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君畹
(一)倾盖
钟离尚还记得与魈初遇的场景。
他的记性向来很好。璃月发生的诸事,他总是记得的。
彼时的他尚以世人谓之的“无边杀伐之相”示人。在魔神混战的年代,温柔必须敛于心底,绝不可稍有表露,一切温和都会被视作软弱。
魔神战争无疑是残酷的,无论是被恒久地封印于地中的盐迹,抑或是为梦魇捕获的鹏王都昭示着这场战争的无情。
而魈,正是为那惯会制造梦魇并以恐惧为食粮的邪魔拘束、驱使的本应无忧无邪地成长为庇佑众生战将的金鹏仙兽,却……沦落如此,孑然一身、踽踽经年,明珠蒙尘,以至于此。
自然,在无尽的磋磨下,本该翱翔九天的金翅鹏王早已生无可恋。
他第一眼便看出了这一点。
不该如此,他想。
于是,岩之魔神将他收入麾下,赐名为“魈”。
——璃月从此多了一位护法夜叉大将。
璃月人只消唤一声夜叉之名,这位降魔大圣便会听召而来,护其周全。
如今的魈,尽管久远人世,亦无意与人交往,不知是否常年巡视于荻花洲的月夜、彻夜地哨卫于望舒客栈的顶楼因而也沾了一身属于月色的清冷疏离,通身显出属于仙人的遗世独立,却仍未于初见之时有什么翻天覆地的变化。
——尤其是那双自订下契约便从未有损其华彩的那双清亮的、与他有些相似的金瞳。
那双盛满感激、信任、敬重、景慕之色的瞳眸,那双至诚至澈至纯至美的瞳眸。
只一眼,便再不能忘却。
(二)倾藿
魈尚且记得自己与帝君的初遇。
自然,这个场景早已刻入魂灵,即便是永恒的时间的洪流,亦无法将其消磨哪怕半分。
无他,只因它于魈而言,是此生最为璀璨的回忆,因而小心珍视、时时回味,自是时时如新,非但不会忘却,反而历久弥新,愈发鲜明。
在被帝君解放的那一刻,他便于心中暗下誓言,要为那位高洁的神祇结草衔环,倾尽所有。
世人皆知,降魔大圣是岩王帝君最为忠诚的追随者,是契约之神麾下最为坚贞的守护者,是岩峦之主最为信任的……
——是摩拉克斯的不二之臣。
忠臣、纯臣、孤臣。
璃月川野间流转不息的风曾带来璃月仙众与凡民的如上评价。
他的表现竟如此明晰?初次闻得风中的讯息时,魈有些怔然。
怔愣片刻,心下竟忽地有了几分骄傲和窃喜——看吧,我便是那最忠的臣、最利的刃,是神明最为虔诚的信徒。
尔后……
不敬帝君。
欣喜过后,便是无尽的扪心拷问。
不过是得了几分夸赞,竟如此自许,更甚有夸耀攀比之心——凡此种种不过是本分,本合该如此,如何能作夸耀之资!况……神明自身尚谦谨自持、虚怀若谷,做的都是惠及千秋的大事,却从未自恃劳苦,贯是夙兴夜寐、焚膏继晷,从不曾自矜半分,而他身为信徒,却自满自傲,争胜攀先,当真厚颜!
他整日彻夜地除魔,将璃月上下翻了个底朝天,如此持续了三月,最终精神不济,倒在了无妄坡,沉睡了整整三日方醒转,始觉自己姑且偿赎了几分罪孽。
自此,他将此事永铭于心,时时自诫,唯恐稍有偏移。
自然——虔诚的信徒自当摒弃一切骄傲自满,须得将神明视作一切;便是倾尽一片葵藿之意,将唯一尚能堪配那高洁神祇的金翅鹏王澄净明澈的琉璃心捧来芹献,于神明亦不过是件小事。
(三)倾酤
那是钟离第一次见魈失了态。
更确切地说,彼时的他,仍只是名为摩拉克斯的神明。
——是璃月的岩王帝君。
军中论功行赏时,向来有一个传统,那便是“赐饮”,尤以岩王帝君亲自甄选上好的饱满谷物酿造的佳醴为甚。
不过魈倒是没受过这等殊荣——并非魈那在一众仙人也算得翘楚的卓著的赫赫功勋配不上如此嘉奖,因着魈是出了名的不胜酒力,自是“无福消受如此浩荡神恩”,故而岩王帝君论功行赏时,只以金石珠玉、奇花异草等世间奇珍,而不以佳酿。
只是有一日,不知是千岩军得胜归来的庆功宴太过热闹引得备席的小仙也失了分寸,竟是误把降魔大圣席上的果茶摆成了果酒,偏这金鹏大将也并未察觉异样,将那满杯的果酒于众将士一同遥敬帝君的环节尽数饮进了肚子。
这下可好,酒进了上仙的肚子,这场庆功宴注定不太平。
上仙迷离着双眸红着面,不知怎地一步步凑到他面前,踉跄了几步,万幸倒是没跌倒,惊呆了一众仙凡,一时怔愣,竟无人阻拦——或者更确切些,是连半分反应也无。
随即降魔大圣的行为更是让人大跌眼镜——
贯是缄默着垂眸的清冷少年,此刻站在他面前,像是要他将那双与他相似的潋滟着炽烈而克制的情愫的、诉说着来自金翅鹏王此生不换的忠贞的金瞳镌刻心底似地与他凝神对视,甚至如同抚过珍而重之的至宝般伸出终日包裹着深色皮革的不见天日的手摩挲着属于龙类天生缀着彤影的眼尾,吟了一句:“晔兮如华,温乎如莹,荣曜秋菊,华茂春松。”
——近乎滋扰戏弄了。
看得一众仙凡大气都不敢喘。
“帝君……”
上仙倒是浑然未觉,凑得愈发近了,最后竟是连帝君的衣角也不给人看,拿那璀璨辉煌的属于鹏王的金翅遮得严严实实:“要帝君梳羽。”
甚是可爱。
(四)倾依
是什么时候开始……对帝君如此依赖?
魈在漫长的岁月中曾数次如此自问,却并未得到明确的答案。
璃月的神明向是思虑周全的,又素以温雅待人,旁人难免渐渐失了距离感,便总邀帝君鉴赏些无用的精巧小玩意儿,连带着连些琐事都要劳烦帝君了——在魈看来便是如此。
合格的信徒自当绝不留恋神明给予的温存,更不因神明的慷慨而倦怠甚至妄图索取更多。
魈自认是岩之神合格的信徒,绝不随意叨扰岩峦之主。
然而他却是拦不住神明那日益增长的对众生的关照之心的。
在他千年间的护法生涯中,帝君的关心从口头到行动地与日俱增,这般盛宠,令最开始的无上惶恐都渐渐演变成了无可奈何的麻木。
如今的魈在接受帝君不遗余力的好意时再不似当年般惴惴惶惶不可终日。
具体表现在,能够坦然地接受神明的肢体接触,包括但不限于战场之上属于战友间的拍肩或将背侧毫无保留地交付对方,立功行赏之时来自神明抚摸发顶的鼓励和嘉奖,以及负伤挂彩之后神明轻柔的查看和治疗。
不知不觉之间,两人之间的距离早已较旁人更为亲昵。
在偶尔不能于神侧护法的日子,竟愈发容易想起帝君,以至于在一次处置伤口之时,魈惊觉自己心中竟升起了些许久违的无措,连带着处理伤口的动作都一时有些生疏。
最大的改变还是,业障肆虐的日子里,他再不能隐瞒不报,甚至于发展到稍有异样都要询问帝君处置方法的地步。
待终于惊觉自己对帝君的依赖程度与日俱增之时,已是发展到自己同旁的仙人或是凡人一般也拿往日自己绝无可能劳烦神明的琐事来叨扰帝君了。
魈想起那不眠不休的三月,敛了些行止。
只是,行可矫枉,心却不得。
似他这般的,更是藏不住、抑不能——魈自是全心信仰追随着岩之君主的,对魈而言若要隐住,着实是过于困难了。
(五)倾心
钟离对魈的情感无疑是复杂的。
最开始,是怜惜。
那时的魈委实惹人爱怜,毕竟无人见了这般凄惨的幼子不会心生几分怜悯的——瘦小的孩子浑身无一处好的,又被冰冷的锈迹斑斑的铁索桎梏着蜷缩在角落,毫无生气的样子,谁见不怜?
——反正公认仁民爱物的岩之神忍不了。
岩之神解救了这个孩子,与他签下契约,待为他疗伤时见到他姿态诡异的金翅时,又一次罕见地动了怒,只恨自己将那恶魔结果得过于痛快。
不过好在悉心的照料还是让这双金翅恢复了华彩,有了几分金翅鹏王的意气风发,实在是不幸中的万幸。
这孩子天赋好,摩拉克斯又是惜才的,待他痊愈便将小朋友带着身边,随他修习六艺,更是将他那一身出神入化的枪法也传授给了这孩子。
金鹏渐渐成长,他的心思也不知何时发生了变化,先是始觉几分骄傲和欣慰,待他进入营中助他定国安邦,便又开始为他的安危忧虑,金鹏大将的名头打响之后,却是泛起了几分不知名的隐秘心绪,酸涩而又甜蜜。
彼时尚且年轻的岩龙并不知晓这种情绪的来由,但过尽千帆之后的钟离却能清楚地道出这种心绪的源头——是倾心、倾慕,是心悦、心动。
摩拉克斯怀抱着不可言说的隐秘心事默默关注着少年仙人,终于在某一日忽而福至心灵,理解了一切。
那是一名姿态婀娜的少女,少女生得面若桃花、目若秋水,乌发柔顺,绾了个清雅的发髻,发间簪着几朵素丽的清心,端的是柔雅标致、秀明贞静,即便是见惯了美人的摩拉克斯也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位姝丽绝俗的少女。
不知名的少女姿态柔雅,气质绝尘,向少年仙人递去了亲手绣的荷包。自觉逾了矩行了孟浪事的少女低眉敛目,耳根红了一片。
少年仙人许是第一次遇见以身相许的姑娘,也是红了满脸,却还是拒绝了委身以报救命之恩的少女,双眸之中满是坚定。
姑娘收起鸳鸯戏水的荷包,又取出另一个绣了清心的递上,这回是装了满满一荷包清心的。
少年仙人终于收下,姑娘便一礼谢过大恩,转身又姿态端丽地离开了。
连被拒绝都是如此文雅秀丽,风骨端懿。
即便已过了数千年,钟离仍时不时想起这个姑娘——这实在是令人惊艳的姑娘,从此之后终身未婚,孤身一人离开了世间。
他曾见过去了后的姑娘,彼时已是老妪的姑娘安静地躺在棺椁之中,依照她的遗愿,枕边放着褪了色的鸳鸯荷包——造化弄人。分明无人有甚过错,却落得如此结局。
我比那姑娘幸运得多。钟离每每想起此事总是唏嘘,连带着想起那一抹柔雅标致的身影都觉得无端带了几分凄美。
似清心般冰清玉洁的姑娘,意气风发的少年仙人,实在是一对良配佳偶,天作之合。目睹了一切的摩拉克斯遗憾着,却又庆幸着——他幡然明悟了自己的心思。
我与那姑娘是一样的。岩之神无比肯定。
摩拉克斯将恋慕深埋心底,未教旁人得知分毫,只偶尔会自问一句:
我的心上人是世所无双的少年仙人,只是不知,我又是否是他的良人?
(六)倾献
救命之恩以身相许,是常见于璃月话本中的传奇故事,魈从未想过,有一日自己竟成了其中主角。
那个姑娘很好,只是他们不合适。
非是什么人类配不上仙人的陈词滥调——璃月仙人间也有与人类结了姻缘的,纵使横亘其中的有天寿之殇,在旷世的爱面前,也不是阻碍。
并无他故,只因他于这姑娘并无特殊的情谊。
——所以他拒绝了:“我很抱歉。”
明丽的姑娘并未给他以笨拙的口舌道出具体缘由的机会,只是又笑着收回了递上的荷包,眸中是彼时的他一知半解的戚戚,不知是自怜还是哀叹无疾而终的恋慕。
“仙人不必如此,原是我唐突。”
姑娘予了他得体的谢礼,仪节端雅,姿容秀丽,如行走的清心,最终离开了他的视线。
从此,即是永别。
后来他听说,那姑娘终身未婚。得知她的死讯,他却只觉心中满盈酸涩。
似清心坚韧又高洁清雅的姑娘,葬在了银妆素裹的深冬。落了她一生的雪,终于将她的踪迹抹消于世间,从此云间少了一弯皎月,山间再无玉洁的寒雪。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这样好的姑娘,终是凋零了。
——“若仙人寻了良人,还望能告与我,也好让我心安。”
她本该是一人的心上月,却……
鲜有情绪的清冷仙人,第一次明了了何为遗憾。
然而这并非这位姑娘教给他唯一的事物。
姑娘向他诉出心事表明情意的同时,他明悟了人世的爱——那姑娘递出的饱含恋慕的鸳鸯荷包,正是属于仙人的爱的启蒙。
魈是一个好学生,神明曾如此称赞,他在那日也以不负神明谬赞的敏锐领悟力初步明澈了几分何为情爱。
只是到底还是朦胧的,他也学得懵懂。
但无妨,仙人的记性不错,他总会明白。
尽管未能悉数明晰,但魈明白了三件事——一是他对帝君抱有与那姑娘对他一样的心思;二是这种心思是爱,是纯澈无瑕一尘不染的,这一点他能从姑娘那如珠似玉的真心中体悟;三是真心爱一人,是不求回报的。
我是帝君的爱慕者之一。魈于心中默念。
我原是为报恩德随君之侧的护法夜叉,如今除了护法之责和理所应当的忠勇与坚贞,竟似又多了几分独特的隐秘而复杂的心思,不过这一切并不冲突。
我会将身与心,最纯粹的爱意,献给最高洁的神明。
倾献所有,纵然这一切于神明而言不过是微不足道的供奉。
若我有朝一日得偿所愿,我便与那人来祭你。
我已有归,不必挂牵,放心去寻你的良缘吧。
这是我与你的契约,无论多久,我不会忘却。
(七)倾我
钟离与魈共享一个独属于二人的回忆。
那是璃月终定的日子。
庆功的筵席摆得热闹,一众仙凡不论出身,共同庆贺着新纪元的到来。一时间席间觥筹交错,笑语欢声满盈。
宴席还未散场,两人来到天衡山顶,并肩俯瞰璃港的灯火。
人间烟火气,最抚征人心。经年的干戈征伐、颠沛流离,终是到了尽头。
“如今璃月始定,我意稍安。有些事,我想与你说。唐突了些,望你勿怪。”似是终于下了决心,神明深吸一口气,停顿片刻道。
闻言,魈将视线转向神明月色下镀上柔和银辉的朦胧面容,对上了神明那向来柔和而威仪的属于龙类非人的却又独一无二暗藏着岩之章纹的似秋叶铺就的银杏林荫间的小路般沉静的于夤夜散发着灿金微光的满含着缄默无言的慈悯仁爱的双眸。
神明的双目间曾有世间万物生灭不息,绵延不绝。
此刻万物隐没无踪,分明潋滟着独予一人的爱意。
如此绝艳,如此动人。
魈只觉心跳得愈发无序。
“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少年仙人只无言,任由金翅鹏王璀璨的翠羽流金的双翼自后背舒展开来,敛翅半跪,小心地捧来神明的右手,印下虔诚而忠贞的一吻,以最为郑重的姿态表达着敛于心底的珍视。
——是金翅鹏王予其伴侣的珍与重,此生仅一次的与爱人间的契约。
夜叉那与神明相似的金瞳流转着炽烈的光华,直直将少年仙人内心深处汹涌的赤诚爱意悉数送到岩之君主眼中。
金光一闪,岩龙素来不见天日的枝杈茂密的鎏金长角便以原本的姿态坦诚地呈现在仙人面前。
无需多言,神明于夜叉额间的紫菱花钿落下一吻。
于是,在璃港翩然飘远的天灯旁,他们紧紧相拥。
亘古绵延的山峦与流转不息的苍风见证你我情缘——
朝朝暮暮,岁岁年年。
倾我心,直至沧海桑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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晔兮如华,温乎如莹:出自宋玉《神女赋》:“须臾之间,美貌横生,晔兮如华,温乎如莹。”
荣曜秋菊,华茂春松:出自曹植《洛神赋》:“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
都是描写神女外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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