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耶!岩魈女自己的小站!尝试把lof的文搬过来~
璃月港下了一场好大的风雪。
这大概可以算一件大事,因为这里气候宜人,一年四季温暖如春,是一片天然的不冻港。距上一次下雪大概也有一甲子的年份,听说还只有薄薄的一层。这样大的风雪,饶是城中那位老期颐也没见过。真是岂可怪也欤。人们一时间众说纷纭,索性在街口打个火炉聚在一起嗑瓜子吹牛打屁。
有人说,这是一场好雪,那什么俗话不是说嘛,瑞雪兆丰年,来年肯定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拉倒吧,有个商贩打扮的中年男人跳出来反驳,随即一脸神秘兮兮低压低声音。
您说说,那位大人“飞升”之后,什么乱事怪事不扎着堆冒出来嘛?内海底镇着的那个不都差点蹦出来嘛?依我看,准是又出了什么大事情。众人一阵附和,好像窥看到什么不得了的大秘闻,气氛一时活络起来,把地上的瓜子壳踩得咔吧咔吧响。
不对吧?这真要出了什么事情,七星不得昭告天下啊。
嗐!那人一摆手,您说说,那七星都是什么人?有些事他能昭告天下吗?他敢昭告天下吗?就比如“那位大人”,渡劫飞升?你信嘛?你信嘛?这不糊弄二傻子呢嘛?
提出质疑的人显然对此深以为然,瞧着他的目光多了几分敬佩。那人仿佛受到鼓励,更加激情四射的指点江山,其内容之“绝妙”,简直要比三碗不过岗说书的田铁嘴讲的传奇评书还要精彩,众人听得津津有味,气氛简直快活极了。
“碳来了,让让,小心灰儿。”一个老头挑着炭路过,众人赶紧让出道来,等那个老头走过去,那中年商贩把嘴里的瓜子皮往地上一吐:“他妈的,赚死卖炭的了。”
门房走到门口,放下手里的篮子敲了敲门,待得到对方应许之后,恭敬地拱拱手:“先生,天冷了,我来给您添块炭。”
“有劳。”
门房不知为何打了个寒颤,但他未去深究,心想兴许是天太冷了,便唉了一声,提着篮子进去了。
进门就看见一个正中朝北贴墙安放的大书架,这书架划为了两个部分,一部分满满当当排满了珍贵地古籍孤本,另一部分放了主人四处搜罗来的龟甲,金石等稀奇玩意。但门房看不懂其中的门道,只是听说这位先生光平时用的就是传说中一滴万金的廷珪墨,他手就更稳了,生怕撒了一点碳灰在地上。
添完炭,门房总算觉得这个房间能呆人了,他又朝对方拱拱手,不自觉带上一点谄媚的笑:“钟离先生,堂主说,这个月月钱各处再加一份,说是让大家添件棉衣。”无怪乎门房对这个名为钟离的男人过分恭敬,除开此人深受往生堂堂主器重以外,这位先生似乎天生就带着一种把自己和人群隔离开的气场。
人嘛,遇到不符合自己常理的事情总会觉得惶恐的,这来自人类深处潜藏着的排斥非我族类的意识。人有七情六欲,会嫉妒,会自私,挨了打会受伤,冷了要添衣,饿了要吃饭,这些本能就是人类的常理。而方才他还未进入房间候在门口的时候就冻得直哆嗦,进门一看,对方就跟没事人一样伏案写字,连手都不带抖一下的。但他好像心气不顺,写了许多张都不满意,炭盆里全是烧残的残片,火都被盖灭了.
门房有些震惊,这可还是头一遭。
钟离其人,长相俊逸,学识渊博,虽说来历不明,手头也的是吃的死人饭,但在那些保媒拉纤的媒婆手里头也是炙手可热的青年才俊。钟离本人对此兴致缺缺,有好事者对其进行窥视,也没发现他有什么见不得光的癖好。
这人面上欢喜,心肝却是冷的。一个曾经很热衷上门给各家小姐说亲的媒婆这样评价。
确实。
钟离虽然脸上时常带着笑容,眼睛里的冷漠却是藏不住的。无论别人称赞他也好,还是诋毁他也好,他始终不为所动。他的一言一行虽说谦和有礼,但他本身却散发了一种什么都不关心,什么都不爱的气质。
这得是出了什么大事啊?!
“劳烦你将这个……”钟离依旧是那种古井无波的语调,从桌膛里面掏出个物什。
门房从游神中被惊醒,赶紧抬头定睛一瞧,连忙说:“还是送到望舒客栈吗?”
“不,拿去处理了吧。”
门房刚伸手要接,钟离却把掌心一收,又将那个东西收了回去,顿了顿:“罢了。还有什么事情吗?”
“玉京台上面来人了,堂主让您去一趟。”
钟离点点头,门房又朝他拱拱手,提着篮子走了,出门前还不忘帮他把门关上。待到一切归于静寂,连门房的脚步都微不可闻,钟离这才松开掌心,露出一个被捏的皱巴巴的药囊,一丝清心的苦味钻进了他的鼻腔。
他瞧着这个小药囊,眼里有一瞬晦暗难明,但很快,又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将那个药囊揣进怀里,起身披了件玄色大氅,出门了。
钟离走进胡桃小院的时候,迎接他的是两个张牙舞爪的雪人……哦不,是雪鬼。
歪歪扭扭的身体上缠着些乱七八糟的布条,还插上了张牙舞爪的树枝,最绝的这两个雪人还用胭脂擦了两个大红的脸蛋,大冬天简直提神醒脑。仔细看被当作手的树枝上还打着几个半开不开的梅花骨朵,如此辣手摧花,实在有某位胡姓堂主的风范。
……也难为她有本事把雪人堆成这样了。
他一路上思绪万千,被这么一打断反而觉得头脑清明了不少,便快步走进大堂,抬眼一看,胡堂主有模有样的坐在大堂正中,而玉京台上面的来人,正是璃月七星的秘书甘雨。
见钟离来了,甘雨不由自主地站起来,朝对方福了一福。
钟离朝她点点头,客气地说:“不知甘雨小姐找钟某人所谓何事?”
“钟离先生请坐。”甘雨说,侍女把手上提的礼物放在桌子上“小小礼物,不成敬意。”
“无功不受禄。甘雨小姐不妨有话直说。”
“那请恕在下失礼了,就在今天早些时候,有位仙家乘鹤飞升了,想请钟离先生去办一场送仙典仪。”
“是哪位仙家尸解了?”胡桃插话,见两人都看向她,她赶紧补充:“这点小事还用得着您亲自跑一趟吗?差个人来说一声不久好了吗。”
“没有尸解。”甘雨说。
“嗯?”
“没有尸解,飞升的是降魔大圣。他留下了仙躯,玉京台不知道如何是好,所以来请钟离先生去看看。”
送走了甘雨,钟离和胡桃一前一后地走着。
“唉,我还是没明白。”
钟离看她一眼就明白了她在不明白什么,耐心地解释道:“以普遍的理性而论,仙人离去是不会留下任何东西的,就像你所说的尸解,会变成流萤回到天脉。”
“那这次?”
“我也不知道。”
“啊?这世上居然还有你不知道的事情?”
“我也不是什么都全知全能啊,世界上总有一些我不知道的事情。”
“啊。”胡桃伸了伸懒腰“这降魔大圣没选对日子死啊。”
钟离挑挑眉。
“你想啊,今天就是海灯节,天地之间既不阴又不阳,灵魂想轮回都不知道要朝哪里看。说起来,仙人有灵魂吗?我好像没在无妄坡见过仙人的灵魂。”
这个问题算是把钟离难住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和胡桃解释仙人和人从精神层面上来讲是两个体系的东西,解释起来麻烦不说,这孩子一定会追问,一想到这里,他就想叹气。每当他和胡堂主聊天的时候,他总想叹气,能让他老是叹气的人也不是很多。
“哎,这事你打算怎么办。”
钟离想了想“先按人的礼制好生入殓吧。”
“也只能这样了哈。唉,我突然觉得仙人活得还不如活得稍微幸福点的人呢。你想啊,至少这家庭美满的人吧,死了还有人惦记,这仙人老是独来独往孑然一身,图啥啊。”
“仙人们交往平淡如水,所思所想也异于常人,不一定会追求常人所追求之物。”钟离想起甘雨微红的眼眶,才想起来她和魈是有些交情,这样想着,他也有些出神了。
钟离回神,胡桃正一脸高深莫测的看着他。
他不知所谓,只好报以同样的表情看着对方。
路过的侍女吓了一跳,不知道堂主和客卿又抽什么疯在大雪地里像两个傻子一样大眼瞪小眼。她只撇了一眼就匆匆走开了,反正不关她的事。
?
你又不是仙人,你怎么知道仙人不想要?
想不想,要不要,作为奉天证道的降魔大圣大概是回答不出来的。但是假如时光倒退,耄耋老人退为懵懂幼子,倒塌的建筑退为焕然一新,死去的人从大地的怀抱中脱出。那么被遗忘在鲜血和美梦之下的那个孩子,大概可以回答这个问题。
只是在过去的某一天,某个时刻,他不为了任何事情走上了高高的山头。
那只是一座无名之山的山头,不是任何伟大的起始地,也不是任何史诗的终焉。哪里除了一棵大得离谱古树和一具人类白骨之外什么都没有。
这具白骨不知道在这里已经多少岁月了,久到依树而生的藤蔓穿过它空荡的胸膛从眼眶里探出绿叶来。
什么也没有,只有凛冽的山风穿过。
他对着这具白骨,突然有一种非常想流泪的冲动。
他是谁呢?他生前有什么故事呢?他的血亲知道他坐在树下死去了呢?有没有……有没有人还在远方等待着他呢?他为什么又会独自一人这样不为人知的死去呢?
孤独,莫大的孤独在一瞬间一齐闯进了这个孩子的心间。
假使世间真的有神明存在的话。他暗暗祈祷,请不要让我独自一人孤独的死去。
再后来呢?
有时候,后来也是一个残酷的话题。再后来某个人的人生就被时代前进的车轮给碾碎了。不过没关系,像他这样的人,还有很多很多,正是这样残酷的往事血淋淋的叠在一起,叠出了通往未来的道路。
但后人听罢这些故事除了骂一句狗日的魔神战争,你把多少人的人生给毁了,感性一点的大概还能赔上几滴眼泪。
但对于当事人来说,他,他大概更想不得好死。
他本是受害者,噩梦裹挟着他成为了加害者,犯下了不可饶恕的杀孽。但他不想为自己辩解,许许多多的人因他而死,他吞下了许多人的美梦,滋味腥甜得要命。
他浑浑噩噩,闭眼之后他的血亲就站在身后。
他从不敢回头看背后之人,他的血亲们已经模糊不清,只剩下一摊血糊糊的烂肉。但他始终感受着他们的视线。他感受不到他们爱或憎恨,但他们只是看着,看着他在丧命者的冤魂中反复折磨自己。
一直看着。
再后来?再后来啊。终于有人越众而出,走到众人之前,一枪击碎了缠绕着他的噩梦,光耀强大得让他想流泪。自身陷桎梏之后,他头一次感受到解脱带来的快乐。他自知罪孽深重,顺从地伏跪在那人的脚边准备引颈受戮。
“……,……,——……。”
……什么?
记忆中的摩拉克斯神情淡漠,嘴唇动了几下,他却听不到任何声音。
这是……怎么了?
魈撑着和璞鸢,单膝跪在荻花州的七天神像下,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钟离先生,到了。”引路的小厮忽然出声,把他引到玉京台一处阴冷僻静的别院,他回过神,客气的朝小厮点点头,感到自己似乎非常恍惚。自从昨天他和魈的连结断掉之后,他瞬间神行千里到了荻花州,只是一眼,他那颗才堪堪体验人间情爱的心,摔在了地上碎成了一地渣滓。
那孩子仰面躺在七天神像下,手中紧紧攥着已经碎成无数段的和璞鸢碎片,裹了一身尘埃。他不死心地抓起他的手,捏了他无数个能想到的治愈的法术,却依旧无济于事。
死透了。
他放下他的手,有些茫然的盯着他的脸,居然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他心乱如麻,脑子里成堆的回忆开始乱跳,一会儿是魈,一会儿是别人,然后跳到了几位老友离去时的场景。
归终去时,大地哀鸿遍野,满地都是饿殍,哀嚎堵住了他的耳朵;若陀自封时,璃月百废待兴,百姓眼中满是对平和生活的渴望。以前,他深知还有许多人在等着他,他不能不停下,他可以冷漠地专注那些好像永远也忙不完的事情,把一切交给时间平复。但现在,他卸下一切负担,却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了。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坐在往生堂划给他的别院书房里看了一夜的雪。他不声不响地隐去身形随着璃月七星的暗卫将魈的遗体送上玉京台,随后独自一人返回往生堂做送仙的准备。
一切准备妥当之后,他吹了吹结成冰的砚台,那砚台里的墨汁就化开了。钟离想为他写篇吊文,仔细回忆了魈的生平,写了又撕,撕了又写,怎么也不满意,索性保持那个姿势一动不动的盯着窗外的大雪。
看了一夜。
现在他推开门,放角落长明灯的烛火猛然跳动一阵,又听吱呀一声,钟离屏退了左右关上了门,甚至想对躺着的人说声别来无恙。
玉京台自然不敢怠慢仙人遗壳,他提的一切用品迅速置办好了,整整齐齐的码放在一边。其余的东西,他都可以去让其他人去置办,唯独返生香,他要亲自操办。他回到往生堂,在他那一堆浩瀚如海的收藏中翻出来一小罐。那由是一种在璃月早已绝迹的花朵制成的香,那种花只长在战场上尸山血海处,一旦采下就会迅速腐烂消弭。用特殊手法采摘,再辅以秘法炮制,捣碎,加入其他香料保存。用时取用一点,点燃即可闻到那种,郁郁的,行至末路的冰冷味道。只是闻一闻,就感觉自己感官都被冻麻了,就像被扔在了人迹灭绝,终年不化的雪山之里。
钟离点完呼了口气,那热气马上就变冷了,与返生香的烟气缠在一起袅袅绕绕,填满了这个房间。
点完返生香,他从温水里拧了一张白手帕,准备给魈整容了。
一般来说,在以前的璃月。为死者穿衣整容是只有家中亲人才能做的事。但时代在变化,到这一代的往生堂,也有了相当完善的整容服务。一是,死者家属一般都想死者更加体体面面的走,虽然烧完了就一捧灰。二是,也不是每个人都能走的全须全尾,缺胳膊少腿的,肚肠流了一地的,钟离也见过不少。这时就需要他们把手脚缝上,把肚肠塞回肚子里,甚至给死者再塑个脸的情况也时有发生。
命运这东西再怎么缺大德,最后还是决定发点善心。这位最后的金鹏遗种没缺胳膊少腿,也没穿肠破肚。钟离小心的替他把那身终年不除的甲胄摘了下来,魈就和一个普通人类少年没什么太大区别了。
钟离仔细替他擦脸,魈的眉头紧锁着,眼睛却好好的闭上了,显出一种不情不愿的安详感来。
他的记忆里,这个孩子的睡相总是弓着背紧锁着眉头,一点风吹草动都能惊醒,随时随地准备和世界对抗的样子。
之前胡桃问他,为什么魈没有化作流萤,他说不知道,其实他心中隐隐有了猜测。
大约也就是四个字,心为行役。
这孩子生前不自由,身后他也不肯让自己自由。
这又是……何苦来哉。
说起来,无论是手眼通天的神,还是能大显神威的仙人,抑或是平凡脆弱的人大概都看不到自己的终点。一开始所有人都抱着未来是由他们创造的想法前行,但慢慢地,人群自己却三成了三群。一群人明白无论自己看起来有多么全知全能,未来也不是他们所能掌控的,于是努力过好当下,或是尽自己所能为后人开辟道路;一群人在得知真相后大失所望,被生活的鸡毛蒜皮磨平了菱角,于是频频后望,企图在过去寻找到自己存在的意义。
还有一些人,承受了大部分命运的不幸,他们模糊了过去,也看不到将来,只是为了一个信念而前行,直到走到自己给自己设定好的结局终点。
而魈大概觉得自己最后会不得好死。
他接受这个结局,或者说,他觉得自己应该是这个结局。
都说时间对仙人没有意义,但魈对此有不同的意见。于他而言,时间并不是流动的东西。他的时间早就被定格在某一刻。不再前行,也失去了过去。
他从不在意人间是如何评价他,因为他在意的始终不是人间,也不是人类。就如往生堂那个小姑娘所言,死亡是迟早的事情,行人路过不小心踩烂了花草,大水冲垮了蚂蚁窝,这些生灵并没有为自己的死亡哀叹。只有人,只有人会渲染那种悲伤与痛苦,之所以人比其他生灵痛苦,就是因为人类把自己看得比其他生灵重要。
但帝君是偏爱着人类的。在所有族群中,人类就像家中最小的孩子,受到了最多的关爱和照顾。
他就是这样,没有什么舍己为人的奉献精神,帝君喜欢人间,他就守护人间,帝君喜欢人类,他就守护人类,仅此而已。
能帮到帝君就好,他总是这样想。
至于他自己的那些事…不重要…真的不重要。
所以,帝君那时究竟说了些什么?
魈悠悠转醒,尝试着动了一下,发现自己只有指尖能稍微动一下,手中似乎还握着什么。还没等他搞清楚现状,余光先瞄到了一些绿绿的碎片。
他心中警铃大作,心说,该不会是和璞鸢吧?于是费力地调动身体里面的元素力尝试和它共鸣,他手中握着的那个东西轻微地动了动。
看来是真的碎了,他想,后脑仁突突突的痛。
但奇怪的是,他并没有什么多余的情绪,平静得诡异。
他开始觉得不对劲了,这段时间他一直觉得没来头的虚弱。一开始他是觉得是除魔耗费心神过了头,于是连着好几天除了除魔就是在沉睡,每天的“保留节目”也少听了好几段。而且,睡着的时候居然什么梦也没有了,就像失去了对世界的一切连结,有的要长眠不醒的意思,但是疲惫感一点不减,有越演越烈的倾向。
总之,不做梦,那就很好很好了。
现在看来,可能是到了诀别的时候了。
魈攒了点力气,艰难的翻了个身,仰躺在七天神像之下,眯着眼瞧着石像摩拉克斯那张无喜无悲的脸,像是想到了什么好事情,露出来一点笑容。
他感到周围的气温开始降低,但他却不感觉寒冷。因为这大地就好像某个人的怀抱一样,他的过去,他的憎恨,他的不安正在被慢慢抚平。
早知今日要死,干脆昨日就该入港去见他,魈非常大逆不道的想。
好安静啊……
这样的时候,他却从心里飞出一段已经被遗忘的歌谣来。
这段歌谣来自一个他以为自己早已忘记的好梦。梦里面他好像又变回了一个单纯的孩子,没有会操纵噩梦的魔神,没有数不清的尸山血海。他感觉自己好像躺在某个被太阳晒暖和青草地上睡大觉,有个人轻轻为他唱着歌谣,声音浑厚而低沉,一边轻轻拍打着他的背脊,他想睁开眼看看是谁,看看自己在哪儿,等他醒来之后却怎么也记不起这个梦了。
临了临了,他却想起来了。
他阖上眼睛,他好像又要回到那里了。
那是山。
是璃月连绵不绝,温暖的山
于是他张开干裂的嘴唇,发出几个音节,声音嘶哑得好像拉风箱:
月子…弯弯……
……
……
歌没有唱完,唱歌的人入梦了。
胡桃看着门房笑呵呵地送走媒婆,心底大概差不多把事情猜得七七八八。
唉,估计哪家姑娘又要心碎了。
岩王爷在上,她这死人呆的地儿也挡不住她家客卿的魅力四射。她觉得,她还是要去找钟离说道说道,老这样也不是个事情。
“嚯,早。吃了吗?”
“没吃。”钟离说,他正准备出门喝早茶。
胡桃挠挠头“没吃就去吃点。对了钟离我有点事同你讲。”
说罢,她清清嗓子,叉着腰“我说你,钟离,你也老大不小啦,是时候娶个贤惠老婆照顾你啦。”
“为什么。”
“啥?”
“为什么要娶亲?”
胡桃一脸看怪物的表情看着钟离“当然是为了生一窝孩子满地乱爬啊。”
?钟离觉得哪里不对但是又说不上哪里不对“在下没有那种世俗的想法。”
好吧,胡桃准备换个方向,你有心上人吗?
这个,没有。钟离说
先别急着反驳,你有没有那种,就是那种,无论怎么样都想他好的人?
无论怎么样都想他好?
胡桃看见钟离的表情一变再变,心说瞎猫撞到死耗子了,钟离你个浓眉大眼的老铁树也准备开花啦。
“堂主。”
“啊,我在。”
“我可能要去望舒客栈住一段时间。”钟离说完就转身走了。
“嗯?啥?去哪儿?你去多久啊喂,算你请假,去多久都没工钱的知道吗?没工钱!”
说这人一眨眼之间就没影了,胡桃在震惊之余细细品了品,好像之前这个人就经常差人去望舒客栈送东西,难不成……?
好家伙!
所以当晚魈除魔回来的时候正好撞上了在露台看月光的钟离。
“你……”
啪!这孩子好悬跪下给他行个大礼,他赶紧扶住他。
“帝……”
“魈上仙”钟离打断他,“帝君已经飞升,鄙人姓钟。”
钟离感觉魈的手臂不自然的硬了硬,便放开他朝他笑了笑。
“帝…钟离先生怎么在这里?”魈迅速整了整衣冠,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从容不迫。
“只是一直听闻望舒客栈这边风景独好,过来看看山,看看水…”也看看你。
魈有些懵懂的抬头,今晚月光太好,照得钟离脸上一片温柔的阴影。钟离看着魈,忍不住伸手揉揉他的头,却感觉掌下之人身体又是一僵,有些尴尬的把手收回去“夜深露重,你今天除魔辛苦,快去歇息吧。”说罢就先行转身回了房间。
仙人不需要休息,可今天不知怎么的,魈钻进了许久没打开的被窝闭上眼睛尝试入眠。他头顶发热,转来转去睡不着觉。后来又不知怎么的,他竟真的迷迷糊糊睡着了。
说是睡,其实也没睡多久。因为没过多久,他的“保留节目”该出来了。
他悠悠的坐起来,桌上不知道谁给他放了一碗杏仁豆腐,那边正好也开始了,可是他居然在其中听到了钟离的声音。
噗?
这事还得从前一段时间说起。
望舒客栈住进来一个不知道哪里来的国外小说家,据说此人四处游荡,靠写一些话本子谋生。但他不写英雄传奇也不写雄图霸业,偏爱写一些老掉牙的狗血剧情。
这个人毛病多,写就算了,还喜欢大声念出来。依魈看,这个人应该上药房抓几贴治肝阳上亢的药水喝喝。他晚上出门降妖除魔,白天回来想歇息一下,这个人就开始念他那酸不拉几的话本子,听得魈脑子嗡嗡的。虽说他觉得烦,他又不愿意为了这么点小事去和凡人计较。时间一长,虽然很不想承认,被动听这种酸不拉几的话本子竟然也成为他休息时为数不多的消遣,有时候还挺下饭的。
咳,讲道理嘛,也不是听不进去。一来,这话本子是以璃月做大背景描写的,二来嘛,其中一个主角的性格……有点像,那位大人……
其实搞不好就是以那位大人的形象和故事再创作。讲的是开天辟地,天地之间得了一个独一无二的天生养。他生于洪荒群魔并起之时,走在了众人的最前头,誓要还天下一个浪荡乾坤。
耳熟吗,耳熟就对了,但是之前就说了,这个人不写英雄传奇。他喜欢写!狗!血!接下来的剧情就是那位光耀伟岸的主角捡到了另一个受尽苦难的主角,经过一段时间相处竟然动了凡心,而另一位虽然也心生爱慕,但因为出身卑微始终不敢抬头正视自己的感情,正巧战事吃紧,两人一想再想千转百转的故事。
魈面无表情的吃了一口杏仁豆腐。
可骂的地方实在太多了,魈一时竟然不知道从何骂起。
打仗的时候一个不留神头都飞了,还他娘的有时间想那些儿女私情?诸神之间的权力斗争写得他娘的一塌糊涂,胜利得莫名其妙,悲壮得苦笑不得,他真想一本扔那个外国人脸上叫他好好学学什么叫权谋斗争。但凡年幼一点的那一个莽一点朝年长的表露心迹,这本该死的话本至少能少一半磨磨唧唧的东西。而且……最重要的是……是……
那位大人怎么会动凡心呢。
他总是用着平和的目光看待着人间,他对世间万事万物的爱都是一样的。
多么……仁慈啊。
真的会有人在功成名就后还能心平气和地放下一切吗?那位小说家念着小说稿,不知再向剧情里的谁发问。
有的。钟离的模样慢慢地浮现在魈的脑海里。
只不过他不是为了某个人走下神坛,而是为了众生更好的走向未来,顺应时代走下了神坛。
今天这位小说家剧情写到,等到天下既定,年长的那位总算决定放下一切朝那个他捡来的孩子坦白心迹了,如果不出意外就是大团圆结局,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魈面无表请咬着勺子这样想着。
他们这些人,享福都是身后事,比如他那几位已经殁了的同僚已经在人间的话本子里跟人私奔了千百次,各种各样奇怪的结局都有,但是幸福的结局占了绝大多数。
不过这都是些小事,目前最要紧的事,怎么在不引起钟离注意的情况下把那个写话本的打晕带走。
虽然钟离也不知道他在暗暗地听这个没写完的话本,他还是觉得羞耻。
“当他惊慌失措,带着你一路狂奔进他灵魂贫瘠的后花园,你终于明白他是那忧郁的,受尽冷落的,爱人。”
这都什么跟什么,魈扶额。
钟离眼神动了动,望向魈房间的方向,或许他真的应该和魈好好谈谈。
但那孩子好像在故意躲他一样,好几天都逮不到人。他也不急,就在望舒住着,没事就和其他天南地北的客人聊聊天。直到有一天魈自己不好意思了,特意提早回来了,却见钟离坐在露台独酌,见他回来,朝他露出一个堪称温柔笑容。
来啦?钟离给他递了一个小酒杯。
魈突然有一种要发生什么的预感,心脏毫无预兆地狂跳起来。
他后悔了,他现在跑,还来得及吗?
但是预想的事情没有发生,他说不上是庆幸还是失落,钟离只是同他聊了一些往事。他彻底放下心来,觉得钟离也许就是找他叙叙旧,于是放下心来,谈了不少仙家往事,比如甘雨小时候因为太圆咕噜咕噜滚下山这种事情,气氛一时快活起来。
钟离看着魈笑了,于是问他:“你是怎样想的呢。”
看着魈有些不明所以,钟离补充“就是云中大风台……那件事。”
魈的眼皮狠狠跳了一下,手劲一个没控制住,生生把酒杯捏爆了,酒水溅了他自己一手。
钟离赶紧捉过他的手,把碎瓷片挑出来。还好,瓷片只留下了几个浅浅的印迹,他从怀里掏出一张手绢替魈擦干手,一边替他擦手一边说:“放松……时至今日,你依旧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魈有些不知所措。
那件事啊。
魈一言不发地瞧着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那双眼睛染上一抹哀哀的色彩。钟离感觉,他似乎想起了什么,似乎又什么都没想起。
……帝君,请您不必再问了……
对,魈有一次走火入魔,险些丧命。
业障入体,气血翻涌,四周经脉紊乱得好像随时要爆开,幸好摩拉克斯及时赶到,把一股峦岩之力拍进魈的心口护住他的心脉,等他想进一步助他平心静气之时,魈一把将他推到在地,死命的贴近了他的怀里。
事情发生得太快,就连摩拉克斯都微微愣住了。
魈拼尽全力抱着他,直抱的骨节劈啪作响,眼中滚出两行清泪。
摩拉克斯嘴唇动了动,刚想说点什么,却感到对方身体里血气翻涌得更厉害了。再一看,魈竟慢慢泣出了血泪。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魈立马离开他,滚到一边,捂着嘴咳了个死去活来,吐了一地的黑血。
他立刻扶起魈,将他体内动荡的业障引渡到自己身上,免得这魈被震伤内府,到时候不死也是个残废。
忙活半天,天都黑情况终于好一些了,摩拉克斯试着让他的内力回转了一个大周天,确认没有问题之后将他抱回临时落脚处的床上。
魈被放在床上时也很不安稳,似乎在还沉浸在噩梦中,眉头紧锁着,弓着身子做出一副咬牙切齿对抗世界的样子。摩拉克斯左手不由自主的抖了一下,算是回应了内心的冲动,到最后他还是把手放在魈头顶上,顺了顺他已经被冷汗浸透的发丝。
他想做什么呢?
…只是想抚平少年仙人的不安与恐惧。
他在顾虑什么呢?
他不知道。
全知全能的岩神摩拉克斯,拥有一双看穿一切事物本质的双眼,此生头一次感觉,有许多东西他依旧看不穿。比如,他自己。
摩拉克斯一边轻轻拍打着魈并不宽阔的背脊,一边就着清冷的月光唱起了一支不知在哪里听来的歌谣:
月子弯弯照九州,
几家欢乐几家愁。
几家夫妇同罗帐,
几个飘零在外头。
随着浑厚而低沉的歌声,魈渐渐平静了,呼吸均匀,摩拉克斯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为他拉上了被子,起身,走了。
事后待魈醒来,摩拉克斯带着药王给他好好的掐了脉,大笔一挥,给他开了连理清心散。
也是从这天开始,魈开始有意无意的躲着摩拉克斯。
但摩拉克斯平时实在太忙,送药这种小事只能差人来做。魈心下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有些隐隐的失落。
尴尬也好,羞耻也好,或者说某些秘而不宣不可告于人前的深情也好,时间总能抚平一切,烧过了,就只会剩下一地平静的黑灰。
钟离看魈的眉头越皱越深,伸手替他抚平,柔声说:“你不想提,我们就不提了。我今天其实还有件事想同你说。我明日准备返回往生堂了。”
魈一下抬起头:“是因为属下……!”
钟离马上说;“打住,这几日胡堂主差人来请了我好几次。食人俸禄,忠人之事,实在不能不回去了,今日晚了,你也早些歇下吧。”
钟离……要走了吗?魈心生不舍,这些天尽管他不常与对方见面,只要知道对方在这里,他就感到无与伦比的安心。
……真的只剩一地黑灰了么?他以前是这样认为的。直到今天,钟离拿个棍儿在那摊黑灰里拨了拨,居然还燃着阴燃的火苗。
……快要重新变成燎原之势了。
但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向钟离讲诉他的爱恋。
“魈。”
魈听见钟离唤他,把头抬了起来,一只温暖的手抚上了他的脸颊。
钟离看着他的眼睛,无比认真的说:
“如果下次见面,我希望你不要避我而不见。”
如果下次见面,我希望你不要避我而不见。
你倒好,直接坦诚相见了。
钟离又拧了一条毛巾,继续擦拭身体。这具失去了仙力的躯壳很难再保持仙人那“无处惹尘埃”的特性,沾了一身泥泞。等他把魈的身体清理干净,突然发觉,他在他记忆里是个孩子样。几千年一晃眼就过去了,他现在依旧是一副瘦骨嶙峋的孩子样。片刻,他又为他穿上事先准备的敛衣。他站定,重重叹了口气,思索片刻,打开了旁边的一个筐匣,里面装着上好的胭脂水粉。描眉,点口脂。钟离的手艺实在高超,直接把那张铁青的脸变化得满脸红润,神态安详,好像只是睡着了一样。
钟离盯着看了一会又觉得啼笑皆非。魈的眼神总是重重的,即使睡着了也很少有安稳的时候。
这副他造出来的平和模样,也权当是给在意他的人一点安慰。
他伸出手,似乎想摸摸他的脸。但那只手却久久的悬在空中,最终还是收回去了。钟离的嘴唇抖了抖,他似乎有很多话想对着躺着这个人说,但他却什么也没说出来。到了,他将盖脸布盖上,站了一会,无比茫然的看了看四周,仿佛一瞬间失去了所有记忆。
…他应该哭,至少应该为他流一滴眼泪。他这样想,但是他眼角干涸得让他感到抱歉。
他从未体验过这种大脑混沌的感觉,他久久的出着神,直到窗外一声烟火炸破了长空。
他打开门走了出去。
再见,我忧郁的,受尽冷落的孩子啊。
海灯节开始了。
人们走上街头,尽情的笑啊闹啊,数万盏海灯彻底照亮了璃月港的夜空,不管平时多么苦痛,这一天,神允许所有人幸福。
除非这个人自己不想自己幸福。
海港上的盛典正被人群推上了高潮,满天宵灯把夜空照的亮如白昼;人们在大街上载歌载舞锣鼓喧天;玉京台上神官们带上傩面围着火堆跳起傩舞,讲的是五位护法夜叉惩恶扬善的故事经历,为人们祈福,希望能够来年能够驱邪避祸,风调雨顺。
他的目光越过人群,与傩戏中的青面夜叉遥遥相望,那火堆中央却冉冉飞起一只燃烧着的火蝴蝶,颤颤悠悠朝他心口飞来了。
钟离转过脸,走进熙熙攘攘的人群,再也没有回头。
而前方,又是一个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