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絮微
1.
璃月的风已千年未变过了，今日却格外的凝重，自望舒客栈上方向四方弥散开来，魔物躁动不已，风雨欲来。
钟离推开客栈房顶的门扉，夜叉模样的人偶静静摆在角落里，双手交叠，捧着一颗剔透的琉璃心。
甘雨悄悄撇了一眼岩王帝君怀里，层层包裹下，一段指节露了出来，是人偶。
她正想问魈上仙，钟离垂眸看了她一眼，从身侧走过，很久才飘来一声叹息。
“降魔大圣殁了……不必宣之于众。”
和璞鸢暗淡无光，好似蒙尘多年，钟离一碰它，就发出低低的嗡鸣。胡桃探头来看，直言道这灵器生了灵智，大抵是失去了主人，如此悲伤。
“这瞧着，倒是像降魔大圣的武器啊…”
钟离小心的掀开锦缎，一尊等身大的人偶映入眼帘，眼角没有熟悉的那抹绯红，微阖的眼睫更显宁静孤高。
钟离自前襟摸出一个小巧的锦囊，取出其中的晶石托在掌心，说道：“魈上仙羽化，留下一颗琉璃心与我。”
胡桃一愣，随即心下了然。客卿不同常人的一面早已见识过了，如今以真身相待，倒也不觉得奇怪。
“客卿早就知晓关键之处，又何必问我？”
胡桃笑着眨眨眼，转身哼着小调离去了。毕竟，谁又能知道，离别不是一场新的重逢。
钟离无奈摇摇头，不由感叹胡堂主实在是外不殊俗，内不失正，如今反倒是自己局限了。既然魈将这琉璃心留给自己，应当是清楚他的决定的。
钟离替人偶换上与璃月百姓一般的常服，犹豫了一下，还是将那枚琉璃石放入胸口等大的凹陷中，微弱的风元素立即在人偶周身流转起来。
钟离不禁喃喃着。
……魈，快些回来吧。
2.
璃月港的往生堂多出了一只美貌人偶的事，只小半月就传的风风火火，不少达官显贵想出钱买下这新奇物件，甚至开出了五百万摩拉的天价。
平日里一贯账记往生堂的客卿钟离一反常态，毫无商量的余地，将那人偶藏的颇深，连面都不叫人看着。
如此，便更叫人想一探究竟了。
“璃月港的百姓都好奇你的容颜，我担心凡人与仙人相见，恐生不必要的交集，只得委屈你呆在往生堂了。”
钟离苦笑着看魈，顿了顿又道：“可我想了想，还也不能一味闷在屋子里……庆云顶想去吗？”
人偶青金色的眸子微微转动了一下，看向钟离的双眼，微微点了点头。
只要是您，不论带我去哪里，都很开心。
钟离看着人偶的双瞳，恍惚间伸手捧住魈的脸，那双晶石制成的眼睛好似也有神彩，似曾经的降魔大圣一般生动，认真的与自己对视。
“有时我在想，魈的眼中，璃月百姓有几成。”
魈想说，我最在乎的是您，但终究没有说出，良久低下头缓缓在钟离手心写道：璃月，百姓，很重要。
钟离依旧平静的看着他，但魈被握住的指节发出摩擦的咔哒声响——帝君在用力握他的手。
魈有点无措，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试着回握住了钟离的手，然后他看到了帝君的笑容。
“抱歉，是我失态了。”
3.
想要登上悬浮于空中的亭子，于魈现在的身躯而言，实在是太难了。
他正想着要怎么办，一不留神间，脚下一踉跄差点被绊倒，被钟离从身后一把托住。
“不必勉强。”
魈被钟离近乎称得上溺爱的眼神惊的一怔，下意识点了点头。
钟离继续领着他，一点点向前走，魈却停下来拉住了钟离。他垂着头犹豫了很久，钟离也就那样笑着等他。
良久，他在钟离手心写到：魈如今已不能为帝君守护璃月。
……已经不能守护璃月，为什么还要如此关照。
钟离感受着魈写下的一笔一划，末了一挑眉，给了魈一记栗子，嗔怒道：“降魔大圣倒是谦虚，守护璃月千百年，我怎的会忘记？”
钟离顿了顿，笑了。
“不用多想，只是想带你来看看风景。你一直都太累了，又劝不动，正好趁这次机会带你看看璃月。”
谈笑间已行至崖边，钟离抬手向空中一挥，牵着魈向前。
“试试看？”
魈没反应过来，但还是顺从的向前走去。
没有意料中的坠落，金色的岩印阶梯像星光一般闪烁着，在脚下绽开，沿着视线一路向上蔓延，在夜空中明明暗暗。
妄念陡生。
钟离牵着他一路向上，魈却突然不想去那亭子了，他停下脚步去看钟离，忽然心下一动，拉过钟离的手一字一句写下。
-帝君问我，心中璃月百姓有几成。魈不敬，魈只因是帝君嘱托，才得以留在人间。
您在我心中的重量，百姓怎么能与之相比呢……魈一直仰慕着帝君，一直敬爱着……
钟离苦笑了一下，“确实，鸟儿本该在空中飞翔，而不应加以拘束。”
不是的，不是这个意思……
魈摇了摇头，想要再对钟离说些什么，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他这才复又想起来，原来自己早已经逝去了，和世人阴阳相隔，人偶之身自是无法言语的。
4.
“客卿！上仙不见了！”
大中午的，胡桃便风风火火的赶到戏台，一把揪住钟离就往回拉。
“魈不见了？”
钟离愣了好久，才终于回过神来，可是一具人偶之身，行动不便，会去到哪里？
没有一点预兆，魈就这么从往生堂离开了。
钟离翻遍了整个屋子，也没发现可能留下的印迹或字条。
魈……
“我去找，劳堂主多费心了。”
胡桃看着钟离火急火燎的背影，叹了口气。
“荻花洲碧水接天，繁花盛海，不看可惜。”
钟离突然笑了，觉得这句话记忆犹新，现在说来也仍叫人好笑。毕竟，这是他当初来看魈，为应付旅行者的随口而为。
他寻遍了望舒客栈上上下下，却也没找到人偶的身影，转头一见魈往昔用过的纸笔，心头一动。
“魈上仙恃美行凶，天资如此，不见可惜。”
他工工整整利利索索的写完了，待墨迹风干后，满意的打量了一番，放在桌子上，走了。
这或许……是岩王爷几千年来少有的淘气事儿吧。
钟离思来想去，又去到了庆云顶，先前带魈前往凉亭的路还在，可一丝人影也没有，他突然笑不起来了。
又走过了荻花洲和整个璃月港，依旧没有魈的踪迹，钟离渐渐捏紧了衣角。
为什么找不到。
“降魔大圣？客卿您找的……可降魔大圣不是已经殁了吗？”
那人一脸迷惑的看着钟离，觉得他像失心疯了似的，怎么还要找一个已死之人？
钟离扶额狠狠揉了揉眉心，向那人道了谢后又向前走，恍恍惚惚间不知又走了多远，大抵是遁玉陵再向南，再向……
他一个晃神，一转头却几欲窒息。
少年仙人衣袂翻飞，石珀雕制的金色双眸在月色下冷冷的，坐在崖边望着月，很快又向他看过来，缓慢的想要站起来。
“魈！”
钟离只愣了一瞬，马上就瞬移至魈身旁，将他扶起来。
是啊，怎么就没想到呢？
“我在找你，魈。没想到你在这。”
铜雀庙。
是了，他确实相较于其他人更关心魈，但他从来只看到他给予魈的。而独属于魈自己的，他分明记得，却又总会“忘记，而那些往往更加重要。
钟离苦涩的笑了一下，他可能是个好君主，却不是个好……
他还是什么呢？魈的救命恩人？从前没想过这些，如今想来，这些都不是他真正所想要的。
不是摩拉克斯，是作为钟离，他一直看不清的是什么？魈既然已经离开，他又为什么要带他“回来”？
“魈，我……”
魈突然抓过钟离的手，打断了他的话，一字一句写着。
“属下不敬，贸然留下琉璃心一枚，为帝君凭添烦恼。此间事了，我也该走了。”
“魈想走了？”
魈摇摇头，心在无声呐喊着不想离开。
他还想一直陪着钟离到磨损的尽头，尽管并不明白这份情感到底算什么……
可先前钟离带他去庆云顶赏璃月夜景之时，他才彻底的明白了。
阴阳两隔，徒增悲伤，无论有多少未尽的念头，自己既是已死之人，就不该扰乱秩序，更是有愧于上仙之名。
钟离怔住了，抽出手攥紧了拳头。
果然，魈此番回来，从不是为了他而停留。可自己却自作多情留下魈，困他在这劳碌的人世间，这般自私。
“那你想什么时候离开呢……”
钟离看着魈垂了垂眼睫，不知在想些什么，再抬眼时却感到对方目光坚定。
钟离手心被魈握着写字，有点痒痒的。
“就现在，在这里吧。”
5.
“仙人说完这句，岩王爷不禁感叹物是人非，为数不多的老友竟又要先走一步。只见那岩王爷将上仙拥住，附在胸前。稍一使劲儿，那心口的琉璃石，便这么——碎了！星星点点的向空中散去……”
钟离头一次听着评书头疼欲裂，快步回到了往生堂，不顾胡桃的问询，一头扎进房间里。
他紧紧闭上双眼，却又想起那夜的情景。
那枚青金色的琉璃心，随着他手下的力气一点点爬上裂痕，魈的眼神却很平静，只是执着的凝视着自己。
灵魂没有了寄居之处，开始四处溃散，魈却仍然执着的看着钟离，一直看着。
钟离被看的受不住，偏过头去错开了视线。
可他突然感到，魈微颤的握住了自己的手，写下一句话：望舒客栈顶，书信一封。
至此，那精致的人偶中便再无一丝，属于魈的气息了。
望舒客栈的……信？
钟离麻木的抱着魈的人偶站起来，来到望舒客栈的房顶，一眼就看到自己上午写下的那张字条，可应该看的人，却永远不在了。
信？
魈给自己写的信？
钟离像是突然醒了，满屋翻找起来，可紧凑的屋子在主人离去后更显空旷，物件稀少，可他却偏偏怎么也找不到魈说的那一份书信！
为什么找不到！？
或许真如荻花洲那路人所说，他是失心疯了，发疯一样将整个屋子翻了个底朝天。
可等他冷静下来，缓缓转身向门外走去时，忽然瞥见了桌上的一叠纸。
钟离神游一般走过去，微微颤抖着手拿起，翻到最后一页，如遭重击。
原来一直就在最明显的地方，却为什么没想起来去看呢？
大抵是人偶之身不太好用，清隽的字体末端都有点晕墨，却有如利刃，刻进钟离身体中。
-我观人间有不少此类的句子，思来想去都觉得不太合适，最终还是挑了一首，还请帝君不要笑我。
-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大概等您看到，我也彻底离去了吧……
-属下不太会说话，向您道歉，那时确实是撒谎了的。魈很自私的，帝君已经占了很大一份，别人却也没有位置了。
钟离再也支撑不住，蹲下身将那枚碎裂的“心”握在胸口，泪打湿了地面。
“再见……魈。”
续.
钟离自学校出来，听着学生们的再见声，也有人笑着喊他老师。
他走在青石板路上，忽然淅淅沥沥下起了雨。他没有带伞，只能用身体护住怀里的书籍，一面向前快步走去。
瓢泼大雨未能掩盖住沿路的叫卖声，钟离穿过一条条街道，略过一家家店铺，忽然听得一声清脆的风铃。
他停下脚步，豆大的雨砸落在身上，顺着脸颊淌下来，像未尽的泪。恍惚间转头望去，一家小小的木刻店，自玻璃窗里透出昏黄的光，映在他眼中。
有如帝钟长吟，他脑中一声嗡鸣，手里的书砸落在地也丝毫未能察觉，只知道紧紧攥住口袋里那颗，莫名其妙出现却陪伴了他一生的琉璃石。
钟离透过窗户看着店里，模模糊糊，影影绰绰。明明一次都没有关注过的店，握住门把时却突然有种近乡情怯的感受。
他推开门，一步一步走向木架，望向柜台后坐着的青年，对上了一双好看的青金色眸子。
“下雨了……我想带他回家，可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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