弃猫效应

神明离x猫妖魈

流血要素:warning:cp有且仅有岩魈

感谢@一颗菌子 老师的约稿~带薪摸鱼给我摸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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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件家具搬完,正好遇上新邻居过来打招呼。双目生梅的少女蹦蹦跳跳地扬着马尾,从门框探进来半个脑袋:“钟离钟离,你收拾好了吗?”

“快了,只消再打扫一番即可。”钟离环视一圈,地板上只剩下几个装着零碎物件的纸箱子,以及因家具挪动落下的灰尘。“不过眼下寒舍简陋,暂时没法好好招待客人。”

“没事没事!”胡桃立刻摆手,“我就是看看你需不需要帮忙,没想到就赶了个尾。还有就是……”

“你家猫呢?”

她的目光落在阳台,那里被宠物用品填了个满满当当,打扫得很是干净,沾着些许猫咪的气息。

就是不见猫的踪影。

“他啊……”钟离的眼神飘忽不定,卧室却隐约传出某种东西被打翻的淅索声,“他这几天在医院待着。对了,介绍一下,这是魈。”

从卧室正好走出一个绀绿短发的少年,抱着一箱拆了胶带的猫零食。眉心落着紫色花钿,和钟离相似的金瞳,眼角都画着艳丽的红。他冷淡地冲胡桃点点头,将箱子塞进紧挨着阳台门的柜子里。钟离自然地拦住他合上柜门的动作,取出一根猫条捏在手中。弯腰时的袖子恰好扫过少年手臂,他似乎轻微地抖了抖,将高领衣往上提了提。

胡桃新奇地上下打量几眼,轻而易举地将他们误会成有血缘关系的亲人。她简短做了个自我介绍,又将话题扯回心心念念的猫咪身上:“猫猫生病了?还是……送去绝育了?”

魈一下没站稳,险些当着女孩的面表演平地摔。他欲盖弥彰般整理起阳台,猫砂袋子拆得稀里哗啦。

钟离轻咳一声,才克制住自己失控的嘴角。

“是的。”他正色道,“猫猫送去绝育了,等他伤养好了,我再请你过来撸猫。”

阳台的噪音立刻上升一个八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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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胡桃离开,钟离再控制不住表情,右手虚握成拳抵在嘴边,堪堪咽下些许笑声:“她倒是提醒我了。魈,需要送你去做绝育吗?”

少年本就轻声打着呼噜,闻言喉咙滚动得越发急促,耳朵都趴了下去。

“妖是不需要绝育的。”

他板着脸回答,耳朵自暴自弃地从头发里钻出来。钟离分明知道他不是普通的猫咪,完全能克制住自己的生理习性,偏生喜欢明知故问,不求作答,更像种……戏弄。

这人似乎非常乐于用猫咪的习性刁难他,毫无自觉地撕开猫条,冲魈做出“过来”的手势:“要吃点零食吗?”

猫的脸颊浮上一层薄红,眼神凶得像要吃人。他不情不愿地挪过来,却没像过去那样变回原型。

魈跪伏在钟离膝头,舌头将挤出的肉条卷进嘴中。他舔得很认真,像只真正的猫一样,在等不到喂食时轻咬袋子表示催促。然而他半眯着眼,连关节都泛起羞赧的粉,四肢微微颤抖着,怎么都是幅被欺负狠了的模样。

这下无措的换成钟离了。手里的猫条袋子一下成了烫手山芋,啪嗒一声落在地上。像炸弹爆发巨响,再不堪羞耻的猫全身都炸起毛来,眨眼间变回原型,缩进沙发底下,如何也不肯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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魈不是钟离捡的。那天他照例下班经过小区——搬家前居住的小区,正好看到邻居家的孩子蹲在草丛前,小声地咪呀咪,似乎是想将灌木里的东西哄出来。

“钟离先生。”看到熟人,她条件反射地挡住身后,想起没有掩饰的必要,又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

“是只小猫。”她主动侧开身子,“好像受伤了,身上全是血。我想把它带去医院,可它太凶了,不敢碰。”

藏身灌木的玄猫色厉内茬地弓起身子,毛发黑得发青,眉心的紫毛印了枚菱形。它的状态比糟糕还要严重,四肢打着颤,血块成片成片地结在身上。

钟离轻轻蹙了蹙眉。

“我来帮你吧。”

他没有一点掩饰地迈进草丛,两根手指捏住猫的后颈,将懵圈的小猫提溜起来。甘雨傻乎乎地瞪他,直到反应过来的猫咪拼命在手心挣扎,才想起打开提前准备好的纸箱。钟离的手指不经意抚过猫咪结块的毛发,指尖捻起一缕妖气。

“这孩子就交给我吧,我会把他送去宠物医院。”

他微笑着安抚道,手掌盖起纸箱,将乱窜的猫咪关在里面。猫爪子疯狂地挠着纸箱,差点将箱子掀翻过去。

“还挺凶。”

等女孩消失在视线外,钟离才收敛起笑容,意味深长地瞥向还在颤抖的纸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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猫伤得很重,不知是遇上了野狗还是什么,浑身上下满是咬伤与抓痕。似乎是感知到这几个人类没有伤害它的意图,它慢慢平静下来,由着医生给伤口缠上绷带。

医院里救助的动物太多,实在容不下哪怕一只又瘦又小的猫。钟离干脆买了航空箱,连带着宠物用品一起,将猫打包回了家。

“你叫什么名字?”

他蹲在小口咽着猫粮的猫跟前。

猫的耳朵动了动,对他的问题熟视无睹。吃饱喝足,它慢慢退进猫窝,将自己整个藏进黑暗,只留下一对闪闪发光的细瞳。

钟离也不去揭穿,像对待只真正的应激小猫那样,给它添了水和粮,留出一片空间。

按着一贯作息躺上床时,他不可避免地想起对小猫的处置。现在还不急着处理这只伪装成猫咪的小妖。那个小姑娘常来串门,送些水果或者家里做的食物,才送出去的猫眨眼没了踪影,也不太好向她交代。

如果这小家伙不打算作什么妖,也许可以考虑放它一条生路。

当微不可查的脚步声逼近,钟离还是叹了口气。

直到所有声音睡去,小妖才将脑袋探出猫窝。月光下的影子逐渐拉长伸展,变成一位少年的模样。他活动活动有些伸展不开的四肢,竖起的瞳孔望向寂静的卧室。

床上的人已然熟睡良久,胸膛规律地起伏着。猫妖踮起脚,飘一样走到床头,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男人的睡颜。

美梦的气息肆无忌惮地挑逗起嗅觉,猫妖在霓裳的香味里深吸一口气。他伤得很重,内里亏空过度,黑色的诅咒现在还在撕咬伤口。如果吃掉这个人的魂灵,多少能减轻疼痛的负担。眼下他的处境并不乐观,不尽快恢复伤势,迟早有性命之虞。

跨坐到男人身上时他短暂地犹豫了几秒,扼住喉咙的爪子像失去了力气,怎样也狠不下心。毕竟这个男人也算救了自己,他却连句道谢都没有,反而垂涎对方的性命。

或者只吃掉他的美梦……?虽说对身体亦有损伤,休养调息一段时间,也能补回损耗的精气。

他终于说服了自己,唇瓣贴近男人额头,强行扼住自己想将对方脑髓也一并吸出来的欲望。身下人这时睁开了眼睛,露出不似人类的尖锐瞳孔。

“你本来有机会逃走的。”

属于神的气息排山倒海地压过来,像一座山在眼前崩裂坍缩。猫妖从耳朵到尾巴都炸开了毛,恐惧在血液里尖叫,他本能地做出了最正确的选择:转身逃跑。

还是晚了,岩元素凝成的锁链攀上他的四肢,冰冷的触感让猫妖想起蛇这种生物,同样擅长用缠绕和绞刑杀死猎物。他的反抗微弱得可以忽略不计,脸被狠狠地掼倒在床,有床垫缓冲也觉得疼痛。神用膝盖抵住他的后腰,岩锁将手腕捆在身后。

“你叫什么名字?从哪来的?出现在这里有什么目的?”

挣扎无果,猫妖愤恨地瞪着钟离,紧紧抿着嘴,摆出拒不配合的姿势。钟离干脆利落地卸掉他的肩膀,猫妖痛得流出泪来,嘴唇咬出点点血珠。

“……四处流浪,没有目的。”

他唯独跳过了第一条问题:“你不抓我,我早就离开了。”

“你会被那个女孩捡走,然后在半夜像对我一样杀掉她。”

“没有想杀你!”

“至少有损我阳寿。”

猫妖似乎很想反驳,喉咙滚动一声,自暴自弃地闭上眼睛。妖与神这两个种族积怨已久,落在彼此手中,只有被折磨至死的下场。也怪他道行太浅,没发现这个“人类”竟由神明伪装。

岩元素攀上脖颈时他挣扎了几下,突然觉得挣扎也索然无味。就算从这神明手里活下来了又能如何?他侥幸从梦的女主人手中逃脱,可也身负重伤,被捉回去是迟早的事。猫妖见过女主人折磨叛徒的手段,她赤着脚踩过那些破碎的烂肉,像踩着一张鲜艳的红地毯,走到他的面前,涂着红指甲的手捏着他的下颚,悠然地端详猫妖惊惧的眼神,脖颈下的血管都在战栗。

“我不会放过你的。”

逃走时,风卷来梦神癫狂的笑声。每当他以为安全,笑声就会如影随形地缠上脖子,勒得他呼吸困难,几乎要因不存在的凶器窒息而死。不止一个瞬间,他都在想这样死去也好,可死亡一如既往地在地平线徘徊,只有因求生本能下意识松开的手在眼前颤抖。

这样死去也好。不多做抵抗,痛苦就会无知无觉。

猫妖于是放松了身子,嘴角甚至溢出一抹浅淡的笑意。动手吧——他在心底数着计时,等待岩石割开他的血管、挤碎他的喉咙。

——动手吧。

让我安静地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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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离没有让他如愿死去。也不知这位神明打的什么算盘,岩元素在猫妖的脖颈环绕一圈,变成一枚黑色的项圈,镶嵌一颗圆润如猫眼的黄玉。似乎不太满意,他的指尖金光一闪,又凝出一颗小小的铃铛。

铃铛在耳边响起时,猫妖才意识到钟离对自己做了什么。他愤怒地、或者可以称为绝望地扑向钟离,尖牙对准了神明的脖颈。但钟离只是皱了皱眉,他就一下子栽在对方身上,眼前发黑,许久没缓过神来。

那枚项圈封锁了他的妖力,岩印端正地印在正中,随钟离心意发动惩罚。不疼,只会让他失去所有力气,支起胳膊都费劲。

许是看出这只小妖有求死之心,钟离才会用这样的方式施以惩戒。而对猫妖来说,没有什么比连自己的身体都无法掌控更令他恼怒。锁链与镣铐亦使他想起某些刻意掩埋的记忆,血腥气息还未散尽,就赤裸裸摊开在脑海里,他情不自禁地发起抖来。

然而想象中的折磨并未到来。第一天他被关在了客房,锁链固定在床头,长长一条拖在地上。猫妖呲牙咧嘴地冲屋主发火,屋子里一切有碎掉可能的东西都被砸了个稀巴烂,摆在床头柜、价值不菲的花瓶残骸正落在钟离脚底。温和的男人破天荒沉了脸,被猫妖掐着脖子暗杀时都不见有这么生气,却也没扬起鞭子或者其他刑具。钟离将失去力气的他扔在唯一还算干净的床上,不算粗暴也没有多温柔,再独自清理掉每个角落的残渣,好像自个儿才是被欺负狠的那个。

尽管对方一言未发,猫妖还是从他抿平的嘴角读出些许委屈来。他莫名觉得心虚,险些被一闪而过的内疚吓到栽个跟头。可惜这个男人惯是不肯吃亏的,屋子里的家具被换成了买回来的猫咪用具,笼子和猫碗都被岩元素加固了一遍,爪子挠上去,反而劈了自己指甲。钟离每天都会笑眯眯地往碗里添上猫粮,在猫妖反抗时废掉他的力气,强行给他灌下食物。

“你要是现在死了,我不太好向那小姑娘交代。”

说这话时,钟离正用手掰开猫妖的下巴,将羊奶泡软的猫饭往他嘴里喂。小猫爪子无力地搭在他的腿上,被剪平的指甲连一根线头都抓不开。伪装普通猫咪时他还能装模作样地嚼几口猫粮,如今被点破真身,钟离还要像养猫一样待他,乐此不疲地以这种方式作弄自己的小俘虏。猫妖早被他折腾得没了脾气,恹恹地伏在膝头,任由钟离作弄。

瞧着了无生趣的。哪怕钟离用手拢住他的脖颈,猫妖也只是本能地绷直脊背,又视死如归地闭上眼。直到脖颈的垂坠感一晃,铃铛在耳边嬉笑,猫才会敷衍地张开嘴,挤出一声有气无力的“哈”。

他是真的希望那个叫甘雨的女孩尽快过来“验货”,好让自己早日解脱,甚至难得装起乖来,没冲着“咪咪咪咪”唤他的小姑娘亮出爪子,象征性蹭蹭她的裤腿。

“好乖。”

女孩欣喜地低呼一声,轻轻抚摸他的毛发:“钟离先生,你给这只小猫取了什么名字呀?”

钟离和猫都愣了愣。

“……魈。”神明先生眼睛一转,就给小妖安了个称呼,“左鬼右肖。”

“在异邦传奇里,魈之一字代表遭遇苦难、饱受淬炼的鬼怪。他也算经历诸多,我便起了这个名字。”

对着甘雨说这话时,他的眼睛落在猫妖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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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依依不舍的女孩后,变回人形的猫妖生无可恋地卧在沙发上,长长一些的指甲有一下没一下地刮着真皮座椅。甘雨一句“等魈伤好了,我也来帮先生找领养”又将他的性命延续到伤势痊愈,而钟离似乎是打定主意要陪这个人类女孩把家家酒玩到底了。

“你若配合治疗,也不至于落到现在这种境地。”钟离递来黑酸酸的药汤,岩元素在另一手凝成长长的锁链。

“你分明知道人类的药物对我不起作用。”

他的伤口缠绕着恶神的诅咒,用非人之物熟悉的术语来讲,是为业障。吞噬美梦是唯一能缓解伤痛的办法,或者人,或者神的性命。

“这不是宠物医院开的药,是我配的。”

药汁锲而不舍地在眼前晃悠,大有他不肯配合,就强行灌下去的意图。魈眼睛一闭,夺过药碗一饮而尽。

被那碗连气味都在发苦的药汁涩出眼泪时,魈莫名觉得荒谬,他们认真地讨论如何治愈他的伤势,却是为更不留痕迹地杀死他。

“魈。”

猫妖的耳朵动了动,飞来一个“你又想做什么”的眼神。

“我还以为你会讨厌这个名字呢。”钟离笑着眯起眼睛。

“都是你的阶下囚了,我还能反抗不成?”魈干巴巴地反驳,心里却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这样啊……”

对方拖长了声调。

“你的真名有异。”

不是疑问,语气肯定得让小妖毛骨悚然。惊雷劈头盖脸地砸下来,陶瓷碗开出破碎的花。神明居高临下地俯视他,仿佛俯视一只走投无路的困兽,薄唇划出鲜艳的弧度。魈恍惚地想,之前他怎么没发现,这人的唇瓣竟然如此艳丽?

一如他身上挥之不去的霓裳清香,赤红娇艳欲滴,根茎缠着层层叠叠的尸体。

神明蛊惑的容貌从顶上落下来,金色的竖瞳不断在眼前放大。身体本能地战栗,魈却着了魔似的,陷进那片金阳。修长的手指划过铃铛、扣上锁链,在他以为会合拢住脖子时抚上面颊,体温最后逸散在发顶。

钟离好心情地揉上猫妖的耳朵,听见对方不受控制地打着呼噜,眼睛迷蒙地半眯着,掩饰自己抬头本能的表情欲盖弥彰。

他又露出促狭的、魈看不懂意味的微笑:

“看在你今天表现良好的份上,我可以给你一点小小的奖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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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离说的“奖励”是放开了魈的活动范围。锁链的末端消失在空气中,能让他自由地进入任何一个房间,却又恰好碰不到最接近外界的墙面。

被允许在客厅活动后,魈才知道这个装成人类的神明竟然还要上班。钟离每早晚各过来探一次监,一周有固定的两天出现频率会高些。他开始以为是对方不想见他,走出客卧才知道,高贵如神明也只是个朝九晚五周末双休的社畜。

“外边”的非人生物活得这么艰辛吗?

自幼年就被奴役拘禁的小妖刷新了自己的世界观。

他无意识地玩着颈下锁链,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后,又嫌弃地撇开。锁链上的神力波动未被主人掩盖,魈研究了几天,才发现里面刻着隐晦的契约,从接受“扣上锁链”的动作开始,他就默认了自己被限制在屋子内。至于违背契约会遭致何种惩罚,魈不认为自己有试错的余地。

阴险的神,狡猾的神。完美加深他对神的每一个刻板印象。魈越发觉得钟离像个光风霁月的伪君子,表面光鲜亮丽,内里一肚子坏水。他这个可怜的小妖怪被玩弄于股掌之间,逃不走,死不掉,日夜坐在玻璃隔绝的牢笼里,窗外风景又播放一天的静画电影。

夕阳落下电影帷幕,虫鸣逐渐盖过鸟雀啼叫,一肚子坏水的钟离先生却还没回家。魈一个人窝在摆在阳台的懒人沙发里,抱着抱枕蜷成一团。发现他喜欢呆在阳台,钟离就往家里添了个懒人沙发,棕红的颜色,外形像只憨头憨脑的龙。魈心底嘲笑这龙长得像条红薯,却格外喜欢把自己埋进红薯龙胖胖的爪子里,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

眼下他没打瞌睡,耳朵和尾巴都有气无力地耷拉着。他低低哼了一声,不想承认自己竟有些想念那个恶劣的狱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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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回来得确实有些晚。晚高峰又路遇车祸,车子在高架桥上堵生堵死。钟离不止一次想过直接飞回家,奈何把座驾扔在马路上也不怎么道德。等道路终于疏通,饶是他方向盘打得起飞,也比平常晚回了将近三个小时。

家里没开灯,外边霓虹反射在地板上凄惨戚戚。早晨就摆在餐桌上的饭菜依旧一口未动,岩元素的流动拖到阳台,玄猫小小地蜷成一团,前爪将脸捂个严严实实。

“魈?”

猫不理他,猫把脑袋埋得更深了。用手指拨拉他的毛发,反而嫌弃地把自己盘成一个标准的圆。

“回来晚了是我不好。”钟离轻轻揉着他的耳朵。

听见“车祸”两字时魈挪开胳膊,悄悄露出一只眼,又搭了回去。

至少不抗拒触碰了。钟离捞起猫妖,熟练地抱成不让他难受的动作:“晚上想吃点什么?”

魈下意识把目光落在已经空掉的猫碗上,又心虚地低下头,说,“我已经吃饱了。”

钟离还是坚持熬了一锅肉粥,果腹的同时不忘用勺子小口小口地喂猫。魈不堪其扰,强行从他怀里挣出来,铃铛发出凌乱的尖叫:“我又不是真的猫!”

“是嘛。”钟离笑眯眯地应了一声,表情真挚,语气却平淡得敷衍。猫妖恨得牙痒痒,心底天人交战了半天,终于在伸爪子和躲沙发底选择了坐下来吃饭。

他没什么胃口,但还是强迫自己喝完那碗略显浓稠的粥。

钟离没有那么多顾忌,比魈先一步吃完夜宵,撑着脑袋看他用餐,再将饭盘一并放入水池清洗,像这个把月以来的每一个晚上那样。而魈已经习惯了坐在桌边等他,踩不实地面的腿小幅度地晃荡,哪怕他也不知道这份行为有何意义。打扰完毕厨房的钟离擦干手,赞许似地,揉揉他的头发。

猫没忍住眯起眼,像完成了一项例行的任务,尾巴尖都发散着愉悦的气息。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光是控制自己不把尾巴缠到对方身上都竭尽了全力。

这份愉悦在看到那碗连理镇心散时消失得无影无踪。魈的神色肉眼可见地垮下去,恹恹地接过药碗,一饮而尽。钟离只当他是讨厌苦味,早有预料地塞过来两枚蜜饯。丝丝甜味在嘴里弥漫,逐渐湮灭了踪迹,仅剩经久不绝的苦涩在舌尖化开。

等熄了灯,盖上被子,被窝里又钻了个人进来,带着些许夜幕的寒气。钟离手一摸,猫一下绷紧了身子,低促的惊叫断在声带中。

他不动声色地放开尾巴,假装淡然地掩饰那一瞬间的尴尬。

“魈?”

偶尔他也会抱着变成猫的魈睡觉,毕竟那身柔软的毛发实在让人爱不释手。自然有捉弄的意思在内,小妖的心思太好猜了,像猫一样喜爱抚摸和梳毛,却还惦记着自己妖怪的身份,虚张声势地哈气,将心虚推脱给两人实力的悬殊,好像承认“喜欢”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事一样。

钟离对他们的身份没什么实感。妖与神的恩怨源于世代未熄的恩怨,但在活了六千多年的神明眼里,从来不存在什么能持续千百年的恨意。他对妖的不耐更多源于这一种族耽于罪孽的劣根性,不想被这群潜在的危险分子打扰平静的生活,仅此而已。

演戏给甘雨看只是个借口,至少没必要演上几个月。没有人类能与他建立长久的联系,他们短暂而脆弱的生命不比蜉蝣长多少年。钟离也从未因长久居于人群之中,而对他们产生什么认同的情绪。他是藏在人中的异类。

他只是在那天偶然地、对只有自己的屋子感到厌倦,才没有在第一时间处理掉这只伤痕累累的小妖。

魈很合他的心意,无论是人形还是原身,少年只是站在眼前都是道赏心悦目的风景,眉眼凌厉,消去眼角几分妩媚,张牙舞爪的样子却显笨拙而可爱。靠着沙发发呆时,或者趁他背过身偷看时,自以为隐蔽地探出脑袋,又飞快摆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完全没注意自己的小动静被看得干干净净。变成猫时他能坦率一些,或者说,像卸掉了什么包袱,抱在腿上时象征性挣扎几下,没有半小时就开始呼呼大睡,四肢毫无风度地晾在半空,露出软软的肚子。即便越过界线戳弄他的肚子,也就得来一声哼哼唧唧的抱怨,又翻了个身,爪子扒住主人的胳膊。等魈睡醒,他们又变回神明与俘虏了。

但无论是哪种形态的魈,都不是会爬他床的性格。即便业障发作,痛得在自己房间打滚,他也死死咬着声音,不给自己向神明求助的选择。今晚他甚至没变回猫,埋在被窝里蛄蛹半天,谨慎地划出半个枕头的间距。冷风从他们中间呼呼地往里灌,猫打了个哆嗦,把自己蜷得更紧了。

“钟离……”

他第一次主动喊出钟离的名字。黑暗无法阻拦神的视线,小妖的嘴唇嗫啜几下,没了下文。

神明叹了口气,伸出胳膊,把全身僵硬的猫妖往上带了带,拥抱强势地吞掉两人中间的空气。

“怎么了?”他一下一下抚着魈的头发,捻起一缕长过肩膀的发丝,盘算着周末带他去剪下头发。

少年依然闷闷不乐,半晌挤出气音织成的“没事”。他的伤势好了个七七八八,唯有业障是个难以解决的大麻烦。钟离猜测诅咒被施加在魈的真名上,才能顽固到连他都无法根除。业障唯有施咒的神明可解,钟离能做到的也只有用自己的气息隔绝外界,迫使那位神明无法通过真名继续施加折磨。

他在心底检索这份诅咒可能源于哪位认识的神明,突然福至心灵般,察觉到小妖这些时日茶不思饭不想的根源。

察觉到胸腔的震动,魈迷惑地抬起头,不解钟离怎么突然笑出声来。钟离点点他的鼻尖,将猫搂得更紧一些:“睡吧。”

“不杀你了。”他补充道。

跳脱的回应撑大了魈的眼睛。半晌,小妖轻快地应了一声,尾巴固执地摆脱被子桎梏,绕上神明的胳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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魈难得睡了个好觉,醒来时身侧的余温已经散得差不多了。餐厅摆着两菜一汤,都是他心仪的口味。还有一碟炸好的鱼干,下面压着龙飞凤舞的两个字:“奖励”。

惯例的“贿赂”。每当魈表现乖巧时,钟离都会准备些小小的奖励,鱼干、罐头,或者出去走走的权利。魈很少碰钟离留下的食物,起初因为戒备,后来源于不安。但他今天握起筷子,将饭菜吃了个干干净净。很少进食的猫胃口也不大,即便早餐的备量并不多,剩下那碟小鱼干如何也吃不下哪怕一条。魈抱着鱼干卧到阳台,顺手从书房偷了本能看懂的小说。

他很难形容自己的雀跃,只因那简简单单的四个字。钟离不会杀他,意味着他可以留在钟离的身边,很久很久,久到他不想去思考是否会有分别的一天。他喜欢钟离,喜欢抚摸,喜欢拥抱,喜欢钟离给予的一切,连项圈与铃铛现在看来都格外可爱。那是钟离给他戴上的,是钟离亲自为他扣上的锁链……

魈被这突如其来的念头吓了一跳,半晌,才崩溃地低声尖叫,脑袋撞进红薯龙柔软的肚皮,好像这样就能把发烫的脸温降下去。心底似乎有无数爪子乱挠,嘲笑他这么轻易被俘获,附和他每个等待傍晚降临的煎熬。

“钟离……”

他又无意识地吐出那个名字。有时钟离会在周末带他出去散步——以猫的形态,他亦步亦趋地跟在男人脚后,或者干脆卧在怀里,趴在他的肩上,听见甘雨、还有其他似乎和钟离关系不错的人打招呼,喊他,钟离先生。

“……钟离先生。”

魈翻了个身,思绪涣散出去。

钟离会允许自己这样称呼他吗?

爪子扒拉玻璃的声音又出现了,不是大脑自行拟造的幻想,真正地来自于阳台外边。几只流浪猫端端正正卧在玻璃门那段,准时准点,扒拉着靠近猫碗那侧的门。

“……馋猫。”魈点评道,还是顶着锁链的拉扯,给窗户开出一条缝。猫咪们下饺子一样钻进来,轻车熟路地拱起猫粮。最慢的那只才生过孩子,抢不过其他猫,脑袋一转,主意打到魈的鱼干上了。

魈险些没被它气笑。他把鱼干举过头顶,尾巴拖来猫粮袋子:“这、是、我、的。”

他一边倒粮一边强调:“这才是你的。”

猫当然能听懂他的话,但它歪歪脑袋,假装听不懂地往魈胳膊上扒拉。魈又一次狠心推开它和另外几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猫咪,看到玻璃门外还趴着几只跳不上窗的幼崽,心一软,分了几条鱼干给那只分娩不久的母猫。

“给他们吃。”他拍拍猫的脑袋,幼稚地将一条鱼干塞进自己嘴里,“剩下的总该归我吧。”

猫咪咪咪咪地表示听懂,翻过窗户喂自家崽去了。

魈这才有心情回味鱼干的香气。黄鱼烤得外焦里嫩,味道照顾了猫咪的习性,没有放盐,但似乎加过其他调味,比热水焯过的鱼肉好吃得多。魈又嚼了一条,心想,难怪猫们都更喜欢钟离炸的鱼干呢。

说来也是惭愧,钟离买来的猫粮几乎都进了这群流浪猫的肚子。魈记得自己第一次冲钟离卖乖,是因为他不节制地喂猫,将才拆封不久的猫粮挥霍得干干净净。钟离笑他贪嘴,还是炸了一锅鱼干当零嘴。等那天晚上回家,看到本该是几天食量的鱼干一条不剩,还有因心虚坐得端正的猫妖,饶是一向克己复礼的钟离也没管住抽搐的嘴角。但他好像默认了魈的“大胃王”属性,依着他“一天”的饭量当做听话的奖励。

……简直就是黑历史。

魈又捂住脸。猫咪们不知所以,趴在他的脚边,脑袋蹭他的裤腿。手指刚埋进小猫柔软的毛发,它就抬起头,眯起眼睛往后仰,醉醺醺的样子。

钟离摸他的时候,也会看见他露出这样的表情吗……?

魈的思绪又飞出去了。

喂饱了流浪猫,小妖做贼心虚地把它们赶出阳台,清理干净猫咪们留下的痕迹。魈踮着脚,把窗户按回原位,忙得满头大汗,还未松口气,就对上甘雨的眼睛。

阳台后面隔了一片树林,一般不会有人经过。现在正是中午,按理也不是甘雨会在家的时间。女孩怀里还抱着课本,额头布着细密的汗。她惊恐地打量着颈戴项圈的少年,一步一步往后移,视线对准后面的房屋。

“……等等,不是你想的那样!”

锁链将他限制在屋子里,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女孩越跑越远。他急得团团转,鼻子突然嗅见一道熟悉的气息。

属于另一位神明的气息。

嗡鸣在脑袋里炸开了花,魈听见自己牙齿在疯狂打战,手脚冰冷得发木。要告诉钟离……电话、电话在客厅,那个恶神找上来了,快跑,不要回来……

恶神的气息却远去了。不是冲着他来的,太好了,从她离去的方向看,是去找、去找……

甘雨。

听不见的惨叫从四面八方压下来。

他不知从何生出的勇气,身体先于大脑做出了行动。项圈勒得魈喘不上气,契约再控制不住猫妖激烈的反抗,绣于锁链的金纹一道道崩裂开来。他终于拿回了妖力,连同被锁住的自由。

正在会议上宣读报告的男人脚下一个踉跄,险些跪倒在地。

“钟离?钟离——!”

同事叫了好几遍,钟离才从眼冒金星的状态里恢复过来。

“没事,可能有些……贫血。”他虚弱地摆摆手,“我可以先休息一会儿吗?”

领导欲言又止地给他放了个假。透过窗户倒影,他看见自己面无血色的脸庞,嘴唇隐隐发青,是被契约反噬的征兆。

手机里躺着一通未接来电,没响几秒,就被那端无情挂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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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女孩已经失去了意识。鲜血在地面上纵横,鞋底沾满了黏腻的恶心触感。眼前一切都被染上了血红,景象影影绰绰,唯一清晰的是女主人令人作呕的笑颜。

“离家出走这么久,真是个坏孩子。”她抚上脖颈的疤痕,蜈蚣形状的伤口一直蔓延到嘴角,“我都原谅宝宝冲主人伸爪子了,可你竟然还敢逃跑。宁愿和人类混在一起,玩过家家。这么喜欢她吗?”

业障在身体里燃烧,所有逃跑时留下的伤口都如蚁噬般痛入骨髓。摇摇欲坠的妖力只能起到心理安慰的作用,涂着鲜红的细指轻而易举地穿透防御,掐住了魈的脖子,项圈在柔若无骨的手里嘎吱作响。

女主人的面容扭曲了一瞬。

“我对你这样好!甚至没有杀你!”她终于撕掉那张虚伪的脸皮,发疯似的尖叫,尖锐的指甲将项圈撕成碎片,“我唯独留下了你的性命,宠爱你、包容你,你却去找新的主人!”

“全是他的气味,脏,脏死了!”指甲险些刺进魈的气管,猫妖脆弱的脖颈已鲜血淋漓,而梦依然不罢休,似乎要将另一位神明触摸过的每一寸皮肤撕扯下来,“你以为躲在他的气息里就能不被我抓到了吗?你怎么敢逃?怎么可以逃!”

她不理会魈在自己身上留下的伤口,神经质地重复着那两句话,突然痴痴地笑起来。

“没关系啦,宝宝。”她温柔地折断小妖的爪子,指甲划拉进翻出皮肉的伤口,听见他抑制不住的惨叫,怒火才得到些许释放,“就算把皮揭下来也没关系的,等你长好了,还是主人最爱的好孩子。主人原谅你了,主人会原谅你的。我们回家去,好不好?”

魈已经完全被痛苦淹没,充血的嗓子连惨叫都像浸在海里,却还是本能地做出抗拒,回光返照般,软趴趴的双手攥住了枯萎的野草。

诅咒凝结的鞭子在身上绽开,恶意扒着悬崖,要将魈推进更深的梦魇。女主人反而平静了下来。

“逃是没有用的,■■■■。”

真名一个接一个字地砸下来,本该是祝福的馈赠变成永世不得解脱的咒怨。女主人的薄唇在几近昏厥的视线里一开一合,阴魂不散地在耳边飘荡:“你的真名在我这里。你是我的,永远别想从我身边逃走。”

她拢住魈的脖颈,神的气息在血肉模糊之处凝结,变为艳如石蒜的项圈。梦的女主人露出充斥恶意的笑容,指尖光芒闪烁,捏出一枚小小的铃铛。她在魈的耳边摇起铃音,叮铃叮铃,轻而易举地击碎猫妖最后的希望。

“■■■■是我的。”

那孩子终于疯掉了。如她所愿地,被怨恨与绝望蒙蔽了耳目。抬不起手,直不起身,他发狂地用牙齿咬她的脖颈,撕扯她的衣服,两人混在一起的鲜血涂在他的脸上,狰狞如森罗地狱里爬出的夜叉。

“我不是……!我不是——”

仿佛被抽空了所有生机,魈呆愣地、软绵绵地跪坐在地,失去了意识。

.

意识好像在深海里泡着,除了漆黑只剩漆黑。魈甚至不知道自己尚处昏迷,还是已经睁开了眼睛。他想抬起手,却连自己的身体都感知不到。

多久了……?

没有人给他回答,他也没有探寻的力气,只是漫无目的地在一片死寂中漂浮,没有来处,没有去向。——为什么还没有被虚无吞噬?

大概是想让他连死前都不得好过,走马灯违背意愿地浮出记忆水面,一帧一帧播放着他记住或遗忘的事情。魈远比自己以为的平静,或者说麻木,看着那些痛苦的回忆摊开在眼前。

都结束了吧。他想,真名束缚了他的命理,连他死去的权利也一并剥夺。他从梦的手下逃走,却不知自己该去往何方,浑浑噩噩地逃亡,凭借本能维持生命,等待意外或者谋杀先一步夺走自己无意义的生命。

如果没遇到钟离、如果遇到的不是钟离,他应该很早就死掉了吧。

他在最想死的时候遇见了钟离,又在最想活的时候迎来了死亡。多讽刺啊。

上天待他,何其不公。

钟离现在又在做什么呢?是会以为他背离了契约,还是会看见他倒在血泊里的尸体?他会生气吗?会难过吗?会愿意记住这只朝生暮死的小妖吗?

思维意外地活跃起来,想象勾勒出许多张毫无逻辑的画面。他希望钟离知道自己已经死去,又不希望他知道。被误会背叛令他胆寒,可他也不希望对方会因自己的死黯然神伤。

也许自己对钟离没有那么重要呢?他如此安慰自己,心田长出一枝苦涩的酸枣树。也许他转眼就会忘了自己,几月相处对不知存在了多少岁月的神明来说,太不微不足道了。

明明这样是最好的结果。魈让自己挤出微笑,眼泪却无知觉地泛滥。

——他不想死。不想被误解,不想被抛弃,不想被遗忘。

他不想接受这个苦涩荒诞的结局。

黑暗在泪水里摇摇欲坠,终于落下一粒晶莹的琉璃。冰凉浸润了眼角,被属于皮肤的温度蒸腾起水汽。魈迟钝地睁开眼,看见摇晃的天花板,还有钟离浓重的眼圈。总是文质彬彬的先生似乎连脸都未来得及洗,下巴冒出清晰的胡渣。魈的意识还在神游天外,第一时间想到的竟然是,原来神也会长胡子啊。

“你怎么样,有没有哪里疼?能感觉到自己的手吗?嗓子痛不痛?”一连串的问题砸下来,少年本就发晕的脑子更加迷糊了。他愣愣地点头或摇头,终于从死角旮旯里掏出昏迷前就在关心的正事:“甘雨她……”

“已经送去医院了。她没受到太多神力影响,治疗起来也容易。”见魈状态不错,钟离总算长出一口气,“我请在医院工作的神明朋友多关照她,应该很快就能康复。有关你们的记忆会找机会一并抹去,她不会记得那些的。”

魈轻轻嗯了一声,又不合时宜地想,现在的神都过得不容易呢。

“……她呢?”

其实不用多问,魈也能察觉到她的下场,真名被束缚的感受已经消失,只意味着掌管他性命的神明身陨道消。然而业障依然在体内盘旋,甚至有愈演愈烈的迹象。若非有着钟离的神力镇压,他大概已经因疼痛昏死过去了。

钟离欲言又止。他无法理解为何世上会有如此绵延不绝的恨意,一如为何会有人将扭曲到恐怖的诅咒称作爱欲。梦的女主人最后看了眼血肉模糊的小妖,似眷恋,似忌恨,接着,果断将利爪插进自己的心脏。

她宁愿死,也不愿解开魈身上的业障。

钟离看不懂那份爱恨交织的绝望。

.

魈平静地接受了自己或许此生都要与业障相伴的现实。他与梦纠缠得太久,几百年,或者上千年?再怎么抗拒,他也不得不承认,自己也许是世界上最了解梦的人——也许甚至胜过她自己。就算没法拉着他一起下地狱,她也要他在人间的炼狱里永世不得超生。

因此,他只是轻轻靠上靠背,放任了疲惫流落。

宽大温厚的手掌覆住胸口,像哄被噩梦惊喜孩童那样,有节奏地拍着被子。魈闭着眼抓住那只手,摆到脸侧,温顺地蹭了蹭。像卸下了沉重的包袱,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

“钟离……”

“嗯?”

“……先生。”

少年在阳光里喃喃自语,睫毛轻轻颤动,仿若破茧欲飞的幼蝶。

.

依靠钟离的神力日夜温养,魈的身体终于有了好转的迹象,只是暂且无法进行长时间的剧烈运动。甘雨也挨到出院的日子,坐在轮椅上冲钟离问好,目光落到魈脸上,有些迷茫地皱起眉。

“你是……?”

“魈。”魈主动伸出手。

小姑娘礼貌地回复声你好,把疑虑压进心底。她现在也是个不能受凉的病秧子,没寒暄几句,就被家人推进屋子。防盗锁落下瞬间,墨发的少年冲她张开了嘴,看口型,似乎是——

“对不起……

谢谢。”

“……真的要搬走吗?”魈收回视线,“是因为我才……”

“不能说没有,但也不是非常紧要的理由。”钟离示意他先把自己最重要的东西塞进行李箱,“我已经在这里住得够久了,本来就准备换个住址。”

神明的相貌百千年不变,一个地方待久了,难免会受到怀疑。

魈点点头,依然魂不守舍的样子。钟离看他迷迷糊糊地在客厅里转圈,突然起了戏弄的心思。

“还记得甘雨说,要给你找领养的事吗?”猫果然被这句话吓得惊慌失措,极大地满足了钟离蠢蠢欲动的坏心思,“我和她加了好友,聊过几句,是个挺有善心的女孩。她愿意收养几只你喂的猫,养不过来的,也会帮它们找领养。这也需要你的帮忙,搬家之前,正好给它们全送去绝育。”

裹着惊吓的惊喜一个接一个,炸得魈魂不守舍:“您都……知道了?”

“知道你用我买的猫粮喂猫还是知道你不好好吃饭?”钟离斜一眼他,“全都知道了。”

从他第一次炸鱼干的时候就知道了,真当神的感知是摆设啊。

魈讪讪地低下头,手指不安地绞在一起:“我很抱歉……”

“道歉的前提是知道自己错哪了,你知道吗?”

小妖缩缩脖子。

“不吃猫粮也罢,我不否认有捉弄你的意思。”钟离捏住他鼻梁,轻轻晃了晃,“连饭都不吃,我是真要被你气笑了。”妖对进食的需求没有那么高,但也不是不需要进食。若非他每天一回家就盯着魈拿筷子吃饭,指不定某天这没苦硬吃的小妖就把自己饿死在冰箱旁边了。

“又不是缺那点钱,倒显得我折磨虐待你。”

魈乖乖立正挨打,道歉终于带了几分真心实意。

……算了,不提也罢。钟离头疼地按住太阳穴,突然想起什么,掏出一枚金色的光团。不详的黑气在光团中心跳动,外圈则布着密密麻麻的符文,将黑气封印在最中心的位置。

“给,你的真名。”

他试了许多办法,也没法根除梦留下的诅咒。只能以封印控制业障恶化,再辅以连理镇心散缓解恶疾复发的苦痛。真名留在他手中已无意义,正好物归原主。

魈的脸色一下苍白起来,惊恐地后退,像看到什么洪水猛兽。

“不要这个,求您了……”

他的视线在光团与钟离之间游走,思绪飘进某个他甚至不敢想象的可能:“我不想要它……您拿走吧,就算不想要,扔掉或者毁掉都好……”

钟离沉下脸。

“胡闹,你知道真名被毁的下场吗?”即便是身为神明的他,毁去真名也是残废余生的下场,何况重伤未愈的魈。

魈依然坚决地摇头。真名带给他的从来只有痛苦与折磨,是那个神明最后留下的嘲讽。

他不想要那个名字了。

“……这就是你的东西,魈。”钟离俯下身,手指抚过魈的发顶,游过不再有项圈环绕的后颈,再滑落腰椎,一下一下,安抚他因应激紧绷的身体,“被奴役不是它的错,也不是你的。痛恨应指向加害者,而非受苦受难的你自己。”

他放缓了声音:“取回真名,灵魂才算真正地完整。不被奴役,不被束缚,你会得到自由了。”

少年的眼睛似乎有些发肿。

“得到真名就是得到自由吗……?”少年纤细的声音脆弱得一触即碎,“我从出生就被剥夺了真名,我不知道自由该是什么样子的。先生,我很害怕……”

他曾无时无刻不想着得到自由。可如果,自由不如他想得那般美好呢?

小妖湿漉漉的眼神太让人心疼。钟离张开手臂,任魈将自己埋进风衣,像小猫把自己藏进了那个红棕色的沙发。

“不如这样,你先拿回真名,如果一段时间后,还是不想要它,就交给我,由我代为保管,好吗?”

他终于找出一个折中的办法。

魈扑闪几下眼睫,迟疑地点点脑袋。

.

搬家是件很累的事,何况还是跨越两座城市的乔迁。新邻居也是个小姑娘,远比甘雨古灵精怪。魈既要变成猫搭理她过于兴奋的撸猫请求,又要变回人应付女孩自来熟的盛邀。熟悉起来后,每次见到胡桃,他都会露出天塌一般的无奈表情。

心累。

他没再说起真名的事,也许是忙昏了头,也许体会到了重获真名的完整,不想取出来了。钟离偶尔也会没克制住作弄的恶趣味,小妖常被逗得露出飞机耳,龇牙咧嘴,却一反常态地温顺,迎合他各种过分的捉弄。

神明本能地感到不对,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手里还攥着曾经爱不释手的书,心思早飞到了九霄云外。

他有心问问魈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一冒出这个念头就太阳穴直跳,叩得他脑壳疼。

门锁嘎吱一响,是魈终于摆脱了胡桃和她的朋友们。他先靠着门长叹一口气,看见钟离,眼睛立刻有了神采。

“先生。”

少年卸下背包,没像往常那样拱进他怀里,或者变回原型打滚。他端正地坐在茶几那头,期待地、忐忑地望向钟离,直到他再也不能无视那道炽热的目光,咳嗽一声,把书放到一边。

“怎么了,魈?”

魈紧张地咬住下唇。

“我想好了……关于真名的事。”

这句话还是到来了。

钟离没做出欣喜或不满的表情,摊开手,示意他继续说下去。少年踌躇许久,视死如归般,真名从胸口飘出,落在手心、脖颈,变成一枚泛光的项圈。

“请您奴役我吧。”

他跪在钟离面前,引绳举过头顶。

哪怕事先做过心理建设,钟离还是用了许久,才找回说话的能力。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小妖点点脑袋。

与强行掠夺不同,这种主动接受的奴役更加牢固,几乎等同于献出自己一切尊严,连呼吸都成为主人的权利。

“别说挣脱契约反抗,你连反抗的念头都没有资格拥有。”钟离的声音隐隐作颤,“即便如此,你还是想要被我奴役?”

“我愿意。”魈答非所问。

“你的真名已经承受不住第二次解除奴役,若我死去,你也无法像这次一样保全性命。契约一旦缔结,就再没有反悔的机会了。”

“我愿意。”依然是答非所问。

“……我是神,与妖生来便是仇敌。如果我有朝一日本心不再,变成梦那样可恨的神明,你也不畏惧那一天到来时,自己的下场?”

猫妖抬起头,坦然地与神明对视。

“——我愿意。”

他的双手在空中举了许久,依然平稳地停在高过头顶的水平线上,不见一丝颤抖。

“魈——!”

“我知道的,先生。”魈垂下眼,“献出自己可能的后果,我全都知道。我真的想了很久……我已经感受了自由,感受了完整的自己。可比起那些东西……我还是更想被您奴役。”

他一直试着习惯与真名合二为一的自己,试着融入人群,试着享受只有自己的时光。可心底的空落并未随着灵魂的完整一并填满,他独自坐在游乐场的座椅上,对任何娱乐项目都提不起半分兴趣。夕阳落幕,夜晚要开始另一场狂欢。魈坐在明暗分界的交线,恍然生出种被世界抛弃的悲凉。

他曾无数次祈求能重获自由,可真当呼吸到自由时,却只感到无所适从的茫然。

钟离给他留出充分的私人时间,直到夜幕挂上繁星,才没捺住担忧,询问他晚上的安排。

像生锈的零件得到润滑,时间又运转起来,吵吵闹闹,将他拖进繁华的世界。手比脑子先一步打出“在路上了”的回复,魈对着手机卡壳许久,突然想起自己最开心的时刻,当属每日傍晚,临近钟离到家的那一个小时。

明明期待得坐立不安,却还要摆出矜持的态度,笨拙地扮演身不由己的可怜小妖。

真是……

魈没忍住笑出声,声音被夜风撕扯得变调,他慢慢低下头,呜咽逸散进车水马龙的喧闹。

比起暗无天日的自由,他果然还是更想要身负镣铐的微茫。¹

.

少年摆出了谦卑的姿势,依然固执地不肯落下双手。胳膊开始发酸,他的身体也在轻轻颤抖,是另一种绝望崩塌的预兆。他只能看见神明的双脚,随沙发细微的嘎吱抬起步伐。

手心的引绳被拿走了。在魈抬头的那一瞬间,被束缚的压抑又缠绕上命理,像蛛网裹住了猎物,而他是那只任人宰割的飞虫。黑色的项圈环住脖颈,覆上那圈已看不出颜色区别的压痕,金色的猫眼石嵌在正中,小铃铛叮叮当当。

项圈有些紧,吞咽略显困难,喉咙却像失去了什么堵塞,连呼吸都变得轻快起来。刻着金纹的锁链一直蔓延到主人掌心,察觉到他的视线,钟离刻意放缓了动作,让魈的目光与手掌同时穿过引绳,锁链一圈圈卡在虎口。小妖的脸颊因激动浮现一抹怪异的潮红,急切地膝行至主人腿边,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下巴搭上钟离的膝盖。

接受“主人”身份时的心情远比钟离以为的平静。好像有什么改变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变。他依然抚摸了魈的脸颊、头发,一直顺到脊背。小妖舒服地哼唧,耳朵欣喜地颤抖,尾巴缠上他的小腿。唯有一点清晰无比:他手里握着自己无比珍视的生命。他的,独属于他的。

钟离无声地笑起来。

“我也有礼物送给魈。”

他示意自己新拥有的小宠直起身,耳朵凑到嘴边。温热的鼻息浸红了耳廓,魈险些没抓住那四个轻盈的声调。

“记好了——我的真名。”

魈震惊地睁大眼。

“不、不行!这么重要的东西,您不能交给我!”

他这时的表情比央求钟离奴役自己时还要惊慌,语无伦次地“您”了半天,借口被一道来自契约的命令堵在嘴里。

“我的真名重要,怎么到你的就不重要了?”钟离没好气地刮了下他的鼻子。

“我的真名就托付给魈了。”他半开玩笑道,“——这是命令。”

魈又红了脸,终于下定了某种决心,指尖触上钟离已经伸出来的手。钟离反手与他紧扣住十指,用了很大的力气,指骨都隐隐作痛。但魈依然睁大了眼,看着真名缠上他们第四根手指,化作一对做工精巧的戒指。

被束缚的感觉卷土重来,甚至比刚才缠得更紧。小妖的身体因激动颤抖不已,像这世上最虔诚的朝圣者,闭上眼,在那枚誓言凝结的戒指上留下一吻。

————

¹:原句来源于《琥珀的身体》中一句歌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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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明鐘離及貓妖魈設定挺有意思。神妖互看不順眼背景,鐘離遇見傷痕累累的貓,非只是演給甘雨更多是活的久需要額外心弦,加上對方原形人形不錯。兩人剛開始的互動,鐘離強勢和懲戒,有點馴服意味,掙扎不滿的貓,隨著接觸,漸喜歡卻傲嬌不承認。過程夾雜趣事和過往提及。話說取名這,感覺是彼此關係實質突破。且離挺惡趣味時常逗弄欺負魈,還有對方動心時,灼熱目光裡,神明未明瞭和遺憾,但本能是在意,細節如魈再被折磨時,盡心照顧。

而夢的存在於魈是矛盾,對方除了是夢魘,他本身認知、性格塑造等都受其影響。當中讓我頗有感慨的是,人早已習慣束縛,原本畏懼自由后生活但實際體驗內心茫然,因此後來糾結后,主動及甘願再次馴服和戴上束縛。鐘離數次反問,對方赤誠決絕表示不悔,因此人同意。接下來互換真名和形成戒指,那個位置,讓我幻視成婚、締結相守漫長餘生契約。根據對話,源自上摩拉克斯死去魈也會死是吧,除非貓壽命到。此外,貓眯吐槽神明如今生活艱辛及社畜這,哈哈。對了分享食物,鐘離明顯早發現某人不老實卻放任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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设定是真菌老师想的,写的时候就觉得很有意思:smiling_face_with_three_hearts:

钟离是活得太久了,感到孤独,像人类一样上班也好,没立刻杀掉魈也好,都是出于孤独给自己找的解闷,不过后来在相处里逐渐喜欢上了。魈的傲娇来源于不安,他觉得自己迟早要被杀掉的,不想在承认自己动心了的时候被杀死,好像自己就是个用于逗乐,玩腻就丢的玩意儿一样。钟离察觉到他对死的恐惧,但没往喜欢自己上想。不过那句承诺确实很好地安抚到了魈(然后小猫妖直接自己给自己攻略到满格了)

交换真名确实是种隐晦的成婚宣誓()魈的回答其实就是婚礼宣誓上经常说的那三个字。他把自由当做求婚的戒指,钟离就用真正的戒指回应他的宣誓。他们的性命已经彻底绑在一起了,而且魈是妖,所以他的寿命理论上跟钟离是一样久的(寿命论达咩!)

感謝老師情節說明。鐘離對於留下貓,其實是出於興味和打發時間,後來隨著接觸越發上心。貓貓原本警惕但止不住沉淪,但擔憂自己如玩物被拋棄和死的畏懼,因此矛盾糾結。對面多少察覺,那段魈難得以人形共枕,神明才開口不殺你,是即承諾,給貓定心甚至加速自我攻略。最後情節滿甜的,互換真名隱晦宣示相守,兩人能度過漫長隨緣可真太棒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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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mg好萌好可爱好纯情 :smiling_face_with_three_hearts:看得哈特软软,钟离一条条反驳而魈油盐不进还当做誓词太好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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魈:叽里咕噜说什么呢?我就想被奴役

(bush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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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去这设定也太棒了吧,看到题目的时候就感觉弃猫效应这种绝对适配岩魈,感觉对梦形象的刻画很真实细致,魈不顾后果让钟离做自己的主人特别经典,看一万遍也会被魈炽热的真心打动..然后钟离把自己的真名交给魈!想出这个脑洞简直是天才!钟离感受得到魈的真心,也真的在尽力用同样的方式去回馈魈!双向奔赴我狂磕 :face_holding_back_tears: :hear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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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老师喜欢(✪▽✪)单主老师说希望能有弃猫效应的时候就觉得他们真的很适合这对:face_savoring_food:

梦其实是个在神与妖恩怨里变成加害者的受害者,用折磨发泄自己的仇恨,但他们纠缠得太久,到最后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恨还是爱了(非爱情)带不走魈又舍不得杀他,也不想让他好过,而自己打不过钟离只有一死,于是做出了最让这两人恶心的选择。

魈不知道该怎么“自由”地生活和爱,所以即便拿回了真名,他也依然会有种“自己没被钟离束缚,所以很有可能被他抛弃”的错觉(完全错误的因果),钟离知道魈的不安全感并非语言或者正常的情感给予能安抚的,于是接受了魈的效忠,再送出自己的把柄,证明自己永远不会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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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师讲得好清楚..岩魈就是世界上最好品的产物!:pleading_face::face_savoring_foo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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