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醉潮生.
*原作向重新热恋,全文9k+
*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
钟离先生是个怪人。
街坊邻里都是这么想的,可嘴上从不这样说,如果有人背地里偷偷议论了钟离,还会被其他人低声呵骂回去。绯云坡除了说书的老头子们,再也没谁有钟离先生这般知识渊博,对古今之事如数家珍,仿佛亲历一般,细节之处毫无破绽,讲得头头是道。
“哎,可惜了。”
大家说起钟离,一定会以这句话结尾。可惜了,他背的出上古过往,却记不住自己的身世。
“世间万事皆有因,既然不想让我记住,忘了兴许更好,”钟离放下茶杯,瓷质的杯底在木桌上磕出极轻的声音,倒是同他本人似得四平八稳,“说不定曾经背负血海深仇呢?”
“哈哈,怎么会!钟离先生儒雅大家,一看就不是嗜杀之人!”
“钟离大人当然不是那种人,”金鹏站在钟离身后环抱着胳膊,“时辰已到,您该用餐了。”
钟离轻轻叹了口气:“好。”
“先生慢走!先生下次再来啊!”
金鹏不远不近地跟在钟离身后,听到身前踱步的人最终停下:“我也并非手无缚鸡之力,只是来璃月港喝杯茶,何必如此紧张。”
“但是钟离大人自从苏醒以来身体一直不太好,伤风咳嗽尚且可治,这时常被魔物盯上体质却不是小事。”金鹏紧了紧腰间的佩剑,警惕地看向四周。
钟离挑了棵树坐下:“你不想找回自己的过去吗?”
金鹏回头:“什么?”
“我的意思是,你不想知道自己是谁吗?除却与我同行以外,你没有想要做的事吗?”钟离仰视着对方正午日光下同样晃眼的金瞳,试图窥探到某种额外的情绪,“关于‘青羽’的来历……”
“不必了,”金鹏极快地打断,他挪开眼神,看向远处的望舒客栈,“有一隅可被庇护,有一事可供忙碌,往日便没必要再深究。青羽是钟离大人的物件,我从中化生,那我便属于您。”
钟离拍拍衣摆站起身:“看来你没明白。”
金鹏执拗地回答:“我自是没有钟离大人聪慧的。”
“阴阳怪气我?”
“不敢。”
钟离一直觉得金鹏像个小孩——并非指的是他看似稚嫩的面相,而是过于天真的脾性。在担当护卫这件事上,金鹏绰绰有余,但再细枝末节些,与“钟离”这个名字息息相关的一切,金鹏都会显得关心过度,甚至乐于自作主张,表现得相当强硬。
可钟离总不能说金鹏你僭越了,他并不讨厌被对方这样张开羽翼保护,只是觉得有些可惜,明明金鹏也有自己的人生。
——跳脱出钟离身边的,自由的人生。
青羽是一枚玉制镶金的羽状物件,钟离自万骨坑中醒来时,混沌又紊乱,脑中的记忆仿佛是自己的,又仿佛是偷来的,钟离挣扎着张开眼,试图抓住视线里唯一的光,然后他握住了这枚青羽。
万骨坑如其名,是提瓦特几乎被灭世的那场战争留下的遗迹,战胜后岩王帝君为了避免无数因战而生的冤魂屠戮人间,落下厚重的封印,而它经年之久早已破损不堪,钟离躺在骨堆的中央,看到的第一个东西就是攀附在身上的白骨。
他惊魂未定地掀开遗骸,听见其从高处滚落的声音,一直没入谷底,消失在无边黑暗里。钟离什么都不记得,但又好像什么都记得,他抓住青羽,像是溺在冥河中的人,碰到了带他回还人间的摆渡船。
就像此时他凝视着金鹏平稳的呼吸,迟迟不肯闭上眼。
月光越过望舒客栈的格窗,在金鹏的发尾上留下痕迹。在钟离的印象里,他好像时常这样注视金鹏的背影,那些恍若隔世的记忆仿佛是偷来的,某个人的身形会在恍惚间和金鹏重叠,钟离沉默着,不知何时能找到答案。
今晚还会梦到吗?
钟离阖上眼,居然有些期待。
钟离的梦里总是会有一个人来,那个人总是注视着自己,呼唤着,倾诉着,可那人说的所有内容醒来又会完全忘记,只留下一点点若有若无的苦味萦绕在鼻尖。
钟离找遍了璃月,知道那是清心的味道。
金鹏其实没睡着。等到身后人终于传来绵长又稳定的呼吸,他才终于翻身,默默在黑暗中用目光描摹钟离的每一寸皮肤,看他起伏的胸膛,滑落的额发,默默许愿在梦中能见到那个和钟离很像很像的人,他有太多话要问。
男人穿着白色的长袍,站在不远处的炉灶边,背对着金鹏的目光。
“您到底是谁?”金鹏鼓起勇气问出声,他期待梦中人能够回应,但那人只是发出了极轻的笑声,不说话。
“我不可以知道吗?”
“璃月自古有仙,您是仙人吗?如此频繁来我梦中,是有事相告吗?”
“……”
“您知道……我是谁吗?”金鹏向前迈出一步,可男人与周遭一切却极快地往后退去,“别走!别……”
金鹏兀地睁眼,对上钟离担忧的神情。
“噩梦?”
金鹏摇头,他把脑袋埋入被单,沉默了片刻才正经回答:“睡吧。”
“梦见过去的事情了?”
“不是。”
“说不定去外头找找,有了线索就……”
又是这句话,梦中人突然消失的烦躁情绪一瞬间冲上金鹏头顶。
“钟离大人!”金鹏有些恼地坐起身,大概是动作太大,把对方吓了一跳,“这几日为何频频与我提起这些,您不需要我可以直言,我并非死缠烂打之辈,若是您嫌我碍事,我大可此生不与您相见,何必屡屡将我往外推。”
说完金鹏又觉得语气实在太重,但木已成舟,他于黑暗中看见钟离那双被月光点亮的金棕色眼瞳,后知后觉地发怵。
“你知道我没有这个意思。”钟离沉了声,气氛剑拔弩张。
“我可以走,”金鹏别过脸,“我的确要找一个人。”
钟离愣了一下:“既然如此,我不留你。”
金鹏诧异地回头,似乎对对方毫无挽留的表现有些无法理解,他咬了咬后槽牙,脸上风轻云淡:“多谢钟离大人成全。”
但是觉还是要睡的,背对背躺下许久,金鹏以为对方早已入眠,钟离却轻轻开口:“我没有要赶你走。”
金鹏慌张地闭上眼,明知对方根本看不见,却还是为一瞬的掩饰心如擂鼓。
棉被互相摩擦,发出窸窣声响,黑暗中传来钟离的告别:“祝你好运。”
金鹏早上难得醒得晚一些,大概是昨夜辗转反侧的缘故,现在他看着面前推来的一碗刚出锅的饺子,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上车饺子下车面,这是我亲手煮的,”钟离将茶水注入杯中,轻轻搁在金鹏手边,“提提神,还有点烫。”
他这是真心赶我走。
金鹏哽了半晌,觉得自己别扭又执拗的心思在钟离的坦荡面前仿佛孩子的把戏,像是在拼命渴求对方注意到自己一样的表演,但观戏者根本不在意。
“你不要我了。”金鹏的声音很小。
钟离倒茶的手一顿:“什么?”
“没什么,”金鹏埋头咬破饺子,滚烫的汤水顺着齿缝流到舌根,但他沉默着吞下去,学着面前人的笑容,挤出一个勉强能看的表情,“多谢钟离大人相送。”
……
金鹏刻意没有打探钟离的消息,但越不想听到的,总能想着法子传到他耳朵里——比如钟离先生在璃月港开了讲座,或者又被聘请去玉京台辅助修复古书,须弥教令院寄来信笺希望钟离去进行古提瓦特的历史交流会等等……
没有我,钟离大人过得似乎更好了。
他的确是不需要我的。
金鹏其实哪里也没有去。自从离开钟离身边以来,那些模糊又清晰的梦便没有再造访过他的睡眠,无论怎么在睡前恳求,那个衣袂飘飘的男人再也没来过。这最后一点虚无缥缈的线索也消失了。
自己只是一时的气话……这种怎么说得出口。
虽说没再做梦,但终归是记得些许碎片的,金鹏总隐隐约约觉得这一切和万骨坑脱不开关系,但眼前散发微光的封印并没有给他任何答案,下着雨的璃月有些凉,金鹏压了压帽檐,准备在周边千岩军还没发觉的时候溜走。
当初和钟离从坑内离开就惊动了不少人,但只是封印受到冲击后玉京台收到了讯息,那时周围的防卫并不严密,从此之后派驻的千岩军才多起来,这次潜入也花了不少力气。
“非常抱歉,我们应该提前观察好天气的,实在不行择日……”
“啊,无妨……”
对话顺着风传来,金鹏来不及离开,只能暂时跳到树上,借由树冠遮挡身形,只是这人的声音实在熟悉,他不由自主低头去看——
“万骨坑的封印如今并不稳固,如今仙神早已在璃月销声匿迹,我们找到您也是……哎……”
钟离温和地笑笑:“我也不能保证自己能帮上忙。”
“您可别这么说,现下我们只能仰仗您的博学了。”
“不必客气,既然是我主动申请的调查项目,我就会负责到底,不过……”钟离接过对方手中的伞柄,“此事我需独自完成,可以劳烦周围的诸位给我些空间吗?”
“啊可以可以,依照规定我们也不能退太远,千岩军会守在入口处,有事您招呼。”
钟离站在原地,注视人群走远,然后轻轻开口:“最近过得好吗?”
金鹏一愣,周围早就没人了,这句话明显是在问自己。他翻身一跃,落在钟离身旁,没敢直视对方的眼睛,只是定定地看向落雨的万骨坑,觉得寒意从脚底一路攀到脊梁骨,生生地凉。
“挺好的。”一点也不好。
“找到那个人了吗?”
“钟离大人过得好吗?”金鹏很没分寸地拒绝了回答,他冷着声音,像是在抒发自己的不快,但他自认又是没资格这样宣泄的。
“你没打听过?”钟离往金鹏身边挪动,油纸伞缓缓倾斜。局部停雨了,金鹏想。
“钟离大人答非所问。”金鹏觉得这样打太极没什么意思,他深知二人的裂痕如今很难弥补,就像封印上被雨淋湿的印记,非神力难为。
“过得不好,”钟离意外地认真,“金鹏,你走之后,我就再也没做过梦。”
金鹏一怔:“一夜无梦,不算好事么?”
“不瞒你说,我来此地是为了寻人,此人频繁出现在我梦中,牵扯前尘往事,却分辨不清身份外貌,我隐隐觉得与万骨坑脱不开关系,所以主动申请了调研……说起来,”钟离笑笑,“还是靠得最近挣来的‘功名’,才让玉京台高看了我一眼。”
“那些都是钟离大人应得的,所谓高看不过是他们迟钝,反应能力尚不如须弥教令院罢了。”金鹏下意识接话,等发现自己露馅之后已经来不及了。
钟离并没有当面戳穿,他默默莞尔,伸出手准备和往常一样抚摸金鹏的后脑勺,对方却先觉一样往前迈了一步,徒留一手清风落在钟离掌心。
“钟离大人过得好,我便放心了。”金鹏转头,终于在这时愿意面对钟离的眼睛,他大概是要说什么,却最终没能开口。雨水愈发大了,渗透帽子的水滴顺着金鹏的眼尾滚落,像是某日钟离见过的泪。
何时见的?金鹏可是从未哭过。
“再见。”金鹏一跃而起,转瞬消失在视线里,卷起湿润冰冷的风——
再次分别后数日,金鹏久违地再次做梦,但这次梦中人站在了自己熟悉的地方。
望舒客栈的露台上起风,掀起那人长而轻薄的衣摆,仿佛深夜休眠的烈日在此时掩去光芒,男人回头,金鹏不由自主向前,他却没有如从前那样后退,而是伸出了手。
“我在等你。”
“什么?”金鹏讶异对方居然会主动开口说话,他回应着那双手,将自己的掌心附于其上,这份温热让他熟悉,还没来得及问出更多,男人再次说出了请求。
“‘我’就拜托你了。”
男人的指尖点在金鹏的额间:“再拯救我一次吧。”
金鹏终于能抬头,可他看不清对方的脸,只能从兜帽遮盖的阴影下找到似有非有的笑意,他下意识回答:“我不会……让您一个人。”
“金鹏先生!醒醒!”望舒客栈的老板是个姑娘,她跪坐在金鹏面前,神情焦急,“您怎么在这种地方睡着了呀!”
金鹏睁眼,看到如梦中的露台,荻花洲的风送来了熟悉的气息,璃月的味道千百年未曾改变,和梦中的依稀相同,带着下雨前特有的土腥味,让人无端生出怀念。他坐在露台的门口睡着了,怀里还抱着给钟离道歉的蜜饯,但他犹豫良久,迟迟没能敲门。
他觉得自己太钝了,那日钟离大概是给了无数个台阶给他们二人僵持的关系,可自己不仅没领情,还冷冰冰拒绝了一切沟通的可能……
实在愚蠢。
金鹏撑着昏沉的脑袋,还在回味梦中人话语的含义,老板就迎面抛来一个“炮仗”:“您最近没和钟离先生有联系吗?”
“何事?”金鹏皱眉,没能听懂老板的深意。
“钟离先生好几日没回来,起初我们都以为是万骨坑那个研究拖住了他,所以后来就主动派伙计去送了次饭食,可千岩军告诉我们一天前钟离先生就离开了,并且说着是要返回,但我们根本……金鹏先生!”
肢体比大脑的反应要更快,金鹏想都没想从客栈楼顶一跃而下——望舒客栈和万骨坑距离很远,远离千岩军日常巡逻的路线极易有魔物盘踞,钟离本就是吸引魔物的体质,那些邪祟见了他就仿佛像生吞活剥了才够解气,金鹏无所谓成因,他只在乎结果。
他要钟离活着。
大概是从很久很久以前,就这样想了。
“钟离大人?钟离大人……帝君!”
“嗯?”钟离挣扎着醒来,发现自己撑着脑袋睡着了,案上摊开的提瓦特地图还停留在睡前标记过的样子,鲜红的圈勾在璃月边境处,那是最后的战场。
墨绿色短发的少年端上茶水,凑近了自己的额头和钟离贴近,发现没有异常却还是一脸忧心:“帝君,我明白战线吃紧,也深知此事没有您亲自坐镇摆平不了,但是江山社稷,身体为先,您……”
“你……”钟离愣愣地看着眼前人,这张和金鹏如出一辙的脸,以及他身上好闻却苦涩的清心香气,都让他心里一紧,某个名字即将脱口而出的时候,他却卡住了。
“哪里不适?需要不卜庐的人来看看吗?”少年的金瞳被周边的烛火点亮,微光闪烁,钟离确定他就是梦中的那个人,他张了张嘴,还是什么也没说出来。
“这样呢?”少年凑上来在钟离的唇上轻轻点了一下,随机从脸颊到耳根都红成一片,“钟离大人要是故意讨吻,我可就……”
“……要生气了。”钟离轻轻地接话,他终于想起来,这一切他都经历过,这不是谁人的梦境,这是他的过往,是他没能想起来的曾经。
“魈……”钟离念出这个名字,陌生中带着不知从何而起的眷恋。
“嗯?”魈递来茶杯,“喝点吧,嘴唇都干了。”
“嫌弃我?”钟离笑。
“属下不敢。”
“就算我不记得你了,也不嫌弃我?”钟离哽了一下,怀着不可言说的私心问出这句话。
“没关系,我不会忘记您的,”魈语气严肃起来,“我不会让您一个人。”
……
“钟离先生?钟离先生!”跛腿的商人摇动钟离的肩膀,看他终于睁开眼,这才舒了一口气。
“您可算是醒了,不然我这如何……我该如何是好您说……”商人抹了一把脸,撑着钟离坐起来靠在石壁上,“咱们这是找了个洞窟藏起来,您还记得吗?”
钟离的视线还有些模糊,清心的味道消失了,少年若即若离的那个吻却仿佛烙在唇上,让他觉得浑身都燥热,他哑着嗓子开口:“是我连累您,实在不好意思。”
“哎哟您!哪儿的话啊!要不是您拼死救我,我肯定早就没命了!”商人看向钟离被棉布缠着的各处伤口,实在不忍心,“等雨停了,我背着您跑。”
“不可以再拖累……”钟离似乎有些激动,他想改换姿势,身上却扯着疼,冷汗从鬓角滚落,商人试探着他的额温,发现异常的滚烫。
“钟离先生,您可千万要撑住,不然我……”商人带着哭腔,语无伦次地恳求。
说是等雨停,这泼天的大雨根本没有停歇的意思,邪祟的气息却愈发浓郁。金鹏找到了翻在路边的马车,被雨水几乎冲刷干净的血迹已经无法指引方向,他从未觉得自己的心跳能这样聒噪,仿佛要从胸腔跳出一般鼓动着。
在哪?到底去哪里了?
“不能等了!”
钟离的呼吸愈发急促,神智都算不上清楚,额发被汗水沾湿,苍白的脸色哪怕在火堆旁也无法被衬出半点血色,若是再找不到出路,恐怕凶多吉少。商人背起钟离,把能找到的衣物都盖在他身上,希望多少能阻碍雨水渗入伤口。
金鹏还在四下寻找,突然听到身后传来齐整的行军脚步声,千岩军列队朝封印的方向行进,为首的看见金鹏站在不远处,立刻呼喝道:“前方万骨坑封印,平民赶紧离开此处!”
“我在找人,”金鹏解释,“封印出什么事了?”
“军务在身,无可奉告。”
金鹏冷声:“是钟离大人告诉你们出事了,对吗?”
为首的队长一愣:“的确如此……”
“他人呢?”
“我们……收到钟离先生的警告,经玉京台授意前来镇守封印,未曾见过他本人,也没听说他回港的消息。”
金鹏扭头就走,他没时间浪费在这里了。在守卫璃月之前,他要是连一个人都守不住,这江山又如何轮得到自己来保护?
封印的外围是一圈密林,将广袤的平原地带与这危险的坑洞隔开,产生一道天然屏障。金鹏踏入树林的那一刻就闻到了极其浓烈的血腥气,而这些新鲜的血气就像是对魔物的诱饵,拖拽着他们向同一个方向狂奔。
金鹏想都没想就朝魔物涌动的地方扎进去。佩剑是铁匠铺打得好货,但也经不住和浑身硬甲的魔物对峙,在纷乱的刀光剑影里很快就卷了刃。武器不趁手就扔到一边,金鹏赤手空拳在龇牙咧嘴的巨兽之中穿梭,肉身无论怎么坚韧,在这里也和鸡蛋碰石头一般脆弱。
金鹏啐出一口鲜血,从断了的树干旁站起来,他明明是按照记忆中的打法在迎战,却不知为何根本无法使出全力,明明不是这样的,不该这样,我明明……没有这样弱……
“钟离先生!别管我了!啊——救命救命救命!”商人撕心裂肺地喊叫,他的腿被拖着拎起来,魔物似乎对他兴趣不大,但却乐得把玩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类。
几步之外的钟离根本没有力气逃走,他呛咳了两声,强烈的眩晕感让他四肢发软。魔物俯下身将他攥在掌心,溢出的血液滴落在地面,顺着土壤的纹路显出鎏金的印痕,四周的邪祟激动地啸叫着,锐利的牙齿划破尚完整的肌肤——
距离极近的万骨坑里,传来鸢鸟的啼鸣。
翠绿的鸢枪击碎了万骨坑封印的最后一层,破空袭来,于长空发出尖利的尖啸。魔物们纷纷仰头,看那长枪落在面前的少年人手中,而那攥着钟离的魔物早已化为风刃下残破的碎渣,金鹏额前的紫菱与腰间悬挂的青羽闪着光,一时耀目,几乎要把密林里的黑暗全部吞噬。
钟离落在他怀中,纯净的风元素瞬间将钟离包裹,试图修复那些骇人的伤口。
“仙人降魔——”
金色的眼眸缓缓睁开,落在周遭的魔物身上,不知是痛恨、怨愤亦或悲悯。
“破除业障——”
和璞鸢横转一圈,箭矢一般随主在林间跳跃穿行,枪缨所到之处尽数湮灭,独留残魂嚎啕,最后缩入地脉,成为轮回的一部分。少年仙人腾空飞起,落地砸下极重的声响,将残尸碎骸震为尘埃。
“散去!”
商人愣在原地。这世上早在那毁天灭地的大战里就再无仙人,璃月的所有仙神尽数捐躯,连同那复归的岩王帝君一起,成为了万骨坑中需要被镇压的业,哪里还有什么……他忽然想起来儿时看过的话本,执握翠绿长枪的少年仙人美称降魔大圣,那是他们曾最爱扮演的仙人角色之一,听闻他那时与岩王爷并肩作战直至最后时刻,名曰——
“三眼五显仙人,魈……”少年仙人俯身垂眸,“在此感谢您舍身保护钟离大人,谢礼此事之后一并清算,请随稍后便至的千岩军回港避难。”
“我我我……”
自称魈的仙人没有久留,他背起尚未苏醒的钟离向封印的方向飞驰而去,不过眨眼,偌大的密林就再无声息。
金鹏就是魈,魈就是金鹏。
弄明白这一点,金鹏花的代价并不小。片刻前手无寸铁的他救人心切,就算他已经隐约听见钟离那边的动静,也无法立刻赶去,稍一晃神,心口就生生被利爪掏出个窟窿,瞬间灌入身体的凉风让金鹏有种失真的错觉,他好像曾经也经历过这样撕心裂肺之痛,但那个时候……
那个时候是什么时候?
“属下……谨遵君命……”
谁在说话?金鹏慌乱地四处打量,却发现开口的人正是自己。
但此时的他身着不同的服装,降魔杵悬挂在胸前,沾血的器物散发着寒光。金鹏仿佛置身事外的灵魂,却又的确是此间的自己,他看见那时的自己从背后的翅羽上扯下一根攥在手中,并且切实地感同身受那点微妙的痛楚。
“钟离大人,凡人说此乃殉情,”魈将最后的气力送入阵法,将万骨坑从内部最后完整地锁死,便倒在钟离怀中,尽管对方也早已两眼紧闭,生死未卜,“我说了要保护您,就不会任您魂魄散尽,说了不会让您孤身一人,就一定会陪伴到最后……”
心口的剧痛是那样真实,真实到从脊髓深处都尝到了死亡的恐惧和冰冷。
“不要忘记我。”
“……不许忘记我,”魈背着钟离一路飞奔,他咬紧后槽牙,“我遵守了承诺,没有让您一个人……不许离开我……听见没有……”
钟离身上最严重的不是伤口,而是顺着伤口倒流进入骨血的业障,那是封印松动以来,魔物们积攒的瘴气,对于凡人的身躯是致命的毒药——只要重新落封,一切都来得及。
似乎是路途太颠簸,钟离不由自主地攥紧了魈的衣摆,神色痛苦。魈轻轻叹了口气,借璃月的风放缓了脚步,让他不再饱受伤口牵扯的痛苦。
“魈……”
“嗯?”魈一愣,他不确定钟离是否真的和自己一样恢复了大半记忆,却还是不由自主地回应对方的呼唤。
“落封需要代价。”
“我知道,”魈似乎是猜到钟离的话,他格外冷静,“您已不再是璃月的帝君,褪为肉体凡胎,就没有余力再和当年一样镇压封印,所以我会……”
“我不允许。”
“钟离大人不是要我找寻自己想做的事吗?”魈在封印旁停下脚步,将钟离放在合适的地方倚靠,“我找到了。”
钟离挣扎着拉住魈即将离去的手:“不……”
还未开口说完的话语被喉头的腥甜呛回去,钟离抓住心口的衣服,觉得其下有什么在疯狂地叫嚣:“咳……”
血液连同雨水一起混入地面的泥泞,万骨坑破裂的封印散作漫天金色的碎片,它们顺着无端而起的风汇聚,一点点将钟离包裹在其中。超越坑洞面积的巨大阵法以鲜血为引被唤醒,魈站在边缘,朝坑洞内部望去——
无数残破的白骨挣扎着朝顶端攀登,当初二人醒来的那处早已被覆盖,而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躁动,骨与金属碰撞出奇妙的声响,金光腾空而起,与魈的脸侧擦肩而过,飞向他背后的某人,魈下意识转身,看见了手持贯虹之槊的钟离站在那里,他穿着梦中人的长袍,耳垂上的石珀坠子随风摇晃,宛如每一个梦境里描绘的那样熟悉,宛如这没能相认的经年之久一般陌生。
“帝……君……”
“抱歉,”钟离垂下眼眸,将愣住的魈揽入怀中,任由自己飞速的心跳暴露在对方面前,“抱歉……”
“帝君……为什么要道歉?”魈回抱着,他回忆着前尘往事,找不出一桩一件琐事需要钟离这样充满愧疚。
钟离的目光落在身前的白骨堆上,他记得每一个人,每一个——
他记得以身为祭台的各位仙人,甘愿让自己踩在他们化形的脊背上,他记得一息尚存的千岩军们,为了战后的人们能够不受业障所扰,甘愿追随自己被封在暗无天日的深坑中,他记得璃月七星,记得每一个抄起武器的平凡璃月人,摩拉克斯看着他们出生、长大又死去,身为神明他不得不站在最前线,身为君父他深知风险却不能开口相告。
他记得,记得醒来后惊慌间推开的那具尸骨。
哪怕此人现在就在自己怀中,借由青羽化形了真实的肉身,拥有真实的心跳,钟离也无比后怕,恐惧从未造访过神明的思绪,此刻却仿佛荆棘一般爬满了他的每一寸肌肤。
他知道他当时狠狠推开的,是魈。
“因为……”钟离没有说出口,他笑了笑,抹去怀中人脸上的雨水,他想起出征前夜也是这样的拥抱,这样的姿势,抹去了魈眼尾溢出的泪,“某人当初说要殉情,如今看来这不是失败了吗?”
魈一把抓住钟离的衣服:“帝君难道这次还想牺牲自己吗?”
“‘若是守住璃月也死而无憾’,这不是你说的吗?”钟离揽着魈的肩膀,与他并肩站在封印边缘,白骨发出咯咯的声响,渴求着人间充沛的生气。
“不行,帝君若是执意如此,属下也只有……”
“……殉情二字做解了,是不是?”钟离好像很开心的样子,“魈上仙上辈子也是这样说的,毕竟承诺不会放我独自一人,对吧?”
魈一愣,随即反应过来:“钟离大人不要再拿生死大事开玩笑了!”
“代价很简单,”钟离抬手,将和璞鸢与贯虹之槊召唤在身前,翠绿与鎏金的光芒一头扎入深坑,“我们会真正成为凡人,神力也好,仙力也罢,将全数成为新封印的献祭……”
“我愿意,”魈果断回答,“以后魈就安心做钟离大人的书童了。”
“没有自己想做的事情吗?”
风与岩的元素力从二人身上抽离,细线一般编织,将万骨坑重新覆盖。
“钟离大人要是全大陆巡讲,不需要秘书吗?”
“除此之外呢?”
雨渐渐停息,光芒散去,魈却从未像此刻这样觉得轻松。
“除此之外,有乐团邀请我吹笛,我……没有拒绝。”
千岩军的马蹄声正在靠近,钟离抓起魈的手,在对方尚未反应过来的眼神中拉起他就跑:“殉情不成,那就……”
“钟离大人。”
“嗯?”
“我们私奔吧。”
“魈上仙卸去仙职后胆子不小,倒是敢违背良俗了?”钟离回头看身后的人,发现对方露出从未有过的笑容,晶亮的金瞳被大雨冲洗干净,只剩下钟离装在其中。
“既然如此,那就违背吧。”钟离补道,
“什么?”
“那这辈子就做凡人,真正活一次吧。”
“钟离大人不许放手。”魈紧紧回握那只手,他在梦中错过了无数次的,在前世摩挲无数次的,此生不会再松开的那个人。
“绝不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