说的是:“我是魈”,而非“我的名字叫魈”。这里讨了个巧,把“魈”这个字的本意“山间精怪”引伸成了“大山蕴育的孩子”,也就是我们的小土地神魈!钟离当时说了一句“你是什么妖怪”,其实算是误打误撞猜中了一半身份。

彩蛋2:奶奶应该早就知道魈的身份,所以才会说“一条河喝不出两种人”,也不会阻挠钟离和魈一起玩,她觉得能和山老爷做伴,这是孙子的福气。大雨时他说要去“找朋友”,奶奶知道他要去哪,也相信钟离可以解决,所以没有阻挠。事实证明钟离运气确实一直很好。

彩蛋3:奶奶的牌友老胡(会算命那个)后来有了个很宝贝的孙女儿,叫胡桃。那孩子第一次见到钟离和魈就发现了他们的不一般,童言无忌问魈:哥哥你的影子怎么和别人的不一样?让我数一数,一二三四五,你的影子有五层!差点把魈吓跑,抓着钟离问怎么办?她发现了!!
钟离煞有介事地问胡桃:“你看过《火影○者》吗?这是他家人变成的影分身。但是这个秘密不能外露,不然其他忍者就要来找我们麻烦了。”
胡桃信了 。一直到长大发现真相,但是她贴心地没有戳穿这个谎言。

4 个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