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门抄
1
脚尖搭上了树干,将粗糙的树皮蹭掉一块后,又迅速滑落了下来。
“啊……”他惋惜地叹出一声,接着又伸出已经酸疼的腿往树干勾去,脚还没搭上树皮,身子却先转了好几圈。视野迅速旋转,他感到头晕的同时,从肚子里猛然涌上一股呕吐感。
早上出门时,阿娘拿了刚收成的玉米做了他爱吃的烙饼,金黄焦脆,香喷喷的。阿娘没舍得吃,都给他吃掉了,此时可不能吐。于是,他憋着一口气,将从胃里冒到喉间的酸意又咽了回去。
头里似乎还有小人儿在围着转圈,他便又探脚预备去够一旁的树干。眼角余光里忽然闯进一个灰点。他兴奋地转眼高声唤道:“大黄!我就知道你躲得快!现在没人了,快过来让我踩踩你的背!”
“哞——”被唤作“大黄”的小水牛从草丛间抬起头来,嚼着一口草往他的方向看了一眼,随后又扑闪着黑润的眸子低下头继续在青草间津津有味地觅起食。
“大黄,我的好大黄,快来呀,救主人于水火,以后我就封你做我的一等侍卫,而不是小喽啰了。快来呀!”他继续喊道。
草丛的草被吃完了,小水牛转身,背对着主人甩着尾巴悠闲地往远处的另一块肥美的草地走去,蹄儿踩在地上叮叮作响。看着小水牛潇洒的背影,他终于有些着急地喊道:“大黄,方向错了!不做一等侍卫,一等大臣好不好!喂,喂!你这忘恩负义的牛犊子,快回来!哞——哞——!”
他长啸两声,因过于急切,一时咳嗽起来,一张脸火辣辣的,像有火在烤着。停下后他才发觉自己又转了起来,整片树林在他眼中如磨盘,左一圈又一圈地旋转。被绑住的腰和手如被野藤上的刺扎着,脸上也一阵阵囫囵地泛疼,不知疼的是被打的哪一块。
两只脚都腾空悬着,脚上的草鞋也不知被剥下扔到哪里去了。不过好在那鞋是阿娘去年编的旧鞋,新鞋他没穿出来牧牛,就是不见了也不打紧。他又看向自己沾满泥水和杂草的衣裤,发现有一个阿娘一针一线缝上的补丁在打斗中被撕破了,不禁有些气馁。
但他才不会向那几个小村霸小痞子屈服呢!平日里抢他的蛐蛐儿不成,就去偷偷拔掉阿娘种下的幼苗,被他当面揭穿了,这次就来拦他的路,被他以一打四揍了过去。虽然他也挨了揍,但他可也不好欺负!
眩晕带来的呕吐感又涌上来,他憋着稳了稳气息,往四下看了看。小水牛仍在远处不慌不忙吃着草。今日他牧牛牧得偏远了些,这片山上的树林里再无人迹。
“小牛犊子,你等着!今天,不,明天!我不出来牧你了!”他说完便看向头顶越绞越紧的绳子。
他已经被那几个小痞子绑了吊在这树杈上好些时候了,他挣扎这半日的唯一成果就只是脚下这一地的落叶。他第一次为自己不够大的力气和小小的身体而懊丧。若是他的胳膊和腿再长些,被吊在这里的就不是他了,或者把自己救下去也要更轻松一些。
他叹了口气,仰头对快光秃的树枝说道:“对不住了树兄,我知道你难受,我也难受,你帮帮忙,让我快下去吧,成败就在这一次,好吗?一,二……”
边数他便一边用腿和腰一齐发力,铆足了劲将自己荡向树干,并再次趁机将脚搭了过去。可还没等他数出第三声,脚也没蹭到树干时,头顶却先传来一阵咔嚓声。他一怔,旋而整个身体随着终于不堪他重负而断裂的树枝直直往下坠落!
冰凉的风宛如一面钢刀,劈开他的脚掌往上划着他作疼的脸颊和大睁的眼睛。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来得及惊叫出声,他的脑海里甚至可能什么念头都没闪过,仅是一瞬之后,他就听见一声沉闷的撞击声,而后脸上落下一些零零碎碎的,不知是冰凉还是火热的东西。
眼皮变得很沉重,他想起阿娘给自己的名字——钟离,死了过去。
2
虽说是死了,但他没想到自己竟真的能造访死后的世界。
当钟离穿着一身棕地银边的回纹锦袍,头戴飞羽小玉簪,从一张斑竹榻儿上醒来时,首先想到的是不知大黄有没有回家,阿娘是知道他已经死了,还是仍在等他们回家呢?今日的晚饭大概只有她一人在灯下独吃了吧。
长这么大他还是第一次离开娘亲,没想到初离竟是死别,邻家阿婆昨日给的糖他也还没来得及告诉阿娘放在哪个罐子里,放久了就不能吃了。还有阿娘在灯下缝的新衣裳、新鞋,他都不能穿了……
一想到这些,钟离心里就忍不住泛起一股悲痛,眼睛和鼻子也酸酸的。
但他向来都不允许自己像个小毛孩一样落泪,便咬住嘴唇,狠狠吸了吸鼻子,用手胡乱抹了一把眼睛,将所有情绪都重新塞回了胸腔。他长吸了两口气,打起精神打量起四周,却一下子愣住了。
这是一间精雅的屋子,四周用围屏围着。他躺着的斑竹榻靠墙而设,墙上悬着一张彩绘水仙古琴,紧挨着榻儿横着一张桐柏书桌,桌上玉笔黑砚,精工良艺,不染纤尘,笔砚旁则整齐堆叠着浩繁的书卷,把书桌另一侧的藤木小椅掩去了大半。
钟离从未见过这样雅致的屋舍,舍内大多物件他甚至叫不出名字,再看身上明显很是奢华的衣服,和床边的一双青缎小皂靴,不禁惊得一时说不话来。等反应过来后,他的目光立即就在榻边急急地搜了一圈,不见所要寻之物,便又站起身来踱了两步,终于在那把藤椅上找到了他那身满是补丁的在阳世穿的衣服。衣上的污泥不知怎么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被撕破的补丁倒还是豁着半条口子。衣物被叠得四方工整地放在藤椅中。
他松出一口气,同时睹物思人想起娘亲,心里又是一阵难过。但他拍拍自己的小脸,还是忍住了。身上的衣袍很柔软,不过他还是更喜欢阿娘做的。他抱起椅中的一叠衣服,去揪腰间系得繁复的腰带,正要扯下时,背后却冷不丁传来一声:“不喜欢?”
“哪方小鬼在此嚣张!”钟离被这突兀的一声吓得浑身一激灵,转身往后一蹦,脚跟咚的一下撞上藤椅,身子一摇跌坐进椅中,同时口中虚张声势地大呼道。待他看清原是雕花拱门边立了个人时,才定定惊魂,狼狈地坐直身体说:“你、你走路怎么没有声儿!”
“……”那人没有立即回话,只是慢慢走进屋来,将一碟新鲜果子放到书桌上,旋而转过身,背对着他道,“衣服如果不喜欢,榻边的小衣箱里还有其他样式。”说罢,竟欲就此出门而去。
钟离的两只眼睛一直死死地盯着来人。这人约莫少年模样,虽穿得一身简朴青衣,身形也清癯,但雪肤朱唇,百花亦难夺其色。他踏在地上的脚步轻轻浅浅,衣衫飘动,宛如仙者凌风踩在云中,一举一动风度天成,姿韵比柳更胜。
钟离看着这陌生人的脚一步步迈近,不由得紧张得双手攥紧,汗液浸湿了手掌。又见他只是放了一碟水果在桌上便欲离开,又寻寻常常地叮嘱起衣服一事,心上就先松了下来。也许这不是个坏人,况且他已经死掉了。还能比这更坏吗?
钟离看着少年已走出两三步的背影说道:“请等等!”
少年顿了脚步,却没转身,仿佛是在等待后面的话。钟离看着扫在他肩头的青色的发丝,迟疑了一会儿问道:“你,是神仙吗?”
少年沉默了一会儿,半侧了脸,露出发丝后一线玉白的鼻梁,反问道:“为何有此一问?”
“因为,”钟离转头看向桌上或红彤彤,或绿油油的洗净的果子,再看了看身上的衣服,有些忧伤地说道,“村里有阿叔阿爷被抓进了没窗的土房子里,被马车运到镇上去之前,家里人就会给他送去平时吃不到的果子和饭菜,还会将最好的衣服给他送去。阿娘说阿叔阿爷就是要死掉了,要让他们吃好些穿好些,走得风风光光,让他们不受着苦走,念着这边的好,不恨这世间。”
他盯着少年道:“我是已经死掉了,你却还愿意给我穿好的,吃好的,一定是好人了。而且,这里这么漂亮,你又长得这么好看。我在村里没见过你这么好看的好人,也没听说过有这么好看的鬼,那你一定是神仙了!这里也就是仙境了!嗯……我叫你仙人哥哥可以吗?仙人哥哥,我这是也当神仙了吗,还是待会儿才把我扔到地狱里去呀,能不能轻点扔呢,我也不是怕疼,只是不想把身体摔烂了,我也想当一个好看点的鬼……”
钟离一通话语杂七杂八,说了好半天。少年慢慢转身,无言地注视着他,待他说完后才道:“你几岁了?”
“昂?”不知仙人哥哥为何忽然问出这个问题,钟离答道,“六岁了。”停了一会儿,又耷拉起脑袋说,“我阿娘二十六,她以后的每一个六年里,都没有我了……”
前途未卜,后看无路,至亲两隔,独面阴司,若是他再年长些,便能知道这之中每一种滋味都可堪称至苦。不过此时,他心间只有一种笼笼统统的萧瑟的暗潮,沉沉的,重重的,让他暂时无法再言语。屋内一时陷入寂静,钟离不想在新认识的仙人哥哥面前显得难过,便死死咬住嘴唇,垂着眸子盯住地面。
仙人白底紫面的靴子却动了动。
“每一个六年吗……”仙人在头顶轻声说道,尔后话语又如被落下的山石砸断般戛然而止,一会儿后才又接着道,“若我真是仙人,你有什么愿望吗?”
“愿望……”大人们说人死之后不是成为被阎王奴役的小鬼,就是位列仙班成为仙人,他今日才知道原来还有实现愿望这样的待遇吗?
钟离吃惊之余又有些苦恼,竟自坐在椅中百般思索,而后掰着指头一一数起来:“想要我的蛐蛐儿百战百胜;小黑——我家的狗——能聪明勤快一点,不要总是偷懒不逮偷鸡的黄鼠狼;大黄——我家的牛,它没救我——能快快长大,成为村里最能犁地的牛!堂屋中的凳子腿儿断了,它可以自己变好吗?去找木材来修它好麻烦的。春天短点,大家这个季节插秧都好辛苦,不不,短了种的粮食就不够一年吃了,那还是夏天凉快点吧!每年夏天下地都有叔娘爷奶倒在地里。还有还有,要快快长大,手长一些,腿长一些,这样就能多帮阿娘一些,被吊在树上也不怕了……”
大抵愿景这事谈起来都是会愈加欢快的。他说着说着便手舞足蹈地笑起来,两只圆润的眼睛也眨巴着熠熠生光,小腿儿在椅上一荡一摇,这快活劲儿似乎也感染了仙人。此时,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不可能再长高,也不能再见阿娘,舞动的手掌和目光兀地停滞一瞬,但见仙人哥哥原本凌厉的眼角渐渐柔和了几分,便又继续说道:“不过我最想的,还是阿娘能一直健健康康,欺负我们的人走夜路踩狗屎!”
想到将他吊在树上使得他一朝命断的那几个村痞,钟离不禁气鼓鼓地从椅中站了起来,连踱了好几步,最后使劲儿跺了一脚:“对,没错!”
这一下似乎连仙人也被吓了一瞬。只见他双眼微微闪了一下,问到:“欺负你,很多人?”
钟离的气却一下如水泻尽了。他眨着眼睛,长睫扑扇,左转右看咕咕噜噜了一阵,才模糊地回道:“嘛……呜……”他看见书桌上碟子里还一动未动的水灵灵的果子,踮脚探手摸了一枚,双手捧在嘴前啃起来,说道,“仙果真甜!正好饿了,仙人哥哥,我可以多吃几个吗?”
仙人不语,只是沉默地看着他点了点头,便走到榻边拂衣坐了下来。目光随着,见仙人没有再追问的模样,钟离咬着果子不禁暗暗舒了一口气。笑话,他归南村第一郎钟离钟大人打架虽很勇武,但被吊着、摔死,说起来多丢人,啊不,丢鬼啊。
小孩儿也是要面子的嘛!
仙人在榻上端正地坐着,闭了眼睛,仿佛是静思了起来。屋内沉入寂静,只余他一口一口咬果子和咀嚼的清脆声音。钟离大喇喇、毫无掩饰地再次将仙人全身都细细打量了一遍,发现那搭在膝上,露在袖外的五指不似风里来雨里去,穿针浣衣的阿娘的那般,红彤有力,而是纤细苍白的。那衣领间的一截脖颈下也赫然凸着骨头,阴影洒在其间。钟离看看自己的手,虽然小,但好在还是被阿娘喂得挂了几两肉的。两相对比,他心里忽然升起一阵怜悯——仙人看来生活也不容易呀。
他咽完手边最后一口果肉,将沾着果汁的手伸向碟子,又见碟底桌面及屋中物什俱都干燥洁净,青发仙人也如刚被水和风洗过一般清清逸逸,停顿了一下,走到藤椅边将手在旧衣上擦了两把,才挑了一个最大的果子捧向仙人道:“仙人哥哥也不能饿着!”
仙人淡红的眼睑颤了颤。他慢慢地睁开眼睛,却迟迟没有动作,只是似乎无悲无喜又迟缓地看着钟离,一动不动。
“咹——”钟离盯着他的双眼正欲挥挥手,仙人摇了摇头。“多谢。”他向桌上的碟子看看,说道,“我不饿,这些你尽可以拿去。”而后又突然问道,“你住在山下的村子里?”
送果子不成,钟离本想直接将它塞进仙人的手中,此时听得问起村子,便被分了注意,拿着果子挪了挪藤椅上的衣服,学着仙人的姿势也拂了拂衣摆坐上去道:“山……?”
今日他牧牛确实是牧到了村旁一座几乎无人踏足的山上,仙人说的该是这山吧。只是山下这说法倒像是他们还在阳间似的,仙人也不愿意离开人世吗?那他们也算志同道合的难兄难弟了。
他用一双大眼睛颇有几分安慰似的瞧向仙人,道:“是归南村!村里有好多人,有很好的爷奶叔姨,还有三十几座房子,周围有很多地,我们每年都会种些玉米水稻之类的,前些天刚收完玉米,我还帮阿娘晒玉米了嘿嘿!”
“你的家人呢?你之前说阿娘……”
“阿娘就是阿娘,我最喜欢阿娘了!做的玉米烙饼特别好吃!而且我阿娘什么都会,洗衣做饭种地,还有用草编小狗!小时候我不开心,阿娘就编一只小狗来哄我。啊,还有小黑——我家的狗——很可爱,大黄——我家的小牛——不听话但是勉强也是可爱的。它们也能算我的家人吧。”
“狗和牛……你父亲呢?”
“父亲……”钟离昂起头回忆着,“我没见过他呀,阿娘说他在我出生后不到两月,只留下了一柄刻着我名字的剑,就被朝廷征着去当兵了,然后就没消息了。阿娘没跟我说什么,但邻家的阿婶悄悄告诉我了,阿爹是死在战场上了,让我不要去问阿娘,免得勾起她的伤心事。”
“……这样,那你,想他吗……”
“想?”钟离又拿了一枚果子,偏着头咬着呜呜嗯嗯,含混不清地道,“我没见过他,怎么会想他呀!我每天要牧牛,玩蛐蛐,陪阿娘,帮阿娘,上树摘果子……好多好多事情忙不过来呐,最近还有小松鼠和小鸟要捉,太忙啦,也没有时间分给他了。而且就算想,我也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万一想错了人,那不就乱认爹了吗?呜……不过阿娘好像很想他,有时候会背对着我叹气,我想帮阿娘分担一些,是不是也想想他更好?”
他两口啃完一个果子,疑惑地转头道:“仙人哥哥,你说呢,我该不该想他呢?你有没有在想的人呢?是什——”
他的目光落在仙人身上,却倏然哑了声。那位一直清冷如水的仙人此时正阖着一双眼睛,脸色苍白,一双死死抿紧的唇颤抖着没有丝毫血色,手也牢牢攥了起来,仿佛正忍受着什么巨大的痛苦。
“你、你怎么——”
钟离慌张地站起身,正要走近问询,仙人却遽然睁开了眼,冷冷地道:“无事。”
强硬疏离的语气有如冬雪浇身,将钟离兜头冻了片刻,把目光也冻得凝滞了一阵。待他重新收拾起注意又看过去时,仙人面上却是早已恢复如常了。他依然是那样淡淡地看着钟离,仿佛适才转眼即逝的一切只是钟离一时的幻觉。
仙人从斑竹榻上起身,走向雕花拱门边,道:“时间差不多,你该离开了。”
钟离心里立时咯噔一下。他还没忘记自己是死后之身,只道仙人要把他扔进地狱里去永世受难了。管不得刚刚那刹那间的插曲,和没吃完的最后两颗果子,他转身抱了藤椅上的衣服,焦急地迈步跟上,小脑袋里转着十万八千的话,却难于一时择一句出来。
刚迈出拱门,屋梁便猛然拔高。钟离这才发现,原来屋外还有屋,而这本是一带三间的屋子。他们刚刚所在的那间属于右首偏房,中间一屋正堂上则供着一尊三人高的巨大雕塑——一架由硕大石柱支撑的岩椅上安坐着一个头戴帽兜的石人。帽兜连接身后的斗篷,罩在肩上,不及之处显出一截强健的胸腹,清晰的线条连同下部的裤、脚的纹路都勾勒得栩栩如生。
而这人像虽无面目,但却像是正在慈悯地注视着手中的方星。人像的底座旁围了一圈九展的铜展莲花灯,九展中又唯只一盏的花蕊处燃着静静的小火苗。火苗外则是一脉两臂宽的水渠,一架小水车在渠中吱呀呀转动。虽是正中堂屋,高大的门扉却尽皆紧闭着,屋内没有一丝风,连光也是从门上的棂格中透进来的。
屋外天光大约仍盛,因此这屋中虽不是亮如白昼,但视物仍是清晰。豆大的火苗洒了一层薄薄的辉光在渠中,随着水波缓缓流动。门扉的阴影落在石像上,钟离发觉它正发着一层淡淡的青光。他看向椅上那张无唇无目的石面,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刚刚充盈在脑中的十万八千的话语,刹那间好似消失了,也好似成倍成百倍地膨胀在他胸中。
他顿了片刻,继而感到手上空空,才发现抱着的衣服不知何时已掉落在地上。他弯腰一件件拾起,起身后看见仙人正在几步之外门下的阴影中侧身注视着他,神情模糊不清。
“仙——”他正要唤道,被唤之人却转过身,越过阴影往左首摆着几架朱红橱柜的屋子径自走去了。他不明所以,抱着衣服便也哒哒地往前跑去。越过门时,他又回头再看了一眼那尊沉默的石像。
屋外正是余阳辉耀的时刻。淡金夹着一色暖红的阳光如纱一般轻笼着一座宽阔的花园。园内秋水一池,凉亭几座,假山玲珑,亭与亭、亭与岸之间由几架拱桥连着,桥上朱漆阑干映着绿池中悠悠漂浮的荷叶,构成了一幅小有胜趣的图景。
想不到屋外景致如此,到底是小孩心性的钟离惊喜地跑进屋前似乎精心打理,迎风微荡的各色小花丛中,贪婪地深吸一口气,幽幽清香顿时满鼻。他欣喜地起身,又松鼠一般蹿进池边古柳中,拉拉柳枝,扶着阑干四下望池中寻觅鱼儿,看见一尾便蹦跳着急急地指给走在前面的仙人看,几次都差些将衣物甩进了池里。
人物如画,日色微红,树荫花影之下,一切显得朦胧婉约,更如仙境。钟离兴奋之后,惆怅倒是比前更甚,欢快的步子也慢了下来。他看着此间般般,就忍不住想起过去种种,见水思水,见树思树,听见鸟叫蝉鸣亦念起在归南村中度过的每个春冬夏秋。
以前日日在田间地里浪荡还不觉得,这时一一想来,也不住感慨六年时光原来也是一个巨大的瓶子,里面竟装下了天地山川人物,如此多东西。只可惜他就要去地狱了,他再也不能往里装东西了,若是能任他装填,装到五十、七十、八十岁!这瓶子恐怕比村东王二家的酒坛还大哩,不,比张三家的房子还大,不不,比他所见的山都大!
比山还大,多气派呀。为什么一定是他要死在今天呢?阿娘说犯错的孩子该受罚,可他也没做错什么呀……
想起阿娘及此种种,钟离小小的心连同小小的脚一起被某种莫名的感觉浸泡得沉了。他垂着头,趿拉着脚跟着仙人哥哥小企鹅一般摇着身体左拐右弯,全然无法再留意两旁的景致,只觉得他们走了好长一段路。
等仙人哥哥终于停下步子,他的小脚咬上仙人的靴子时,他不禁耷拉着脑袋叹出一口气:“真是奇怪啊仙人哥哥,明明死掉那么容易,可是走向地狱却这么曲折辛苦。大家都是这样吗?”
一路上都没说话的仙人,此时也终于开口:“人各有各的归处,你并不是属于地狱之人。况且……”他的话停了,随后钟离的头上落下一片突兀的温暖,“看看周围。”
钟离抬起头,看见仙人轻拍他头顶的手退开,露出其后一片山林。地狱也跟凡间一样,长满了树吗?他疑惑地往四周看去,才发现他们已站在了一座青瓦白墙的庙宇门前,往前望去,两旁是十几颗遮天蔽日的青松,一同簇拥着彩画银勾的庙门上高悬的金字匾额。额上似乎画着几个已经无法辨认的图案。
而再往前看去,更远处郁郁葱葱的树林里似乎有个灰点在草地间漂浮,时不时传来一声隐隐的哞哞声。他定睛一瞧,不由得“啊”地惊讶出声,再看树林中一颗断了一根枝丫的树也觉得熟悉——不就是大黄和他被吊着的那颗树吗!
这旁边何时有这样一座庙宇的?
“这、那、”钟离张着嘴说不出话来,待他啊额一阵转过身时,却发现站在他身旁的仙人哥哥已经转足往庙宇里走去。随后风便将一串近乎缥缈的声音送来:“刚刚抱歉。还有,你没死,这里也不是仙境,你只是头上受了点轻伤而已。剩下的路你该认识,带上你的牛回去。衣服……给你了。”
抱歉什么的……是在为他刚刚那句冷冷的无事道歉吗?尚未理出头绪,钟离闻言便下意识用指尖摸摸头,在摸到脑后时果然感受到一阵疼痛。他心中蓦然生起一阵大难不死的喜悦,脸兴奋得腾地一下涨红了到耳根。
仙人却越走越远,钟离想到在院子和屋中所见的一切,余兴在胸中不住翻滚。他似乎有很多话应该说,但在仙人的身影消失前,他只来得及舞着手臂,扯开嗓子大喊道:“仙人哥哥,我还能再来吗?”
回应他的只有幽静的树林,和他回荡其间的童音。
3
虽然没有得到回应,且他每天的事多得来不及思考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但钟离确实有拼命从鱼虾鸟虫之中,以牧牛为由挤出时间再次到那座庙宇去。
即使时隔了好几天,他也完全没有迷路的担心。一是由于他借之记住林田间每一种虫鸟名字的过目不忘的本领,二是他上次下山回家时,就随地拾了块石头,在手里掂了掂,已在所过之处的树上刻下了一系列只有他才能找到的记号。两重保障下,只要庙宇不凭空消失,也就不怕寻它不到了。
小村痞们并不知道他那日安全无恙地回了家,当晚他就骑在牛背上躲在草垛边装鬼吓过他们一次,几个小鬼头都被吓得屁滚尿流,连爬带滚地逃窜回家。钟离很满意他们的反应,驾着大黄悠然扬长而去。至于后来几个人又来找他麻烦,被他见招拆招,这都是后话。
钟离坐在斑竹榻上晃荡着双腿,将半块玉米烙饼嚼得眉飞色舞,饼渣黏在嘴角。见仙人只是站在书桌前,铺了纸,研了墨,提着笔望着桌面默默出神,又不下笔,又不继续吃一旁的烙饼,便吞下最后一口饼子,抹了抹小油嘴,说道:“仙人哥哥,你吃呀,难道觉得不好吃吗?”
他平日里外出牧牛都是晚饭前就早早回家的,上次到家时天已墨黑了,阿娘急得差些要敲邻人家的门,与他们一起举着火把去找他了。见他一人一牛悠哉地从夜色里走到门前,这位在院内借着屋中一盏孤灯张望着,独自抚养他长大的农家女人冲出栅栏一把将他抱住。
她把他小小的身体左转右转地抚摸打量,焦急地问他有没有哪里受伤,怎么这晚才回来,是到哪里去了,身上的衣服哪儿来的……问着问着,一把将他搂进怀里,无声地吞泣起来。
娘亲的怀抱很柔软,散发着田间被阳光烘烤的草叶的味道,娘亲的哭泣很安静,向来都像是不愿被他听见声音儿似的。钟离放开栓着大黄的绳子,反抱住阿娘,在她的背上摸到一把湿漉漉的汗。
他将头靠在阿娘的肩上,原本因教训了那几个小痞子而开心雀跃的心,突然就从这一天的遭遇里品出了一股幽深的委屈。但他咬了咬牙,只是用手轻轻拍着阿娘的背,说他回来了,再笑着说道他今天遇见了一个好心的仙人哥哥,哥哥的家如何如何辉煌奇幻,身上的衣服就是依据。
为了不让阿娘担心,他省去了被绑摔伤一截,眼睛一转,便指着旁边转巴转巴反刍着草料的大黄说这家伙逃逸,是仙人哥哥好不容易帮他找回来的。也不知阿娘有没有信,反正她破涕为笑,叮嘱他既然如此,有机会可要好好谢谢人家。于是便特地匀出了玉米做成烙饼,让钟离带给这位仙人。
可仙人却只吃了一块便不吃了。钟离看向油纸中还剩下的最后一张饼子,抿抿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原来我吃了这么多,对不起,可是很香,没忍住……”
仙人看着纸面,头也不抬地淡淡道:“抱歉,饼很好吃,但我久食果子,已惯了。替我……向你母亲道谢。还有,”他再次提醒道,“你已经知道这里不是仙境,也不要再叫我仙人了。”
“呜……那你就更要吃这饼了。只吃果子……挑食的都是坏孩子!”他一荡而起,从榻上跳下来,将油纸连着烙饼往里推了推,踮着脚趴在桌上摇着脑袋继续说道,“不叫仙人哥哥,我又该叫什么呢?而且你救了我,又这么好看,不是仙人怎么可能呢!也可能是下凡的仙人呀。啊——”他忽然站直身体,“我好像还没介绍我的名字呢,我叫钟离,是我阿娘起的,你呢?”
“……”提着的笔被轻轻搁下,仙人忽然拿了那块金黄的饼子放在唇间,慢慢小小地咬了一口,又细细地咀嚼着,咽下后又咬下另一口。钟离闻着饼香,看着饼在他手间一点点消失,那被好好藏在肚中的馋虫不禁又冒了出来。
他咽下一口唾沫,惋惜地看见最后一点饼也经由仙人纤白的喉咙往下滚落时,才听见说道:“……随你。”
“嗷,”烙饼没能落进自己胃中,钟离的头痛惜地垂了片刻,又抬起道,“人有人名,仙人也该有仙名,你的仙名是什么呢,一定很帅气吧!”
仙人又拿起了那支笔,仍是悬在空中迟迟不落下。他垂着眸子没有看向钟离,也没回答,反是说道:“饼已送到,你该回去了。”
钟离牵着大黄寻到庙前时,因记着阿娘的叮咛说要礼貌,便没有贸贸然直接闯进庙里,而是扯开嗓子在门前呼唤了一阵。仙人果然从门里走了出来,但却似乎并没有很热切地想要将他迎进来做客,只是一言不发仿佛许久未见因而有些陌生了似的久久地看着他,将钟离也看得怀疑起上次那一面是否只是幻觉了。不过他还是前一句后一句,半缠半谢地让仙人带他到了这里。
既非主人诚意相邀,送客一话就这样说出,本也不奇怪。但窗外天色明媚,钟离回到林间也是长伴小水牛,看它吃草,还不若在这里再待一待呢。有了这个决议,钟离便从桌上起身,努了努嘴,后退几步道:“我会乖乖的,不会打扰你的,仙人哥哥,让我在这里再待一会儿嘛。”
仙人抬眸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钟离权当这是默许。然而他也不打算一直坐在榻上,便蹑着脚小声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一忽儿趴在窗上逗墙边花丛中的蝴蝶,翘着脚,险些将自己倒翻出去;一忽儿叉着腰煞有介事地盯着墙上挂着的古琴,又伸出手隔空有模有样地拨弄琴弦;一忽儿又干脆坐在地上,研究起断纹木地板上的纹路,用手和脚去摸摸画画……最后,许是坐累了,他竟直接倒在地上,滚起圈来,亏得滚时还能记得控制力度,不至于太过吵闹。
当脚碰到雕花拱门,身子撞开门帘,落进中间正屋时,他却不再动弹了。他躺在地上,透过投射进来的,被门扉剥了一层的日光仰望着正堂中那尊高大的石像,蓦然觉得,它比上次所见时更加威严了。
他把脚从帘外收了进来,站起身,铎铎地走至石像下。石像仍漫着一层淡淡的青光,无目的石面依然深切地注视着掌中方寸之石。他的目光越过那石头和手掌,落在那冰冷的面上,无意识地停留着。
“看见了什么?”仙人不知何时抱手靠在了拱门上,问道。
钟离回过神来,不知所以地看看仙人,又看看石像,指着道:“石头呀!一尊好大的石头!嗯——有点帅的石头?除此之外,我该看见什么吗?”
仙人默然一会儿,说道:“不……无事。”
钟离歪歪头,又转眼瞧那石像,视线自石面继续往下。上次匆匆间没能细看,这次仔细打量,发现人像的脚边,也即石椅底座的外部环绕着一圈金色的石环,而这环竟并无任何支撑,是独自腾空的。钟离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
“这是怎么做到的!”他蹦跶着左看右看,仍没发现有丝毫连接,不禁目瞪口呆。不说石头,他连悬空的叶子都没见过呢!
“仙人哥哥仙人哥哥!这是什么石像?是你做的吗?可以教教我吗?我也想雕出腾空的石头!我也想飞起来试试看!”他跑到仙人面前,抓住他两根手指,又松开跑回去,“还有这个小水车,村里的水车都好大,大人们都不准我靠近,如果可以自己做,我就有水车玩了。还有这些灯!上次我就想问了,为什么只点一盏呀!”
连珠炮似的一串问题蹦完后,钟离站在小水渠边,够着一枚小脑袋往里探视。围了石像底座一圈的九盏莲花铜灯虽灯火只有一盏,但铜盏本身俱是莹莹耀目,细看而去每盏都是精雕细琢,九重花瓣,每重亦是九片花瓣拥芯,绽于缓缓流淌的水渠泻出的清凉水光中,比池中之莲更多上几分富丽。九盏中唯有底座靠右的一盏燃着光,其余八盏中,四盏的灯芯焦黑,有过烧灼的痕迹,四盏则是崭新的,灯芯细白如雪。
钟离一一数着,突然“咦”了一声,继而更是诧异地道:“没有灯油……”他喃喃地,又抬头看向石环,“没有灯油怎么燃起来的,这、这是什么灯,燃的又是什么……难道不仅仙人哥哥是神仙,这些也是神仙吗?我一下子遇见三个神仙!”
水渠虽不深,但于他而言却很宽,他的手显然无法触摸到灯盏,便只能不可思议地蹲下身以图能从那除了豆大的火苗外再无别物的灯盏中看出一点端倪。
火苗燃得平稳寂静,没有半点跳动,确乎不像人间之物。仙人走到他身边,站了一会儿,才说道:“这是命灯。”
钟离正兴趣盎然地瞧着灯盏,听得这不明所以的说法便问道:“命灯是什么?”
“以命为引,以骨为盏,燃此灯火,是为命灯。”
“昂?什么什么什么?谁的命,什么骨,我好像不太明白……”他仍端详着那盏九重九瓣的莲花灯,明明是金铜之色,怎么说是什么骨呢?他挠挠头,苦恼地看向石像,指着道:“那这个又是什么?”
“这是神像。”
“神像!真的是神仙!我就说仙人哥哥也是神仙吧!这是什么神呀,仙人哥哥!”钟离兴奋地道。虽然村里的人们也时不时谈论些神神鬼鬼的东西,但基本也只是谈谈,并无实物可以佐证。这尊神像的样子虽然陌生得很,没听人说过,但这可是活生生存在的呀,除仙人之外的第二个神仙!
一想到此,他的眼睛就不自觉冒出了灼灼的光,站起身拉了仙人的衣服,仰脸满面期待地等待着他的解答。可等来的又是一句让他云里雾里的话:“药者,医不死病;神者,渡有缘人。这位神明……是渡人之神。”
“药、神、什么有缘人……”钟离已彻底晕乎了,这些话就像那些在高空中飞过的鸟儿,虽然他一只只看得清晰,但却无法捕捉,只能徒自看着它们从眼前、从耳边溜走。他拉拉仙人的衣袖,皱着眉头想让他换个别的词儿再说说,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千斤巨石,刹那又坠了回去。
两人的身影和着日色、灯影、神像的青光,一齐洒落在水渠中。钟离仰视着仙人,仙人则满面肃然地仰望着神像,一双剪水金瞳里闪烁着微光。
钟离此时才注意到,仙人美丽清澈的双目里原来并不是无情无绪,而是含着仿佛千年都难越的悲戚。过于巨大,过于深沉,以至于仙人的眼成了井。只在井面取水吃的人,是无法望见井底的波澜的。
没有由来地,钟离想到了那个偶尔会遥望着重山之外的,据说是父亲最后离开时所走的方向的娘亲,夕阳下的她也是如此的、如此的悲戚。家中,他们母子相依为命。此刻这偌大的山上庙宇中,也只有仙人和他两人。钟离澄澈的心里忽然也升起一阵悲伤。
于是,就像每次对娘亲所做的那样,他将手钻进仙人掌中,捧着那只下垂的手摇了几摇,而后仰起一张小脸,尽力绽出一张灿烂的笑颜,倒像得是他在撒娇似的,道:“仙人哥哥,谢谢你哦,不仅救了我,还让我看见了院子里这么好看的景色,今天我很开心!我也希望哥哥能开心!啊——上次你没有答应我能不能来玩,可是我觉得我喜欢这里。仙人哥哥,我以后能多多来玩吗?”
掌中的手僵硬如铁。仙人的目光从神像滑到钟离咧着笑容的脸上,没有拒绝。
4
“仙人哥哥!”
“……”
“仙人哥哥仙人哥哥!”
“……”
“仙人哥哥仙人哥哥仙人哥哥!”
“……什么?”
“你吹这个真好听,教我好不好?”
“……上次教你的水车做完了?”
“做完了呀!就在这里,阿娘还夸我了!”钟离从袖子里掏出一架巴掌大的小水车放在桌上,用手指一拨一扇指甲般大小的扇叶,水车竟悠悠地转动起来。他看向靠着拱桥上的栏杆对亭吹箫的仙人,摇一摇手,指着他的加强版袖珍小水车,道:“堂屋里的水车还是太大了,搬起来费劲儿,我就做小了些,这个玩起来方便。”
风将柳枝吹成一片青帘。仙人擦着柳条走到岸边停步,将一柄竹箫横放在石桌上,瞧着旁边稳稳立着的小物件,似乎在考评其工艺是否合格似的,一阵后才道:“你做这个花了多久?”
钟离思考着仰起脸,慢慢道:“这几天吧,我要下田帮着阿娘插秧之类的,只能晚上睡前用点时间做做,虽然每次做着做着不知什么时候就睡着了,但是做这小东西还是很有趣的!”
他开心地看着仙人。自从去秋认识了他后,转眼又到忙碌的春天。这个冬日没有下雪,山路好走,虽然草枯时不用当牧童了,但他还是三不五时跑这儿一趟。第一次到这里是意外,第二次是为酬谢,第三第四次,可能是由于放不下那在仙人眼中所见的,与娘亲如出一辙的悲伤。后面的,则当真是由于他喜欢这里了。
而且经这小半年,他似乎已经有点摸到这位幽居于此的清冷仙人的脾性了。虽然仍是如水一样清清淡淡,面上鲜少有表情,也很少笑,对他总是不温不火,有时甚至还会如鸟儿一样忽然飞远他——可能他并不是太喜欢他——但仙人不会斥责打骂他,也总会好好听他讲完一个又一个天马行空的故事,而若是缠着他,无可奈何之下这仙人也会满足他的要求。
比如他已经从仙人这里学会了辨别木料的优劣,知道了许多不曾知道的鸟儿的名字,水车的制作……
只是学做神像和莲花灯这两样,并没能如愿,且每次提到仙人总是会陷入沉默。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他还有好多好多没学哪,这两个往后稍稍也没关系。
“嗯……学得很快。”仙人看着骨碌碌转动的小水车,将箫推向他,“你已看我吹过多次,试试。”
钟离双眼一亮,迫不及待地抓箫在手,横着摸摸,竖着看看,用指腹过过几枚孔眼和被打磨得圆润的竹节处,便学着仙人的模样,将嘴抵在一端,深蓄了一口气,狠吹了一口,同时手指不得要领地松松按按。他期待地听着,然而所响起的,只是一阵闷响,哪里有半点仙人所奏的浑圆的箫音。
“嗯……”他歪着头奇怪地看着这根一下子变得不听话起来的箫,小手掌往衣上擦擦,不服输地又吸了一口饱饱的气,噗噗地就吹下去,直吹到最后一口气出完,弯了身子,憋红了小脸还不愿放下。箫始终没有出声。
“咳、咳……”他咳嗽了两声,擦着半脸的口水,闭着一只眼睛疑惑地看向仙人,“它、它哑了!”
仙人接过他手中摇摇欲坠的箫,没多言他的生涩,只是指着有半圆形小口的一端,说道:“刚刚吹得不错,不过初学可暂时不考虑音律,首要的是将它吹响。吹奏时,要使得气被小口切割。我吹一遍,你看着。”
说完他双手扶箫,斜放颌边,双眼下视,轻启双唇,一个清脆的音便从箫管内跳跃而出。看着在自己手中成了闷声炉子的箫在仙人手中如此轻易被驯服,钟离不由得面露钦佩。
“可看清了?”仙人简单吹了几个音后,将箫递向钟离,问道。
“昂……虽然还有点迷糊,但也可以试试了!”钟离接过箫,看着箫口在脑中勾画了一阵,跳下石墩子,将足有他大半个身子长的箫竖在身前,箫口沾在唇边试了两试,便缓缓送气吹了起来。
起初两次仍没声响,再吹到第三次时,竟浑厚地起了一声。钟离睁大了眼睛,又惊喜地连连吹了好几次,箫音从短暂浑浊,逐渐变得悠长清亮。直到脸颊发酸,他才停了下来,握着竹箫欢笑着又蹦又跳,险些撞上石桌和石墩,将脚下的草都踩得弯了腰。
“仙人哥哥!”他一下扑进仙人怀中,“我现在可以学曲子了吗?等等,你吹过那么多曲子,先学哪几首呢,真苦恼啊……”
仙人的手臂被他抓着摇来晃去,连带着头发也被扯得微微晃动着。他用手按住在他怀中鱼儿一样乱蹿的小人儿,道:“许多人也许花上几月半年也不一定能将它吹响,你……天赋如此,但也不宜操之过急,慢慢来吧。”
“呜,操之过急……为什么不能操之过急?我现在多学几首曲子就是操之过急吗?”听得不能立刻持箫为曲,钟离稍稍有些失落,不解地问。
“不操之过急就是做事有度,依据自己的能力和情势办事,事缓则圆,否则就会变成揠苗助长。”
“鸭苗猪长?”钟离奇怪地重复一句。他家里虽然没养鸭,但猪是有一头的,每日都躺在房子后边的猪圈里无所事事地吃饭,虽然挺可爱,但总归臭臭的。村里也有人养鸭,早上被成群赶出去,晚间又被成群唤回来,嘎嘎地边叫边把肥硕的屁股晃得左摇右摆,但凡过处总留下一路腌臜,傻不拉几的。
更可恨的是,它们喜欢凫水。每年春间水田里播种栽秧时,鸭都被圈养起来也就罢了,若是逃出一两只,那么珍贵的谷种和新苗可就要遭殃了。阿娘和村中不少人都为此互相诉过苦。
操之过急竟有这么大的威力,能使人变成鸭苗和猪,想想都让人背脊发凉。他才不要呢!钟离浑身一冷,自言自语道:“确、确实是件大事啊,一下子就长成大人也不是我现在能办到的,看来这也不能想了。”
仙人却听见了这两句嗫嚅,问道:“你很想长大吗?”
“对呀!之前从树枝上摔下来,仙人哥哥不是问我愿望吗,当时我想到的愿望之一,就是快快长大,长大了就再也没有人能半点欺负到我了,还有娘亲!还有仙人哥哥!我会好好保护你们的。我还能把阿娘的活儿全都做了,能种很多粮、养很多牛,说不定还能当个王爷将军什么的,能实现阿娘的愿望。嗯……如果仙人哥哥也有愿望,作为教我这么多的谢礼,我也会尽力帮你实现的!”
钟离把一竿箫拿在手里抛来抛去,闪着水灵灵的眼睛烂漫地说道,说完又快活地扑向仙人,好像这些愿望都已经实现了一般。
春色娇媚,花红水绿,天高云淡,金阳之下天地都是明晃晃的。钟离也如一只小太阳般明晃晃地将它们一一数点过,最后抬眸望向仙人。
一片灿然中,仙人嘴角抹上一色微微的笑意。钟离呆了呆,而后看他朱唇略启,道:“你不需要急着长大。”明明笑着,他眼睛却没有丝毫笑意。
“我——”一阵拂柳之风闯过,将钟离的声音吹散无踪。
他又听见仙人喃喃:“你不需要急着长大。”
5
话虽如此,钟离看着阿娘因久站而浮肿涨大的双腿,和脖间、手臂被烈阳晒得黑红的皮肤,不由得还是在心中暗暗盼望着自己能完全接过她手中重担的那天。
一个春秋又过,时值初冬,钟离可喜地又长一岁。他往锅中添了水,坐在灶膛口默默烧火。等半锅水开始腾腾地冒着白色的热气,方见一大清早便到村西的河边担水的阿娘,挑着一担水回来,哗啦啦倒进水缸中。家中那口大水缸像只吃不饱的巨兽,这不知第几担水下去,还咣当咣当叫着它的余裕。
阿娘歪着身体揉了揉腰,拉过扁担又去勾两只黑漆漆的大水桶。钟离加了一大把柴火进灶里,而后走到阿娘身后。冬日的天气里,阿娘鞋子和裤脚都被荡出的水濡湿了,只着一件单衣的背上却满是湿灰的汗色。
他一把夺过扁担,踮着脚往水缸中波动的水面瞧了瞧,大约还差半担的模样:“阿娘,剩下的我去吧,锅里的水开了,可以下米了。”
“这可不成,”阿娘将手搭在钟离幼嫩的小手臂上捏捏,擦着脸上的汗笑着道,“你这小胳膊小腿儿的,还没扁担粗呢,河又远,你去不知担到什么时候,再说你也不知道担哪儿的水最好。你在家等等我,一会儿就回来。”
钟离也抬起自己的手臂看看,在阿娘满是硬茧和疤痕的手中确乎还显得弱不禁风。他眨眨眼睛,道:“我知道在哪儿担水,而且这缸顶多再有一桶水就够了,我可以一次提半桶的。”他又指了指一旁咯咯觅食的鸡群,蹙起眉,垂着眼,现出一副巴巴的可怜样,“更要紧的是,我饿了,阿娘,昨晚吃得早,冬日天明本来就晚,而现在已经大亮了,公鸡也已经叫了一上午了……”
阿娘看着他,揉了一把他嘟嘟的小脸,无奈地叹了口气:“你这孩子……小机灵鬼!可知道怎么让我这个当娘的听你的话了!”
她拿过钟离手中的扁担,牙齿在一张总是乐呵呵的脸上显得异常雪白和纯洁。这个从不言苦,默默大包大揽下一整个家生计的女人,说话时总是绷着一双肩膀,像是一对山岩似的,随时准备担起滚落的巨石。日复一日的劳作是最狠毒的风雨,将她的皮肤和身体损伤了,但娘亲是很美丽的,笑起来脸像秋日的红叶,牙是天际的白云,双眼是春日灿烂的金葵。
钟离总是能听见村人们闲谈时惋惜地说起如此一个标致的人儿怎就不愿再组一个家呢,多一个人分担活计也少吃些苦呀,也不至于一天天把自己泥一样消磨下去。钟离知道娘亲不仅是为了那个早已不存于此的父亲,更是为了他。
“路上慢点啊,提不动就放那儿等我去。想吃什么,都给你做!”阿娘把扁担靠在石墙上,不顾汗和湿了的衣物,踅足就往灶房里挤。
钟离弯起嘴角,喜眉笑眼,提了桶道:“知道了,阿娘做的都爱吃!”
归南村的冬日很干燥,也很萧条。天空十有九天里都如一位年迈阴沉的老人,垂着灰白的胡子把太阳掩得严实,却只有极偶尔时才肯痛痛快快下一场雨,所以细小的溪流几乎都已干涸了,只余下村西的大河里还流水潺潺。钟离的家在偏东边,这一路倒也有二三里。
他一个人提着只黑桶在田埂屋巷间蹦蹦跳跳走着,倒也不觉得无趣。延伸到山脚的连片黄色田土里满是秋天收割后留下的稻桩、玉米梗。零星的草垛、一些绿油油的时令蔬菜在灰色低沉的天空下默默匍匐在地。冬风贴地而起,将田间细碎的枯草掀得飘荡打圈。
蚱蜢、青蛙都歇息了,钟离拾了一节稻梗拿在手里挥舞着,边走边用眼睛寻觅起在这冬日还能跟他一样活蹦乱跳的小动物。路过人家时,见着有人,他也总能先甜甜地问候一句。不知不觉走过一颗粗壮有几人合抱的榕树时,一阵说话声从树后模糊地传来,却叽叽咕咕不知说的什么。
他停步听了一阵,只听得一阵什么者什么也,更是不知所云。他循声转步,踱到树后,方见是有人在树后的一方后花园里读书。那人挤眉弄眼,将书在头顶举来举去,“观其……疲之……”地读得磕磕巴巴,满脸都如一坨没揉的面团一样皮是皮,粉是粉,缝是缝,一双脚也不闲着,一个字还没读得完整倒是已先迈出了两三步。
钟离定睛一看,暗地一惊。这不正是那个总是找他麻烦又反被他教训的村痞头头张三!他往四周看看,见院后的宅子宽敞华丽,四周林茂竹美,才意识到这确实是张三府后。他哼了一声,捏了捏水桶把手,看了看身上尚且干净的衣服,转了身。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今日这几个小痞子并没有找他麻烦,他也就大人大量了,况且还得早些担水回家吃阿娘做的饭呢!
他正走出两步,身后却传来上扬的一声叫喊:“啊——”接着就听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啪啪地靠近,“钟离!你这偷听贼给爷站住!”
钟离宛若未闻,只管提桶走着。“站住!”声音从身后溜到眼前,比钟离小长几岁,生得白生生膀大腰圆的张三,一个箭步墙似的堵在钟离面前,喘着气张开一双肥壮的手臂,扬着下巴说道,“你……你这偷听贼,往哪儿去?”
钟离略略瞧了一眼他那三圈脖子下抖着的肉,冷笑了一声,仍不说话,只是转身绕向一边。张三见他要走,手掌举起就要劈下,被钟离闪身躲过。见拿他不住,张三又跃前两步,挡住前路,大叫一声:“来呀!”
院子里应声便又冒出两大一小三个人来。小的与钟离年纪相当,一脸麻子,瘦高个,正是小痞子之一的黄四麻。大的两个也不眼生,虽不是平日里跟在张三身后一起堵他的人之一,但也都是村里农家的儿子,每逢年节与他家还有过来往。两人穿着一样的衣服,听见呼唤便碎步跑来,唯唯地叫着“少爷”。
三个人连张三站成一排,将整条路堵得密不通风。张三叉着腰,一脸倨傲地说:“哼哼,这下听见了?装聋作哑也没用,偷听贼!”他斜勾一眼钟离提着的水桶,揶揄道,“怎么,原来你要去打水,要不去爷茅厕提一桶呀哈哈哈哈!”
钟离的目光在这四人身上睃了一遍,仍是没言语。张三见此更是嚣张,道:“这时候吓傻不会说话了?早知道干嘛去了?当年老爹把我抓到田里去辨认百谷,本来爷已经认出两三样也就罢了,哪个阴沟里冒出你这么个倒霉小屁孩,把剩下的也认了,害得我被好打了一顿!让你给爷当小弟你也不肯,现在怕啦?他怕啦!哈哈哈哈!”他拍着大腿吭吭地笑着。
钟离三岁田埂识百谷一事,是归南村的一大美谈,都说这孩子是村中第一等的聪明,将来必定不凡的。然而,彼时,钟离不过是在给地里的阿娘送水解渴的路上,被揪着张三斥问百谷的张老爷叫住了,才停脚代他辨认了一回。在他是日日听阿娘说起,耳濡目染默记于心,便顺嘴而说的事,没曾想张三听他辨完,也许是自知高下立判,张老爷又要斥责他不学无术了,当时便欲来推攘钟离。
虽然被张老爷拦住,敲打了一顿,但钟离本就是一双泥团儿小手捧一只赛过其身的大碗走在崎岖不平的路上,被这一惊,碗中清水当时也就尽洒而出。后来,以张三为首的几个小痞子就屡次以此为由来寻钟离麻烦,这事也就成了他们结怨最初的缘由,过不几月,便要被重提一次。
“嘻嘻,怕啦!”黄四麻也笑得前仰后合。另两个躬着背的大人则相视一眼,勉强也扯起了嘴角。吵闹的笑声引来了几个过路的村人,停在不远处往这边不断地打量。
钟离耐心地等张三笑得力竭、抹眼撑腰,才眨眨眼睛,将手掌放在耳后,侧着听了听,随后不对拦路的人,反对一旁盘虬的古榕树道:“嗯?哦、哦……啊,不是不是,都说狗说狗话,人有人语,人说话我能听懂,可是狗说话我怎么听得懂呢?嗯?狗叫吵着你了?嗯,嗯!我也不知道叫声的意思,抱歉哪树兄。”
饶是再愚笨的人也能听出这是讽骂。张三胖嘟嘟的脸和脖子一下涨得紫红,鼻孔一伸一缩,好似牛蝇起舞,双眼瞪得斗大,血丝条条迸现。他捏着拳头,喘着粗气怒不可遏地指着钟离道:“你妈——”
“——你爹改嫁了你后妈。”钟离转头乖乖巧巧地笑着道。
被抢白的张三怒火更盛,头发都竖了几分。“哇啊啊啊!”他跺地大叫一声,飞扑着冲向前来,“不撕烂你这小瘪三的嘴不是你爷爷!”
“我爷在地下埋着呢!”钟离边说边撤半步,扮一个鬼脸,将水桶横在身侧,两手擎着,照着震天颤地擒来的张三脑门猛力一丢,而后趁着他抱头矮身躲避的空挡,几个飞步就往那缺出来的人墙的空隙处夺去。水桶哐当一声闷响整好撞在脚边的地上,钟离顺手抄起,擦过人墙而跑。
张三还没起身便狂吼道:“抓抓、抓住他!你们还想不想要这个月工钱了!!”
经这一声,一直目瞪口呆愣愣站在原地的三人才慌慌张张动起来。除黄四麻外的两个张府家丁毕竟是身强体壮的大人,且眼疾手快,不是小孩可以比的。他们初时没反应过来,这时得了命令伸手便捉。钟离起初还闪掉了两次,但终是被揪住桶沿往后一顿,一下跌坐到了地上,另一个人趁势将他从泥里拖起,挟在腋下。
他几次夺手,都像是被钳子夹住了,便只得踢打着道:“放我下来!”
他本来念着待会儿还得担水回家,如像以前一样将衣服弄得破烂流丢、脏兮兮的,阿娘又该担心了,才计划着走之为上,秋后再来算账。可没想到这几个人如此依依不饶,此时他是真有些生气了。
“你、你他娘的,你横!你跑啊!颟顸小儿!魑魅魍魉!酒囊饭袋!役夫!齄奴!朽……朽木不可雕,粪土之墙不、不可垢!”张三从地上挣扎着爬起来,竭力搬出他所学过的词,也不管是对是错,气得发慌发急、结结巴巴地一通乱骂。他擂着拳头,照着钟离脸上便狠狠砸去,却被钟离横手一格,再穿胸一抓,反而差些在眼上留下一道血痕。
路边驻足围看的人远远近近已聚了十数之众。他们每个人的面孔钟离都很熟悉,赵家婶婶,李家伯伯,王家奶奶,朱家哥哥……有的他刚刚还问候过,有的他为他们牧过牛,照看过羊,寻过走失的鸡,送过饼子蔬菜……他们在这锦缎绕匾、红酱漆柱的张府后巷,扛着锄头,牵着牲畜,拿着镰刀,如道道影子般立在地上,也如影子般默默看着这一场以多欺少,以长欺幼的闹剧。
“啊——!”张三倒退几步,吼叫着,颤抖着手说道,“还愣着干什么!给这死小鬼一点颜色瞧瞧!”黄四麻兀自在一旁兴奋得猴跳。
钳住钟离的家丁却好似出现了一丝犹豫,一时没有动作。钟离抓住间隙,两手揪住圈着他的膀子,落嘴就是一口,并且使出全身力气又踢又踹。家丁被咬打得身体一颤,猛地往外一甩。
钟离被扔到地上,连连往后急退几步,直到咚地一下撞上一颗松树,背脊立时阵阵发麻。
“哼!”钻心的疼痛让他抱着肩膀,躬着身子闷哼一声。
“有种别逃啊你!你娘这个寡妇就只能养出你这么个懦夫……”张三捋着袖子,仍在喋喋不休,横肉满脸、唾沫飞溅。钟离咬着牙,死命往前一蹿,小牛一样用身体将张三一头拱倒在地,跳起来就往下撂重拳:“不许骂我阿娘!谁骂阿娘我就跟谁拼命!!”
见他动了真章,似乎真像头舍命的豹子,一个家丁赶紧将他拦开,另一个也带着手臂上的牙印把早已吓傻的张三拖起来往院子里拉,一边劝说着:“老爷一会儿要回来检查功课了,少爷,就此算了吧,也不必跟个毛孩子置气啊……”
几个人都退进了院后的屋里,门扉紧闭,宛如河蚌一样寄居进严严实实的壳里。一个在远处踌躇了很久的奶奶这时慢慢地靠上来,将水桶拾起,递到钟离手中,用干枯的手轻轻拍拍他脸上的灰,柔声道:“哎哟我的孩子,怎么样,有没有哪里疼?你呀,以后还是别去招惹张家的人了,我们平头老百姓,惹他不起……”
“我可是金刚不坏之身!这算什么!”钟离看着张三栖栖遑遑果真像只落水狗一般躲进屋内,早已猛换了三回呼吸,平复了心境,“奶奶你去忙吧,我该去打水了!”
巷中停足的叔娘哥姐都朝他露出询问安否的神情,钟离一一转脸而笑。他提着水桶继续一嗒一嗒地往河边走去。背脊上的疼原本该是消失了,却不知为何漏了一丝跑进胸腔里,掀着暗暗的残波。
冬林萧索,人迹平常。钟离小小的心中忽然想到阿娘、仙人哥哥,以及莫名地,还有那尊悲悯的无面神像。
6
钟离紧张地将合着的双手打开一条缝,看见掌心一只金粉晶蝶扑扇了一下翅膀,毛绒绒的身子往上拱了拱,就呜呼哀哉地躺尸在手心里,不禁沉默了一会儿。倏而他又转笑,跳出花丛,三步并两步橐橐地跑进书房中,将双掌越过书桌往前一摊,说道:“仙人哥哥,你看!我抓着了!”
仙人正掀开砚盖,往里注着小一杓清水。闻言,他拈起那只已断气的晶蝶,说:“这只与之前的,有何区别?”
“有区别!”钟离收手叉着腰煞有介事地说道,“这只死之前是活的!”
“……”仙人看着一派死寂的蝴蝶和钟离炯炯的清亮目光,咬着唇还是忍不住笑道,“不行。”
“哦……”钟离昂着的头一下子蔫了,他倒进藤椅里,看着自己的手泄气地说,“为什么呢?晶蝶好像一沾着我就会死掉一样,明明已经很小心了!这样下去什么时候才能让仙人哥哥教我呀……”
当他学完琴箫棋、花鸟虫鱼、石玩天象等等之后,某日上山来便开始请求仙人教他读书识字。一向经他一番缠磨,总是会依允他的仙人这次却执意不肯了。钟离自然问过缘由,可他只是不说。
然而钟离矢志向学,但家里维持生计已是艰难,读书就得请先生,这一笔开支他悄悄打听过,是很不匪的,他不愿再给阿娘增加负担,甚至不愿向她透露出半点读书的想法。那么他就只好来找仙人哥哥了。他房中如此多书,平日又总是对着纸墨笔砚磨了又磨,看了又看,又有如此脱俗的气质,一定饱吃墨水的!
捏肩捶背、送果送菜,洒扫庭院、清理房中尘埃,钟离都见缝插针地做过,甚至还拿着书卷,追在仙人身后,但凡他看向自己,便翻看着有模有样地转来转去。仙人终是耐他不过,松了口,指着一旁的晶蝶道,若是他能抓着一只活的,他便考虑考虑。
彼时钟离喜出望外,以为好事可期。但没想这种他只在这庙中见过的,被仙人称为岩晶蝶的美丽蝴蝶,凡被他沾得半点,便瞪眼伸腿儿一命呜呼,荣登极乐世界。他很是不解,可任他想尽办法,使尽浑身解数,哪怕是用网子兜了它,结果也不曾改变,让他都快以为自己是个小毒人儿了。因此直到如今,他还是一个词都没学到。
钟离在藤椅中坐正,脚尖蹭着地面。他已长高了一些,站在桌前也不用踮着脚了。他很有些沮丧地看着被仙人安放在一张扇面上的晶蝶,道:“蝶儿,我这算是枉伤了你性命吗,我本意不是如此……”
“……”正准备研墨的仙人听着他这委委屈屈的声音无言了一阵,最后问道,“为什么想学?”
这次却换钟离沉默了。
为什么……总不能说是在与张三的吵骂中,他其实没听懂那家伙叽里咕噜咒骂的一串似乎文绉绉的词儿,而因此有些不服气吧。什么颟顸、齄奴,什么朽木不可雕粪土之墙不可垢……虽然他都知道不是好词,但具体何意却不清楚,反驳起来总觉得底气就先矮掉三截。
不过……念书只是为了骂人,原本就不愿教他的仙气飘飘的哥哥若是知道,恐怕连授他的其他技艺也要收回去了。
“嗯,这、这个嘛……”钟离扭着身体,支支吾吾,眼珠子乱转了一阵,忽而双眼一闪,计上心头,道,“为了走出这座山村,去外面的世界看看。阿娘说外面的天地很大很大,大得没有边,我还没见识过呢!”
“你……是如此想的?”仙人垂着头,磨着墨,神情似乎有些隐晦难读。
“对呀!”钟离笑着道。
他说的并不是假话。阿娘偶尔间会跟他提一两句山外的世界,村里每年也有人自村中出去,由村外回来,带回来一车的稀奇小玩意和几个腹肚的故事。每每适逢此时,钟离都会和孩子们一道围着那些人转圈,拉着小凳子坐下听他们讲一些猴子钻火跑圈、将军飞擒毛贼、都城黄金遍地的故事。
虽然很好奇既然黄金遍地,为何他们不带点回来,反而归来时的衣服比出门时多破了些洞,但孩子的心早已遐想起山外的纷繁。这些都是村里,乃至仙人哥哥这里都见不到的呀!
“一定要去吗?”仙人哥哥问道。
钟离想了想:“我想是的!”
“哪怕没能念书识字?”
“哪怕!”
“想……何时去?”
“额……这个倒是不着急,我现在腿还太短了,赶不了很多路,而且我还要帮着阿娘照看田里的活儿,还要时不时来陪仙人哥哥呢。”他边说边歪歪头。
原本这打算是急中生智激发出来的,此时被仙人几句话追问下来,他倒真一下下地将它往心中按去了。村外的画卷慢慢向他展开——一望无际的天,黑色的地,徜徉千里的河,人烟辏集的市镇,南北东西的珍馐……样样都使他悬望。
他想起回村讲故事的阿叔说的那句“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万里的路上能把它们都看尽吗?若是不能他就行两万里好了。两万里的路行完,也许他就当上将、当上王了呢!那时阿娘也不用这么辛苦了。可惜这前半句,读万卷书,他一时是难以做到了。怎么才能活捉岩晶蝶呢……
思绪飘飘荡荡又回到当下,钟离正苦恼地思索着,却乍听得仙人一句:“那你便先在书卷中找吧。”
钟离一时愣住,随后问道:“找什么?”
墨条在砚台上咔嚓咔嚓微响着转动,搅着一注轻盈纯粹的墨汁。窗外有隐约鸟鸣,日光躺在墙角浅眠,小室内明媚素净。仙人似乎很喜欢研墨,即使他提笔蘸墨后往往只是默对纸张半响,从不下笔,不像要在纸上书写才情,倒更像是在借此神游物外,凭忆某事、某物、某人……带着一股挥不散的淡淡的孤独。
钟离隐隐觉到,砚中的墨汁也该是孤独的。仙人从来不是在为他自己而研墨,濡笔也非为他自己。墨出,笔染,他、它们是在等候……
“黄金屋,颜如玉,万千世界。你想看的,你想找的,都可先在书中一睹。”仙人将墨条敲敲砚台,轻轻放下,抬起清光闪烁的眼眸道,“先教你认些简单的字吧。”
世间读书人甚众,有的读书,不爱书,有的爱书,却不为书所爱。钟离读书、爱书,也为书所爱。他资性原本就聪颖,文才天纵、学问夙成的禀赋在初学时便展露无疑。而读书好的前提便是善读,善读之中又尤重一个善思。钟离自知道如何识字之后,便总能由一个字触类旁通,以枝带叶地知晓其他。
凡是习过一遍的词,几月半年之间再说起,他都能记得出处、释意,有时教授的仙人忘记了,他倒是反能为他娓娓道来;而每当他在何处听得一个词语,看得一种情形,不解其意、不得其真,不论时隔多久,他都能在牛羊庄稼的活计结束,再见到仙人时一一请教出来。
他请教仙人秧苗为何能生长,太阳为何总是要与月亮躲迷藏,山为何是山,星星之外是什么,为什么草木春生秋死,总要四季轮回,为什么人人都有一颗大脑,人心生在肚腹……有的仙人摇头不答,有的让他自己去寻找答案,有的则悠悠解答。而往往一个答案又能牵扯出他心中其它数不清的分支。
譬如:“草木春生秋死,四季轮回,此般寒暑迭用,所以能成岁功。太阳月亮相互躲藏,此为日月代明,所以能均劳逸。”
“劳逸就是早上出门种田,晚上回家睡觉了,这个我知道!但是岁功是什么?”
“是一年的收与成。”
“哦,原来如此!那为什么能四季轮回、日月代明呀?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是谁让它们如此每年每天每时每刻都轮转不休的?还有还有……”
“……”
相比这些山川日月,仙人似乎更多地会解答书本典籍上的东西。庙宇右侧偏室内书桌上的书繁多庞杂,但每一本都似乎是为钟离而存在似的,都能恰到好处地勾起他的兴趣。他捧着书从书房读到正堂,到院中,到院外蜿蜒小径。
有时因过于专注,甚至还不慎跌入池中。亏得仙人就在不远处,几下赶近跳入池里,及时将在水里无功挣扎,被悄然无声地灌了几大口水的他哗啦一声拉出水面搭在肩上。
阳光洒下,池中清波荡漾,书卷一页页散开飘在池面,他几乎已刻记于心的字个个漫漶,融成了幅幅天然去雕饰的水墨画。仙人将他抱在水中,他们白色灰色的衣摆、青色棕色的发丝交叠着浮在水上,也如一页作画的书卷,周围是摇曳的绿荷和杆杆香蒲,团团芝樱,鱼儿受惊远游。
仙人脸色苍白地张嘴欲要斥责,钟离看着天空下池中的点点花痕,忽而掬了一捧水将云影浇在了仙人脸上,继而咯咯欢笑了起来。仙人无奈地将一滴水点在了他的额间。
“君子慎独,不欺暗室,卑以自牧,不欺于心,含章可贞。君子,君子……仙人哥哥,君子就是如此吗?”
钟离坐在榻上,摇着小脚,任由仙人用细葛布为他细细擦拭着湿润的头发。他们刚换掉了水淋淋的衣服,钟离便想起落水书卷上的这几句话来。那卷书是捞上来了,但字已经无法再辨认,他便预备着自己再照着记忆复写一本还给仙人。想着想着,就耽搁了手上擦头的动作,仙人见他这样心不在此,便将布接了过去。如今他似乎总是这样下意识就照顾他。
“或许。”仙人将他的头发一缕一缕拣出来擦拭着。
“有修养、有道德、有良知,不自欺,要谦逊,嗯……做起来好像还挺难的。这样的人真的存在吗?”他摇着头道,“仙人哥哥,你说呢?”
“……”在他身侧的仙人沉默片刻,道,“存在。这样的人也被称为是大丈夫。”
“大丈夫!听起来跟将军王爷一样厉害了!”
“世上一千万人中有一万个将军王爷,却不一定有一万个大丈夫。大丈夫、君子在民是明理之民,在君是圣明之君。”
“这样说来岂不是君子和大丈夫更加厉害!不过,君字仙人哥哥教我时说是统御所有人的人。为什么要统御别人呢?大家都安安稳稳各自生活不好吗?君主虽然圣明,但统御了别人,岂不是也是限制了别人的自由吗?我就想跟阿娘自由自在生活而不想被统御。”
“因为……曾经有人告诉我,这是因为人之所欲各不相同,矛盾也就生发其中,规则由此孕育,而规则总是呼唤执行之人,执行之人中又有规则,层层监理部署,便有了君。圣主佐太平,昏君乱天下。”
“咹——好像明白了,又好像不明白,圣君就是要像君子一样行事么……”钟离在擦头的间隙,抬着眸子瞥向仙人,“仙人哥哥为什么就对君子啦、大丈夫啦、圣君啦这么了解呢?果然因为哥哥就是这样的仙人吗!”
仙人俯视着闪着兴奋目光的钟离,手中的动作却蓦地停了片刻。旋而他的指尖又勾起一缕钟离的发丝,牵着慢慢擦拭起来。动作和细葛布遮住了他的神情。
许久后,钟离才听见一道仿佛咀嚼了经年,因而嚼出了无尽苦涩的声音,轻轻地道:“因为,我都见过,君子、大丈夫……圣君……圣君就像凡间的……神明。”
7
神明真的存在于世间吗。
钟离提着笔在宣纸上写下“妖由人兴,信之有也”后,又以笔染上新墨,一挥而就地在旁边列下“有其人,则有其神”几个字。写罢搁笔拿起纸张,吹了吹纸上未干的墨渖,离开桌前半观赏半审视地踱起步来。
仙人书桌上的书已有许多都被他字字嚼碎咽进肚腹了,而凡他在时,这张书桌便仿佛只成了他独属的挥毫之地。室内清香袅袅,窗外琴声咚咚,轻拢慢捻,勾拨弹画,余韵悠长。近来仙人已不是时时陪着他读书了,而是在布置了书目后,便到院中或者自拿着笛箫古琴缓缓而奏,或者折柳为剑翩翩而舞。
钟离读书之余,听这清音,睹这剑舞,倒也觉得很是有趣。
他的书法已有很大进近,一支笔杆在他手中一番摆动,所留下的字雅致方正,笔笔浓淡得宜。虽然仙人对此没说什么,但那眼角的一抹笑意,亦是最鲜明的表态。钟离对自己的字却是还不够满意的,事物都讲究登峰造极,他还处在半山之腰,哪里就该如此停下。因此,时不时也将些句子写在纸上以作练笔。
仙人的墨是好墨,纸是好纸。钟离品着字幅在屋间徐步,走到正屋时,抬眼望见青光悠悠的神像。无面的人像依然慈悲地注视着手中方寸,高座于岩椅之上。钟离看看手中的十五个字,又看向神像。
这些字是他从书中无意识摘出来书就的。仙人哥哥说这里是神庙,眼前供奉的是神明,可是却从不说所供之神来自何方。而他所读之书中又夹杂着这样的句子,告诉他神不过是人的造物。而若真为神明,这里又为何冷清至此,毫无香火,无人瞻仰。而仙人哥哥……说到底也从未说过自己有譬如腾空、踏云的仙能,甚至明确告诉他这里并非仙境,是他幼时强要以此唤他的。
仙人守在这座山中孤庙,是否也像清修的佛门道家子弟长伴老尊青佛……
钟离使劲儿晃了晃脑袋。果真是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一旦知道了些许微渺知识,竟就开始这样思考起仙人了。仙人所供奉之神,当是世间真神。而仙人,除了是在此伴了他如此几年的仙人哥哥,还能是谁呢?
院中一段琴曲终了,四下寂静,大约下一首即将奏响。钟离转眼看向神像脚边一圈莲花灯,视线停在了那唯一燃着的一盏,不觉蹲下了身。水车仍在渠中辘辘作响,神像和灯盏的影子落在水中。无论看了多少遍,每睹一次这盏无需灯油、自己凭空燃了好些年的莲花灯,钟离都会觉得尤其不可思议。而关于它和石环的谜底,仙人依然未对他阐明。
一直以来,钟离都有将这精美的灯展拿在手中仔细研究一番的心愿。这愿心此时又在他胸中蹿跳,钟离看了看紧闭的正堂大门,耐不过这阵好奇,终是脱了靴子,将宣纸叠了放在地上,挽起裤脚,踩进了半臂深的水中,慢慢往里靠去。
渠水清凉,青光映在脸上,钟离指尖正要触上那展豆灯,耳边忽响得一声:“别碰!”
急促的声音如金钟陡然落地,炸响不止,不及辨出来源,钟离先吃了一惊,忙站直身子,又因在水里,一时脚下一滑便往后栽倒,摇摇晃晃就要跌坐进水里。好在这些年他也在打架中自通了些腿脚功夫,腰腹往前竭力一定,竟是堪堪稳住了脚步,且腿脚间并未掀起半点水花。待他站定脚步再看时,只见那展莲花灯仍在静静燃烧,不由得缓了一口气。
“上来。”身后伸下一只手,不知何时进入屋中的仙人站在渠边,面目肃然地说道。
“……好。”钟离转身,搭上仙人的手掌,借力迈上了渠岸,腿脚离开水中时,哗啦哗啦将水带到了地上。他湿漉漉的赤脚站在水滩中,用眼睛去瞥仙人一动不动的面目。仙人神情向来寡淡,但在与他的相处中,已渐渐柔和了许多。钟离已许久未见过他面上露出如此肃穆的颜色了。
钟离垂下头,看着渠中荡漾的波光说道:“对不起,仙人哥哥……”他凭本能发觉自己似乎做错了事,站在一旁等候仙人训责。他们齐肩而立。他已与仙人一般高了。
但仙人却只是在一旁站立了一会儿,便转身沉默不言地到偏房中取出一张蒲团,铺于神像左侧,而后向着神像盘腿而坐,闭目静思起来。水声淅淅,经门窗遮挡后被拆成格状的光影落在他的脸侧。
一会儿后,仙人才睁眼,平视着莲花灯,以一种似乎有些太过了的郑重叮嘱道:“以后小心,这灯不能熄。”说完,他的视线从灯移到了神像上,深深地凝视起岩椅上的人,或者也可称之为神。
钟离也随着他,朝灯瞧瞧,往像上盯盯,再看向仙人。仙人面上仿若横流沧海也不能丝毫冲刷消减的专注,让钟离不禁微微怔愣。他的目光在莲灯与神像之间流连了几回,慢慢点点头道:“好……”
仙人也点点头,而后又闭眼静坐了起来。钟离也随之静默一阵,无思无觉,又似乎满腔汹涌思绪搅扰翻滚着呆了片刻,无意中脚下一动,但觉满脚凉意,瞬时被引了兴趣。他终究童心未泯,便余光留意着一时似乎无意起身的仙人,轻轻踩了一下地上的水。微微的水声响起,钟离停了一下,见仙人并无反应,又踩下第二脚,溅起的水花飞迸到宣纸上,留下点点水痕。
“他们又来寻你了?”正在他踩得自得其乐时,仙人忽然越过水渠问道。
“嗯?”钟离一时茫然,而后见仙人目光落在他腿上,便也低头看去。挽着的裤腿下一截腿上青红遍布,深浅交杂,斑斑驳驳。
“啊……”他暗怪自己大意,但还是说道,“这……这个,是吧。”又补充道,“但是那几个仗着人多势众乱喊乱叫的家伙也没讨到什么便宜!他们可不止腿上有淤青!”
张三等人不断伺机寻他麻烦这事,钟离终是无法一直对仙人含糊其辞,某次在追问下不得不将其说出了,但几人的名字他却是没说。也不是担心仙人会下山代他替天行道,而是这几个在他眼中愈发微不足道的小痞子,他收拾起来倒还是得心应手的,他也不想让仙人哥哥去做这样的事。
仙人沉默有顷,倏而问道:“你恨他们吗?”
“恨?”钟离转着眼睛思考了一阵,脆声道,“恨!之前可恨得早上饭都少吃了一碗!尤其是他们将些不三不四的话牵扯上我阿娘的时候。但是我并不在意他们,嗯……”
他停顿一下,托着下颌道:“我也剖析过了,他们体魄不如我,文才天资在别人看来也不如我,在大人心中,似乎我事事赢他们一头。若我是他们,可能也会心有不平呢。书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又说爱恨相并,君子取爱而就大德,但又又说,有理而引颈就戮,为微末事而束手就擒,终是匹夫不胜大任。因此,我要不在意他们,但他们若来招惹,我也不会坐以待毙。”
钟离这话说得颇有些铿锵,虽说取之书中的后面两句话都是他一时情起胡编的,但他却被自己的话给感动了。他的胸中一阵阵泛起热潮,退了又涨,涨了又退,涨退之间让他不禁生出些激动。他看向岩椅上端坐的神像。
君子,神明……这话像不像是神明说的呢?或者还是该去掉不胜大任一句呢?但是这句对他而言,却是不能缺少的呀。若是受人欺负还得一味忍让,这神明也真难当呢,难怪是具冷冰冰的石头啊……不过,他又不要当神明,顶多当个君子吧……
他浮浮泛泛、无边无际地想着,仙人却笑道:“书里哪有这样的话。”
见仙人展露出笑颜,钟离心中轻了轻,知道自己的冒失被揭过了,便也笑了笑,弯腰展下裤管,拿起一旁的宣纸,准备踅进偏房内,又遽然想起有事还未说,便回身道:“仙人哥哥,我以后可能不能牧着大黄如此勤地来这里了,阿娘在村里也为我求请了一位先生,今后我也得到他那里去了。但是仙人哥哥放心,这里我也会时常来的,书卷我保证都不会落下!”
8
“……”
钟离借着灶膛里红色的火光翻了一张书页,而后将书更往灶边靠了靠,火光将书面上最后的阴影也吞噬。被黑暗笼罩的字,如撇去浮翳般清晰地显露出来。他又轻轻叹出一口气。
“……”
仙人当然很放心。
书页被摇曳的红色火光照得发亮,钟离双眼紧盯着上面的娟娟小楷,越盯越发觉得这一列列的黑墨字在书上跳起摇头晃脑的舞来。他看了一眼灶膛里噼里啪啦闪动的火焰,再看回书页,舞蹈中就多了一面浮动的乐鼓。他闭了闭眼睛,再看时,那小鼓竟然一蹦一蹦地也跳起舞来……
他仰了仰脖子,捏了捏眉心,将书反扣在坐着的凳子上,站起来舒展了两下身体,而后移到灶前,掀开锅上的盖子,一阵腾腾的热气瞬时翻滚着扑面而来。米香四溢,锅中米粥咕嘟咕嘟闷响,钟离拿起台上的铲子翻搅了两下,见其色泽雪白,米羹浓郁,便盛了两勺进碗里。
粥的暖意很快隔着陶碗轻舐起指腹,他拿了案头上一盏油灯,走到门边,又顿了顿,折身回到灶前将书拾起夹在腋下。他以手肘推开灶房与堂屋的门,往堂屋另一侧靠屋后的房间走去。在路过正门旁的窗户时,一阵冷风涌进,将油灯吹得挣扎乱晃。钟离将它移到身侧护着,火苗才又慢慢复盛,砭骨的冷风却尽都吹到他身上了。冷意从不甚厚实的衣下、单薄的鞋底霎时灌遍全身,钟离呼出口气,在微弱的灯光下嘴前瞬时出现了一团白色。
已关得严严实实的木窗正吱呀作响,窗外大雪纷飞,冷风呼啸,黑夜仿佛化为了最为严酷的野兽吞食着天地,房屋树木惨叫着承受侵蚀,而人只能藏于屋中守得一冬太平。呼呼的风声中,白色的雪粒子被甩进窗内,钟离抬起手臂,以衣去接它,然而还未落到,离群的雪花便已融化了。
仙人当然很放心。
这是他们相识以来这么多年的冬天里,头一次下起如此大的雪。雪封山,风锁道,钟离出不得门,就更不必提上山寻仙人了。第一场小雪落下前,钟离就透过厚厚的云层,感到这将是一个雪积盈尺的冬天。
他担忧仙人一人在山上,衣薄粮少,难以过活,便到庙中欲请他下山于家中一同越冬,仙人以他不便下山为由拒绝了。钟离又以请教书本课业为名相请,他仍只是摇头。无奈下钟离也只得自己独自回村了。随后果然风雪弥天,几月有余。
钟离这个冬天都没能见到仙人一面,也没能请教上半分。仙人对他放心已至如此的地步。村中的先生在雪稍小些时,倒还登门向他问访有无难题呢。
钟离在心中又暗暗探出口气。这也在其次了,就是不知他一人在山上如何维持这一个冬天,而看这雪势又似消停无日。他遥望了一会儿黑漆漆的窗外,抬脚往左前方的屋中走去。
屋内一个半苍头发的女人正靠在床上,搭着一床小被,就着小几上一盏豆大油灯,偏着身子织着衣服。灯光昏暗,看不分明,每织一针,女人便将织物往灯边送去,眯着眼睛慢慢寻找落针处。灯光照出一个巨大的影子绘在墙上。
“娘,”钟离将手上的灯并着放在几上的灯旁,又将腋下的书取下放在一边,将粥递过去,道,“晚上就不要织衣了,灯太暗。尝尝。”
阿娘将织了小半的衣服和织具收过放在枕边,捧过粥碗,笑吟吟地道:“如今我也就只能干点这个了,能为你分担点,也让我觉得我这个做娘的,还有点用啊。”
“怎可如此说,无娘又怎会有我。况且您忙了半辈子,我不能尽些孝心?”钟离在床边抽了条板凳坐下,也笑着道。阿娘呵呵笑着一勺一勺吃起粥,眼角弯起,明明是一碗白粥却吃得仿佛山珍海味般满足,时不时赞叹其香甜。
钟离拿起一旁的书翻看,余光却锁在她身上。她曾经美丽的乌发里杂进了数不清的白丝,脸上也有了连阳光也晒不开的阴影,她总是利落地用以挥舞农具、厨具的双手连拿起勺子也是慢慢的。他又将目光停在她被子下的腿上。
钟离原本没打算在村中入学。可是,孩子身上的变化大概最无法瞒过的就是母亲。钟离在仙人那里进学不久,阿娘不知凭的什么直觉,就有问过他是不是想学书了。钟离当时连连否认,阿娘也没追问,他便以为此事就这样过去了。
没曾想两年后的一天,钟离回家发现家里多了一个不甚眼熟的老先生,阿娘则在旁伺候着水吃。见他回来,白髯的老先生先是将他上下打量了一阵,又连续考问了数个问题,才似是很满意地点点头走了。阿娘将他送出门外又回来时,高兴地告诉他老先生愿意收他做学生了,而且一切都已准备齐全,次日他便可以直接到先生家准备拜师了。
原来归南村这样的农事村庄,村民们都以世代传承种田为本,并没有多少村民有让自家孩子求学的打算,再加之村中并没有博学先生,即使有心向学也很艰难。连张家这样的村内豪富给张三的先生,都是从村外特为聘来的。
而这位天枢老先生,彼时不知从哪里迁入村内隐居,也不知阿娘是如何访着了他的才学,靠着农事积攒一年,备得一份束脩,又三不五时上门相求,磨了又一年,才磨得一个首肯。苦心如此,钟离也就没有不去,而负了阿娘的道理了。
因此也从那年起,钟离游走在老先生和仙人两者之间。而阿娘为使他能专心求学,将平日由钟离做的一些杂活也揽了过去。钟离知道阿娘下了决心的事,他说再多也无用,便口上应承着,平日里闲时依样相帮农事。
这样的日子倒也明快,那段时间阿娘脸上笑容似乎更多了,曾对村里叔伯说,她知道孩子聪慧,也不忍让他一生如她一样皆是风吹雨淋,只是之前不知该怎样成就他,现在他有了这份求学的机缘,这盼望啊似乎就有方向了,他们这样的人,有方向比埋头走路重要。
可也在那之后过了没两年里,钟离从仙人处下山归来,等至深夜都没等到阿娘归家。他提着灯四处找去,却在一处斜坡下找到了水淋淋半身裹血的阿娘。她还有意识,在斜坡下听见钟离呼喊,便弱弱回了几声。
钟离见坡沿上就已土染血色,心里着急,两步滑到坡下一看,正抓着锄头,躺在沟中的不正就是他的阿娘。见钟离到来,她费力地向他咧出苍白的微笑,随后又轻轻地仿佛抱怨似的说这上边是土,下边是田的,她这个老农民也夜间失脚滚下来了……
自那时起,阿娘的身体就落了病,站不起来也搬不了重物了。这个勤勉坚韧了半辈子的女人,能走时,靠着腿一步一步走遍田里春秋,不能再走了,靠着手一针一针在衣上绣出人间四季。钟离如幼时所想的一般,用少年的肩膀担起了家中其他生计。
“离儿,”粥已吃尽,阿娘将碗放在几上,看着灯光说道,“你不应该被困在这座小山村里。”
钟离抬起头来看她,碗的影子落在他的手边:“说什么呢,娘,我从来不觉得被困在了这里。这是我的家。”
阿娘却笑了笑:“是这样的,这里是你的家,这里有我,有你熟识的人、喜欢的山、喜欢的水,你在这里很快乐,仿佛就可以就此过一生。可是离儿,这样的一生,是娘选择的一生。娘把你带到了这个山村,选择让我的孩子认识这里的山,这里的水,这里的人。娘走不动了,可你,我的孩子,你还能迈出脚步。娘的这个家,是起点,不是终点,你走出任何的路都可以回头,你可以回来。你回来,娘都在。但你已凭着自己的才智,望见了可走的路了,就没有再被娘的选择拖在这里的道理了。阿娘都知道,你常常仰望那些飘向山外的云吧?”
钟离垂着目光,轻轻合上书册,没有言语。阿娘脸上跳跃着灯光。他知道她的意思,但还是说道:“山清水秀,邻人协力,如此这般的世外桃源,世间哪里还能去寻第二个,我又怎么忍得离开这里呢?”
“这里是不是世外桃源,你比我清楚得多。”阿娘看向灯光下已被吃得一空的粥碗,摇着头说,“去年收成的稻米向上面缴完赋税,已经没剩多少了吧?”
近两年秋赋是越缴越多,缴完直到如今,米缸里的粮勉强还够维持三四个月。不过等到开春种下些蔬菜瓜果,向有盈余之家换得一些米粮,支持到秋收,这日子倒也还是过得,但总是比前些年清苦。为此,阿娘担了不少心。
为了让她解怀,钟离安慰道:“前些年不曾,今年朔风倒是送雪,瑞雪兆丰年,这送的是粮和银。明年就好了。”
阿娘听完却靠回床头苦笑了两下,盯着影子中的黑暗处道:“你啊,从小就会哄阿娘。其实你比谁都知道明年会不会更好。你去外面,去学老鹰飞啊,去效老虎跑啊,能做的比在这里多。”她看一眼钟离,“阿娘当时就是怀着你,与你爹一道从山外很远很远的地方飞到了这里,才……”
说道这里,她慢慢停了语言,只是看着虚空中一处,神情缥缈晦涩,仿佛一时陷入了久远的回忆。这是阿娘第一次主动向钟离提起父亲。他坐正了身体,正预备倾听下文,却听得话锋突断,等了一会儿,不禁启问道:“娘……”
阿娘回过神来,身子一凛,接着便急急忙忙向收放针具的一面侧过身,伸手摸索着那半截的衣裳。但明明就在枕旁,明明就已摸到,她的手却连连移动了好一阵子也不曾停下。她躬着背,神情藏在阴影中,灯光在她半苍的发上跳动,薄衣冷衾,雪啸风唳,钟离无由地感到一股悲怆。
阿娘朝山外遥望父亲的背影浮现眼前。他开口道:“娘——”
却被打断:“天老先生与我说了,明年省府要考试了吧?你去吧,带上你李阿婶家的大柱,他也要到省里去谋份差使,你路上多照应照应他,我们呢,也把田先盘给你阿婶家几年,大黄小黑,家里牲畜也都交过去,他们也说在家里会多照应照应我。这下田也不会荒,也不愁吃,又不乏人照顾,你总不用担心我了吧?”阿娘说完坐正身体,温和但异常坚定地看着钟离。
心中真正的担忧被指出,又兼没想到阿娘如昔年为他寻先生一般,已暗暗地筹划到如此地步,钟离一时哑口。他博览群书,饱识经史之中万般世界,纵然这几年在清净中修得了一个稳重性子,但到底也血气方刚,正是少年年纪。
他想到山外去吗?也许自小便想的。但这山村中有母亲,有仙人。以此两样,就已足够牵住他的脚步。
“说起来,这么些年,我都还没去拜访过你常说的仙人哥哥呢。以前是整日在地里打转忙不过来,之后又是腿脚不便,那么高的山,我也翻不上去了。我是这村子的外来人,不知道原来山上还有那么一座庙。”阿娘用手缠着针线,笑着对钟离淡淡道,“开春后,可不可以请这道长到家里来一趟,我也好谢谢他这么多年对你的照顾。”
阿娘一直都是将钟离称呼的那句仙人当成孩童的谑语的,只以为仙人是一个清修隐士,而神庙是一般的道观佛寺。心中刚想到的另一人被提起,钟离不由得略略吃惊地看向阿娘,她期期的眼中灿然有光。
他想到冬前两回相邀被拒一事,心中不免添上几分难言。
9
“仙人是哪里人氏?怎么到这山中来,何时到这山中来的?”
“仙人所奉之神是什么神,是诚心信仰,还是寻个清净地长居罢了?”
“仙人所奉之神像上的浮空石环靠的什么人技实现的,九重九瓣莲花灯何以能无油自燃?”
“既然是神庙,为何只有仙人一人?”
……
钟离背倚池中红亭的栏杆,竖箫缓缓吹奏着。东君已至,庙前红稀绿暗,燕语莺啼,游丝斜袅,柳絮飘飞,一派融融。清越的箫音浮于院中,起起落落,皆成雅趣。他手中拨按,眼赏四方,胸中却无法抑制地浮现出这一条条疑问。这些问题中,有的他向仙人询问过,有的没有,有的仙人未答,有的答了寥胜于不答。
虽然钟离深知仙人便是仙人,不会是旁的人,但条条总总,纷纷绕绕,他心中总是还存着这些疑问。而其中又尤数那尊神像和莲花灯面目最为模糊。他已读了许多书,无论是庙中的,还是村里的,无论是当世论著,还是经史典籍,始终都未曾在一本卷册里找到过任何有关于岩椅神像的记载。简直就像这神像非此世的存在一般。
“噗通!”
一尾红色鲤鱼从池中跃起,鱼尾擦过美人蕉的绿叶后又落下。门后现出一个青白人影,端着一叠果子,拂过柳枝徐徐而来。柳条在他头顶浮动,他踏上拱桥,面目便逐渐清晰。
“很好听。”仙人将碟子放在亭中一张小桌上,站在一旁,闭目静听钟离吹奏完一曲后,才睁眼赞道。
钟离收箫入座,将箫放在一旁,才笑道:“都承仙人的指教功劳。”
“我也没做什么。”仙人也在座中坐下,手掌搭在桌沿。
桌中一盘红烧鱼,一碗珍珠鸡,一份清炒时鲜,再加一坛黄酒,并两只碗,两双竹筷,都是钟离在山下办了提上山的。唯有那碟果子是魈端出来的。遥想当年,钟离第一次来这庙中,仙人便是摆出了一盘果子,彼时饥肠辘辘的钟离几口一个,甚觉清甜。如今仍是那一碟果子,平日除了钟离带些饭食上山外,也鲜少见他吃些米饭鱼肉之类,只此一点,倒让钟离真有几分怀疑仙人是真仙人了。
他从桌面移眼看向仙人。不,若是怀疑,另一点也可以成为支撑。他提起酒坛,起身往碗中倾了一注,越桌向仙人递去。仙人伸手接过,看着碗内清酒眨了一下眼睛,而后小小抿了一口。褐色的陶碗靠近那张脸时,将它衬得愈加玉白了,而碗每稍斜倾一下,就似要将那张小脸儿收藏了去似的,盖去了一大半。
钟离转掌将手盖在身前的碗上,五指便轻易将碗沿扣得严严实实。近十年时间过去,他已从孩童长成了高挑的少年,而仙人却仍是初见的那副少年模样,未见半分老相。细眉粉面,玉骨清姿,倘若不是仙人,能十年如一日,恐怕也是神迹。
钟离摇摇头笑笑,又想起了他心中自动罗列出的那一系列问题,便说道:“仙人……”刚一开口,却又停住了。他仍如小时一般,学问上的疑问转口就问仙人或先生,但这些有关这神庙的问题,这么些年他都不曾得到答案,今日又何必再枉问一遭呢。万事皆有机缘,或许是他的机缘未到也未可知。
于是,他拿了筷子,夹了一块鸡肉放到碗中,再送到仙人面前,道:“我家不酿酒,这酒是我向村民估的,或许尝不出我的手艺。这菜却是我亲自做的,尝尝?”
仙人将抿了一半的酒碗放下,看着递过去的鸡肉,再看了看钟离身前空荡荡的桌面,似乎疑惑地道:“你不吃?”
钟离将筷子并靠在炒时蔬的碟子上,又拿了竹箫:“我的手艺,我随时都能吃到。这几道菜,必然是特地为仙人你做的。”不知何时,他已经习惯用仙人来代替仙人哥哥了。
他以箫在手,挽了一个花儿,而后看着园中景致道:“景色慰怀,我也以箫音来为仙人佐酒吧!”
说罢,他起身走到亭边,在栏杆上横腿坐了,揽箫又慢慢吹起来。这次,他奏的,是一首自创的欢快的曲子,边奏边以眼催请仙人下筷。仙人起初似乎还欲等他一同入席,但经他一番催逼,也奈不过,便浅斟慢饮,一口一口吃起菜来。
钟离在仙人处学的、自学的、自创的琴箫笛曲不在少数,吹奏起来得心应手,未费什么力。一连几曲吹完,仙人碟中的菜才吃一半,酒意却渐渐地有了。仙人不胜酒力,钟离也是此时才知道的。
见他脸上酡红微染,钟离便停了箫音,又在桌前坐下,关心地问道:“若是酒意涌上来了,还不要勉强,收好下次再喝也好。”
仙人却好似没听见他在说话似的,只是木木地看着桌上菜肴,继续一点一点品着酒,仿佛正神游天外。钟离无奈,只得将手伸到他眼前挥挥,说道:“仙人?”
仙人的一双金瞳这才缓缓转过,聚在钟离身上。他放下酒碗,却以一种奇怪的迟疑问道:“你……你喜欢吃炖菜吗?里面加些竹笋和火腿,然后再……”他说到此,又摇了摇头,以手扶额道,“不、不,没什么……抱歉……”他垂头对着桌面上的菜肴闭了闭眼睛,又抬起来道,“抱歉……”
仙人动摇的神情和连续两次的道歉,让钟离有些茫然。他不明白仙人酒后为何问起这样一个问题,又为何要为这样一个问题致歉。他只道仙人是醉了,不禁有些自责将这酒带来了,但看他清明的双眼,又不太像是如此,便依然还是答道:“仙人知道的,我自小爱吃炖菜。但是加竹笋和火腿的倒是没有尝试过,山里菜式都靠老一辈手把手传授,新意是要少些,日后在山外若是有机会……”
他说着便停了下来。而后果然看见仙人停筷,直直地看着他。
“你……”仙人张了张嘴,又垂眸将筷子并在桌上,停视了片刻,仿佛在等着酒意彻底消散,一阵后,才道,“你决定出山了?”
钟离今日办菜而来,确是来告知仙人此事的,但本打算酒饭之后再说,没想到先自说漏了嘴。可事已至此,总是要说,差一时半刻,也无妨了。他点点头:“省府大考行将开始了,为不负恩师、仙人教授之恩,家母养育之情,合该出去走一遭。”
“何时启程?”
“就这两日了。”
“归期?”
“暂且不知,倘或止步省府大考,年内便可回返,倘或有幸继续往上,便是两三年的光景。”
仙人沉默有顷,又忽而道:“不该只是为这些?”停顿刹那,笃定地补充,“不单只是为了教授之恩,养育之情。”
“是啊,书中说天地之大,浩如星海,我只见过山中之夜,有如坐井观天,不敢言饱观繁星;我只淌过村西之河,即使临水长立,也只思得水底鱼草,不能提沧海只字。”他望向亭外天空,“这世间究竟如何,我想出去看看,若能尝了娘和天枢老先生之愿,自也是一番成就。”
“……”仙人垂首沉默,而后道,“果然还是如此。”
“什么?”钟离不解道。
仙人轻轻摇了摇头,道:“……你识字之前就说过,一定要到外面去,这一天终于到来了。”
“是么?”时已久远,又是幼时记忆,早已模糊,忽然提及,钟离回忆无迹之余,倒是将在此处的一连串旧事勾到了眼前。如今就要离别而去,又毕竟是首次远离家乡亲朋,还是有些忐忑的。离情别绪和对前路的希冀一齐在心中翻搅,使得他不禁轻轻叹息。
他转眼细看,仙人面上虽然没有大的波澜,但仅仅是眉峰微蹙、双唇紧绷两样,就已足够显示出他的兴致缺缺,何况他的一双眼中眸光闪烁,正是含了万千的情绪。
他们之间说是师徒,钟离却从未行过拜师礼节,说是玩伴,仙人也未如村中小孩一般,与他驰骋田间。但仙人确乎教了他许多,陪了他许久,就如阿娘,他们两人对钟离来说,都已不可缺少。
这一去,只是生离,不是死别,他还会回来与他们相伴的,带着他从世间所见的锦绣故事,一一掰碎了讲给他们听。以前是娘和仙人为他讲述,以后便轮到他了。
想至此,钟离少年的胸中不可避免地升起一股壮志豪情。未来就在下一步了!于是他笑道:“从湖海中来,还到湖海中去。我从这里去,自然还到这里来。仙人放心。”说间略停,又有些犹豫地道,“啊,虽说如此,我还有个不情之请,不知道仙人能否答应?”
仙人站起身道:“践行宴都请我吃了。何事?”
“这个、”钟离顿了顿,还是道,“家母……我娘想向你表达一下多年照顾的谢意,但她又腿脚不便,因此,不知仙人能否下山……”
几乎没有思考,仙人便说:“不行。抱歉。”
虽说不是没有预料,但又一次听到拒绝的话语,钟离心里还是微微生出一股失落。他怔愣片刻,决心再次问道:“为何?”
仙人偏过头,没有看他,在亭中反复踱了几圈,才说道:“因为职责……守着神像与莲灯是我的职责,也是我的本心。”
“可……我家就在山下而已。”
“我不能离开,”仙人摇头道,“除非……万一时刻。”
他说着,目光扫过钟离,又慢慢洒向屋宇。高大的正殿紧闭的门扉正被阳光照得艳红,扉内钟离知道有那尊伟岸的神像,和那九展莲花灯。他忽然意识到,自他在山上被救下以来,近十个春秋里,从未见过仙人离开这座神庙,即使送他下山时,仙人也是止步于庙门处。而他,虽见得这庙冷清如此,但也从未对母亲以外的人提起过这山庙中人事,每次都只自己静静来此,又静静离去。
是不想他人来破坏此处清净,还是……
他蓦然想起多年前那未得到回答的问题中的一个,突地觉得这次他是非知道不可的,略有些焦急地开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稍停,又随意拉扯一番来解释说,“此一别不知年月,我想还是知道的好,仙人……你,叫什么名字?”
仙人定定地看着他沉默半响,良久,终于拿过桌上的箫放到钟离手中。
“魈。这是一个由……赐予的名字。请唤我魈。”
10
魈者,山中精怪也。仙人常居山中,足不离庙,又美目修眉,青矜飘逸,确乎有精与妖之姿容,这个名字倒是十分衬他。
钟离看着士子们挤挤挨挨地攘做一堆,在人群外就止了步。人头攒动,秋阳当空,被往来行人搅动的浮尘如薄纱一般弥漫在长街上,远远看去,两侧店铺旁闪光的旗帜也似被这层薄纱遮盖住了,朦朦胧胧竟是看不分明。他脑中也有一块是朦胧的。
仙人自报名姓的话语他记得明确,但却不能说有多完整。“由……赐予的名字”,由谁呢?仙人说时,他明明注意着字字听得清晰,唯独这中间几字,却只见得仙人双唇张合。他似乎听见了那个名字,又仿佛没有。由谁呢?
无论由谁,既然赐予了名字,那人于魈而言,都该是不可或缺的存在吧。他将目光从长街中收回,目及街边的石砾时,脑中隐隐约约浮现出一张无目的面庞……
“啊哇!”不知哪里却似陡然炸起一炮夏日响雷,整条长街都宛如瞬时被淹没,街中行人俱都停步,奇怪地转眼而视。钟离也循着他们的目光看去,原来是士子们正轰轰然地爆发着一阵议论。而内中一人正挤在人堆里,猴一般的蹦跳着双臂大挥大摇着朝钟离大喊道:“钟兄!钟兄!”
钟离只是一笑向他行礼,没挪动脚步半分。也许是见他如此漫不经心,那人便三推两挤,排开人群,也不顾衣帽被拉扯得如何狼狈,只管着大步流星奔来,匆匆一行礼,便眉开眼笑地道:“钟兄大喜!头榜头名啊!你看,我就说此次这桂枝非你不能取的!”
周围正有几个看完榜后垂头丧气地往回走的子弟,听了这话不禁抬眼打量起钟离,眼中尽是歆羡。
“原来这位就是今年榜首啊……”有的人悄悄和同行人谈论。也有的人洒脱地走至钟离身前,躬身行礼,而后道:“恭喜兄台高中。”前边看榜的人有的瞧见这架势,一叫十,十传百,不消一会儿,原本围着榜单的众多士子便都转身,或好奇打量,或羡慕,或嫉妒,或愤懑地将目光赤裸裸投射而来。
“这钟离何处人士,怎么之前没听说过?”
“着实一表人才,也能担当榜首了。”
“今年头名竟然是一个籍籍无名之辈,真是有意思啊。”
“籍籍无名也许是真,是不是真才实学还两说呢!那几个省府高才都没中,凭什么是他?”
“也有道理,这背后是不是……”
议论如风过竹林,絮絮沙沙,飘荡在街巷中。钟离微微含笑,全然不做计较,只是说道:“多谢若陀兄特为告知,与众英比试,实属侥幸如此。不知若陀兄如何?”
若陀先是一怔,而后哈哈大笑:“钟兄榜首,我嘛,生来就被算命先生说五行缺木,将榜去木,陪侍一旁足以了!走走走,人逢喜事精神爽,今天我必要上酒楼好好治一桌,你我吃杀它一番,不醉不归!钟兄,这次你可不能再推脱了!”说罢拂衣,阔步而走。
钟离笑着摇摇头,还是答道:“如此,敬谢不敏了。”
若陀是他到达省里,与大柱分别后在歇宿的旅店里结识的。彼时正值盛夏,城中炎热,店中就特辟了东边一临河的阁子用以供客人纳凉。钟离宿下起初几日,忙于找些差使以支付房资,等一切处理妥当,在书院讲完学,傍晚归来时,听小二说起才知道店中有此一处,也生了一探的心思。
等来到东阁时,阁中正坐了几个人在窗边把杯沉吟,临河斗诗。钟离也被勾起了雅趣,不觉做诗一首,咏完才发觉众人正都看着他,于是各自叙礼以作相识,畅谈古今。少年的意气相投,大抵也就是如此几句中的事。之后几人便熟络起来。
若陀便是其中一人。他本是布商之子,从小耳濡目染也志在于此。但他父母却希望儿子能进入仕途,无奈之下,他便也只得前来赶考,以当作应付,所以在落第士子中他才显得如此潇洒。
“好喝酒,喝酒好,酒好喝,喝好酒,”若陀摇着酒杯,晃着脑袋吟道,“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钟兄此后真要去云台论功了,国事难酬,此路比商路难行百倍,更要保重,且先饮我这几杯!”话未说完,他自己却先揽杯喝尽。
钟离也自斟了一杯酒,微笑道:“云台论功还为时尚早。”
若陀在喝酒的间隙瞧了他一眼,不免停下说道:“这么说钟兄还有意往上?”继而爽朗一笑,“我就知钟兄是有鸿鹄大志的人,必能在一方大施拳脚!这样,我立志从商,想必造福一方百姓是不能了,但我可以办辆马车、雇个车夫送你一路舒舒坦坦入京,也算我为这社稷出了点力。你看如何?”
钟离盘缠欠丰若陀是知道的,以两人这段萍水相逢的交情,有此提议不会显得突兀冒昧。但钟离只是捏着酒杯饮了一口酒,略略一停便道:“多谢若陀兄美意,只是我出山一则是为考取功名,尝我母亲和恩师之愿,二则也是为一览这世间万象,如今离家仅只半年有余,所见也有限,因此预备上京一路自行而去,还望见谅。并且若陀兄何出不能大施拳脚一言,在官在商不过是形式,造福百姓是人人都可的。”
“嗯……”若陀听完愣了愣,而后沉吟着双手击掌道,“是啊,是啊。商人也是可以为老百姓做点事的,是我迂腐了呀……”他低低说完,又恍悟似的抬起头道,“哦,既然钟兄有这样的计划,我非要阻拦也不像回事了。钟兄是打算直接从这里上京?得了头榜头名,怎的不先回去报个喜?”
“这个……”钟离把着酒杯看向窗外。
时已入暮,红色的夕阳洒遍长街,将本就富丽的画栋雕梁渲染得愈加瑰丽,行人则各有面目:贩夫走卒,商人官员,男女老少,有的锦衣皂靴,有的衣衫褴褛,有的虎背熊腰,有的瘦骨嶙峋。
这城市说繁华亦繁华,说凄凉亦凄凉。比归南村多了些人,也多了些世态。但这些世态中,锦绣是有,故事是有,可是两者连在一起,合成一个锦绣故事却使他有些犹豫。初时他想将锦绣故事讲给阿娘和魈听,若此时回去,他能讲的便是一个榜首的虚名和这一条长街。
他用半年时间看了这一条街。书中所讲万千世界,阿娘所说偌大天地,魈所言的君子大丈夫,从村外回去的人所讲的遍地黄金,他尚只见得一角,或者干脆还未见过。
手中酒杯里清澈的酒液中落进他摇晃的年轻的影子,钟离对杯而笑道:“少年凌云志,人间第一流。万卷书即使读过半数,万里路却才刚刚开始。”
省府大考头名,或许还不算能特地折回家一趟报告的喜讯。
钟离还是回家了。按照当朝典制,省府头名一经考中便有官身,即使暂时不署理事务,也可以按照品级预先支取俸禄。考虑到阿娘寄居他人家终不是全策,兼毕竟有半年之久未见魈了,又且虽在千里路之始,但志向初尝,他虽不至于春风得意,少年心中到底还是有几分欣喜的,他打点好行装,又回到了归南村。
离开时坐的是棚板牛车,回去时依然如是,但坐在车上见道路两侧红叶乌桕,枫林尽染,听秋风扫谷,鸟啼虫鸣,牛蹄儿哒哒敲地,车板吱呀作响,恍恍然仿佛已过经年。再见秋中归南,这片熟悉的村落,却仍是他熟悉的模样——黄土地连天,农人扛着锄头耕作,三十几座房屋散落山下,以及那片墨绿的鲜少人涉足的静默的山,这一切似乎都被时光遗忘在这个角落里,默默无闻、日复一日、永恒不变地迎接日与月。
钟离酬谢了车夫后,当先前往李阿婶家看望母亲。考中的消息早已经由衙差快骑报送到村中,他还未到家,得知他已归来的邻里们、天枢老先生都抱着新收的玉米、稻谷或者鸡鸭等前来贺喜,钟离一一谢过,送的礼仪却不好推脱,便都暂且收下,又见李阿婶连忙裹了几个人进灶房预备治办接风宴席,就托阿婶将这些现成礼仪做成炊食,邀邻人们共享。
百年来,除了一个张家祖上,村里没出过什么有出息的读书人,更不提考取了官身的士子了,村人们虽重农桑,但也知这是极不容易的,便自发拿出家中的酒来席上吃一醉,也是借个由头互相摆摆闲话。
除张家似乎因老爷卧病在床而显得冷清外,阖村似乎都喜喜庆庆。钟离一直应酬到日暮时分,酒残人静之后,才得以单独与阿娘相处。她住的是李阿婶家左首的一间房屋,有单独的一扇门可以直接从外进入,而不需经过堂屋。
钟离推门入内,阿娘正靠在窗边晒着夕阳余晖,手里拿着一只草编的小狗,橘红的晚霞飘在她的头边,将她的半头银丝晕成彩色,光彩柔和了她面上岁月的痕迹,让她一时又如年轻时那般美丽了。
见钟离进来,阿娘微微笑着,一双眼睛里带着抹不开的欣喜与自豪。她将小狗放在腿上,张开双臂,钟离便靠过去蹲下身,小声道:“娘,我回来了。”
“怎么好像瘦了哟?”阿娘捧着钟离的双颊抚摸着道,“在外没好好吃东西吗?”
“衣食不缺,您不用操心了。”钟离将阿娘的手摘下来,细细揉按着上面越加多了的皱纹。阿娘又问起他的住处,在外有没有受人欺负等等,钟离都一一叙述过来,又反问阿娘在家可好。阿娘笑着说一切皆好,李阿婶将她照料得很仔细,她家的田也被打理得很好,去年下雪,今年果真多收了些粮食,只是赋税似乎又涨了。
钟离听完拉过一条板凳,坐着望着她道:“娘,这次回来我想接您到省里去,也好专门雇人照料。”
阿娘听完却转眼看向了窗外,天边彤云密布,田野和山林间霞光铺天盖地,盖住了左侧山脚下一个小小的孤寂的土丘的新色。
阿娘遥望着这绚烂得近乎奇幻的窗外世界,好一阵后,才将草制小狗放进钟离掌心,以不急不缓的声音道:“离儿你,该知道稻桩的归宿的。我们这些与土地接触太多了的人与物,就是长在地里的稻草啊。你不是,我的离儿要做漫天飞舞的雄鹰,你就好好去飞吧,飞累了记得回来歇歇就好。”
11
三杯热茶下肚,钟离仍注视着手中小巧的草编小狗,也不抬头便说道:“大黄夏日里染了疫病,一朝别人间,在一座山脚下被埋成了一个黄色的小土丘。”
魈提壶又为他斟上一杯,清亮的茶汤咚咚注入杯中。钟离握杯稍动,张嘴又停,举杯一饮而尽,最后才又道:“临走前一天我亲自将这头水牛牵到了李阿婶的棚子里,我走时它便跟着要走,好不容易让它听话待在那里,到夜半却不知怎么挣脱了绳子跑到了我家的牛棚,让李阿婶担惊受怕地好找了一阵。这水牛小时明明不恋家,更不恋我这个主人,甚至见死不救……”想起幼时被吊在树上,大黄弃他只顾吃草的情景,他停一下,颇有感慨地道,“十几年了,也是个老人家了。”
“也算寿终正寝。”魈在一旁也喝了一口茶,道。
“哈哈……”钟离轻轻笑了两声,将草编小狗举起,越过桌沿,放到魈的面前,“确是如此。”他看着小狗道,“娘也想要一个与大黄一样的结局,活于田地,死于田地,就如稻桩,只是稻桩更多一个生于田地。她不会与我一道去任何地方。”他看了一眼魈一晃半年,仍无丝毫改变的面容,笑道,“你会么?”
“……”明知会被拒绝,钟离眼中还是带了期盼,魈眨了眨眼睛,拿起草编小狗点弄着它毛绒绒的尾巴,道,“我……”
刚一开口,钟离却就从椅中起了身。他舒展了一下筋骨,在右首偏房中踱了两步,忽而说道:“也罢,你的答案我一开始便知晓的。况且你说守着神像与莲灯是你的职责,所谓职责,便不可轻易卸下。只是,我有一问还想请教仙人。不知可否?”
魈点点头道:“你想的,都可以问。”
“都可以么……”钟离低低说道,而后转身目光灿灿地看着魈,“你的这份职责可有终止之期?”
魈微微一怔,却没有回视钟离,只是瞥着桌面上的茶水和手中的小狗沉默了一会儿,才似乎有些苦涩地说道:“我亦说过,这也是我的本心。”
“权责有期,心无期。那么便是无期了。”钟离叹了一口气。
无期却是多久呢?人生一世,草生一秋,阿娘打算将一生都归向田间,魈也预备把一生在这庙中度过。原本他这次突然提前回乡来,是有将母亲好生奉养,也存了再请魈下山与他一道远游的心思,可不曾想满腔计划竟都遇挫,真有如春华遇秋霜,一朝连根枯萎的意味。
魈把着茶杯摩挲着。钟离沉吟了一阵,在屋中散起步,不觉间踱步到了正堂。高大的屋中一切依然如故:神像悲悯,莲灯自燃,渠水清清。他移目注视着神像。一直以来睹着这块精雕细刻的石料时,他胸中都仿佛澎湃地翻涌进万千的话语。小时,他读不透这些语言,只将石当做石,此时当真到山外看了一遭归来,倒似乎觉得它说的别有他意了。
“初见这神像时,你曾问我看见了什么,那时我答是石头,现在再议,却好似从里面看见了一千万山河。”钟离仰视着神像说道。
魈听见他的声音,也掀帘出来,随着他的目光而视道:“因为你期望一睹万里山河。”
“哈哈……”钟离垂下头,瞥一眼魈,笑着道,“知我者,仙人也!只可惜不得与你一同游览。”
“抱歉……”魈说道,随即咬了咬牙,仿佛有些迟疑地问,“你为什么想与我一同游览?”
“因为……”钟离欲答,却又怔了怔。
他本想脱口而出佳友相伴,老友携手,甚至恩师相陪,岂不乐哉等等词句,可词临到口,却又个个显得不能达意,全被牙齿绊住。为什么游览,钟离此时心已明晰,为什么想与魈一同游览他却不曾想过。几乎算是看着他长大,相来相往十几年,这样的人有许多,可为什么说到一同游览,想到的第一个是魈呢?
他本以为这样想是天经地义、顺其自然的事,就像用饭一般。若是有人问起为何要用饭,他当然会答为了能勉力活下去。想与魈一同游览人间,难不成也是为了活下去么……
钟离因思索而显得有些痴呆呆的目光,不自觉落向神像下悠然燃烧的莲花灯。水光潋滟,灯影幽微。莲花灯奢华精致异常,崭新的四盏花灯不曾落入一粒灰尘,燃过的四盏也只微微有些黑色,唯一一盏燃着的,豆大的灯火已燃烧了十几年。十几年中,从未熄灭,从未跳动,只是一撮火苗静静地燃烧,若不是有着淡淡的光亮,乍看更像是一幅静止不动、毫无生机的画。与家中所点灯盏全然不同。
钟离看着这豆大一点的一动不动的火苗,忽然想起那在许久以前,经由魈口所说的几个字,“以命为引,以骨为盏”……一直以来,他都不曾在意,此时一股蚀骨的诡异感却猛地袭上他的心头,狠狠地攫住了他。
双脚变得冰凉,四肢也逐渐迟钝,房屋、神像、灯火都在他眼中消亡,他宛如一时踏进了一方虚空,浓稠的黑暗挤压得他气喘吁吁,他无法控制自己的四肢,双脚沉重地、慢慢地往前迈动。无边的黑暗中游荡起点点白色,他以为那是光,以眼搜寻,费力地抬起手臂抓住一点在手,举至眼前才发现那赫然是一块森森白骨!白骨拖着黑色的残身,蹦跳两下,随后亿万游荡的白骨俱都一转,洞开深渊大口,奸笑烂骂,诅咒着骤然向他照脸扑来!
“摩拉克斯!你纳命来尝!”
“——小心!”
钟离身子一凛,随后脸上被溅上一片水花。他稍一闭眼,欲以手擦拭,手臂抬起却引起一阵水声。水流而下,他睁开眼,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竟跌坐在了神像下的水渠中。水淹胸膛,浑身湿透,而他则正喘着气,脸侧大汗。魈站在他的身旁,双手竭力举向前。钟离顺着的他手往前看去,不觉呼吸一滞。
九重九瓣莲灯中的火苗闪动了。灯中溢进了浅浅一汪水。火苗东倒西歪,仿佛即将被水吞噬。神像上的青光似乎也黯淡了一些。魈举着的掌中源源不断地往外涌着一道绿色的光,绿光笼罩住奄奄一息的灯苗,挽留住它最后的余焰。被溅入灯中的积水一点一点逐渐消失。
魈在以仙术保护火苗。他在水中起初还能站着,后来却脚下一软,跪在了水里,他的脸上满是汗珠,一滴一滴串联着落进水中,他重重地喘着粗气,胸腹也似疼痛般逐渐蜷缩起来。但他不曾放下手臂半点,似乎将全部的生命都倾注进了手臂中。
钟离看见魈青色的发丝从发尾往上逐渐苍白,直到头顶。明黄的火苗终于稳定,魈一头白发跪在荡着涟漪的水中,他看了一眼重归干燥的莲灯,再看向青光依旧的神像,却是一脸疲惫又苍白地笑了。
“仙人……”钟离迅速厘了一遍眼前的情况,歉疚、惊讶、自责、疑惑、心疼,种种情绪集于胸中,互相击打,互相融合。
魈却没有转头,只是静静地、雕塑一般僵硬地叮嘱道:“我并无大碍。你去吧,回村去……”
12
钟离回村后,几乎是立即生起一场大病。这病起得蹊跷,病症也蹊跷,倒不是没有症状,而是症状太杂,疑似百病一时全部涌入他身——时而体炽如火,时而身凉似冰,时而头痛如刀劈,时而五脏抽搐如剑搅,或者手臂不能举动,或者双足无知无觉,亦或昏沉沉气若游丝,再或咳血滴水无法进得……
这突然一病险些急倒了阿娘,她双腿无法行走,便央李阿婶去村内请来郎中,后来又惊动天枢老先生赶着牛车到村外、省里四处求医问药。可是郎中一个接一个奔来,药汤一碗又一碗饮下,可都如泼到了沙滩上,钟离这病却丝毫不见好转。阿娘日日守在他床边,看着他原本健康红润的脸庞一天天消瘦下去,心如刀搅。
药石枉效,从来不信鬼神的阿娘便想起求神问佛。她托天枢老先生办来些纸钱香烛,每天寻出时间不计多少地烧着香烛祈祷,纸钱燃完一叠又一叠,在屋前都堆了几人高,但钟离仍昏迷不醒,脸色苍白。
“老天,”终于无计可施的阿娘抓着钟离瘦得枯了的手,匍在他胸前暗暗泣道,“他才十七呀……”
钟离却是能听见她的话的,不过只是一点微小的宛如水滴入池般的声音。他躺在河中,随波流浪。河里没有鱼儿,没有虫虾,也没有草与浮萍。他就是那朵浮萍,亦是河中唯一的活物。河中有时有火焰袭进,有时浮来坚冰,有时河水又下降千尺,落进巨山石林,有时又堆满腐烂残骸……他无悲无喜地睁眼看着这一切,耳中也不时传来种种声音,有的熟悉,有的陌生,有的怡人,有的似凄厉的鬼哭、似尖锐的狼嚎——
“……千船继至,万商云来……”“借此机会……利用我死后的真空期……”“……宿命……宿命?哈哈哈……”“他也直白些了……”“一切都自有其规则,无人能逃避,这是我最后可做之事……”“不、不要如此,无法想象没有……”“你还是来了,还是丢下他了呀哈哈哈……”“此后我不在于此,我在……”“既如此,属下自该追随您,帝君……”
“帝君、”
“帝君——!”
“哈——”钟离猛然从床上坐起身,噩梦初醒般喘着气,等他稍微平静,才发觉自己正在家里屋中,床头一盏灯火幽幽地跳动着,他抓着被子,一身冷汗。阿娘正趴在床边浅眠着,这些时日里几近全白了的发丝蹭在他的手边。他伸手预备去抚摸那头白发,刚抬起,脑中却就传来一阵撕裂般的疼痛。
他以手扶额,咬着牙关,紧闭双眼如走在薄冰上似的,忍受着这阵痛楚。眼前陷入漆黑,他又不由得去回忆刚刚在梦中所听所见的一切,可刚踏上路途,脑中就好似被砌上了一扇巨大沉重的石门似的,遮天蔽日,将一切都掩得模模糊糊,还未从梦中忆起半点,他便已先自陷入了死胡同。
阿娘白发上的色彩在灯光中一跳一跃地变换。钟离久病初醒的脑中浮现出了跪在渠水中一头苍发的魈对着神像微笑的模样,以及他陷入魔魇后所听见的那声摩拉克斯。
摩拉克斯……他现在终于想起,魈自报姓名时说的也是这个名字。魈之名是由摩拉克斯赐予的。摩拉克斯,是谁的名字?某个他不认识的人的?还是……那尊岩椅上那位神明的?绿光流转掌中,魈真的是仙人……他也是这才知道,仙人为守护莲灯和那位神明,情愿如此不惜性命……
钟离轻轻躺回床上,胸中莫名涌起一阵晦涩的暗潮。他一动不动地盯视着灯光留在屋顶上浓黑的影子,心里也宛如蒙上了一层不断缩紧的阴翳。
魈也许永远不会因他而下山了……
这种药石无门,求神枉效的怪病从这日起便突兀地一去不复返了,可钟离稍微养回病中枯瘦的身子却花了整整一个冬天。待到春雨初下,暖风拂窗,脸上才刚恢复些血色,他便迫不及待地备下些饭菜酒肉上山。之所以急切如此,一是因为虽然魈自说并无大碍,但他仍是十分担忧魈的身体,故此特为前去探问;二是由于他认为有必要为当日之事道歉,虽然他也不十分明白那时为何会如此,但事情总是他做下的,他该为此道歉。
但就像那日他被强硬地要求下山一般,魈第一次以紧闭的门扉作为了回答。无论钟离怎样叩门,或者寻到关着的窗边,魈都是不应,反倒是里面能听见些咚咚的琴声。钟离坐在门外苔痕点点的阶上等到傍晚,饭菜俱已凉透时分,魈仍未开门,便只得垂头下山,第二日再提了热的去。
如此反复两月有余,省府忽然下了急递来催他回去,说是京考在即,他既暂时无意于谋官,身为头榜头名就不可缺席此次考试,否则就有诈取俸禄之嫌——家中清贫,哪出得起多位郎中的药资,天枢先生便在他身处病中时,代为赶去省府支取出一些用于请医求药——不管他身在何处务必收递启程,切勿耽延。
钟离无奈,便照了前年食谱再自做了一盘红烧鱼,一碗珍珠鸡,一份清炒时鲜,另估上一坛黄酒,提到门前。他不知魈是不是因责怪而不愿见他,但他并不怕他责怪,他怕的是魈的身体有个万一。每每想及那日青丝倏忽化为白发的光景,他都觉触目惊心。如今却不知是如何了——是否恢复、恶化,身体有没有其他不适?
看着紧闭的门扉,钟离也曾想过闯门而入,或者上房揭瓦,但不说对仙神不敬,即使对人也是不敬的。但好在虽每次登门魈避他而不见,屋内琴箫之声却是未绝,这也稍微让钟离提着的心放下了一点。
他将酒菜放在阶上,又转到池边折了一段柳枝放于篮上,退后两步肃正地对门一揖道:“魈,还望保重,我有千般不是,都请你在我回来后以万全之躯训斥我。下次我定还再来。”门扉仍是冷冷紧闭,他呆呆地望着,喃喃重复道,“保重……”
13
下午时分,一艘小商船迎着凛冽的北风,在漫天大雪中驶进京城码头。一个船夫满身是雪,掀开厚实的船帘进舱恭声禀报,从此处到城门一带的水路都已冰封,请示是不是要为几位老爷去唤几辆马车来。
这船上只有四名乘客,已经声震南方半壁江山的巨商若陀带了两名手脚颇伶俐的小厮,另一个则是外放边陲某省的年轻知府钟离。虽是知府,钟离却穿得相当单薄,只一件有了裂口的棕色长袍,披风也无一件,与对面棉衣棉袍的若陀比起来,虽显得寒酸,但他却毫不在意。他将手放在膝上,正聚精会神地瞧着外面码头上的雪景。
时搁多年,这也是他们第一次再会。钟离被召回京,行至这水路上一处码头,盘缠耗尽,在江边卖诗,被恰好从此路过的若陀撞见邀请上了船。他乡遇故知,两人边忆当年,边谈天下地下,东南西北,不觉热络比前更甚。若陀本在前几个码头就该下船,特地多送了几程,一路相陪到此。
若陀听了船夫的话,见钟离专注于舱外没有言语,便笑着道:“看来只能如此了,麻烦你去叫一辆车帘厚实些的就好,车钱不在话下。”
若陀一路都出手阔绰,听见这话,车夫唱应一声就要出舱,钟离却抬起手,转脸也微笑道:“不必,于雪中安步当车也自有一番趣味。”
两个小厮虽与钟离处了这一路,到底不知详细,听见在这天寒地冻的大雪天竟有人情愿舍弃安逸的车马,转而步行,都奇怪地看着他。若陀瞧着他们,道:“这就是你们钟先生高蹈之处了。”他又看向钟离,笑笑问道,“看了这么多年世间万象,还没看遍?”
在省府考中头名后与若陀以酒菜庆贺,提及上京一事时,钟离就是如此答的。想及这件旧事,钟离不免一笑道:“世间百态哪是能够看完的。”
“也是了!”若陀一击掌,仰头一笑,而后从怀中摸出一包沉甸甸的银子,轻轻推到钟离面前,说道,“下面我们就不同路了,再见也不知是何年月,这点东西你收着,在京里需要打点的地方多,或许还不够,到时你可以直接到我在这里的布行,把这钱袋子给他们看就成……”
钟离却又将钱袋推了回去,道:“多谢若兄一番美意,只是你也知道,我此次回来并不是为给各位京官送钱。山长路远,终是会再见有日的。”说完他双手一拱算作行礼,竟是要起身。
若陀一把将他拉住,叹了口气,颇有些沉痛地一字一顿道:“钟兄,不管如何,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保住自己才可真正为万民造福。”
钟离听罢微微一笑,吟道:“千古艰难唯一死,若兄放心,我虽不怕这一个字,但家中尚有母亲在堂,还有……也在,我也是不会轻易束手就擒的。若兄,保重。”说罢便躬身走出了船舱,飘飘然到了岸上。若陀急忙从舱中追出来,抓着钱袋大呼道:“钟兄,还是带上这些银两吧、或者披风……”
钟离站在码头边一颗秃叶的老树下,飞飞洒洒的大雪落在头上,钻进他单薄的衣领,寒风将他的衣摆掀得飘飘荡荡,他却没有半分的畏寒瑟缩之状。见若陀钻出舱来,便只拱手道:“若兄请回,后会有期!”说完,便踏雪漫步而行。直到灰暗高耸的城门出现在雪光中,他才稍停打量了一会儿,又继续行走。
走入城中正街,两边一栋栋的房子前,却是一群一群的乞丐,在这大寒天中衣不蔽体地端着只破碗沿街乞讨。他们一家家、一群群地挤在破庙破屋里,或者在城跟下用些茅草破布搭起些不经风的棚子用以御寒。每遇着一个稍微体面的人路过,他们便蜂拥过来请求施舍。
钟离也是衣衫流丢,两袖清风,虽走得方方正正,但他们大概也识得不能再从他身上求到施舍了,只是一个个蜷缩着打量着他。除了乞丐,路边还有插着草标待售的孩子,伴着一些埋在雪中早已僵硬的尸体……
西北大河一线省份夏季遭遇大洪,堤口坍塌大半,城村被淹不计其数;东南又遭大旱,土地皲裂,无法播种,无粮可收,饿殍遍地;西南则震情频发,房屋翻覆一朝之间;在外有敌军攻破国门,烧杀掳掠;在内朝廷官吏不仅不思抚恤,豪强污吏反倒借机圈地抢人,致使本就不聊生的百姓更处于水深火热之中。
这些乞丐、孩子都是流亡至此的灾民。这个冬天很冷,可是对他们、对这个国家而言,更是尤其。
钟离继续往前走着,行不多久,却听得紧风急雪中传来一阵打骂拖拽声,夹杂着孩子尖锐的哭泣和喊叫。钟离往前望去,冒着风雪拐过一个巷角,就见着三四个身穿棉衣,仆从模样的人,正在拉拽一个蓬头垢面、满衣补丁的半大孩子,孩子不从,他们便齐齐落下拳头,打得孩子倒在雪地里濒死般抽搐。可即使如此,他们仍是不依不饶,内中一人又躬身竟是要把孩子拦腰扛起,直接强硬地带走。剩下的几人搓着手,一脸开荤的贱笑。钟离没有犹豫,几步跑上前将孩子劈手夺过来护在怀中。
“谁他妈!也不打听打听我家主子是谁?”棉衣仆人见半路杀出个坏事佬,不住骂骂咧咧。钟离不置一词,只是一哼,受到如此轻蔑的几人火气更大,大叫着一扑而上。钟离毫无惧意,扫腿挥拳三两下便让几人俱都倒成一堆,捂脸呻吟。临走前,他剥了一人的棉衣,盖在浑身冰凉的孩子身上扬长而去。
孩子起初受到惊吓,又兼以为钟离也是坏人,便哆哆嗦嗦地挥拳打来打去,后来被钟离的怀抱煨得暖了,稍微冷静下来就埋着头不住地哭泣。孩子脸上青的红的,被冻的被打破的,左一块右一块,凄凄惨惨,令人怜惜,那双眼睛却很清澈。
“您、您是谁?”孩子哭累了问道。
“一个踏雪而行的书生。”
“他、他们可是某位亲王家的下人。您、您不怕吗……”
“书生只怕世道不伦,圣德缺失,君臣昏聩,天地倒悬,百姓流离。”
“可、可是您只有一人,他们、他们是有好多好多人……”
“书生之书里四处有君子,君子……之道,首取于污泥中自清其身,逆流里迎难而上,弱不畏强,寡不惧众,虽百万人、千万人,吾往矣。”
“……书生先生,我、我叫甘雨。”
钟离抱着甘雨一路而行,鹅毛大雪纷纷扬扬拂面而过,将这偌大的京城吞噬得只剩脚下一方。然而即使如此,钟离也知道该往何处行去,京城的道路早已被他熟记于心。这是他这几年里第九次到这号称最繁华的京师。
第一次是前来应考,蟾宫折桂,青年新秀考场得意,受人瞩目,自也引人笼络。但他推辞了某位权臣为他的指定与其女的,所谓郎才女貌的良缘后,几乎是立即被指派到了北方,做了一个小小的抵御外患的副官。他杀敌英勇,屡出奇策,因此以大功又受召回京领赏。本是能留在中枢任官的,但又受朝中主和派排挤,被派至西南某省。时遇震情,他带领百姓避难有方,又被上司举荐入朝,不想又因在县时拿了一个仗着天高皇帝远作威作福的纨绔,得罪了此人在京任官的叔伯,却反被寻了欲加之罪,贬至东南小县……
钟离并不在意官职高低、薪俸寡薄,他本就志在博览四方,如此升升落落,四处游走,倒是也遂了他的愿。无论高山大河,深山荒漠,城镇村野,他都已行过,不管沙场军营,百姓茅屋,贵胄觥筹,他都已见过。几年时间,他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迈出归南村,对世情懵懵懂懂的少年,这个世间也不再是他从书中所认知的那个单薄的世间了。
天地、百姓都在求救,但有的人,不,有一群人正躲在酒池肉林里醉生梦死,冷眼旁观。村人说外面遍地黄金,权臣贵胄之家确乎金砖扑路;阿娘说山外天地偌大,可偌大的天地竟容不下百姓立下双足,也装不下人的欲心;魈……魈说的君子、大丈夫也从不属于那些王侯将相。
失望么?在所难免。
灰心么?为时尚早。
钟离将甘雨安置在一个熟识的饭馆老板家中,拂衣而去。这已不知是他救下的第几个孩子。天涯海角,他走到哪里便救扶到哪里。唯有尽人事后,才可听天命,百姓但在,希望便不绝。他如此相信,也如此行为。这次被召回京,朝廷就是要向他问责私开朝廷粮仓赈济灾民一事。
钟离回身望去,风雪之中,甘雨瘦小的身影还如只小幽灵般呆愣愣立在门口,面目模糊不清。许是见他转身,她扑通一下跪进冰冷的雪里,四肢伏地长拜而下。门上暗红的倒福字在她身后被白色的风雪拉着边角飞得老高,老板也对他拱拱手。
钟离笑一笑,又往雪中扎去。这些年他马不停蹄四处奔波,都未来得及回家一趟。新年将至,不知娘可也有在门上贴出一个福字,不知魈自那之后身体到底如何?
若是这次也能险中求生,就回家一趟罢,若是……
14
李阿婶还没睡,正坐在屋中借着微弱的灯光筛着不多的玉米粒子。春日来临,正是育苗时节。熟悉的景象让钟离想起幼时阿娘也是如此在灯下劳作,倍感亲切之时,不禁扯动疲惫的唇角微微一笑。他迈进屋中,静静而立。李阿婶见他深夜进屋,却吓了一跳,玉米也在一惊下被打翻在地。
“阿婶……”他踱进屋内,弯腰拾起簸箕,刚要起身,手臂却被一双颤抖黝黑的手抓住了。他抬眸而视,发现李阿婶已是满脸泪花。
“钟、钟离!真的是你回来了!这些年你都去哪儿了,联络不上你啊!我、我太高兴了,我太难过了……我、阿婶对不起你呀……”说罢她便抹着泪痛哭。
这番既矛盾又因激动而有几分模糊的话,让钟离拿着簸箕的手隐隐一僵。“阿婶,”手上的僵硬慢慢涌进手臂、胸腹,钟离站起身,强自镇定地安抚道,“可是出了何事?我娘呢,她身体还好?”
“你娘……”李阿婶眼中的泪仍源源不断地流着,像是流进了肺腑,流得她咳嗽了几声。她佝着身体不住地叹息,好一阵才说道:“早晚你得知道的……你、你跟我来,我带你去见你阿娘。”
所走的路却不通向旁边的屋子,而是指向远处的山脚。夜色弥天,寒星稀疏,犬吠鸟鸣,草香阵阵,这些都是钟离自小便熟悉的,可此时他跟着李阿婶举起的火把走在田间小道上,再见这家乡天地,却无由地觉得它们都滋生着一种无言的恐怖,天地仿佛都成了一方无尽的牢笼。
因私开朝廷粮仓赈济灾民的事,钟离被捕入狱,狱中他日日以笔大书讽谕当朝、怜惜民生之苦的诗文,狱卒看他笔下来得,又听他自说他的字在外卖得不菲,便起了贪心,将之拿出去售卖。如此,这些诗文便流传开来,甚至也传到一些为官的中。内中清醒者两三人怜他才情,也佩服他的气魄,不禁为他找门路寻个转圜,因此,钟离才得以全身而出,只是官职是全摘了。而后,他按照原本计划一路夜宿晓行地回来。
明明面对京城里的枷锁时,他尚且没有丝毫畏惧,可是为何此时,这天地间的牢笼却使他脚下有些迟疑?
李阿婶带他停在了一方已长满青青杂草的土坟前,以火把照着,哭道:“这就是你阿娘,孩子,你拜拜吧……”
钟离僵硬地站着,却没有跪下去,火光落在绿草上,像点燃了千万霞红的灯,所有的灯汇聚一处,便仿佛成了半空绮丽的夕阳余晖。上次归来时,阿娘坐在从窗外泼洒进来的红色余晖里,柔和地对进门的钟离微笑。她说她是种进田土的稻谷,理应拥有稻桩的结局。
“这里可是她自行选的地方?”钟离低低说道。
“她常说啊,你家大黄那地方不错,抬眼就可以望见村中的土地……”
钟离动动唇角。大黄的坟墓就在旁边,那时还泛着新色的土丘上,如今长了一颗一屋高的小杨树。“是吗……”钟离迈动沉重的步子向前两步,机械地蹲下。坟前杂草丛生,将土严严实实掩于其下。钟离用发麻的手慢慢拨着草茎,遇上了尖刺,也一掌抓去,手掌被划出不知多少口子,鲜血汨汨流出,染红了绿色的草叶,但他却如毫无知觉般的,继续一掌一掌拔着草。
“阿婶,”钟离慢慢道,“娘她,是怎么走的?据实讲也无妨。”
李阿婶早已被他这模样给吓到了,收了泪水连连叫他当心。此时听这一问,不免一愣,有些踌躇。她咬着唇,看看坟墓,又看看钟离,最后深深叹了一口气,放弃似的道:“你娘在看着,我又怎么能欺瞒你?但我说了,你可千万要冷静,不能让你娘在地下担心啊……”
在钟离走后不久,天枢老先生因久居于此,也生了至别处走走,换个居住地的念头。他离开时,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钟离和他阿娘。见阿娘每日都在房中枯坐觉得不是办法,便寻遍书籍,学着制作了两根可以帮助行走的拐杖,送与阿娘。阿娘收到自然高兴,苦苦练习后,终于能不用人陪着四处转转了。
钟离在京师大考中折桂时,人虽未能回来,一路官差传递,喜讯倒是很快传回了村里。那日,李阿婶做主又叫了四邻来喝喝汤水,这事便成了村里的头号大事,贺喜的客人陆陆续续来到。欢声笑语中,阿娘望了几次远方,便架着拐杖独自出去了。李阿婶问她去哪儿,她笑呵呵地说,上次离儿就是随喜讯回来的,他就要到家啦,老婆子没什么能给他的,去拔些草回来给他编些小马儿吧,马到成功啊……
谁知再见到她,就是躺在血泊里了。有不少人看见说,是、是张三那不成器的犊子。张老爷走后,他就在村里横行惯了……
京师大考,那也不过是他离开第二年的事。那年秋天,钟离金榜首位,出殿入府,被一个个道貌岸然的权贵拦步于京中,随后便被直派边疆;也正是那个秋天,阿娘没等到他回家……
钟离其实想问,既然有不少人看见,为何没有人上前阻拦。但话到嘴边,又被他咬住了。怎么问,如何问呢?他恍然忆起小时到河边提水,被张三带着几个人拦住时,也有不少人围观,但亦无人上前。事后有关心他的阿婆,善是人之性,但趋利避害是人之本能。
直面强权会引火烧身。若是幼时的钟离也许不能明白,现在的钟离却是理解,并怜悯他们的。他心中更多的,是自责——辜负期望的自责,久疏问候的自责。他对那个病入膏肓的朝廷不忠,如今看来对母亲也不孝。
不忠不孝之人不说君子,也许连书生也算不得,更遑论……
他推开老旧的木门,一股陈腐的气息立即扑面而来,脸上传来丝丝痒意,大约是网结的蛛丝拂在了脸上。他没掌灯,亦没有管脸上的丝丝线线,径直往左手边的房间走去。阿娘还行动裕如时就居住的房间内,一柄剑口处刻着他名字的长剑仍像旧日时光里那般静静挂在右侧的墙上。他在屋中沉默地站了一会儿,从墙上取下了那柄剑。
他关上门出来,在漆黑的初春之夜里不紧不慢地走着。道路有如经史子集,他自小便熟记于心的。慢慢地,走过田埂、小巷,站到那颗盘虬的古榕树下时,他隐约望见一座小小的后花园和一座宅子。宅中灯火闪闪,偌大的宅院在浩渺的黑夜中,却显得有些衰败。急景凋年中,归南村和这宅子也与山外的诸多城镇一样,都老去、缩小了。遮天的榕树叶在风中沙沙地幽然作响,钟离胸中猛然生出一股仿佛来自天地万物的沉痛。
他一按腰侧的长剑,才发现,剑鞘上已生满了铁锈。他撑着花园的栅栏越进了园子,在府宅后门处深吸了一口气,而后提起脚运足力,两下踹开了紧闭的门扉。门轰隆隆摔在地上,灯火辉煌的屋内几个正在打扫桌椅的家丁被吓了一跳,惊诧地往门边看来。
有两个胆大的摔了帕子扫帚,捋着袖子边向旁边使着脸色,边不善地问道:“喂!你谁啊?打劫也不看看地方?劝你赶紧走,不然没你好果子吃!”
钟离宛若没有听见,只是一言不发地按着剑一步一步往屋内走去。家丁们见状,便“欸欸”地叫着,三两聚做一堆预备扑上来将他拿住。可一个汉子刚迈开脚步,就被钟离反手一推,踩在脚下,叫天叫地地喊疼。见他身手如此敏捷,且满目闪着吞人的寒光,宛如一个现世阎罗,其他人一下都如被拔了毛的猫般缩在原地,竟一时动弹不得,不敢上前再冒犯分毫。
“张三在哪儿。”声音嘶哑得可怕,钟离面无表情地问道。
“不、不知——”被踩住的人正要嘴硬,钟离就加重了脚上的力度,将那人的一条腿踩得微微作响,“啊、我、我说!在西厢房!西厢房!”
“多谢。”钟离抬起脚,再往前走去。家丁们都不自觉地给他让出一条路来。此时人丛中忽然有人认出他来,惊道:“钟离!”
钟离斜去一眼,那人又迅速噤了声。此人正是多年前挟住钟离,因一念犹豫被他在胳膊上咬了一口的家丁。他看着钟离慢慢消失在门外的冷峻背影,不由得摇着头低低地叹出一声:“多行不义必自毙,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啊……”
张三正在厢房内拥着几个美妻丽妾饮酒作乐。归南村深处山内,远隔尘世,几年前张老爷走后,他就宛如是这村中的土皇帝,将原本就不少的土地以强占的方式,扩充到了村内土地的一大半,因此村里也就有一大半的村民成了他的佃农。他们每年除向朝廷缴纳赋税外,还要向他多缴一份繁重的租税。
这样即使无所事事,依然日进斗金的日子,他想不明白为什么就不比苦心钻营农事才得以换取少许几个辛苦钱强?张老爷直到咽气,都还在叮嘱他要勤农事。有的人生来是王侯,也有人生来就是奴才,有人需要被统治,也有人注定要统治他人,既然他生来就高人一等,为何不能将所拥有的一切物尽其用?
譬如他佃农们的女儿,姿色卓越的,就合该成为他的姬妾,有奇技的,当然也是他的入幕之宾。取悦他的,该赏则赏,冒犯他的,当打则打。今日他就“请”了一位善琴艺的姑娘,来给他与妻妾们的鱼水之乐助兴。
他正抱着几个娇软美人听琴听得起劲,房门却忽然被踢开,霍地一声让屋中人俱都魂飞一瞬。屋外微冷的空气涌进来将烛火推挤得半明半灭。妻妾们惊叫着抓起散乱一地的衣服护在胸前,躲进屏风、桌椅后,连琴娘也停了手。
张三的吃惊转瞬化为震怒,欲站起身训斥,但因横肉满身一时动弹不得,只得抬起手,对着远远立在门边的人影骂道:“畜生!谁让你进来的!家丁,家丁呢!一群只知道吃饭的混账东西!”
但那人并没有因他的詈骂而止步,反而缓缓地一步步靠近,每一步都似踏地有声,他身上的袍子被风吹得起起伏伏。张三兀自在椅中左右挣扎,但即使扭得满脸通红,无人搀扶也是站他不起。
“畜生,来人,来人啊!”他扯着嗓子喊着,踢翻了身前案上的酒肉,直到眼前一晃,一把闪着寒光的冰冷长剑架在他的脖子上,亦不见一个人前来。他一下子怕了,肥厚的脸瞬间苍白,一圈圈白花花的肉抖得如筛糠,只是斜看着脖上的剑。
“我娘的事,你是主犯?”
头顶忽然落下一道比剑更冷的声音。“什、什么……”他不解地说道,小心翼翼地抬眼顺着剑柄往上看去,却在发现来人是钟离的那一刻,所有的害怕忽然化为一阵狰狞的大笑,“哈哈哈哈——!钟离!是你啊!好久不见了,怎么,你还是灰溜溜滚回来了?”
钟离肃着脸,再次问道:“是,与不是?”
“呵呵……”张三挺着光秃秃的肚子,冷笑一声,露着牙齿,不慌不忙道,“是我又如何?谁让她瘸了还不长记性,还要杵着两根烂木头出来乱晃,她碍着爷的眼啦!爷不过拿了她一把破草,她竟然还有脸说什么让我还给她,还说儿子要回来了,她来不及再去采了。怎么,她儿子京考中了头名,就不是这儿的人了?还敢搬出来压爷?我老爹时常拿你来压我也就算了,她算个什么东西?我爹就凭什么以为你从小比我强?现在还不是落魄得像条狗!我还可以发善心告诉你,你以为你娘疼爱你,对你毫无保留,告诉你,不是!可悲!她连你爹为什么离开你,现在在哪儿潇洒都不愿告诉你!但是我爹告诉我了!”
钟离眸光一顿。张三见此将手搭在剑背上,又蔑视地哈哈大笑起来,眼耳口鼻都往四处逃逸:“而且你不知道吧,你娘滚下山坡摔断腿,你以为是她自己摔下去的?呵呵,如何,现在你知道了一切,但你这个从小被我欺负的懦弱小子,敢杀——”
他的话还未完,钟离便将剑如切菜般往前一抹,一颗四目圆睁的人头就飞出去撞到了雪白的墙上,盖章般印上一道鲜艳的红印。留在椅中的半截身子顿时血涌如注,四处飞溅,泼了钟离一身。四周霎时响起一阵刺耳的尖叫,女人们有的衣衫不整踩踏着不顾所以地四处奔逃,有的害怕得不敢则声,有的则定定地看着那具残破丑陋的身体。
钟离环视了一眼,拿着生锈的剑鞘,提着血淋淋的长剑毅然转身,迎着初春冷风往外走去。屋中的惊叫中渐渐夹杂起劫后余生的哭声、癫狂的笑声,以及钝器劈砍肉块的声音……
15
山林中下起了暴雨,黑黢黢的树林里,风雨呼啸着,远处不知何方传来一阵阵狼嚎声,还夹杂着近处猫头鹰的呜咽。钟离仍拿着剑鞘、提着剑,深一步浅一步地踏在败枝枯叶上,湿漉漉的头发贴在脸上,遮住了双眼,可他仍瞪着眼睛看着前方,望着鬼影森森的漆黑树林。
他还是第一次留意到这座山中有狼和猫头鹰。是因为以前都是白天上山的缘故?看来,即使是同一个事物,以不同的方式、在不同的时间看去,都会有所不同。就如他以前绝不会认为自己会杀一个手无寸铁的人。与战场上的针锋相对、你死我亡不同,张三确实只是一个身无甲胄的百姓。或许他该借助于衙门,但这个国家的衙门形同虚设。张三这个百姓所做的事,比任何屠戮成性的士兵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再如阿娘,这么多年竟没告诉他是张三将她推下山坡的,还比如那个他半分想不起的父亲。他握紧手中的剑柄,手指不经意摸到了剑口处那凹凸不平的他的名字。长剑挥出时,这两个字也被盖上了污秽的浓血。这剑是那个人留给他和阿娘的唯一的东西。雨水瓢泼,剑和他身上的血污都已被冲刷干净。
他竟有些感谢这一场及时的暴雨。但电闪雷鸣,当树林和他自己都被映得一片白惨惨,他看清自己手中的剑时,一股血腥气便会兜头朝他涌来,浓郁的气息让他恍然以为天上下的不是雨,而是血。一片血海,红色的汪洋。这几年他所遇的事、所见的世,一件件、一处处浮现出来,它们难道不是一直被泡在血里?如今他在此世间走过了几载来着?二十五,还是二十六?约莫是初次见着仙人时,阿娘的年纪。
阿娘……仙人。
魈……
钟离猛地抬起眼,竟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神庙中院子里的拱桥上。大雨仍在哗啦啦下着,无情地击打着一座正堂和两间偏房。门扉紧闭,两间偏房中都已没有了灯光,唯正堂内隐隐地泻出点灯火,该是那盏莲灯吧。门前暗影四浮,许是院中垂柳正在与狂风生拉硬扯。雨水落在池中、桥上、飞亭的暗影上,大概还有许多花木上,奏起响彻天地的曲子。
钟离不自觉顿步听着,陡然想起,手中还提着那把光裸裸的寒剑。这会吓到魈的。他连忙收剑回鞘,但雨水又总是打得他的手左摇右晃,于是他将手指搭在鞘口,剑尖贴着,慢慢滑动而入。锋利的剑身划破了他的指腹,血珠渗出,但又很快被雨水洗涤一净。
漆黑的雨帘下,唯有正堂中跳动着点点光明。如此半夜时分,魈当是正在光明的右首房中深眠。钟离不自觉迈开被雨濡得有些沉重的脚步,朝那点夏季流萤般的灯火走去。可没走两步,脚下却就一空,接着整个身子一晃,响亮的水声和包裹全身的刺骨寒意一齐袭来。他只是挥动了两下手脚,便轻易浮出了水面。
一阵撕开夜幕的电光闪过,他才发现自己是失脚跌落进了池中,亭桥架在头顶,桥下是灰暗的花影。池水冰凉,他却并没有立即从池中出来,反是对天仰面倒下,任自己在池面漂泊。硕大紧密的雨珠打在池中、桥上、花草里、大地上,也毫无差别地拍在他的脸上,让他恍惚有种自己与大地及地上万物实为一体的感觉。他浮在水上,融在水中,强自睁着被水濡得酸涩的眼睛仰望漫天雨幕,电光闪过时,它们都成为白色的珍珠,闪着幽光四方飞舞。
他浮动着,头顶撞上一团蓬蓬的芝樱,点点花瓣瞬时落在他的脸上。鼻间暗香浮动,叩动古旧的记忆。遥远的某日,他也曾落进池中,彼时魈将他拉出水面,池中书页四散,花痕点点,他们白色灰色的衣摆、青色棕色的发丝交叠着浮在水上,如诗,如画。那时阳光晴好,他与魈俱是格格而笑,此时却是凄风冷雨,他一人独存长夜之下。
他险些让灯盏熄灭,仙人还生他的气吗?他手上带了手无寸铁的人的血,魈又会如何看他呢?那个对爱人的神明虔诚得能舍出性命的魈……
钟离苦笑一下,看着头顶幽白的花丛闭上了眼睛。额头渐渐被水淹没,雨滴、雨声全都离他而去,他屏住气息,任自己如这个破碎的人间一道往水底沉去。忽然,肩和手却被往上一拉,同时春雷与闪电齐下,轰鸣与白光中,他看见一只有着月光般白发与一双剪水金瞳的,在雨中美得惊心动魄的精灵,径直扑到他的怀中,双臂箍紧着,而后似有哽咽地说道:“现在你还不能死。”
钟离怔愣了一会儿,凑过双臂,也同样重重地搂着他道:“嗯。我回来了,魈。”
庙中陈设还是一如既往。钟离坐在藤椅上,看着魈进进出出,寻出一套干燥的衣服递过来。他伸手接过,淡笑道:“这衣服恐是不合我身。”
魈的目光停在他身上一瞬,微带怒容地道:“姑且试试。”
钟离将衣服放在身侧桌上,也瞧着魈贴在身上的湿漉漉的衣服,问道:“你不换么?”
魈看了看身上,没有言语,只是沉默地从墙边的衣橱里也取出一套衣裳,抱在手中却犯了犹豫。钟离见他站在一旁踌躇的模样,又有心要消散一点仙人因他刚刚故意把自己沉入水底,陷于险境而生起的气,便稍带调侃地道:“仙人莫不是还在与我见外?我自幼就结识仙人,就是同处一室,赤诚相对又如何?就在此一齐换了吧。”说罢钟离便站起身,要解开衣带。
“等、等等!”魈却抢先一步,瞥着桌面上的笔墨艰难地道,“至、至少先转过去。”
钟离微微笑道:“谨遵仙命。”而后竟也真的依言转过了身。他解下腰带,敞开淌水的外袍,忽而又道:“仙人若想看,言语一声,我自会转身。”
身后传来一阵窸窣的声音。钟离转眼瞧去,恰好看见魈转身朝墙边站定,白色的发丝下一双玉白的耳朵透着霞红。他微微一笑,可笑容在转回头的那一刻又迅速滑落了。
“头发……还能变回来么?”换完衣服后,魈想给钟离擦拭头发,却反被钟离按进椅中擦拭起来。他让雪白的发丝躺在他伤口满布的手中,细细摩挲着。
“……修养一段时间,便好了。”魈似乎有些僵硬地坐在椅中,声音清晰地传来。
一段时间是多久呢,从他离开又回来,已经七八年过去,这发丝依旧如当日。想及彼时情景,钟离眸光暗了暗,自责与心疼又升至心间:“身体呢?”
“无碍。”
钟离稍稍松出一口气:“那日……抱歉。莲灯无碍么?”
“仍在燃烧,便是无妨。”
“摩拉克斯是谁?”一阵沉默后,钟离突然问道。
魈的身体一下凝住了,屋外风雨仍吹打着屋檐,噼里啪啦,好不热闹,屋内却阒无人声。良久,魈才小声说道:“我的……神明。”继而又盯视着前方问,“这个名字你如何知晓?”
“仙人不是对我说过?”钟离扯动嘴角勉强一笑,“以及,那日看着莲灯,竟好似中了魔障,魔障中有人也喊了这名字。”他停一下,又问,“摩拉克斯……想必就是岩椅上的神明了?”
魈没有回答。钟离用帕子擦过魈一缕发梢后,又问:“介意跟我说说吗?他是个怎样的神?啊,”他又笑笑,“若这是仙家机密不便言说,也不必为难。”
魈搭在腿上的双手紧紧地握成了拳头,脖子也向前倾去,将发丝从钟离手中拉出一截。钟离没有动作,静静地等待着。直到魈的双拳又松开,才听得他缓缓道:“一个爱人,也为人所爱,虽博古通今,无所不知,腹笥盈库,但对浅薄者仍会谆谆教诲,虽强大无边,抬手即可摧山拔石,但对平凡者仍是礼敬有加,走在阳光下,会夺日之辉,黑夜则愈加深其色,生灵仰他高洁,魔怪惧他神圣,如山石,如磐岩、既坚韧,又过于坚韧……”
魈说着,慢慢地仰起头来,深深地凝视着钟离。雪白的发丝从他莹润的额上滑落,淡红的双唇闭阖着抿成一线,烛光在他小巧的鼻头起着清雅的舞,旋跳着如扑火的飞蛾落进那双金色的瞳海中,于海中心甘情愿地溺毙,于是整片瞳海便泛起一阵忧伤的淡淡火光,火光外映,也成了扑火的飞蛾,轻轻落在钟离身上。
白衣,白发,雪肌,金瞳。魈宛如一张被加了几笔的苍白画卷,要么被一指撕破,要么被精心装裱珍藏。淡红的薄唇再次开合,徐徐送出几个浅浅的字:“的神明……”
钟离的手离开魈的发丝,不由自主地、缓缓地靠向魈的脸庞。魈仍仰头注视着他。手掌擦过魈冰凉的耳朵,指尖穿过柔软的发丝,行将抚上那张无瑕的脸时,钟离却停了下来。他握紧拳头,将手垂至身侧,往旁边迈了两步,道:“是吗,看来确是位不错的神。”手掌上被草刺和剑划出的伤口隐隐作痛,他顿了顿道,“如此,我便放心了。”
他将帕子搭在桌上,看着桌面两摞他在此读得熟透的书卷,转过脸,彬彬有礼地请到:“许久没听仙人吹箫了,倒是怀念,不知此刻我可有这个耳福?嗯,头发我自己来便好。”
说着他便拿了另一条干燥的毛巾披在头上倚着书桌揉搓起来。魈在椅中默了默,垂着眼走出偏房。钟离亦跟步而出。竹箫悬挂在正堂的墙上。堂中只一盏幽弱莲灯,但借着神像清亮的青光还可勉强视物。魈照墙取了箫,便面朝神像呜呜咽咽吹奏起来。屋外风雨声渐小,在这山中深夜,僻静神庙中,孤一支箫音飘飘荡荡,绕梁穿林,倒反是衬出了一种冷清凄凉之感。
时隔七八年再听魈起箫音,钟离倚在墙上,眼望那在昏暗中更显威严慈悲的无面神像,音音节节毫不遗漏,一呼一吸、一停一顿都默记于心。
一曲吹到雨停恰好终了。钟离回味着乐曲,却显得有些唐突地说道:“以前你问我在神像上看见了什么,我不过一介凡人,幼时只看见一尊石头,后来是一千万山河,现在则仿佛是一百兆众生。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年少时我也曾自诩应知尽知,到此年纪,却连相伴经年的神像都不曾解透。”他笑一笑,看着墙边魈淡淡的影子道,“既是神明,神像上石环为何能浮空我大约知晓了。但,若是我再问一次这莲灯为何能无油自燃,仙人会明白地告诉我吗?”
“我……已说过。”魈的影子动了动。
“以命为引,以骨为展——我记得是如此?以命为灯引,以骨为灯盏,虽不知是谁之命,谁之骨,但却并未提及灯油。”钟离说着,从墙上起了身,“也罢了,只是望仙人日后定要保重,我或许难以再来此地了。”
他将湿润的帕子从头上拉下,死死攥在手中,却静静地对魈笑道:“我做了于人间礼法难容之事,待在神前恐对神不敬,在仙前……也有辱仙目。且山下这舟世间中,我还有不得不做之事。仙人,恕我再无法日日相陪。你说的君子、大丈夫,我或许做不成了,但我还想做好一个人……”
16
钟离走了,没再说要带着他一道走,空荡荡的神庙中只剩下魈一个人。他跪坐在正堂中的蒲团上,向着神像开始彻日彻夜的祈祷。他已经记不清上一次躺在床上入睡是什么时候了,或许是七八年前,或许是十几年前,或许更久。睡眠于他而言不是必需之物,原本是如此的,但当他坐了十几个时辰,双目仍会不自觉阖上。如今的身体不再允许他不眠不休了。
他仰头瞻仰神像,岩椅上的神明风采一如旧日。他细细看过他的每一寸,石像上俱是令他安心的熟悉,就连那张无目的面庞亦是如此。钟离已完全长成了这尊神像的模样——摩拉克斯的模样。
几年不见,他愈加挺拔,胸膛宽阔,手臂有力,双腿修长,面容俊美,一双鎏金狭长目光彩熠熠。他成了一位款款的俊逸青年,疏朗、风度翩翩、器宇轩昂,举手投足蕴藉有礼,淡淡而笑便是月照西洲,微微蹙眉就如雪笼梢头。一再见,魈便险些被他勾去魂魄。
但是,钟离走了。在离去七八年,在这庙中停靠了不足半夜后,再次离他到人世去了。他的步履总是这样匆匆。这正是魈起初不愿教他识字的缘由——但识一字,便知苍生。魈知道钟离心中从没放下过这两个字,可他还是教他了。不知苍生的钟离还是钟离么?
可是他离去了,魈便又只能日复一日地在这山间孤庙中,守着神像与莲灯祈祷、等待了。祈祷他安然渡过任何的灾,任何的险,祈祷他福寿绵延,如松百岁,等待他全身而返,或者,他自己的离庙之时。魈在钟离那柄剑鞘锈迹斑斑的剑上嗅到了血腥气。他抓着箫呜呜吹奏,这是钟离离开时最后的请求。他留在这里,魈可以不停息地为他吹奏百年,他离开了,魈便向着神像与莲灯日日吹奏。
神像是摩拉克斯的神像,摩拉克斯亦是钟离。莲灯是钟离的命灯。他必须守护着它,这亦是在守护摩拉克斯与众生订下的最后的契约。如果可以,他希望莲灯中的火苗永远死静,可他同时也明白,这是最不可能之事。契约之神不会允许任何人打破契约,哪怕是他自己。
于是,在某个平静的午后,莲灯中的火苗终是开始闪动,起初微微的,后来越发剧烈,起初火光未减,后来灯苗逐渐暗淡。这次不是由于水与风。魈将一盏崭新的莲灯收拾进行囊后,闭门关窗,连日地便下山而去。
魈水路兼程,车船并济,跋涉关山,又见到了折戟断旗之中,枯瘦的百姓热火朝天地重建被战火损毁的房屋,巡视的卫队捉拿作奸犯科的强盗,金色的谷麦一担担被分进贫苦人家中,田里有了新插的秧苗,土间种着幼小的桑树……他听见老人感叹旧世终去,农民商贩笑说起新主当立,孩童摇着草根蹦蹦跳跳,在柳树下高声歌唱:
龙子龙种下丹墀,凤雏凤孙上刑场。你失鹿,我来逐,布衣风神骨秀,王侯歪瓜裂枣。一呼一吸山川摇撼,一眠一起万将瞩目。鸟来投林,人来投主。不空羡古人一梦风流,你我且待,沙场徘徊,已有神郎君,令高鸟停飞,潜鱼起舞……
魈将茶钱算还给老板,探问道:“这首歌是……”
店老板正点着指头听得入神,乍一听问得,便一面点着铜钱,一面躬个身,热络地笑道:“好咧,爷——足数了!这歌啊,您还没听过?嗐,那您估摸着可是有好些年没出来走过了,但这也好,说明呐,您没经过那段杀来杀去的日子,哦,我指的是被朝廷杀来杀去。我们这些小老百姓苦啊,当官的只管自己享富贵,哪儿管我们死活,不仅不管我们,还整日谋算着怎么从我们身上掏钱、掏粮、掏力。
“这里前些年遭了洪灾您听说过吗?哎哟,别看现在这里屋是屋,街是街,人来人去的,那时,这里全被冲成一片平地,地上啊,说出来别吓着您——全是死人诶!活着的人也病的病,饿的饿,日子哪里过得下去,我们啊,就计划着到官府借粮,结果您猜怎么着!
“那天杀的县令,还打算着用这些粮去买自己的前程,哪肯借,不仅如此,还派人把前去借粮的几个义民以冲撞父母官的罪名都抓到监狱去了,过不多久,里面就传出他们暴死的消息,唉,那是谁家的儿女,又是谁家的父母哟!我们哪里肯服,聚了一大群人到府衙前要讨个说法,但他竟说我们是刁民要造反,派人就打。可怜呐,我们虽然人多,但都饿得头重脚轻,哪儿打得过,不仅如此,稍微弱点的,竟是就这样被打死了……
“你说,这还让人怎么活?不过也是天无绝人之路,就在大家看着自己的妻子丈夫一个个倒下,商量着不如都投河一了百了算了的时候,一阵地动山摇的马蹄声忽然踏踏响起,一群红衣红甲的士兵从我们不远处滚滚而过,边过还有人边喊什么什么时候在县府衙门前有粥施……我们哪里肯信,但事已至此,不去看也白不去看了,反正怎么都是一死。
“结果,当大家或爬或走,到达府衙门门口时,果真看见那些士兵搬粮的搬粮,搭棚的搭棚,升灶的升灶,有几锅粥已经煮出来了。而那个天杀的县令和那些打人的衙役,正被捆了绑在一排的木桩上,一个一个地挨着鞭子。木桩的尽头处,一个铁衣将军正悲悯地看着这一切……”
“那是……”
“嘿诶,没错啦,那就是这歌儿中的神郎君了!我们也称他老爷子,别误会!他本人可是一个俊逸青年,只是有跟他相谈过的人说,他稳重得如那高山,大家也就这样尊称他了。他走后留人引着我们重建这个市镇,这里啊,才慢慢儿成了现在的样子。后来听闻他又往别处征战去了,虽是打仗,但同时也真个是救天下百姓于水火,我们哪个不感谢他!为着这一点就自发地编了不少歌儿来颂他呢。这样的人才能成为明主啊,现在朝廷那些人大势已去了,我们这些小老百姓啊,有福盼啰!”
“……他,如今在哪儿?”
“听说往山丘城去啦,朝廷那些蠹虫都逃到那儿了。客官如何问起这个……”
当魈飞马驰到山丘时,城下两支军队已在进行着最后的厮杀了。山丘城外有片隔人耳目的山林,原本起义军驻扎于此,三不两日佯攻一场,又弃甲败走,欲示敌以生机,引敌人移军至邻近的啸林城。相比啸林,山丘人口有限,土地不甚肥厚,又无地势之险可据守,一味盘踞于此,只能自取灭亡。而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若他们能转移至啸林,或许还能有一线生机。起义军也即是利用了朝廷军这点求生心理,反复示弱后,终于引得朝廷军大队人马出城,企图诛灭这支不强的军队后,趁机往邻近转移。
结果他们才将那支“残兵败士”杀退至山口,四方却又不断冒出红甲的起义军,像一把把大刀砍向他们。朝廷军阵脚如被猫儿咬过的布,一直守不住溃烂的势头。朝廷军将官疯狂地砍着弃甲后撤的兵士的头,血如涨起的潮,一浪浪淋在地上、马上。
在这阵混乱中,朝廷军中的掌旗官却牢牢地撑着那柄中军大旗,使得它始终不倒。这是一个国,一支军队的标志,宣示主将所在,旗不倒,胜利还有期望,旗子一倒,亦如国倾,将死,军队便一定会溃败。
起初起义军包围了朝廷军,但这支尤斗的困兽竟慢慢地撕出了一个口子,将起义军撇在一边,往前杀去,渐渐地两边人马呈两个尖端相对的三角形状拼杀着。一切的变故起得太突然,朝廷军没料到大批起义军突然杀出,起义军也未料得这支朝廷军如此凶猛,刀剑闪着红光碰撞出火星,盾牌一叠又叠,却被长枪一刺挑翻直中马腹,战马哀鸣着往前倾倒,骑兵被摔在地上于马蹄中被踏碎,或者等待着对方士兵来手起刀落,人头一颗接一颗滚出老远,艳红的血将天际映红。
朝廷军中军大旗依然在簌簌飘扬。
一阵号角响起,起义军众兵士忽然往左右分开,从一堆士兵里跃出一骑,如被狂风扯下的一片树叶,沙场尘烟弥天,遮去了他的脸,看不清是何人物。他以身贴马,黄灿灿的三尺长枪紧锁手臂,枪尖抹着朝廷军士兵的头盔而过,伴随着尖锐的刮擦声、惊叫声,以及马蹄声,凡他过处,士兵们个个心胆俱裂地往后退避。他不停地往前奔去,起义军已被他扔出了几丈远。
也有人上前阻挠,被他一枪挥断刀剑,打翻盾牌。他边打边行,忽而一拉战马,马儿长嘶一声,俄顷如突得了飞天之术,越空而起。朝廷军中的掌旗官往后稍躲,他手中枪尖寒光一闪,犹如闪电,那旗竟就这样倒折在地,同时有血飞溅而出。
战马人立长起,光亮的铁甲映暗了大旗上血的鲜艳。这一刻,整片战场瞬时死静,那人宛若武神再临,伟立于天下。
倏而,魈听见那有几分熟悉,更有几分陌生的声音,如山崩般响起:“主将已诛,降者,免死!”
17
魈在山丘城中一条巷子里再见到了钟离。城中形势已被稳定下来,起义军士兵们开始挨户清点百姓人数。胜利在望,士兵们不免懈怠,有的在墙上靠了打盹,有的三两凑堆拉着闲话,少数几个则贪心再起,抢了城中百姓的一条猪肉和大锭金银。
钟离巡视正巧撞见,不管身边人解劝,命几人站成一排,骑在马上依次朝他们脸上甩了两鞭子。几个士兵低着头,捏着拳直愣愣看着地面。钟离冷声再训斥了几句,便拉马而回。马儿拐过巷角时,他往两侧拥在屋前的人群中瞧了一眼,目光只是稍微一顿,便继续驾着马儿,带领着随行士兵们踏踏往前而去。
“抱歉,那种情形下相认,恐怕于你不利。”钟离已换去了甲胄,只穿一身轻薄衣衫,在鎏金的桌前站了,把着一方精致的砚台道,“你下山了。”
“……嗯。”魈坐在西面的椅中,手边是钟离吩咐人早已看上来的茶,他端起来瞧了一阵,却迟迟没喝。
“不是好茶,行军一路刚进这城,也来不及去备,仙人还请多担待。”钟离将砚台放下,又掂量起桌上的象白玉笔道。
“不,这无妨,我只是想起以前……”魈的声音却忽地停了,他沉默一会儿,转眼细细打量起钟离。他那仿佛愈加坚毅的眼下蒙上了一层层淡淡的青黑,鼻梁依旧高耸,嘴唇总是似有若无地紧紧抿起,即使是在游刃有余地把玩文墨,眉峰也似相连的两片山脉般锁起。衣领下,他棱角分明的喉结在光影中半明半暗。
“你……长高了。”魈的手指贴紧了杯沿,问道,“身体,可还好?”
钟离放下了笔,也看了看魈:“我有何不好。这话倒是该我问你,你的头发恢复了?”
魈的头发前两年便已慢慢养回了,只余发梢还微带点白色。魈点了点头,听着门外远处士兵们操练的声音,又问道:“险境都已过了?”
钟离此时却终于微微笑了笑,也望着门外道:“与天下倾颓相比,还有何能称为险境。”他收回目光,又看向魈,凝视了一会儿突然道,“往昔仙人磨的墨最是好,每次我沾仙人之墨做些文章,都觉笔下生风,文思泉涌。近年来忙于军事,这份闲情竟是渐渐被纳之心底,鲜少飘出了。今日正值终战大胜,心中欢喜,更恰逢仙人突然拜访,不知我可有这个荣幸再试得仙人之墨?”
他说着欢喜,眼中却没有丝毫喜悦,相反,那双狭长金目里却有着淡淡的悲伤和抹不开的疲惫。他一直疏离地称呼魈为仙人。魈咬了咬唇,放下茶杯,站起身道:“当然。”
“仙人请。”钟离提起桌上的一盏小水壶递给魈,坐进椅中。魈如以前做过万千次的那般,倾了一注清水在砚台中,继而拿着墨条轻轻搅拌起来。清亮的水很快变得浓郁。
钟离的目光在他的手和脸上移动着,眼神微微柔和下来:“这些皇子王孙们品味倒是不错,匆匆撤至此处,竟还来得及备办下如此精细的文房四宝。我便先冒昧地借来一用了。”
“……这些本该是你的。”墨汁渐而轻盈纯粹,魈研磨着道。
“哈哈……没想到仙人竟如此会安慰人。”钟离低低笑道,因见魈将墨条在砚台上敲了敲以示墨汁完备,便从一旁启了一张宣纸铺展开来,“写什么好呢……”
他说着,却是没有犹豫地提起那支象白玉笔饱饱地濡了两下,稍一顿,便笔走龙蛇地挥起墨来。多年征战使得他运笔更是有力,不多一会儿,他就搁笔捧起纸张,吹了吹未干的墨迹,瞥了一眼魈,将它展递而过。
魈接捧在手。纸上的字虽比以前更力透纸背,但字迹仍是熟悉的,潇潇洒洒地排了十七个:“大恩未报,刻刻于怀。结草衔环,愿生死不负。”
再抬起头时,只见钟离笑着道:“草字赠卿,望卿……藏之。”
魈猛然一顿,刚要说话,便有士兵进来报说:“大先生,钟老先生和若先生来了,在门外候着。”
“是么……”钟离转头,看了看魈,略一沉吟道,“让他们进来吧。”士兵领命而出,他又对魈道,“正好,仙人若不嫌冒昧,也可随我一同见见他们。他们一人是我的挚友,一路打仗都亏他前后筹粮筹饷,才保得后方无虞,一人——”
“听说有人出去一趟,回来便开始金屋藏娇了,快让我瞧瞧,什么样的红颜能化得我们这颗老石头的心呀?稀奇,真稀奇!”钟离话还未尽,一道响亮的声音便传进了屋内,接着一老一少两个人便先后踱进了屋内。少的那个也是三十好几,与钟离年龄相仿,眉星剑目,一身亦文亦商的气息,笑得很是慨然。
他一进屋便先是一怔,随后连忙躬身向魈致歉:“失礼失礼,原来不是红粉,是蓝颜,怪我冒失,冲撞了这位……额……”他用眼睛不住地楞着钟离,钟离便微笑着补充道:“魈。”
“额……魈,魈!恕我失态,失态,兄台还请不要记怪。”接着他的目光又在魈与钟离身上流转,笑着道,“两位这是他乡遇故了?”
钟离听着却垂下头,看着自己的手,近乎自言自语地道:“故……尤是故人面,不知可还是故人心……”
“什么?”若陀问道。
钟离兀自摇摇头,对一旁的魈歉意地笑笑:“这位便是我刚刚说的挚友,若陀,另一位,”他看向进屋后就一直默默站在一旁的一位白发苍苍、神情惶郁的老先生道,“我也向你提过,是我父亲。你没能认识我母亲,但这下也算认识了我父亲。”
魈微有些惊讶,看向总是垂着头的老人。虽他的面庞上已生了褶皱,但晃眼看去,确乎与钟离有几分神似。而今日明明对钟离而言是个大喜之日,老人却显得有些落落寡欢,并且总是小心地回避着他人的视线。
“好。”魈略微躬身称礼。若陀也爽然回礼,钟老先生则是沉默地拱了拱手,衣袖抬起,魈才发现他腰间挂了一柄剑鞘上满是锈迹的长剑,心中顿时生出一股寒意。
“那么……”见几人寒暄已毕,钟离看看门外的天色道,“时辰快到了?”
“是。”这次却是钟老先生先答道,“人已经都押上去了,一切也已准备妥当,要过去?”
“嗯,自然。征战如此久,这一步是如何少不得的,我也必须亲自去。”钟离顿了顿,眼中闪出寒光来,“……父亲,你先去盯着,我稍后便来。”
“是。”钟老先生告辞而出,那把锈剑在他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的腿上不停地拍着。
目送着他走出重门之外,若陀脸上的笑容却一下子消逝了。他两下闪到钟离面前,一脸担忧地说:“他作为前朝老臣,去那里真的合适吗?我也不是怀疑你父亲,但毕竟他曾、离开你和令堂,他所说的山高路远,无力寻你们也实在牵强……”
钟离听此却只是淡淡一笑。看他如此不在意的模样,若陀陡然着急起来:“我是担心他在旧主面前,会对你不利!”
“不利?”魈插道,突兀的声音将若陀也小惊了一下。他看着魈面上竟也有几分着急的神色,便叹了一口气道:“是啊!不知阁下可知道他们是如何再遇的?是在攻破了一座城后,在守城将军府上遇见,靠着那把锈剑相认的,钟老先生彼时在那府里当幕僚!一个幕僚,大的钱没有,回去看望妻儿的钱难道还没有吗?况且他在那城中,还安稳地另置了一房——”
“这些事都不必再提了。”不远处号角次第响起,钟离走至门边,仰视着阴沉的天空,道,“时辰已到了,我们走吧。”说罢便沉默地往外走去,若陀和魈都连步跟上。
“等等诶!你必不能让他上去啊……”若陀一边走一边对他左右磨道,但钟离只是噙着一抹微微的笑,未做他语。魈将钟离所赠一纸字妥善收入怀中,手死死地抓着背上的包袱,一言不发地陪在钟离身侧。包袱稍稍晃荡,里面是一盏崭新的九重九瓣莲花灯。不知神庙中燃着的那展此刻如何了,火苗也许已趋近微弱了吧……若陀的一番话在他脑中回荡。
但不能违背这份契约,他不能,他亦不能。不能……
山丘城此时笼罩在一片热烈的氛围中,当他们走上直通城外的主街时,上千名士兵身着军装,头戴军帽,腰悬佩刀,手执长枪,目不斜视,笔直地挺立在道路两侧。士兵身后是万千鹄立的百姓,有的挤在街巷中,有的干脆跳到了房顶上,或举着手,或挥着帽,有的还将家中仅剩的衣裳结成了旗子,在头顶猎猎舞动,只为一睹他们在苦难中盼望已久,如今终于到来的这位英雄与圣主。
一见到钟离,百姓们再也按捺不住心中激动,“大将军圣明!”,“新皇躬安!”“多谢大将军”……一声未落,一声又起,一声带出一阵,一阵阵蔓延无边,一整个山丘城瞬时如起了浩瀚的洪水般轰隆隆响成一片。
壮丽巍峨的城门大开,城墙上兵士罗列如铜墙铁阵,一排十几人高高地被绑了跪于其上,钟老先生按着剑立在一方硕大的青铜鼎旁,也在注视着城墙下的街道。声浪高叠,人涌如潮,浩荡的场面下若陀只得噤了声随在一旁,钟离破开声浪一面往前走,便有亲兵一面给他戴上兜鍪,披上铠甲,挂上佩剑,系上披风。
在抬手的间隙,他凝视着前方说道:“你不该跟来。”
低沉的声音埋在欢呼的音潮中,魈却奇异地听得清晰,他也低低回到:“我夤夜不远万里前来,只是这几步,如何走不得。”
“你如此不舍我,我倒是真欢喜。”钟离嘴角浮出了淡淡的笑。
魈的指甲刺进手心里。他默了一阵,忽然道:“非要上去吗……”
几人走到了城墙脚下,披甲的士兵退开。“不去便有负仙人所授了。”钟离站定脚步,半转过身,将一道含着模糊不清情绪的目光久久地洒在魈的身上,那目光中似有磅礴的天地,有城下众生,有战场上血肉飞溅、曝尸野外的万千将士,也有归南村那一方小小的村与山,有他的阿娘、有被削首的张三,也有魈。
他看了看魈背上的包袱,倏而一笑,忽道:“初时我问你庙中供的是什么神仙,你虽不愿直言相告,但也曾说神渡有缘人。时至今日,依仙人看,他可有渡得他人?”
猛然提及神像及往日言语,魈身子一凛,断断续续道:“渡、渡得,太多、太多了……”
“是么,”钟离似乎呼出了一口气,“如此,就好。仙人也渡了我,想必我也是仙人的有缘人了。”他停一下,笑笑道,“保重,魈……”
说罢,魈的眼前便飘起一片红色。钟离一甩披风,向着城楼拾级而上,他一身戎装,佩剑拍打着铠甲嚓嚓作响。天空阴沉,亦如灰白的城墙,在三声石破天惊的礼炮中,钟离如最明亮的火星,冉冉飘上城搂。若陀在左,魈木讷地跟随在右。百姓欢呼鹊起。
不久,钟离便站在城墙顶端,俯瞰城中万千军民。背后是苍莽天地,旁边是十几个跪着地,抖着欲要乞饶的昏君、贪臣、蠹吏——民贼。旗帜和和钟离的披风在风中扯出嘶鸣。一个兵士将一柄铁斧递上,钟离接过,走至青铜鼎边,看着跪着的民贼们,却对仰视着他的百姓们大呼道:“你们不会做天,你们——塌了吧!”同时举臂猛力一挥,硕大的鼎凄厉地狂啸一声,碎裂开来。
鼎片飞溅,寒光四散,有的落向地面,有的却直取钟离胸膛。一时间百姓惊呼,士兵震动,钟老先生举着血色长剑,疯狂大笑地喊着:“你们看,我终于立功了,我诛了叛贼,叛贼!我不惜抛妻弃子苦心钻营一生仍是籍籍无名,但我今日立功了!立功了哈哈哈——”若陀猛扑上去将他擒住,也有终于反应过来的副将提着刀诛杀起行刺的另外几人。
他们……他们是钟离一手带出来,不久前在巷中因抢了百姓财物而受到鞭笞的几个兵。
钟离靠在城墙上,感觉不到疼痛,只是脚下血越积越多,那些被他带领着死在战场上的,不计其数的人也曾流出过如此鲜红的血……
城墙上混乱一片,城下杂声喧天。有许多人在奔向他,亦有许多人在叫他,混于一刻,他起初听不分明,后来是不想再听分明了。微弱摇晃的目光中,他只看见魈,这个清风一样的仙人,于混乱中也如一缕清风一般吹拂到他面前。
青色的发丝遮挡了他的双眼,苍白的双颊上却滚下两行无声的珠泪。他僵硬地解下包裹,拆取出其中瑰丽的莲灯,将头靠在钟离淌血的胸前,任血液染红他的头发和衣衫。他手持莲灯,双手轻轻搂到钟离身后。
而后他隐约听见魈念:“以汝命为引,汝骨为盏,祭我众仙之力,取汝神魂,外移九世九天,历经百难,弥汝毁天灭地之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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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世……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