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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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云被桃酥的碎屑呛到,把脸埋进肘弯,冲着桌下打了个喷嚏,尽量没弄出太大响动,抬头小心翼翼地观察房间内另一人的动态,和一双安静的眼眸对上。他是有些怕这位陌生哨兵的,申鹤说可以叫对方金鹏,看长相应是与自己年龄相仿,初次碰面也没说过什么重话,甚至分了他半包糕点,但重云就是怕他,见惊动了尊驾,吓得差点站起身给人鞠躬致歉。

不过金鹏很快就转了回去,继续将手里的狙击枪拆成零散的组件,码入重云带来的琴箱暗格中。屋外暴雨如瀑,重云惴惴赶来,在深秋汗湿重衫,金鹏却是一身清爽,穿着齐整的西式三件套,藏好那把危险的杀器,旋即起身拉上窗帘,在昏黑的房间里解开马甲纽扣,发出窸窣的摩擦声。重云在他摘下袖箍,走近了放到桌上来时连忙低头,那只手顿了顿,越过刚放下的皮质圆环,屈指敲敲实木桌面,音色好似玉质,提醒他:“时间紧迫。”

重云绷着脊背没让自己跳起来,又来了,那种凌厉的,不可近身的气场。他解决掉手里的桃酥,说好的,接下去的称呼没过脑子,客气而莫名地喊了一声金哥。金鹏忙着换衣服,纯黑的学生装,显得他苍白瘦削的脸只有巴掌大的一点,好一会儿才要笑不笑地理着袖口问:“你在叫我?”

“对不起!”重云欲哭无泪,这回是真想给人鞠一躬了。金鹏倒是没有要跟他计较的意思,对重云的道歉不置可否,顾自把窗帘重新挂回两边的钩子上,拧开窗栓,往下看了一眼,纷乱的雨丝劈头盖脸地朝他涌来,在他眼前蒙上一层雾。

“是申鹤让你来的?”金鹏说话没什么语气,重云凭语境判断出这是一个问句,于是老实地解释,说是的,她是我小姨。金鹏沉默几秒,说我知道了。他把换下来的外套和长裤叠好,团进原本放他现在身上这套衣服的布袋里,避开重云蹭过来接东西的手,说:“不用,你人下去就行了。”

重云想再争辩几句,他其实做事还是挺靠得住的,负那么一点点重高空作业不是难事。可金鹏并不是在跟他打商量,话音刚落,年轻的哨兵就一脚踩上窗台,贴着外墙突出的装饰浮雕“走”了出去。他只有一只手能使力平衡,居然还动得那么轻巧,近乎是吸在墙上,碰到隔壁房间的阳台围栏后,抢了半步,脚尖勾住大理石材质的柱子,惊险地倒挂下去,稳了稳手势,将手里的包裹甩进正下方敞开的窗子里,复又折上来,像一枝柳,行云流水,几息之间便重新回到了先前的房间。

那层雾笼罩了金鹏的全身,在睫毛和发梢的尖端凝聚成细小的水珠,他用同样潮湿的手抹去眼皮上的雨,言简意赅地交代重云下去时注意落点,莫急莫慌。重云深吸一口气,学着金鹏先前的样子朝窗下看,雨大得反常,天地都是一片白茫茫的,路上连贩夫走卒都不见人影,对面的酒店今晚貌似有一个英国人还是法国人在举办宴会,灯影憧憧,还是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重云想问金鹏,是不是现在就要走,但话到嘴边,拐了个弯,他从窗边退开,问:“那是你的向导吗?”

路的尽头缓缓驶来一辆小轿车,停在酒店的门口,从后座走下来一个男人,先探出车的是一把深色的伞,将对方挡得严严实实,应该很高,伞面遮住了三分之一车顶。门童匆匆跑来,小心地蹚过阶下的积水,两人交谈片刻,门童又转身与副驾上的人说了几句,然后跑到车子的另一边,给司机指示停车的方位。那高个男人退到檐下,伞面倾斜,他将伞搁到肩上,露出完整的脸,雨实在太大了,重云看不清他的五官,但感觉到有什么东西破开雨幕,锐不可当地劈到了他面前。

他下意识往后缩了缩。重云只是普通人,听说过向导与哨兵之间有某种感应,像动物之间气息的联结,那眼神太锋利,他一个晃神就说错了话,赶在金鹏回答前摆手,说没什么没什么我就随便问问。

他小姨告诫他,知道得越少越安全,自会有人将一切穿针引线合成完整的一片,因此重云急切地把写了问题的这页翻过去,以免让他的安全打折扣。但寡言的哨兵忽然变得乐于答疑解惑了,他立在桌旁,像一棵年轻的树,声音很轻地说:“他不是我的向导——这不是不可说的事,可以问——不过确实是来接你的。”

好厉害!重云睁大眼睛,想,都不需要看就能知道是谁来了,好厉害。

“低头。”距离约定的时间相差无几,重云扶住窗台,正准备迈腿时,听到金鹏说。他以为这是一项命令,听话地垂下脑袋,金鹏又说不是现在,依然是平静的语调:“见到他后,尽量低头,不要看他。”

哦哦。重云点头,觉得金鹏既然好心提点,那应该对这件事也是不介意多问几句的,回头望他,问:“看了会怎么样吗。”

“不会怎么样。”金鹏说,“只是对你而言,看到他的脸未必是好事。”

“那你呢?记住你的样子没关系吗?”重云最后问。金鹏似乎是笑了一下,眉眼微弯,唇角放松,总之是一个非常接近愉悦的表情。他说没关系,你不会在任何公开场合见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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魈背着琴箱下楼,压了压帽子,飞快地从门房身边走过,隐约还是那个学生模样,没有引起太多的注意。他和重云身形很像,只看背影几乎分辨不出谁是谁,否则申鹤也不会找她一无所知的外甥来替他。

这栋楼里有许多外国租户,在报社和教会供职,还有一些年轻的作家和留洋的高知,经常举办沙龙和读书会。魈跟钟离“闹了些不愉快”的消息在高层之间小范围地流通了一阵,他搬出来在这里住了有个把月,但没几个人知道他蛰伏数日,只是为了借这场宴会的东风狙杀一名“变色龙”。那人和中统军统都有接触,八面玲珑,情报生意做得风生水起,上月中旬又与日本人亲近起来,似乎还透露了某些站点的成员名单,临时搬到对面酒店的套房,有特务在周边巡逻保护他的安全。

钟离不属于任何一个党派,他在中央银行替国民政府做事,稳定经济民生,也时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给其他的地下组织行方便,有倾向,但不站队。水至清至浊都不适合生存,中立之人有自己的规矩,他在那纸破译好的电文旁写七寸之患,不可久留,魈很听钟离的话,拭净锋刃,终于将这祸患斩杀在雨夜里。

重云问他,钟离是不是他的向导,魈实话实说,当然不是。钟离的精神力太强,如果真的在结合时完全放开领域,哨兵很容易因为过度的神经刺激变成疯子,更何况他坐到如今的位置,关系多一层,软肋也多一处。魈被钟离带到身边,自觉是来做钟离手里的一把刀,而刀是不会成为软肋的。

今天送钟离来酒店的不是平日里载他往返办公室的那位司机,熄好车子后便返回门廊下,与犯懒的门童扯闲篇,魈远远地看他一眼,认出这是钟离明确过的“自己人”。面貌平凡的中年男人冲着雨帘燃起一支烟,跳起的火苗像一个信号,门童为他口中的秘辛勾起兴致,侧过身追问后续,没注意到在他背后,魈如同鬼魅般飘过,贴着建筑的阴影消失在转角的小巷。

魈今晚很忙,钟离安排了一幕狸猫换太子,自然不是单纯为了让他躲出这间公寓。他们无法精准预判宴会厅楼上的尸体什么时候会被发现,但能确定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在钟离瞒天过海带着重云全身而退前,魈必须把琴箱交托到可靠的人手里,再赶回申鹤的诊所,和重云换回身份——这才是完整的金蝉脱壳。

大路上有巡逻的步兵和哨卡,枪未脱手,魈承担不起被拦下盘问的风险,只能往四通八达的弄堂里钻。青石板路蜿蜒曲折,在城里织起一张隐秘的网,雨水落在伞面上的声音会妨碍哨兵灵敏的听觉,魈需要分辨前后的脚步声及时避让,尽可能不出现在任何人的视野里,生生淋了一路,水鬼似的在这些血管般的羊肠小道里穿行。胡桃搬了个板凳坐在当铺侧门等他,饶是知道他向来不甚爱惜自己的身体,还是给吓了一跳,接过琴箱后要留他喝碗热茶。魈摇摇头,问清如今枪械和消音器在黑市上的价位,钱按老规矩先存在胡桃这里,又像来时一样沉默地融进雨里。

末了这碗茶还是在申鹤那里喝上了。面冷心善的女医生提前准备好了干爽的毛巾和衣物,把那套湿透的学生装拧干后剪成碎片,极有耐心地一块块放进煤球风炉里烧了,顶上坐了个煎中药的小盅,煮沸后被申鹤拿开,倒出一碗姜茶摆到魈面前。

“你脸色很差。”申鹤说,按她的性格这就是在劝魈老实喝了以免风寒侵袭的意思,但也只说了这么一句,接着继续用火钳把零碎的布料夹进火堆里。烟气里飘出中药的味道,盖住了旁的气息。

魈披上新的外套,内衬还是自己的,临时在火旁烤了会儿,比方才湿哒哒黏在身上好不少。他捧着申鹤递给他的瓷碗,皱着眉,屏住呼吸,一口气喝了大半,仰头露出喉结附近的一片红,像是什么东西反复剐蹭导致的——哨兵五感远超常人,甚至过于敏感,视听嗅味这四种感觉能依靠后天训练有意弱化,唯有触觉,即使故意封闭感官,穿过稍微粗粝些的衣服后,皮肤上还是会留下过敏一般的痕迹。

但魈仿佛对那股隐约的刺痒感一无所察。他话少,申鹤也不是擅长聊天的性格,更不会挑明他的掩饰,魈不说,那就是无事发生。院子里只剩下淅淅沥沥的雨声和她拨弄细柴堆的声音,魈坐在背风处,半阖着眼,下巴窝在领口里,稳定的暖源和体温渐渐蒸干了贴身的衬衣,让他觉得自己闻起来像块青苔。

他的听觉也像青苔一样,沿着墙砖细细地铺向路口,拉开一道无形的绊马索,时刻准备被裹着湿泥的轮胎碾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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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时候能走?”钟离摇下车窗,就近招来一个人问话,表情明明很和煦,却笑得那巡捕背心发凉。上头没下新命令,底下的小喽啰夹在中间,只敢虚头巴脑地打哈哈,车轱辘先前的说辞,说快了快了,先生您再等等。

“不提出解决方案,光是让我们等在这里,嫌犯难道会自己跳出来吗。”钟离边说,边不动声色地压近车窗,挡住巡捕的视线。他腿边躺着个男孩,被宽大的外套裹住,半张脸藏在立领下,头发盖住眉眼,钟离再一挡,从外头几乎什么都看不到。他话说得重,但语气好,算不上咄咄逼人,放那迭声应和的巡捕离开前,钟离意有所指地补充道:“今夜来赴宴的有不少人物,不要把事情闹到谁给你们督察打电话的地步。”

他的恐吓一针见血,僵持的局面终于活了起来,很快有人来到他的车旁,弯腰敲开他的车窗,恭敬道:“让您久等了,钟离先生。”

报案的是日本人,出事时在楼下举办宴会的是法国人,哪边都惹不起,巡捕房必须给个交代。死者身份暂且不明,那两个日本人不让问,叽里呱啦一大堆,指着对面公寓四楼一扇打开的窗要求他们去搜,得知人去楼空,只留下一张撕破的死者照片,脸色顿时更加阴郁,气得又冒出一长串听不懂的话。

门房被告知出了命案,凶手还可能就从他眼皮子底下溜走,骇得不轻,哆嗦着回忆今日都有谁进出公寓。所幸这么大的雨天,若是没有专车接送,很少有人乐意出门,他再怎么紧张也不至于两三个人都记不住,比划着形容:“一个大概是学生,穿着制服,扛了个比他人都高的琴箱,说是来这儿送个东西,很快就走了。一个是月初才来的租户,刚刚被一位叫甘雨的小姐接去,似乎生病了,是被背下来的,我问要不要搭把手,那位小姐说不用,车就停在附近。”

甘雨这个名字一出,受惊的人瞬间多了个旁听审讯的探长。他按住做笔录的本子,示意这几句话别记,问门房:“租房的那人叫什么?”

神仙斗法,祸殃池鱼,偏偏池鱼才是负责调查的那个,在水深火热里左右支绌,吃力不讨好。日本人虽然也清楚凶手多半是那名来去匆匆的“学生”,但听说甘雨还从对面楼里带下一个大箱子放到钟离车上,说什么都要看过里面装了什么才准放人。巡捕房没办法,先用排查风险的由头把钟离扣下,却也只敢做到这一步,心虚地一拖再拖,根本开不了口提这种把他当成犯人的要求。

直到钟离拿仕途说事,怨念今天出门忘了看黄历的探长终于没法继续装死,不得不硬着头皮上。他唯恐得罪钟离,甚至怕钟离误会他要率队围车,连个撑伞的人都没胆子带,独自走上前来,维持着弯腰的姿势,雨水和冷汗一齐顺着鬓角淌落,又是溜须拍马又是嘘寒问暖,兜了一大圈才说出真实目的:“为了您的安全…我们恐怕需要检查一下小少爷的行李箱。”

最难的一步已经迈出去,之后便是煎熬地等待审判。钟离没有因为这失礼的要求面露愠色,但也没有立刻答应。他坐在暗处,身上的威势压得人两股战战,一言不发望进对方眼底,仿佛某种盘踞在阴影里的冷血动物,慢条斯理摘下腕上手表的动作更是像捕猎前的准备,是被冒犯到的表现。

“甘雨。”对视了大约一分钟,钟离收回视线,垂下头给表上发条。坐在副驾装了半天不存在的秘书迅速开门下车,分了半把伞给那僵在原地的探长,温柔地问您还好吗。“叫你们的人准备一下。”甘雨说,“外头雨大,都是私人物品,总不能就在这里看,搬去屋里查吧。那边两位要是不放心,也可以来旁观。”

她拉开另一侧的车门,原本要自己来拿钟离脚边的箱子,重新找回知觉的探长说着哪好让您受累,又从伞下钻进了雨里,点头哈腰道我来我来。难说他的奉承里有几分防备几分窥探,略显笨重的身体挤进车内,搭上提手,眼睛偷偷地朝边上看去。

消息稍微灵通些的人都能打听到,这位南京直接调派过来的副总经理有个相当宝贝的…不知道到底跟他什么关系的男孩,有说是弟弟,有说是远房亲戚,有说是养子(当然是不正经的那种养子),金丝雀一样养在宅子里,从来不带出来参加活动,长相姓名一概不知,在外租房签的也是钟离的名。藏得这样好的秘密居然近在咫尺,一眼,淋雨淋得头昏脑涨的探长自以为隐蔽地看向那团起伏的衣服,心想只需一眼——

天边劈下一道闪电,惨白的电光照得四周有如白昼,他眼前突然出现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按在卷起的衣角上,似是有些不耐烦,用食指和中指叩了两下座位。下一秒,无法忽视的疼痛伴随着隆隆雷声如期而至,简直像有人掀开他的头盖骨往里头撒了把钢针还搅了两下,先是密密麻麻的刺痛,紧接着是要将他脑海中一切思绪击沉的绞痛:他目不能视,耳不能听,能做的只剩下凭借生的本能对抗。

探长闷哼一声,手脚绵软,狼狈地栽下去前,有人揪住他背后的衣服,将他一把扯出车外。水莲一般美丽纤弱的秘书有着和她外表全然不相称的力气,甘雨眼疾手快,迅捷地换了个支点,拎住对方的衣领,没让他形象尽失地跌坐在泥水里。

“家里人病了,先生急着去看医生,见不得人做事拖沓,您别往心里去。”她还是笑得温温柔柔的,不过晕成一滩烂泥的探长未必能听到半个字。甘雨把人交给过来搀扶的其他巡捕,转身提起行李箱,别上车门,隔绝更多、更小心翼翼的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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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鹤虽然没说什么,但始终分了一线神留意着魈,余光瞥见他从打盹的状态挣脱出来,却还是坐着未动,心里就知道是钟离来了。她拿了靠在架子旁的伞递给魈,碰碰他的肩:“你去接吧。”

先进门的是重云,无人尾随,他们做戏便也做得稀松。他逃似的滚下车,经过魈时七分解脱三分邀功,说我真没看他,接着闷头滚到申鹤边上,满脸心有余悸。甘雨担心他太紧张,征得同意后给他吃了一片速效安定,以为能让他一路睡过去,没想到重云体质特殊,抗药性是常人的几倍,车子刚开动就醒了。他惶恐地爬起来,问候过后当即贴着车门开始当鹌鹑,谨记魈的教诲,专注地数车窗上的雨点,只待车子在熟悉的院门前停稳,分秒不敢耽搁地跳了下去。

甘雨落后几步,对门边的魈弯起眼笑笑,也收起伞去找申鹤说话。钟离最后一个进来,手里提了件新外套,不是方才盖在重云身上的那件,他走到魈面前,先抬手碰了碰魈泛着潮气的发丝和衣领,然后躬身,俯下去看他脖子上的红痕。钟离的手很大,拇指指腹摩挲过魈的喉管,其余四指绕在他的后颈,魈配合地扬起下巴,将最脆弱的部位不加保留地贴紧钟离掌心。

这场面多少有些非礼勿视,虽然重云根本没往那个方向看,甘雨的站位也正好挡在他们之间,但申鹤还是借口有要事相商,把在场唯一一个小孩赶进屋里,桌上留了白粥小菜,吃完就可以去歇息了。重云一晚上过得相当憋闷,好不容易身边人是他敢说话的了,没聊几句又要走,抓紧时间把想问的问出口:“那位先生真的不是另一位的向导吗?”

“为什么会这么想?”申鹤略显惊讶。重云摸摸鼻子,说也没什么原因。“我就是感觉我其实什么都没做,是靠着他们之间的信任完成任务的。”他说,不好意思地尬笑两声,“如果睡一觉也算任务的话。”

申鹤看向重云,她先前就发现了重云的感觉很准,但一来感觉不能当饭吃,二来某些猜测教有心人听了去容易引火上身。钟离和魈确实很信任彼此,如她和甘雨这样的“自己人”毫不怀疑魈甚至可以为钟离去死。可她不能把这些事实坦诚地告诉重云,就像她同样没有告诉他,尽管他的声音已经放到最轻,是说给她的耳语,以哨兵的听力应该还是可以听得很清楚,魈没反应只是因为不介意。

“真的不是。”申鹤说,语气和魈在公寓否定重云的猜测时很相近,随后把他塞进门后,食指竖在唇前,意思是多说多错,别再问了。

钟离的外套对魈而言大了不止一个号,他披了两层衣服,视觉上凭空矮了几分,比穿学生装时更像学生,和甘雨一起坐在未灭的煤球风炉旁烤干濡湿的裤腿。申鹤戏言成真,被钟离叫到另一边,他从兜里摸出一管针剂,交到她手里:“甘雨昨天新取的货,你看看,没问题的话就给他用了。”




.....


向导和哨兵都只占了人群中的极少数,前者遍布军政学商,立在金字塔尖,以人心为斗场,翻云覆雨,后者则没太多选择的余地,九死一生,避不开刀尖舔血的宿命。有一批向导专门负责侦查片区内异常的精神波动,哨兵一旦觉醒就会被监测出来,带去最近的指挥所登记信息,收编进特殊的队列中,经过短期培训成为人形兵器,出没在最危险的场合。万幸政府良知尚存,念及他们劳苦功高,会直接将登记在册的哨兵家属接至后方,管吃管住;若是哨兵以身殉国,家属还会得到一笔丰厚的抚恤金,并且不必迁出住处,有人用性命换来了骨血姻亲余生周全。

乱世之中,人为求活命,什么事都做得出,奔着这些好处,很快黑市上就流通起了一种特效药,据说可以让普通人“觉醒”为哨兵,价格奇高,货源稀缺,迭代迅速,屡禁难绝。最夸张的是,很多买家明知这药副作用极大,十个用药者里未必能出一个成功的,仍是对此趋之若鹜,怀着侥幸和天赌命,替家人争取喘息之机。

三年前,魈就是这样成为“哨兵”的。

他无父无母,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死后的事也想得通透,大不了做个没人收殓尸骨的孤魂野鬼,自然不可能是主动去挨了一针。他管自己叫那个西亚医生的试验品,还有许多跟他一样的孤儿如同牲畜一样被关在笼子里,人命不过是一串代码,一段实验记录,没人想到他能活着从手术台上爬下来。成分复杂的药剂在他体内横冲直撞,精神、感官、肉体被拆成三份,疼痛也累叠成三倍,身体里流淌的像是岩浆,要把他所有的脏器和骨头烧成焦炭,耳膜和鼻腔都在向外渗血,教魈切实体会了一遭什么是死去活来。

但魈熬了过来,到底没死。

新生的哨兵于军部而言是捡了个大便宜,以一当十不在话下,能省下一大笔训练经费,对进行人体实验的黑医却是一桩麻烦,这既是他的成果,他的得意之作,又是个不能杀不能埋还不断向外发射精神波动的信号器,指挥所的人很快就会循着这点不稳定的震荡找来,必须尽快处理。魈疼得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意识仍是清醒的,感觉到有人拖着他的脚腕把他拽去了明亮的室外,他听见水声,听见河底卵石的撞击声,听见风声,听见树枝摇曳的婆娑声,随后他被人像丢一袋垃圾那样,丢到了冰冷的江水里。

他不知漂了多久,过高的体温反而成了他活命的依仗,昏昏沉沉,甚至出现了幻觉,似乎有一股清凉的水波穿透了他的躯壳,抚平精神上的灼伤——那不是幻觉,魈攒起一丝气力,察觉到是真的有谁在对他做什么。发动机的声音由远及近,大概是一艘过路的游船,那股水波潮汐般退去,撤出他头脑的一瞬间,另一股坚实温厚的力量接替而至,绝对地掌控了他体内杂乱的精神紊流,剥夺了他所有的知觉,也包括痛觉。他的灵魂变得前所未有的轻盈。

彼时钟离还在南京的经济部门挂职,替上头和外国人做生意,忙得很隐秘,各自话留三分,绵里藏针。上午的合作没谈下来,对方非说是前一次交涉时甘雨翻译错了订量和款项,眼下货已到港,总不能翻脸不认账吧。钟离难得动怒,用莫须有的名目推翻契约是他最烦的手段,骂了一句人心不足蛇吞象,直接把他们赶下了船。甘雨看他生气,为数不多的那点慌乱荡然无存,定定心神,想要问后续如何操作,她好回去就把报告写了交上去,但钟离已经偏过脸,神情重归平和,眼神渡过茫茫的江面。

他问甘雨,你有感觉到什么吗。

同为向导,钟离的精神力是甘雨见过最强的,他轻轻松松就探知到的精神波动,她却足足花了半分钟的时间才与那个哨兵接触上。甘雨从未见过如此混乱的精神图景,想帮忙梳理却根本无从下手,更奇怪的是,那个哨兵对她的造访没有丝毫的抵抗与防备,像一片赤裸的荒原,将自己完全地打开,任凭风暴席卷而过。

钟离拍了拍甘雨的肩,让她去跟船家说一声,调整航向逆流而上。他先用精神力包裹住那个哨兵几乎要溃散的意识,随后差人下水,打捞起对方的躯体,甘雨惊呼一声,说好小的孩子。钟离拉起男孩的手臂,血管周围有不下二十个针孔,他只一眼就知道了是什么情况,前天部里才开过相关的会议,提了五六个方案,没一个能真正解决问题的。

他不是爱管闲事的人。可那日,鬼使神差的,可能是因为之前发过火头脑还未完全冷却下来,可能是因为魈看起来实在是太瘦弱太可怜了,可能是因为甘雨蹲下去用手帕给人擦脸的场景令人心软,总之钟离没有把魈交去指挥所,而是带回了家,防范波动外泄的精神屏障直到晚上才撤下。他没想好安排魈做什么,暂时决定等魈身体大好了再说,但魈看起来比钟离自己更担心他浪费时间精力养了个闲人,他感激钟离捡回他一条命,半夜三更靠微弱的写字声找来书房向钟离表态:“只要您需要,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杀人也可以?”钟离放下笔,看向面前满身破绽的男孩,半开玩笑道。哨兵是天生适合饮血的刀,魈虽然走了旁门左道,但他几乎死过一回,骨子里有相通的狠劲,愣了一下,很快答应:“可以。”

钟离眼里客套的笑意落了下来。片刻过后,他拉开手边的抽屉,成沓的文件下,是一把养护良好的勃朗宁。他将枪放到桌上,调转枪口对准自己,抬手推到对面,重新靠回椅子里。

“那就拭目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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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鹤查了玻璃瓶上的序号,英文部分还是和从前用的一样,瓶口也没有被启封过的痕迹,对钟离点点头。钟离也点头,手掌与地面平行,掌心朝下压了两下,表示知道了,等等就过来。

今晚行动的每个环节都沿着钟离设计好的路线发展,稍作休整就能回家,魈放下悬着的心,不论是神情还是气质都柔和了许多,棱角磨圆,坚冰消融,看起来就是还在读国中的年纪。很难想象他今年春天刚过二十岁的生日,许多他的同龄人早已成家立业,魈却还是一个少年的形象。

那些无名的药剂给了他力量,给了他年轻的皮囊,也使他长久地困在了十七岁的炼狱一日,锥心刺骨的疼痛总是在魈始料未及的时刻爆发,周期不定,持续时间亦然不定。痛到极致,吃药打针都不过是给疼痛加了一层无力的遮罩,钟离没办法,只能强行破开魈的精神壁垒,直接接管他的知觉,同时断开自己和那部分精神力的通感,将魈所受的折磨分走大半。

钟离当然知道这方法治标不治本,魈潜意识里与他契合度越来越高,日渐亲近,犯起病来却变本加厉,大有愈演愈烈之势。古话讲百步之内必有解药,钟离不抱希望地往黑市撒了一批眼线,守了小半年,等到真应验了这句俗语还是没忍住,直接气笑了:黑市上又开始流通一批新的特效药,用以缓解改造药剂带来的副作用,但也只能缓解,从老天爷手里骗来了名为哨兵的基因彩票,难不成还幻想这是一顿免费的午餐?

药确实有用,一支的效力顶用一个月,钟离就是那时候和胡桃搭上的线,过她的手取了很多东西,也销毁了很多东西。距上一次注射已经过去了二十六天,钟离不想麻烦申鹤两头跑,索性把这件事也列入了今天的计划内。

魈和甘雨烤干裤腿,没再继续添柴,默不作声地盯着湮灭的火星。一只长毛蓬松的动物从甘雨身旁冒出来,像羊和鹿的结合体,踱步到魈腿边,用侧脸蹭蹭他的手。

甘雨心思细,是第一个发现魈召唤不出精神体的,她觉得可惜,魈没有登记进指挥所的名录,自然不会有评级,可他们都看得出来,魈以一个恐怖的速度成长着,如果有精神体,一定是一只漂亮凶猛的飞禽。魈本人倒是没那么在意,也不眼红,不过见到甘雨的精神体常会驻足观望。甘雨看他喜欢,私底下就总会把自己那只淡蓝色的小兽放出来让魈摸一摸,释放出温和的精神力,在周边构建起安宁的氛围。

钟离望着魈的背影,望着他翻过手背,蜷起手指,回应毛茸茸的触碰。魈闲下来就容易胡思乱想,非要做些什么来证明自己对他的价值,整日奔忙,鲜少有这么无所事事的时候,钟离很想让他再享受一会儿这份静谧,可时间不等人,申鹤在里屋轻咳两声,他只好开口:“魈。”

说来可笑,为了缓解改造药剂副作用而诞生的药还有新的副作用,大圈套小圈,用一夕折磨换一月安稳,何尝不是一种饮鸩止渴。魈五感混乱,耳边各种声音轰鸣而过,眼神控制不住聚焦远近,鼻尖萦绕着棉麻烧焦的气味,晕头转向地撑了一下床面坐起来,诊所的床高,他脚碰不到地,晃了晃腿,又倒回枕头上。申鹤给魈打完针就出去了,钟离在旁边站着,没笑话他,指尖抚过蹙紧的眉心,弯腰将人抱了起来。

一件事情日积月累地做,做成了习惯,就不再有人觉得奇怪。申鹤撑伞送他们走过院子,甘雨拉开后座车门,手垫在门框上,方便钟离安顿好魈,然后绕到另一边上车,如来时那样,和司机在前排装透明人,还随手将车内的后视镜折了上去。魈和钟离抵肩而坐,他再一次被钟离的精神力裹住,像一枚琥珀,连绵起伏的江水有了尽头,水面之下,一条长龙托住他的身体,把他带到岸边。钟离在岸上等他,递给魈一只手,牵着他站起来,夸赞他,你今天做得很好。

“一如既往的好。”钟离说。他的声音低沉,隐有回响,像祷告室里聆听圣音的神父,赦免罪子的所有业障。

魈感到自己微微笑起来。




—Fin.—

31 个赞

啊 这种彼此分不开的感觉,好棒磕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