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约

彼时的璃月,海中有大魔侵扰,山间有恶魑盘踞,帝君召集众仙,要还天下一个朗朗乾坤。

那是发生在一个普通战场上的事,又一个挑起事端的魔神被岩化,然后被烈烈西风吹散成沙尘在空中散去。一片青黑色的羽毛在空中飘然坠下,无人在意。众仙各显神通,一时鹤唳猿啼,狂风作响。岩之魔神摩拉克斯的军队越战越勇,敌方群龙失首,死的死散的散,战鼓倒塌,旌旗乱卷。

只有一人,或许不是人,在慌乱逃窜和拼死厮杀的人群中像闪电一般游走。所过之处,人们像清心花瓣般被纷纷吹落,人是那样的脆弱柔软,身死像梦一样轻盈,倒地发出的声响就像突然梦醒时茫然的惊讶。摩拉克斯眯起眼睛,看到那人高速移动地同时周身还一直围绕着五彩斑斓的浅雾。

摩拉克斯手里握着岩枪,仔细判断着那人的行进方向。却看到他突然停在了那位魔神逝去的位置上,低头似乎要捡起什么。摩拉克斯看准时机,掷出岩枪,岩枪气势如虹,按理说凭那人的身手,是完全可以躲开的,钟离知道这点,所以他双手向上举起,战场上的人都突然地被地面涌现的岩造物箍住了脚踝,不少人防不胜防地因为惯性跪倒在地。一片混乱中,岩枪贯穿了那人的腰际。

“扰乱璃月的魔神已被铲除,敌军中剩下的都是些无辜百姓,不必自相残杀,稍后自有仙人代为安抚。”摩拉克斯的声音传遍我方将士们的耳朵。战场尸骨遍地,居中那人抬起头来,在潦草的青发中露出一双金黄的眼睛,他没有痛感似的,脸上的表情甚至有些茫然。

将士们被带领着回了营地,仙人们各司其职,战场上的伤兵也渐次被抬走了。收拾残局的小兵们在检查那岩枪之下的人身边的尸骨时都战战兢兢。他却只是低着头,似乎忘了自己的使命。

等到太阳西下,战场上已平静下来,偶尔有鹫鸟飞起落下,享受这场饕餮盛宴。有风吹过,参杂着铁锈和血水的气味。涛涛荒原上,似乎只剩下那个被岩枪固定在地上的人。

但其实还有两个负责看守他的士兵,他们被那人身后不知何时长出来的翅膀吓到,正在谈论要不要去汇报上级,但一直没决定出来到底是谁要一个人留守在此。

有人拍了拍他们的肩膀,声音浑厚且极具磁性,“你们回去吧,我来处理他。”

有草摩擦衣摆的声音…是谁……

是谁都不重要了,真正困扰他的,还是他身为夜叉一族与生俱来的顽强生命力,他闭上眼睛,感受着力量一点一滴地流失,僵硬地保持弯腰跪地的姿势,两只手握着岩枪,一心只等待着死亡。

摩拉克斯也不着急看清他的真面目,他看着那青色翅膀沉重地搭在岩枪之上。即便主人如此疲惫不堪,那翅膀依然有规律地轻轻起伏着,在夕阳下微微颤抖。

“为什么你已经快死了,还要费力去长这对翅膀。”摩拉克斯单膝蹲下,轻轻抬起夜叉的下巴,与他对视。

回答他的是毫无表情也毫无血色的脸,和缓缓闭上的眼。

摩拉克斯无奈地叹了口气,放开了他的下巴,转而抱住了他的肩,夜叉吃惊地睁开了眼,感觉到腰间一轻,整个人便脱了力,向钟离怀里坠去。

夜叉像石头一样昏睡着,睡眠里只有深深浅浅的黑,不只过了多久,夜叉感觉到自己似乎该醒了,有几段尖利的叫喊追着他,但又突兀地消失殆尽,只有空空的,似乎有些什么,却什么也没有的回音。夜叉有点迷茫,前半生的他似乎一直都在做别人的梦,尖利的尖叫,未竟的怨恨,无穷的谩骂与责难,或者是偷来的,别人的美梦:那些陌生的愿望,天马行空的烂漫世界,让人头晕目眩的各种想法。这次的梦感觉好长好长,但意外地十分平静,什么也没有,只有深深浅浅的黑。他听见飞鸟窸窣的振翅声,隐隐约约的琴声,眼前有缓缓的波光荡漾。

夜叉觉得就这样清醒迷茫地睡下去也挺好的。没有必须完成的使命,没有永世背负的业障,一直做着这样一个像春天的秋千一样荡漾温柔的梦。他感觉自己的身体从未如此的放松过,舒展着,比蝴蝶的翅膀还要平坦,仿佛可以就这样陷进沉沉的梦的黑暗。

意识在这样温柔的环境下慢慢清醒,他逐渐感受到了自己背部的触感,眼睛也感受到了现实世界的阳光。他睁开眼睛,看见了木质天花板。他眨眨眼,猛然间想要起身,却被腰间的一股刺痛猛不丁地给疼出眼泪。他摸了摸腰间的绷带,确认没有出血后,便缓缓坐了起来。

床边的窗外传来一阵阵悠扬古琴声,铃铛声清澈透响,夜叉转头向窗外望去,还没看清窗外是什么人,就被破门而入的一群人给分了神。

一群人压低了声音在门口吵吵嚷嚷。

“让我看看让我看看!”

“别挤别挤,诶诶别挤啊”

“小声点!”

一个棕色长发的人被挤了进来,一红一蓝两个尤为张扬的脑袋也探了进来,即便被两只莫名其妙的手给按住了。他们一看到这个新加入的小夜叉已经醒了,更是毫无顾忌地大踏步闯了进来,毫无陌生人之间的自觉礼让。

“你好你好,我叫弥怒,不好意思哈,他们比较吵闹,惊扰到你了吧哈哈哈…”首先踏进房门的长发男子有点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

“我是应达!以后我可是你的大姐哦,哼哼哼。”一个女人扑了过来,凑到夜叉的跟前,一头飘扬卷舒着红发尤为耀眼。虽然不明白她为什么一进来就说什么以后,什么大姐的,但按照这个情况…他似乎是被曾经的敌军……收留了?

金瞳夜叉皱眉,眼前的情形让人有点头疼。

应达身后走来一个女子,巨大的角和爪子跟她温柔的气质有些冲突。她弯眉对他微笑,“你好啊,我叫伐难,我们也是被帝君收服的夜叉哦。”他吃了一惊,奇怪他们怎么知道自己的身份,但转念一想,夜叉对业障可再熟悉不过了,无论是自己的还是别人身上的。

有着六只手臂的那位夜叉叹息着走了过来,“对不起啊小兄弟,本来我是想拦住他们的,但他们非要进来看看未来的小师弟……”他抱臂站定,看见原本盖在“小师弟”身上的被子垂下来了一角,便弯腰用一双手撩了起来,捏住被子的两角给它抖平了,轻轻盖回病人的腿上。

“哦对了,差点忘了自我介绍,我叫浮舍,是帝君座下第一夜叉,腾蛇大将。”他直起腰一脸骄傲地说道。

金瞳夜叉并不想与他们有过多纠葛,他无视眼前一群人期待的眼神,挺直背抖了抖身后的翅膀。似乎能用,他扶住腰便要下床。

“你伤还没好啊,切记不要轻举妄动。”伐难的爪子先行一步牢牢地按住了他的腿,一脸担忧的望着他。在那样怪力的爪子威压下,他的腿连动都动不了一下,腰更是每用一分力便多一分疼痛。

凭这样的自己是无法抵抗岩之魔神的。他闭上眼,靠回床头,只留下剩下的夜叉们面面相觑。

“他是不是太累了说不出话啊…”“说不定他不能说话……”“哎呀呀…”“……”他们自认为小声地在床边讨论,最后一致用怜惜的目光看向床上可怜的小师弟,然后都悄悄地退出房门。应达走之前忍不住叮嘱道:“小师弟,可别想不开啊,从今往后,我们可都是你最可靠的护盾哦……”

夜叉假装没有听到,却轻轻皱起了眉。

窗外的琴声早已停下,夜叉听见有人在打招呼。他偏头向窗外看去,那四个夜叉正在和三个仙气飘飘的人说些什么。远远地听见一声叹息和几串叮当作响的笑声。

他转头正要思索将后的去路,便听见窗外传来几声“帝君”的问候声。

他知道岩之魔神拥有非凡的力量,也曾听说过岩之魔神的仁慈与智慧。但他并没有效忠摩拉克斯的意愿。夜叉一族,生来就各有神通,只是大多数夜叉并不能靠自己发挥出真正的实力,唯有真正的统治者,君王,才能整合夜叉们的力量,创造出属于自己的城邦。

但他要自己选择自己的君王。

房门被打开,摩拉克斯看见夜叉已经坐了起来,就像对老熟人一样自然地走了过来,“醒了?”金瞳夜叉看向他,问道:“我睡了多久?”摩拉克斯拿起被弥怒放在床头的衣服,说:“一个月左右。弥怒听闻我带回了一个夜叉后,便着手要给他做新衣裳。你睡了多久,他便缝制了多久。”夜叉现在身上的,也是弥怒主动提供的衣服,大是大了点,好在还是能穿。

“……不必如此。”虽然口上这么说,但听到有人对待自己如此上心,某种久违的温暖重返心头。摩拉克斯把衣服放回原处,抬头看着他,“我听浮舍说了,你似乎不愿意和我签订契约。”夜叉低头不说话。他继续说道,“不必紧张,只有双方都认可的契约才算奏效,你来去自由,我不过想是为璃民确保你不会伤害他们,才出此下策,将你刺伤。”

“不必担心,没有命令在身,我不会伤害百姓的。”金瞳夜叉像是想起了什么不愉快的过往一样,眉头紧皱,翅膀微不可察地抖了一下。摩拉克斯一切都看在眼里,他双臂环在胸前,摇了摇头,“不用急着表达诚意,来日方长。我此番探望,不过是为确认你的安危。”

“既然看你正常在恢复,那我就没理由再打搅了,不过,你似乎没打算告诉我们你的名讳?刚刚应答还和我抱怨我为什么不告诉她你的名讳。”夜叉抬起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吗?”摩拉克斯坐在临时的岩造物上,平静地与夜叉的金瞳对视。

夜叉眨了眨眼,觉得与他对视怪不舒服,偏头犹豫了一下,说道:“说出来倒也无妨……之前所在军队,人们以代号相称…但你们似乎不会如此,冒然说出一个代号你们怕是无所适从吧。”

“那么,你想让我们怎么称呼你?”

“……就叫夜叉便好。”

“那只怕另外几个夜叉又要谴责我了,叫物种名未免有些失礼。”摩拉克斯无奈地摇了摇头。

“……你要如何便如何,名字乃身外之物…哼,我不关心。”魈抬起下巴闭上眼睛,一副不愿过度纠缠的表情。

摩拉克斯反倒点点头,认真思考起来。

“要让我来取名吗?那可要慎重思考……”

“……在异邦的传奇故事中,‘魈’之一字,代表着遭遇苦难,饱受淬炼的鬼怪,你也经历诸多,以后就用这个名字吧。”摩拉克斯抬起头,颇为满意这个名字。

“…不无不可。”魈抱臂靠在床头,用后脑勺对着摩拉克斯,像是对这话题不感兴趣。让人感觉这名字虽然差强人意,但总略显普通。

然而在他看不见的那面,魈的眼睛却亮了起来,比霄灯更轻盈,比石珀更易碎,像是久远的,蒙了层灰的黄金在一瞬间碎裂。此时他的心,像绝云间被拨开了云雾,深邃的谷风突然从他骨骼的每一条缝隙吹过。

摩拉克斯纵使知道得再多,此时他也忽略了夜叉深藏的,渴望被看到的心。他只是笑了笑,站起身来捋了捋自己的衣摆,笑道:“这下我可以和那几位交差了。”

魈闷着声回了句嗯。摩拉克斯便向他拱了拱手,“那我先行告退,不打扰上仙歇息。”虽然是一句调侃话,但魈从未想过自己也会被称作“仙”。他转头看向被缓缓合上的房门,心中五味杂陈。

钟离离开房间往外走,走到庭院的银杏树下,想坐下看看书,才突然想起,他的书还放在魈所在的厢房。

房间里,魈在确认摩拉克斯的脚步已经远去后,拿起了身旁的衣服。他皱了皱眉头,有点不明白这些粉紫色的绸带都是干嘛的。他犹犹豫豫地穿上绸带下放着的云纹白底上衣,虽然感觉衣服有点紧,但好在布料弹性大,也不觉得勒,似乎还挺修身的。魈扯了扯腰间的布料,感觉这样的紧度似乎可以接受。

裤子就暂时不穿了,他的腰虽然恢复速度惊人,但伤经动骨一百天,不躺个把月是不会完全恢复的。平时就将就穿着弥怒那件长得惊人的长裤好了。

至于那几条绸带,他将它们抖开来,发现它们被系成一个圈垂落下来。难道是套在头上的?归离仙人原来如此花哨吗?如此累赘之物,不要也罢,他把绸带卷了卷,刚把它放好在床边,就听见了一声不轻不重的敲门声。

他慌乱地收起背后的翅膀,缓缓地缩进被子里,即便动作已经够轻缓了,他的腰也还是被扯了一下,疼的他在被窝里发抖。他清了清嗓子,从被子里探出头,喊道:“进来。”

摩拉克斯这才推开门迈步进来,他瞥到床边凌乱的绸带后,了然刚刚魈为什么迟迟没有回答敲门声。弥怒要是知道了,就更有理由吐槽浮舍对他衣服的拒绝了。但他依旧装作不知道的样子,略带歉意地说:“抱歉,打扰你睡觉了吗?”

魈咳了咳,把头放回枕头上,“……算是吧。”他向魈弯腰再次表示歉意,并解释道:“若非无故,自不愿打搅,不过你尚未苏醒时,我曾将书置于此处……”“拿走便是。”魈把被子往头上拉了拉。

摩拉克斯走近床边,拿起床边椅子上归终送他的《机械基本原理》,还没直起腰,便瞥见魈通红的耳朵。他笑了笑,拿起书轻轻拍在魈露出的半张脸上。魈没反应过来,转过头来怔怔地看着他。

“给你的脸降降温。”摩拉克斯收回书,用书遮住扬起的嘴角。魈反应过来后把头转了过去,他咬了咬嘴角,张开嘴想说什么又憋了回去,只能从鼻孔里哼一声。

“是在下不敬仙师,在下该罚,该罚。”摩拉克斯憋住笑,严肃地打了打自己的脸。魈选择无视,把被子蒙过头顶。

摩拉克斯用书顶着下巴,想了想,问道:“魈,昏睡了如此之久,难道你不想活动活动筋骨吗?”魈闻言露出了半个脑袋,认真答道:“想。”

“我的百姓一直为一头名为‘八虬’的海兽所困扰,虽然我曾造出岩鲸与它厮杀,但它竟丝毫不落下风,既然你也想活动活动,不妨和我一同前去镇压。”

在摩拉克斯说话期间,魈已经坐了起来,淡定自若地开始穿起了裤子,破罐子破摔。反正摩拉克斯已经看破了自己表面漠不关心背地里偷偷满意的心情。想到这里,他正在扣腿环的手还是忍不住纂成了拳头,耳朵又悄悄地红了。

魈穿好鞋便抬头问摩拉克斯,“现在直接去?”“不急,你先穿好衣服也不迟。”魈为难地转头看向那团绸带,把它在空中抖了一抖,迟疑片刻,还是看向了摩拉克斯。

摩拉克斯眨了眨眼,明白了他的意思,他伸手接过绸带,在他腰间巧手一拉一系便好了,他把那腰间三个铜片摆正,然后让魈转过身去,把剩下的一条绸带吊在上衣镂空处。

“好了,这下魈也有归离上仙风范了。”摩拉克斯满意地说道。魈转过身垂下眼,没有反驳。

“我们出发吧。”

那本归终辛苦编写的《机械基本原理》又被随手放在银杏树下,不知要等到哪天才能再度被翻开。

说是活动筋骨,魈一路都被摩拉克斯造出的巨大岩手稳稳当当地托在空中。每当魈想下来的时候,都被摩拉克斯用各种话题转移走了注意力。

越接近那片海域,风中的血腥味和妖气也越重,魈隐隐感觉有点不安,却又一时想不起来哪里不对劲。

耳边海浪声在摩拉克斯拨开灌木丛后,变得尤为清晰。眼前展开一片混沌不安的海域,浪潮汹涌,远处八虬还在和摩拉克斯的石鲸厮杀缠斗,仿佛永远不知疲倦。从他们所在的峭壁往下看,岸边有许多木屋的残骸,其中还散落着断裂的桅杆,破碎的船帆。

魈看到此番景象,心中一痛,他抿着嘴移开视线,望向海天交接处。他唾弃自己,他是破坏世间和平的一员,他杀业重重,这时候为百姓感到怜惜,是惺惺作态,更提醒他,他只不过是一介夜叉,他只能选择杀戮。

摩拉克斯站在魈侧后面,看清了他的愤怒,他理解他的自我厌弃与悲伤。

如果要问摩拉克斯为什么要带魈来这儿?他可以说是为了觉醒魈对人类的怜爱,可以说是为了让魈认识到,臣服于自己是正确的选择。但其实早在看到魈捡起梦之魔神掉落的羽毛时,他便觉得,魈有属于他自己的自由,他无权干涉。他想做的,只是确保他领土上的所有事物都有他们自己的秩序与节奏。

即使是在坚硬的山石中成长的子民,心也会因为痛苦开裂;即使倔强地一言不发坚守对神的信仰,目光也会变得炽热;即使不将这些问题抛出,藏在心底的咨询也会发出声音。

摩拉克斯向前走向空中,手中矶岩浮现,玉石闪烁。不过一会儿,魈看见一只鸢鸟从他手中飞远,它在空中还在变大,羽翼还在疯狂地生长。它从大地升起的那一刹那就注定了它不属于这里,伴随着一声长鸣,它旋转着飞向高空。

魈看着那只光耀璀璨的岩鸟,心有所动。他似乎回忆起了最初他获得神之眼时的心情,即便后来他一直觉得,他的神之眼是他累世杀业的起源。

这里的动静吸引了八虬,它游过来时,像海啸般凶猛可怖,浪一层比一层高。石鲸终于在这一刻碎裂,坠入海底。那鸢鸟如烈日投出的长枪般投向张牙舞爪的八虬。八虬凄厉的叫声突兀地响起,海面腾起浓黑的雾,四周林野崖间藏匿的野兽也都远远近近争相呼应,惊扰了数不胜数的飞禽走兽,羽翼窸窣,草木折裂。摩拉克斯对魈说了句去去就回,便冲向八虬消失的那片海域。

魈跪坐在摩拉克斯造出的巨大岩手上,他还在为刚刚的场景感到震撼。就在此时,曾在无数个更深无人夜折磨他的业障又久违的发作了,他心脏抽痛,四肢发麻,眼前一会黑一会白,脑袋像是在被万千雷萤密密麻麻地叮蛰。他一时失去重心,往前一栽。他展开了翅膀飞起了一段距离,又因为分不清方向,最终还是坠入了一片混沌的海洋。

魈窒息着感受业障撕扯自己的身体,突然明白之前那熟悉的不安是哪来的了。本来越接近这种魔兽,身上的业障越难压制,但因为一直都在摩拉克斯身边,他竟意外地放松,从没有想起过这回事。

魈在水中痛苦地睁开眼睛,看到水面在太阳的照耀下金光浮动。他伸出手,却发现水面又被阴影侵蚀,那阴影越来越大,越来越近。他收回手,想用翅膀把自己包围起来,魈支离破碎地想着,怎么连个美梦都不让我做完……在身体变轻之前,他彻底昏了过去。

魈在岸边醒来时,太阳在西边描摹他的侧脸。摩拉克斯坐在他旁边,像岩石一样静止,仿佛时间也绕开了他去流淌。他回头时带起的轻风吹乱了魈眼中的金池。

说来也巧合,上一个夕阳他们还互为敌人,下一个夕阳,魈就已经认定追随此人。

摩拉克斯向他伸出手,“走吧,民众正等着我们的喜报。”魈犹豫了片刻,摇了摇头,“……我可以自己起来。”他撑着腰,小心翼翼的起身。摩拉克斯收回手,摸了摸下巴。

摩拉克斯应该是用仙力将自己的衣服弄干了,但白色衣服上腰间的血渍尤为显眼。虽然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但他确实心疼这件衣服,这可是别人亲手为自己缝制的。

现在的魈还不知道的是,那些“别人”,从今往后不会只给他一件衣服,他们会给他除了衣服以外,更多稀奇古怪的小玩意。他们会给他全部的爱,会赋予他,他前半生从未想过的人生意义。

他跟着摩拉克斯往归离集走去。摩拉克斯脚步悠闲,时不时停下来欣赏路边的花花草草,还给魈讲与它们有关的传说故事。魈都认真听着,甚至还想都记下来。

每次摩拉克斯想让魈开口讲些什么的时候,他只是点头表示在听。虽说经过此次降魔,魈似乎变得异常温顺,但他好像依旧不愿与自己扯上关系。摩拉克斯略感苦恼。

到归离集的时候,琉璃百合都开了。正是人们享用晚餐的时间。炊烟袅袅,伴随着家家户户各式各样饭菜的香气,街巷间传来声声呼唤,唤淘气的孩子们归家。能看见有一只只小小的马克修斯来回跑动,给万家点上灶火。

摩拉克斯在镇门口停住,他满眼温柔的望着那些低矮的房屋。魈疑惑地看向他,便看到了摩拉克斯最为柔软的表情。他像一块和璞,明与暗在他脸上得到平衡,亮一分则未免尖锐,暗一分则过于平淡。他是正午时分的夜泊石,闪耀却深不可测。

摩拉克斯转头看向魈时,他慌乱地眨了眨眼。摩拉克斯便也对魈眨了眨眼,魈呆立片刻,脸腾地一下红了起来,他低下头,不知该作何反应。

摩拉克斯轻笑一声,将手伸到魈面前,说道:“我有个礼物要赠你。”魈抬头,看见他手上浮现出一柄碧绿长枪,枪头还浮着六个菱形碎片。“这是?”他接过长枪,看向摩拉克斯。

“我将那只刺杀八虬的石鸢化作了一柄长枪,给你做个趁手武器。”摩拉克斯收回手。

“可是我并不擅长使用长枪……”原来他说的去去就回是为了这件事吗……

“无妨,擅长使枪弄棍的仙人,我们归离有许多。你要是不介意,你身前站着的,也可以做你的师傅。”

魈握紧手中的长枪,点了点头,小声说道:“那就拜托你了。”摩拉克斯满意地背起了手,“你给他取个名字吧。”

魈看着手中温润透彻的绿枪,说道:“和璞鸢。”

这是次双方都心知肚明的契约。从此以后,魈的自由有了确切的定义。

不过现在的魈承不承认就是外话了。

他们向镇中心走去。中心的那顶警钟无人敲动却咚咚作响,人们纷纷推开窗门,看到钟旁边站着的,居然是岩之魔神。百姓纷纷向中央的广场走去。他们期待地看向站在平时作为戏曲舞台的台子上的摩拉克斯。同时又因为岩之魔神身边出现了个陌生的身影,人群中议论纷纷,迟迟安静不下来。

摩拉克斯牵起魈的手,半举在空中。“海兽八虬已被这位仙人祓除。海域已恢复平静,各位可继续重整渔船,开发江海。”魈错愕在原地,他尽量假装平静地转头看向摩拉克斯,却没被回应。他只好转回头去,看向底下的百姓。

魈似乎能理解为什么他要这么做。这是契约实践的开始。他现在,接受了摩拉克斯的武器与请求,已经成为了归离的守护者,岩之魔神的座下夜叉。为了让民众接受他,摩拉克斯方出此一计。他怀疑摩拉克斯早在请求他一起来讨伐八虬的时候,就料定了魈会选择追随他。

百姓中不知是谁高呼了一声:“降魔大圣万岁!”人群中一呼百应。魈就这样被摩拉克斯展现到了归离众人面前。不是以俘虏的身份,更不是以被征服者的身份。

他选择让魈以最清白最荣耀的身份加入自己。

魈面向民众点了点头。

无论是民众们阴差阳错的欢呼、摩拉克斯给予的玉枪,还是岩夜叉亲手缝制的衣服,他都会一一报答。他会用余生证明,他值得。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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