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沼的咕哝声、哗哗不绝的水流声、牲畜的哀叫声、风啸声、年轻女性急促的哭泣声、泥砖石瓦沉闷的坍塌声、火爆声、军号声、苍蝇群聚叮吮遗骸的嗡嗡声……这里有太多声音,它们乱糟糟的搅在一起,盘踞在归离原灰蓝色的天空上。远处,岩龙蜥父母发出低沉的呼唤,像暑热时分的闷雷,像秋收前夜庆祝丰收的社鼓。
比声音更混乱的是死亡的气息。
泄洪道中的水浑浊不堪、腥味冲天。上游,大量龙蜥与人类残缺不全的躯干滞留于水流淤堵处的烂泥中,鼓胀而苍白;下游,盔甲、武器和战旗托举着零零散散的肢体在水中沉浮,散发刺鼻的恶臭。被水泡烂的庄稼酵出带苦的腐涩,它们像蜘蛛网一般缠在成堆的尸体上,供食腐的蚊虫栖息。
魈捂着草草缝补好的小腹,撑着被泥血裹得看不出颜色的和璞鸢,一步一顿,踉踉跄跄,只是凭着一股不甘的心气儿,硬生生朝着传来喊声的地方挨去。
一夜未过,晨曦未升,及腰的涝水里冰冷刺骨,附骨的沼泥里寒气逼人。夜叉手指冻得连皮也翻起来,小小的身体因失温颤抖,他狼狈得要命,衣衫破烂,遍体鳞伤,眼耳口鼻几处流血不止,乱糟糟的长发被泥水血污粘在脸上,几乎认不出仙兽的样子了。
魈在昏昏沉沉的冷风中又走了两个钟头,终于走到归离原的城池门口。小鸟伤了头,眼睛看不太清,走进才看清城墙废墟间蜷缩的人影。女孩有一对青色的角,她的身体夹在两块石板之间,双臂与左腿不见踪影,右膝弯曲,跪在地上,长发湿漉漉的垂入水流。
魈挑起水中一块破烂的旗帜,帮她盖住身体,他残余的力气只能做这么多了。在扶着石头把肺中淤血咳出来后,金鹏鸟继续沿着大街挪动自己。
这边,泥中半掩的摊贩头颅穿进一只细细的瓷筷。那边,半个却砂木描金招牌飘过街口,上面躺着一颗戴金箍的人头,那颗头颅张着嘴,牙齿残缺不全,发白肿大的舌上布满瓦砾。与木板一起漂浮的几具遗骸亦是如此:双眼圆睁,瞳孔扩大,满脸惊惶,伤口叮满乱哄哄的苍蝇。
他又看见了一个女孩,很年轻,身体与头颅对折,软软的睡在房屋废墟中,颈子被长命锁的银链勒出一道深壑,残垣断壁遮盖了其余的惨状,只有肠子垂下屋檐,在风中摇摇晃晃,恍若一串粉红色的花。
魈久经战阵,却仍因一路层出不穷的惨状感到舌尖战栗。小鸟把和璞鸢攥得死死的,加快脚步,拖着自己的身体继续往城中去。
——他要见主人。
——他要见岩之魔神。
这样小小的念头支撑着伤痕累累的金鹏鸟,在冲天的死亡气息中,和璞鸢散发着微弱的热量,安慰着惶恐不安的护法夜叉。
昨夜暴雨,长乐南桥两坝遇袭溃堤,戍卫夜叉君韶、苏无与三千千岩军士力战魔神兽潮,不敌殉职,洪流直扑城关。山关失守,千岩军将叶瑞战至全军无人,投崖殉关,四方山岭俱遭魔物外力诱发走蛟。
洪水泥石聚为一处,瞬间冲垮了沿途的一切:庄稼、村镇、城池……魈挥兵驰援之时,昔日繁华城镇已成汪洋泽国,魔神海鬼肆意横行食人。
一夜混战中,鲛灯灭了。
最后一名魔兽倒下时,魈四周只剩孤寂水流之声。
——他要见摩拉克斯。
必须要向大人汇报,必须……
……我要说什么?
夜叉冻得几乎没了知觉 天旋地转中,他感觉胸口热漉漉的,用手一摸,被烫了一下,原来是伤口裂开了。
金鹏鸟双膝一软,眼前一黑,向水面倒去。
……
魈睁开眼时,若陀正将他腹部的纱布残余剪掉。
小鸟张张嘴,才意识到自己喉咙上二次崩裂过的割伤有多严重。绷带很紧,裹着厚厚一层刺鼻药贴,勒得魈几乎说不出话。
龙王没有向往常一般安慰病人,只是麻木的低头处理伤口,浑身沾满病房里由便溺、呕吐物、药汤与血腥混合酿成的阴森病气,他脸色惨白,憔悴得像是死了几百次。
岩龙蜥一族与他们的王通感相连,均摊喜悲。洪水途径小龙蜥的秋季繁育地,无数幼小子嗣刚刚诞生,还没来得及睁眼看一看归离原美丽的稻田,便溺死在洪水之中。父母的哀伤、幼崽恐惧,一切混乱不堪的情绪均通过未来得及断开的精神链接灌入了龙王的意识,说是瞬间死了几百次,倒也没说错。
“睡吧,摩拉克斯晚上来看你。”岩龙起身为他拉上床帘:“魈,他现在必须得在外面。”
隔壁床铺很快传来了拼命压抑的痛//吟,伴着四周不绝于耳的呻吟、哀求和重伤昏迷者断断续续的喘气声,金鹏在惶恐不安中闭上眼。
……
“魈,不再睡会吗?”
夜叉呆愣了许久,直到摩拉克斯金色的岩手覆住他的眼睛。金鹏鸟儿被摩拉克斯死死抱在怀里,龙的尾巴圈着他的腿,尾羽轻轻拖着脚踝,柔软得像天边飘下来的小祥云。
岩之魔神很温暖,温暖且毫发无损,意识到这一点后,魈几乎想立刻哭出来。
“大人……嗯……好……”金鹏鸟嘶哑着嗓子,将脸贴到龙的手臂上蹭了蹭:“您……怎、么样……身……归离……”
“……抱歉,魈,让我抱一会。”
这一次,魔神回避了夜叉的问题。
魈想问战事如何,又想问归离原损失如何,想问摩拉克斯大人还安好吗,死里逃生后他有太多话想说,但最终他什么都没有问,只安安静静的蜷起身子,乖乖被摩拉克斯抱在怀里,沉默的安慰着自己无比痛苦又极力忍耐的君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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