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授权翻译|岩魈】何以击金石?Why Hit (on) Rocks? (08/22更新到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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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介:
往生堂客卿一表人才,见多识广,这些年来,相亲场上意图推销自家女儿儿子的大爷大妈早就排起了长队。他们想当然以为,天天和古玩打交道的钟离先生一定多金又阔绰,放眼全璃月,岂不是金龟婿的不二人选?
公子听闻钟离的困境后朗声大笑,给他出了个主意,钟离可以假装自己心有所属,好摆脱婚恋市场的骚扰。
“那些凡人自然是会爱慕您的,”魈不敢看他的眼睛,“但若是都像这样不依不饶地来烦扰您,未免还是……”
他坚持要帮钟离一个小忙。

第一章

钟离遇到了个麻烦。

这并不是说,他在退休前没做好迎接凡人生活的准备。他见证仙祖法蜕陨落,又将神之心交给女士,心中早拟定万般计划,可天算不如人算,真正踏入凡间后,钟离才意识到,自己忽略的不只有摩拉开销一个问题。

——还有婚事。光看外表,摩拉克斯给自己捏的这副躯壳相貌俊朗,正值璃月男子嫁娶年龄,加之钟离其人谈吐不凡,见多识广,引得璃月百姓不禁猜测他出身名门,家境殷实(先不论他名下并无资产这个事实),两相结合,钟离就成了璃月婚恋市场上最烫手的香饽饽。尽管在思维上钟离年纪大得连风神巴巴托斯都捉摸不透,依旧不妨碍他被许多璃月家长一眼相中,争先恐后地想给自己的儿女拉姻亲,大约他那副从古的做派恰巧正合传统璃月老太太老先生的审美。钟离一一答谢他们天花乱坠的溢美之词,又坚决地婉拒了每一位试图牵线搭桥的说客。

回绝掉第三十个媒人后,钟离感到有些烦恼了。

于是在饭桌上,钟离委婉地向公子表达了自己的困扰。

公子给他指的路相当简单明了。至冬的执行官笑得像是第一次听见七七解释什么是“椰羊”一样夸张,差点端不稳手里的酒杯。钟离对筹备送仙典仪时利用了这位执行官并不愧疚,对他取笑便也同样无甚介怀,毕竟他自觉这事依外人眼光来看确实颇为滑稽——六千余载岁月里,岩龙镇压过各种各样花里胡哨的凶恶魔神和异端邪祟,到头来却被璃月港无所事事四处闲逛的老头子老太太困住了。

“你真的不考虑挑一位试试看吗?要是娶到一位七星的千金或者商会的接班人,你的经济状况一定会得到相当程度的改善吧?”

钟离皱起眉头。“不行。”追求者中确实不乏条件出众之人,但凡人的性命瞬息如朝露,在钟离面前只消片刻就会逝去。既知如此无可避,这段关系从开头便无法全意投入,更无节外生枝的必要。何况若是同七星中的一位结缘,他岂不是前功尽弃,要接手同退休前类似的工作?

公子沉吟片刻,啜饮一口杯中酒。“关键在于,他们觉得你是可以打主意的对象。那么,想要摆脱他们,你就得让顾客知道,你已经退出了市场。”

“具体而言,是什么办法呢?”

公子的唇边勾起一个假笑,眼中闪动着狡黠的光芒。“你大可以故技重施,做点伪装,毕竟伪造身份可是你的拿手好戏,不是吗?我看你的那个夜叉肯定连一个‘不’字都说不出来。”

噢,看来公子阁下仍然因为神之心的事情对他颇有微词。只是钟离以为,一个血气方刚、渴望战斗的灵魂不会因一次马失前蹄而止步不前,相反,他会将注意力迅速地转移到征服下一个挑战上。凡人的怨恨一如他们的性命,持续时间总归不是很长。假若公子依然心有不忿,钟离也很乐意接受他比试的挑战。

不过现在,钟离得先去拜会各位仙家。

钟离清楚魈任务繁重,不欲平白相劳烦,便没有径直去找“他的那个夜叉”,而是先询问了另外几位仙家的意愿。结果竟是每一位都义正辞严回绝了他,个别几位还用上了相当激烈的言辞。钟离心知这个办法对他自己而言尚可接受,可若是仙家觉得此举过于荒唐也是情理之中,因此他并未介怀。作为岩王帝君和众仙之首,钟离从未教导过他们盲从。

他偶尔仍感到不解,为何自己最终会得到像魈这样的一位下属。他向来希望追随者能对他提出质疑,进行纠偏。最初签订契约时,他本以为魈会是他最有脾性的一位手下,会对他做出的每个决策都唱反调。可相反,他发现了一位并不把自己看得比一柄武器更重的年轻人,这个年轻的灵魂决意将余生投入无止境的赎罪。

钟离表达过他的担忧之情。

这位少年仙人现在正等在望舒客栈外,站在钟离和另一位并无恶意但不屈不挠的老先生中间。显而易见,钟离大人不愿和这位先生过多交谈……看在对方是人类的份上,魈没有召出和璞鸢,只是摆出一副不悦的神情来。

老先生姓刘,先转头看看魈冷淡的表情,又端详几番钟离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来回打量许久,可总算读懂点气氛。“魈上仙,多有冒犯,是我妨碍到您了吗?”

魈用征询的眼神看向钟离,见钟离几乎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便开口说:“嗯,我要同钟离大——往生堂客卿先生相谈片刻,你可是有急事?”

老刘叔虽然一副很想继续缠着钟离的样子,但听魈一发话,还是往边上挪了几步。这就是保持仙人身份的好处了,钟离想,不过凡人生活也有凡人生活的乐趣,他不是很后悔。

“不,没什么要紧的,只是些柴米油盐的婚嫁之事,”老刘叔笑了笑,“看来钟离先生是个大忙人。”他说,闪亮的目光依然在他们二位之间打转,似乎并没有要走的意思。

“嗯,”魈处变不惊地说,“帝——”不知是察觉到差点叫错了称呼,还是因钟离的困境感到不满,魈眯了眯眼。也许二者皆有。“那么,可否移步顶楼一叙,钟离先生?”

老刘冲他二位挥手道别,眼里写满得意,此次遇仙能让他在坊间炫耀上好几日了。

二位行到僻静处,见四下无人,魈转向钟离,眉头微蹙。“方才那人令您烦心了吗,钟离大人?您荫庇的凡人似乎是越来越有胆量了。”

钟离发自内心地笑了。他跟着魈走进客栈的木质升降梯,心下猜测魈是不是更习惯直接跳上楼顶。“既是尘世闲游,难免会遇到尘世的问题,我亲爱的魈。顺带一提,他们是你我共同庇护的凡人。”

魈板着张脸,像是假装情愿没听到后半句话。但长久以来的相处让钟离知道,魈的言辞、行动与内心时常并不相符。

“他们找您是商量……婚事?”魈换了个话题,面露困惑,“世间凡人对您怀恋爱慕之情,我自然理解。只是这——”

钟离愣了一下。“你理解?”

魈猛地避开他的目光。“您……”他开口。钟离期待他寡言内敛的夜叉会说些什么,不自觉屏住了呼吸。

“无可比拟。”魈斟酌良久,决定道,“……无论以哪一种形态现身,对我都是如此。”

这句夸赞似乎显得有些干瘪,和老刘他们推销子女时对他天花乱坠的吹捧比起来相形见绌,但由魈说出来就完全不一样了。它等同于一次掏心掏肺的赞美、一座为他而立的雕像和两千句花言巧语的告白诗相加的总和。若是换一个自控力不及钟离的人来听,大约当场就会开始沾沾自喜了吧。

钟离的脸上泛起一些暖意。“你还想谈送仙典仪的事情吗?”木梯升至顶楼,钟离问。魈看见几个凡人正聚在露台上,转头想躲进自己的房间。

“我对没有事先把计划告诉你和其他仙人表示歉意。我无意为自己开脱,只是要试探璃月自保的能力,向你们隐瞒才能看到结果。”说着,钟离在楼梯处站定,魈在他前面停下步伐。

“我……无事。您的判断从未对璃月不利。”魈回答他,可他脸上的表情似乎在说反话。

光阴荏苒,钟离是否能等到魈安然吐露内心所想的那一天?就算这要花上许多年月,钟离想。

“你完全有权利对我生气,魈,”钟离回忆说,“留云让我等她没那么恼火的时候去给她赔礼谢罪。”他忍俊不禁,留云借风的直白性子让他结实地吃了一顿警告。钟离十分欣赏她的率直,尽管最后吃亏的是他自己。

至少这句话让魈的面部线条柔和了几分。提到旧友总能让魈放松不少,钟离感到心脏微微刺痛了一下,随即把这些思绪轻轻放在了脑后。

“我并不生气,钟离大人。我很庆幸奥赛尔没有给璃月带来更大的损失,”说完安抚的话之后,他话锋一转,“不过,为什么那个愚人众的执行官还能在璃月到处晃悠?”

钟离没料到这个诘问。“一些外交事务。七星接手了这些事情,我顺带盯着他。”

通过一起喝酒的方式?魈没把这话说出口,但他怀疑的审视此时无声胜有声。“……我相信您的判断,”魈说,言下之意是他会盯着这位负责监管的监管者,“还有,我也不想谈送仙典仪的事情。”

钟离猜到了这个回答,所以他继续问,“那你想聊点别的吗?”比如他听闻七星已经接手了许多除魔的工作。

“不想。”意料之中。

钟离抑制住叹气的冲动,驻足在魈的门前,他的房间藏在客栈一个独立的小角落里。“至少让我给你买份杏仁豆腐,作为我今日访仙的谢礼,”钟离说,“是凡人钟离对魈上仙的贡品。”

“我不需要——”魈开口,但在钟离(自认为)充满期待的目光下,魈上仙也败下阵来,“我接受你的供奉,”夜叉别扭地答应下来,“我会留门。”

钟离点点头,下楼去找菲尔戈黛特。“好久不见,老板。”他笑着和她打招呼。除却对客栈老板勤恳工作的认可和对凝光广撒情报网的忍俊不禁外,他对望舒客栈的好感很大程度上来源于他们对魈的照拂。

“您好啊,钟离先生。”柜台上的名叫阿伟的花猫伸伸懒腰,对他眨眨琥珀色的猫瞳。“什么风把您吹到望舒客栈来了?”

“一些地质学者需要我提供咨询,”钟离如实相告。他本就打算先在客栈订好一间房,但半道给见缝插针的老刘叔耽搁了不少,“正巧遇见了一位老友,我想为他点一盘杏仁豆腐。”

菲尔戈黛特眼里狐疑的光芒表明她并不是很相信钟离的说辞。有太多客人想用杏仁豆腐试图钓到客栈楼顶那位神出鬼没的夜叉了,钟离猜想他看上去与这些客人并无不同,好在她还是去通知了后厨。“大约需要等候二十分钟,”老板稍加思索,又补充道,“还请您不要尝试用杏仁豆腐骗取我们这儿夜叉的祝福。他虽栖息于此,但并不喜欢外人的打扰。”

菲尔戈黛特很关心魈,钟离感到心头一阵暖意。“当然。”他说。

既然魈已经在等他了,那他就应该不算试图骗取夜叉的祝福了吧?

钟离挠了挠柜台猫咪的下巴,猫咪纾尊降贵地准许了他的行为,又把背露出来让他摸。等到杏仁豆腐做好的时候,阿伟已经是钟离手下一团酥得没有骨头的布丁了。

“您的杏仁豆腐。”菲尔戈黛特说。透明的盖子下,碗中三块方方正正的杏仁豆腐上覆了一层透亮的糖浆,色泽金黄如流动的石珀。钟离闻着觉得有些甜腻,他个人喜好咸鲜口,但他向来不吝啬满足魈相对挑剔的食谱。

钟离登上楼梯,回到魈的房间。如魈所说,房门开了一道等候他的小缝。钟离敲敲门,等到魈答应之后才推开。

扑面而来一阵桂花茶的幽香,醇厚馥郁,其中又仿佛夹杂几缕果香。

魈盘腿坐在一张矮桌前,桌子中央的托盘上放了一壶茶,看起来是钟离点杏仁豆腐的时候泡的。

钟离把鞋留在门口,走向桌子,半跪下来把杏仁豆腐放在桌上。“我能脱外套吗?”他问,想确保魈不会因此感到不舒服。

“当然可以,帝君大人。”魈回答说,听上去有些疑惑。

“这是你的私人空间。”钟离轻声说,“我已不算是你的帝君,若是未经允许主人随意行事,就显得我鲁莽了。”

魈选择性忽略了中间某句话。“您只是脱件外套罢了,又不是您说要把衬衣也脱下来。”

钟离见魈刚说完这话就一副想咬舌头的样子,忍俊不禁。“你说得对,”他开怀地笑出声来,“谢谢你沏的好茶。”

魈低头看那壶茶。“没关系。”接着他快速地瞟了钟离一眼,“我听旅行者说,您经常念叨些‘桂花酒’什么的,所以我想……”他的声音小下去,“不知道合不合您口味。”

从香味上判断,钟离相信这壶茶品质上乘。他忆起千年前第一次教魈沏茶的时候,魈和大多数新手一样总是控制不好放料的量,或者把茶泡得太开。有一回,他手下中的一位当着魈的面发表了句负面评价,那时候魈才意识到到,他的沏茶水平其实并不高。当时魈深陷进皮肤的指甲印看得钟离都有点想打那个人一顿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即便是这么一句轻飘飘的话,魈也记在了心里。他沏茶的本领逐年进步,但不知何故,他只擅长沏特定的几种茶,桂花茶就是其中之一。甘醇的茶汤里带一丝苹果的清香,若有若无的香料味道会在钟离的舌面上轻盈地跳动。

“和往常一样美味,魈。”钟离夸奖道。魈从未表露过对品茗的喜好,钟离好奇他究竟为何要大费周章学习精于此道。除却聚会时偶尔抿上一小口以外,钟离从未见过魈主动喝茶的样子,他不确定魈的肠胃经不经得起茶水的刺激。

魈慢慢地点点头,听到钟离的夸奖,他的唇边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微笑,让面部线条柔和下来,双颊撑起一个好看的弧度。

“杏仁豆腐可以先放放,如果你现在不饿的话。”钟离说。

魈垂眸,扫了一眼碗中食物。钟离仿佛已经听见了他在凡人面前强调总爱的仙人不需要进食的那些话。

“……我会吃的。”魈说,一边移开了碗盖,“谢谢您,钟离大人。”魈将勺子举到嘴边,钟离在他的表情里捕捉到了一丝期待的情绪。魈嚼了嚼,咽下去,挺直的后背随之稍稍放松下来。

“还合你的口味吗?”

“还是像美梦的口感,”魈说,“如果您是想问这个的话。您想尝尝剩下的吗?”

啊,所以他还是吃不出味道。钟离很想知道魈可曾尝过食物的滋味。“谢谢,魈,但杏仁豆腐对我来说稍许有些甜腻。”

魈点点头,继续吃碗里的杏仁豆腐。

钟离品了品魈沏给他的茶,沉浸在二人静默的舒适氛围中。穿堂风从半掩的窗吹进来,鼓起窗帘,又扬起他们的头发,一路舞向被风眷顾的宠儿。魈看起来毫不在意,像是习惯了风的自作主张。

直到勺子触了底,杏仁豆腐无影无踪,碗里只剩下了糖浆,魈放下勺子,把它搁在碗沿。他用目光捉住钟离的眼睛,一副决意要说些什么的样子,可到最后一刻又泄了气。

钟离最不缺的就是时间和耐心。“你可以自由地把想法说出来,魈。”

“那些找您求婚的人……”魈开口。钟离有些意外魈会主动提起此事,或许魈认为他确实颇为所困。他何德何能让魈对他这么体贴?“需要我帮您处理掉吗?”

处理?帮他把关的意思吗?“我不会接受他们的求婚,魈,无需担心。这只不过是……我不幸需要应付的琐事之一。”

实话说,钟离并不清楚自己为什么在璃月的老家长间这么受欢迎。旅行者每次对他的消费习惯都要做鬼脸,还自以为掩饰得很好,鉴于他确实花多省少,经常在破产的边缘徘徊。作为往生堂的客卿,他日日同丧事相伴,还同公子这样的可疑人士打交道。魈说他外形条件不错,也经常有人夸奖他知识渊博……但这些毕竟不能当饭吃。

也许他得继续学习如何揣测凡人的心理了……

“有什么我帮得上忙的地方吗,帝——钟离大人?让您不需要再应付他们?”魈还是很坚持,他知道魈执拗的性子,这样模棱两可的简单回答可说服不了他。

“我听闻过一个办法,”钟离说,“但我不能对你提这个要求。”

魈不自觉地板起了一副严肃的面孔,钟离觉得这神情十分可爱,皱起的眉尖几乎把“选我”大写加粗地写在脸上了。

“这个办法,是不是和伪装伴侣关系有一些相似之处?”

钟离眨了眨眼。“你听谁说的?”

魈的双唇抖动了一下,好像是使劲压回去一个笑。“留云借风真君告诉我的……还有甘雨、萍姥姥和巴巴托斯大人。”

七神啊,这是他们对他考验璃月的报复吗?

“巴巴托斯是怎么知道的?”钟离问,有些困惑。

“也许是随风飘过去的。”魈一本正经地说。

“他这么爱凑热闹的性子,会知道什么也不奇怪。没错,这的确是我听说的办法,所以你该理解,为什么我不能要求你来做这事,对吗?”

有那么片刻,魈的脸上露出了因挫败而十分错愕的神情,就好像刚刚得知自己打破了契约,可无论如何,这契约早应随钟离杀死岩王帝君而不作数了。“我明白,”魈失魂落魄地说,“您若是想说我演不来人类的情感关系,不必这样委婉。我能承受您的批评,大人。”

钟离知道他能承受,他当然可以,无论是花上几百年学会沏茶,还是在千年的磨难中学会舍弃自己的福祉做出牺牲。他向来“承受”许多,却放任自己受益稀少。

也许他至少得让魈试试看。钟离不想眼看着魈在接下来的几千年里继续逃避人类的生活习惯,日益受困封闭自己的心防,他却对此袖手旁观。就算他最终也教不会魈……没关系,毕竟人类分手也是常有的事,理由更是千奇百怪。他还可以借机对外宣称他和魈上仙的恋情注定难以为继,因此他们决定及早止损,可曾经沧海难为水,往生堂的客卿挂念旧情,为此心碎不已,恕他婉拒各位爱慕者的追求。

“你确定这样的安排不会影响你的日程吗?”钟离看向他,确认道。

有那么一瞬间,魈看向了别的地方。“您退位后,七星接手了璃月的大部分工作,我也注意到,千岩军已经帮我处理了不少魔物。”

这是他坚持的原因吗?可他本该用多出来的时间好好休息,而不是来帮钟离的忙。钟离不觉得魈主动和他过小日子是因为他真的享受凡人的生活,他近来除了对旅行者与派蒙的要求百依百顺以外,似乎也没什么别的休闲活动……在这点上钟离不怪他,毕竟派蒙和旅者的眼神攻势确实很难顶。

“你做出这个决定,不是因为我们已失效的契约。”钟离提醒他说。

魈皱了皱眉,“我很明白。”

“如果你感到不舒服一定要告诉我,不管是你想避开人群,避免陌生人打扰,为业障所困扰,还是我的举动冒犯了到你,”钟离严肃地说,“都要当面告诉我。”

“我答应您,”魈回答说,“只要您对我也会如此。”

“我……好。”钟离妥协了。他有时确实会省略一些信息,以免魈为一些细枝末节发愁。但鉴于他们已经之间不再是契约关系了,如果他想知道魈的全部,钟离也得礼尚往来。“如果你不愿,我们也不必去璃月港。”

“但……您大部分的追求者应该都住在璃月港才对?”魈有些困惑。

“没必要为了他们让你陷入不舒服的境地。依人类间流言的传播速度,想必我们的新关系应该很快就会传进他们的耳朵了。”钟离说,努力压下胸中涌起的暖流。无论是真情还是假意,他有很久没有投入过一段新的感情了。即便对他来说,也是相当、相当长的一段时间。

魈乖巧地点头。“如果不去璃月港的话,我们要去璃月边沿的村庄吗?”

“就算是在客栈这儿也挺合适的,人来客往,络绎不绝,不少住客的目的地都是璃月港。”钟离说,“我想,只要我们在公共场合一同出现几次,任其发展即可,流言会完成接下来的事。”

魈看起来有点不大相信,但没吱声。

“在想什么,魈?”

“他们会不会觉得,您只是来访仙?您凡人的身份和仙人鲜少有联系,除了……噢,送仙典仪。”魈在脑海中理顺逻辑,忍不住睁大了眼睛,“……现在补救还来得及吗?”

“无妨,这样也说得通。我们可以假装这段时间是故意避着对方,只是操办送仙典仪时我有问题需请教魈上仙,便同你说上几句话。”钟离编造说,其中真实的部分令他们都有些难过,“我也有理由解释这几个月来我对追求者的推拒。”

“已经……几个月了吗?”魈吃惊地说。平日里他对凡人的时间观和人类同仙人相比短暂如白驹过隙的生命嗤之以鼻,现在倒像是换了一个人。钟离憋回去一个笑。

“魈,他们只是一些年长的凡人,想与我聊聊他们的儿女罢了,你可以理解为……”钟离顿了顿,想找到一个双方都能理解的譬喻,“就像魔神战争结束后,哪位仙家有了子嗣,大家也是一样津津乐道的。”

魈皱起眉头,表情和他被迫听某几位仙家谈论家长里短时如出一辙。“……我明白了,”魈回答说,听上去很是诚挚,“抱歉我没能早些理解。”

钟离伸手揉他的头发。“没必要道歉,魈,我很乐意解释。”

魈慢慢抬起头,好像是出于害羞,金色的双眼一眨不眨地仰望着他。他一言不发,但钟离感到他眼中的敬慕如有实质。钟离不觉得他们之间编造的关系能说服任何人,年岁轮转,他们之间的地位发生了变化,但魈依然将自己黏在同帝君的契约上。钟离并不因此责怪他,千年形成的习惯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断除的,可岩王帝君毕竟确实已魂归高天,他依然会好奇他们今后的关系会如何延续。

“我会努力完成这项任务的。”良久,魈这样说道,坚定得一如魔神战争期间,他接受岩王帝君的任命那样。

钟离对魈全身心奉献的态度毫不怀疑,他只担心魈会不会为此累到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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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暮色四合,华灯初上,但屋内的交谈还远没有收尾的意思。虽说是“交谈”,更多的时候却只是钟离在“谈”,魈在听——听钟离讲岩之港潮起潮落,璃月城的变与不变。

璃月港已经摆脱了送仙典仪带来的悲恸,商界平稳运转,人民安居乐业。钟离欣慰地说,语气里难掩笑意。就算没有神谕,璃月人的智慧也足以指引他们的国家蒸蒸日上,欣欣向荣。

市场未见萧条,七星制服了海中巨兽,因魔神残渣肆虐而罹难的居民数量日渐减少。总而言之,璃月神治的时代终结得恰如其分,一如钟离所期望看到的那样。

“璃月今日的繁荣离不开降魔大圣千年如一日的奉献。”钟离说,“除却甘雨的职务,此前璃月尚未有过人与仙真正的合作。”

“我只是尽到了应尽的职责。”魈躲开他的目光,好似要藏起眼底听了夸心满意足的神色似的,这副模样实在是同他从前获得岩王帝君认可时如出一辙,钟离想。

“但是我认为,魈上仙依然值得璃月人民的感激和称颂,无论多少也尚不为过。” 魈没抬头,突然专心摆弄起袖边来。钟离失笑,就此止住话头。

当然,和事无巨细地处理璃月事务告别是钟离生活里非常重要的变化,但同样令他难以忽视的一点在于——人们不再对他祈愿了。璃月人以为,他们的神明就此作废,不少人便停止了对岩王帝君的信奉。如今钟离能听到的大部分“信徒”之声都来自他们无意识的感叹,突然吃痛的呼喊啦,为了表示强调加上的语气词啦,甚至有些……出现在情人床笫之间过于热情的海誓山盟里。钟离一方面觉得凡人的创造力着实令人咋舌,另一方面又觉得听听这些还挺解闷的。

至少重要的是,这消遣能让他分心,让他不去反复想起磨损产生的痛苦回忆。

得知情况如此,魈松了一口气。听了钟离这么长一番话,直到这时他才面上有些反应。毫无疑问,他也把钟离所述的其他内容听在心里,但帝君的健康状况于他而言总是排在第一位的。

他有很多年没有感受过这种程度的关心了。

他对魈似乎有说不完的话,茶杯由空转满,茶壶由满变空,直到钟离再次举杯啜饮,发现杯中茶水已然见底。

“我马上再煮一壶。”魈说,意欲起身。

钟离去抓魈的手,魈随之止住动作。几百年来,魈一直保持着很小的身型,他的手轻得不像话。可正是这样一双手,守护了璃月万代千秋。

片刻后钟离抬眼,对上魈的目光。“多谢上仙,无需劳烦。时候不早,也该暂别了。占用了上仙这么多休息时间,切莫怪罪。”

魈端详着他们相握的手。他在看什么?钟离想,手心相握传来的热度给他带来了安心的感觉。魈也有一样的感受吗?他该把手收回来吗?

思索间,他听见魈开口,“我很喜欢听你说话,和你在一起的时光又怎么称得上是浪费呢?”钟离愣住了。

他什么时候学会直接吐露心声了?“魈,你感觉还好吗?”

“这么说……不对吗?我曾听见客栈里夫妻之间的耳语,他们说话就是像这样的。”

这话像是给钟离兜头浇了一盆凉水,热切的希冀也好盼望也好,一下子都显得不合时宜了。

“魈,既然是我们二人独处,就不必多加伪装了。”他听见自己说,比起安抚,这话仿佛为的是稳定他自己的心神。他想起人潮对他的呼喊,想起熙熙攘攘的璃月港里一家又一家的虚与委蛇,想起谄媚空洞的吹捧,想起不加掩饰的谎言——这些天花乱坠的夸赞与桌子对面魈赤诚又真心的眼神相比,全都轻浮不堪,不值一提。

魈低声说了一句什么,就连钟离也没有听清。

魈伸手,抓住他的手腕。他的指骨着实纤细,却抓得惊人地用力,钟离感觉他用上了握枪的力道。他感到心安,魈对他的忠诚和扶持一如以往,魈为他袒露的直白情感非但没有像他人那样为他磐石做的心缚上沉重的负担,反而竟让它更松快了些。“这不是为了伪装,”面前的夜叉一片赤诚,“几千年来我一直想知道您是如何看待这个世界的,而今终于有机会亲耳听闻。”

钟离从来不是个会被花言巧语俘获的人,他常常自我审视,心知连自己说的话中也有一半难免空心。但魈不一样,不像凡人那样被世俗的社交礼仪牵挂,只因害怕收到非议,甚至大部分仙人也做不到这一点。

这种直白的风格让他从璃月港的繁文缛节中挣脱,得到片刻令人沉醉的休憩。

“我还是得告别了,魈。”钟离略带歉意,轻柔地抽回手腕。魈放下手臂,站起身。

“您现在就要回璃月港吗?我可以护送您过去。”魈提议说,一边把茶壶茶杯端到水槽边。他以足尖点地,身姿并未真正站定,好似待命的习惯已刻进骨髓,眨眼间就会听召驰援战场。这些年来少有事务需要降魔大圣操心,魈大概有些无所适从了。如今他卸下帝君之位,钟离能给的只有自己的亲身陪伴。他知道魈喜好独处,但尽管今夜蜡尽灯枯,烛光沉寂,魈却一直在他身边。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不,我明天的计划是考察客栈周围的古遗址,今晚会在这里定个房间。”

他出门前还检查了三次钱包呢。

“要是这个房间合您心意的话,不妨在这里住下。”魈却提了个自己的建议,眼神躲闪,“我一般不在这里睡,客栈的人也每天更换新的床单,”说得好像床单是最重要的问题一样,“可以为您……节约住宿费。”

这番话着实有些说服力,但字里行间,钟离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些信息。“你上一次入睡是什么时候?”

“这对职责来说不重要。”他嘴硬说。说完便欲言又止,钟离读出了他想收回这句话的面部表情。同一套说辞魈用了几千年,钟离一直在思考其背后缘由。“属下镇守此地,可曾有失?”

“我并不是在挑剔你的职责,魈。只是在照料自己这方面……确实还有一些进步空间。”钟离说。轻盈如海燕,固执似精卫,二者合起来就是魈了。钟离察觉到他眉尖微微皱起,抿起嘴唇似乎想反驳什么。“我会在我们的契——约定里加上这条:若未能尽快处理任何程度的伤口,你要及时寻求我的帮助。”

“但我不愿占用您的时间,”魈固执道,伶牙俐齿得令人意外。这语气只比魔神战争期间的好上那么一点,那时魈非常抗拒在自己身上“浪费”医疗资源,对任何能磨平魈的脾气,让他接受治疗的东西或人,钟离在感激之余总有丝吃味。

“可同你一道打发时间正是我的意愿,这又怎么能说是‘占用’时间呢?”钟离微笑,见忧虑的线条从他脸上滑落。“我想我们已经达成了共识,还请上仙稍候,我去向老板要一套床具。”

谢天谢地,菲尔戈黛特还没睡。大部分客人都回房了,只剩她在柜台整理文书。

“钟离先生,”见钟离既没有订房,也没有离开客栈,菲尔戈黛特颇感意外。夹好书签,她合上账本正色道:“请问您还需要些什么吗?”

“一套多余的睡袍和被褥,这些就好。”钟离说。

“我由衷希望,您不是打算睡在客栈外面蹲守我们的夜叉。”她正色道,面露疲惫,仿佛这话已经说上千遍了。钟离留了个心眼,心想之后要找魈问问这事。

“不,叨扰我亲爱的护法夜叉是我最不愿意做的事,”钟离向她保证(尽管他今天来这一趟正是给魈添了不少人间的麻烦),“我是去找先前那位朋友借宿。”他澄清说。

这话听起来可不是很有说服力,但菲尔戈黛特还是压下心底猜疑,尽了东道主之谊。“可以理解,”她放弃追究,“稍等,我给您去拿。”

钟离等在柜台边,阿伟轻轻的呼吸声从柜台后面传来,脊背在深眠中起伏和缓。伴随着猫咪呼噜,钟离感到穿过客栈的夜风温柔拂过这片宁静,捎来远处夜鸟啁啾,柔声曼语。

你也会在楼顶小憩,让晚风吹起你的发梢吗?你也会在这样的声音里找到些许宁静吗?花洲的笛声是否还装点着梦,你还在企盼着有一天能独自一人起舞吗?

“您要的床具。”菲尔戈黛特的话打断了他的神游,她抱来棕色的睡袍和卷好的床垫,床垫太大有些卷不住,钟离快速伸手接了过来。

老板同他挥手道别,眼神却没动,直到看着他上了二楼。

看来凝光很快就会收到他出现在客栈的消息了。天权星会不会已经把线索串起来了呢?钟离想,帝君仙逝,七星托梦,往生堂凭空出现的客卿,家谱不清,背景成谜……钟离无意同她产生瓜葛,隐隐猜到这种想法或许是相互的。

钟离静悄悄回到魈的房间。魈正洗着茶壶和杯子,腾出手示意他把床垫放在床边的具体位置,水滴就沿指尖落到木地板上。钟离脱下贴身的西裤和衬衫,换上舒适的睡袍,感到松快了不少。

钟离从浴室里出来,看到魈在地铺上闭眼打坐,没有取下腰带上的香炉和颈间的降魔杵。为什么不到床上去呢,钟离不想打断他的冥想,便没有出声询问。好在一听到钟离的脚步声,魈便醒了过来。

他睁开眼,目光微不可察地下移了一瞬,有些意外钟离没有把睡袍捂得很严实,露了些皮肤出来。预料之中,这块凡人的布料并没有尽到应尽的职责,对钟离大人来说不够服帖,谅在和正装相比还是相对比较适合休憩……

二人双目相接,魈开口,“需要我吹灯吗?”

“怎么坐在地上?”钟离问。

魈露出和钟离一样困惑的神情来。“睡床应该比较舒服吧?我不睡,自然应该让给您。”

“这有失为客之道,”钟离说,“我睡地上就好。”魈一动不动,“除非你有什么特别的理由?”

魈将目光投向上方的虚空,绞尽脑汁地思考。

“这张床也够睡两个人。”他投降道,气急败坏地发现自己说不过钟离,“若要说服凡人您和我的这段关系,我也要再次适应和您这么亲近才行。”他站起身,摘掉小香炉和肩甲,为的是不打扰到钟离休息,以防万一半夜有突发状况,需要魈先行一步。

他没有摘手套,不知道是忘了摘,还是不愿意。

钟离只感到欣慰,魈没有对他们的关系多想什么,没有胡思乱想到影响他的决定。

魔神战争期间,他们对彼此的存在默契得有如归终最严丝合缝的机器,直到钟离肩上的重任逐渐转向后方,远离了战场,也远离了始终在一线与魔神残渣奋战的魈。但比起夜叉兄弟姐妹,魈确实更不爱与旁人来往,大约是出于自我保护,往昔被当做武器使用的创伤仍未完全愈合。想到梦之魔神,钟离胸中仍是怒火难平,他曾立誓要帮助魈取得他想要的一切,而誓言确乎一一应验,如有天助……

“穿这身睡觉不会不舒服吗?”钟离平复心绪,看向紧贴着魈小腹的上衣。

“无碍,我不躺下就好。”

“我想你明早的脊椎不会感谢这个姿势的。”钟离对此深有体会,毕竟现在的工作经常要他在往生堂桌前坐上好几个钟头。

魈神色一变,不知是不是疲倦愚弄了他的双眼,他看到魈的脸上闪过一丝忍俊不禁。

他多久没有看到过这样的表情了呢。

“钟离大人……”他开口,但又飞快地截住了自己的话头。

“嗯?”

“我现在知道,为什么大家都说,往生堂的客卿先生是个讲究人了。”烛光摇曳,映得魈神情柔和,几乎……称得上喜爱。

这个评价可比胡桃说他天天唠叨些繁文缛节中听多了。

钟离失笑。“你说得对,魈。抱歉,按你喜欢的方式来就好。”

“那,我先把油灯吹熄了。”

“去吧。”钟离躺在床上说道。魈的床垫比他自己在璃月港的要柔软些,散发客栈前开了一路的霓裳花香。但毫无疑问床很干净,他对魈说的话深信不疑。

油灯被魈一盏一盏地吹熄,直到只剩最后一盏在床头孑然闪烁。他坐上床,紧挨着钟离,床甚至没有随着他的动作有所晃动。

“请允许我……”他说,靠上床头板,盘腿而坐。他拿起最后一盏油灯。那温暖的烛光映在他的脸上,将他的眼睛照亮成灿烂的金黄,就如同摩拉在烈日下,捕获了明晃晃的太阳光。

“要是我明天发现你又为了我跑到地铺上,我会不高兴的。”钟离半打趣地说,魈将房间吹入黑暗之中,“不过,若是你另有要事,客随主便,请不用担心我的去向。”

他们都不说话了。即便身处客栈最顶层的房间,也能听见摇曳的水波从花洲遥遥传来。他不知道魈会不会回应他,闭上了眼睛。

但旋即他听见魈叹了口气,那声音几乎消散在晚风里。

“您实在是……对我好过头了。”

他低声说道,仿佛不想让钟离听到似的。

好在钟离的听力并不比魈差。

钟离拉过魈的手,透过手套,他感到魈的手温暖异常,感到他纤小的手指在自己的手心里微不可觉地蜷起,这触感让他感到奇异,没有人会想到钟离在战场见证过这双手施展怎样残忍的手法,想到这双手如何曾受暴君役使,又如何护住一个国。

“我的手……握起来不太舒服,”魈小声说道,将双手从钟离手里抽回。钟离失望地收回手,他听到布料的摩擦声,旋即,一只温暖的小手插进了他的手指间。他的心猛地一颤。

“这样你会难受吗?”

“不会,”他听见魈轻吐出气音。他摸到魈的脉搏在他的拇指下慌乱地颤动,如同蜂鸟振动翅羽的节奏。钟离并不意外,他知道魈已经很多年没有体会过这样细腻的碰触了,不为什么目的,单纯地触摸彼此……自打其他夜叉去世之后。

“你觉得自己的手有什么问题吗?”他们的手上都布满使枪的茧,但魈的手上沟壑和伤痕更甚。那是旧时创伤的回响,千年来魈一直使用的就是这副身躯,而钟离这具却是新换上的。

“上面有很多扭曲的伤疤,”魈喃喃道,“我得剪指甲了,而且掌心很快就会出汗。”

“我不介意,魈。尽管这具身体上的伤疤比岩王帝君那时少得多,但手上同样也有不少呢。只要你没有想用指甲抠我的手,它们的长度自然也无关紧要。说到汗水,唔,我的手已经湿漉漉了,会不会让我亲爱的魈嫌弃呢?”

“不,不会,”魈差点从床上吓起来,声音几乎有些委屈,钟离感到他无意识地攥紧了自己的手,“我……”他张嘴,却说不出任何别的话了。

“你?”

“我要打坐一会儿。”魈转移话题。

钟离还是比较怀念刚刚那个更直白的魈,不过也没有强迫他吐露心声。不一会儿,伴随着涨落的水波和魈轻柔的呼吸,钟离陷入了梦乡。

翌日清晨,钟离睁开眼睛,发现魈还在他身边,呼吸均匀,面容安详。看起来睡梦中他松开了魈的手,但魈的手还放在自己的手上。

地上的床垫平平整整,没用过。

钟离坐起身,眨眨眼让自己清醒过来。他动作放得很轻,尽可能不吵醒魈,但几秒后魈也睁开了眼睛,迷迷糊糊地眨眼。这是魈身上会表现出来唯一近似于“困倦”的表现了,要不是钟离知道魈的性子和经历,他会以为这是一只猫脸上才会出现的餍足神情呢。

“早安,”钟离对他说,将脑后散乱的头发拢在一起。魈不禁顺着他的动作看去,又努力将视线移向别处。

“早安,”魈回应道,嘴角隐约浮现出一个微笑,“那么,我先告辞了,这个房间不会有其他用处,您不必匆忙。”说着,魈滑下床,走向阳台。钟离探头去看,一阵狂风吹过,空间扭曲,魈已经不见了。

于是钟离便照着魈的劲头,拾掇自己,梳洗打扮,好一会儿才离开客栈去见他的委托人。

钟离花了一整天在归离原松土。曾经开满琉璃百合的归离原,钟离记起,有琼楼玉柱林立,距他脚边不过几尺。归终的音容笑貌依旧历历在目,千年易逝,记忆却在脑海中挥之不去,他记得璃月每一个犄角旮旯里发生过的故事。可千年光阴也已经教会他,回忆没有尽头,深居其中便无法珍惜眼前人。

随行的人类抚平了他的心绪,他们都是历史爱好者,能听他解释考古学家发掘出来的文物起源,无论是瓷瓶还是金属梳子,他都如数家珍,甚至包括他和归终喝高后胡写下的诗句碎片,若是放在现在,可能要被人以为是什么不正经的话本子里来的了。

“钟离先生,这诗可真当是岩王爷写的?你保真?”考古学家简直摸不着头脑。好在石板上有些字句已经被时光冲刷殆尽了,要是他仔细看懂了全文,大约会因礼义廉耻吓晕过去吧。

石板下沿刻着的笔名毋庸置疑揭示了作品的主人,但他得保护自己和归终的隐私。“我并不能完全肯定,”他没把话说死,简直像故意为听考古学家百家争鸣似的,“不过,石板少有孔隙,表明罕受光照及明火,大概率发掘于归离集遗址的深度,位置较深,保存完好。当时璃月文化普及程度并不高,这首诗恰好同样文辞平白,朴素自然,很难想象在这一历史阶段,还会有其他实体能有如此诗情雅兴。”

“……这可真是……不敬……”另一位考古学家不可思议地说,钟离强压住自己上扬的嘴角。

他们继续挖了一会儿,不过再没挖到任何有意思的东西。钟离在一位考古学家的脚下感知到了一大块黄金,他想了三个小时要不要告诉他们。纯金属并没有什么历史价值可考,他怀疑学者们应该不会感兴趣的。

夕阳西垂,同行的人类拖着疲惫的身躯和咕咕叫的肚子开始收拾设备。有几个在抱怨自己怎么挖不到能卖个好价钱的东西,虽然说这话时,他们脚下就是贵金属。也许命运女神会眷顾下一批寻宝者吧。

大部队很快就散了,就剩下几个落在后面的人。钟离跟他们说自己还不饿,那几个人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要他答应过会儿吃点东西,以免明天中暑晕倒。钟离笑了笑,挥手同他们告别。

他没有去找吃的,而是坐在水边的一块石头上,故意离桥边打盹的丘丘人坐得远了些。皎月初升,他面前的水面上泻下一层皎洁的光辉。远处客栈上飘来隐约的喧闹声,要是钟离闭上眼,他会分不清这声音究竟是望舒,还是魔神战争前归离原的安宁盛景。

片刻后,轻盈的脚步声在钟离身后的草坪上落地。钟离推开脑海中思绪的波纹,转头见魈立在身边,手中鸢枪在月光下玉色莹莹。

“欢迎回来,魈。”钟离起身,拍了拍外套上顽固的灰尘。他仔细地观察了一会儿魈是不是受了伤没处理,好在并没有找到什么,“今天有什么想分享的吗?”

“都很安分。” 大半天没用声带,魈听上去有些许沙哑,不过并无痛苦之意,钟离放下心来,像感到软雪薄薄地落在肩头。每一次发问,他都希望魈度过平平淡淡的一天,希望在他犯业障的时候自己不会离席。

“很好,我很高兴。”钟离轻声说,“我知道你从来不怕伤到自己,不过我会担心。”

他想魈听他的话,但只有这方面魈经常我行我素,也只有这时候魈会想起来用一用钟离给予他的自由。

“我会努力……完成职责之余,多加留心。”魈答应他,对这么倔的一只小动物来说,这次倒是比他想得容易。

钟离还在等下半句话,以为魈还会加些什么“我明白,受了伤会影响效率”或者“不会辜负您期待”之类的话,但这回魈说完后只是安静地投回目光。凡人看他,接近他,同他套近乎总盼着从他这里要些什么,但魈的眼睛里从没有这些,那时战场上他同诸位商讨作战方略,处理神人后事,魈也是这样安静又坚定地等着他的命令的。

“好,”钟离突然有些伤感,他一直都太习惯魈的存在了,“我也会帮你。”

二人沉默,魈意识到这回钟离大人确实是没有什么要补充的了。“那……我们之间的关系呢?”

“我会再考虑些细节的,想好了就来告诉你。在此之前,还要请你挑一挑在璃月有哪些中意的地方,之后,我们就一起去散散步。”

魈眨了眨眼。这样的任务倒是第一次接,不过他点点头,以护法夜叉一贯有的礼仪接受了这个新任务。

“我该走了。惟愿天地同祷,照我金鹏平安。”

钟离的本意是打趣,但魈的反应显然让他措手不及。

“可您就是我的天和地。”魈低声道。夜色掩盖了他的气息,这句话几乎轻不可闻,但钟离发烫的耳朵已经先他一步做出了反应。

“祝您一路顺风,钟离大人。”

能让他不知所措的场合少之又少。几千年来,钟离一只手就数得过来。魈这样说实在是太像调情,他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听错,但落到耳朵里的话已经搅动了他的心,一阵陌生的热度爬上脖颈。魈的嘴角好像上扬了一点点。不再多言,钟离和魈告别,慢慢走向璃月港。

他刻意多关注了些璃月沿途的美景,想借此集中精神,努力压下心中的千头万绪。

但直到九个钟头过去,旅途迎来终点,钟离跨过住所的门槛,他发觉自己依然在回想魈的话语,那些话听起来不似虚情假意……

钟离第一次担心自己做不到逢场作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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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好喜欢钟离被魈宝不自觉地撩到耳朵红,石头开花嘿嘿嘿
翻译得真的很强感觉不到是翻译!惟愿天地同祷,照我金鹏平安太绝了呜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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