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情诗


钟离走的时候孑然一身,回来身边却多了个齐胸高的孩子,也只有这个孩子,没有妻子,没有母亲。这是在那个年代很常见的事,陈世美断情绝义,秦香莲苦诉无门,起初并没有人多问,只是窃窃议论,直到人们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除了那双眼睛,钟离和那个孩子几乎没有任何相似之处。

“是战友的孩子。”钟离回答的神态很平静,与他听到那些闲言碎语的平静如出一辙,似乎不觉得被冒犯。战友,他一介文人,本不该用到这个词,真有什么仗也已在他少不谙事的时候打完了。可所有人都懂他的对抗,不敢再议。

十年前钟离在大学里念经济,给副院长当助手,去国外深造的推荐信早已签字盖章,现今不知落在了哪片废砖弃瓦之下,皆如泡影;十年后他回到大学,以讲师的身份教经济,被许诺了锦绣前程,职称头衔都好说,等忙过头几阵就把该评的都评上。跟钟离通电作口头聘请的是他同系不同届的师兄,在课题上有过交锋,年纪比他大,心性却更幼稚些,专门写过文章批驳钟离应付任务的新政评析,就为争口气。时移世易,诸般因缘际会在眼下的氛围里都似前尘旧事,小打小闹的龃龉散尽,钟离行事有邹鲁遗风,对方打着恩师的名号相求,他拒绝不得。

学校会给职工分配宿舍,返程的车票也能报销。见钟离松口,电话那头便顺藤摸瓜问了下去,好提前做准备,问他:“你现在还是一个人?”

虽是问句,听起来却有种毋需回答的笃定,更像走个过场,显然是不觉得钟离会在那穷乡僻壤的地界娶妻生子。钟离笑了笑。他刚从善心的女同志那里拿了改小的几件衬衣回来,就被室友撵来接城里的电话,东西仍提在手里,垂下眼翻看袖口密匝匝的针脚。所谓有借有还,他先被央着做事,之后便好开口了许多,有求于人还很理直气壮,说:“不是一个人,还有个十四五岁的孩子一起,得麻烦你帮帮忙,帮忙安排个读书的地方。”

“哎呦!”听筒脱手,在桌上磕了两下,他师兄手忙脚乱捡起来,万分骇然,说哪来的孩子——这年纪也不对啊!

“是战友的孩子。”比起日后的平静,坐在四面漏风的土坯房里的钟离倒是更多几分人情味,语气和缓,解释点到即止,说:“他父母都不在了,刚来这儿的时候他们帮过我不少,出事后都是我在照顾。魈情况有点特殊,把他一个人留在这里,我放心不下。”

他们这代人有默契,属于这个集体的默契,不会细问到底帮了什么忙、出了什么事。钟离又拆了魈的名字,左下包围结构,魈魅莫敢侮的魈,拜托他师兄记下。魈的年纪读初中差不多,钟离刚起个头,对面立马出言打断:“你先别急,先告诉我,那孩子情况特殊,是哪方面的特殊?身体不好还是有别的问题?你要求得不过分,办成不难,但想办得十全十美,有事你不能瞒我。”

“他说不了话。”钟离沉默良久,在细微的风声里叹息。他的用词听起来很怪,先天哑疾是不能说话,言不及义是不会说话,身心交瘁是不想说话——魈说不了话,是他给自己下了禁制。

丧父成孤,丧母为哀,钟离从井边把魈抱回屋时就觉得不对。这孩子虚弱得像一片雪,融化在他的怀里,面色霜白,瞳孔放大,如同话本里扣下一缕灵智的小纸人,闭上眼掉不出一滴泪,张开嘴说不出一句话,像冰原上深邃的、能够吞噬一切的空洞。他的病灶筑在心里,正常的生理机能被锁在重重关隘后,强行突破只会一损俱损,钟离对魈打骂不能,哄骗无果,终了也无计可施。

“联系一所普通的中学就好。”谈话进入尾声,钟离站起身,将衣服搭在手臂上,说道,“都是从零开始的关系,他能少些不自在。回城有章程,你先去一步,比我清楚内里门道,具体怎么行动都听你指挥,劳烦记挂了。”




他们搭顺风车去车站,又上下转了两趟绿皮,越近城镇,站台就越热闹。钟离只带了几件衣服随行,余下的书刊和生活用品都让同屋的人捡着能用的分了,半搂着魈,叠住脚步往外走,没教人流冲散他们。他师兄亲自来接,昔日激扬文字的青年渡尽劫波,温厚了许多,拿不准该怎么对魈说话,只对他笑笑,顺着扶在他肩头的手向上望,望见钟离的脸,又笑。

他带钟离和魈去分配的新住处,正对学校南门,想着魈情况特殊,特地选了一居室的户型,方便同屋照顾。室外寒霜肃杀,靠厨房的半扇窗被爬山虎光裸的枝条锁住,只能撑开两掌宽的空隙透气,风一吹玻璃就摇伶伶地响。他师兄演示了一下最大能推到哪儿,重新拉上锁闩,说:“你若是觉得别扭,我联系人来替你把窗前这片斫了,屋里也能亮堂些。”钟离摆手,天生天养之物,自有机缘,随它这么长下去吧。

钟离的课排得散,周末方得闲去楼下的公共水池洗衣服,日光安稳地伏在他肩头,待他直起腰便流水一般倾泻。魈偶尔下楼看他,从后头贴上来,若有若无的,两人的体温像发丝一样纠缠在一起。他走路轻悄,也不说话,钟离在水泥抹面的蓄水池里看见身边多了个倒影,才知道魈来了,偏过头,稍稍低下去,能看全他的手势和表情,问怎么了。

魈没学系统的手语,他有什么话只爱跟钟离“讲”,钟离能懂就够了。漂亮纤长的手指向两边舒展开去,拇指勾在一块,随后十指合拢,坠到水池台缘,钟离看着,在水龙头下冲干净泡沫,连蒙带猜:“有一只鸟,然后…受了伤,掉进家里来了?”

是一只麻雀,颤巍巍地在大门风窗前的平台上瑟缩,钟离仰头看去,看见它朝外的一侧羽翼折了个不自然的角度,不知经历了什么。魈要去搬吃饭用的凳子,让钟离踩上去营救这只误闯进来的小生灵,钟离说不用。他蹲下身,支起一侧手臂,捉住魈的手搭在脖子上,别了别他膝弯。这位置是麻筋,魈瞬间双腿一软,稀里糊涂坐到了钟离半边肩膀上,吓得手下收紧,揪住他脑后的头发,很快又松开,轻轻揉了两下。

钟离站得稳,手臂也像一座岩牢,魈被他扛在肩上,掐着腰抱着腿,却没心思多体会,只想尽快把那麻雀捧下来,这以后他才能被钟离放下来。他们找了旧报纸垫在餐桌上,把折翼的麻雀和一小撮泡湿的米放在正中心。魈用眼神问钟离,能救吗,钟离重新挽起袖子,要接着去楼下洗衣服,略加思索,说:“难讲,晚点带去医务室看看。”

救动物和救人到底有差别,值班的医生用刻刀将棒冰棍锯成两半,绷带缠绕固定在断翅上,渗出一点湿润的敷料,挠挠头,也不知还能再做些什么。魈紧紧跟在钟离身旁,看医生调整打结的形状,拽钟离的衣袖,指间再度化出一只飞鸟,点点窗外。钟离拈去落在魈面庞上的一根断睫,说还是难讲。

“麻雀在外头飞的时候,怎样都能活,到了人手里却脆弱得很。”钟离不避讳跟魈谈生死,但不想让他亲眼见生死,与医生一起用纸盒和过期的棉球准备了一个简单的窝,暂时放在医务室。他和魈慢慢地沿着昏暗的走道回家,空气里有松针的气味,承诺道:“明天放学,我再来陪你看。”

他们最后还是没有一起去看那只受伤的小鸟。钟离结束两节早课后去医务室探望伤员,值班的医生已经换了一位,听他问起本该摆在桌上的纸箱满脸茫然。两人鸡同鸭讲半天,对方忽然想起有张便条,应该是值夜班的那位同事留给钟离的。钟离看完,道了声谢,下班去接魈时买了一瓶橘子汽水,用指腹抹过他眼下青黑,都没再提起约定的后半部分。




魈从前吃得不够,身高追不上年纪,看着比同龄人小许多,营养跟上来后才猛蹿半个头,北风刚换了新,春江水暖,他就长到了钟离下巴的位置。那段时间魈常做从高楼被抛下的梦,夜半惊醒,小腿和膝盖都抽痛得厉害,一声不吭地去水房打热水,将温热的毛巾盖在凸出的关节上缓解症状。

魈的动作很轻,因此钟离晚了几天才发现这件事,半睁着眼看魈出去又回来,水声滴漉,带着寒气躲回被子里,小心翼翼地翻了几次身,呼吸时轻时重。钟离听得都替他累,索性坐起来,把僵化的小蚕蛹剥开,笑声里有无奈,说:“再让你这么折腾下去,非得冻感冒了。”

他体温高,两手捂在魈的膝盖上,顺着小腿肚往下推,酸胀酥麻一齐涌来。魈挣不开钟离的手,只有上半身拧转过来,脸半掩在被子里,蹙着眉,额发散乱,在月光下苍白又昳丽。

“抱歉。”钟离突然说,“让你不舒服了。”他毕竟不是魈的生父,做事常是规规矩矩的,今晚约摸着是没睡醒,行为多少有些逾越,察觉到魈脸色不对,即刻停下了动作。他重新把魈卷起来,掖紧被口,露出完整的脸,浅浅的呼吸打在手上,正要收回时,魈凑上来,胡乱蹭了两下他的手背。他到了发育的年纪,喉结像一粒核桃,滚过钟离的指节。

没关系。魈躺在床上,比划得艰难,让钟离摊开手掌,伸出一根指头在他手心里写字。他每写完一个字就要戳个顿点,留下几弯月牙,笔画的触感却是稍纵即逝。钟离把月牙和话语都攥在手里,软下声调,说睡吧。

魈讲不了话是心因性的毛病,钟离带他去过医院,临走前被单独叫回去教育。医生说要治这毛病,首先得把你俩的沟通思路调转过来。“你其实没有责任在第一时间就理解到他想表达的,你越是懂,他就越觉得没有说话的必要。只有你不懂,才能倒逼他开口。”

魈候在门外,指甲刻过木质长椅上崎岖的纹路,看到钟离出现,马上跳过来。他对医院这类地方总有些害怕,仿佛是什么有去无回的险境,常常寸步不离地守着钟离,若是非要分开,再见时必须上上下下打量一番,确认钟离还是那个钟离。魈金灿灿的眸子流转之间似有异彩,钟离随他拉扯,心中在想这顿骂不冤,但医生说也是白说。他很难对魈狠心,面上应了,出门就把这页翻了过去,等魈摸索完,揽着他的肩离开,再也没来过。

幸运的是,没有专业的介入,魈后来还是恢复了说话的能力,和止不住嗝、打不出喷嚏时被吓一吓就好是同一个道理。意外发生时钟离背对着路口,摘下眼镜收进衬衣口袋里,接过书给追上来问问题的学生讲解概念,忽听得身后传来一声尖锐的摩擦,乍起的惊叫中,还有一道些许陌生的呼唤。

自行车刹车失灵,撞到路缘石,车主直接纵身飞了出去,趴在光秃秃的草坪上艰难翻身。钟离站得靠外,脊椎骨被车把手正正好顶了一下,踉跄半步扶住路灯柱子,对眼前吓白了脸的学生说没事,又示意边上呆愣着的围观者快去看看地上那位情况如何,手臂底下倏地钻进来一个小脑袋。魈用瘦得硌人的肩膀撑住钟离,看嘴型一直在重复“钟”字,气流急促通过喉头、发出微哑的嘶声。

“刚刚是你叫我?”钟离反应过来,罕见地能从他脸上读出惊喜的情绪。那车把手不仅撞到了他的背,还推动了某件命运的八音盒,齿轮卡进轨道,时隔多年重新运作起来。他听过魈的声音,但那是在魈很小的时候了,而方才一片混乱,他竟回忆不起具体的音色。魈点头,嘴里念叨着的变为了“医院”。他太久没说话,控制不好声带周围的肌群,能喊出钟离的名字纯属情急之下超常发挥,最简单的字词也要反复矫正发音。

钟离低头看魈,看他张合的嘴唇,眼神专注。魈以为他是听不懂,连忙举起手要在空气里画符,被钟离握着皮包骨的腕子按下去。“说话。”钟离俯下身,好在人声鼎沸里辨清魈的话音,“慢慢说,告诉我,想让我去哪里,做什么。”




钟离青天白日好端端地走在大道上,蒙受无妄之灾,后腰青了一大块,看着着实吓人。但脊柱这等要紧的部位,检查结果出来没有伤筋动骨便已是大幸,他们在学校食堂应付了晚饭,并不打算追责。回家后魈给钟离推药油,解开最底下的两颗衬衣扣子,潦草地翻上去。明明自己是很耐痛的性格,面对钟离的瘀伤,魈却犹疑再三,指尖先在旁边完好的皮肉上碰了碰,预告后面的行动。

“魈。”钟离阖着眼,他看不见魈的脸,但能想象他的神情,说我是大人了,比这更糟糕的情况也有过,你不用那么小心。魈搓热了手掌,声音和触碰一同到来,话说得支离破碎:“大人,也痛。”

“但大人是很少有权利示弱的。”钟离笑了笑,“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也难以想象,时间带给人的只有时间本身,带走的却有很多。”魈似懂非懂,默默加大手下的力道,忙活出一身薄汗。

对了。钟离想起什么。魈在医院也说了不少话,自觉说得怪声怪调,趴在钟离耳旁往外一个字一个字地蹦,但都比不过最开始叫他名字来的字正腔圆。钟离不介意魈这么“没大没小”,以为魈是希望这么称呼他,说不定还在私下里练过,练出了肌肉记忆。魈听他这么讲,反应很大,好像这是什么欺师灭祖的违逆行径,先说不是,又说不行,坚持要喊他先生。他还发不好“先”的音,总在开头有些漏气。

他们都没有提起那些更亲近的,带有血缘意味的代称,尽管在法律意义上,他们确实是养父子的关系。

钟离原本不想去折腾这纸认证,他师兄提醒他三次,都被变着法地拖过期限。转变决定的那日,钟离是走错了教学楼,意外进到法律系的讲座,开门就听见台上的教授强调口头约定的婚姻在法律上是没有效力的,现在年轻人自由恋爱,你侬我侬,叫得很亲昵,但万一——我是我说万一啊,出了什么意外,送到抢救室,医生要你们签字,你们签不了的呀,还是要打电话通知对方家里人赶过来。

口头约定的收养关系也是如此。

他的父母都不算高寿,正好避开那场动乱,钟离独自操持完丧事,无牵无挂,把魈带到身边后才重新有了退路。为了避免这退路变成渣土,他辗转交托几层门路,最后还是把手续办了下来。他们去公证处签字,证书上的合照是临时有需要,前几日新鲜拍了冲印出来的,敲了钢戳,能摸出清晰的字形。魈情绪不高,留下的影像看起来也笼罩着淡淡的忧愁,和钟离倚在一起,在他身旁做一朵积雨云。

魈有时候想说的太多,表达方式又不够高效准确,索性彻底不说了,钟离也只能靠猜,在心里列一份清单,有取舍地问。但那天钟离没问。他们从办事大厅出来,所有相关的文书都收在档案袋里,钟离用空着的手去拉魈,像土壤包住种子,低头看脚下的阶梯,话平平地递出去:“给任何事情定性都绝非易事,你只要当这是一个保证就好,改变发生在未来和未知里,不会改变我们已有的生活。”

“当然,也不会改变我。”钟离又说。他的脑海里其实还涌现了一些类似我依然爱你这样的话,安抚也好,真心流露也罢,都是魈需要的,钟离很清楚魈的诉求,也很清楚自己不适合这么讲。他对魈的爱长在生死里,仅次于哺育之情,因为共同看过最深远的黑暗,所以刀与枪都斩不断他们的联结。爱成了一个永不弥散的概念,而概念是不该被拿出来做承诺的。




魈从前习惯将自己和钟离的距离保持在半臂之内,抬手就能握住他垂在身侧的手掌。钟离怕这个不声不响的小尾巴丢了,把人拎到前面走,魈有话要“说”时只需放缓步子,往后靠一些,他接收到信号,自会凑上来,解读魈比比划划的内容。

那时候魈不会说话,钟离的注意力都在他自成一派的手语上。等到魈重新找回声音后,钟离还是下意识走上半步,微微低下头,魈精巧的鼻梁近在咫尺,瞳孔盛满了他的倒影,这一眼看得钟离心惊肉跳。

如果魈是女孩,钟离或许能更早一些借由男女之防认识到,他的爱汲取了魈的心血后,会开出过度亲昵的不伦之花,而不是临了快要结果的时刻才看清魈的眷恋。他的爱和魈的爱都是顺理成章又经不起细想的,就像父母应该爱孩子,孩子应该爱父母。这其中并无逻辑严明的佐证,但往往越是没有道理的爱就越坚固,钟离不可能回应魈的爱,虽然他可以理解魈的爱:他爱他,他当然爱他,他应该爱他。

没有道理的感情是没有弱点的,钟离抱着这个自以为被掩饰得很好的秘密,像抱着薛定谔的黑匣子。他装作对魈的心思一无所知,还是会附耳过去听他讲事,但联系了学校,在第二年的深秋搬入了邻近的另一套房子,总面积相差无几,区别在于压缩了客厅的空间,多辟出一间卧室。钟离故意用很轻松的语气说:“你也大了,该有一些隐私了。”他两手搭着魈的肩,好像真的是一位仁慈开明的父亲,有如放生一尾金鱼那般,将魈推过卧室的门槛。

钟离只用了很小的力气,但魈还是险些站不稳,脚步虚浮,环视一圈空旷的卧室,没有钟离的眼镜盒,没有钟离的闲书,没有钟离熨烫齐整的衬衣,没有钟离。他深吸一口气,说我明白了,谢谢先生。魈把钟离捧上神坛,敬他畏他爱他,然后顺应钟离的期待。他愿意活在钟离的期待里。

魈吃完饭回房间写作业,走到书桌前,顿住脚步,又折回来关门,此后日日如此。他每次握住门把手都像是要在钟离的视线外跟一部分自己做了断,一度将精神搞得很残破,夜里游魂似的跑到街角的五金店,让兼职锁匠的老板复刻了一把他的卧室钥匙,找机会偷偷压在钟离床头的台灯下。

钟离直到除夕做大扫除才发现这枚小小的铜片,几乎是看到的一瞬间,他就明白过来这是什么,脑中闪过数种处理方案。他决意要冷落魈的感情,又不够残忍,做不出丢弃或者退还的事,末了只能趁着魈还在楼下洗桌垫,提着台灯的金属杆查看底部,对准压痕重新放了回去。

家中老辈讲究繁多,钟离不信鬼神,但架不住记性好,听人说过床头放钥匙一类的锐器容易招来邪祟。他挪开遮挡物,亲眼看了,心中脑中便也有了那把钥匙,联想到那些说头,当晚就引得故人入梦。

梦是无所谓好坏的,毕竟梦只是梦,伤害不到现实;故人也本与凶煞无关,是钟离于心有愧,在幻境里先显出疲态,谁都可以将他从这里抹消。他梦见星空和芦苇,梦见蓝莹莹的雪光,梦见魈的父亲,梦见许多年前,他们在深夜顺着湿滑的堤岸而下,笨拙地凿开冰盖,用削尖的树枝刺穿水底的河鱼。这是他记忆里没有的内容,钟离张张嘴,风吹得脸僵,面前的男人盯着昏黑的河面,一心二用,说:“这不是你的错。”

许多人会期待与逝去的亲朋旧友在梦里相见,好完成生前的不圆满,钟离听了对方半是安慰半是宽恕的话,却有些哭笑不得。执念若是足够坚定,或许真的能招来魂魄,跨越阴阳交界,留给生者新的希望。可钟离没有执念,也知道这里的一切都是他捏造出来的,他什么都懂,居然还会借着别人的躯壳开解自己。




梦和未冻实的冰面一同迸裂,有一双手无声地探了上来,隔开掺着碎晶的水,覆在钟离的额头,停留几秒,手心手背来回翻了两下,没摸明白。床榻陷了下去,那人坐到他身边,很轻地说抱歉,屏住呼吸,用自己温凉的额头贴贴钟离的。

“您发烧了。”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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