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下那粒金豆,船夫欲言又止了好一会儿,身子拧过去大半又拧回来,打了个哈哈,说小友莫怪我多嘴,今日是大潮,行船走水多有不便,就是在海上漂了半辈子的老水手碰上这情境也要抛锚收帆,您若是没那么急,不妨再多等一晚,潮后顺风顺水,耽误不了多少辰光。
船夫劝得苦口婆心,魈左耳进右耳出,只听了个囫囵,冲着山雨欲来的江面嗯了一声,抬头望向东方集聚的黑云。他身量单薄,长相稚气未脱,该是和船夫家中未出阁的小女儿年纪相仿,眼神却清凌凌的,冰片似的割人,因此船夫忍不住劝,又不敢多劝。他没读过多少圣贤书,但摇橹起桨在这条河上往返千余次,早已练就了一双洞察人情的慧眼,看得出面前的少年人身上仿佛压了一座通天险峰,他只瞥到云山雾罩的一角便觉沉重得喘不过气,莫名有些难过。
魈多等了几秒,见船夫不再开口,就绕过人走到木桩旁,解开缆绳,小跳一步落在悠悠漂远的船头,如同一阵风,卷起船舱老旧的布帘,俯身钻了进去。他临时起意,从家里溜出来乱走一气,在冷清的渡口挑了个顺眼的船夫,用够买半户高门宅院的钱买下对方的船,真坐进来后却不知要去哪里。万幸如那位船夫所言,大潮之日,只有个别拿命做生意的才敢在此时摆渡,多赚些铜板补贴家用,魈坐在江声里,倒也不怕与什么撞上,点起方几上的烛台,豆大灯火不时哔剥一声,他盯了会儿,眼前很快出现跳动的黑影,意识渐渐涣散起来。
他最近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在梦里有诸多无能为力,返回现实依旧积攒不起多少力量与之对抗,有时也分不清自己究竟置身何处。魈觉得自己可能是真的快要死了,话本里写人死前会看到一生的走马灯,他的性命被各种珍奇药材吊成了一丝岌岌可危的线,到底还没断开,这才反复地梦见他还是个婴孩时的事,权当提前预演几遍。
他的记忆构成很奇怪,以三岁生辰为分界线,在那之前他是个旁观者,见证了自己出生落地,蹒跚学步,视野有时会忽高忽低忽远忽近一阵,来回调整看他的角度,投射到梦里甚至被补充了更多细节,清晰得有些诡异,像是谁将这段记忆强加于他。但魈并不害怕,梦到这些第三视角的旧事反而是他最安心的时刻,他说不清缘由,总之就是知道,这里不会再有任何东西能伤他分毫,彻底懈怠下来,没有病痛,没有牵扯。
唯一一次例外是他梦见小时候抓周,一个粉雕玉琢的娃娃被放在锦绣堆里,身侧摆满了颇具象征意义的小物什,不哭也不闹,定定地看着他的方向。魈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当时他看的应当是这个位置上的人,可无论如何也回不了头,挣动之下搅散了与周公的棋局,倏地惊醒,隐约有人叹息一声,气流拂过他耳侧,他打了个寒战,半夜猛烈地发起热来。迷迷糊糊间,一只冰凉的手搭上他的手腕,魈睫毛抬了抬,听到侍奉他的小厮急得要哭,说也不知怎么搞的,昨夜我明明把门窗都锁紧了的,今早一看那窗竟留了一条缝,这才,这才——
他头痛欲裂,听不得旁人这般嗡嗡,皱起眉,下意识摆了摆手,嘴里咕哝了一句别吵,自觉说得口齿清晰,耳边顿时清静了。那只手依然扣着他的脉,染上了他滚烫的体温,存在感小了许多,魈于混沌间想到,他真正能够确定完全属于自己的记忆,好像也是以这样一场突发的高热开启的。
那天是他三岁的生辰宴,他父母在府上设席宴请宾客,贺礼堆满了后院。魈年纪尚小,站不久,被兄长抱着伴在父母身侧,既听不太懂这些不重样的吉祥话,又不能跑回院子里做自己的事,怏怏的生不出多少兴致。此地有个说头,认为小孩能顺顺当当长到三岁才是真正迈过了生门,在这之前不能起大名,免得被阎王爷记了去把魂勾走,因此除了满月酒和百日酒,三岁的生辰宴也要大办,一为庆贺,二为求名。魈不知道原本要给他录进族谱里的名字是什么,他胃口小,吃完长寿面就开始发饭晕,窝进母亲的怀里,一不留神真睡了过去。等再醒来时,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涂满油彩、看不清五官的脸,皱得像一张搓揉许久再铺平的宣纸,笑起来嘴角似乎要裂到耳后根,头发被尽数梳到脑后,盘了个中规中矩的高髻,缠着数个大小不一的铜铃,身上的大氅不知是用什么羽毛织成的,红绿交叠,手指如同枯枝般干瘦,握着一副乌黑龟甲,说不出的骇人。
哪能给我的儿子起个精怪的名字!魈没给面前神婆模样的人吓到,却是被这一声吼得眼皮跳了跳,那团繁复的油彩里有两点亮光转了转,直直盯住了魈的眼瞳,嗓音尖细,像在进行某种淬毒的诅咒,说你醒了。他直觉不对,没有应声,听见身后又传来他父亲分外威严的声音,质问神婆,你在和谁说话,别再装神弄鬼了。
很长一段时间里,魈都无法判断这一刻的场景是否完全是他的臆想之物,几乎没有一样东西经得起推敲,可潜意识里的那种熟悉感是难以拟造的。神婆大概是觉得没意思,或者是出于某种敬畏,往魈的虚影旁挪了两步,不再与他脸对脸,捏着嗓子,说我在与魈…说话。她含糊地隐去了几个字,魈就在她身侧也没能听清,感觉她在他父亲的怒斥声中说话愈来愈颠三倒四,一会儿说你那小儿压根就不该生下来,也生不下来,一会儿又说他命数虽薄福缘却极厚,笑声刺耳,发间的铜铃摇得厉害,叮叮当当闹得人心烦意乱,用相当蛊惑的口吻道,这一字可不是山魈的意思,你若信我,他便能泡在药罐子里再多活十几年;不信也无妨,早死晚死都得死,于他们也没什么差别。
魈没懂他一人的死生怎么还能用到他们这个词,想试着开口问明白,突然感受到一股巨大的吸力,拽着他摔回后院床上三岁孩童的躯体里,摔得浑身筋骨酥软,反反复复烧了半个月,连呼吸都是灼人的,身体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地败了下去,记忆也出现了模糊的死角。但这才是正常的。全府上下统一口径,说小少爷是娘胎里就落下了病根,请了多方名医来看都拿不准方子,只能温养着,故而调理了数年难见成效。谎话说了十几年,到后来也不知究竟是在骗谁,真相和青苔一起,埋葬在了见不到阳光的地方。
船头被什么砸了一下,发出一阵中空的咚声,魈蜷伏在船舱内,听得很清楚,撑着身子坐起来,却没有出去看一眼的打算,直到绵延的水波被悠远的钟声破开一道口子,才把他真的叫醒,掀开西面的布帘,钟声循环往复,已是日暮时分。
魈面上常有掩不住的病气,跌跌撞撞长至幼学之年,认全了字,此后每到季夏都要陪母亲去寺里住一个月,对这声音很熟悉。负责敲钟的是个扁脑袋和尚,都没钟椎长,敲一回晨昏钟要抱着那木杵蹬一百零八下石台,累出一身汗,手抖腿抖,但见了他依旧会行礼问候,魈也双手合十,低头回礼。他的母亲把他一起带上山,本意是想让他抄诵经文,向神佛祈求些许善缘,好在这尘世多停留几日,结果一进寺门就被久不露面的方丈拦下。僧人面如圆月,满目慈悲,与魈对视片刻,转了转手中念珠,没头没尾地说道施主所求之物不在此处,系铃人投身入局,命数既定,无可转圜。
一句话打了三个哑谜,所求之物为何,系铃人是谁,又定了什么命数。他母亲慌慌张张,短促地惊叫一声,一时有些失态,想上手去抓对方的手臂,如同落水之人看见一截浮木,哑声问大师可是窥见了什么天机。圆脸高僧往后退让半步,念了声佛号,他的声音很轻,压低时周遭空气似乎都在跟着震动,说出家人不打诳语,女施主莫再追问。
他让跟随他的小沙弥引这双母子去离正殿最远的一处厢房休憩,合掌复行一礼,孤身离去。那小沙弥是个长得颇有福相的白团子,受戒不久,还未脱去热热闹闹的红尘烟火气,不等人问就噼里啪啦往外倒豆子,笑眯眯地说沾了二位施主的光,比我早来五六年的师兄加起来也就见了我师叔三回,我今日不仅见了,还跟他老人家说上话了——您或许不知道,我师叔命带佛骨,早已断绝妄念,不问尘世久矣,上回这样主动来点拨香客听说还是二十多年前的事。
魈性情寡淡,在家里习惯了只听人讲话,被面前的白团子眨巴着眼看了好一会儿才哼出一个表示肯定的音节。他母亲听到他的声音,终于缓过来些,恢复了矜重大方的仪态,温声细语地问,小师傅,我记得我前几年来时,似乎是与其他香客一同住在东南方向的几间厢房,怎生这次换了地方。
她无意套话,却见引路的小沙弥顾自纠结成了个包子,心思全写在脸上,快走到他们住处时才犹豫着开口,解释道寻常香客确实都是歇在那一片,但师叔听说您这次多带了一位小施主来,就临时改了安排。说几句都是说,小沙弥哎呀一声,拽拽魈的衣袖让魈附耳过来,用气声告诉他,我师叔说您魂魄不全,在破执一事上止步不前太久,靠近正殿与其他香客容易与旁人的执念冲撞,平添损耗,这才挑了最远的一间给二位。他越说越心虚,连忙给自己找补,我师叔没不让我告诉您这些,但多的我是真不知道了,然后把提了一路的灯笼往魈手里一塞,拔腿就跑,生怕又被抓住抖搂两下。
魈坐在潮湿的水汽里,面向暗淡的霞光,忽然想起这段。他悟性不够,读了几本佛经依旧不得长进,参不透自己所执为何,自然也破除不了这份执念。他闲来无事,常去藏经楼静坐,挑着看讲述破执的篇目,偶尔会在书上遇见几处批注,有人在执念二字上划圈,写道以期爱欲之物与天地同寿,永归己有。那字迹极为熟悉,魈寻来纸笔照抄一遍,合在一起看只有些细枝末节上的差别,心头闪过一抹烦乱,下意识涂黑了后半句永归己有,随手又把写了字的纸片插进书页间,再没翻开过那卷经书。
船顺势东流,两岸青山夹道相送,魈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已经漂得太远,望不见乡关何处,离天边的黑云倒是愈来愈近,能闻得见草木对雨露的渴望,群鸟归林,赶在羽翅被沾湿前返巢哺幼。他把布帘放下,案台上的烛火不知何时熄灭的,昏暗的船舱失却了照明之物,他手一松就入了夜。天明击鼓催人起,入夜鸣钟催人息,魈不熟悉舱内构造,对距离的判断稍有偏颇,拂倒了几件挂在内壁上的小物,才摸黑靠上了桌沿,用手支着额头,呼吸很快变得清浅绵长,似乎又睡着了,搭好的姿势一点一点松散地不成样子,船板如纸糊的一般,悄无声息的化在了水里。哐当一声,是烛台被推倒的动静,夜风卷起布帘殷勤探看,船舱里哪里还有人的身影。
他感觉自己是在做梦,做真正意义上的,天马行空的梦,而非他幼时经历的变体,那份只有在梦里才能感受到的安心感依然在,妥帖细密地围绕着他,将他与水隔开,使他在水里也能够正常呼吸。魈看到自己吐出一串晶亮的泡泡,颇为新奇,用手指拢了一把,鞠住一捧转瞬即逝的流光。他似是坐在什么冷血活物身上,在水底什么都是冰凉的,可能是蛇,或者蛟,呼吸时微微起伏,反正不会是龙,真龙出世眷顾的当然是天子,哪会来他的梦里做客。魈看不见它,他前后左右都是茫茫的江水,但能摸到坚硬的细麟,在他触碰时紧密地贴合在身上,像是怕锋利的边缘割伤了他的手。
沉默良久,魈主动从对方身上撤下来,他向来习惯穿宽袍大袖,好显得体态丰盈些,安抚他那心思敏感的母亲,此刻如同一枝盛放在水里的昙花,无依无靠地浮着,眼神空落落的,伸出手去,在透明的水中重新摸索那具无形的躯体,以掌作尺。触到状如鹿角的构造时,魈脑海中响起一声叹息,一如先前害他烧了半日的那声叹息。他张张嘴,以为自己会不知道说什么,但开口就是极其自然的一声钟离大人。
他又有些搞不清梦境与现实的边界了,一边是出生以来的记忆,证明他从未见过任何名叫钟离的人,一边又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好像他在病里昏昏沉沉十几年,就是为了此刻叫出这四个字,历经万水千山终于修成了正果。钟离笑了一下,这次声音是从魈身侧传来的,他仍然看不到钟离,不过能感受到周遭空旷了许多,大概是钟离化为了人形,落在了他边上,这让魈瞬间局促起来,想躲都不知道往哪个方向跑。
我是要死了吗。魈眼下全凭本能做事,话说出口立刻后悔,抿着唇跟自己较劲。钟离答得很快,生死在他们之间如此微不足道,他说是,但也不是。
你总能找到我。钟离说,语调低沉和煦。死亡失去了离别的意义,便不再需要畏惧。
魈不记得钟离具体的样貌,应该是比他高许多,有宽阔的肩背,即使只有一个名字与称谓,也足够他交付全部的信赖。他说不好他对钟离怀着一颗怎样的心,全然的尊敬会是这样苦涩的吗,多余的那些鼓胀而饱满的情绪又是什么,陌生又熟悉,好像天底下他只会为这一人方寸大乱。魈急于把话抛回去,想到经书里那段注脚,下意识规避开头结尾,只挑着中间那一段,问钟离,您已经与天地同寿了吗。
怎么会这么问。钟离有些愕然,误以为魈已经知道了全部。他第一次被魈问及本质,心态一时间和当初告诉魈他魂魄有损的小沙弥差不多,既然开了头,就没有把话往回收的道理,语气春风化雨,说抱歉,是我思虑不周。
魈正不安于自己好像问了什么不该问的,下一秒就被钟离的道歉砸得晕头转向,并且钟离还在往下讲,他说我独活几千载,是这世间唯一的龙,自诞生之刻即有毁天灭地之能,心境几经变迁,早已无所谓死生,前者于我不是解脱,后者于我不是折磨。但你不同。你生于部族,长于战乱,尝过血脉亲缘的滋味,也受过刀兵加身之难,不会有比你更苦的小仙人,到最后却被业障折磨得不成形,还非要以身入阵,网住从地底溢出的魑魅妖邪,险些落个魂飞魄散万劫不复的下场。
魈的鬓发被人轻轻碰了一下,钟离像是在抚摸翠鸟柔软的新生绒羽,很珍惜,很温柔,说的话却不是那么一回事。
他说,我不同意。
钟离语气冷下来时,上位者的压迫感十足,他说我将一切放归人治,不是让你去替我用性命料理好那些未竟之事,到最后连轮回都入不了,因此花了些时间,设法敛了你的残念,托人送入地府,改写生死簿。你原本杀业过重,魂散了一回反倒涤净了些,身边人都是真心待你好,可惜没能找全,缺斤短两,所以每一世都活不长;而我与阎王签订契约,真身汇入山川湖海,守此地万世太平,如你所说,与天地同寿。
魈懵懵懂懂一知半解,直觉钟离不是在责怪他,而是另一种更复杂的情绪,还没来得及多问,就被什么卷了起来,那条看不见的长龙又悄无声息地盘踞在他身侧,把他放到了背上,开始在水中穿行,劈波斩浪,无往不至。身侧的江水受潮汐之力的牵引,卷起数个危机四伏的漩涡,好似颜色都深了许多,但在触及魈时,倏地静下来,化作绕指柔,亲昵地拂过他的脸庞。魈没怎么留心到这份变化,他想得太专注,听出来钟离是误会了什么,絮絮解释这许多,左右找补,为的是不让他徒增背负,安静地俯下身,把脸枕在自己的手背上,手下是翕张的龙鳞,血与水一同汩汩淌过。
他终于知道,为何人的记忆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他却总觉得自己在寻找什么。钟离便是他那苦思不得的执,是他灵魂最后一角的残缺,临到油尽灯枯方可触及其形,转瞬又投入下一次遗忘。
我还能来见您吗。魈听见自己这么问。他不清楚钟离要带着他去哪里,周围越来越暗,魈闭上眼,知道自己是在逐渐失去视觉,听觉与触觉则变得愈发敏感,能让他在无尽的黑暗里勾勒出龙的模样,蜃腹鱼鳞,鹰爪虎掌。钟离似乎又笑了。
你总能找到我。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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