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温烫伤1-14+番外(END)

01

这雨下得突然。钟离拉开手套箱才记起他放车里的伞前两天给胡桃拿了去,眼下不知道躺在家里哪个角落,趁着等红灯的空档,他盯着前面的车尾灯把Siri叫出来,加了一条待办事项。导航提示他直行五百米后左转,过红绿灯后立刻右转到达目的地,钟离边打方向盘边做心理建设,稳稳当当停在路边划线的黄框里,下车后把公文包顶在头上,长腿抢了几大步,雨水如网,纵使沿路店铺有连成片的雨棚,他黑色的风衣外套上还是晕开了一大片更深的墨。

确认了是几号楼,钟离径直走进最近的单元门,理了理因动作耸上去的衬衣袖口和下摆,翻出纸巾擦干滞留在皮革上的雨珠,使自己不那么狼狈,依旧是体面英俊的。老小区的楼梯狭窄得不够两个人并行,顶灯微丝丝地释放着昏黄的光亮,空气里是一股下雨天独有的泥土气息,墙壁返潮,望过去满眼的小广告,狗皮膏药似的糊得层层叠叠,从管道疏通到开锁换锁一应俱全。他仰头查看门牌号,走过长长的通廊,终于停在自己此行的目的地前,摁了一下门框边的按钮,听见里头传来一声发闷的铃响。

过了会儿防盗门被人向外推开,是个看模样四十不到的女人,个子不高不矮,骨瘦如柴,因此显得五官格外突出,漂亮得有点刻薄,乌黑的长发在脑后挽了个松散的髻,凝视钟离片刻,恍然大悟他的身份,松开把门的手,上了年头的铰链发出沉重的叹息。钟离注意到她左手指间夹着一支没点燃的烟,在半空中晃了晃,被反握进手里,女人让开路,说老师过来的时间比我想得早,直接进来就好,不用换鞋。

原定的前两家家长都临时有事,挪到明天了,这才提前了不少。钟离解释道,迟疑了一下,说不然我还是换双鞋吧,外头下雨,踩了一脚泥,真不好往里走。

女人屋里屋外找了半天才翻出一双包装完好的酒店一次性拖鞋,说着这儿不常有外人来,放到钟离手里,然后转身进厨房。寻常家长对着老师总是容易敬畏得过于殷勤,端茶倒水恭请上座,切个果盘再递一瓶酒两条烟,搞得钟离家访一轮仿若渡劫,在人情世故里滚脱了层皮。这户的女主人却没将钟离视作什么大人物,先是把他在门口晾了五分钟,接着又拿了玻璃杯,接一杯凉白开放到茶几上就算待客之道,坐回单人沙发,静静等着钟离开口。

钟离是有话问她的。他从包里取出一份表格和一支笔,挪开杯子,摆到女人面前,细长的手指点了点倒数几栏,说我有个事要问您,家庭主要成员这里,魈写了您的名字,但在关系这里只写了监护人,我个人是无意深究,不过教务处的意思是最好写明白,所以我冒昧问句,您是魈的…?

他没说连监护人三个字都是向魈讨来的,这么张普普通通的A4纸莫名其妙成了房产中介兜售不出去的清盘房,辗转几回仍没脱手。周四活动课钟离把表格填的有问题的学生叫到办公室完善信息,沉默寡言的高中生缀在最后,薄得像纸人,下巴尖尖,一低头钟离都怕他把自己戳穿了。他说得委婉,只问魈是不是忘填了,没作多余的猜测,男孩抬起那双猫一样明亮的眼睛,如蜻蜓点水,一触即收,看不出情绪,俯下身拿起钟离摆在桌上的中性笔,潦草地画了几个字,声音很低,说麻烦老师了。他心里也清楚自己给出的答案不够常规,头埋得更深,听到钟离说那就先这样吧时明显松了口气,快步走出办公室,留下钟离欲盖弥彰地把这份表格放到最底下,亲自跑了一趟交去教务处。

第二天果然又给退了回来,帮忙送表格的学生放下东西就走,踩着上课铃声赶回教室,负责这件事的老师给钟离发来语音,好声好气地说钟离老师,下周一真得交了啊,再拖下去就难办了,大家彼此体谅,彼此体谅。钟离靠到椅背上,回了个憨笑表情,说我尽快,摘下防蓝光眼镜,捏了捏山根,眉眼压下来,变得有些严肃。把魈叫过来推着再往前走两步肯定是最省时省力的解决方案,但钟离不愿这么做,他看得出魈的艰难,不想把难题全丢给一个孩子,加上当老师的对学生多少有点溢出的奉献精神,哪怕是泥菩萨也要送到西,只能另辟蹊径。

这事严格说起来做得不太符合章程,钟离心中有猜测,十拿九稳,但也不能确定最后定音的一锤落在哪儿,因此十分谨慎,语气里没有那种隐秘的微妙,听得出来确实不是出于窥探欲发问。女人垂着头看了会儿那张纸,似乎是满意于监护人这个称呼,突然笑了一下,她笑起来依旧很刻薄,总像在筹谋什么,撩起眼皮看向钟离,说有什么问题,我与他的关系就是这样,他没有父亲,也没有母亲。

她情绪里的愉悦真实了许多,长长的指甲在茶几上轮拨一圈,大发慈悲地拿起笔,划掉原本的答案,轻飘飘地写下养母两个字——这双半路母子的字极其相似,都是能一笔写完绝不再单独多加一个点,牺牲了端正的笔画,勾勾连连,结成气力不足的一团,凑在一起丝毫不显突兀。得到这样的结果也算是意料之中,钟离心头大石落地,却不觉有多松快,面上不显山露水地收起纸笔,话音里歉意与感激各占了一半,说真是麻烦您了。

女人看起来是真不关心魈在学校如何,寻常的家校话题通通胎死腹中,钟离只好例行公事地客套两句,随后问魈在吗。环境不同,要说的和能说的也不同,家比学校更私密,更安全,钟离没能达成和家长的沟通,还是想去看一眼他的学生。女人点头,拿过桌上的打火机,说最里头右手边那间,还有事叫我就行,然后把之前握在手里的那支烟点燃,留给他一个烟雾缭绕的侧脸,是不想再多说下去的意思了。




魈没关房门,钟离走过去就看见他坐没坐相的背影。最近几年气候不对,今年更是夸张到九月初下了几场雨就凉成了深秋,穿衣乱了套,电商急着抢这闻所未闻的天降商机,秋装上新折扣猛烈,钟离几乎每天都能从驿站提两个胡桃的包裹回去,也不知道小女孩的衣柜是怎么塞下那么多东西的。相较之下,魈显然是检查风纪的老师会喜欢的那种朴素的、对穿衣打扮不怎么在意的孩子,在家也披着宽宽大大的秋季校服外套,戴着耳机,背后耸起一块,保留着一点正常坐姿时的身形架子,勉强摆正了脑袋,摊着学校订的英语报纸划线打圈。

钟离看着魈,这家的户型扁长,从客厅到其他房间由两级台阶衔接,向内延伸,卧室叠在厨房与客厅共享的一面墙上,隔音天然的比寻常四四方方,几个房间一目了然的户型好不少,酒店的一次性拖鞋底子又很薄,几乎是落足无声,他走过来完全没有惊动魈。这间屋子里明明容纳了三个人,却静得只能听见雨声,好像客厅、走廊、卧室是三个世界,不论再往前一步还是退回去,都会打破某种平衡。男孩没有开灯,老式的钴蓝玻璃窗篡改光的色彩,他伏在其中,演一部滤镜调大了的情绪默片。

钟离抬手敲了敲门示意,魈揪掉耳机,看样子挺惊诧,喊了声老师,起身时大腿哐当一声磕上书桌沿,若是没抵着墙能整个翻过去,反倒把钟离吓了一跳,把人摁回椅子里,说没事我很快就走,你坐你的——现在换了老师,上我的课还习惯吗。钟离通常只教毕业班的语文课,不当班主任很多年,这次临危受命还是因为原来带这个班的同事意外拿下了一个宝贵的交换机会,要出去一年,教务处怕刚开学没两天就换班主任家长有意见,思来想去搬出钟离救急,赶巧了是胡桃所在的班级。胡桃闻讯哭天抢地,要跟他约法三章不滥用职权在学校相敬如宾,钟离比她头疼,说三年下来我头发都能白一半,这话让你爸妈听了还以为我把你怎么了,还有相敬如宾是那么用的吗,没正式上课呢就在我这儿显形了是吧。

魈睫毛颤了颤,金色的眼瞳又被遮了大半,他好像就是不太喜欢和别人对视,总是要错开些。男孩右手无意识转着笔盖,点点头,说老师上课…很好,真的很好。他可能是怕钟离觉得敷衍,特意重复了一遍,这让钟离想起他曾听对桌数学老师批评投机取巧问高年段买习题册答案的学生,说你们越提真的这两个字越显得心虚显得假。但魈不能以此类推,男孩身上有种笨拙的真诚,打破了他不言不语时塑造的冷漠外壳。

钟离抽空看过之前语文摸底考几份倒数的作文,魈倒数第二,分数排在他底下的那份还是因为做题慢没能写完,只得了一半的分。他原以为魈是不善修辞,相处下来才知道是根本不善言辞,家访一趟又琢磨出些后天环境的影响。这对世俗定义下的母子如两座相互孤立的岛屿,魈在水泥森林里野生野长,少了许多外界的矫饰修剪,与那些沿着父母安排的人生规划一步步往前走的孩子相比,身上仍残余着动物性的警觉,不亲近任何人,像一块古怪嶙峋的顽石。从钟离个人的角度来看当然觉得这没什么,魈或许是孤僻的,但他的心很澄澈,这是比任何证书奖状都要宝贵的东西。可作为老师,钟离还是会有些担心,他的学生才十六岁,不应该一辈子都这样缄默地对抗下去。

来日方长吧。钟离想,忍住叹气的欲望,不痛不痒地鼓励几句学业后,就与魈和他坐在客厅里的监护人分别辞行。女人站起身送他到门口,没跟钟离讲那些毫无意义的客套话,一言不发地跟在他身后,比起送客更像赶客。钟离蹲下身换鞋,居然感受到一丝步步紧逼的压迫感,屋外雨势不休,屋内同样沉闷得不遑多让。

走到单元口时,钟离被人叫住,后撤半步,穿过盘旋的楼梯往上看,是魈追了下来,手里似乎拿着什么。他怕赶不上钟离,一次跳几级台阶,灵巧又敏捷,冲到钟离跟前,把东西递给他,是把纯黑的折叠伞。男孩这时候站得比钟离高两个台阶,眼神要躲只能躲到天上去,钟离还故意围追堵截,魈只能老实地与他对视。

钟离问魈,你怎么知道我没带伞。天色渐暗,楼道灯稍微回光返照了些,正好在高中生脑袋后面,照得他发丝发亮,钟离灵光乍现,想这个角度我知道,胡桃找我当三脚架拍过照,好像叫什么神明少女。魈的声音听起来没有在家里那么使不上劲了,那股捉不住的郁结被外头的风驱散,他用手虚点钟离的肩头,解释说因为这一片全潮了,后背也是,言下之意是哪怕是伞不够大也不至于被淋成这样。

钟离就笑,笑得挺真心实意,低头看了眼,魈穿着双普通的小白鞋,体育中考800米标配那种,有些发黄,但总体很整洁。他想了想,还是说那你在这里等我一下。

下雨天不方便跑,裤腿上如果沾了泥点就得手洗,钟离只能尽量走快些,从副驾驶上拿过一个面包店的袋子,折回来递给魈。男孩估计是怕挡道,等在楼梯下面,又比钟离矮了,维持着接东西的动作,僵硬得像在路边被投喂的猫。钟离说是去给家里人买小蛋糕的时候一起买的,凑了满减也不太贵,就当谢谢你的伞。魈打开袋子,哎了一声,大概是觉得钟离完全胡扯,毕竟谁家凑满减能抓四个雪媚娘凑数,末了只拿了一个就把袋子还给钟离,说谢谢老师。怕钟离还要劝,魈很快地在后头补充道,她不喜欢我收别人的东西。

钟离无可奈何,他今天加起来想叹气的次数能抵过去一个月,把袋子挂到伞柄上,弯下腰去找魈的眼睛,字斟句酌,尽量显得郑重又不那么逾矩,说如果想找我聊聊,随时都可以。

他当了老师后总是要跟自己的本心做些拉扯。有段时间钟离睡眠质量奇差,睡不够又睡不着,晚上吃了褪黑素才好些,午休时间只能靠看同办公室的老师没收来的课外书打发时间。他还记得一篇科幻小短文里写未来世界的人都活在独立的泡泡里,婴儿离开母体的一瞬间就会进入一个新的泡泡,像是进入另一个子宫,随着婴儿的成长,这个泡泡也逐渐演变成独立完整的小世界。钟离一直记着这篇文章,甚至自那以后,他每次关照学生学习之外的生活都觉得自己像什么入侵者,再怎么好心也改变不了多管闲事的本质。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今天是雨天,他的手足够潮湿,能试探着触碰眼前的泡泡,也像护住一个脆弱的梦。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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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胡桃从舞室下课回家,年初她拿压岁钱定制了一个幽灵形状的金属挂件,比她手掌小一圈,和别的金属制品撞在一起声响明显不一样,在门外掏钥匙时钟离就听出是她回来了。他坐在沙发上整理U盘里的课件,安如磐石,余光瞥见胡桃进门后转了一圈,发现锅清灶冷,咦了一声,从厨房探出个脑袋,辫子垂在身前像只漂亮可卡,问他今天怎么不开火,家里没菜了吗,我记得我跟香菱说了呀,她们家团菜的时候带我们一份。她知道钟离最近忙着家访,颇为懂事,三天前就全款拿下这笔小生意,用的还是自己的钱。钟离笑眯眯合上笔记本,明知故问,你让谁帮忙买菜的?

胡桃还没发现问题,她跳舞跳出一身汗,怕感冒外套捂了一路,热得要死,脑袋晕乎乎,摸出茶几底下的小电风扇放到桌上对着脸吹,边把两根辫子拆了绑成一个丸子头边回答他,香菱呀。

对呀。钟离学她,尾音挑起来,听得自己都起一身鸡皮疙瘩,看见胡桃倏地正了神色,风也不吹了头发也不绑了,跑回厨房打开冰箱,和一盒凝液状的物体大眼瞪小眼片刻,辩解道我一直以为是她爸下单的啊啊啊对不起一定是因为我前两天哄骗她吃干炒鱼河她伺机报复。她二话不说给香菱打了个语音通话,说清原委后香菱也开始啊啊啊对不起,说明天一定补上正常的食材,对不起钟离老师!!!

钟离哪会真的跟她们计较,把胡桃赶去沙发,在冷藏柜里翻了翻,提了袋之前超市促销买二送一的速冻水饺,问是点外卖还是吃这个凑合一下。胡桃切断语音,崩溃地挂在沙发靠背上,把顶着的半成品丸子头又解开了,说点外卖吧,我刚好洗头,然后虚弱地飘进自己卧室的盥洗室,留下钟离对着外卖软件挑一家预计送达时间半小时内的看菜式,划过一列胡桃的忌口。

据某几位长辈东拼西凑难以考据的记忆,胡桃家这一支往回追溯百余年,原是行走山间的医师,不知何时兼顾起了葬仪的营生,世道最乱的那几年才开始有意约束家里几个小的插手生死之事,兜兜转转,等到胡桃父母这一辈又绕了回来,常年跟着考古队上山下海,同刚出土的棺椁面对面研究朝代礼制。前年他们因为课题调动去了别省,从原先的一月一回到半年一回都够呛,跟钟离的亲戚关系盘得九曲回肠,本不该是能把女儿都安心托管给他的交情。但一来胡桃家中最后一位祖辈也已在她上初中的头一个寒假去了,无病无灾,称得上寿终正寝,便是人还健在,胡桃父母也不可能让忙碌了一生老人家离开住了大半辈子的地方,再来替他们还这份子女债;二来就是,钟离与他们家睦邻友好了五六年,待人接物有目共睹,那层亲戚关系更像是最后一道沉锁,为积累下来的信任作伦理道德上的保障。

实际上,钟离与胡桃的关系本就比对着两个大人更亲近些,好几次共同的亲眷摆席吃酒,都是他下班后顺道接胡桃一块过去,因此在胡桃父母纠结数日艰难开口问他能不能帮着照顾胡桃时,钟离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了。他是在人情往来上比较怕麻烦的一类人,仔细说起来计较得甚至有些幼稚,不过处理手法历练得相当高明,抢在胡桃父母表达感谢前把讲话重心牵去了胡桃身上,用词挺温和,说我没成家,近几年也没这方面打算,说是照顾也只是多加一副碗筷的事,不算事,还是要看胡桃怎么想的。

胡桃想得相当好,算盘珠子噼里啪啦,也不知道关起门来怎么谈的,成果斐然,搬进钟离家后(其实只是把她的东西进行了一个不到二十米的位移),把原来自家那套租了出去,租金四六开。大头她让租客直接转给钟离,用的支付宝,等钟离看见消息通知已经过去了几个钟头,左右木已成舟,他也不再去和胡桃车轱辘话,另找了张空卡把这过于气派的伙食费存进去,打算等胡桃考上大学再还给她。

外卖到的时候胡桃也刚洗完澡,顶着干发帽出来,察觉出凉意,换了长袖长裤的家居服,坐到桌边对着热气腾腾的水煮黑背鲈犯愁,说那冰箱里的东西怎么办呢,我看了看还有把薄荷!虽然我不爱吃但也不能直接扔了,太不礼貌了TvT钟离拿了个木制长勺,撇开表层的佐料和淋油,面上带着一点温和的笑意,给胡桃盛了碗汤,说那些食材等我空些替你处理了,作为回报……他对上女孩的星星眼,卡了一下,把碗在胡桃面前放下,才慢悠悠续上,问你对你同桌了解多少?胡桃有些警惕,这个不能算我在背后说人啊。

钟离从善如流一点头,作洗耳恭听状。胡桃夹了块鱼肉,用筷子扒出明显的大刺,低头思考半晌,讪讪一笑,说我也不是和他很熟——魈不是我们初中部的嘛,在这边好像也没什么熟人,平时独来独往,不怎么讲话,所以我们班主任,我是说之前的,才安排他跟我做同桌,我一个人总没办法聊起来,加上他一直很困的样子,早自修会提前来补觉,中饭晚饭我也没见过他去吃,哪怕天塌下来等我回去他都已经趴桌上睡了,扰人清梦天打雷劈,我都不敢回座位怕吵着他。胡桃说到这里忽然激昂起来,说天啊不会就是因为这两顿饭吧!她横过手掌,越过头顶给钟离比划,他还比我高些呢,体育课一上秤我们班好多女生都轻,鸟都比他压秤。

钟离完全适应胡桃一惊一乍想到哪里说哪里的节奏,安抚她,男孩子嘛,到了发育期体重跟不上身高也正常。胡桃瘪嘴,勉强接受了这套说辞,又切回正题。她语速明显慢了下来,一点一点把脑子里纷杂的想法编织成有逻辑的句子,说我遇到的大部分人,脸上都会有情绪,不管真的假的,起码能读出点内容,哪怕是睡着了,也有不自觉皱眉的,或者天生笑相的,但魈很神奇哦,他是那种完全没有情绪的面无表情,你看着他不会觉得他是开心或者是不开心,他就像,就像是透明的黑洞,很难形容出具体的内容。

胡桃是一个极其早慧又通透的孩子,平日里嘻嘻哈哈行事跳脱,聊正经的话题时才会露出一点敏锐的苗头,在饭桌上的气氛急转直下前,及时兜了回来。钟离没去纠结她话里的科学谬误,把挑掉了干辣椒的水煮鱼往对面推推,笑了笑,拿家访日志当挡箭牌,说那我知道怎么写了,有空再说,先吃吧。

他看胡桃没地方吐鱼刺,起身去厨房拿骨盘,前脚刚走,身后的小丫头就不知怎么搞的,手滑公放了一条语音,蹦出两个字就被她手忙脚乱地捂住,差点把手机抹掉,情急之下给鱼片里的花椒呛了个惊天动地。钟离脚步一顿,眼里多了几分无奈,转回去拉开冰箱门,从那把倒霉薄荷后头掏出两罐橙汁,和骨盘一起摆到胡桃面前,舒展了眉目,拍着女孩的背给她顺气,还往她手里塞了两张纸巾。

那份隐隐的凝重连同没有好好收尾的对话,就在这鼻涕眼泪都要咳出来的动静里,一同被抛之脑后。




钟离写家访日志写到后半夜,中途困得迷瞪了一阵,喝了半杯浓茶续命,过了那个点后越写越精神,身体先举白旗,只是往后抻了抻筋骨就听见肩颈的几块骨头一阵乱响,腰那块僵得使不上劲。他手指虚虚撑着座椅扶手,垂下眼,默不作声地缓了几分钟。

他在开学半个月后接手这个班,许多事都有些不尴不尬,像走在大马路上翻越栏杆,翻到一半就被交警抓了个现行,剩下的那条腿迈得个中滋味冷暖自知。最折腾的事还是家访,他们学校的家访时间比较特立独行,安排在正式开学、班主任和学生有过接触后,教务处美其名曰这样才能让家访言之有物,言之有理,连着占了几个周末还不给加班费。钟离比寻常班主任还要再麻烦点,要重新去一趟之前两周不是他家访的学生家里,家访日志当然也得重写,朝九晚五的人民教师周末比平时上班还忙,紧赶慢赶,两天加起来睡不到六个钟头,也就吃晚饭时能安稳坐会儿。唯一的好事是他这张脸全勤学校每个角落的宣传栏,当然也包括大门口向过路人展示的那个玻璃橱窗,再加上原来的班主任把钟离拖进家长群时罗列的头衔,大部分家长对他都没有展现出任何负面情绪,是十足十的信任,交流起来很省力,如果能不想方设法地送礼就更好了。

钟离暂时毫无困意,索性找点事做,压缩现下的睡眠时间,为将来的清闲预热,去厨房先把茶叶梗倒了,然后搬出家里长久不用的破壁机,在水里冲了冲容杯。这还是当初小区物业搞什么活动抽奖胡桃手好抽中的,牌子挺有名,配了静音罩,再把厨房门拉上,客厅里基本听不到什么声音。他用清水漂了两遍冰箱里那盒凝液状的物质,临时抱了下百度的佛脚,说这东西跟吉利丁片有点像,不溶于冷水,越泡越软,几分钟后,果然成了半透明的一团浮在盆里,手感介于黏腻和滑溜之间,钟离又拆东墙补西墙找来豆浆机里配的筛网,捞起被泡成一滩的凝液,倒进破壁机里,弯腰研究了会儿刻度线,加进去大半瓶矿泉水和几粒冰糖,插上插头,挑了个模式启动。

等候的时间里,钟离靠坐在案台上想事,不经意瞥到冰箱电子显示屏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时间,感觉自己就像那个边洗碗边哭的绝望主妇。

他还是在想魈。

办公室杂谈有几个经典话题,其中之一就是当班主任最头疼什么样的学生,占据主流的观点是怕碰见那种很聪明,但因为各种原因没把这份聪明用在学习上的学生。这一语境里的怕更多的是一种无奈,应试教育体制下,最正确的人生之路就是考个好分数,上个好大学,可每年都会有那么几个浪费天赋的学生从这条康庄大道跳下去,摸黑过河,再无音讯,成为回忆里的一段唏嘘。钟离对这个话题的参与积极性相当低,被问起有没有碰上过这样的学生总是拿我都多少年没当过班主任了搪塞过去,随便找个由头躲出满办公室的长吁短叹。

严格说来,钟离此前确实没遇到过会让他觉得难做的学生,偶尔有几个事事都要跟他对着干的,也被归纳进小打小闹的行列,无伤大雅。他读研时的导师在一场研讨会后,跟同系的另一位教授评价他,说钟离适合教书,但不擅长育人,把旁边的学妹瞌睡都吓醒了,以为是在批评钟离,小声问他没事吧。钟离笑笑,比了个没事的口型。回去的车上,他导师主动跟他解释了后半句话,说你不擅长育人,意思是你教不出那种理想的孩子,你见过观赏盆景是怎么做的吗,用铁丝和剪刀矫正形状,几乎看不出本心的走向,你做不来这种事。钟离不记得当时他具体回应了什么,大概意思就是人哪能跟植物一样修修剪剪,车到山前必有路,没必要成天和学生斗得苦大仇深,硬要掰到我们以为的正轨上。

在这种前提下,他对魈的上心属实令自己都有些吃惊,不过并非完全无法解释。魈不是什么坏学生,与同事常常议论起的那一款学生也不同,后者是璞玉,人们生出惋惜之情是因为知道他们本该更加熠熠生辉,而钟离留神关照的学生只是个精致漂亮的玻璃摆件,即使一时不察就会摔个粉碎,人们依然不会给予这种易碎又常见的人工制品慎重的保护与恰当的评估。包括魈自己。他年纪不大,却好像已经找不到什么珍视之物,如浮萍般随波而去,得过且过。

这正是会让钟离感到头疼的关窍所在,进退两难,无从下手。

破壁机轻轻滴了一声,打断了钟离的思绪,加工好的凝液因为加了水的缘故,稀了许多,没那么粘粘连连,他来回又滤了两遍试图消泡,收效甚微,将就着倒进牛奶锅里。随着温度升高,锅里逐渐浓稠的凝液变为乳白色,质感近似于藕粉,钟离凑近了些,用筷子蘸了一点尝味道,热气涌上来,蒙住他的眼睛,招来了他久等多时的困意,脑子一下变得昏昏沉沉。

他用最后的意志力把东西盛进保鲜盒里,扯了张保鲜膜封好四边,再用牙签扎了几个孔,放进冰箱里冷冻。洗漱完关灯前,钟离拿出手机,本意是再加两个闹钟,却看到微信图标旁冒出红色的一点,某个让他头疼的高中生姗姗来迟,好友申请信息中规中矩,头像和名字都一片空白。他盯了会儿屏幕,动动手指,又锁上了手机,准备明天早上再通过对方的朋友验证请求,可以开始聊天了。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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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钟离被生物钟拎起来,不用照镜子都知道他现在表情应该不大好,忍着头疼拾掇好自己,干吞了两片布洛芬,一时也没顾及烧不烧胃。等药效上来的空档里,他还在揉太阳穴,另一只手划开锁屏,通过了魈的好友申请,界面跳转,单个字的备注几乎是立刻变成了对方正在输入,省略号像是流星的拖尾,迟迟不见落地。

高中生周末作息紊乱没什么稀奇的,钟离无意撞见过几次胡桃半夜点外卖,名字用的还是他的,被平台简略成钟先生,女孩在备注里写别敲门放台阶上就好,蹑手蹑脚开门关门,转身见他就像见了鬼,吃完又说要消食,在客厅玩手机看综艺精神到三四点,第二天睡过午饭才从卧室爬出来,脸色差得更像鬼。钟离依照他接触的唯一一个样本类推全体熬夜高中生,时针拨过小半圈,心想这醒的时间不太对,难道是直接通宵了,过的美国时间。

魈正在输入了五分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对话框抬头跳回备注名,设定的闹钟准点响起,被钟离眼疾手快地掐断。他其实很少加学生微信,毕竟想想都知道,大部分学生躺进他好友列表第一件事就是屏蔽他,十个人里能出一个过年过节问候他的都算多了,于是会用开玩笑的语气轻飘飘地拒绝,说就不去你们那里当地雷了,到时候换个头像都怕被我发现换的不是时候。不过考虑到有些话隔着屏幕可能更能说出口,QQ临时对话又太不正式,钟离特地给魈留了私人电话,不是写在家校联系簿上的那个,告诉他我的微信绑定的也是这个号码,可以先加上,常规时间找我我都会在。

钟离没有跟魈争夺第一次聊天的主动权,又多等了两分钟,连正在输入中都没了,这才把手机塞进衣兜里,拿过鞋柜上的车钥匙和公文包下楼,打算去吃点暖的垫垫胃,就当给那两片布洛芬亡羊补牢。他昨晚提前导航看过车程,今天要去的第一个小区附近刚好有家便利店,因为前一日的变动,今天的家访日程拥挤了许多,可预见的要忙到打跌,没时间多讲究了。出门时,钟离还不忘收起魈给他的伞,撑开在客厅角落晾了一晚,已经完全干了,他怕自己周一忘了还,直接放在副驾驶上,系好安全带后给胡桃发了条微信,让她记得把他的伞放鞋柜上,平常日上三竿都未必能起的胡桃居然秒回。

胡桃(周六要给我带小蛋糕哦):好哦
胡桃(周六要给我带小蛋糕哦):好困啊啊啊
胡桃(周六要给我带小蛋糕哦):中午晚上还回来吃吗

钟离:醒这么早?
钟离:不回来了,你点外卖也不用算进我那份。

胡桃(周六要给我带小蛋糕哦):醒了但没完全醒
胡桃(周六要给我带小蛋糕哦):[流泪][流泪][流泪]
胡桃(周六要给我带小蛋糕哦):没事你去忙吧 我找香菱蹭饭
胡桃(周六要给我带小蛋糕哦):我再睡会儿!

钟离:好。

他看见胡桃拿他手机改的备注才想起来昨晚忘了说,啪嗒啪嗒打字,跟她讲你的蛋糕在零度里,对面没再吱声,大概光速成功回笼了,十六七岁的入睡速度着实令人艳羡。钟离感叹片刻,把手机卡进支架,切到导航界面,微调了一下终点,踩离合挂一档,在人工合成音里汇入稀疏的车流。

周末早晨的便利店称得上冷清,加上钟离也就四个顾客——临街的吧台坐着一男一女,隔了一个位置放吃的,都对着电脑手指翻飞,甚至带了接线板和转换器,把线推到桌子底下,不时凑头低声交流几句,手边摆着几罐雀巢;膨化食品区有个男生戴着蓝牙打电话,似乎是在给女朋友买东西,挑挑拣拣,拍照给对方看问是不是这个牌子,说着说着会笑起来,转头差点踩到钟离,连忙道歉;两个店员接近交班,一个在冷藏柜前理货,听见声音探头来看,确认没什么大事又转了回去,一个在收银台后捣鼓微波炉,戴着帽子口罩,身形单薄得很眼熟,钟离长得高,视野开阔,目光能轻易地越过货架,就是多看了这几眼才没收住势头,也道歉,说是我走神了。

他挑了个饭团,又从热饮柜里拿了瓶矿泉水,一起放到台面上结账,对方头都没抬,把东西拖过去扫码,隔着口罩声音闷闷的,问要不要加热。钟离嗯了一声,他这十几个小时就是在无奈的情绪里鬼打墙,生气倒也不至于,就是有点想再买板布洛芬备着,手指拈起还贴在收银台上的招聘海报,把年龄那条挑出来读,在周岁两个字上落了重音。

魈猛地抬头,钟离第一次见他那么生动,眼睛倏地瞪大,愕然得很明显,不像平时,旁人只能靠五官那点微妙的走势变化判断他的喜怒哀乐。另一个店员理好货,不知道为什么总是紧张兮兮的,仿佛钟离是什么彪悍孔武的恶徒,硬生生挤进这份尴尬里,问怎么了吗,他贴近魈,放轻音量,你认识?高中生点点头,说我老师,三个字说得又急又快,像猫压在喉咙里的咕噜声,眼睛重新藏进帽檐的阴影里,往后缩了缩,避开肢体接触,把饭团放进微波炉,在键盘上戳了几下,示意钟离扫码付款。

眼下不是多问的好时机,钟离屈指弹了弹那张招聘海报,低头调出付款码,神态自若地问你几点下班,好像早就知道魈在这里打工的事,只是今天顺路进来问候几句。魈说很快,到整点就能走,钟离就说好,拿着烫手的饭团找了个背对收银台的位置坐下,一看小票,慌乱之中,他学生居然还不忘给他打个员工折扣。

八点准时交班,魈换回自己的黑色卫衣和黑色长裤,衬得露在外面的皮肤格外白,坐到钟离对面,背挺得笔直,慨然赴死。钟离吃了东西,喝了半瓶温水,感觉活过来不少,把塑料包装团成球,和纸巾一起扔进脚边的垃圾桶,看魈头发丝都是紧绷的,语气不由得缓下来,说我不是来骂你的,过会儿我就去隔壁小区家访了,你放心回去休息。他今天人不舒服,穿得没昨天那么严谨板正,裹在烟灰色呢大衣里,线条绒绒的,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说半小时前我还在想你是不是通宵了,没想到马上就在外面和你碰上了。

魈脑袋上简直要冒出一个实体的问号来,钟离也知道这话听起来奇怪,解释道其实你给我发申请那时候我还醒着,怕你多想我是一直等到那个点,人到晚上又容易被情绪掌控说些本不想说的,所以今早起来才通过,微信这软件你也知道,你给我发消息时我这里会显示那个正在输入,算算时间差,如果你睡得比我晚起得比我早,和通宵也不差多少。

可能是碰到了输入框。魈愣了下才明白过来钟离后半段话什么意思,低头想了想,把可能去掉,说就是这样。钟离知道他没骗人,但肯定省去了某些能极大动摇推导过程的细节,像在一道数学大题下略去所有步骤,直接写出正确答案,谈不上错,但对得又不充分,使人犹疑。和魈交流就如同应对一副九连环,钟离知道,能得到回应并不是因为他有多特别,只是他刚好绕对了路。

我得走了。魈凳子都没坐热,又站起来,说是要赶地铁,和钟离告别,不甚熟练地说祝您家访顺利,出门走了不到五米,仰头看了看天,抬手把卫衣兜帽拉上,步子稍微大了些,抢在红绿灯变色前抵达马路对面,从口袋里掏出耳机,慢吞吞解开,手指和线一度缠在一起。钟离目送男孩的身影消失在地下通道口,忽然想应该把伞还给他的。

吧台处的一双男女也注意到了天气的变化,从屏幕里拔起头来,对着玻璃上的雨珠齐齐惊叫一声,怎么下雨了,接班的店员边给终于挑好货品的男生结账边安慰他们,没事没事,这里可是便利店啊,当然有卖伞啦~




钟离到最后也没去过问魈在外当童工这件事,和他的聊天框飞速沉底,盖在层出不穷的工作通知群底下,打捞上来的机会相当渺茫。周一上课魈全程脑袋都一点一点的,刘海和口罩连成一片,钟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作没看见,在中午胡桃来教工食堂找他吃饭时嘱托她发扬一下同桌情,拿笔戳几下也好,别让魈真在课上睡过去了。胡桃嗯嗯啊啊随口应了,从包里掏出一个保鲜盒,说请吃!

先前钟离半夜做的那盒东西胡桃还以为是白凉粉,就是再韧些,加了点槐花蜜带去和香菱分食,吃了一半香菱点评说钟离老师的做法还是常规了,胡桃这辈子反应没那么快过,木着脸说这不会是那什么吧。

不过吃也吃了,吃起来也确实不差,克服了心理障碍,香菱说要好好露一手洗刷烙印在胡桃心里的黑历史,今天早上倒数第二节课下课拿着保鲜盒从楼上跑下来,语速飞快,说我试了几种温度对口感的影响发现现在这个室温的时候最好吃上回的还是冻过头了哪怕再化开也不比现在这样恰到好处所以你中午吃晚上吃都可以哦我还记得钟离老师不吃海鲜就没用蛏子最后做的是改良版翡翠猪肉冻具体改良了哪部分一时也说不完我就不多说了而且特地没做得太辣你要是觉得不够可以去蘸点我爸上次送的剁椒酱好了我要走了连着一上午三节课都拖堂好不容易找到时间来拿给你吃完记得跟我反馈昂。

胡桃都佩服自己能八九不离十地复述下来这段不带标点的话,钟离听见蛏子两个字时弯了弯眼,说有心了。

香菱是真的很有做菜的天赋在身上,不去深思到底用了什么食材就是完美的,胡桃吃得一脸餍足,和钟离一起回去,纠结到底要不要问香菱改良了哪部分。班主任的办公室就在班级同层,区别只是从哪边的楼梯上去更近,胡桃原本想跟钟离再走一段,余光瞥见她政治老师直直冲着这个方向来,想起自己下午要抽背的知识点还没背完,立刻脚底抹油跑上楼,怕被惦记上。钟离看得挺乐,和他们班政治老师打了个招呼,对方笑笑,说刚那个是胡桃吧,你有空催一催,她初中怕背书还有的开卷,到了高中不背是真不行了。钟离替她打太极,说这才开学几天,不急。

他在楼下多耽搁了会儿,和同事聊完国庆调休补课和放假回来月考的事,头顶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胡桃风风火火喊着钟离钟离,用比刚逃上楼还要快的速度飞奔下来。她这么多年喊惯了,在学校里才会叫老师,一急起来又忘了,说魈好像发烧了,我本来以为他是睡了呢,给他放试卷被他拦了一下,才发现他人都要烫熟了——

女孩着急的声音就像弹珠落地,清脆而密集,钟离听完她讲了什么,直接一步跨两级台阶上楼,心情复杂。人长到他这个年纪,面对许多事会自然地衍生出一系列高瞻远瞩的预判,都不需要特意思考,盘根错节的树状图就在他脑海里铺展开来,时刻都在等某只配套的靴子下坠。钟离没有那么多精力,平时会特意避开思考这方面的问题,但当那一刻降临时,他依然能在电光火石间梳理一遍脉络:作息差,睡眠少,昨天还淋了雨,这是最浅显的因,感冒发烧当然在意料之中。可钟离丝毫不为自己的预见性与逻辑感而愉悦,他快步走到魈身边,蹲下去看男孩埋进臂弯的脸,小声叫他的名字,说能听见就点点头,送你去医务室好不好。

胡桃在教工食堂吃饭,不用抢食,回来得非常早,教室里除了她和魈没别的学生。钟离问得半哄半骗,两个高中生一个烧糊了脑袋一个急得转不过弯,稀里糊涂被钟离买一送一带到办公室,打电话拜托医务室派个人过来量体温和送药。胡桃回过神,说咦我怎么也被带过来了,而且不是说我们去医务室吗,钟离脱下大衣,罩住窝在他办公椅里体温中枢失调冷热不分的魈,坐到胡桃旁边,说他现在平地都走不稳,能少折腾点是一点吧,要是真烧太厉害我直接陪他去医院挂盐水了,带你过来是因为你离他最近,等会儿量体温一块儿量了,就当替我测个安心。

哦。胡桃图好看,十几度的天里穿的还是裙裤,默默用手指顺了几遍压褶,说你跟他之前认识吗。

嗯?钟离没坐多久,起身在橱柜里翻多余的衣服,还真给他找出一件麂皮绒外套,没听清胡桃说什么,胡桃只好重复一遍。钟离想都没想就说不认识,他记性不错,虽然背不下来圆周率后三百位,但不会忘记任何一个有过接触的人。胡桃又哦了一下。

好吧。她说,可能是我想多了——你原来有颜色那么浅的衣服,看起来好陌生。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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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校医来得不紧不慢,没穿白大褂,递给钟离一盒未拆封的连花清瘟胶囊,用额温枪对准魈和胡桃眉心各滴一下,一个过高一个偏低,咂咂嘴,让胡桃把手腕翻出来,重新测了两遍,数值总算是在正常区间内了。

额温枪不比传统的水银温度计,测的是体表温度,吹过风有误差在所难免,但学校怕交叉感染,规定了只能用这个。校医解释说,还对着自己脑门来了一下,35.1,比胡桃最开始测的那次还低。钟离拉上靠走廊的窗帘,找了个一次性纸杯,让胡桃去外头的直饮水机倒杯温水来,转过脸问,那另一个学生呢。

通常来讲额温枪显示的温度偏低不偏高,他一直在室内的话测出来肯定是准的,确实烧得有些厉害了,单靠吃药退烧会比较慢,难受的时间就更长。校医见钟离没接话,挠挠头,又说这孩子可能很久没生过病了,很多人都这样,几年不生病,一病就是大病。

钟离不置可否,手指搭着椅背有节奏地敲击,表情高深莫测,校医在这种目光下坐立难安,借口医务室不能空太久,用比来时快二十倍的速度离开,撞上端着热气腾腾的水杯进来的胡桃,女孩懂事地跟了两步,说我送送您。

从办公桌抽屉里翻出请假本,钟离连签三张假条,下午两节主课加上晚自习,撕给胡桃,让她带回班里交给班长。胡桃比了个手势表示知道了,拿起桌上的药盒看侧边的说明文字,难以置信地说一次居然要吃四粒,一日三次加起来就是十二粒,真的不会有人被药噎死吗,哦哦不好意思这个是成人的量,那我应该算半个成人吧,吃两粒还是三粒呢。钟离似笑非笑,把药盒从她手里抽出来,换进去一包板蓝根,说你一粒也不用吃,有空把这个泡了,水是给你自己倒的别看了。

胡桃讨厌板蓝根,皆因几年前香菱做的那碗猎奇的板蓝根泡面,她虽然没吃,但大受冲击,连带着泡面在她这里的地位也一落千丈,偷偷把药塞进古汉语词典的缝隙里,叼着纸杯装傻。她其实没什么理由再待在办公室,但东碰碰作业本西摸摸试题卷,就是不肯走,钟离也不管她,弯下腰和魈打商量,梅开二度,用几个问句把魈绕进去,换得他点头同意去医院。

发烧的魈戒备心不减反增,不管是胡桃放试卷还是校医测体温,越过他安全距离的一律挡开,眉头紧蹙,应该是很不舒服,两颊浮起虚假的血色,像某种小体型的肉食动物,以尖牙利爪吓退旁人,掩饰自己的病弱。可他对钟离的触碰和对话却格外温顺,浑身炸开的刺收敛起来,胡桃扯扯嘴角,捂着脸像是牙疼,再不问出口她就要憋死了,拉着钟离衣袖把他拽到门边,贴近他耳朵,问你确定不认识魈?我的意思是,如果说一段关系是两个箭头构成的,你确定他不认识你?

我不确定。钟离答得很快,他就是有这种说什么都理所当然的能耐,揉了揉胡桃的脑袋,小心地没弄乱她的发型,说别想了,回去吧。

午休前的喧闹如同潮水,随着铃响很快退去,个别打球打疯了的男生到最后一声铃才横冲直撞地跑回来,脚步声响得整栋楼都能听见。隔壁班班主任今天特地吃完饭就等在班里,抓了这几个人高马大的学生到办公室门口批评教育,说那么有精力也不见你们抽空把英语听写准备好了。钟离听她抱怨过几次日常背诵的合格率,边收拾数据线和充电宝往平板包里塞,边跟看情景剧似的,瞥几眼窗帘上的剪影。他记得他这位同事有个今年刚上初三的儿子,和他们现在带的这届年纪相仿,她受了影响,果不其然,这次依然骂得雷声大雨点小,被嬉皮笑脸卖几个乖就没了脾气,一巴掌拍在离她最近的男生背上,赶他们回班里,再有下次就连着去行政楼前扫半个月的香樟叶。

小个子的女老师训完人推门进来,一眼望见窝在钟离座椅里疑似昏睡的魈,音量瞬间降到底,连珠炮似地发问,说生病了?我是想呢你今天怎么拉着窗帘,严不严重,要不要去医院,有没有通知家长,你理东西是要陪他一起?她身材精干巴瘦,穿了双羊皮小高跟也才到钟离肩头,此刻母性大发,气势凛然,指挥道咱们这是三楼,就别让他自己走下去了,反正是男孩子你也什么不方便的,背下去——不对,没力气的人背不住,那还是直接抱下去吧,这样两边都省力。

她比十几分钟前跑下来找钟离的胡桃还急,雷厉风行地拍板了方案,提上钟离的平板包,食指勾着他的车钥匙,说我知道你的车在哪儿,先去帮你把车门拉开哈,免得你腾不出手,然后一路噔噔噔下楼。钟离插不进话,单方面投降告饶,随她安排,握着手机假装处理消息,在备忘录里默了半段出师表,直到听不见鞋跟敲地声才真正行动起来,给混沌有余清醒不足的魈套上大衣,下摆暂且堆在背后,整理一下领口形状,肩线袖长都超出一大截。少年人单薄的身形撑不起这样宽大的衣服,哪哪都空出许多,半睁着眼,像个随人打理的木头娃娃,连僵硬程度都如出一辙。

网上流行过一个叫你是由什么构成的小测试,胡桃跟随机生成的小程序杠上,刷新了一下午才得到满意的比例图,如果是魈…钟离想,构成魈的或许是百分之九十九的自尊,和百分之一的矛盾,而矛盾也与他的自尊同根同源。因此,指望魈服软难于登天,即使他晕得再厉害,走路一步三晃,也绝无可能主动且老实地趴到钟离的背上。

山不来就我我去就山,钟离第一次这么抱人,比划了半天,生疏地揽住魈的腰,另一只手抄过膝弯,没费多大力气就把男孩抬了起来,距离变得极近,但又不似爱侣那般耳厮鬓摩。正前方的视野被挡住三分之一,他凭肌肉记忆确认下一步是台阶还是平地,走得很稳,沉声道你不用那么紧张,我车就停在这边楼梯下去正对面,很近,到一楼拐角我就让你自己走,不会给别人看见。

魈没说话,只默默卸了劲,悬在钟离脖子后的手臂终于舍得落下来,成了软软的绒布娃娃。




理论上看病挂号需要本人的身份证或者医保卡,钟离没想到他也有在医院托关系的一天,用自己的证件挂了发热门诊的号,到一旁给白术打电话,三句话被诓走一顿饭。白术吃人嘴短,效率奇高,派了这段时间跟着他的实习生从中医内科过来送人情,去窗口说明情况,护士朝这个方向望了望,点点头,很快有人来给魈测体温,引导他们采血拍片做皮试。

化验报告出来的通知经由医院公众号推送到手机上,ct出得最慢,慢到魈已经陷在医院大厅的铁质扶椅里打起了瞌睡,还是皱着眉,好像有天大的苦闷,也不知道这么轻的一具身躯里装了多少沉重心事。不过睡着的人在生理上总归少几分难受,钟离没舍得把他叫起来,对着挂号单上写的诊室号,独自去找医生开药。

因为白术提前打过招呼,负责的医生在钟离进来前就看完了后台上传的魈的检测数据,问了姓名,把设定好金额的收款器往他的方向推了推,手等在票据打印机上,跟钟离说那小孩估计是这几天穿得少着凉了,差点烧上三十九度,踩住了中度发热的尾巴,你也不用太担心;这两张单子你注意别搞反了,一张是缴费单你自己收好,另一张给输液室门口的护士,找个位置坐着等就行。

钟离没多问什么,他管不到太远的地方,越俎代庖也要有个限度,道过谢,把缴费单折了两折放进裤兜,捏着另一张热敏纸出去找魈。他前前后后加起来离开了不到三分钟,魈却已经醒了,与先前相比精神不少,低着头撕手上的倒刺,表情很冷,捕捉到钟离的脚步声立刻看过来,露出漂亮的眼睛,张了张嘴,明明五官的牵动只在毫厘之间,可就是叫人觉得他倏地明媚起来,多云转晴。他扁桃体也有点发炎,声调很低,为凸显诚意,盯着钟离走到跟前,没有避开视线,嗓音沙哑地说您不用在医院陪我,我能照顾好自己。

十六七岁的人,身体和精神再差眼底都是亮的,夸父穷追不舍的金乌在虞渊之下小憩,依旧难掩光华。钟离被这光晃了一下,直觉魈原本想说的应该不是这句瞎话,过了几秒才伸出手,左右拢了拢他的衣襟,说没关系,我刚好来这边挑月考的阅读题。

他们挑了输液室角落的位置坐下,默契地避而不谈为什么是钟离,而非魈的家里人坐在这里看顾,有些话说不说透都是残忍,不闻不问不看不想方是最优解。护士准备好输液用具,问打哪只手方便,替他们结束了这个难以为继的话题,构建起新的平衡,钟离倾身,把魈左手过长的袖子往上规整地折了两道,说打这边吧。

简单消毒后,护士将针推进魈的手背,扯了三段输液胶布固定,她身后的小姑娘小声嘿了一句,说这血管长得真好看。大抵是心理因素作祟,透明的液体刚流通导管,钟离就觉得魈没之前那么无精打采了,像是某次他从省外听课回来,给窗台上干渴欲死的吊兰灌了半瓶水,已经枯了叶尖的绿植也是这样,迅速焕发生机,抖抖索索地立起来。护士调整了流速,叮嘱钟离快滴完的时候来护士台一趟,通知她们测体温,如果没退烧还要再补挂两瓶。她说话不耽误做事,手脚麻利地收拾好碘酒棉签,给钟离指了去便利店和洗手间的路,快步离开,带起一阵消毒水味的风。

钟离不是假客套,这周末月考命题就要定下来,真的打开平板看起了短篇散文集,在文章上圈圈画画做标注。期间魈在他旁边换了几个姿势,幅度都很小,控制着没让血液回流,贴近钟离的右手肘支在扶手上,耸起肩,耳朵和手臂连成一条直线。人在无所事事的等待中容易变得困倦,魈也不例外,不知不觉维持这个姿势睡去,这次是真睡熟了,护士换吊瓶的动静也没吵醒他,钟离写好出题点,电容笔在指间惊险地转过两圈,观察了会儿魈的受力结构,感觉对脖颈的考验极大,他是学不来,怕落枕。

把几篇做过标记的文章截图AirDrop到手机上,再发到备课组群里,钟离左滑退出聊天框,在微信的搜索栏里输入魈的名字,一上一下跳出两个联系人,其中一个在括弧里打了问号,别的家长这个地方填的是爸爸或者妈妈,他当初不知道给魈的家长改什么,索性放着不管了,如今管中窥豹略见一斑,仍旧无甚头绪。钟离垂着眼皮,简直要把这个界面看出花来,直到手机自动锁屏,他才动了动,把手机放到一边,给平板接上充电线,点开文件夹目录,换了本议论文精选,用荧光笔高亮了作者的论述点,仿佛无事发生。

魈醒得很安静,在吊瓶里的溶液所剩无几时睁开了眼,非常低频低速地眨动着,睫毛上栖着一只倦怠的蝴蝶。钟离陪得三心二意,来回读了两遍找文眼,留意到魈的小动作,放下笔,问现在感觉怎么样?男孩跟他单独相处的几次都有些呆,因为生病行动更加迟缓,僵着半边身子坐直,不自然地扭了扭右手手腕,摸摸额头,说好像已经不烫了。

睡麻了吗,钟离想,但没问,放下平板去找护士。女孩看起来和胡桃差不多大,脸圆圆的,给魈测了体温,在手里的本子上记了两笔,抬手将输液管道关闭,拿了新的输液贴夹在指间,拔针后迅速撕开贴上,示意魈按住手背。她与先前扎针的护士不是同一个,讲话不分平翘舌音,发给他们一张注意事项,说现在烧已经退了,家里人做饭注意这上面写的忌口,主要就是辛辣油腻少吃,酒精一定别碰啊容易起反应过敏,今天也别洗澡,回去好好睡一觉基本就没事了。

钟离嗯了一声,没反驳对他身份的认知,魈可能没听出来,也跟着点头。他等护士走后就不再摁着扎针的地方,脱下钟离的大衣抱在怀里:他退了烧,身上不再有一阵没一阵地发冷,穿两件就嫌热了。钟离在给教务处打电话处理请假的事,看了一眼,让魈先拿着,收拾好其他东西,领着他坐电梯下楼去停车场,边走边说签字我明早就过来补上,现在陪学生在医院……对,晚上我会回学校的。

导航软件的历史记录里还有魈的家庭住址,钟离凭记忆划过一长串小区名,挑了个最朴素的,机械女声响起,开始为您导航。魈在后座放衣服,顿了顿,拿了什么东西坐回副驾,钟离第一眼没看清,他正试图给魈从车里各种犄角旮旯里找些吃的,胡桃是仓鼠性格,几乎所有能储物的地方都被她填了点小零食,这样一来不管她坐哪个位置都饿不着。他不知道魈爱吃什么,把能找到的都往台子上摆了一样,水果糖蛋黄派每日坚果养乐多,后知后觉反应过来魈拿的是他的伞。

钟离突然笑了一下,没头没尾的,不是平日里春光和煦的那种笑,更加随意舒展,也更发自真心,说不出的潇洒恣意,摇摇头,可算知道今天心里压着的事是什么了,拉过魈手里的安全带插扣,帮他扣紧。他不急着走,撑着额头,看魈吃东西,觉得高中生鼓起的脸有点可爱,说本来是打算到学校就把伞还给你的,还特地放在副驾上,不过今天早上是胡桃先上的车,我去扔垃圾,可能是那时候被她放后座去了。

魈顶着钟离的目光,把坚果包里的核桃拨开,挑出杏仁先吃,似乎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轮到他反过来对钟离说没关系,也不是很急着要。钟离很想问昨天下雨,下雨天你也不急着要伞,那什么时候要,话到嘴边尽数咽了回去,捻了捻手指,将自己这边的车窗降下一线。

地库敞口朝西,浮光织锦,泄了一地的流金,漫过减震带,延伸到更深的地方。钟离沿着这条金色的河道逆行,连着几天雨,偶得晴日,街上的人都多了起来,有人骑着自行车停在他们旁边,举起相机对准身后枝叶镶边的瑰丽晚霞,玫瑰色的云环绕在他们身侧,像某种暧昧的间奏。等红灯的时间里,钟离摸出口袋里的缴费单,放到魈手里,魈条件反射,说谢谢老师,听得钟离哭笑不得,你这是要给我钱啊,怎么还谢谢我。

玫瑰色的光同样映照到魈的脸上。红灯倒数九秒,成排的麻雀停在违章拍照的摄像机上,后面的车误触喇叭,紧促地鸣笛一声,有人牵着雪白的萨摩耶跑过,脖子上的铃铛丁零丁零。没有任何预兆,也没有任何铺垫。

我听到胡桃问您的话了。魈说,垂下眼眸,又开始撕手上的倒刺,顺着往下用力一扯,血瞬间涌出来。他像是不知道痛,用另一只手挡住,语气平静。

我之前…确实见过您,您不记得了而已。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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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进站的路是单行道,指示牌旁挂着个大喇叭,催送人的车辆即停即走,挨在一块儿的售票大厅和进站口成了分水岭,在这之前车一寸一寸挪,还没走路快;把人放下后便不多留恋,前路畅通无阻。钟离从北面出去,刚要上高架就接到胡桃的电话,顶着扣分的风险听她三句话交代完起因经过结果,重新打开导航,按照指示兜了个大圈,第二次排到漫长的进站车队末端,往停车场的岔口下去,绕了几分钟找空位,拿过胡桃落在座椅夹缝里的身份证,盘了两圈扶梯往楼上赶。

胡桃要坐五个小时的高铁去她爸妈所在的城市过年,提前寄了衣服过去,剩下的东西带个二十寸的小行李箱足矣,轻飘飘的。钟离主动给她当车夫,服务到位,帮她把行李拎下楼,说怎么那么轻,胡桃穿得像雪球,羽绒服蓬蓬的,锁上家门,回过身很老成地摆摆手,说诶,话不能这么讲,这里面半箱是我的寒假作业,知识的贵重不可计量。

也幸好是钟离送胡桃过来,发现不对来得及往回赶,耽误不了太多时间。他没有车票,进门后四下看了看,横向挤过安检队伍,隔着铁质栏杆捞到了蹲在地上扒拉行李箱的胡桃,小女孩白白一团,从地上长起来,看清是他,眼神语气里都是歉意百分百,把身份证小心地夹进手机壳里,对钟离说你跟我爸似的,好伟大。她又张开手给钟离看自己的临时身份证,说我刚刚摸口袋摸了个空都要吓死了,还以为要赶不上车,结果火急火燎办完这个证进来后才发现列车晚点了,想着你应该没走远,到时候寄快递寄过来多不放心,这才这才…!总之麻烦你了呜呜。

没事。钟离是跑上来的,冷空气刺得鼻腔疼,手掩在鼻下调整状态,问胡桃,这位是你同学?他看见胡桃,自然也看见了戳在她边上的小孩,两人站直了差不多高,从头黑到脚,羽绒服帽兜罩在卫衣帽兜外,一圈绒毛勾边,戴着口罩,完全看不见脸。啊,胡桃挠挠头,说这个就是另外一个故事了——我给你表演一个才艺。说罢,她往后撤开一步,用脚尖拨了一下孤立无援的行李箱的底部,居然90°撇出一个藕断丝连的滚轮,失去平衡的行李箱立刻往钟离的方向倒去,被栏杆挡住,乒铃乓啷一阵响,钟离看得直乐,伸手扶稳,说这一大早你做的事还挺多。

哎呀刚刚不是急吗,大家都急,撞了一下在门口磕坏了。胡桃说。这一趟春运之旅还没正式起步,行李箱就落得半身不遂的下场,本该是个挺烦人的事,也就是她心大,加上做了个脑内复盘感觉百分之八十的错在自己,对不起没关系连成一串讲,想光速翻篇。可跟胡桃撞上的那人显然是个性子轴的,看她不急着赶车了,跟着她往门口去,等她给钟离打完电话才出声,音色冰冰凉凉,胡桃第一遍没听清,摘了耳机往他面前凑了凑才知道对方想给她转账,单单一句对不起怎么够。

这有什么。胡桃很擅长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更何况这事儿在她心里就算个芝麻绿豆大的迷你事,钟离赶到时她正在跟人比划虽然掉了个轮子但也没到无可转圜的地步你就别想啦去等你的车吧难道你跟我一样延误了吗。她给钟离交代完前情提要,又转回去劝那个人,你看我家大人来了都说没事,而且你转账我也不能马上买个新行李箱用上呀,这不都一样的,不用担心不用担心。

能的。

这两个字说得铿锵有力,胡桃状态外,憋回去半截话,甚至呛了一下,说这怎么就能了,哎哎你怎么走了?!倒是原本低着头诊断行李箱伤情的钟离反应很快,一只脚踩栏杆上,探出半个身子,抢在工作人员来喝止前把那小孩往回拽,笑着说前面讲那么多不听,怎么挑着这句当真了,她不是那个意思。

钟离长了张极具社交优势的脸,休假期间鲜少摆出肃正的姿态,笑起来更是没有家长的样子了,二十几岁三十几岁都差不多,总归有股模糊年龄的气质,不似说教,更像调侃,把对方心思点破,来回一趟最近的商场也要二十分钟,这马上得有些折腾了。

回去找你家长吧,这儿人那么多,他们联系不上你要担心的。钟离用上了哄同事女儿的语气,千辛万苦才长到他膝盖的一个漂亮小萝卜头,话特别少,喜欢谁就粘着谁走,尤其爱贴贴钟离,只要他放软声气这么讲话,此萝卜头可谓言听计从。胡桃在旁边也说是呀是呀,连我早就想换个行李箱了你给我创造机会我还要感谢你这种善意的谎言都冒出来了,那人摇摇头,头动了,罩在最外头的羽绒服帽子没动,只有窸窸窣窣的声音,说没关系,我一个人来的。

最后钟离目送这俩小孩去便利店买了些零食就算抵账,在自动贩售机旁分道扬镳,胡桃的车只延误了十五分钟,广播通知乘坐该车次的乘客检票入站,女孩单手提着行李箱往检票口冲,像个英勇的女战士。而他们至今不知道姓名的那孩子在原地站了会儿,手揣进兜里,坐电梯上楼,钟离猜他是去吃饭,又说不出哪里不太对劲。

回家后钟离发现胡桃没关卧室门,床后的过道上横着一个比她带去的那只稍大的银色行李箱,拉上拉链收进储物间,拍了个照发胡桃微信,再拍了拍她的头像。下一秒手机连震三下,胡桃发了一连串惊恐emoji。

胡桃:天呐 我才反应过来
胡桃:今天和我撞上的那个哥不会是空手来的吧[惊恐]




钟离记性是还可以,之前没能把眼前的魈和前几年在车站见的人对上号,但事情本身记得很清楚,魈给出时间地点人物三要素他就明白过来了,嗯了一声,轻踩油门驶过绿灯,靠边停下,抽了张湿巾纸,捉过魈的手把血迹擦去,又找了个指甲钳把他较了一下午劲的倒刺贴着肉剪掉。魈起初全身僵硬,绷得很紧,钟离弯下腰细着眼看他手指时忽然垮了下来,钟离装不知道,他也确实不知道魈这个状态是放松还是泄劲。

那我问了。钟离说,用陈述的口吻,把手机从支架上拿下来,握在手里。考虑到魈不喜欢对视,他垂下眼,看他学生挂在胸前的校牌,在心里评价这证件照拍得和实物太过不符,结果好像把人看得更紧张了,正襟危坐,大气不敢出。

钟离问,你晚上想吃什么?

啊?魈疑惑出声,钟离抬头看他表情,又觉得高中生有点可爱了。魈的五官像打磨过的冷铁,线条是细而锋利的,恣意地飞过两道墨,长眉入鬓,眼尾上挑,一百个人里有九十九个人会说这是一副不近人情、难以相与的好相貌。可他此刻大脑宕机,眉头微蹙,瞳孔地震,好像参加期末考试,背了一晚上语文古诗默写,第二天传下来的却是一张英语试卷,表情说不出的可怜——当然是钟离主观上赋予的可怜。

怜,爱也,可怜便是可爱。

钟离又问了一遍,魈回过神来,说都好。有些人这么说完会开玩笑道歉撒娇,说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嘛你定就好,但魈说的是真心话,读不懂钟离短暂的停顿,透过后视镜和钟离对视上,飞快眨了两下眼,歪打正着地提建议,清淡一点,医生说要吃清淡一点。钟离无声笑了笑,重新发动车子,调头往附近的一家面馆去,店面不大,胜在味道好,汤底鲜得干净,和料理包有质的区别。

经营店铺的是一双老夫妻,支持线上支付已花了大气力,搞不懂扫码点单和外卖,要到柜台点餐结账,很传统的模式。钟离点了两碗云吞面,想到胡桃说的没见过魈中午下去吃饭,又念及他大病初愈,给魈的那碗多加了一个煎蛋和五只云吞,找了角落靠墙的位置等餐,将标记着数字的铁立牌放在显眼位置。

他是不想把场面搞成一问一答的形式的,钟离担心给魈营造错误的氛围,让他以为自己在被逼问,回应得真而不诚,毕竟他的学生偶尔很笨,硬邦邦的不通人情,偶尔心思九曲十八弯,已经在不知道第几层。想多想少都是想错,钟离必须在中间调整动态答案,避免魈掉进错误的区间,一步错步步错。

于是钟离精挑细选一番后往猫爪子里塞了个好线头,一个即使讲得前言不搭后语也能透露许多细节的好线头,问魈,那次一个人是出去做什么了?旅游?

魈说不是。

想也知道不是,旅游这种事最需万全的准备,怎么可能两手空空的来,钟离故意说了个错误选项,人在反驳时更容易讲实话,他往后靠了靠,垂挂在桌面正上方的钨丝灯将他整张脸打亮,眉骨和睫毛投下淡淡的阴影,毫无攻击性,安静地等待魈的下文,等待猫叼着线头跳开,包裹着谜团的毛线球被扯落在地,一圈一圈地散开。

我没有走。魈再开口时,面已经被放在木质托盘里端了上来,透亮的汤水,轻盈的细面,漂着几只皮薄馅多的云吞,钟离把卧了蛋的那碗往魈的方向推,热气蒸腾上来,氤氲了面庞。男孩微微垂下头,用筷子拨了拨,溏心蛋沁出流动的黄,说如果我那时候走了,现在不可能还在这里。钟离心头浮现若干猜测,顺着他的话问,那本来要走是打算走去哪里?

我不记得我那次买了去哪里的车票,应该是哪一趟车有空座就买了。魈说,他吃饭习惯很好,要全部咽下去才会再开口,句与句之间诸多留白,换个耐性差的根本听不下去,过了好一会儿才续上后半段,说我不知道我打算去哪里,我只是不想留下,所以走了。

钟离一时有些说不出话。他一直都知道的,知道推开某扇门后的每一步都将残忍至极,魈还拉着他的手,血淋淋地往里探,剖腹取珠。他放轻了声音,像怕惊扰了什么,也像怕说出口的话刺痛对方,问魈,她对你不好吗?

应该是不好的。魈隔着白蒙蒙的热气和钟离对视一眼,平静的有些诡异,说小时候我疑惑过,如果不是出自爱和期待,为什么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她却需要我在她身边,后来我想到恨,她可能恨我,所以用十年让我习惯她的存在,习惯她的规矩,只要我没有摆脱这种习惯,我就不可能真正离开她——老师,这又像是爱了。

说起这方面的事时,魈的语气松快了许多,没有先前那么难以启齿,显得非常乐于沟通,似乎钟离问什么他都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小猫拽着毛线团跑来跑去,露出了几乎完整的核心。可钟离直觉不对,嗅到了一点山雨欲来的气息,像在洪水爆发前瞥见堤坝脚下一丝微末的裂缝,终将溃于一旦。

他不想再问了。

几天前的凌晨,钟离把魈比作破璃制品,魈对自己不甚在意,因此在某种程度上无坚不摧,而钟离没办法不在意,凭空生出许多弱点。他不问,魈就也没再主动说什么,沉默埋头吃吃吃,跟猫似的,一点声音都没,看起来吃得快,实际上每口都特别小,钟离都吃完了魈还剩下小半碗,跟着他放下筷子,说可以打包吗。钟离心想这个行为是什么,也是习惯吗,嘴上说没事,你吃,我再等一碗云吞给胡桃带去当宵夜。

吃完饭钟离送魈回家,然后赶回学校管晚自修,虽然晚了十分钟,但有班长坐镇讲台,没起什么风浪。胡桃坐在魈的位置上,转过去问后座题目,挪回自己座位时发现在后门暗中观察的钟离,做贼心虚,吓得原地弹了弹,被钟离隔空点点脑袋。

下课后胡桃直奔钟离办公室,说没事吧。钟离挡了挡手机屏幕上的月考题,说没事,给你带了阿公阿婆那家的云吞,想现在吃还是晚上回去热一下?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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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

国庆过后连着两个礼拜的调休,准备完月考又要准备期中考,钟离忙得脚不沾地,到了月底才终于空下来些,约了白术,地点定在好友歌尘的私房菜馆,还他一顿承诺过的饭。

三月开春时歌尘就跟钟离提起过,原本租的店面合同半年后到期,打算换个地方,最好周边自带不错的绿化建设,让他给些参考。等到九月中旬,歌尘择了吉日往朋友圈po了几张雅致清静的环境图,文案言明搬迁店址一事,钟离点了个赞,评论得空必来讨杯茶喝,歌尘隔了几分钟回复,说新地方你来了肯定喜欢。

钟离今天是第一次去歌尘的新店,沿途景色却不觉陌生,直行过一个十字路口时反应过来,往回倒三十米右拐,便是他一个学生的家和魈兼职的便利店。想到这里,钟离不自觉放缓了车速,副驾上抱着手臂补觉的白术若有所感,抬起头打了个哈欠,眯着眼问到了?

还要个十分钟。钟离重新压下油门,解释道忽然想起我有个学生在这附近,没什么。白术哦了一下,他前一晚有事忙到后半夜,脑袋昏沉,一只手肘撑住窗台,端着下巴,说是你上次带来医院那个小孩吧。

这也猜得到,厉害。钟离笑了笑,随口恭维一句,白术听了也笑,说少见你特意优待谁,自然猜得准。

歌尘在格局装潢上费了心思,寻的新店面层高比常见的营业用房高出不少,采光极佳,显得通透大气,钟离进门就在心里小小惊叹了一下,青石铺路,曲径通幽,流水潺潺,花木扶疏,几桌客人坐在看不见彼此的方位,隐蔽性也好。店员还是从前的老人,认得钟离,春风满面地引他们移步二楼,掀开竹帘,歌尘早已候在里头,亲手沏了一壶漳平水仙,朝自家店员摆摆手,示意后厨可以开火上菜了。

钟离落指在桌上叩了三下,抿一口茶,说你这儿布局倒是有趣。老友小聚心情极佳,歌尘弯着眼说不然怎么敢说你能看得上眼——白先生,许久未见了。她和白术之间不及与钟离私交甚笃,但也不是第一次碰面,前几年她预备往菜单里加几道药膳,便是托钟离做中间人,请白术来店里品鉴,问清相冲忌口,滋补功效。白术倾身接过她递来的茶盏,道了声谢,眼神往上飘,作出一副思索的样子,说上次见还在城西那边呢,这有个…有个一年多了吧,转眼您这儿是越做越好了。

桌上三位都是惯会做人的,纵使只是聊些琐碎的日常见闻也足以活络气氛,以茶代酒,分秒未曾冷场。吃到一半白术接了个电话,没避出去,钟离眼看着他眉头一点点皱紧,放下筷子,说我知道了,这就回来。

歌尘吓了一跳,问怎么了这是?白术摘下眼镜掰了掰鼻托,单手重新戴上,说医院里有些事没对接好,必须得我本人去处理一下。钟离本想跟着站起来,被歌尘不动声色地摁住手,老板娘掀开竹帘,稍微抬高声音叫了店员来,两个人对着说客套话:歌尘说我这店开得偏,不好打车,钟离我要留他说些别的事,就让我店里的人开车送送你吧;白术欠了欠身,也不推辞,说那真麻烦您了,与钟离点头告别。

你哪个老毛病又犯了?歌尘送白术下楼,折回来后是半点客套不讲了,懒散地靠坐在位置上,拖着声调问钟离。钟离笑,说你盼点我好吧。

他一家两口人,歌尘闻言登时紧张起来,坐直身子,问胡桃怎么了?钟离说也不是胡桃,她吃好喝好,一切都好。

那你请白术吃饭是在还什么人情。店员撤了桌上空盘,上了几例糕点,歌尘拈了一块在手里,看向钟离,说我还能不知道你的性子吗,眼下不是逢年过节的,你肯定是求人办过事才组了这顿饭。

一个学生发烧,没带证件挂不了号,我找白大夫帮忙在医院刷了一圈脸。钟离实话实说,瞧见对面歌尘扬了扬眉,仿若听见了什么新鲜事,无奈地揉了揉太阳穴,说你们这都什么反应,白术也说少见我特意优待谁,但换你们谁来身处当时当地,都会这么做的吧。

歌尘颔首,说是,但帮不帮忙这个不是重点,你欠了人情也要帮忙才是——我还能不知道你的性子吗。她今天第二次说了这句话,可语气相比之下沉了不少,钟离懂她意思,垂着眼看手上瓷盏的纹饰,说他家里帮衬不上什么,我作为他老师既然在这儿了,能拉一把是一把。

他们之间没什么不能说的,钟离隐去姓名,大致讲了魈过往的经历。他从自己的视野出发,用词极为克制,没将少年人弯弯绕绕的心思透露出去,歌尘边听边喝茶,手常掩在面前,挡住大半张脸,只余两弯轻蹙的远山眉,沉默良久,最后说亏得你有心了…这么看来,在那孩子心里,你拉的这一把早在几年前就出手了,久别重逢,该是和旁的人不太一样的。

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确实不一样的。钟离说,在确实二字上落了重音。他花了几天,从结果逆推回某个未曾纳入考量的原点,许多事情有了答案,而突破了关隘后,树状图衍生出更多的杈桠,通向未知的终点。歌尘依旧蹙着眉,想说什么,却被钟离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目光止住了话音,他将杯盏从歌尘的手里拿过,放到桌上,温声说我知道分寸,不会再教那种事发生了。

回去的路上途径熟悉的十字路口,钟离提前拐进左转的车道,顺着红绿灯箭头指示,将车停在便利店门口,隔着玻璃橱窗观察片刻在柜台后玩手机的店员,确认不是魈,下车买烟,回到车旁在风里点了一支。他知道歌尘在担心什么,有些旧事说起来不过几句话就能概括,无非是人品相貌俱佳的男老师轻易牵动了少女情思,家长误会之下闹到学校,双方皆是伤筋动骨,到最后歌尘甚至叫来了烟绯要告对方诽谤,反倒是钟离这个当事人给她顺了半天气。歌尘说你不气?钟离捉着她手腕,把她手按下来,说气的气的,我又不是菩萨,怎么不气。

他自认没有多高的道行,放进时间长河中,荣誉糊了满墙,普通人钟离也不过是庸庸碌碌的浮沫一点,只是他看起来太好、太健全,相处久了人们便很难将他与一些负面的东西联系起来,认为他风光霁月,非池中之物。可实际上钟离也是从猫嫌狗厌的年纪长起来的,现在把带刺的脾性压进板正的衬衣底下,不再做某些事,不代表他放弃了这部分权利。

今天钟离不想让歌尘再说下去,是因为这种无端的,迁怒一般的猜忌是一刃没有握柄的刀,会伤到所有人,包括不在场的魈。魈在他面前是一种无措的乖,似乎是从未被人如此爱惜过,不自觉袒露出戒备之下的真心来,赤忱而纯洁,外人无权去定义他模糊的爱与敬,更不提去审判这份没有情感导向的真心。

老师?钟离想得出神,烟几乎要烧到手,听见有人喊他,回头看见魈站在几步开外,不敢上来认,瘦长一条,拎着个印了补习班广告的无纺布袋。他说没想到您抽烟,钟离俯下身把烟在沥青地上碾灭,笑着说这有什么奇怪的,在外头想事的时候也就抽两根烟占着手了,怎么不说没想到我来这边了。

魈点头,仰起脸,贴近钟离身侧,是表示亲昵的肢体语言,认真地说这个也想问的。

和朋友在附近约了吃饭,顺路过来买点东西。钟离另一只手揣在衣兜里,摩挲烟盒的边,掏出相邻的手机看了眼时间,说这么早来上班?

四点换班,我提前过来写作业。魈说,打开手里的袋子,装了几本花色各异的练习册。他冷脸寡言,在班里依然没什么朋友,但意外地守规矩,从不迟到早退,作业按时上交,连成绩都相当巧妙。钟离记得除开语数英,魈月考每门课的分数都大差不离,稳居中游,想往上冲一档差的不止一口气,与不及格又保持着安全距离,成了多数老师不会留意的学生。

期中考是第三次考试,钟离想到电脑里那张统计表,一次是巧合,两次是意外,第三次只能是,只能是。

他又想再点一支烟了。




晚自修预备铃响时钟离从正门探进半个身子,敲了敲门板,点魈的名字叫他出来。期中考后钟离陆陆续续和学生约谈以后选科的倾向,有些人还不止谈了一次,大家见怪不怪,没人往他们的方向多看,倒是跟着钟离回来的胡桃双手合十,与魈错身而过时拜了拜,小声道歉说如果他骂你你就回来骂我吧,潜台词是完蛋了出大事了。她明显后面还有话要讲,钟离背着手站在门口,偏头冲门外咳了两下,转回来不高不低地叫了声胡桃,有点威慑的意思在,催她回位置上坐好。

日子一成不变地往前,几场校级考试下来便入了冬,有阳光的时候还算舒服,夜风着实难顶,教室里已经开了空调,热气直朝外跑,坐在门边的学生敢怒不敢言,扯了张纸巾擤鼻涕。魈的校服外套里换了羊绒高领,人还是没什么厚度,薄薄一片,站到钟离跟前,顺手要把前门带上,不自觉缩了缩。钟离抬脚抵了一下门,他心情不好,又觉得不至于那么不好,把控着语气还是平日里的腔调,但眼角眉梢都失了笑意,说话像在命令,说没带别的外套?再去穿两件。

魈说我不怕冷,钟离就用沉默与他对峙,他硬下心来做事,魈是不可能战胜他的。十几秒后留了一线的门被重新打开,魈拿了羽绒服出来,在开阔的走廊把自己裹上。

办公室里有别的老师,钟离走在前面,带着魈去艺术楼,路遇一对不知道哪个班的小情侣,拉着的手在瞥见他时慌张地撒开,低下头慌不择路地跑走。他目不斜视,权当没看见,找了间一楼的空教室,让魈进去,随手拍开门边的一盏灯,讲台正上方亮起有限的光芒。

这间教室大概在今天最后一节课被当作什么社团的活动场地过,空气里的零食味还没散去,垃圾桶盖被可乐罐顶起一点角度。钟离就近拉过两张椅子面对面放好,坐在逆光一侧,扬扬下巴示意魈也坐。他仿佛是第一次认识魈,昏暗的环境里只有一双眸子是亮而锐利的,一寸寸刮过魈的皮肉与骨头,看得魈极为不自在,眼睫低垂,光打下来,拉出一道纤长的影子。

会做的题为什么装不会。不知道过了多久,钟离开口,轻声问魈。到这时候他反而一点都不气了,这栋楼夜里没人来,他们都不说话,就只剩下要把人吃掉的安静,夜色如海潮,环绕着他们栖身的礁石。魈闭上眼,说对不起老师。

魈这次期中考考得没那么均衡,展现出些文科生的倾向来,三门主课无功无过,语文作文分数涨势喜人。钟离半信半疑地放下猜测,头几个把他叫到办公室聊选科的事,说你是能给自己做主的人,怎么选心里有数就好。

谁也想不到马脚露在胡桃那里。

钟离一直觉得胡桃聪明,聪明得太活络,比如作业一多就想方设法自行减负,翻看试题卷判断出个一二三四,分析哪些题不深究是合理的,哪些题不会做抄题目列公式也要填满,四处问一圈,飞速糊弄完一张A3纸。下午开例会,钟离被他们班数学老师拉着告状,没挑明了说,只让他都高中了,有的手机该收还是收一收。他迭声应了,晚上在食堂问审,胡桃大惊失色,说我还以为我抄得很有技巧。

钟离说是挺有的,除了你们班班长就你做出来,方法还是两种,没地方抄你就去网上搜题是吧。胡桃脸色更是骇然,觉得此事离谱,说我抄的魈草稿纸啊这怎么能对,他自己说这个方法做不出来他想复杂了什么的,我说没事我就填个空,你别诈我。

钟离被兜头送了一实锤,愣了片刻,直接给气笑了。胡桃以为是在气她满口胡沁,小心翼翼戳他摆在桌上的手,说我没骗你,听起来苍白无力。她到底还是小孩,平日里无法无天,钟离真生气了又是第一个怕的,怕着怕着觉出不对劲来,主动收了两人的碗筷,闷头黏在钟离后头回教室,虽没厘清逻辑,但给魈道个歉打个预防针应该是没错的。

她道歉的苦主看起来也很怕钟离生气。钟离等不到魈更多的解释,作势起身要走,魈立马站了起来,两人本就坐得近,这一下险些撞在一起,手忙脚乱扶了一把,钟离抓到魈的手,冷得像冰。他用魈的原话问回去,不怕冷?魈先点头,又摇头,说你别生气,不知道在说哪件事让钟离别生气。

我如果成绩好的话,是会被转学的。魈把手抽回来,开始罚站,他后面就是椅子,不敢坐下讲话,也不敢把椅子往后顶发出多余的动静,几乎要靠进钟离怀里,说初中那时候就是这样,我不想…不想再让她有机会,用她的方式影响我。

那股子无名火又有点死灰复燃的意思,钟离哼出一声笑,声音依旧很轻,说所以,这就是你的方式?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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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钟离知道魈初中才转来这个城市念书,清清楚楚写在过往经历里,还由于学制差异往回倒了一届,读书又晚,因此比胡桃将近大出两岁,明年四月过了生日就成年了。这一迁移或许是由于工作调动,或许是由于家庭变故,钟离先前寻常的揣测中根本没有纳入病态的控制欲这一选项,但他见过魈的养母,体会过那种死气沉沉的氛围,潜意识里早已铺设好了缓冲垫,只等魈抱着真相纵身而下。

他调出手机里的成绩表,让魈拿着,屏幕荧光照得男孩面色惨白,问有多少分是故意丢的,还记得吗。钟离此刻心里压着火,怎么想就怎么问了,不像平时总要包圆了所有棱角再递出去,让人直觉承担不起撒谎的后果。

魈不敢迟疑,也可能是事已至此,没有再遮盖的必要,小声解释,会做的大部分都做了,就是没解到最后。言下之意是他还没那么大能耐可以控分,只是好好的一面墙被拆得四处漏风,整体看起来便不那么乐观了。

你怎么想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后,钟离重新坐下,仰着下巴看魈,右手指节摁了摁跳个不停的眼皮。他说我不是在逼问你,你还是可以选择只说你想说的,只是我现在不可能不生气,不想再凭我的经验去猜你的心思了——反正我也猜不准你怎么想的。说到最后,钟离自嘲地笑了下,那种山峦倾颓般的压迫感变成一潭致密的水,沉沉地环绕在他们周围。

魈实在不擅长做一个讲述者,磕磕绊绊讲不出重点,他大概是觉得既然钟离是因为他故意考差而生气,那就该从让钟离生气的点入手,去消解对方的怒火,还是绕着讲过的事打转,说得急切,像是怕说慢一点钟离就又要用那种危险的语气和姿态把他架起来烤,手指不自觉地抠着甲缘。

钟离想听的不是这些,却也没有打断,确认魈没有再往下说的意思,才开口接话,说我问你几个问题,会涉及你的监护人,你的过去,问的过程可能不会顾忌你的情绪,我给你时间考虑,如果不想让我问就把手机还给我,我送你回去上晚自习。

他问魈怎么想的,不是单单问这一件事,钟离要知道前因后果,要知道轻重缓急,要知道和他差了一轮多的小孩脑袋里到底是怎么把这些事串联起来的。某件玻璃制品大概率也不会拒绝他,魈急于从钟离的失信名单上下来,绝不是希望以粉身碎骨的形式下来,他会尽力给钟离答案,穿过由诸多秘密构成的逃生索道安全降落。

钟离在心里数秒,半阖着眼看魈折腾自己的手,几乎又要撕出血来时,面前笼下一片阴影,男孩弯腰把手机放回他手里,然后挨着椅子边坐下,说您问吧。封闭的堡垒撤下阻碍通行的锁链,年轻的守关者垂下柔软的脖颈,等待刀锋降临。

我上次问,她对你好吗,你说应该是不好的,今天我要问,她打过你吗。钟离想问这个很久了,算算日子能酝酿了两个月,但问出口的一瞬间还是陡生不安,紧了紧捏在手里的手机,盯着魈的表情,生怕魈脸上又浮现那种诡异的、隐约带着自毁倾向的平静,直接把自己摔烂了给他看。万幸,魈只是愣了一下,似乎是没想到他会选这样隐秘的问题开场,点点头,没直说那个字,只说她酗酒。

我总感觉她是装醉,挑着别人看不到的地方下手,我每天回去都不确定打开门会是什么,偶尔她喝得太醉没力气动手,就会讲些我听不太懂的话,用她的命诅咒我。魈边说边把手缩进袖子里取暖,动的那一下把钟离惊得眼皮一跳,以为他要捋高袖子给他看淤痕,默默坐直了些,随时能够拦下魈自揭伤疤的动作,语气还是硬着,问她都会跟你说些什么?

说一些使我最远就只能走到高铁站的话。魈说,抬起头看了一眼钟离。老师,她是知道我那天去了高铁站的,也知道我走不成,因为她比谁都清楚我摆脱不了她,她说我不会有正常人的情绪,不会爱也不会恨,到哪里都是一样的。

魈提起他的养母时永远以她代称,好像这样就是在谈论一个与他无关的人和故事,能轻易地说出残忍的话。钟离看着魈,忽然觉得比起玻璃制品,魈似乎更像一块剔透的冰,被养成无心无情的模样,凑近端详才能发现正当中央精妙地空出一方天地,有一尾小鱼在冰冷的水里苟活,偏要搏出一条生路。他上手碰了一下,指尖冰凉,极端的寒冷后又发起热来,置之死地而后生。

钟离用手机的边角敲打髌骨,他盯着魈,发现高中生低头时脸颊会有一个柔软的弧度,是未褪去的婴儿肥,有些心软,说那她应该也知道你在外面兼职的事吧,她不给你钱,还是你有别的打算?

都有。这个问题是钟离问过的所有问题里最好答的一个,魈终于放过了自己的拇指指尖,留下许多半月形的凹陷,被他藏起来。他轻舒一口气,说我要赚学费,她知道的,但她不知道我还在攒别的钱,我在网上搜过,十八周岁就可以解除法律上的关系,正常协议应该很难,所以我要找律师,白纸黑字地宣告结束。这样一来我就不是从她身边逃走,也不再有任何义务背负着她,还有机会变回正常人。

钟离的手停下了。

正常人。他轻声重复了一遍这三个字,之前他问魈这就是你的方式时用的也是类似的语气,仿佛野兽蛰伏在草丛里窥探,使人不寒而栗,魈刚松下来的脊背又挺直了,攥着袖口,抵抗去而复返的沉默,无权反击。

不知道过了多久,可能三分钟,可能三十秒,钟离伸出手,搅散了他们之间堆了一晚上的阴云,想摸魈头发,怕太冒昧,最后手落在男孩肩上,说你很好。

我现在这样说你可能会觉得我在安慰你,但我说的都是真心话,家访那次我就想过,你的性格比较独,以后离开学校到社会里去会比较辛苦,会需要你逼着自己去做一些不擅长的事。钟离说,恢复了平日的状态,甚至更温柔,告诉魈,这不是不正常。

明天大课间跟我去趟教务处,把家校联系的电话改了。钟离让魈先走,在后面还原凳子的摆放,关了灯,月光在走廊的尽头等候,两人站在教室门口讲话。他们学校默认会把每次考试的成绩通过一个系统发给家长,魈就是为了防这个才故意没把题目做全,得到一个平平的分数。钟离觉得不行,高中和义务教育阶段不一样,学生必须对自己的排名和优势学科有清晰的认知,若是还放任魈演下去,一整个高一学年的考试基本都要白考,等到选科肯定抓瞎。

魈没吭声,他没第一时间答应钟离,就是不知道如何开口反对的意思,钟离已经摸出了一些门道,低着头哄他,说在我还不识字的时候,我的家人就对我说过不要玩火,之后很多年我对火一直很谨慎,哪怕我从来没有遇到过真正的火灾,因为许多事一旦发生就是百分百,你不能拿你的未来去赌。

可我没有第二个手机号,而且她突然收不到短信一定会起疑的。魈还在负隅顽抗,钟离笑了笑,说我有,我发。




到了年底什么都在冲业绩,烟绯手里同时接了几个案子,喝口水的功夫都恨不得掰成八瓣用,不是在见委托人就是在见委托人的路上。钟离下了第一节课给她发消息,吃中饭时才收到烟绯的语音回复,听背景音是在车上,旁边有哗啦啦的翻纸声,说不好意思钟离老师我刚忙完,消息我都看见啦,我主攻不是这个方向,不过做个前期咨询还是够的!

底下是一个猫猫拱手表情包。钟离看两眼猫,再看两眼边上的魈,摇了摇头,把某些幻视甩出去。

那天晚上聊过后,魈虽然还是不太适应接受他人的好意,但流浪的旅人贪恋心灵的安宁,舍不得冬夜里主动包裹上来的暖意,稀里糊涂地答应了钟离许多事,比如认真考试,比如换份工作,比如先跟钟离的律师朋友接触起来。胡桃也终于解开了关于魈到底吃不吃饭的疑惑,他之前在便利店一周上四天班,工作日两天固定上零点到八点的时段,因为必须早退来上课,周末双倍补给帮忙代班的同事,平时中饭晚饭就吃店里卖不完的临期食品,不花钱。

胡桃张嘴惊叹,肃然起敬,被钟离瞥了一眼,果断低下头,喝食堂不见紫菜的紫菜汤。

钟离其实没怎么留心身边的俩高中生在聊什么,只是刚好抬头,不知道胡桃在躲什么,往后靠了靠,继续跟烟绯约时间,说具体细节还是得你们聊,你看你什么时候有空,他这边说急也不急,就是将来要用作举证的一些东西得你们专业的教教他,他好早些准备起来。

今天晚上六点半之后都可以。这个点烟绯也在吃饭,看手机的频率高了不少,能腾出手打字回复,苦哈哈的,说有个案子下午不出意外就能结了,我一定能时隔一周准点下班当天睡觉[握拳]

钟离:一切顺利[礼花]
钟离:那我让他加你?

烟绯:ok

钟离在手机上点了几下,用膝盖碰了碰魈的腿,把靠近他的那只手拽下来,放了个什么进去。食堂嘈杂,他懒得提高音调,朝魈的耳旁凑,鼻尖若有似无地被魈支棱起来的发丝蹭到,有些痒,说回教室看下手机,加一下我推给你的联系人,她叫烟绯,怎么写我一并发你了,比你大不了多少,是很负责的律师,六点半左右她会语音联系你,这是办公室的钥匙,我们都不值班,你去那里跟她聊。

那您呢?魈转过来问钟离,他没想到钟离居然凑那么近,一侧一撞,脸明显地和钟离有了接触,诶了一声。但钟离微微向后错开几分,躲得也快,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看不出是碰着了哪,仿若无事发生,没作深究,回答依旧四平八稳,说不论我在还是不在,这些事你都得自己和烟绯讲,许多细节只有你知道,她的视角和切入点跟我不同,我不能代为转述。

魈看着他,他近来克服了不少与钟离对视接触的障碍,总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些猫一般的情态,说我没有、没有要您帮忙说什么的意思,就是想知道您会不会在旁边。

不会。钟离镜片上一片白茫茫的反光,看不清眼神,说晚上我有事,赶不回学校这边。他用词绝对,不想平白给人期待,但语气很好,接受他的解释不是难事。语毕,钟离在桌子下抵了抵对面装聋作哑的胡桃的鞋尖,这是他们以前在外做客的暗号,胡桃不明所以,但还是乖乖站起来说走啦走啦,我下午抽背的东西还没看熟,再不看就来不及了。

钟离有事不假,赶不回学校也不假,下班后多留了半个钟头写好下午听讲座的心得体会,挤出晚高峰,从家里提了瓶几年前收来的酒,又在车道上蜗行许久,去谢谢歌尘把魈留下做兼职。歌尘现下是店里最闲的,新店址因的有网红来探店打卡,绝美成片在各种平台上小爆一把,店里生意哪怕限桌限量都好得不行,她不得不亲自来店门口接钟离,一见他就冷笑一声,拐了几个弯,在二楼最偏的一个包间坐下。

她现在看见钟离就恨不得拍两下他的脑袋,再打开看看他到底是个什么打算,嘴里念叨着有数有数,你从来都是我们当中走得最稳妥的,结果现在做的事我反倒是看不懂了,书是你教的,工作是你安排的,烟绯跟我讲了你找她帮忙,人家的家事你也要插手,还要做到哪一步?

钟离做足了准备,听她咄咄逼人的问话也不恼,开了酒把二人面前的杯子倒到七分满,笑着说走一步看一步,我还是那个态度,他既然是我学生,我能帮一点是一点。

学生?歌尘眉头紧皱,说你别跟我演,教了那么多年书,我从没见你对哪个学生这么上心过,就因为在他心里你是最不一样的那个,你还真成救苦救难观世音了?钟离,你帮得了一时帮不了一世,帮得了一事帮不了事事。

被训的主人公划了两筷冷菜垫饥,还是一副十拿九稳的样子,端起酒杯抿了一半,又笑,说你有话直说,我从来不吃激将这一套,更何况你真生气了不是这么骂的,装得不累吗。

你别得了便宜还卖乖。被揭穿了假把式,接下来的台词全白准备了,歌尘咬牙切齿,深吸一口气平复心情,收了通身气焰。她知道自己在钟离面前演不好,他们实在是认识太久,对彼此太熟悉了,忍不住夹枪带棍,说虽然我现在只有些火星子,但你如果非要往里面添柴,这火也是能旺的。

钟离默默放低酒杯,跟她碰了一下,赔罪告饶。

他胃不好,是还在读书那时候熬项目熬出来的老毛病,歌尘见过钟离要靠嗑止痛药才能上台发言的样子,哪怕现在极少犯病也不敢让他空腹喝酒,天大地大正点吃饭最大,菜上齐后便不再揪着前头的问题不放,单看过程居然比上次和白术吃的那顿还和谐。但图穷匕见,这顿饭改不了鸿门宴的底色,话题不知怎的又绕了回来,歌尘放下筷子,重新满上二人的酒杯,已然有了醉意。

我就是觉得奇怪,钟离,我可以理解谁遇到这样的孩子都会帮一把,但你以往的帮忙是有限度的,只会做尽老师该做的事,不会像现在这样一手包圆了处理好所有事,抢在他前头费心费力。说着说着,歌尘突然仰头把整杯酒一饮而尽,好像不这么做她就无法将那个荒唐的假设言之于口,眼圈都红了。

你跟我说实话,钟离,这件事你必须跟我说实话。她声音都在抖,手虚虚地搭在钟离的手臂上不敢握实,你是不是,是不是,有了不该有的念头。

什么是不该有的念头。钟离似乎是真的出于疑惑发问,语气到神情都不类作伪,他喝得没歌尘多,反应比她快些,翻手接住她敲下来的一拳,无奈地说没逗你。

酒壮人胆,歌尘那一杯下去大概是突破了一层醉的等级,敢说了许多,细着眼看钟离,把散乱的人影聚成一个,说你上学又不是没谈过恋爱,男男女女多少人给你表白过,喜欢,爱,就那方面的念头,你对那孩子有没有?我是俗人,钟离,天底下没有无缘无故的好,我只能找到这个理由。

如果这是你定义的不该有的念头,我想我或许应该给你回忆一下我收到的好人卡,可没一个人说过能从我身上感觉到喜欢和爱,我只是个好人。钟离把歌尘的手放回她腿上,拿了张纸巾慢条斯理地擦拭溅了几滴酒液的桌面,又挨了软绵绵的一记打。歌尘生生给自己说气了,说你少岔开去,我在跟你讲要有师德,你别没个正型。

这怎么岔开去了。钟离拿出手机,在小程序里找代驾,留给歌尘一个平和的侧脸,温声好语地说我可以承认,魈是不一样的。起初我是觉得这个孩子很神奇,如果能帮他摆脱跗骨之蛆般的阴影,这个行为本身带来的成就感既能满足我的虚荣心,也符合我的道德观念,在这种预设下我会无所谓谁为谁做了什么,亏欠了谁;后来他把自己打开了随我翻看,从我产生心疼这种情绪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他在我这里就不仅仅是我的学生了,我们会有更多联结,但你要问我有多不一样,问我这种联结是不是所谓的不该有的念头,我还回答不了。

前两天他告诉我,他受到的家庭教育使他不会爱也不会恨,当时我没说什么,回去之后一直在想,恨是简单的,没有达到顶点的厌恶就无法蜕变成恨,爱却是世界上最难解释的东西,在知道爱是什么感觉之前,他不可能像丢掉一个器物一样丢掉爱的功能。钟离把酒瓶里最后一点酒和歌尘分了,将杯子往她的方向推。歌尘寂然片刻,还是抬手接过,透明杯壁撞在一块叮当一声,延续钟离的话音。

——我试过爱谁,也有人说过爱我,但我还是不懂爱,我不给你确切的答复,是因为我不确定。你要听实话,这就是我的实话。




歌尘借口醉了,恕不送客,钟离只能一个人在冷风里等代驾,用缓慢运作的大脑处理过了时效性的消息,先去看了眼和魈的对话框,有一句冠冕堂皇的聊得很好,谢谢老师,被欲盖弥彰的对方撤回了一条消息压了一头。人喝了酒就容易犯懒,钟离直接发了条语音过去,空了一拍,说顺利就好,上一条撤回了什么?

魈:有错别字
对方撤回了一条消息
魈:问您忙完了吗
魈:您喝酒了?

钟离:很明显?

魈:讲话节奏比平时慢点

钟离纡尊降贵打了三个字加一个标点符号,又嫌累了,继续发语音,说现在还没放学吧,你怎么听的,还在办公室?想了想,补发一条,成年人嘛,总是要喝几杯身不由己的酒。

魈正在输入半天,蹦出一个嗯。

顺利就好。钟离现在说了下句忘上句,脑子是个筛网,什么也记不住,又说了一遍,字与字之间粘连得厉害,如同半睡半醒的耳畔低语,摁着屏幕底端,背着风叮嘱魈走前关好门窗,冒出一点方言,说辛苦你了哦小囡。

魈的备注又变成了漫长的正在输入,挑挑拣拣,发来一个猫猫点头。

代驾是一个小个子女孩,骑着辆折叠电动滑板车风驰电掣而来,身上有股薄荷的清冽香气,闻着很舒服。钟离把车钥匙给她,说麻烦了,窝进后座继续看消息。除开与他无关的年段群消息,只剩下烟绯几分钟前发来的四条语音,钟离垂眸思考片刻,把扬声器贴到耳边。

老师。烟绯也管钟离叫老师,声音听起来困极了,说大致情况我都了解了,该做什么我也和魈交代了,对您我有几句多的要讲。

-其实碰到这种委托人,我们都有个默认的说法,最重要的东西不是法律能判给他的。

-他需要来自他人的感情支撑,需要长久的,绝非一时兴起的陪伴。救助一个人不是救助一只猫、一只狗,把他交给像我这样能够解决问题的人手里不是结束,是开始。

-做我们这一行会比较敏感,您是老师,对心理有研究,肯定也感觉得到,如果有些事是不该发生的,结束时注定会伤害到他的,那就,那就…

烟绯越说越含糊,如同梦呓,最后一条语音钟离把声音放到最大也没听清最后几个字,转文字也截断在他能听懂的部分。他还想再放,代驾已经把代步工具塞进了后备箱,拉开车门坐了进来。

女孩设置好路径,系安全带时顺便确认了一下钟离的状态,看他醉得不算厉害,问要不要我前面把灯开开,太暗了您看手机容易晕。钟离被空调热风吹出一丝倦怠,把手机倒扣在大腿上,说没关系,就这样吧,随后闭上眼,行进间光影变换,如流水般从他摊开的手掌上淌过。

他抬起这只手,碰了碰自己的嘴唇。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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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

歌尘发完酒疯,装了几天死,钟离给她微信转账,附言既是为了谢你,怎么好白吃一顿,24小时后无人领取自动退回账户,一看朋友圈还在照常营业,只是不理会他。认识钟离久了的人或多或少都有些怕他,正常相处显露不出来,至多是下意识将他当成主心骨,拿不准主意时来找他拍板,情绪起伏大了才会后知后觉地生出一丝心虚,如同做子女的在父母面前无意出口成脏,吓出一身白毛汗,急忙逃匿。

但成年人交往,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她不收钱,钟离就送礼,跑专柜挑了支歌尘说过喜欢的香水,周五那天托魈带过去,吃准了她不会把问题摊到魈面前,有话只能跟他讲。果不其然,晚饭过后钟离就接到了歌尘的电话,话内话外都透露着多余问那些的悔意,说你这算什么,封口费?钟离轻轻笑起来,语气无辜,说我们明明相谈甚欢,封哪门子的口。

一句话噎得歌尘又想再修几天闭口禅。

我管不了你。歌尘忍不住叹气,她在人情场里磨练了十余载,早已修炼出了在庖厨烟火鸡毛蒜皮里也能气定神闲让所有人坐下来喝两杯茶降降火的能耐,常是柔声细语的,对着钟离是关心则乱才又是气急败坏又是装鸵鸟,还舍不得说重话,好自为之四个字落到实处,到底换了个委婉的说法,用钟离讲过的话点回去,说你自己知道分寸。

钟离嗯了一声,温和地应下。他在这件事上的态度一直很好,好得像个假人,不论歌尘是平心静气的还是咄咄逼人的,都是一拳打进棉花里,海纳百川般包容她的情绪,同时藏起水面之下的波澜。

不去特意惦记魈在钟离情感生活里扮演的角色,歌尘对这孩子是怜惜的,临挂电话前问钟离,我这地儿稍微偏了些,魈赶来赶去怪辛苦的,我有朋友在你们学校附近开了家辅导机构,初中阶段的,缺几个管自习室的助教,基本上坐着就行,要不要我去联系一下搭根线?她在店里随便找了个角落打电话,怕给魈刚好经过听了去,声音压得低,钟离几乎是想都没想,踩着她的话音尾巴说不用,

辛苦点才好。钟离说,手放在鼠标上,随手缩放课件上的图标,又一下下撤回。如果可以,钟离当然愿意给魈他力所能及里最好的——最好的一切,但给予者的慷慨被码在不等价的天平上,再怎么恰到好处也会因为称量标准的偏颇而谬以千里,成为新的负担。魈性格如此,一个高中生打零工能创收多少价值另当别论,钟离让他来歌尘这边兼职,起码在通勤时间上是超出基准线的,这点苛刻的不完满像台阶,像粘合剂,也像一只无形的手,拨正了天平的支点,使魈能心安理得地接受他的安排。

钟离没有跟歌尘解释后面的这许多,只说你去忙吧,放下手机后神色如常地在素材网站里找了五分钟贴图,拖到空白幕布里,盯着裁剪的方框,突然闭上眼,向后倒进电脑椅,视网膜上残留着电子屏幕的光影,循着某种规律闪烁。

作为必须明事理的成年人,寻常的师生关系一旦偏离轨道,钟离一定是承担更多压力、扛起更多责任的那一方。他吃过这种有苦说不出的闷亏,明明是受害者,却还要给那个在回忆里已经形容模糊的女学生保全脸面,被迫听了五六个版本的绯色流言,故事里的他只要没有厉声拒绝,便是主动引导,欲擒故纵,若非学校扛着压力不对钟离做任何处理,隐晦地表明态度和处理结果,他这块金字招牌早几年前就沉船了。当年直至最后一刻都能嘴下留情,倒不是钟离涵养好,只是他看得出来,那个女孩未必有多喜欢他,他更像一个具象化的符号,适合她寄托那些朦朦胧胧的,像水里的月亮一样的倾慕,幻想一场琼瑶式的佳话,她父母却不敢细看,视之如洪水猛兽,着急忙慌地将所有罪责推给钟离,恨不得把他毁了。

不符合世俗眼光的、出了格的感情就是这样,每一步都是在万丈深渊上走钢索,终点遥遥无期,暴露在阳光下即刻灰飞烟灭,吞噬所有知情者。

老话讲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钟离没那么严重的应激反应,否则他一察觉出不对劲的苗头就会抽身而去,提前放送结局,封存TRUE ENDING永不见天日。但实话实说,钟离意识到他能轻易地点亮魈的好心情时,也确实是慌乱过的,如露似电的一瞬,不是怕旧事重演,也不是怕什么爱不爱的:如果爱是亲吻、拥抱,和更亲密的肉体之欢,这种欲望暂时还没出现在他与魈之间;而如果爱是陪伴、依偎,和更高层面的soulmate,这几个词依然不是他们这段关系的定义。

钟离怕的是他又没能处理好少年人易碎的感情,怕的是魈行差踏错,撞碎了南墙也不回头。

书房门被人敲了两下,胡桃探头探脑进来看他,手里是家长会的告知书,说你现在不忙吧。她来找钟离签名,虽然这张薄薄的纸最后还是会交到钟离手里,参会的家长和在讲台上侃侃而谈的班主任是同一位,但他们不搞特殊化,老老实实走一趟流程。发现钟离脸色不好,胡桃跳到他面前关切地问你头疼?胃疼?还是腰又不舒服了?

小姑娘讲话热热闹闹轻轻快快,这么一岔,如拨云见日,把钟离因为歌尘一通电话沉下去的心又给打捞了上来。他整理一下表情,微微笑起来,顺势下坡,说晚上好像吃多了,胃有些难受,缓缓就好,随后直起身,接过胡桃递来的水笔,龙飞凤舞,钟字的一竖笔锋凌厉,刀剑一般劈下去。胡桃看得龇牙咧嘴,说你小心点,学校文印室的纸那质量你又不是不知道,别划破了。

是不是好事将近呀~钟离签完名,胡桃把笔收好揣兜里,撕下回执单在手里扑簌簌抖了两下,挤眉弄眼问他,我都看到了,前两天你桌上有个礼品袋,今天送出去啦?

观察挺细致啊。钟离不想让胡桃担心,眼睛弯起来,笑得好看,颔首,装出一副煞有其事的样子,说对,后天就到我们家来吃饭,准备月内同居,明年你就得搬回对面了。

胡桃好无语,翻了个白眼,你骗人能不能诚心一点,钟离就从嗓子里又溢出一声笑,学她的语气句式,说你观察能不能再仔细一点,我给了你同桌一个袋子你忘了?是送你歌尘阿姨的谢礼,开学到现在我睁眼闭眼都在工作,哪来的时间好事将近。




家长会定在期中考后的第二个周三,钟离成绩一下来就开始跟学生聊选科意向正是为了多了解些情况,好提前做对症下药的准备。新高考改革的路走了近十年,部分家长还是唯数理化论的忠实拥趸,罔顾孩子本身的优势学科,越到后面越痛苦,芝麻西瓜一个没留住,反而错过了更好的学校和专业。年段长在群里连发几条59秒的语音抓重点,说开这次家长会,就是要给家长同志们讲清楚,条条大路通罗马,别人口中最好的未必对自家孩子好,最适合的才是最好的。

教室里坐了家长,学生的晚自修自然取消,消息一出,掀起一阵欢呼的音浪,周三下午最后一节自修课还没过半,一个个的心都散了,提前收拾好东西,抱着书包等放学铃,嗖的一下弹射出门。换个地方写作业的事,钟离想破头都想不明白有什么值得开心的,去食堂的路上胡桃拿他手机点奶茶,求是要求他去门卫那儿取的,嫌也是要嫌的,三岁一代沟,说了你也不懂。

天一冷胡桃就不乐意自己回家,应蹭尽蹭,像今天这样的情况她肯定要等钟离开完家长会一起走,跑他办公室写作业,还替不好意思开口的魈一并打了申请。办公室靠窗的橱柜高度适宜,平日里总能见到一群人弯下腰趴在上头奋笔疾书,为不及格的英语听写焦头烂额,正经写作业就稍微差口气,柜门抵着膝盖没地方放腿。钟离替胡桃拿了外卖回办公室,看她又是跪坐又是侧身,试了半天把自己拧成麻花,说算了算了凑合过吧,幸好今天作业留得不多。

她嘴巴闲不住,写完一面试题奖励自己摸五分钟鱼,边喝奶茶边跟魈说着什么,好像要把前几个月没能和他说上话的份额全补上,眼睛亮亮的,声音很轻,办公室里其他老师也在,这种环境对学生有天然的限制,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钟离在工位上检查完最后一遍今晚要用的文件,抬头望向两个高中生,大部分时间是胡桃在单方面输出,魈偶尔点点头,说些简短的句子应和。

似乎感受到了钟离的注视,魈朝他的方向偏了偏脑袋。两人对上视线,男孩愣了愣,钟离招手,把魈叫到身边,电脑屏幕转过四十五度,让他看最后几页列了数据的部分。

高中第一次学考安排在高一下学期的七月份,紧张的氛围却是从入学就开始蔓延。九月初毕业不久的上一届学姐学长顶着名校的title回来看老师,殷切嘱咐迈入新阶段的小豆芽们学考尽量拿A,很重要,拿不了A起码别挂,考第二次特别浪费时间,别人放下这门往前冲,你却还在原地徘徊,差距这不就拉开了。嘱咐完学生,还得嘱咐家长。这个年纪的孩子站在成年的边界线上,既要自由又难以真正独立,最是敏感不安的时候,多数家长却不懂这个道理,一个劲打压所谓的叛逆期,剑拔弩张成了常态,能好好说两句话就谢天谢地,制度上的改革只能依靠老师出面搭建框架填充内容,花尽可能少的时间讲清楚一二三,篇幅上短小精悍,理解上大彻大悟。

魈压根没跟他养母说起家长会这回事,在回执单上画了潦草的几笔搪塞过去,钟离默许了,如今盯着高中生握着鼠标的手,撑住额角揉太阳穴,说高考是人生大事,你既然是自己决定怎么考,考哪些,我就把给家长看的先给你看一遍;有些是老生常谈,你知道的就随手翻过,有些比较功利,诗和远方是你们的憧憬,家长不在乎那些理想化的东西,我讲得也赤裸,但都是事实,是你得考虑进去的因素。

好。魈应了一声,专注地浏览ppt上的内容,不自觉凑近屏幕,身子往下压,下半张脸挤进钟离的眼角余光里,漂亮又精致。看到选科组合与对应的热门专业那部分时,魈停了很久也没翻页,钟离扫了一眼屏幕,垂下眼眸,凑过去把没盖盖子的茶杯往里推了推,免得被衣服碰翻,坐姿变动后魈的声音几乎是从他头顶正上方传来,带了一丝踟蹰,问钟离,您以后会带哪几门选科呢。

钟离预判精准,闪避及时,揣着明白装糊涂,仗着这个角度他和魈谁也看不见对方具体的表情,笑都不笑了,神情像是松弛,也像是疲惫,反问这很重要吗。

他在赌,赌魈不敢打明牌。

而不管魈主观上是怎么想的,办公室的门被人从外头推开的那一刻他就丧失了答题权。一个烫了满头小卷的中年女人出现在门口,脸上挂着热络的笑,观察了一圈办公室里的人员结构,精准锁定钟离,半是客气半是殷勤地跟他打招呼,说老师我没来太早伐,我女儿说你好抢手的,让我有什么话提前来问掉,到时候人多了挤都挤不进来咧。

她身上还带着外头的寒气,走近了先上下打量了两眼魈,哎呦一声,给她后头的恭维起调。钟离和胡桃不遮不掩,一起来学校一起吃饭,班里学生都知道他们是亲戚,但传到家长那边就丢了许多细节,姓名未知,性别不明,她看钟离和旁边这小孩亲近得头都要碰到一块儿,心想准没错,扬声赞道老师家里基因是好,一大一小都长得那么帅气。

胡桃没听到钟离和魈前面在聊什么,这一嗓子倒是听得分明,没忍住,扑哧笑出声,肩头耸动,把脸埋在手臂里摆手说没事没事,你们继续。魈尴尬得想钻地,手足无措地说我们不是,不是那种关系,越解释越奇怪,用眼神向钟离求助。

钟离也想笑,被魈的话逗笑的,不经意朝门口一瞥,霎时冷了下来。来人比他上次家访时见过的模样还要再苍白羸弱些,唇色艳红,长发披散,配合她尾调带钩的语气,形同画皮的鬼魅,飘似的挤进没关好的门缝。

我养了他这么多年,怎么功劳全算到别人头上了?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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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

魈比钟离晚几秒看见人,反应却比他快,下意识往钟离的方向抓了一把,抓住什么都好,哪怕只是一角衣摆都够给他一些力量,掌心短暂地接触了一下钟离平放在桌面上的手,又像被烫到似的弹开,收手太快,指甲在他手背上刮出几道不明显的白痕,但两人都无心在意。钟离站起身,借着魈身体的遮挡拽了一把他的手肘,自然地把男孩拉到侧后方,脸上写满了疏离冷淡,说不过玩笑话而已,您别往心里去。

钟离的瞳色与魈相似,阳光底下金灿灿的,配上他眼角眉梢的笑意会让人联想到映射了夕阳的粼粼波光,秋天成熟的麦田,或者冬天流心的烤红薯,总归是些温暖亮堂的好东西;沉下来就全然成了另一番情景,狩猎经验丰富的大型兽类潜伏在漆黑的丛林里,等待一击必杀的机会。胡桃被他的眼风带到,不自觉打了个冷颤。

她是个机灵的,靠几次闲聊连蒙带猜拼凑出魈大致的家庭情况,加上魈在回执单上画符时胡桃就在旁边看着,知道来者不善,果断跳起来,避开两位大人的锋芒,拖走了办公室内另一位状况外的家长,带着她到自己写作业的位置坐下,张嘴就编,说阿姨您稍微等等,那个男孩子不是钟离老师的亲戚啦是先您一步来占位的,大家都想多聊两句,喏,他家里人这不就来了。说着,胡桃又眨着眼仔细看了看对方的长相,报了班里化学课代表的名字,说您是她的妈妈吧,嘴巴鼻子这块长得简直一模一样,她性格特别好,上礼拜实验课我操作不好都是她帮忙的。

胡桃一边绞尽脑汁想话题,一边不动声色地调整站位,若有似无地阻断视线,不让她往钟离那边看。学生有学生打听消息的渠道,家长也有家长四通八达的门路,区别在于前者多半只操心考试放假这类关乎生死的校历安排,后者喜闻乐见的则尽是些讳莫如深的家长里短,还总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钟离瞟了眼胡桃,看到女孩在背后给他比OK的手势,稍微放下心来,有她牵制着,应该不至于有谁会将听都没听清的事当作谈资与旁人说道。

优秀的职业素养使钟离不可能真的冷落到访的家长,按了几个快捷键把电脑锁上,系统默认的风景屏保绿油油的,照得他茶杯里的水也鲜翠欲滴,在僵硬肃杀的氛围里有些格格不入。他低下头收拾了一下桌面上散落的纸张,再仰起脸时唇角微微往上弯起一点弧度,说见笑,都是些急用的材料,刚改好最后几个数据,这才看起来乱糟糟的。

他不知道魈的养母是来做什么,只能确认这盘棋是后手占据优势,敌不动我不动,寒暄过后将皮球踢给对方,问您这是…?女人眼神如烟,平直地从地上升起来,渐渐散了形状,丝丝缕缕地堆聚在钟离脸前,半晌笑了一下,说放学了,今天没有晚自修,我当然是来接孩子的。

钟离见她两次,知道她讲话就是这般如梦似幻的腔调,轻挑亲昵不见真心,将孩子这两个字念得抑扬顿挫,舌尖抵着牙关把音节送出来,刻薄不减当年。她要带魈走,钟离拦不住,不管他们各自怀了多少盘根错杂的心思,只要魈继续隐忍不发,只要正式宣战的号角还没吹响,她便总是有生杀予夺的最高权利,伸过一只枯瘦的手,扣上男孩的肩,把他拎到身边,像捏住一只蝴蝶的翅膀,覆灭一场未成形的风暴。

魈几乎是踉跄了两步,一只手撑着隔板不让自己往女人的方向栽下去,借着转正身体的动作看了一眼钟离。这一眼短促、轻巧,一闪而过,快得像一个错觉,但足够制止钟离接下去想说的任何话,想做的任何事。站定后魈正了正领口,垂下头说谢谢老师,我先走了,温顺的模样看得钟离眼皮直跳。

他说不好此刻的烦乱根源于何处,可能是烦乱自己的身份在这出戏里只适合扮演一个不偏不倚的中立者形象,可能是烦乱魈猛然抽回的手和那空落落的注视,可能是烦乱女人的突然登场打破了他对今晚至臻完美的掌控,暗示着她并没有那么一无所知。这种窥伺令钟离泛起一阵生理性的不适,直觉要出事,又没法开口把他们留下——魈拒绝了他,更确切地讲,魈保护了他,以自己的不抵抗讨得行刑者的宽恕,准备好独自迎接狂风骤雨。钟离不会逆着魈的想法做事,攥紧手里文件的边角,用力到起褶,告别的话语像在警告谁,说路上注意安全,明天见。

魈走到橱柜旁,收拾好东西,把几本写完的作业放到胡桃那里,背起包朝外走。胡桃和另一位家长聊无可聊,已经走到自报家门这一步,问对方您看我和钟离老师是不是长得要更像一些呀?满头小卷的中年女人反应过来她是谁,迭声道那是的那是的,看了眼门外的魈,好像在比对,给自己圆话,夸胡桃也长得俏,漂漂亮亮的,说你们两个小宁是兄妹我也信。胡桃哈哈干笑两声,又听得面前的阿姨问道怎么他就跟家里人走掉了伐,聊几句聊那么快,今晚家长会不开啦?

再让她声音小点已经来不及了,胡桃着急忙慌地把门关上,唯恐把煞神招回来接话,说他家里有点事估计,我也不太清楚啦其实我个人感觉家长会也不是什么非来不可的,不过像您一样来了也是一种负责的表现,现在没人了您有什么想问的就快去问吧,再晚点我们老师就要去教室那边准备课件了。

她一个才上高一的小姑娘,能见招拆招,用对方最初的来意分走最后一点注意力,已经做得很周全很好了。钟离趁着人还没到近前,加快手底下翻找的速度,在学年记事本里翻出了班里唯一一张写了不参加的家长会回执单。他看着纸张上飘忽凌乱的笔画,想到魈的养母和魈如出一辙的字,忽然有些毛骨悚然。




各门学科的老师讲解完教学情况,流程上的家长会就算结束了,但对于钟离而言难熬的阶段才刚刚开始。语文是总分一百五十分的三大门之一,他同时又是班主任,有一个人牵头走到讲台上来找他了解自家孩子的成绩后,其余家长也纷纷动了起来,把钟离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七嘴八舌地问一些主语不同而境况相似的问题,解释得他口干舌燥。等到他们班数学老师施施然捧着保温杯走进教室,钟离才得以喘息,忙里偷闲给胡桃发微信,用一顿夜宵求得她来教室看他一眼,帮忙续杯茶水。

他把界面左滑,回到聊天列表,匆匆瞥了一眼置顶,还是没有回音,心往下沉了沉,凝视的目光雪一样落到拿着手写笔记过来的家长身上,给人吓了一跳,说怎么了老师。钟离很重地捏了两下山根,状若无意地看了眼挂在教室后头的时钟,时针分针呈九十度夹角,摆摆手,先道歉,说就是有些晃神了,您请问。

家长会正式开始前钟离给魈发了一条消息,问他怎么样,过了撤回时效后越想越觉得这个举动不够明智,万一魈的手机早就被没收了呢,万一这条消息给他们对话中永远以代词相称的you know who看见呢,万一魈给他的备注就是钟离呢,万一她从这三个字推测出他们关系匪浅呢…具象的忧虑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变得抽象,像是一副放大到像素点的图片被调回正常的比例尺,反而更能看出些什么。满打满算已经过去了三个小时,钟离心头焦躁,面上不显,为表尊重,跟家长说话时他会把手机反扣在讲台上,瞥见垫在底下的座位表,嘴上劝着家长不要轻易替孩子做决定,也不要贬低他们的喜好,跟他们沟通比跟我沟通重要得多,手指在魈的名字上敲了两下。家长以为是在强调,连忙点头,说好的好的,我回去一定和家里小孩好好聊聊,殊不知钟离敲的那两下是在点他自己,用眼神描了几遍这个笔画繁多的方块铅字,心想我认输,我认输了。哪有那么多万一,我只是很担心他。

送走最后一位家长,时间晚到离谱,胡桃甚至写完作业玩手机玩到困,在办公室睡了一觉,被钟离叫起来,腿在前面走,魂在后面飘,一副不太有精神的样子,打着哈欠跟他下楼,保安举着手电顺着扶手的空隙往上面照,催他们快一些,要拉电闸了。胡桃咕哝,不要催嘛,我们可是免费加班,钟离拿着手机,还在思考要不要给魈打电话,语音通话只差最后一步即可点亮,顿了几秒才处理好胡桃讲了什么,转头看她,说睡觉也算加班?胡桃哼哼两声,不是陪你加班我这个点应该躺在床上美美睡到第二天——哎你小心点!

沿海城市就是这点不行,地面沉降得厉害,几年过去,一楼的台阶凭空多出半档,被异想天开的学生列入校园怪谈之一。钟离天天走这条道,早就有肌肉记忆了,今天纯属阴沟翻船,没留神踩了个空,第一反应是捏紧手机,随后才是抓住一旁的扶手,半月板给震得酥麻,胡桃瞌睡都吓飞,抢了几步下来,弯下腰紧张地看钟离的腿,说没事吧。钟离心如擂鼓,砰砰的,炸得他耳膜疼,看着弹出来的通话界面,看着从零分零秒记录的通话时长,长出一口气,说没事。

他把车钥匙递给胡桃,说你刚睡醒,别冻着,先去车上把空调打开,我讲两句电话很快就来。胡桃也加了魈的好友,认出这个纯白头像是他,说好哦,脑袋往手机旁边凑,说你英语最后翻过来那篇阅读没做,但美丽善良的胡桃小姐帮你补上了,说完就跑。魈愣了愣,说好,麻烦你了,钟离举起手机贴到耳边,替胡桃说不客气。

您之前是给我发消息了吗?我有看到消息通知,没来得及看手机就被她摔碎了。魈那边的环境音听起来像是在外面,应该是便利店,钟离捕捉到了欢迎光临的铃声。他嗯了一声,说六点发过一条消息问你怎么样,一直没收到回复,怕你出什么事,自己吓了自己一晚上。

魈轻轻咳了两下,吸吸鼻子,没什么感情起伏地给钟离做汇报,说今天她特别生气,不过应该只是气我把家长会的消息瞒了过去,觉得我没以前听话,她就是这样的,虽然不会参加,但是必须知道;幸好冰箱里剩了一些酒没喝完,她还会喝酒就代表事情不算严重,我等她睡着之后才有机会出来买新手机,顺便找以前认识的朋友辅助登陆微信,否则到现在都接不到您的电话。

那你呢。钟离发现魈真的很容易找歪他讲话的重点,他关心的是魈这个人,魈却只字不提他自己。男孩沉默一下,再开口时语气里多了几分心虚,但没撒谎,说她酗酒多年,身体状态只会越来越差,我已经比她力气大了,除了手臂上被抽了两下,其他都躲掉了。

不痛的。魈说,似乎心情不错,可能是为今天成功维护了钟离而开心,多解释了两句,冬天了,衣服那么厚,打在身上不痛的。

绷了几个小时的弦终于松开,钟离忽然特别能理解古代那些皇帝每逢喜事就要大赦天下的行为,精神在疲惫里又缠绕着云朵般轻柔的愉悦,什么顾忌都没了,说我去找你。他从未如此迫切地想要见到一个人过,这种渴望如同一场凌汛,破开坚冰奔涌而出。他想见魈,不是为了确认魈的安危,不是为了确认魈还是全须全尾的,钟离想,难道人类必须怀着目的去见另一个人吗,我只是想见他,想见他就是我去见他的全部理由。

他向魈确认地点,确认魈是在他以前工作的那个便利店,挂断前说先等我把胡桃送回去,还有你是不是感冒了,听你在咳嗽,我上楼拿点药一起带过来。魈又沉默,不太好意思地说不是,不用,我就是被泡面的调料包辣到了…

钟离握着车门把手,再也忍不住,低低地笑出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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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桃得知钟离又要出去,瞪圆眼睛,惊诧地啊了一声。她从没见过钟离这个点都到家门口了还要走,开玩笑说约会去啊,那今晚还回来吗。钟离知道她前半句不是真心问的,微微一笑直接略过,说我不回来还能睡哪儿,你看着点时间,别熬太晚,明天还要上学。胡桃不爱听这些,拜托,对于一个女高中生而言当天睡觉超逊的好吧,挎上包捂着耳朵跑开,浑然不觉自己真相了什么。

他们住的地方是学区房,和魈所在的便利店过学校拉了条三点一线,钟离一回生二回熟,导航都不用,把手机丢副驾上充电,沿着小区里的车道绕了半圈,找了最近的侧门开回大路。将近零点,马路上空荡荡的,他连轴转了一整天,心里沉甸甸的牵挂平稳落地,懈怠后的疲倦不可避免,又掺着一丝亢奋,清醒地困着,摇下副驾的半面车窗想透透气,刚好赶上隔壁轰鸣而过一辆改装过的亮紫色小跑,扯起一阵张扬的风,遇上红灯压线猛刹,在市区里开出了F1的紧迫感。钟离缓慢地停到这道闪电的侧后方,等待信号灯转换,想起一些事,手搭在方向盘上无声笑了笑。

本科毕业的同一年,钟离受邀参加若陀的生日宴,给实习学校的突发状况耽误了整整一个小时,恰好错过若陀人生中最崩溃的社交时刻。他到了地方才知道是这么正式的场合,对着玻璃拨弄两下发型,打电话听对方分不清东南西北的遥控指挥,贴着宴会厅的几条边乱走一气。好不容易在楼梯底下找到了躲清闲的若陀,钟离饿得胃酸烧心,没力气讲话,找了个叉子戳若陀从餐车上顺来的小食吃,苹果汁里加了泡腾片伪装香槟,味道还凑合,撩起眼皮听他大倒不想应酬的苦水。那时候房地产生意比现在好做,只要能选对放饵料的点,大鱼一钓一个准,若陀他爸借对了东风发了迹,觉得自己一脚踩在龙脉上,下一步就该往名流的圈子进发,把自家儿子二十出头的生日操办得比寻常人家百岁大寿都铺张。若陀搞不来虚与委蛇那套,认了一圈人还没发作已经算是很给面子,遁去小花园抽了两根烟,回来时低调地跟在侍应生背后装隐形人,愣是没几个人注意到他,否则他肯定没法好端端地坐在这里跟钟离聊天;他家老头子倒是老骥伏枥志在千里,跟只扑棱蛾子似的在人堆里穿梭,名片一换酒杯一碰,给若陀认了八百个不知道沾了哪门子亲的叔叔。

散场后若陀又被搡着去跟那帮吃喝享乐专业户再聚聚,整点夜场活动。他不清楚二世祖们眼界有多高,更不想花心思安排还被挑三拣四,好好的生日过成这样,泥人尚有三分火气,直接硬邦邦地问他们有什么好的去处。没了长辈在身边,年轻人的傲气和锐意都收不住了,有人说城北郊区那边新开了个野车场,去比两轮呗,手挺痒的,说完又转过来看若陀,哎呀忘了问了,你之前没怎么玩过吧,能不能上赛道啊。

人心隔肚皮,本就是硬凑在一起的,被话刺两下再正常不过,钟离拍了拍若陀的肩,安抚好友的情绪,退一步海阔天空,别给人家递把柄内涵他气度小、玩不起。家里背景带点红的看不起空有钱财的,吃祖宗基业的看不起一朝暴富的,钟离哪边都不沾,小康家庭出身的普通人,反而不太在乎他们之间的口蜜腹剑,安安静静的在边上站着,有了动作才让人想起来这里还有个会出气的。前头提议那位又是皮笑肉不笑地在他面皮上刮了两眼,看钟离穿的不是什么考究牌子,阴阳怪气地问若陀,这位也一起?你交朋友还挺…平易近人。

平易近人的若陀那晚险些给钟离吓死。

钟离不喜欢出了汗身上黏答答的感觉,很少剧烈运动,更别提特意去健身塑型,空有个还算宽阔高大的骨架,覆着薄薄一层肌肉,穿上衣服就看不出来,他说话做事又都不紧不慢的,老师buff再一叠,顺理成章地给人立起斯文儒雅、正派可靠的初印象。真正下场飙车的不到十个人,钟离对冷嘲热讽置若罔闻,摘了手上的表,问一旁的工作人员有什么特殊的规矩吗。他问话的那姑娘打眼一扫就知道他非富非贵,看人下菜碟,笑嘻嘻地说咱这是追求刺激的地方,只要最后安全冲线,中间怎么着都行,害怕的话现在还能回看台。

她笑钟离也笑,说是,安全第一,然后油门踩到底,除了过弯道瞎猫撞碰上死耗子漂移的那两下和最后熄火之外就没碰过刹车,逼得所有人只能躲着他的动线走。有的人甚至因为要避开他一头撞出了车道,跌跌撞撞从车上下来,在荒草地里风中凌乱,区区娱乐局,哪里来的疯子,破口大骂了半本族谱才反应过来,他们眼高于顶,钟离的心气似乎还要再压在场所有人一头,都不稀得好好做个自我介绍,开完一轮给若陀赚足了脸就走,理由是明早还得起来上班,气人的功力已臻化境,究竟是谁不配入谁的眼,一目了然。

所以歌尘评价钟离是他们当中走得最稳妥的,评得稍微以偏概全了点。钟离说到底就是怕麻烦,他多数时候尊重规矩,遵守规矩,偶尔在一些小型的组织,比如一个社团,一个班级里制定规矩,做五好公民金牌教师,年纪越大越挑不出错,但这种稳定是没有根的。他首先是清楚打破规矩后会纷至沓来多少麻烦,然后才给自己基于法律法规、社会公德定了个框,画了个圈,底层逻辑与常人相较有些微妙的偏差,换言之,能限制钟离的只有钟离,如果他主观上想出格,打破现下岁月静好的生活,没人拦得住。

居民区附近的免费停车位到了晚上最是抢手,钟离在十字路口没拐弯,而是往前开了一段,车技了得地夹进两辆SUV之间,舌根底下垫着粒薄荷糖,走了五分钟回头路,隔得老远就看到了坐在临街吧台上的魈。高中生还在吃泡面,吃得不怎么安定,他进食是匀速的,看不出来到底饿不饿,捞两口就抬头盯几分钟马路,新买的手机放在桌上像个摆设。

魈太信任钟离了,钟离说过要来,那就一定会来,没必要再问什么,他需要做的只有等。

这一片的街灯半死不活,梧桐树的阴影鸦羽般落了满地,钟离行走其中,连路砖的纹样都要看不清。他今天为了见家长穿得郑重,一件纯黑的毛呢大衣,搭配同色半高领和西裤,毫不费力地融进夜幕里,手揣进大衣兜,挑了个不会被便利店透出的光照到的位置观察魈,多等了会儿,等到男孩重新低下头用塑料叉划拉面汤,边笑自己幼稚,边走完最后几步,凑到橱窗前,屈指敲了两下玻璃。




魈平日里美丽冻人(语出形容天才胡桃),见到钟离的瞬间眉眼一抬,面上有了不太明显的笑意,擦了擦嘴,辣油被纸巾带了下去,但嘴唇依旧是红彤彤的,生生透出了几分艳丽,撑了下台面从高脚凳上跳下来。两人对着做相遇问题,男孩从里面把门推开,头顶上的电铃叮咚叮咚响了一阵,和钟离打招呼,叫他老师,钟离没忍住,倾身抱了抱魈,臂弯收紧,可算有了人近在眼前的实感。

这个拥抱力度绝对不属于什么礼节性的问候,魈愣了好一会儿才举起手,搭上钟离的腰,下巴搁在他肩头,犹犹豫豫地蹭了蹭,触碰像雏鸟一样柔软,拂过钟离心尖。太瘦了,钟离想,怎么会那么瘦,环过魈的整个肩背,他居然还能轻松地摸到自己的手肘,闭了闭眼,将人放开,说你再坐会儿,我去买点东西。魈应了声好,用手背贴贴脸,同手同脚挪回老位置。

今晚轮值的店员还是钟离上次见过的那位,他提了一袋给胡桃带的零食和小面包去结账,对方没再用当初防火防盗的眼神打量他,而是挺诚恳地道歉,附赠一杯贴了非卖品标签的香飘飘,说之前对不住啊,我以为是那什么呢。钟离看他熟练地扫码装袋,说哪什么?有人找他麻烦?

差不多这么个意思。店员挤眉弄眼,瞥了瞥魈的背影,压低声音说那段时间有小流氓拿了假烟假酒来,硬说是我们这儿出的,不退钱就坐着不走,闹得乌烟瘴气,一直闹到第三天魈过来上班,他也是个横的,直接报了警,让人进去蹲了几天,后面的事儿我不说您也能猜到吧,您到店里的那天凌晨他就又被堵上门为难过,手机好像还给摔了一下,接触摔得不太好,我来换班的时候看他在柜台后捣鼓了半天。

所以魈辞了这边工作我们都替他高兴,您是个好老师,我看得出来,有您挂记着,他的路走不歪。店员说到这里笑了笑,他应该也是在读书的年纪,尽管发尾染了跳脱的粉色,戴了两边耳骨钉,在许多人心中也像个流里流气的社会青年,可眼里年轻的真诚无法伪装。钟离回了个笑,垂下眼扫付款码,把购物袋的两只耳朵吊上,说我尽力。

魈买的新手机是个国产小品牌,小到钟离都没听过还有这么个牌子,屏幕做得也特神奇,自带无差别全方位的防窥效果,不是上半部分太暗了就是下半块屏亮得看不清,只是重新存个电话的功夫都看得钟离眼睛疼。但价值不超三百元的手机,确实要不起自行车,魈不打游戏不刷短视频,能正常使用微信全部功能的手机对他来说就是好手机,钟离揉了揉眉心,把手机还给魈,说走吧,别急着摇头,不是送你回那边,我带你随便转转。

钟离说随便转转,真的就是随魈指个方向笔直开到下一个路口,然后让高中生继续点兵点将决定左右前后,车载广播里放着一些怀旧金曲,听不太懂的粤语歌沙哑地哼唱着爱而不得,时间在这场漫无目的的深夜出逃中无限延长。魈不擅长找话题打破僵局,但很习惯在没有情绪的沉默里自娱自乐,把车窗摁到底,坐在副驾上偏着脑袋看呼啸而过的街景,悄悄地往车窗外探出两个指节,捉住迎面吹来的寒意,凛冽的风似乎要将灵魂扯出一个口子,带走他的一切。钟离用余光看他,忽然生出一种错觉,错觉魈在逐渐变得透明,即将化作一只鸟,一片落叶,一枝蒲公英,消散在浮动的气流里,他被这种错觉推着开口,说对不起。

于是风筝线挂到了橡树的枝头,摇曳着回望,几缕发丝贴在男孩的脸侧,魈转头看向钟离,神情茫然。钟离是在风雪里替他拢住掌心火苗的人,是他的避难之所,就是石头做的硬心肠都能被捂化,凭空传来一句道歉,魈在疑惑之余又有些不安,说是因为今晚的事吗?可您并没有做错什么。

或许吧,或许今晚我做的都是对的。钟离的声音很低,眼里情绪明灭,伸出一只手,把魈鬓边的碎发拂到他耳后,和着晚风揉了揉他的脑袋。

不带责怪的说,成年人俯视而不自知,钟离已经是成千上万个傲慢的大人里最平等待人的了,可还是看不完整,看不到灯下黑。来的路上他匆匆设想过,以为会在便利店捡到一只落水小猫,但魈好平静,像一片没有波纹的湖,明镜般的水面直到倒映出钟离的身影才泛起涟漪。那一刻钟离透过魈的眼睛看穿了自己,原来他一直都想错了,早在那个头昏脑涨的凌晨就想错了——魈在如此恶劣的环境里长起来,在那个女人的阴影里寻找光明的彼岸,几乎汲取不到一点来自原生家庭的情感养料,却依旧约束自己去做一个正直的人,于连绵的惊惧中淬炼出了一颗烧不坏砸不毁的琉璃心,如同削足适履,残忍至极;而能与这种残忍伴生将近二十年的人,怎么可能是得过且过的浮萍,怎么可能想过自我毁灭、一了百了。

钟离琢磨得愈是通透,愈是止不住叹气的欲望。魈就像一本封壳精美,但装帧散乱的书,无序地堆叠着,想要读懂他的故事,就必须和他一起冒着溺毙的危险一次又一次沉入湖底,摸索过苦难的砾石,寻回佚失的页码。

车载广播转入新的节目,电台主播语气缱绻,像是往玻璃窗上呵了一口气,雾蒙蒙的,念完固定的开场白后接起听众热线,解决红男绿女只在深夜才敢说出口的情感难题。魈盯着显示屏上模拟的音浪看了会儿,不知道听进去多少,把音量旋钮转到底,右上角代表时间的数字一跳一跳,他坐的不是魔法会失效的南瓜马车,不过也有着类似的门禁,对钟离说已经很晚了,我得回去了。

今晚,谢谢您。送到小区门口,魈说什么都不让钟离再往里开了。他跟胡桃讲话挺正常的,他跟谁讲话都挺正常,就是对着钟离容易打磕巴,还惦记着他的道歉,认认真真地说谢谢您今晚出来陪我,她不是第一次发那么大的火,但这是第一次有人为我做那么多,您永远都不必跟我说对不起。

小孩子爱说永远,把夏日的烟火当作永生花,殊不知绚烂只在话音出口的刹那,夹在日记本里声称要珍藏一辈子的电影票终会褪色成空白,湮没在记忆的尘埃里。钟离都记不清他上次听见带有永远的承诺是什么时候了,魈话少,字里行间凝结的情感更重,抛出来就有着让人无法不重视的力量,使他拿起手机的动作顿了顿,无意长按了几秒锁屏键,Siri跳出来,说抱歉,我没有听清楚,放在当前的场景幽默得像是精心设计过的桥段。

为什么不能是他精心设计的桥段呢?

钟离低头,看着屏幕底端那个边缘流动的炫光图标,感觉他为自己界定的边缘也开始融化,坍塌,重塑,归零。

他问魈,你知道Siri不会说什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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魈与当代网络世界脱节,胡桃跟他聊天常常要注意着把时兴的梗咽回去,免得在解释过程中失却沟通热情,显然没和钟离漂流过同一片海域,脑电波连接失败,扶着安全带小心轻放地送回原位,问这是什么冷笑话吗…?钟离看着魈,几面光打下来,像给瓷器上了一层透亮的釉,男孩眼底蓄着浅浅的、困出来的生理性泪水,是方才掩住半张脸打了个哈欠的产物,视线变得湿润。这让钟离感觉自己也像一张受潮的纸,无法在今日得到谜底或许不是什么坏事,很慢地笑了一下,解开中控锁,把人放下车,说不重要,一个针对人工智能的图灵测试而已,明天——今天见。

晚安。钟离对魈说。魈关上车门,俯下身从窗口看他,又是那副不太明显的开心模样,说晚安老师,今天见。

回到家时已近凌晨两点半,防盗门开启的声音里混着另外一些细微的动静,在本应寂静无声的夜里有些突兀。钟离无奈地摇摇头,特意在门外多耗了半分钟,把大衣脱下来搭在手臂上,捡起落在地上的好评返现小卡,感觉该安顿的都安顿好了,这才进屋。他将手里的购物袋和纸片放到茶几的显眼位置,轻轻敲了两下胡桃的卧室门,随后顾自去洗漱,从工作模式切换到居家模式,几乎沾床就睡。

大概是睡前思维高速运作,想了太多的缘故,钟离难得做了梦,更难得的是醒来还记得大部分情节。梦里的他不知疲倦地狂奔过几个世纪,在坍缩的世界里找寻诺亚方舟,随身携带着一包类似花种的东西,袋子上用现实中不存在,他唯有在梦里才能辨别的文字写着赞美您,英灵将赐予您无上的荣光。终于跑到舷梯前,即将登船之际,钟离面前倏地冒出两个看不清身形的人,一个声调细细,是位姑娘,说你这花儿甚好,与那园林之中的春色颇为相衬;另一位腔调华丽,讲话像是译制片里的年轻贵族,抑扬顿挫地朗诵着名字代表甚么,即使换个称谓,也依然芳香如故。随后两人就像来时一样突然的,化成了一双半透明的蝴蝶,掠过钟离的肩头,向他身后飞去,他这时才注意到他的花种洒了一路,已然开出了一条玫瑰大道。

这个梦做得中西合璧贯穿古今,钟离醒来后只觉得头脑里下了一团若有似无的雾,凑近了看什么都没有,还腰酸背痛,冷汗直冒,身体像被车碾过两轮,不得不提前爬起来洗了个战斗澡,都没功夫跟胡桃掰扯晚上到底几点睡的问题。那团雾在他早自修看到魈躲在书立后头吃早餐时又涌现上来,凌晨发生的事似乎也是他在半睡半醒时的臆想,明知不是梦又像梦,对现实几乎没什么影响,钟离必须遗憾地承认,他们并没有迎来某个质变的节点,即使他们心照不宣地藏起了一个夜晚。

不过他的遗憾也是一团轻薄的雾,阳光一出,很快就消散了。应试教育下的考场作文没有感情全是技巧,学生总爱引用名人名言放在开头结尾镇场子,企图以这种方式从一目十行的阅卷老师那里多赚几分。钟离还记得胡桃跟他显摆过的一句万能罗曼罗兰,说生活是一曲交响乐,生活的每一时刻,都是几重唱的结合,她实在没话写了就会把这个句子填进格子里升华价值,跟在后头写但是。

但是普通人的人生节奏或许没有那么恢弘,我们期待的只是一片旷野,谱写一首简单的小调,偶有错音,打乱了一个八拍,随后一切如常,生活还在继续。

胡桃在学校已经习惯了拐魈一起吃饭,起初是钟离发话她不得不从,后来发现有魈这种普通学生在,其他老师就不太会和他们坐一桌聊些有的没的,顺带再念她两句,果断把魈当避雷针用,偶尔钟离放在她那里的饭卡找不到了还要找魈拿。餐桌上胡桃问钟离,昨晚你去哪儿买的炼乳吐司呀,还有那个巧克力卷,好吃,请多买。钟离但笑不语,等着魈的反应,看他一点一点把脸埋进饭碗,头发都要掉进汤里才开口,普通便利店顺道买的,想吃回去包装识图看看,网上说不定有卖。胡桃点点头,没多怀疑,说是哦,网上肯定便宜,我去找找万一还有优惠券呢。

周末时,魈依然是去歌尘那里兼职,听她说柜台的位置有些空,跑花鸟市场挑了盆粉白的仙客来,坐了将近一个钟头的公交,一路护着送到她这里。歌尘开心地收下,爱不释手地摆弄了半天花枝朝向,拍照给钟离炫耀,你还没收过魈的礼物吧~钟离回复一个笑脸,说总会有的,歌尘心头警铃大作,直接一通电话过来,问他什么意思,钟离说你听了不要生气,我讲实话不是为了气你,就是之前那个问题,我现在能给你确切的答复了。

歌尘足足沉默了三分钟,再开口时声音挺平和,是能好好说事的态度,说你得让我静静…别明着说出来,我不想拉黑你,不过我好像给你气多了,到今天尘埃落定倒也不意外;按理来说我该问问你是怎么确定的,你要是说得有道理这坎我可能就迈过去了,但你还是别说,我怕气坏自己谁如意,钟离,你是不知道,魈刚刚从我这儿的窗下经过,我都感觉我看他的眼神像在看儿媳妇。

钟离笑,他在超市当家庭主夫囤菜,抖了抖土豆上的泥装进塑料袋,提着购物篮去零售台称斤计价,说怎么还占上我的便宜了,你别吓到他,我也是才想明白不久。

歌尘叹气,说那你打算怎么跟他讲,还是永远都不讲?这不是好走的路,虽然我们都没走过,但想象偏见不是难事,你真的做好准备承担风险了吗。

其实已经讲了。钟离仿若不知这句话有多石破天惊,听着歌尘那头杯盏倾倒碎了一地的动静神色不变,歪着头看贴在塑料袋上的标签价格,边在心里算账边说不过讲得太迂回,他没听懂,来日方长,你别吓唬自己了。

歌尘又是叹气,抬高声音,叫了人进来收拾,没成想进来的是魈,本想再说什么,全浓缩成了一声惊呼,说怎么是——你一直在边上?她第一反应就是把电话挂断,急急地输入锁屏密码,钟离只来得及听到魈说没有,刚刚我在楼下看师傅温酒,咚的一声,通话结束。




还有三周就到了一年一度的迎新晚会,高一高二每个班都要出节目,先参加学校月中的初审,择优取用,再正式上台彩排,统筹出场顺序。钟离把通知转发进班群,上课时提了几句,辛苦文艺委员。

高中生们许多时候不缺能力,只缺表现的机会,故而钟离一向不怎么干涉文体活动,之前的运动会也是随学生安排,给出去十分信任,收获一个不错的结果,总分排在年段第三,第一第二的班上都有专门练长跑和投掷类项目的体育生,实在打不过。真要说有什么美中不足的,那就是运动会的两天他都在外头听课,有什么加分名次全是隔壁班班主任实时转播给他的。钟离心有歉疚,高中的第一个大型集体活动就这么被他单方面鸽了,给全班点了奶茶,还按着参赛人员名单买了对应数量的小蛋糕,叫班里男生去校门口搬上楼,晚上不知道谁用班级的公共账号给他发了满屏的哭哭头,说谢谢老师我们好爱你!

学生时代的回忆不该由样板戏构成,年段长在群里明示最好出几个又红又专的诗歌朗诵大合唱,绝对能有靠前的名次给综测加分,钟离浑水摸鱼发了个收到,转头回复期期艾艾来问他能不能跳韩团舞的小姑娘,说当然可以,你们自己决定,不过天很冷,如果能选上的话,正式表演那天你们注意保暖。下午胡桃又过来找他批假条,周一下的通知,周日就要排出个大致的模样参加审核,时间紧迫,定下人员和曲目后便要挤出自习课去扒舞记走位,只要班主任不觉得是本末倒置,其他任课老师也不好多说什么。胡桃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主打一手亲情牌,看向钟离时身边似乎有小花在往外飞,少女托腮状,说原来你当班主任那么好,怪不得每年都是最受欢迎教师。钟离低头批作业,把她的脸往另一边转开,说约法三章了,在学校相敬如宾。

胡桃诶咦一声,顺势出去替他倒了杯水,给他捏捏肩,说不要那么记仇嘛,你是摩羯座又不是天蝎座,请假就拜托咯。

她找形体课的老师借了舞房钥匙,说是配置高了效率也高,结果用不明白人家的主机和投影设备,在微信上跟钟离感叹,什么叫创业未半中道崩殂,我们现在只能拿手机看视频,昨晚拷了个寂寞。过了会儿又弹过来一条消息,说请到神医出手相助,高祖皇帝马上就能起死回生了!

钟离:[图片]
钟离:驾崩的先帝和被你救起来的这位似乎不是同一位。

胡桃:哦哦这样…
胡桃:你知道我分不清人名的嘛!
胡桃:那我们晚上可以吃高祖生煎吗
胡桃:好地狱笑话,我要记下来说给香菱听

可以当然是可以的,钟离正好从行政楼谈完事出来,多拐个弯就是艺术楼,说等我过来一趟,你们直接拿我手机点。上次他和魈在的那间教室这个点正在上音乐课,老师指导着学生唱谱,声压穿透门板,钟离走到位于顶层的形体房还能听见哆瑞咪发,进去第一眼看到的不是头对头凑在一块儿看教学视频的女孩们,而是坐在地上的魈。他有些意外地顿了顿脚步,没想到胡桃说的回春妙手竟然是魈,放轻了动作,走到高中生身后,撑着膝盖俯身下去看他操作。

魈正对着窗户找设备接线的插孔,架势看起来挺专业,不像钟离这种电脑界程咬金,遇事不决重启为上。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丝毫没有察觉背后站了个人,对着投影仪摁两下遥控板,调到相应的信号源,几个提示框闪过,Windows经典桌面逐渐清晰地在幕布上呈现出来。划了两下鼠标,确认没有卡顿,魈转头要叫胡桃过来看,终于发现钟离的到来,结结实实给吓了一跳,头向后一仰,差点撞上钟离的膝盖骨,被钟离用手掌托住,眉眼含笑地道歉。房间另一端的女孩们故意没提醒魈,一个个屏气凝神憋着坏看戏,见状也都忍不住乐出声,胡桃笑得直往别人身上歪,说我录到了我录到了!

钟离开了勿扰模式,就近让魈先点单,随后把手机递给胡桃,让她们自己去看想吃什么,也盘腿坐到魈的身边,说怎么会这个。魈惊魄未定,还有些木呆呆的,拆了胡桃提前拿给他的酒精湿巾擦手上的积灰,说以前在网吧待过一个暑假,而且要接的线不多,试也能试出来。

原来如此。钟离点点头,看向魈。冬日的阳光被玻璃削弱,照在人身上更是没什么温度,他摊平了手掌,将手放在光影交界处,说你擅长的其实是理科吧。

文科越往后学越像是在修一门猜心术,光是背住了十几本书的知识点还不够,还得细细揣摩出题老师的风格,在玄之又玄的材料里找给分点,往有限的答题空间里塞进尽可能多的有效信息;理科对学生的逻辑思维有要求,门槛显然比会背书高出许多,但同个题型一通百通,一道题做没做对,能拿多少步骤分,套用公式逆推回去检测题干,下笔时心里都是有数的。魈连数学压轴题都能写出来,更适合走哪条路不言自明,却还要问钟离以后会带哪个选科组合,是为了什么而问的同样不必多说。钟离先前没想明白自己对魈的感情,不希望魈做什么事都以他为导向,避而不答,如今有了私心,寻到机会主动把答案交进他的手里,说我都不知道你到底是聪明还是笨了。

一个好的语文老师,肯定是会被分去理科班补天的,年年如此,你们这届也不例外。钟离垂下眼皮,撑了下地板站起来,很是矜贵地笑了一下。

好好考试,教务处刚刚跟我说了安排,明年分科后我可能会去带理重,得辛苦你走向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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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的最后一周自圣诞始以跨年终,连着元旦放三天,日子过得很有盼头,上课偷偷睡觉的人都变少了。而尽管学校严令禁止任何庆祝洋节的行为,连网上发的社交动态都要管,仍是没拘住学生的心:住校生周日下午返校,先是在外窗上用雪花喷雾拓了几个难以界定是否属于节日元素的图案,又匿名往办公室送了几个硕大的平安果,装在精致的礼盒里,花体英文和红绸蝴蝶结相映成趣;最离谱的是他们甚至花了一个晚自习的时间,拿普通的颜料剪刀和胶水,用A4纸生生搓了捧槲寄生出来,叶片细长,顶端圆润,微微卷曲着向两边延展,点缀着洁白的果实,贴在风窗上,垂下一截同样用纸做的飘带。

钟离个子高,那截飘带又实在是长,周一早自修进门时光顾着看手机没留意,头发被钩了一下,哒哒掉下两个香樟子大小的纸团,用胶水包裹定型,落在他肩头,弹到前排学生的桌上。他说了声抱歉,把东西捡起来捏在手里,拧着脖子往上看,失笑,这个是真不太符合规定了啊,都注意点。底下有学生拖了长音恳求,就当成是普通的手工嘛,为了迎接新年美化教室不是很正常吗,我们能有什么坏心思。

钟离背着手,站在音响底下等升旗仪式的铃声,说特意挑了槲寄生做,你们坏心思难道少吗。班里响起稀稀拉拉的笑声,不知道谁还吹了一声轻佻的口哨,刚刚说话的人很是尴尬,从脖子红到脸,出门列队时偷偷把飘带裁短,双手合十,眼巴巴地盯着钟离。钟离挥挥手,赶人下楼,是不会再计较的意思,抬头看了眼门框上露出的纸质茎杆,和隔壁班班主任相视一笑。她读书时去国外交换过几个学期,看着这些缩手缩脚的装饰不免唏嘘,当初穿着礼服去参加舞会还得先铲门前雪,语气里有些怀念,花期不再咯。

对了,你们班的魈,是不是和胡桃有情况?钟离腿长,为了迁就对方的步伐,特意放缓了节奏,和学生的距离越拉越大,细着眼在人堆里找魈的背影,突然听见她这么问,忍不住笑了,抬手遮在眉上,说这话让胡桃听见她绝对能跳起来,谁跟你讲的。

这还需要别人讲?他小个子的同事一扬眉,努努嘴,作密谋状同他八卦,说除了吃饭,别的时候我也总看见他俩一块儿走,胡桃还特爱跟魈聊天,这个年纪的小男生小女生哪怕是做朋友也没有那么多话要讲吧,除非是男女朋友哦。

她最后一个语气助词声调向下,表某种判断与告诫。钟离觉得有趣,这种想法虽然偏离真相,不似歌尘那时仗着与他熟稔,多荒唐的假设都敢问出口,但胜在合乎普世的情感逻辑,三人成虎,许多时候传着传着就假戏真做了。他不可能告诉她,所谓的情况实际上发生在他和魈之间,否定的话语难免显得无力,被对方拍拍手臂,说你还是注意点吧,这个年纪谈恋爱,小姑娘容易受伤得多。

钟离不再辩驳,顺着她的话应了,走到自家班级里,在检查风纪的学生来之前看了一圈校牌佩戴情况。经过魈时,钟离脚步顿了顿,太阳从他背后升起来,投下一片阴影,魈看他一眼,扯了扯旁边的胡桃,正在全神贯注跟后排同学科普槲寄生典故的女孩瞬间收声,飞速转过来,把手掩在嘴唇上,做了个拉拉链的手势,讨好地冲钟离笑了笑。钟离也笑,问她今天下午自修课是不是还要去排练,胡桃嗯嗯两声,说午休也要去体育馆,具体看一下走位。

下午第一节还有课,别回来太晚。钟离说。任何岁月静好都是有人在负重前行,他这段时间承担了不少拐弯抹角的抱怨,耳朵都要起茧,提醒完胡桃,又低下头,让魈等下结束到后面来找他。

无论是升旗仪式还是做早操,或是一些讲座、比赛,只要是整个年段聚集在一起的场合,老师们稍加留意,总能觉察出暧昧的萌芽,一方的眼神如丝如缕穿越人潮,怀着某种感应,投射到钟情之人满是胶原蛋白的侧脸上,勾出一个甜蜜的酒窝。钟离站在队伍最后,从左看到右,感叹这一眼望得倒是远,旁边的两位女老师正为此犯愁,想不好该不该棒打年段排名都在前五十的这对鸳鸯——高中阶段的恋爱,能长久的万分之一二,在一起时越是黏糊,分开后就越是容易为情所困,最大的波动都体现在成绩上,而成绩又与他们的未来息息相关,多的是一落千丈的先例,早分晚分都是痛,恶人难当。

所以说,你注意着点。钟离原本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她们聊天,不时点点头,猝不及防地被敲打了一下,发现两位女同事俱是神色凝重,说别把你无为而治那套也用在胡桃谈恋爱的问题上,这种事不能乱来的。

不是。钟离无奈地笑了一下,顶着对面明显不信任的目光,几乎都要竖起手掌对天发誓,诚恳地说他俩真没谈,我犯不着骗你们。

他的眼神越过十几个穿了校服高矮胖瘦大差不离的学生,捕捉到魈的后脑勺,头发估计是自己随手剪的,两边鬓发留得长短不一,所幸时尚的完成度看脸,魈就是顶个鸡窝头也不会有人说难看,露出的后颈莹白如玉,垂着脑袋和胡桃分看两张记了默写内容的小纸片,落入不知情的人眼里,确实是亲昵的模样。等到主席台上的发言人说了本周升旗仪式到此结束,魈立刻把东西还回胡桃手里,从整齐的队伍里撤出一步,听话地来找钟离,也向另外两位还没收拾好表情的老师问好,收获几声欲盖弥彰的咳嗽,点点头,说我们先回办公室了。

怎么了吗。魈被钟离揽了一下肩,带着往另一边人少的路绕回教学楼,周围像是有一个真空场,所有人经过他们时对话都会临时暂停,快步走出十米远,笑闹声才重新响起来。钟离看着魈脑后翘起来的头发,上手顺了两下,试图安抚呆毛情绪,说没什么——本来没什么,你们英语老师看你和胡桃走得近,以为你们在谈恋爱,我做了担保她们也不信,那跟我一起走总没什么问题了。

如果是另一位当事人在这里,胡桃一定会装模作样地捂住嘴,说天呐,这是可以说的吗。魈不会把这种话讲出来,但看眼神也是这个意思,扭头看向钟离的力度过大,脖子发出惊悚的咔咔声。钟离的手落下去,笑着捏了捏高中生僵硬的肩颈,说你能跟胡桃成为朋友是好事,她跟所有人关系都好,你跟她关系好,和其他人相处也会轻松许多,有些老师对男女之防比较看重,今天是跟我说,以后可能会直接跟你们说,但不必在乎那些揣测,一切有我。




谢天谢地,不论是雪花喷雾还是槲寄生,过了圣诞当天后就不再有节日的意义,钟离周一那晚等到放学也没接到让他整改的电话,彻底随学生去了,爱捣鼓什么小手工就捣鼓什么,只要别太本末倒置、耽误了正常上课就行。隔天喜提小红灯笼四盏,挂在教室的日光灯上,看着着实有新年的气氛,办公桌上还多了个奇形怪状的中国结,蔫头耷脑,靠最顶上的绳子提着一口气,显然也是班上学生现学现卖编了送他的。

周五本就是课最少的一天,下午唯一一节正课也利用之前的自修提前补了,钟离主动把办公室腾出来给女孩们化妆换衣服,清空桌面方便她们放东西,拉好窗帘,跑教室后排的空桌椅上写学期总结,顺便找了部电影放给不用准备表演的学生打发时间。看看时间差不多了,他合上本子,走到前排的班长面前,敲了敲对方的桌子,让人准时组织好班里的男同学,帮忙带着表演同学的椅子一块儿下去,去体育馆里找到对应的位置排好,电影有机会找节自修课放完,随后拿上胡桃脱在位置上的外套,去办公室门口等她。

这个年纪的女孩,平时穿着校服看不出,打扮起来个顶个的漂亮,走到人前既是骄傲自己的与众不同,又羞于展露青涩的线条,拉开门看见钟离齐齐惊叫一声,下一秒不好意思地笑成一团,明眸善睐,顾盼生姿。钟离宛如误入女儿国的唐僧,眼观鼻鼻观心,周到地背过身去,直到闻见身侧飘来一股熟悉的香气,胡桃抱着光裸的手臂蹦跶出来,身上除了她惯用的那款香水味道,还有抹清淡的脂粉香,凑近了反而闻不分明,冷得声音都在哆嗦,说冻死了冻死了,像一尾游鱼,呲溜一下钻进钟离展开的羽绒服里,撩起下摆,啪啪贴了四张暖宝宝,终于不再缩着脖子讲话。

他们班的节目排得靠前,原因无他,不过是越往后越要上价值,前头先把场子热起来,后面听些伟光正的诗朗诵才不至于都睡过去。胡桃她们心里清楚评奖是没什么希望,但重在参与,赶时间赶得热血沸腾,穿着带跟的鞋,依旧跑得飞快。钟离和过来帮忙化妆的家长一起收拾办公室里的残局,听见她们的声音,从楼上看下去,像是看见了几只年轻的雨燕,锐不可当的穿梭时光轨道。

魈不喜欢人太密的地方,加上今天没什么必须要按身高排序的规矩,挪到了最后。钟离被胡桃催着来录视频,挤过体育馆门边站着的高年级老师,一眼就看见魈垂着头,坐在几张空椅子旁,腿上摊了一本习题册,时不时勾勾画画,借着体育馆昏暗的灯光在空白的地方打草稿。认真成这样,不怕近视?钟离走过去,把魈窝进去的后领口翻出来,语调含笑地调侃他,拉开他旁边的空椅子坐下。

前面的几个男生听到他的声音,吓得连忙收起手机,正襟危坐不出三秒就破功,向后投来掩耳盗铃的一眼,对视一瞬立马缩了回去。钟离不希望彼此带着怨怼过年,没指名道姓,只抬高声音,说了句我不来收某些违禁物品不代表别的老师不会收,想舒舒坦坦放假就别让我难做,再忍几个小时也不算久。

见缝插针刻苦这几个钟头,也不是什么划得来的买卖。钟离不轻不重地训完人,又压低声音和魈讲话。魈眨着眼,他的睫毛很长,投下的阴影将瞳孔遮住一半,在暗处看,底下的金色愈发通透,说我没别的事做,对这些表演也不感兴趣,不是什么见缝插针的刻苦。

那就当给自己放个假吧。钟离放软了声音说这种类似请求的话,永远让人难以拒绝,魈动摇三秒,说好,当真把本子和笔收起来,用手指碾过书页的折角,抬头看向舞台。他把自己坐成了一个孤岛,前后左右都是空椅子,钟离问不到除了他之外的学生,只得在手机里翻出胡桃随手拍给他的高糊节目单,皱着眉辨认字体,确认他们班的节目下个出场,认命地站起身,蹭到正对面的官摄机位旁,厚着脸皮点开录像,从报幕录起,在镜头里找胡桃,活了三十多年第一次感觉自己可能有点脸盲。

胡桃给他看过这个舞台的练习室版,大家为了方便动作,都穿得松松垮垮,最后上台的动作幅度比那时小许多,但反季节的穿搭,配合恰到好处的灯光和浑身上下叮叮当当的配饰,舞台效果还真挺像那么一回事,钟离边上的几个女生握着彼此的手嗓子都要叫哑了。他感觉自己的听力也在一定程度上因此起彼伏的尖叫受损,按了按耳朵,举起手接住胡桃的飞吻,她本来就漂亮,化了妆更是夺人眼球,学校摄影社的人追着她拍,见她连饭撒都有,又掀起一阵热烈的欢呼,钟离收起手机,心想我这多少能报个工伤。

录完视频,钟离要去后台找胡桃,呈上视频供她检阅,想到什么,在口袋里摸了摸,摸出她顺手塞进来的暖宝宝,临走前拆了包装递给魈。魈其实穿得不少,但体育馆里没有制热设备,人坐久了容易手脚冰凉,钟离留他坐在这里,自然是要安顿好他,知道魈应付不来太多人,不论男女,拍了拍他的肩,说我很快回来。魈点点头,参差不齐的发丝扫过钟离的手背,用暖宝宝有黏性的一面粘去校裤上的浮毛,对折起来,两手交叠而握。

去后台的路只有两条,一是从舞台上逆行,二是走与食堂相对的后门,窄窄的一条通道,狭管效应极强,大风天里真的能把人吹走。女孩们表演完节目,没了那股激情护体,冷得直接在表演的衣服外面套上今早来学校时穿的衣服,徒留一张精致的脸,仰着下巴,生怕粉底蹭到高领上。钟离替她们抵着门,说要是真的冷就回教室开空调吧,给你们点了热奶茶,不知道你们爱喝什么都是基础款,晚点到了给你们拿过来,胡桃人呢?

谢谢老师!她们叽叽喳喳地谢过钟离,鱼贯而出,走在最后的女孩指了指楼上,说胡桃在侧台看人家表演小品呢,好像叫什么警惕人工智能,我们前两天来走位的时候就看过后半截,挺有意思的,就是实在太冷了,我们真扛不住,不然也还在上面呢。

多谢。钟离笑着对她们点点头,加快脚步上楼,穿过比想象中还要热闹的后台,有人对着镜子描有些晕开的眼线,有人焦虑得不行,躲在角落深呼吸,有人拿着讲稿,看着天花板默记台词,调整贴在脸上的耳麦。胡桃绝对是其中最悠闲的那个,就地取材,将自己的外套下摆垫在屁股底下,坐在金丝绒的幕布旁,全神贯注地看舞台上的演出。见到钟离来了,她拍了拍身边的位置,手拢在嘴边给他介绍故事背景,台上四个表演者,一个是电子设备重度发烧友,另外三个扮演的是不同企业推出的人工智能,从名字上就开始玩梗,推三阻四将主人下达的指令交代给对方做。

剧情发展到现在,使用者要求人工智能替他向喜欢的人表白,在舞台角落酣然入睡,三个人工智能在聚光灯下吵翻了天,大度大度质问不爱同学,你不说爱,难道是你不想吗?阿Sir在一旁用蹩脚的粤语沟通失败,切换回普通话,说我以前没得选择,现在我想做一个好人,我真的港毋出来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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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桃没懂这个梗什么意思,再往后就是无聊的升华催泪环节,她看过一回,已有定论,果断从地上爬起来,背过舞台,让这个小品停留在最好的时刻,边低头拍衣服背后的灰边问钟离,Siri也有不能说的话呀?

电动轨道拖动帷幕,周遭环境重归昏暗,几个男生抢占主角在台前独白的时间差,扛着道具小跑过去替换现有的布景,摇晃的金丝绒布于边缘空出手掌宽的一线,天窗的光斜着照进后台,一时有些刺眼。钟离的手插在衣兜里,轮流推过烟盒的四条边,通过被切割成竖条的视野望向台下,密密麻麻的人脸变成模糊的色块,在十米开外的观众席涌动,过了会儿才嗯了一声,维持着原本的姿势,更像在对某个不在场的第三人说话,声音不高不低,说Siri不会说我爱你。

但也不是绝对的。他拉着胡桃往旁边挪了两步,让开横空出世的一盏路灯,脚下留意着没踩到身边主持人的礼服裙摆,又补充道,办法总比问题多,谐音,页面文本朗读,只是想听这三个字并不难,难的是你对Siri说我爱你,它往往不会给你正面的回应。

哦哦,所以是一个留有余地的程序设置。胡桃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拿着钟离的手机,左手投送右手接收。4K60帧的视频不算小,传输的几分钟里,她见钟离还在盯着底下看,端着两部手机发问,你在找谁吗?

不。钟离收回目光,低头冲胡桃笑了笑,肩膀沉下去几分,神情里有些得逞的释然。他在震耳欲聋的伴奏音乐里等待着,等待后台的门被人猛地拉开,悬挂在门栓上的锁头和链条轰然击打在中空的门板上,与密集的鼓点重合,只引起门边一小撮人不满的惊呼。钟离微微侧目,用早有预料的一眼将来人钉在原地,转回来仍是以那种不高不低的声音回答胡桃。

——是有人在找我。

童话里写灰姑娘辛德瑞拉被恶毒的继母针对,无法参加舞会,跌坐花园捧着损坏的衣装伤心落泪,与闻声而来的鸟雀哭诉,那是她母亲留给她的遗物。这哭声也召来了她的仙女教母,为了奖励她坚定的善良意志,好心的仙女挥动魔杖,降下会随着午夜最后一声钟声失效的魔法,南瓜变成马车,老鼠变成骏马,蜥蜴变成随从。抵达舞会的辛德瑞拉美丽大方,毫不逊色邻国的女公爵,从容地提起裙摆,月亮赐予她圣洁的光辉,星辰点缀她白天鹅般的脖颈,水晶鞋精准地踩上命运的琴键,遗落在漫长的台阶上,为王子指引心上人的方向。

魈集齐了这则童话的几大关键要素,优越的容貌自不多提,还同样拥有一位难以捉摸的监护人,偶尔因学业生计的双重压力略显灰头土脸,曾于某个夜半时分跳下好心人的车驾,在人声鼎沸的庆典中赶赴迟到的会面。可这里没有魔法,没有水晶鞋,没有仙女教母,只有狂风灌进了他的喉管,呛得他形容狼狈,掩着下半张脸,肩膀抵在门上作支点。魈慢慢蹲了下去,脸上浮起不自然的血色。但他的眼睛始终紧紧盯着钟离,在暗处如飘摇的灯火。

你先去找她们。钟离推着胡桃到门口,顺势隔开过来关怀魈是不是不太舒服的学生,轻声道谢,把魈从地上架起来,拍打着他单薄的脊背,是一个环抱的姿势。魈咳得停不下来,将胡桃堪堪欲走的步伐拖住。她其实也因为冷直打哆嗦,助人之心在寒风中不灭,颇为古道热肠地跟着上手拍了两下魈,问你还好吧。魈喘着气压下喉头的痒意,眼里水雾朦胧,摆摆手,嗓子都哑了,说没事。

钟离比魈高出一个头,不声不响,只是从胡桃搭在魈背上的手看到她的脸。那眼神有重量,俯视下来,把胡桃惊起一身白毛汗。

她不是第一次有这种体验。年纪还很小的时候,胡桃曾被父母带着和团队一起去西南的山里做调研,途径一座荒庙,不经意间瞥见檐角下蜗居的一方残损神龛,雨打风吹,漆料如蜡般垂挂下来,半是慈悲半是欲望,她为这诡异的感知俘获,愣在原地,直到有人来捂住她的眼睛,将她带到一边。几年过去,胡桃对自己肢体的掌控能力大有长进,凭直觉弹开一段距离,又说不清是在怕什么,嘟囔一句奇奇怪怪,两根手指夹着外套领口围住脖子,飞出体育馆,奔向有热空调的幸福乐园。

钟离知道魈是为了什么来找他的,也知道魈知道他知道他是为了什么来找他的,想完有些晕,把魈从怀里摘出来,弯下去和他对视,正要开口时被手机铃声紧急叫停。外卖那头狂风呼啸,像在南极冰盖上赶路,钟离就是有天大的事要宣布都得咽回去,皱着眉在呼哧啦嚓的杂音里分辨人声,拼凑出骑手的话,末了说知道了,你在传达室等我一下。

这通电话像一杯满到溢出的冰块,倒进电热水壶里,原本已经到达临界点的沸水重新寂静下来,等待下一次升温。钟离理智上能判断,自己不该在公开场合冒险,情感上又觉得必须做些什么,才能抓住风筝线,不让魈在胡思乱想中飘远,很快地握了一下他的手,指尖勾在一起,有商有量,说这里不方便讲话,回我办公室再说,可以吗。

数不清第几次,魈在钟离的询问中毫无悬念的败下阵来,陪着他去拿外卖,身着明黄色制服的小哥和门卫吵得精疲力尽,指着钟离说李看,我都嗦了那位先森不系学生。钟离听得好笑,接过两个保温袋,还是客气地说了句辛苦了,避开魈要来替他分担重量的手,肩头和高中生的鼻尖发生小型剐蹭事故。魈别过头去,打了个喷嚏,站在原地缓了几秒,才跟在钟离身后上楼。

几乎全校师生都聚在了体育馆,教学楼难得在工作日如此空旷,台阶边缘镶嵌了金属防滑条,踏上去会有清脆的回响,两人的脚步逐渐合成一个音轨。女生们聚在后排的空调前看表演视频,嘻嘻哈哈笑对方的表情管理,胡桃敏感地注意到窗边有人经过,本以为是巡检的学生委员,发现是钟离,哪怕坐麻了一条腿也赶忙支棱起来,一瘸一拐地冲到门口,千恩万谢钟离的闪送服务,拎过奶茶的下一句就是恭敬地请他回办公室。

小没良心。钟离笑骂一句,胡桃把门关上,声音在几步之间飘远,由说到喊,跟他讲听不清——低碳环保从我做起,开着空调呢,尽快关门别让暖气跑走可是正事,你去忙你的吧——!

钟离。一直安静地看着他们交接外卖的魈忽然开口,像是做了什么决定。钟离正疑惑他怎么也跟胡桃学了不叫老师那一套,手握在门把上没按下去,回过头,眼前一晃,被男孩攥着衣襟,踮起脚亲了上来。




魈亲得毫无章法可言,简直是一头撞到了钟离的嘴唇上,脆弱的口腔内壁被牙齿磕破,隐隐有了血腥味。他没什么接吻的经验,贴上来就是在他认知里能做的全部,屏住呼吸,睁着眼看近在咫尺的钟离。两双相似的金色眼眸对视,左边是无遮无拦的宽阔走道,右边一门之隔是隐约的交谈声,钟离抬手,盖住魈的眼睛,话含在唇齿间,震得魈手脚发软,睫毛颤动,蝴蝶被囚禁在掌心。

他说你在害怕吗。

钟离生平第一次被人压着亲,后脑磕在瓷砖上,思绪动荡间意识到魈似乎是为这一刻盘算了很久。学校在每个教室都装了摄像头,前后各一个,直接连到班主任电脑上,威慑力十足,他没这种当赛博猫头鹰的爱好,偶尔要去找人谈话才打开来看一眼,确认要找的那位在不在,免得跑空。不过日积月累下来,钟离也很清楚门框底下这二十公分宽的空间是死角,连走廊上的监控都拍不全,他们此刻面临的最大的危机是魈可能会因为闭气太久缺氧晕过去。

他差不多贴在门上,要避让只能往旁边撇开头,垂眼打量魈泛红的耳垂,纤细的脖颈,乌黑的发丝沿着下颌角弯出一个恰好的弧度。魈看不到钟离,不安被放大,差点把他的衣服揪成一团绣球花,尽量维持着平稳的语气说,上次我听班里人聊天,在槲寄生下不能拒绝旁人的亲吻,而且会得到祝福。

我不相信祝福。魈说,我不相信会有什么祝福在我身上应验,但和您在一起时,我总是会有好运,所以我想试一试。

试什么,试探他不会拒绝,还是试图将北欧女神的眷顾双倍赠与他?钟离撤开挡住魈的眼睛的手,托起他的脸,很温和又很正经地说在槲寄生下亲吻是一种特权,想要获得祝福,还需要在每次亲吻后摘下一枚果实,当所有果实都被摘走,它就不再具有这种效力了。

怎么办。钟离轻轻笑起来,我之前不小心带下来了两粒,虽然我们头顶上的是仿制的槲寄生,但既然你选择相信,那好像还欠我一个吻。

他不等魈反应,拽着人往办公室去,开关门时带起一股风,俯下身,反客为主,不再是小孩子过家家酒一般的点到即止,而是真的带了欲望,撬开魈的齿关,一手揽着他的腰更贴近自己,教他什么才是真正的吻。魈这下是真要晕过去了,攀着钟离的肩膀,脖子,两只手不知道放哪里才好,都被钟离扯下来扣在胸前,于是他的风浪是钟离,支点也是钟离,在禁忌的汪洋里沉沦。

这和我想的不太一样。魈给钟离亲得发懵,被提着腰抱起来,放在了靠窗的橱柜上,无意识地呢语,暴露了内心的真实想法。钟离两手撑在魈身侧,仍旧比他高些,笑眯眯的,说又跟胡桃打听了什么奇怪的东西?她没有经历,只有从其他地方抄过来的经验,而我会怎么处理我们的关系不可能在她的经验里,还是别想了。

不是奇怪的…魈往后靠了靠,最不会察言观色的人也能看出他现在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一团藏起来,且不仅仅是因为羞涩。全世界以师生恋为主题的影视作品,超过半数都会无疾而终,成为回忆里的陈伤;即使结局是在一起的,也往往要经历波折:年长者总会拒绝第一次告白,不管那时有没有动心,都会试图用说教压抑青春的荷尔蒙,告诉学生他们还太小,还分不清爱与依赖,别让自己后悔一生。逃避,拉扯,久别重逢。一段感情似乎必须要拥有跌宕起伏的过程才能修成正果。魈听胡桃讲完这些,其实是困惑的,他觉得自己爱钟离,也觉得自己依赖钟离,非要将二者区分开来只会让他感到惶恐,似乎被剥夺了某种权利。眼下审判时刻已至,他莽上去亲完人,依然没想好对策,躲开钟离的视线,闪烁其词,说太顺利了,感觉不太真实。

魈。钟离叫他的名字。抬头看着我。

他的眼神很柔和,像琥珀色的松脂,时间淌过也会陷落其中,说虽然流程乱七八糟的,也错过了最好的时机,但有些话不能不讲。

我是你的选择,不等同于完美的标准答案,恰恰相反,我可能会是你做过的最糟糕的决定,单是性别一项就足以说明问题。钟离拉过魈的手放到颈侧,让他直观感受他无序的脉搏,还是在笑,说你比我小了十几岁,未来不知道会走哪条路,一眼望不到头,我比你怕得多,所以不要担心我会否定你什么;也不要觉得我们现在在这里是因为我单向的纵容,早在家访那天我就说过,如果想找我聊聊,随时都可以,主动权在你,我不会强求,没有你的默许,我走不完剩下的路。

我不是一个轻易许诺的人,既然是我先拐弯抹角地说了喜欢,说了爱,是我先越了界,就不可能反悔,也不可能质疑你想法不够成熟,逃避解决不了任何问题。说话间,钟离又凑近魈,在他唇上点了一下,比进门的那阵狂风骤雨纯情一万倍。

亲密接触似乎是有成瘾性的。钟离没放开魈的手,摩挲着他凸起的骨节,留出时间给魈反应,想起那晚跟歌尘喝酒时,他还言之凿凿,搞不懂什么情情爱爱,结果不出一个月就失了态,把人揉进怀里,心有余悸,此后走在身边常要摸摸碰碰,现下亲了又亲,引以为傲的自制力从内部瓦解一角,像是对于餐桌上放的蛋糕满心觊觎却要装作不在意的小孩子,每次路过都要刮下一抹奶油。

魈信息过载,语言模块基本丧失审查功能,摸了摸嘴唇,回味片刻恍然大悟。他听钟离讲了这么多,最后只给了那个浅尝辄止的吻反馈,问他,您是在撒娇吗。

他说完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雷人的话,又恨不得找个地方钻进去藏起来。钟离倒是不怎么介意,坦诚地嗯了一声,说心理学上讲,这样可以使对方卸下防备,更容易被打动。他看着低下头不肯看他的魈,用手指梳过他的头发,哄他赏光,你欠的债还清了,利息我也收了,还有句要紧的话,真不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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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时零分,不用加班不用赶due早早睡下的钟离被胡桃用气声叫醒,睁眼就是她前一天在烘焙坊亲手做的小蛋糕,为保持神秘感一晚上没让他靠近冰箱,此刻顶上插着根简约的蜡烛,橙色的光铺了满房间。感动之余,钟离抬手扣上睡衣第一颗扣子,操纵沉重的身躯坐起来,放轻呼吸,说去客厅吧,正式一点,在床上吃东西也太不像样了。

他们没有开灯,泠泠的月光也染上了温暖的色彩,在胡桃眼巴巴的注视下,钟离配合地十指交握成拳,低下头,许愿身边人都健康平安,吹灭蜡烛,切了两小块放到碟子里。胡桃小声欢呼,生日快乐!然后从兜里掏出一个手掌长的盒子放到他面前,嘴上继续说着吉祥话,新的一岁万事顺意,无病无灾能吃是福。

胡桃送礼往往重点突出心意,其他因素都靠边,钟离早就习惯她送上一些奇形怪状但坚称是照着他捏的石塑小人,土得五光十色的定制镭射水杯,用词标新立异赞他彪炳千秋的锦旗,家长收到都感动哭了。今年居然如此正经,他有些惊讶地看着躺在绒布里的钢笔,乌黑的笔杆与笔帽衔接处,安静地趴伏着一个纯银的蛇头。胡桃讲话语调得意得飞上天,说没想到吧,我月初出去玩的时候看到的,觉得超适合你,我买了你就要用哦,不要放书柜上吃灰。

差点忘了。胡桃嘚瑟过头,吃完蛋糕一心回房间刷剧,卧室门关了又开,区区零点还削减不了她的斗志,问钟离,今年有什么事想让我做呢,请放心大胆地要求吧!

一般人过生日都是许一个不告诉任何人的愿望,或者是许两个能说出来的,留一个在心里,能不能实现听天由命。胡桃家常年聚不齐人,过年也总是她大江南北只身往返,唯有生日那天,她父母就算隔了万水千山也会赶回来,填补心中亏欠,哄着她再对爸爸妈妈分别许一个绝对能实现的愿望,美其名曰这样能提升寿星幸福度和满意度,以后我们生日也要拜托你哦。小姑娘搬到他这儿后自己没提,是钟离主动把这个特殊传统的适用对象拓展了一位,周末陪胡桃去游乐园泡了一天,玩得头晕目眩,最后不得不叫代驾开车送他俩回去。胡桃感动地边掐他虎口边说这就叫舍命陪君子吧,你过生日让我刷十张电路题我都愿意。

钟离没那么泯灭人性,在一起的几个跨年都是高高拿起轻轻落下,图一乐呵。但今年不一样,他转着手里的勺子,还是把早已想好的话放回肚子里,表示得再考虑考虑——晚上想出去吃还是家里吃?

出去吃出去吃。胡桃嘿嘿一笑,哪有让寿星做饭的道理。

醒都醒了,钟离把切了一角的蛋糕放回冰箱,重新洗漱,一个人在客厅枯坐十分钟,躺回床上翻看微信里因早睡错过的消息。一小时前,歌尘向他递来跨年邀约,钟离慢吞吞打字推了,说晚上我和胡桃有事,你们聚吧。歌尘还醒着,回得很快,奇怪,又是元旦放假又是你生日,你俩非得这时候忙?

就是生日才忙。钟离说。他有他的打算,态度坚决,歌尘只好偏转话锋,问那魈呢,真就放我这儿和同事跨年啦?跨年诶,他们年轻人可看重这个日子了,抢上我这儿十桌限量预约的全是小情侣,听说江边还会放烟火,浪漫得很。

她说得促狭,字里行间隐约藏着一丝看热闹的意味,显然是觉得新鲜,居然有一天能跟钟离开这种玩笑。提到魈,钟离不禁软和下来,但还是拒绝:我和他说过了。我们不是只有这一年这一次,差得起。

说是刚过去的昨天说的。八个小时前,钟离还和魈在一起,分别时交换一个柳丝拂水般的吻。

前天下午刚确认关系就得各奔东西,魈没在肢体动作上腻着钟离,眼神却寸步不离,完全是猫脾气,想要什么从不明说,用肉垫踩影子,能顺利达成沟通属实离不开钟离多问的几句。看着魈给约会两个字烫红的耳朵尖,钟离又有什么不明白的,当即在小程序里买了第二天下午的电影票,算了算时间,说明天早上十点我来接你。

圣诞节前后的排片一大半都是爱情喜剧,钟离直接选了评分最高的一部,先带魈去吃饭,检票时看见易拉宝的架子上缠了一圈粉紫配色的气球和彩带,有女孩贴近男主那半边的海报比剪刀手合照。魈抱着钟离给买的爆米花,表情严肃地观摩完荧幕上的俊男靓女分手再和好和好再分手,指尖是黏糊糊的糖浆,在播放片尾曲时对钟离说我有问题。

谈恋爱就是我们这样,或者他们那样吗。魈的手被钟离抓过去,拿买爆米花送的湿纸巾擦拭,他更茫然了,说没和您在一起之前,我们也经常一起吃饭,您也像这样为我擦过手,除了可以做更亲密的事,似乎没什么区别,但如果是他们那样,真的会有那么爱也那么恨的两个人吗。

他执著地要为爱这个无解的命题寻求一个答案,再把自己融化,灌注进某个模具里,复刻丘比特之箭理想的虚影。钟离把用过的湿巾丢进邻座留下的奶茶袋子里,影厅里只有他们和两个清理垃圾的工作人员,他拉着魈起身,一直走到检票口看见下一批入场观众才放开高中生的手,转头问道,刚刚心里在想什么。

怕被认识的人看见,怕我们的关系暴露,怕我的工作生活受到影响,对吧?钟离替奓毛的魈回答,摸摸他的头发,笑着说但你不会再思考我为什么要牵你的手了。我更愿意把谈恋爱视作一种状态,而不是一种固化的形式,在这种状态下,只要是我和你,做什么都是合理的,这样那样,还有别的样子,都可以。

魈这周照常上班,歌尘答应了给三倍加班费,钟离开车送他过去,从地下车库开上来时看见商场外墙上的大屏显示今年只剩下三十二小时零三分。他不打算告诉魈明天是他生日,这只是一个普通的日子,有人出生,有人离世,而且准备的时间太短,他不想让魈为一份永远不够尽善尽美的礼物犯愁。但明天作为跨年,就像歌尘说的,作为现在年轻人,尤其是年轻情侣的纪念节日,魈在不在意另说,钟离自觉应该提前告诉他,明天我和胡桃有别的安排。

是很重要的事。钟离说,明年,明年这个时候,一定能一起过的。




胡桃想吃的那家烤肉必须线下取号,两人提前出门仍是排到了一百多桌。征程漫漫,哪里都是人山人海,他们买了两个后排最角落的位置看电影,下来还差五六桌,胡桃坐在等号的小板凳上,狂发语音给香菱吐槽,我天哪那个谁我本来还挺喜欢他的,接的剧本怎么狗血成这样,钟离这么有涵养的人都看睡着了你想想是有多难看。钟离站在一旁把取号的小票从手机壳里拆出来,没解释他睡着是因为短短两天他看了这部无聊的电影两次,而且凌晨被她叫起来后就没再睡沉,电影院这种昏暗温暖的地方不要太适合补觉。

真正吃上已经是八点多,店里在放近来最火的综艺,胡桃时不时瞥一眼正对她的电视屏幕,跟着嘉宾笑起来,一下都没碰烤盘和夹子,但碗里始终没空过,她低头和香菱发几条消息的功夫,面前就又堆起了一座小山。胡桃叼着柠檬茶的吸管,咬成扁扁一片,说你也吃呀,我吃不下那么多的。

钟离正拿剪刀把厚切五花肉剪成合适的小块。油星爆出来溅到他手上,针扎似的,刺痛一点,红痕一点。他往里头让了让,避开服务员端上来的鱿鱼拌饭,示意摆到对面,说你不是看手机就是看电视,我怕不投喂你你就要吃生菜裹空气了。

没有那么夸张吧!胡桃装作生气的样子,划过一筷子金针菇放到滋滋冒油的肉旁,喏,我还是有点烤蔬菜的用处的。

她吃得快,饱得也快,战斗力单薄,若不是非要在人家店里给钟离讲完昨天做蛋糕的一系列翻车事故,两人在店里坐的时间还没等的长。钟离对海鲜一类敬而远之,胡桃只能去前台要了打包盒,把剩下的半碗拌饭倒进去,撑着脸看他清扫其余残局,又开始咬吸管。她有两颗不太明显的虎牙,故意怼着什么咬时,很快就能磨穿。这像一个信号,胡桃的上下牙轻轻磕在一起,她解开袖口上的系带,重新绑了个漂亮的蝴蝶结,问钟离,你是不是有话要对我说。

似乎不需要说了。钟离放下筷子,看着胡桃,依然是她熟悉的笑脸模样,说你猜到了吧,我今天对你的愿望就是,能够接受我和魈的关系。

我猜到了呀,就不说你这段时间的变化了,魈那样的闷葫芦,要不是铁树开花了怎么可能来问我师不师生恋的。胡桃短暂地僵硬后,立马摆出一副不出我所料的表情,语气轻快,近水楼台先得月,她和钟离同吃同住,在学校和魈是同桌,心思敏锐,发现端倪是迟早的事。她讲得碎,语速也快,说刚开始的时候是很震惊,但感情的事情谁料得准呢,而且你们在一起走确实挺养眼的;说等等我是不是应该先说恭喜,还是祝贺,这种小事不值得你当成愿望说啦,我其实怀疑过你偷偷出家了来着;说好混乱哦,你不挑明的时候我还能装傻,现在我必须要思考魈按辈分到底算我的谁了。

说着说着,胡桃脸上的笑突然挂不住,像泄气的气球,倏地瘪了下去,毫无预兆地掉了一串泪下来,有些狼狈地拆开桌上的收费纸巾捂在眼前。

她今年十六岁,有将近一半的人生是由钟离填补了父母不在身边的空白,从偶尔带她去其他亲戚的酒席,偶尔替她去老师那里听训,偶尔帮她签保证书赎回漫画书和手机,到长期照顾她的衣食起居,永远尊重她的喜好,所有人都说钟离以后对亲生女儿也不过如此。他对胡桃越好,当这些爱被分走时,胡桃就越难受,她哭得厉害,连钟离走到身边都没发现,抽噎着说对不起我也、不想这样的,我没有气他,更不会气你,你当我在气我自己吧,我好自私,我原来完全不是,不是我以为的那种大方的人,我爸妈在我和工作之间选了工作,现在你也有了你的选择,我知道是不一样的,但是我就是、就是很伤心。

汹涌的泪水把纸巾浸透,钟离往胡桃手里塞了几张新的,轻轻抱住她,女孩哭到一半收住势头,依旧不看他,鼻音浓重地说你是毛衣诶,我会把纸屑都蹭在你衣服上,要一个个捡下来的。钟离安慰她,说没关系。这三个字不知道踩到了胡桃的什么点,她悲从中来,把脸埋进钟离怀里猛蹭,说你说得对,以后也没什么机会这么做了。

我今年不要再对你好了。胡桃元气大伤,瓮声瓮气地说,讨厌你,但更讨厌这样的我自己。钟离戳戳她挤出来的脸颊肉,说还是只讨厌我吧,今晚还要跟讨厌的大人回家吗。

当然是不回。

香菱鞋都没穿配套,一只脚一个颜色,骑着家里的小电驴十分钟内赶到商场门口,胡桃看见朋友,刚压下去的委屈劲全返上来了,不过嫌外头人多哭了丢脸,只在眼底下毛毛雨。她不想让香菱问钟离发生了什么,连寒暄都替他们跳过,甩下一句会给你发消息报平安的,就挽着香菱的胳膊往台阶底下走。香菱觉得不能那么没礼貌,姿势别扭地旋过上半身和钟离招两下手,他也抬起手晃了晃,两个女孩踉踉跄跄地消失在他的视线里。

人流如织,钟离抬头,看向大屏上的倒计时,还有两个小时不到就是新一年了。他从口袋里拿出手机和车钥匙,原本是快步地走,渐渐跑起来,跑进商场,跑下消防通道,跑到自己的车旁,拨通唯一置顶的联系人电话。




魈人已经坐到了钟离的副驾上,心还在惦记工作,说这样是不是不大好。

其他同事都在等最后几桌情侣吃完收拾打烊,他却被钟离一句话赶去更衣室换衣服,走的时候人美心善的老板在后头笑盈盈地跟着,送了他两盒糕点,提前祝他们新年快乐,怎么想怎么不对劲。钟离轻描淡写地扔下重磅炸弹,说没什么不好的,歌尘知道我们的事,朋友家属有这点特权也不过分。

这炸弹还是个双响炮。一波未平,钟离把车停在路边,解开安全带,凑到魈面前,又告诉他胡桃也知道了,刚刚知道的,可能要在香菱家住几天,我现在是孤家寡人,只有你了。他说得凄凉,眉眼倒是带笑的,魈判断不出胡桃反应到底有多大,哑然失语,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看着钟离的眼睛。珍重地说我没有别的人能讲,也只有您了。

歌尘凌晨说会放烟火的江边具体是指离她店址大约五公里的生态公园,寒暑假时经常举办大型音乐节,保安业务熟稔地列放铁马维持入场秩序,人群挨挨蹭蹭地向内挤,看一眼都会缺氧。环境嘈杂,钟离抬高音量,和保安隔空交涉,托他帮忙在岗亭旁的自动售货机买两瓶水,提在手里,打开手机自带的手电筒,竟是要逆流而上,在跨年前最后一小时带魈去爬边上的小山。

他们在漆黑的夜里前进,感受不出已经走了多远,也说不准还有多远才能抵达山顶的平台。这是十多年前的钟离的能力,那时他对这座山很熟悉,对整个城市都很熟悉,如今只能仰仗导航给出估算的数据,好比白墙青瓦为现代感的高楼大厦取代,许多记忆里的本能也随着时间和流水逝去了。

我和你一样大,也是在念高中的时候,这里还没有公园,是一大片废弃的空地,但山一直在。钟离突然开口,伸手比了个范围。他说比现在的建成的区域稍微大一圈,我来的时候还都是沙地,政府没有开发,周边也没有村落,只有山是有活气的,夏天野生野长,每块山石中间都会有翠绿的新苗顶出来,开满了我说不上名字的小花,如果遇上雨天道路泥泞,踩在草上走路就不会打滑;冬天看似只有光秃秃的石头,枯枝败叶掩盖了坑洞,每一步都要格外小心,但落雪后带着面包或者饼干来,会有松鼠向你讨吃的,鸟的胆子小很多,只能洒在外头,远远地瞧着。

那一年是我高考的年份,心情说不上不好,就是所有人都在对我的人生指手画脚,经常有喘不上气的错觉,周末会一个人骑车往城区边缘跑,最常爬的就是这座山,第一次爬的时候一刻都不敢停,扒着石头往上,裤腿上,袖口上全是泥,回家用搓衣板搓了一下午。说到这里,钟离掏出手机看时间,南方的山大多低矮,放内陆就是小土包,加上新修了石板台阶,不出意外应该能在今年爬到山顶。

然后呢。魈问。他听得专注,睁大漂亮的眼睛,钟离自出现在他身边起,就是一个可靠的、不断解决问题的形象,鲜少提及自身,他几乎都要忘记钟离也是从膝盖高的婴孩长成现在的模样。钟离笑笑。人是容易在回忆里疲惫的生物,愈是耽溺其中,就会失去愈多的勇气,因为不能回缩,只能长久地停留在原地,不过今夜月明星稀,他和年轻的爱人故地重游,倒是不介意触景生情,回忆往昔,给魈讲点有关他的十八岁的旧事

然后,我就在这里想通了,以后不管做什么,都不会轻易地以我的三观约束他人、评判他人,我被这么有心无心地为难过,不会再这么为难他人。

即便您成为老师?

即便我成为老师。

他们又安静地走了好久,手机拿在手里照明,越来越烫手。钟离拨开又一簇丛生的枝条,倏地停下脚步,魈在后面偷学他的步调,没刹住车,狠狠撞到他的背上,揪住钟离的外套,抬眼看去,豁然开朗——江对岸同样灯火通明,车流仿佛永不止息,最大的LED屏上,播放着模仿老式胶片效果的倒计时视频,数字从59开始往下逐一递减,河水不再奔腾,椭圆形的公园像一个透明的发光蚁穴,收容上千个忙碌了一年的灵魂,躁动地等待着。

幸好。钟离吁出一口气,幸好这里没有别人。

他的钱包里常年放着两套房的备用钥匙,自己家和对面胡桃家的,都被钟离拿出来,让魈伸手接住。他很早,早在家长会结束的第二天,就和胡桃谈过,让她不再和原本的租客续约,重新将房子空出来,转租给魈。现下关系发生了质的突破,最后到底是谁住在哪边还需要再商议,但无论如何,魈在离开所谓的家庭后,都拥有了一个容身之所。

等处理完那边的事,就搬过来吧,搬过来和我住。钟离天生有一副适合讲故事的好嗓音,很能蛊惑人心,可他从未在魈面前编织过谎言,没有凭据地信口雌黄。魈仰起头,眼睛眨得飞快,眼眶泛红,他被打得浑身青紫没有哭,被言语折磨精神十多年没有哭,反而是被钟离这般爱惜地捧在手里,许下千金一诺时要哭了。泪水蓄成饱满的一滴,摇摇欲坠,这对魈而言极其陌生的东西,可以取悦某些人病态的心理,也可以换来一个柔情的吻。

烟花升空,发出连续尖锐的鸣叫声,被更大的轰鸣声掩盖,夜幕中盛开满堂金玉。魈闭上眼,湿润的液体融进唇齿间,却没有钟离想象的苦涩。

他前所未有地想要信奉一些什么,神明也好,鬼怪也好,他可以做祂唯一的信徒,就让时间多停留一刻吧,将拥抱、亲吻、微笑、眼泪,都和烟花一起,多停留一刻。如果能让他快乐。只要能让他快乐。

他将永世珍藏。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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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后的事1.0


跨年夜前一个周末胡桃发消息给钟离,说跨年我们在家吃火锅吧,钟离心头升起一丝含蓄的崩溃,因为即使关了门也挡不住的分子运动会把一切布料都变成火锅味的布料,但他不会拒绝胡桃,说好,问了魈的意见,晚上三个人一起去超市采购食材。

魈在吃食方面的欲望很浅,也不喜欢往人堆里去,原本安安静静跟在钟离后面一点,被抓着手腕带到并肩的位置,钟离说人那么多,怕一眼没看就丢了。他快放假了心情好,随便讲句什么都带着笑,魈看了眼抓着他手腕的那只手,说我都十八了…然后抬起头,给钟离的笑晃晕,忘了后面要讲什么。钟离说十八怎么了,十八也没见你话变多,把你放眼皮子底下才安心。他嫌提篮子累,搞了个推车,前面有倒过来的折叠座位,顿了顿,开玩笑说好像把你放车里也不错。魈脸都红了,装作给热空调吹的,把高领往下窝了窝,说不出别的,只能重复,我都十八了…!

胡桃钻来钻去,冲回来问他们这个好不好那个好不好,钟离认真回复,说这个牌子你之前说不好吃忘了?说那个不错,可以多拿两包,平时在家也可以随便煮点。魈在旁边没想法,顺着钟离的意思应和。他唯一一次主动拿东西是挑锅底时拿了三鲜菌菇,码在胡桃的牛油旁,钟离知道他口味清淡,想了想,劝魈别光围着他打转,去挑点饮料小零食,趁他去其他货架的机会单独找胡桃聊,说家里就一个锅,他第一次跟我们过新年,你的那个下次找机会吃好不好。胡桃说好呀好呀,没关系啦你不是最近胃不舒服吗,吃点不那么刺激的也好。

钟离转过弯来,觉得有的小孩是真有意思,重新放胡桃去冲锋陷阵,回头看见魈谨慎地抱了瓶橙汁回来,止不住笑,rua了rua他脑袋。

跨年夜当天还要上学上班,但不用上晚自习,吃完火锅大概八九点的样子,胡桃神神秘秘下楼,说有点事,收拾什么的下次一定。她一走钟离就忍不了了,站起来关了空调,把家里全部的门窗打开,魈刚把碗碟塞进洗碗机,看见钟离的动作第一个反应是闻了闻身上的衣服,果断把自己塞进了浴室,十分钟后收整一新,头发滴着水出来,身上有钟离熟悉的香气。钟离说可是我身上还有味道,胡桃让我们等下去天台,你离我近些不是又白洗了。魈开着最大档功率吹头,耳边噪声巨大,靠着分辨口型勉强听全了,想了想说风很大啊。他的意思是顶楼风很大,什么气味都会被风吹散,钟离看了眼吹风机,点头,说嗯,风很大。

魈没想到胡桃把他们招呼上来是放烟花给钟离过生日的。他不知道钟离生日是什么时候,钟离从没透露过,他也不太敢问胡桃,怕被胡桃逗,更怕对方逗完还把这事儿讲给钟离听,现在看着烟花在夜幕里轰然炸开,人恍恍惚惚,踮着脚往钟离耳旁凑,说对不起,没给您准备礼物。钟离觉得他可爱,侧过脸,亲他唇角,说那下一年要记得。胡桃捂着眼睛,在旁边诶咦一声。

其实钟离自己也不太把生日放心上,能记住一靠身份证,二靠日子太好记,三靠胡桃说生活要有仪式感,撵着他过。他不爱吃奶油,太甜太腻,胡桃就挑了个四寸的水果蛋糕走过场,在风里点起一根颤颤巍巍的蜡烛,拢着火催他许愿。

对了,忘了跟你讲。钟离闭眼时胡桃压低声音给魈介绍,我们家——我说我跟我亲爸亲妈的那个我们家——过生日有个规矩,寿星可以另外许几个比较好实现的愿望给家里其他人,有几个人就多许几个愿,比如去游乐园啦吃顿大餐啦,后面搬来了钟离这里也习惯这么过,以后你过生日也可以跟我和钟离许愿哦。

魈结巴一下,好,好的。

向胡桃许的愿钟离当场就说掉了,说希望你能帮我拿一礼拜快递,胡桃摩拳擦掌半天,连什么考年段前十都准备好应了,瘪了瘪嘴,说你这是看不起我!钟离笑,说岂敢,转头捏了捏魈的指尖,说下去再跟你讲。魈紧张得不行,他没跟谁许过愿,更没谁向他要过什么,那一瞬间哪怕钟离要他摘星星魈都会点头说好。

但钟离不要星星。

他还是受不了身上的味,下来第一件事就是进浴室洗澡洗头,热蓬蓬的出来,魈坐在沙发上,手机都玩不进去,眨着眼等钟离说些什么。钟离拿了毛巾擦头发,难得显得懒懒散散,拿起手机看了眼时间,仍在生日时效内,开口让魈再坐过来些。他原本就几乎是挨着魈坐,再近些就要坐腿上了,魈意思意思挪了两下,钟离看着他的动作笑。

钟离说,希望你以后不想做什么事都要跟我讲,不要顾着猜我想不想让你做。魈答应得很快,说好。钟离就问那刚刚让你坐过来,你想不想。

魈不出声了。他在外常常冻着脸不说话,流传着不好惹的威名,实际上经不起一点钟离的逗弄,慢慢从脖子红到了耳朵尖。钟离还在问,嗯了一声,尾音上挑以示疑问,把魈逼得要跳起来逃开。

没有不想。最后魈艰难地挤出四个字,表转折的那个但是说不出口,纠结半天还是决定走为上计,说我去睡了。临走前他又在钟离面前站正,努力摆出一个笑脸,魈很少笑,刻意之举难免有些僵硬,叫钟离的名字。

祝您生日快乐。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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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后的事2.0


我走了。钟离在玄关换鞋,抬高声音对着洗手间的方向说。学校有个研讨会,原本定下在教学经验分享环节发言的一位老师昨夜突染风寒,起床后扁桃体肿大到话都说不出,校领导七点弹语音来,钦定钟离去救场,照着准备好的文字稿念就行,反正撑场面的是他的脸和履历,就是上去车轱辘话也有人带头鼓掌。魈放下洗脸的毛巾出来送他,钟离摸摸他的头发,又说了一遍走了,捞过鞋柜上的钥匙下楼。

魈遇到钟离时过分的早熟,之后却像停止了生长,几乎没什么改变,甚至被养回一些小孩子脾气,今天刚被铃声吵醒时抓着钟离不放,唇角下压,把他的手机翻面捂进被子里。他在隔壁市上大学,读的软件工程,和代码接触比和人接触简单得多,周五下午没课,风雨无阻坐一个多小时的城际地铁回来,等钟离下班一起逛超市,洗菜烧饭,各自占据书房一角写教案和作业,在黑暗中亲吻、拥抱。周末的每分每秒都弥足珍贵,忽然被横插一脚,魈不爽得很坦荡。钟离笑着捏他耳垂,团团被子塞进魈怀里,顺手牵出手机,多放了碗鸡丝馄饨留作他的早饭。

温迪打视频过来时,看见的就是魈一口吐司一口馄饨,中西搭配得不伦不类,他一个真·外国人都看不下去,吐槽道你这么吃钟离不说你?下一秒视角就仰倒,手机被平放到桌上,他的挤眉弄眼全部秀给天花板。魈一撮翘开的头发入镜,瓷勺和汤碗叮叮当当碰了几下,闷闷地说他不在。

钟离只要不赶时间,必然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身体力行证明吃东西也是一门学问。有年中秋放假,他开车带魈去游船上吃大闸蟹,拆出一碟绵软的膏和鲜香的黄,雪白的蟹肉条条缕缕地铺在碗里,末了将各个部件重新拢在一起,拼回一只完整的蟹。店家哈哈大笑,说现在少有客人能自己做到这一步,结账时给他们打了折,附赠一瓶家酿杨梅烧。

魈跟钟离待得久了,嘴没养刁,除了特别喜欢和特别讨厌的几道菜,其他依然无所谓好坏,但和胡桃不约而同会避免在钟离面前吃某些奇怪的食物,例如生化武器螺蛳粉,例如为了充饥馄饨配吐司。老话讲二十三蹿一蹿,魈今年虚岁已经够到了这个门槛,最近总容易饿,一碗馄饨下去,汤汤水水吃得半饱,这才又拿了吐司过来。有些碎屑落在地上,他去客厅把扫地机器人赶到厨房,温迪的声音在风里飘荡,说钟离不在呀,那正好,你回来拍组照呗,我请你吃饭。

求求你了。他说,有女孩也加入,跟着说求求你了。魈凑过去看屏幕,胡桃把温迪的手机转过来,对着镜头扒开眼皮看假睫毛贴的如何,眼珠子往上翻,说我想吃的那家brunch三人套餐最好吃最实惠,求求你了。

他们在同一城市的不同学校念书,魈不管闲事也不会避事,周末雷打不动地回家,很少参与团建,偶尔的小组作业永远第一个完成分配的任务,给室友留下了可靠又神秘的印象。胡桃则不同,大小姐壮志凌云地要做自媒体达人,走黑了若干条道后,靠寝室大片拍出了名堂,放假也常要留在学校加班加点录素材。粉丝突破五位数的那天,她的私信列表里躺进了一条合作消息,来人有点礼貌,也有点像诈骗,问我们好像是一个学校的诶,你有兴趣当模特吗?

胡桃看他主页不像假的,但还是害怕,独身女性出意外的社会新闻层出不穷,拖着魈护法壮胆,末了两人都被塞进试衣间。她到现在还想不明白,温迪一个学声乐的跨国交换生怎么会跑去给服装工作室当摄影,温迪叉了半块松饼,说程序员都来摆拍了,我起码还是搞艺术的吧,也不是完全不对口。程序员本人低着头跟钟离聊天,魈觉得自己拍照不好看,拿了胡桃发拍摄群里的图,说我回学校那边了,有工作。钟离坐在前排不好摸鱼,隔了段时间才回他,拍拍头像,问晚上还回来吗?

嗯。魈发了个表情包,也拍拍钟离,抬头发现温迪和胡桃都托着下巴看他。温迪摇头叹气,说你要是面对镜头表情也有那么生动就好了,我们就不用每套图都得去头食用,胡桃皱起鼻子笑了笑,说别想了,你又不是钟离。

她对钟离和魈的恋情接受度很高,在乎的是别的东西,过了自己心里那道坎后主动搬回隔壁。魈住进来的那天,胡桃还别别扭扭地送了他一个戴皇冠的石塑小人,和给钟离捏的那个一起摆在书柜上,用柚子叶煮水让魈洗手洗脸,庆贺乔迁之喜,也庆贺新生之喜。钟离猜到魈不会从那边带多少东西过来,大致准备了一些日常用品,胡桃借口去超市再看看有什么要添置的,问了一路这这那那,说都解决啦?她不会找过来吧?

不会。魈摇摇头,拿过货架上的一袋薯片,说她虽然精神状态不好,但不是那种到外面也不管不顾的性格,只有她让别人下脸的份,官司都打了,我随时能报警,她不会自讨没趣——黄瓜口味的,你吃吗。

他们三个打零工的地方一年到头都在出新款,不分淡旺季,款式据设计师兼老板自嘲是破布丧葬风,胡桃把衣服翻了两个面找前后,奉承说不至于不至于。男款比女款简约一些,魈换完衣服出来,见温迪正干劲十足地搭布景,默默蹲到一边给他递铁丝,看他熟练地缠绕几圈绑住假花的根茎,掰正花蕊的朝向,连影子也是好看的。

大功告成。温迪撑了下地面站起来,望向魈,道谢的话转了个弯,卡在喉咙里,滑稽地嘎了一声。他挠挠头,冒出两句母语,把魈的后领拉上去,叫胡桃把遮瑕和散粉拿来,不忘解释我没有骂你啊,那个是震惊的意思。

温迪真正认识钟离是被胡桃以尽地主之谊的名义带去敲竹杠,在那之前,他先一步见识了魈身上的印记,半镂空的衬衫透出暧昧的痕迹,和老板双双震撼。老板烟灰掉到手上也无暇在意,问温迪,这不是你学弟吗,成年了没,夜生活比我都丰富?温迪语无伦次,说情况有点复杂,首先他不是我学弟,其次我是外国人我中国语苦手,很难跟你解释这是怎么一回事。

魈看不到自己背后,满心疑惑地去换了身更为保守的衣服,温迪趁机拉过胡桃,问他身体没事吧,好夸张哦。胡桃经历过大风大浪,略显麻木地说没事,他体质就是这样,容易留印记,消又很难消下去,你们就当他做了个推背正骨吧。温迪大惊失色,说你怎么知道那么多,难道你们是那种关系?

我不是!胡桃吓晕,警告温迪小心祸从口出,我只是认识他男朋友。

最后三个字似乎烫嘴,她哼哼唧唧,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猛搓胳膊。

这么讲奇怪死了。

让女孩帮忙遮吻痕更奇怪。温迪接过化妆品,把胡桃请回一旁打游戏,用指腹的温度融化与肤色相近的膏体,棉签点戳在魈的后颈,碎碎念道按你们的说法,我看多了是不是会长针眼啊。魈被戳了几下,意识到温迪在遮什么,两颊飞红,表情故作高冷,像一杯冰镇西瓜汁,说这只是…没那么夸张,而且国外不是很开放吗,我以为不会很难接受,对你而言。

温迪大力地把散粉扑到魈的后颈上,呵呵一笑,细小的颗粒飘到鼻子里,他撇开头打了个喷嚏,捂着下半张脸说我接受度再怎么高,这也有点太超过了。

这次拍摄任务不重,他们按小时计费,拍完后毕恭毕敬地给老板把衣服叠好塞回塑料袋里,发消息打卡下班。温迪问胡桃怎么回去,他问的是一起走还是有别的计划,坐地铁还是打车,胡桃眨眨眼,一时兴起,把卸妆湿巾拍进魈手里,说我不回学校,这周没事,我回家。

她打电话给钟离,掰着手指点菜,说你还记不记得我之前练跳舞的地方在哪里,你去那边对面的菜市场买东西吧,旁边就是地铁站,嘿嘿,我和魈那站下车,你顺路接一下。钟离刚从学校出来,歪着脑袋听笑了,说你们是顺路,我可要多跑两个路口,再晚点通知我,这顿饭得夜宵的点才能吃上。

哎呀。地铁开动,胡桃没地方扶,直接拐住魈的手臂,兄妹的氛围太强,不会让人误会是情侣关系。她夹起嗓子,跟钟离嘤嘤嘤,说每一个成功女人背后都有一个特别会做饭的男人,我在外打拼事业,回家想吃口好饭,你真的忍心拒绝吗。

不忍心拒绝的钟离掐着点接到打拼事业的女强人和临时助理,抢在晚高峰前到家。胡桃几个礼拜没回来,退出做饭小分队,先去隔壁把床单被罩换了,拉开窗通风,再找出以前的睡裙洗澡洗头。魈忙着切火腿,如临大敌,比划着长宽落刀,钟离将外套丢进阳台的脏衣篓,走回厨房,从背后抱住他,放下魈胡乱捋起的袖子,细细翻了三折,说早上没吃饱?

这怎么发现的。刀锋一侧,方方正正的火腿块被切出了一个梯面,魈瞪大眼睛,说我不是打扫过了吗。钟离低低笑了两声,说我们家厨房和客厅的高度差扫地机器人是爬不过去的,在厨房转到没电,我今天回来差点给绊一跤,包装袋也在垃圾桶里丢着,一看就知道吃过什么。

他觉得魈在某些方面笨得可爱,直起身,把小孩的脑袋按进怀里揉揉,一锤定音。

这么多年了,还是不会做坏事。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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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啊啊啊低温烫伤!居然搬到论坛上来了!报住太太不撒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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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川老师!

绝了,好甜,好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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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啊啊啊老师我爱你能吃到这么好吃的饭是我的荣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