魈单性转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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恒昭静立于倚岩殿前,久久无言。
她双目已然没了华彩,面色苍白,犹自紧握住手中仅剩的细剑不肯放松。粘腻腥咸的血仍汩汩流着,自全身上下大大小小依稀可见于褴褛之间的伤口之中缓缓地不断溢出。
什么都没能守护。
泪早已干涸,留下清晰的盐迹,视野已然模糊,身体忽冷忽热,又忽地无比沉重,末了终是无力,软倒下来。
无数光怪陆离的世界于眼前闪过,却似有无形无涯的天堑横亘,可望而不可即。
璃月!
父亲。
母亲……
无边无际的黑暗终是攫住了迷途的孩童,恒昭的意识逐渐沉入漆黑冰冷的渊底。
仿若自邈远的洪荒一路走来积蓄了满身沧桑的旅人,恒昭自冷寂的深海之中浮出,缓缓睁开了眼。
柔和的光晕透过窗前的轻纱,落在床边,给空寂的房间平添了几分暖色。
天气不错,是个安宁又平常的下午。
恒昭缓缓坐起,下了床,赤足踏在光洁柔软的地毯之上,蹒跚着移到落地镜前。
她在镜前站定,放出了自己的一双金翼。
镜中的少女仅着轻薄的丝质睡衣,纯白无垢,不知是否躺在床上变了姿势的缘故,薄衣微乱,露出少女白皙似雪光洁如玉的肩头,满身的伤口早已愈合。
少女无心整理衣物,只静静地站了片刻,望着镜中璀璨华美的金羽——如今这双翼已被灿金晕染完毕,昭示她已嗣位为璃月祭主。
恒昭出神地注视着镜中瑰丽的金羽,良久才将视线从双翼移开,这才意识到自己竟落了泪,后知后觉地体会出几分隐痛来。
身体分明已是彻底痊愈的。
她也曾想总有这一天,却不想……它以无法接受的方式来得如此迅速。
如今的璃月仍是满目疮痍。
恒昭收起金羽,以手拭泪,净面着装。
现下这一身象征圣洁的祭服头面该由她来穿戴了。
她学着母亲的样子化了红妆,点了花钿,描了眼尾,戴了母亲曾视之如珠似宝的金钗,佩了翡玉,抚平衣角——她曾在母亲的教导下无数次地练习着每一个细节,只为有朝一日完美地完成祭仪,接替她守护璃月。
系好金铃,执起团扇,从披帛至扇柄处的锦缎,一一理顺每条飘逸的丝带,她起身,莲步款款移至门前,开了院门。
从今往后,她是【长离】,璃月的祭主。
【长离】是璃月祭主代代承继的尊名。
恒昭之前的那一位【长离】,其名为魈,她是璃月的祭主,亦是恒昭的母亲。
璃月是由祭主【长离】代代守护的神眷之地。正因如此,这片土地才会为幽邃的黑暗所觊觎,多年来深受其扰。
因着这片土地是月神所眷,故而长居此地的人们将其取名为“璃月”,而能通神灵的祭主【长离】则以祭奉月神为己任,须一力担起祝祷之责。
【长离】者,是为神凤——背生双翼者乃为承传灵鸟之力的祭主,待双翼覆金,渐染所有飞羽,即是嗣位之时。
魈嗣位之时年岁尚幼,只不过约莫十二岁稚龄,方随着那名为“梦”的祭主学了些皮毛。
如今的璃月人,特别是老人们提起那位真名不知而以“梦”代称的祭主之时,对她的评价总是颇低。而魈却是位声望极高的祭主。
如今,祭主已是恒昭。
天色渐沉,廊下有一少女行色匆匆,满面焦急,方迈入倚岩殿内,即刻跪了下来,正欲开口,却听殿外一士兵高声通报忽而响起。
“不好了!”一名千岩军士兵匆忙赶来,话音未落,便听一声巨响,连地面都震颤了几分。
璃月的主君彼时正端坐上首,当即意识到大事发生,即刻站起身:“可是结界出了问题?”
“是。”那士兵干脆地回道:“方才有人看见祭主大人去了封印处,神色癫狂,使了眼色叫我来通知帝君,这才……”
璃月的主君抬手,打断了汇报,又将视线转向方才慌张闯入、此刻仍保持稽首之姿的少女身上:“魈,方才你想说的可是此事?”
魈仍低垂着头:“是。魈方才想说,梦大人携带禁忌之物,似乎是前往封印处了。魈未能第一时间认出禁忌之物赶来通报帝君,实在是罪该万死。”
摩拉克斯近前,蹲下身,轻抚她的发顶,柔声道:“你才几岁?你学习祭祀为时尚短,不必如此苛责于己。起来罢。”说着便虚扶她的腰身,引她站了起来。
“去,找几个人帮忙将典籍礼器抬出来,结界松动,须由灵鸟祭祀,方有转圜,否则后果不堪设想。”摩拉克斯转向士兵道,“传令下去,通知若陀等人,准备迎接大战。”
士兵闻言应了声“是”,便退出殿内,找人做事。
“至于你,”摩拉克斯半揽着小小的一团,再次揉了揉她的发顶以示安慰,“恐怕须你来担此重任了。”
小团子终是抬了头,盛满信任与坚定的澄澈双眸直直望向她的主君:“是。”
她向来是信任帝君的。
帝君如今虽不过二十二岁,德行能力却是无出其右,深受璃月百姓爱戴。当然,这并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她是帝君救回来的。
魈曾生活在靠近封印的偏僻村庄,她父母早逝,全靠村里长辈接济才活了下来。
因着靠近封印,边民生活总是不易,时不时要与溜出封印的魔物对抗,她的父母虽是经验丰富的除魔者,却还是遭了殃双双离世,村里长辈怜她孤幼,对她多加照拂,也有几位哥哥姐姐总是护她,这才得以长到十一岁。
身负灵鸟之力的孩童很容易招来魔物的觊觎,因此那些溜出结界的魔物总是将她当做攻击对象,是以她的童年着实坎坷,若没有长辈们和几位兄姊护着,恐怕早便没了命。
这些年来,魔物常来滋扰,并且形成了固定的魔潮,差不多每年都要大规模清缴几次。
两个月前,是帝君率军前来例行大清缴,不知为何这次魔潮较往日汹涌,废了不少力气,才勉强抵挡,有落单的魔物伤了她,包含灵力的血吸引来更为强大的魔物,是帝君察觉不对亲自驰援,这才将魔物打退。
待一切结束之时,他立枪收招,逆着光向她走来,蹲下身向她伸出了手。
“小姑娘,没事了。”
她愣愣地望着眼前陌生而亲切的青年——他笑得这样温暖,比自己之前见过的所有人都要好看。
她抓住了他的手,慢慢站了起来。
方才她摔得厉害,现在背还痛着,但她却只摇了摇头:“我不痛,谢谢哥哥。”
他却不信,将她从上到下看了个遍,又将她转过身来看背,正在他刚触及她的背时,一阵柔和的金光闪过,小小的羽翼忽地破土而出。
后来帝君大人曾告诉她,她伤得严重,不过却也因祸得福,经此一事灵鸟之力得以初次显现。
他温柔地抚上新生的羽翼,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不知道……哥哥姐姐们都叫我幺妹。”
——她的父母并未给她取名,便双双死在了她降生的那夜。父亲死得早些,他是为保护临盆的妻子而死的,母亲拼了命找到安全的地方,在村里人的保护下生下了她,却也气绝而亡。
“那,我给你取个名字吧。”他又将她转过身,温柔地抚摸她的发顶和脸颊,“在异邦的传奇故事中,魈之一字代表着遭受苦难,饱受淬炼的鬼怪。你也经历诸多,以后就用这个名字吧。”
随后她便被他带在身边,连带着哥哥姐姐们也得了赏识,进了千岩军,现在已立下不少的功勋。
现在想来,当时不知帝君身份,称他“哥哥”,实在是殊为不敬。若是早知如此,她当恭恭敬敬地称他“大人”,长跪以谢君恩。
恒昭缓缓走出殿外。
见她出来,人们纷纷叩拜:“拜见祭主大人。”
“准备嗣位祭典。”
“是。”人们齐声应下,离开殿外。
她一人去寻了若陀。
“帝姬?不、如今是……主上。”
若陀的双目又一次失了明,摸索着要向她行礼,却被恒昭伸手拦下:“叔父不必如此。如今我父母皆去,还当仰仗叔父。”
若陀一叹:“你这孩子也是个命苦的。若有用得上我们这些老家伙的地方,尽管同我们说,我们虽不大中用,总还是能顶些事的。”
恒昭只是缄默,将若陀扶到椅边坐下。
“待大典完成,叔父双目之事,恒昭自会解决。”
“你,唉……”若陀一顿,“从前是他摩拉克斯,如今又是你。罢了,你同他们一副模样,下了决心的事,旁人终究劝不得。我的双目不着急,待稳定些再考虑吧。”
从前他的双目为魔物所伤,是祭主秘法将他的视觉同摩拉克斯的生机联系起来,这才……如今摩拉克斯已逝,秘法自然失了效,他便再次失了明,如今他的侄女又要替他父亲行一样事,用她的生机填补……
他的长兄一家,怎就如此受天薄待,命途坎坷!
若陀看不见恒昭,只得摸索着握住了她的手:“我这边一切均好,你去看看归终她们吧,先前你力竭昏迷,她们可是担惊受怕的好一阵。这会儿……她们应当还在忙着,去让她们见你一面也是好的。”
于是恒昭依言同若陀道了别:“恒昭这便去。晚些再来看叔父。”
若陀点头。
金铃清脆的响声随着侄女走动间越来越远,若陀无声一叹。
这孩子沉默了许多,越发像她母亲了。兄嫂若有知,怕也会心疼吧。
可怜恒昭这孩子如今孑然一身,又要担当父母之任,也没个兄弟姊妹,心事都无人说。
恒昭缓缓行走于寂静的宫道。
四下寂静无声,唯有饰物与衣料摩擦、环佩碰撞以及步摇微动的泠泠轻响,汇成哀婉的乐曲,恒昭不由想起,儿时她也曾蹦跳着走在宽阔的宫道,那时她身后总有人跟着,总有人陪她玩闹。
父亲有时会陪她闹,母亲只是微笑着看他们玩闹,这时她的父亲看见了母亲,父亲将她放下,走向自己的妻子,将他的妻子高高举起,在她兴奋的拍手声中闹得母亲也笑开来。
这世间所有人都将她的母亲当作璃月的祭主敬着,唯她的父亲视她如无忧无虑的孩童。
他爱她甚于己身。
她曾随母亲准备祭典,执起祭服拖曳的圣洁白绸,跟在她身后走过这长长的宫道;她也曾随父亲修习武艺,在这绵延的宫道上拔剑起舞。
宫道终有尽头,正如前行的人,随着年岁不断向前,总有凋零逝去的一天。
如今她承袭了父母之位,既是璃月的君上,又是璃月的祭主。他们再不会陪她走这段路了。
恒昭缓缓前行,渐次听得些旁的声音,越发喧响。
迅速收起回忆,魈再次开口:“魈定当尽力而为。”
摩拉克斯微笑着轻轻拍了拍她的肩:“我自是信你。”随即便敛了笑快步离去。
魈留在原地,不由沉思。如今她学习祭司之道不过月余,连完整的仪式都未能通晓,可兹事体大,时间又如此紧急,她必须迅速将祭司之仪学会,多少能阻挡几分——而且,若是梦……怕不是便该由她这稚童来嗣位了。更糟糕的是,若是她此番是为血祭,放出了更为强大的魔物,岂不是……
不敢再想。
远处魔物的吼声此刻愈发清晰,大地的震动愈发剧烈,在震颤之中,几名侍从搬来了厚重的三册典籍和一应礼器,魈按照步骤迅速地行动。
焚香,沐浴净身,着祭服,祷告。
依照她目前的身份,只能进行简单的赐福,是以她便一遍遍地重复祈祷与赐福——
“煌煌天恩,祈赐威灵。国运昭兮,人晏家宁。武运隆兮,民安邦清。百浊俱去,岁丰来迎。敬上太阴,璃月靖平。”
每当这虔诚的祷词敬颂完毕的空档,魈才能稍稍将精力从祈告之中抽离,短暂地关注远方的战局——当然,以她的目力不可能看得到发生在边界封印处的战斗,只能从魔物嘶吼之声与地面摇晃的幅度之中窥见一二。
为防万一,她特意着特殊的祭服,确保自己的双翼能够从背后放出,以便随时观测飞羽着金的情况,随时嗣位,开启更为困难更为深入也更为有效的祭祀仪式。
祭服厚重,金钗礼玉也有不小的分量,对于时年尚幼的魈而言,是极大的负担,然而她只不断重复着祷告。
不知何时,耀眼的金光将她团团围住,与结界的联系忽而加深——她知道,从今后她再不是“灵雏”了。
她是【长离】。
她是璃月之祭主。
联系的加深让她马上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结界破损的程度超乎想象,一切都应归咎于前祭主梦的血祭。
最坏的情况果然发生了。
血祭禁术——祭主的绝对禁忌,竟然真的有实现的一天。
血祭并不十分复杂,相反,它出离地简单。但从未有【长离】尝试过,无他,璃月的祭主应以守护璃月苍生为己任,常理而言,绝不可能发动血祭,以此逆转封印,放那些魔物进来。
【长离】之责承传至今,竟出了个同魔物狼狈为奸的祭主!
梦施展了血祭,这便意味着,她要放弃躯体的生机,而如今魈既已即刻嗣位,这便代表……血祭大获成功,且魈所感受到的封印的破损程度也佐证了这一点。
魈瞬时面色凝重,眉头紧锁,当即吩咐道:“你们方才应也看见了——如今的【长离】已是我了。梦方才进行了血祭,结界破损严重,必须尽快施以大祭。若你们信我,便快些行动,时间所剩无几。”
侍从自然无有不应。
趁着祭服、礼器等准备的空档,魈迅速地在三册典籍中查找大祭的相关记载,尽力将它们深深刻入脑中。
天衍四九,大道五十,人遁其一。天无绝人之路,一定还有转机。【长离】既是神凤灵鸟,当也算是神明所眷之人,受天所引。现在只望这天人相感的联系怜璃月万民苦厄,亦怜她虔诚,不吝指引,好让她顺利完成此次大祭,护得璃月安宁。
归终一行人正忙得不可开交,见她着了如此庄重的祭服,纷纷放下手头事,凑上前来。
“君上。”
“各位不必如此,我虽不是嫡亲的侄女,却也叫了这么多年的叔父姨母,有多年情谊,只如今袭了大位,众位叔姨便如此,恒昭实在受不住。”
还是归终最先上前,轻抚恒昭的脸颊,柔声道:“好孩子,苦了你了。你若愿意,往后便视我为母吧。”言罢,她将恒昭拥入怀中,亲昵地轻抚她的脊背,予她一个温暖的怀抱。
恒昭缓缓回抱了归终,只觉有不知当如何形容的新的温暖的东西填补了空洞的心。
归终的身量比她小几分,恒昭却觉得十分安心。
一旁的留云和萍握紧了恒昭的手,将她的手放在她们的心口。
——你瞧,还有人会爱你。
良久,她们分开。
“理水叔,现下情况如何?”
理水将现下的情况一一告知于她,听罢了理水所言,恒昭又向削月他们一一问去,终于搞清了现状。
“现下还得多辛苦几位叔姨了。”
他们只是笑:“不辛苦。恒昭快去找你几位舅姨问问他们那边的情况吧。”
恒昭问清了情况,便又离开,向千岩军所在的校场而去。
她的几位舅姨受了重伤,还在静养——应当说,这场大战中,没有一个不受伤的,区别只在轻重罢了。
见是她来,她的大舅舅十分激动,正要起身,却被一旁的小舅舅按住了。
“弥怒!”浮舍转头瞪了按住自己的人一眼,又转过头,敛了不满,放柔了语气:“阿昭。”
“浮舍舅舅不要起来,当心身体。”
“我父母的事情,舅舅们应当知道了。”
“是。”浮舍默然无语,倒是一旁的弥怒低低应了一声:“我们这边都好,现在是忙的时候,恒昭无需为我们操心。”
这时,听到风声的应达和伐难相互扶携着也来了,只听得伐难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是这个理。恒昭多注意身体,好好休息,不必担心我们几个。”
“伐难,应达,”浮舍话间带了几分急切愠色,“你们怎的也来了,连几分钟都等不得?身体还要不要了?”
应达扯了个鬼脸:“就你是大哥,许你受伤最重,不许我们轻些的过来。”
浮舍一时哑口无言,没办法,他是个粗人,不太会说话,若是弥怒和伐难倒还能勉强说几句,只尤其治不了应达。
见他不说话,应达握住恒昭的手道:“小阿昭,我们在呢,你且放一百个心吧。”
“你应达姨姨说得对,”伐难微微笑道,“只管做好你自己的事。无论如何,我们总是在的。幺妹他们——你父母是汇作天上星,同月神在一块,恒久地注视璃月、注视你去了,你若想他们,只消抬头望望星空便是。”
“嗯。”恒昭低声应下。
“昭昭,我的好孩子,你是我们的骄傲。”伐难为恒昭理了理鬓发,语带柔情。
枯涸的双眸之中,重又潋滟了瑰丽的水光,这双同父母别无二致的灿金瞳眸之中,此刻盛满坚毅:“如此,我便回去了。”
她是恒昭,亦是璃月的君上、以【长离】为名的祭主。
她是璃月的守护者。
焚香沐浴着祭服,这一切都不容马虎。
尽管先前已做了一回,大祭面前,仍是不容有失,魈须得着更为庄重的祭服,佩戴更为沉重的饰物头冠,金钗步摇,样样马虎不得。
况且,先是她嗣了位,此番须要嗣位之仪连同大祭一道,必须圆满完成。
因此此次祭典的复杂程度与重要程度,当算是无可比拟。
前线吃紧,这边的大祭却仓促不得,魈心焦若焚,却也只得强压下去,心无杂念,只一心用在祭典之上。
“月眷璃土,今祈告焉。恩其皇皇,泽其绵绵。国既祝兮,于昭于天。民亦顺兮,应垂应怜。乞月君兮,敕所丰年。乞月君兮,爱所万千。”
在神圣的祭乐之中,魈着了一身繁复的纯白祭服,长裙曳地,钗环典雅,薄纱覆面,手捧供奉,虔心祝祷,缓步慢行,一丝不苟地完成了祭祀典仪。
感受着结界已被缓慢修补,魈略微松了口气,便又沉心继续祈祷:“煌煌天恩,祈赐威灵。国运昭兮,人晏家宁。武运隆兮,民安邦清。百浊俱去,岁丰来迎。敬上太阴,璃月靖平。”
没了最大的顾忌,此时念诵祝祷之词,魈却是诚心尽力,再不停歇。
待觉出结界所有的缝隙皆已弥合,魈这才睁眼,停了下来,这才发觉周围一片寂静,自己的身体也已然有些僵硬了。
魈向四周看去,侍从没了踪影,身侧却跪了帝君。
听她祈祷的低声一时断了,身侧的帝君睁开眼,发现了回神的魈,露出一个温暖的笑容,伸手将她那覆了满面的白纱掀开,好教她看清楚几分。
怔愣的魈这才回过神来,当即倾身拜下,这轻纱便又落了下来。
“见过帝君。魈,不辱使命。”
这回轮到摩拉克斯怔住。这孩子,怎的对自己如此严苛。
他俯身,轻柔地将白纱取下,置于一旁,为她拢了拢鬓角的碎发,握住了她的手:“快起来吧,你此番如此辛苦,当好好休息才是。”
于是魈如他所言缓缓起了身,跪得久了,身形不稳,软软欲倒,帝君笑着扶正她的身体,将她放在软垫上坐好,又将她满头的珠翠钗环一一取下放好。“戴着这些跪祷这么久,辛苦你了。”
“不辛苦的,帝君率军出征才是辛苦,我不过是在此祈祷,算不得辛苦。”魈试图自己取下,却被摩拉克斯温柔地止住,只得在言语上推拒。
“你又说这些傻话。同是为守护璃月,又如何分出高下来,傻孩子。”
摩拉克斯轻轻地刮了刮小团子的鼻头,给她闹出个红脸来。小团子垂头,不再言语。
头上的全部取了下来,摩拉克斯又将腰际配的礼玉禁步等物一一取下,待这些饰物一应放好,他起身,将她捞入怀中抱起。
“帝、帝君,这不合规矩。”
摩拉克斯却只是笑:“我们魈是璃月最尊贵的祭主大人,便是在我怀中安睡也使得,有什么不合适的?”
说着便用空闲的另一只手拍了拍她的背安抚道:“好了,你也劳累许久,是该睡上一觉养养精神了,我们祭主大人现在要做的就是好好休息,璃月可还仰仗你来守护呢。”
“魈知道了。”轻声应了,她在帝君怀中放松下来,小小软软的一团乖乖地被揽在怀里,任由高大的青年将她一路抱回了寝殿。
从校场回转,恒昭进了父亲的书房。
父母的画像挂在一处,笔触细腻,一脉相承,倾注着描摹之人的深情。父母的画像是他们亲手所画,眉目温柔,风姿清雅,是两人心中所爱之人最美的模样。
母亲作画的技艺是父亲亲自教授,她又天资卓绝,悟性极佳,故而二者神韵如一,别无二致,若是不知内情的见了,定会以为这两幅画像是出自一人手笔。
父亲的像描摹的是他大胜归来,是母亲所见的第一眼。宫檐旁的银杏树下,提枪静立的男子身着轻甲,洗去了战事间沾染满身的疲惫决绝,眉间盛满柔情,眸中是潋滟化不开的爱意,左手捧着一束新采的野花,向她露出春风化雨般的微笑。
而母亲的像所描摹的,亦是如此。她身着最为庄重的祭服,通身似覆了皓白的雪,纤长的发丝梳得一丝不苟,戴着华美的凤冠,配了满身的礼玉珠翠,发间缀满钗环金篦,手捧礼器,端雅地跪在供桌香烛前,红妆昳丽却不显秾艳,金瞳璀璨,眼尾的彤影更添圣洁,丹唇水润,衬得红墙金瓦都失了风姿。似是得知夫君得胜归来,她微侧了身子,回眸望来,微抬着头,露出一抹温和的笑意。
这样的场景恒昭虽未能亲见,却足以体悟其间满盈的爱意美好。这是父母最美的模样。
她多看了几眼,便走近,只见案几上有另一幅画卷展开。
这是……她自己。
画中的她手持细剑潇洒一礼,双翼舒展,染了薄金,金发飞扬,落花沾衣,英姿蓬勃,意气风发。是母亲描摹。而那背景,却是父亲所绘。她从未见过这幅画,却在见它的第一眼便如此笃定。
恒昭温柔轻缓地抚过侧边所题的字迹——【璃月恒昭】。“璃”字同“昭”字是父亲亲笔,“月”与“恒”却是母亲所书。尽管旁人总觉她父母的字迹如出一辙,恒昭却近乎本能地第一眼便辨清了。
恒昭、恒昭,璃月恒昭。这便是她名的由来。
父亲予她“昭”,是要她昭如北辰,护得万民,予她“璃”,是要她澄心如璃,明净其身。
母亲予她“恒”,是要她恒如日月,祯祺长安,予她“月”,是要她不忘天月,贞元其责。
短短四字,寄寓了他们对璃月故土的牵挂,寄寓着他们对她的殷切期盼,也寄寓着深沉而巍峨明澈又流长的爱意。
他们盼她恒昭,更盼璃月恒昭。
他们要她牢记,璃月是刻进灵魂融入骨血的联系。
她会的。
这世间总有什么是理当铭记不应忘却的。正如故土,正如亲人,正如爱与职责,正如——万民之心。
她将画卷收起,好好摆在了书架之上。
待有一日你们的愿景得以实现,便是这画重见天日之时。
这是我同你们的约定。
十二岁的魈临危受命,担当祭主大任,初次行动便立下大功,一夜之间便声名远播,得了所有人的敬重。
没有人会小看这位尚还年幼的祭主。
人们欢欣鼓舞,坚信在这位祭主的护佑下,璃月会迎来长久的安宁。
而魈的确不负所望,在她的守护之下,璃月人获得了前祭主“梦”多年治下仍未曾带来的安宁。
接下来的几年,过得十分平稳。
魈的容貌十分出众——尽管在她眼中自己的容颜相较风采卓然的帝君实在是相形见绌,却还是引得璃月无数男女芳心遗落,并且随着她年岁的增长越发多了起来。
美人总是惹人青睐的,虽是这个理,这些男男女女也确有不少是为她那绝俗的风姿所吸引,更多的却是因着她的个人魅力——谁不喜欢温柔坚毅的祭主大人呢?
十六岁那年,终于有人率先付诸实践,向她表明心迹。
那是个十七岁的少年男子,才刚加入千岩军,第一个任务便是护卫祭主。
亲到现场查看封印的具体现状也算是祭主的职责之一,不过由于封印常年稳定,查看便不需多么频繁,此次前往,还是魈继任祭主之位后的头一遭。
饱含灵鸟之力的个体对魔物具有致命的吸引力,因着祭主靠近,封印的缝隙间有魔物争先恐后地挤入,这些魔物智能低下,遵循嗜血的本能渴望,然而彼时灵力充盈不似从前的魈又岂是区区低阶魔物奈何得了的?
魈虽安全,身边的几个护卫也尽职尽责,因此这次行动本不应有什么纰漏,然而那少年到底是战斗经验浅薄了些,露出致命破绽,关键时刻,是魈手执礼器将他护住,无形的灵力将魔物灼伤,逼退了它们。
待千岩军士们将魔物剿灭干净,魈又转身为那少年简单赐福。
于是这次行动便在有惊无险中度过。
第二日,那少年到殿前寻她,彼时方做完晨祷的魈有些讶异:“不是昨日已谢过了么?”
那少年摇了摇头,珍重地捧出一枚通体清透的玉镯呈上:“这是家传的玉,虽比不得祭主大人平日所佩礼玉贵重,却也是一番心意,还望祭主大人收下。”成色上佳,一看便是好玉。
魈微微蹙眉,推拒道:“不必如此,昨日是我分内之事,你也已谢过,何必要搭上自己的终身大事?”
少年露出一个羞涩的笑来:“固我所愿,非是勉强。祭主大人……可愿?”
“我……”魈还是第一次遇见这种事,一时不知所措,犹豫着试图组织一套既能拒绝又不伤人的措辞来。最终,她只吐出了这一字来。
见她如此,少年又怎会看不明白?他笑着将家传的宝物收好,又取出另一物件来:“我知大人的意思,原是我唐突。这是我母亲亲手打的络子,算是她的心意,请祭主大人笑纳,这便算是我们薄礼聊表谢意了。”
魈默默地松了口气,接下络子:“替我向令堂问好。”
少年应声,转身离去,走了几步便又回首道:“愿祭主大人觅得良人。”
那日后,她再未见过少年,听说是自请调离了,后来再见,当年的少年坦言,他是见她结了婚姻才放下执念寻得此生挚爱。
这话算是将少女原本沉静的心湖激起了层层涟漪——在此之前,她从未有过任何与姻缘相关的想法。
她开始思考,什么是姻缘,谁会是自己的良人。少女懵懂地理解所谓的“爱”,生出了模糊的绮思,可概念的“良人”,却无论如何都不能越过一人——世上怎会有比帝君更好的人呢?
未等她想明白,另一人却已寻来,正是帝君。
摩拉克斯得知方才发生的事,笑着同她说话,话语间带了十足的郑重:“我们魈才十六岁,还小呢。爱、姻缘,这些情感或事物的含义,你日后便会慢慢一一领会,不必急于一时,来日方长。会有一人视你如珠玉,视你为半身,待你世无其二的——这就是良人,他在你们共同的未来等你。魈现在的任务是长大。”
“嗯。”魈乖巧地点头应下,又问道:“那,帝君大人现在是不是该着急了呢?您今年二十有六,是否有些迟了?”
“我说你,你倒是又拿我作筏子。”摩拉克斯无奈地一笑,“这些是急不得、求不来的,但若有一日它来了,便是等得再久也绝不晚。不必操心我,我的良人也在未来等着呢。”
“帝君大人的命定之人竟还要大人比旁的人久等,实在是太可惜了些。”不知为何魈有些失落。
摩拉克斯微笑着揉了揉她的发顶:“但她值得。”
帝君的话让她安心不少,她不再纠结这些,只一日日地做着自己应做的事。
四年的时光流逝,魈逐渐意识到,再没有第二个人能够如帝君般占据她的全副心神。在意识到这一点的同时,她几乎是瞬间便陷入无法言说痛苦——十二岁初见以来,魈的一切都是帝君给的,这一切皆是出自帝君广博的仁爱之心,帝君对她有的不过是于孤幼的偏怜,他就是这般好的人,是德行高尚的君子,他是璃月的君父,心中眼中全是苍生苦楚,而她不过是众生微不足道的一员,她会是他所倾力守护的一人,却也只是如此。他是最光风霁月的主君,所以才会救下她来而他只会视她如幼妹甚至是幼女。
年少时便见了这世间最令人惊艳之人,她又如何能对旁的人再起心思呢?
二十岁时,一次大捷后的庆典,众人宴饮作乐,有一鲜衣怒马青年人向帝君请旨。
他说,他对祭主思慕已久,请帝君成人之美。
此言一出,众人无不屏息凝神,默默无言,一时之间鸦雀无声。
端坐于上首的帝君轻笑一声。
魈当即跪了下来,垂首长拜。
“既是魈的婚事,此事自须问过她才是。魈,你可愿意?”
少女仍拜着,故无人得见她的表情,只听得她那清泠如泉的嗓音响起:“他很好,只是魈……不愿。”
未料到是这样的展开,那青年不愿放弃,又问道:“为何?祭主大人难道已有了心上人么?”
也是他今日一时兴起多喝了几杯,否则被拒便也罢了,何苦还非要执着地问个明白,不,他本便不应如此荒唐,婚姻一事,须得两厢情愿,他怎可在大庭广众之下如此轻率地提出,为难她,更为难帝君。
只是话已出口,迟钝的思维也未能迅速反应过来,却见帝君眉头微皱,发出了一个疑问似的鼻音:“嗯?”
他本意并非是向她施压,可魈却只觉帝君催促她坦白——不可欺瞒帝君,依旧埋着头,轻颤着回应:“是。”
倒是让摩拉克斯十分诧异。魈竟是已有了心上人?他还以为……该是再晚些的。
也是,她也到了年纪。
“我们魈长大了。”摩拉克斯轻叹一声,“方便告诉我么?若我能帮得上忙,为你们牵线搭桥或是旁的些什么也是好的。”
熟料魈却是沉默片刻,声音更低了些:“谢帝君好意。他是……我配不上的,不必劳烦您挂怀。”
此言惹得摩拉克斯眉头紧皱:“这世间竟有你配不上的人?你是璃月的祭主,哪样的儿郎是你配不上的?我倒想见识一番……”言及此处,他忽地回过味来,可不是么?还真有一人。名义上来说,比璃月的祭主还要尊贵的,除了他这璃月的帝君,又还有谁?
“……是我?”
魈……怎生如此菲薄于己身,除了名义上,她哪点配不上他?又哪点不如他尊贵?覆盖整个璃月广阔边界的结界,可是由她一人守护的啊!甚至嗣位之时,她也不过十二岁而已!
她再次沉默,片晌后终是赴死般地认下:“是。是魈……肖想帝君,魈甘受惩戒。”
这下摩拉克斯再也坐不住了,他起身向她走来,在她面前蹲下身,双手捧住她的脸轻轻抬起,鎏金的眸直直望向她的眼底:“爱不是罪,魈。你配得上璃月的所有人,自也包括我。若说配不上,当是我配不上你,你瞧,我如今年纪已是这般大了,你才二十岁,当多见见这世间诸般美好才是。”
魈微怔。
摩拉克斯收回手,正欲离开,却被回过神来的魈握住。
“您不老的,我也不是为了您的恩情。”
他一顿。
魈凑得近了些:“我明白您是不愿的。魈不会为难您。您既是在等着某人,便不会接受魈。是魈冒昧,不该妄想得不到的爱,魈……”
她忽地一顿,这才发觉,泪水自顾自地流下,于是她几乎是瞬间便松了手,顾不得失礼便猛地站起身,转身便跑开了。
摩拉克斯忽地回过神来,连句招呼都不打,便追着魈的方向离开了,徒留一众人等面面相觑,酒都醒了大半。
他最终在她的寝殿里找到了她,听见她的低泣之声,他顾不得什么礼数,径直推门进了她的卧房。
——自她十六岁那年同她说了些关于爱的话来,他便意识到她已不再是孩童,该是到了绮思玲珑的年纪了,便再没进过这间屋子。
低泣之声戛然而止,少女眸中犹带水光,面上是一片蜿蜒的湿痕。
她的卧房里,挂满了他的小像,各种各样的,全是她细细描摹的。
摩拉克斯只觉心头酸涩,他无言地望着她,片刻后方理顺了措辞开口:“我非是对你无意。四年前,你问我,是否着急,我说我在等待,这绝非假话。”
“我那时只觉我想等的人还没有到来,可也正是那次,我才意识到,时光荏苒,你竟已是娉婷少女。那是我第一次将你当作一个拥有作为某人配偶意义上的魅力的人来看待,我发现,我所等待的人就在身边。”
“从此之后,我总是煎熬。我知你看重于我,总是如此,可这一切令我惶恐。我常常想,你视我为救命恩人,可我却对你起了这样的心思……是我救了你,又是我教养你,这样亲密的关系,足以令我在不知不觉间便将你引诱,让你在看见这世间除我以外的一切前便失去了选择,失去了自由。我怕自己将你引入歧途,让你只能被困在我的身侧狭小的空间。”
因为珍视,所以惶恐,因为惶恐,所以不可言说。
“我如今已明晰,你于我的心意,这一切令我欣喜若狂。你可愿,同我缔结婚姻?”
又一颗饱满的泪珠自她眸中滚落。“帝君……摩拉克斯。”
她起身向他走来,投入他的怀抱:“我愿意的,一直愿意的。”
“我要感谢命运,我大你十岁,这才能将你救下,可我也怨命运,我大了你整整十岁,你风华正茂,我却将渐渐垂暮,无论如何总是先你一步。这对你,又是何其的不公。”
“可是魈、我,十分庆幸。遇见你,便是我此生最大的幸运。”
摩拉克斯拭干了她的泪,为她唱起轻柔的歌谣。
于是少女沉入了美好的梦幻。他将她放在床上,为她掖好被角。
这一夜,少女睡得十分安稳。翌日醒来,案几上多了一枝犹带晨露的清心,压在玉瓶下的宣纸上,遒劲的字迹力透纸背——清心予你。
唇角不受控制地勾起一抹弧度,少女只觉欢欣雀跃,梳洗罢便又去寻了心上人。
见是她来,摩拉克斯笑意吟吟。
“清心很美,谢谢……”
他笑着揉了揉她的脸颊:“喜欢便好。”
他取出一个精美的盒子,将它递到她手中。
魈将那盒子打开,取出了个清透的碧翡制成的、刻着振翅的鹏鸟的玉佩,眼含笑意。
“鹏鸟最是自由,希你同它一样,永远自由。”
她珍重地捧起这块玉佩,闭上眼将它贴上了自己的胸口,片刻后又将它系在了腰际。
于是他将她拥入怀中,在她耳边轻语:“摩拉克斯是我之尊号,我真正的名字是钟离。摩拉克斯是璃月的帝君,而钟离是你一人的。”
钟离,钟爱于你,我的【长离】,我那自由而骄矜的灵鸟,我的唯一。
你瞧,我们是如此般配,便连我的真名都似是为等你降临。
恒昭又看向一旁的木剑。
这是她幼时向父亲讨教武艺时用的第一把剑。
在这方面,她难得地与父母都殊为不同——她的父亲诸武精通,尤擅长枪,是以她的母亲也跟着学了长枪,而她却对长枪不太感兴趣,偏偏喜欢剑。
她的母亲对此十分无奈:“这孩子,也不知随了谁。父母用的是长枪,她却喜欢剑。她若陀叔父倒是用剑,可那是重剑。”
“大约是她觉得剑好看吧。”父亲在一旁笑道。
他为女儿取来木质的剑,郑重地交到了她的手上:“既是喜欢,便好好学吧。只是恒昭,万万记住,武器也好,武艺也罢,皆是为了守护,而非杀戮。”
——心有所守,人才会强大。
只有在说重要的事情之时,父亲才会称自己为“恒昭”。那时的她尚还懵懂,只是点头表示自己记下了。
“我们昭昭最乖了,父亲说的,肯定会牢记的,是不是?”母亲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头说道。
父亲哑然失笑:“自然,你母亲说得对,昭昭是最听话的孩子。”
于是自那日起,她便投身于剑术的训练之中。常常是她卖力地练剑,母亲在一旁看着,不时又会换成父亲——他们总是忙的。有时他们会一同看她,但这时他们的注意力便都不再在她身上了,聊些小话或是做些旁的都是有的,有时甚至忘了她在一旁,旁若无人地吻着爱人的眉眼抑或是唇瓣。
于武艺一道,她的确是有几分天赋在的。剑术学完,她又缠着父亲,将其他的武器也一一学了个遍,到最后她也成了诸武皆通的全才,只是最爱剑,也是剑使的最好。
如今再次见到这把剑,霎时便想起第一次接过剑的情形,亦是父亲授她武艺的第一课。是了,不论是武艺抑或是武器,都是为守护。
那时她从父亲手中接过的不仅仅是这把木剑,更是他们的嘱托,是“守护”的职责。
剑为守护而握,如今她的剑,只为璃月。
她不会辜负这把剑的,永远不会。
她将剑也放好,转身出了房间,时候差不多该到了。
倚岩殿前已搭好了祭台。
在庄严一如二十八年前的祭乐之声中,她端雅地迈步,慢慢走上了祭台,一步一步,一丝不苟地完成了祭主【长离】的嗣位仪式,并进行了一轮祷告,修复了结界遗漏的空隙。
尔后,她走下来,站到人们面前。
“先帝君帝后灵柩在此,我将以祭主【长离】之名为他们祝祷。让我们向璃月的帝君——摩拉克斯,璃月的祭主、长离——魈告别。”
一旁的礼官唱道:“跪!”
于是在礼官傧相们的引导下,所有人都一一跪下,恒昭上前越过灵柩,在祭台再次跪下,吐出悼词:“彼君后于此,祈上天八方周耀月之主怜其仁德,爱其心魂,赐后福泽,以慰璃月苍生万民。祭者【长离】,万世不易。奉月主兮,乞垂佐佑。玄黄有知,伏惟尚飨。”
于是,一声肃穆的钟鸣,在殿前响彻。
不知何处吹来的清风,托着一支金羽缓缓地落在了香烛供奉之前。
恒昭十八岁时,一切改变了。
起先是些模糊的魔物气息,这些气息越聚越多,令钟离和魈都十分不安。
最终,他们决定一探究竟。
在魔物气息的微弱指引下,魈推测出一个可怕的可能——当年血祭的前【长离】,也就是“梦”,并未完全死去。
血祭的效果打开了结界内外的媒介,使得魔物能够远远不断地潜入结界之内,而绕过牢固的结界不被发觉——潜伏二十八年,当真是恐怖。
他们意识到了巨大的危机。
钟离决意率军清缴。在若陀的建议下,他决定请出一直以来供奉着的神兵——贯虹之槊。
贯虹之槊是璃月最为锋利的神兵,也是最强的法器,请出它,须由祭主同意,并为它赐福。
一生无过的帝君差点犯了唯一的也是最大的错——他决意瞒下这一决定。毕竟若是贯虹之槊出了山,那便意味着此去定是凶多吉少,钟离并不想自己的妻子为他担心。
但他多虑了,守护璃月是他们共同的职责,魈怎会不同意呢?
就在他要出发之前,魈拦下了她的丈夫:“贯虹之槊是神兵圣物,须由【长离】赐福,才可请出。”
“我……”钟离想要说些什么,却被魈笑着打断了:“我同意你使用它。”
于是钟离微笑,他在妻子面前缓缓跪下,双手呈奉神兵。一如自十二岁乃至更久远的曾经以来至今,她为国为民无数次跪祷之时,奉月祝祈的虔敬之姿。
魈取来礼器,为璃月祈福,为神兵赐福,亦为她的夫君祝祷:“皇天在上,后土在下,戴玄履黄,以莫不兴,涤凶伐秽,去浊流清,却邪辅正,保天长存,祈月君佑护,希璃月千秋。”
仪式完毕,钟离起身近前,轻柔地吻了吻魈纤长柔顺的发丝。轻柔地,缓慢地,奉若珍绮。
“我会尽守护之责。”
“愿君,常胜不败,时运亨通。”
魈微笑着目送她的夫君,待他看不见人影,便唤来恒昭,独自一人进了倚岩殿,留她一人在外守着。
她要为她的故土,要为璃月的万民,要为千岩军的将士、她的亲友,也为她的夫婿祈告加护。
战斗持续了许久,魈的祷告也一刻不停。
室内只有她一人,却忽地传来破空之声,魈猛地睁眼,停下了祷告,转身堪堪躲过了一击,却见一个熟悉又陌生的人影,一个不可能出现在此处的人——梦!
魈这才意识到,梦的所有计划,原来她蛰伏二十八年,只是为了以身为锚定,将魔物慢慢放入,因着躯壳已然失去生机,故避开了结界,将壁障内外联通,而后从躯壳中剥离的神魂完全魔化,操控这具空壳前来杀她,只要她一死去,璃月边界的结界便会受创,届时大批的魔物军团便会涌入其中,璃月必将成为一片人间炼狱。
祷告室里并未配有武器,魈果断地向门口奔去,靠着直觉躲过攻击,开门闯出,殿外的恒昭也察觉不对,进了院内,便见母亲从屋内奔出,尔后忽地不知何处而来的魔物便将她团团围住,恒昭提剑急速上前,却还是晚了一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母亲在她眼前失去生机。
一阵金光大盛,恒昭猛地上前,凌厉的剑锋便将魔鬼操纵的躯壳刺穿,人造的魔死去了,恒昭不知疲倦地挥舞着手中的细剑,魔物一只一只地被她斩杀殆尽。
力竭的恒昭最终倒在了倚岩殿前。
远方的前线胜局已定,却忽地涌入大量魔物,钟离神色凝重,贯虹之槊在他手中,将武艺发挥得淋漓尽致,阻挡了不知凡几的魔物。
迄今为止最为强大的魔物越过结界袭来。
“诸位专心,它,便交给我了。”钟离枪指魔物,冷声喝道。
钟离倾注了毕生的武艺,聚精会神,与这魔物的缠斗得难解难分,瞬息之间便已过了数招。强大的对手令钟离不敢懈怠,人魔之间展开了旷日持久的拉锯战。
神兵加持下,人与魔也有一战之力。他们谁也没占到便宜。
最终,钟离成功将它斩杀——他们同归于尽了。
璃月的帝君伤痕累累,倒在了阵前,手中仍紧紧握着贯虹的神兵。
最强的魔物已然倒下,剩下的只是些臭鱼烂虾乌合之众,趋利避害的低阶魔物纷纷越过结界的缝隙外逃,战事得胜,人们却意志低迷。
他们的守护者,那对强大而坚韧的夫妻,永远离开了。
两天后,恒昭作为璃月君上的即位大典如期举行。
典仪一切从简,在倚岩殿前,她向璃月的子民庄严宣告:“我,尊号‘格莫瑞’之人,即日起,嗣位璃月之主君,号为君上。”
“以璃月之君上——格莫瑞、璃月之祭主——【长离】之名,我会守护璃月的故土与人民。”
我向这片土地,以及这片土地深埋的人们起誓,我会贯彻守护之职责。
直至此身,归于尘土。
当夜,两颗星辰格外明亮,彻夜地散发着清冷的光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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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离:传说中的神凤,一种灵鸟。
天衍四九,大道五十,人遁其一:出自《周易·系辞上传》,被遁去的就是天机,是一线希望。
于昭于天:出自《诗经·周颂·桓》“于昭于天,皇以间之。”大意为“功德昭著于上苍,请皇天监察我家邦。”是祭祀行文。
以莫不兴:出自《诗经·小雅·天保》“天保定尔,以莫不兴。”大意为“上天保佑您安康,没有什么不兴盛。”是臣子对主君的祝颂。
涤凶伐秽,去浊流清,却邪辅正,保天长存:改编自天官赐福密咒,是三官神咒之一。
剩下的祭祀祷词都是我自己写的,不用在意。
格莫瑞:所罗门七十二柱魔神之一,位列第五十六,也译作“吉蒙里”。
(发在lof上的,搬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