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mmary: 钟离抬首望向天幕,一朵乌云恰巧遮住了圆月一块,状似垂泪。月光则像漆黑如墨的泪水落在他眼下,里头满是愁思哀怨。
他的死亡痛苦而又漫长,利器插入胸膛,将一颗剔透琉璃心搅得粉碎。血液汩汩流个不停,里头被业障感染得溢满邪气,草木都枯败萎靡。
血肉愈合没有他再一次将兵器捅得更深快,所以他最后死了。
必须要死,不然业障就会控制他的身体,让他犯下比千年前在恶神驱使下更严重的错误。
于是乎,降魔大圣,护法夜叉,金鹏大将,魈,死在了一个黎明。他咽下最后一口气时,清晨的阳光刚巧落在他眼睫上,微凉的,一点也不暖和。
死后的世界让魈吃了一惊,他没想到自己再一睁眼,以前故去的亲人竟然都围在他身边。
大哥敲了敲他的脑袋,凶他说“怎么给自己整了个这么痛苦的死法,磨磨蹭蹭的不难受吗?还不如抹脖子来的痛快”。二哥摇摇头,拽过大哥说“魈刚来,你怎的就凶他”,姐姐们则哭成了一对泪人,搂着他哭得稀里哗啦,魈只感觉自己要被眼泪水淹没了。
魈迷迷糊糊地来到了魂灵的世界,回过头去,他还能看见自己不甚美观的尸体倒在树下,血液还没完全干透,顺着他苍白指尖一点点滴落。
他的心情有点古怪,再一次见到兄姊他很开心,但是就这么离开自己的躯体,魈又有些怅然若失了。
兄姊带他离开了这个伤心的地方,他们像以前一样生活在一起。魂灵世界与现实共存,他们可以去到任何的地方,好像比先前还要自在几分。
浮舍领着他去见了许多在魔神战争中逝去的仙人,没了角的移宵导天真君、铜雀,还有笑吟吟的尘神归终。大家欢聚一堂,其乐融融,好像死亡并不是什么悲伤的事情。
归终绕着圈打量他,说你怎么还是这个身量?摩拉克斯克扣你饭食了吗?
正被伐难投喂杏仁豆腐的魈噎住了一下,他咽下口中的点心,回道没有,属下一直都是这样,吃多少都没变化的。帝君待我极好的,处处都呵护着的。
吃的药是帝君自己做的,逢年过节的衣裳是帝君选的,武器是帝君赐的。摩拉克斯面面俱到,连床上都照顾到了。
头一回和帝君行事好像是在层岩巨渊后,魈记得帝君出手救了他回来,他带着伤痕累累的躯体回到了望舒客栈。帝君就在那里等他,面色阴沉不善,魈没见过他那样,吓得想要再偷偷溜走。
钟离哪会给他这种机会,直接唤了他名字叫他出来,魈低着脑袋走到钟离面前,老老实实认错。
钟离不会打骂,只让他脱了外衣疗伤上药,元素力通过贴在一块的掌心源源不断的传输,抚慰着魈亏空的身体。夜叉悄悄去瞧钟离的脸色,对方抿着唇,眉头微皱,灿金眸中带着少见的冷漠和不满。
大人是真的很生气了,魈腹诽道。夜叉弯了弯指节,贴着钟离掌心十指相扣,钟离抬眼看他,两双金色眼眸相望着。
同岩王帝君相处千年有余,魈大抵也摸清了这位大人的脾性,他很吃自己这种无声的认错:拽着袖子或是衣摆,然后扬起头去看着对方,几乎百试百灵。
只是这次的动作有些太过亲密,但他急于哄好钟离,便红着脸去做了。
大人。魈唤着,属下知错了,您莫气了。
钟离的视线仍落在他们相握的手上,真知错了?我是为何生气你当真晓得了?
属下不该自轻自贱……让您担心。魈低声道,手指紧贴着钟离的皮肤,这让他有些不自在,魈往后缩了缩,想要收回,却被钟离牢牢攥住了。
我不止是在生气,魈。钟离道。
他感觉钟离指尖抚上面颊,对方褪去了皮革手套,摘了扳指,与他肌肤相贴着,亲密得状似爱侣。
钟离垂首,额头轻轻抵着魈的,他们呼吸都几乎交融在一块,魈清晰看着摩拉克斯面上的肌理,启唇吐词都近在咫尺。
伤在汝身,犹似痛在吾心。
在那之后钟离本要离开,让他好好休息,可魈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想的,他又一次拉住了钟离的手。
他说,我知道的,帝君,我都知道……
魈记得,钟离好像抱住了自己,好像吻了自己,他们好像一度成了最最亲密的人,做了许多不该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事情。
他们是什么?是恩人与受恩惠者,是教导为人处世与武艺的师父与徒弟,是万人之上的君主与臣子,又不是一日化为百日恩的夫妻佳偶,怎的就开始稀里糊涂,享尽了床笫之欢呢?
可是帝君愿意,他也不反感,相反能与之亲近,魈觉得很是荣幸。哪怕帝君只拿他做个消遣也好,只要对方舒心,怎样都行。
床榻上钟离总爱唤他的名字,叫魈,叫金鹏,亦或是那个他自己几乎都要遗忘的真名,好似一会儿不注意,这鸟儿就要挣脱束缚逃走了一般。
魈嗓音里溢出贪欢的呻吟,还要时不时去回应着钟离不经意间的呢喃。因为不说的话,钟离下面便动得更狠些,他不想在爽利里面失了神智,只得分出一二心思来应付。
他有时觉得钟离要比自己还没有安全感,多奇怪啊,璃月的神明、主君,提瓦特最强大的存在之一,怎的会缺少安全呢?
可魈也不知道钟离在担忧着什么,他想自己总归不算是聪慧的,不能像一朵解语花般时刻了解帝君心里所想。
他太过被动,只能等着旁人来给予推力。故而钟离不说,他就不问,就这么相安无事,直到魈孤零零地死在天衡山上。
自己的尸身会被谁收敛走,夜叉毫无兴趣,他不似摩拉克斯,还有心思操办自己的葬礼。但不出意外的话,应当是往生堂的人来负责他死后的一切事宜。
那钟离大人就会看见他死去时的凄惨模样了,破破烂烂的,像个被剪碎的布娃娃。不过他原本身体上的疤痕旧伤就不少,现在也不过是裂的更大一些罢了。
魈突发奇想想回璃月港看看,他把这个消息告诉给兄姊,然后就飘到了往生堂附近。
他不过离了几日,这里自然是没有什么变化的。魈穿墙进了里头去,循着气息去找寻自己的躯体。
尸体安放在一间房屋内,里头燃了香,遮住了过分的血腥气息。他身上的衣物被褪了干净,一团案板上的白肉般躺在上头,好在还有块步遮住了下半身,不至于让魈还存在着面对自己裸体的耻感。
有人修复了他的身体,胸口可怖的伤痕被针线缝补,再一指神力抹过,连道疤都留不下来,比婴儿都要光洁几分。
能有此等神迹的,只有钟离了。魈想,自己连死都在给对方添麻烦,实在是对不起大人。
业障之躯累赘,惹得岩王帝君数百年前就开始研习草木药理,寻找压制业障的法子。可连理镇心散的效用愈发小了,更枉论根除业障。
钟离前几日借公务之便,与魈告别前往须弥,说是准备与智慧之神小吉祥草王,一同研讨业障的解决方法。
他让魈记得按时服药,若身体出现异变,务必及时唤他归来。璃月仙法可缩地千里,瞬间往返与两国之间不是难事。
业障恶化来得又急又凶,却也不是没有时间叫来钟离。只是魈不愿了,他晓得自己已经是强弩之末,这次被救回去后,估计他就只能卧床不起,靠着药汤吊命。
魈不愿意,所以他死在了璃月的黎明前。
不愿成为麻烦,不愿碌碌无为,不愿……
他不愿拖累钟离。
钟离是在傍晚时分回来的,他解了外衣,穿着惯常的新式马甲和绣着暗纹的衬衫坐在冰凉的躯体旁边。
魈就在窗边看着,他觉得钟离憔悴了不少,送仙典仪事物繁重,先生完全可以交由其他人来做,但偏偏钟离一手揽过了,不让旁人干涉一点。
他看见钟离还拎了食盒过来,一屉屉摆着旁边的小桌上,都是些清淡菜色和面点心,用来祭祀供奉正好的。
那盘杏仁豆腐离魈最近,白嫩的四四方方,糖桂花金灿灿的缀在上头。
除去仙人之间的宴席,魈同钟离一桌吃饭的次数不多,大概两个巴掌就数过来了。
仙人无需进食,魈只是陪着钟离的,胡乱往嘴里塞点还算合口味的饭菜,然后听着钟离的见闻与倾诉。
他是古板的木头一根,作为床伴与陪客都不甚有趣,也不知钟离是看中了哪一点,这么多年下来都还能容忍他的无趣。
钟离手中端了碗白饭,拿了筷子,却没有动口去吃。他目光落在遮着白布的躯体,愣神似的一动不动,时间好像就这样停滞了一样。
可有什么东西打破这静止的瞬间,晶莹的、剔透的,一颗泪水晕在描红的眼角处,滑过泛红的眼眶,顺着面庞跌落在手背上。
魈几乎呆在原地,没人见过岩神落泪,那滴泪水就像有千斤重,把魈本就破碎的心砸穿出个填不上的窟窿。乱草般的思绪通过缺口野蛮生长,溢满了他的胸腔。
他恍然间想起,桌上那些菜色,都是他与钟离离别前用的。
魈落荒而逃,他回到兄姊身边,人们见他心情不是很好,也都没来询问,给了他足够的空间调剂。
他感觉自己被魇住了,明明只是想合上眼睛放空脑袋,却总有臆想出的场景来让他混乱。
那是过去,白袍的摩拉克斯坐在床边,手掌贴在魈的额头,夜叉发着高烧,嘴里呢喃着乱语梦话,手则宛如溺水之人找寻着海面上的浮木般四处抓寻着什么东西。直到抓住了岩神探查他额顶温度的手时,那紧绷的身体才彻底放松下来。
魈听见自己呢喃中夹杂的呼唤,他喊过兄姊的名号,喊过记不清面庞的父母,也喊了此刻就在他身边的摩拉克斯。
他喊一声,手就抓得愈紧,摩拉克斯没有抽离,而是一句又一句地应着。
场景烟消云散,又变作另一幕。摩拉克斯在药房称药,药杵把一株株药材磨成碎屑磨灭,按着称量制成药散。
药散一份份分发给夜叉,唤醒了他们迷失于业障中的神智。魈在其中看见了自己的身影,面上沾血,衣衫凌乱,灰扑扑、惨兮兮的。
他说,多谢帝君关怀,劳烦您了。
摩拉克斯抬手,指尖抚过他脸上伤口,就像他那个贯穿心脏的窟窿一样,神力过后,皮肉重新生长,恢复如初。
这副连理镇心散,你记得按疗程服用吧。多注意自己的身体,千万莫要逞强。岩神收回了手,没有额外被称作出格的动作,回去休息吧,记得同你兄姊报平安。
连理镇心,连什么理?镇谁的心?
摩拉克斯对旁人只说这是药散,只是偏偏到了他这,就成了连理镇心散。
岩神身影渐远,钟离却逐渐走近视线中,他与魈擦肩而过,转而同他身后的一个陌生凡人交谈。
这地界有些偏僻,但离街道和往生堂都不算特别远,步行个二十来分钟就到了,胜在清净安宁,也没什么街坊邻居叨扰。那人打开一扇大门,领着钟离往院落里去,您瞅瞅,可还宽敞?
很好,这里我要了。钟离环顾了一下四周,满意地点了点头。
好勒,钟离先生,地契待会便送过来。凡人笑道,容我八卦一下,您这么着急买房子,可是往生堂住的不舒畅?
非也,堂主待我宽厚,只是我寻了伴,总不好叫人家同我一块儿挤在员工宿舍里吧。钟离笑着摇头。
哎哟,原是双喜临门啊,恭喜您了。
多谢,只望这处居所,能叫他安心住下了。钟离道。
春风和煦的画面转瞬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电闪雷鸣的黑暗。魈仓皇一转身,便见钟离就在自己身侧,披散着发,形容狼狈。
岩神扼住魈的脖颈,宽大指掌牢牢把握住他的生机。魈几乎呼吸不过来,视线被迷蒙的泪水迷糊,摩拉克斯与钟离的身影在眼前交错出现,泣血般的质问则在他耳边缠绕。
“不是你先唤我名号的吗?”
“不是你先拉住我的手的吗?”
“不是你回答说你都知道的吗?”
岩神哽咽落泪,“难道不是你……先动了我的心绪吗?”
“既然如此,为何又走得如此坚决啊……”
魈恍然梦醒,原是连丝萝朱陈之理,镇赤子丹诚之心。
趁着月色,魈又去了璃月港。
往生堂没见钟离的身影,他就循着记忆里的碎片,找到了钟离新置办的那处屋宅,挂了白幔和素色绢花,冷清得没有半点人气。
钟离坐在院内,乌黑的棺木停在一旁,两者正相伴着赏月。反而是匆匆赶来的魈,像个外人一样杵在一旁。
魈已经不是此世之人了,无法再像以前一样了,只能见钟离抬首望向天幕,一朵乌云恰巧遮住了圆月一块,状似垂泪。
月光则像漆黑如墨的泪水落在钟离眼下,他望向魈立着的墙下,眸光深远,里头却满是愁思哀怨。
愁思是他,哀怨是他。
放不下的,也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