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雪茔
这个冬季的雪铺了一层又一层。璃月很少经历这样盛大的降雪,银装素裹的世界里连港口似乎都较往年安静了不少。
钟离撑着伞,肩上披着胡桃硬塞过来的锦毛披风,走在纷纷扬扬的落雪中。他看似迈步的频率与寻常散步差不多,却极快地离开官道,进入了人迹罕至的山野。落雪掩盖了他的足迹,也干扰了元素力,这让在他身后的旅者追赶得十分吃力。
他的造物正在悲鸣,向他寻求帮助。断断续续的清脆声响已经久别到令他感到陌生,混在窸窣落雪中仿佛一眼倔强着不肯干涸的山泉,从悬崖跃下,撞碎在山石表面那层浅薄苔衣上。
是和璞鸢啊,斜插在雪地里,莹莹青翠,身上碎纹如花。她细细龟裂的纹路里吸满了红色的血,魈系于颈项的系带缠绕其上,随着寒风起伏挣动。
停在和璞鸢前,钟离单膝点地,将伞收起来放在一边。他拨开已经压得有些严实的雪层,从冰冷的白色里露出一张熟悉的面容来,安详地闭着眼睛。他已经许久没看到过魈这样平静安逸的样子了。
雪落下来,执拗地要将地面上所有的事物都覆盖住似的,趁钟离微微恍惚间在魈的脸上又积了细细的一层。
钟离脱下有些湿润的手套,小心地一点点将魈从雪里挖出来。
血已经彻底冻住了,在和璞鸢和他胸腹的伤口处凝成一块血珀般的冰块。残留的瘴气是这块血珀美中不足的阴影,就算是莹白的雪也遮掩不住。
旅者赶过来时钟离身上已经落了雪,掌心贴在那处血色冰块上,似乎想要用自己的体温捂化这块冰。他看见落在一旁的伞,忙捡起来撑开,为钟离遮挡一二。
“我们……带他回去吧。这天实在是太冷了。”他深深地呼吸,试图眨掉眼角涌上的湿意。
钟离没说话。他彻底地跪到雪地里,轻轻地将少年仙人的上半身挪到自己怀里。鸦青色的头发柔软地拂过他的掌心,像是小鸟儿最细软绒羽的触感。他低下头去,脸颊贴在魈的额头闭上了眼睛,一手小心地握紧和璞鸢猛一发力将她抽了出来。
没有更多的血流出来,旅者甚至觉得这整具躯体都已经被这个过于寒冷的冬日凝固了。“钟离,我们得带他回去。”他再次说,看不清躬身低头的男人是个什么样的表情。
落雪又渐渐大了起来,钟离带出来的这把油纸伞已经遮挡不住几分。细碎的白色在钟离的头发和披风上渐渐积累起来,看上去跟糖霜一样晶莹,夹在风里却割得脸生疼。
这阵风不对。旅者抬头四望,一抹翠绿色在蒙蒙雪白中闪过。温迪在唤他离开。可是……他看了看一动不动的钟离,最终选择信任温迪。他放下伞,转身离开。
夜叉沉眠处,风雪俱起经日不散,人畜皆惧,不可靠近。
“我们暂时不要去打扰他们比较好哦。”吟游诗人有模有样地学着璃月人温酒,桌子中央汤锅里蒸腾而起的热气令人看不清他的脸。“这样大雪纷飞的冬日,最适合埋葬什么东西了。”
厅里旁人在窃窃私议七星封锁了某处暴风雪肆虐之处,怀疑那地儿又出了什么带来暴雪的妖邪。
温迪隔着桌子递过来一杯气味清甜的酒,完全不在意跟前这位旅者在天使的馈赠只能喝葡萄汁。“钟老爷子的桂花酿才是这璃月真正的好东西呢。也不知道明年能不能喝得上。”他嘟嘟囔囔地说着,又往温酒的小锅子里放进新的小酒瓶。
旅者试着尝了尝杯中略显青黄的酒液,果香味酸甜,紧随其后的温暖酒香熏得他双眼发酸。“璃月的冬天长吗?”
“我不常在冬季来璃月,应该不算长吧。也许,等这雪停了,春天就到了。”温迪往汤锅里放了不少肉,自己却只顾着喝酒。“时间总是过得很快,说不定睡一觉起来雪就停了也说不定。”
旅者望向窗外,落雪纷扬,不仅仅是树木花草,就连山岳也披着满身的雪白。他想起风墙后渐渐积起在钟离发顶肩头的雪。就连那柄翠绿的和璞鸢也被积雪再次遮盖了起来,离得越远,越是看不大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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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梦
因为一阵湿漉漉的寒意,他惊醒了。未尽的暑气令环境如蒸笼般又闷又热,应达坐在他旁边的课桌上,手里拿着惊醒他的罪魁祸首——一罐冒着寒气的水。
“怎么在教室里睡着啦,小金鹏?”她晃了晃手里的瓶子,微红的天光从她身后照进来,她红色的头发在夏天的夕阳里看上去就像一捧沉静的火焰一样。“还有三天就要考试了,你可别这个时候感冒。”
金鹏揉揉因为趴在桌子上睡觉而僵硬的肩颈,接过水喝了一口。“嗯,好。”
应达就喜欢他这副乖巧听话的样子,忍不住揉了揉他的头发。“走吧,伐难他们应该等急了。”
他一时有些迷糊,不知道是要去哪儿,便就跟着应达。
室外的天空和云朵被赤色的夕阳染红得层层叠叠,灰黑色树干上茂密的树叶也是深深浅浅的红。金鹏看着,总觉得每天都见到的熟悉景色缺了些什么。
“今晚吃鱼好吗?铜雀总是吵着要吃烤螭虎鱼。弥怒都被烦得想揍他了。”应达在前面走着,卷翘的发尾俏皮地弹跳在她肩背。
“都行。”
“我给你加个杏仁豆腐。”应达总是忍不住对金鹏宠溺些,也许因为他是最年幼的那一个。
一丝凉飕飕的风从身后吹过来,金鹏转过身,看见路边树林里浓郁的一抹墨绿色。在灰黑色树干红色树叶的树林里,团状的墨绿色突兀地立在那儿,似乎是一种藤蔓,不开花也没什么叶子,丑陋又顽固,纠缠着在林中生长。
“金鹏?”
应达疑惑的声音传来,他这才发现自己已经站在原地看着那丛过于高大的藤蔓好一阵了。他忙追上应达,被对方轻轻地拧了耳朵。
“不是说了这是入侵物种,很危险。你怎么还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
“入侵物种?”
“上头有毒刺呐,你可别去乱碰!浮舍就是因为这东西,不得不去国外寻医。真是的,警戒线又被人扯掉了!可别让我知道是哪个没公德心的家伙干的!”应达怒气冲冲地说,“幸好已经在处理了,过几天应该就会彻底枯萎吧。”
金鹏点点头。确实挺危险的,天色暗下来之后藤蔓与树木混在一起,还真不好辨认。需要尽快清理掉。
可是,为什么他会这么在意呢?
他又趴在课桌上睡着了。这一次,没有谁来叫醒他。金鹏独自走着,停在那株藤蔓前。
被洒上药水,因而有些蔫蔫的藤蔓似乎在疼痛地微微颤抖着。近看,它其实长得挺规整,坚强地靠着附近长得茂密的树木将自己凹成一个甬道般的形状。应达所说的毒刺密密麻麻地从表皮上长出来,靠近了看甚至还有着细小的倒钩。
也许,越是危险的东西越令人着迷。
金鹏想,就靠近一点点,他不会去碰触这些危险的东西。他只是觉得藤蔓甬道里吹出来的风很凉爽,站在这里,他被冷风吹拂的皮肤甚至冒起鸡皮疙瘩。他不会靠得太近的。
“金鹏,你在干嘛?!”
被伐难突然传来的叫声惊到,金鹏不知何时伸出去的手指从尖锐的毒刺上划过。黑色的血流了出来,疼痛感随后而至。或许毒液里有麻痹的成分,他觉得这阵疼痛并不难忍。伐难却跑过来脸色沉重地将他的手指含进嘴里,用力将毒血吸出来。
铜雀也跟过来了,他没忍住敲金鹏的头。“应达不是跟你说过这东西有毒,你怎么还伸手去碰!”
两个人面色都很不好,金鹏讪讪地说抱歉。
“可别再做这么危险的事了。”伐难像应达那样揉了揉金鹏的头,“去看看医生,确认没事了咱们再回去。”
“别告诉应达……”我怕她担心。
铜雀揽住金鹏的肩,“不说不说,咱们不说。还等着你两天后考个好成绩,咱们去吃顿好的呢。”
“你满脑子只知道螭虎鱼,不需要吃好的。”伐难把金鹏抢过来,二话不说把他背起来。“抓牢啦。”
金鹏乖乖照做。伐难行走很平稳,他在路上又睡着了。这或许是因为白日里学习太累了吧。
“……”有谁在他耳边说些什么,他听不清。金鹏眼前是那棵日渐虚弱的藤蔓。这一次他看到了甬道那一头,有什么存在在另一边对他言语。
“我听不清你在说什么。”他喃喃地说,心里不由得难过又内疚。
那阵声音却并未停止,祂不断地重复相同的音调,一遍又一遍。与此同时,寒凉的风一并吹了过来,激起身体应激的战栗。金鹏猛地睁开眼睛,他此刻不在伐难背上,而是站在那片树林前。
藤蔓已经枯萎了许多,原本紧密不可分的躯干间露出了宽窄不一的缝隙,这令它看起来更像是奇形怪状的甬道了。不绝的声音从甬道另一头传来,勾扯着金鹏的心弦,他甚至要为这片寓意不详的话语落下泪来。
他得去看看,是谁在用这样的声音与他诉说。他必须得去。可是这段藤蔓搭就的甬道里满是毒刺,稍一碰触就会割破他的皮肉,流出黑色的毒血。
应达说这很危险。
伐难说这有毒。
弥怒和铜雀会很担心很生气。
金鹏站在甬道前,鼻尖已经闻到藤蔓散发出的浓郁腥味,搅动着阵阵寒风。
“魈……”那阵声音挣扎着吐露出一个字,又变得模糊不清了。
这声音很熟悉,令人依恋不舍。金鹏想。
他踏出了那一步,被扎破了足底。疼痛并未到他难以承受的地步,原来他对疼痛的忍耐力这么强。他又踏出了下一步,和再下一步。疼痛似乎是这样一步步渐渐叠加起来的,金鹏开始感到血液的流逝和身体的困乏,他甚至连扶住身侧也会被藤蔓无处不在的毒刺扎破皮肤。
“金鹏!你在干吗?!”应达的惊叫声从身后传来。
他回头看了看,藤蔓的甬道里透不进外面红色的天光。应达穿着新买的红裙,正因为他自寻危险的举动生气,又因为他受了伤流了血而哭泣流泪。
“快回来!”她哭着说,“别离开我们!”伐难,弥怒和铜雀围在她身后,担忧地看着他。他们身后是铺陈着红色的世界,吹着暖热的风。
另一头的声音似乎随着金鹏的犹豫变得微弱了。他感到担忧。“我得去看看!看看他怎么了!”他说。
“你还有那么长的路,那多疼啊!”应达向着他伸出手,眼泪从她的脸庞滑落下来,被红色的天光映衬得仿佛一粒粒赤色的水晶石。“金鹏,别去!”
“对不起。”金鹏回过头,踏过毒刺铺就的路,留下遍地淋漓的鲜血。应达一直在他身后哭泣,他难过极了,只能不停地说对不起。
甬道另一头渐渐露出光亮。这一侧的光,不是红色的。
他走得跌跌撞撞,但是并未摔倒。传来的低语随着光亮的到来变得愈发清晰。他听见了,也听清了,那个声音在呼唤他,称他为“魈”。他越走越快,几乎要奔跑起来,疼痛也似乎被抛在了身后。
终于,他看清了,盘踞在甬道的另一端,不断挣扎着将声音传递给他的,是一头将自己蜷作一团,因为藤蔓上的毒刺而同样遍体鳞伤的龙。
他在抵达的一刻几乎耗尽了所有的力气,只能奄奄一息地跪靠在龙的跟前,将自己被泪水沾湿的脸颊贴到沾染血污的鳞片上。
红色的世界有多么炎热,这一端便有多么寒冷,可是面前的躯体是温热的。龙将他纳入自己的躯体之下,为他阻隔外界的寒冷,渡过来无尽的温暖。
“醒过来啊,魈。冬雪实在是太冷了,我们回家去吧。”
他蜷缩着,被谁珍而重之地抱在怀里。他能听见风和雪的声音,但是他觉得很暖和,很安心。于是他对那个声音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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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月祭
旅者从未预想过春末的重逢会是这样。
他刚从死兆星上下来,身上还满是海潮的腥咸味儿,非常需要好好地洗个热水澡然后吃顿好的。温迪却半路杀出,硬塞给他一把铲子,带着他偷偷摸摸绕过千岩军的巡逻队,进入已经被封闭好几个月的山涧。外面的天气已经隐隐有些热度,被青色的风包裹的范围里,那些雪还沉沉地覆盖着。
他们挖开厚实的雪层,冰凉的雪块在碰触他的皮肤后融化,湿冷感几乎要浸入骨髓。
最开始被发现的是和璞鸢翠绿的碎屑。这柄美丽又凛冽的武器曾经令旅者颇为惊叹,现如今却散落在雪块里成了一堆勉强辨认出形状的玉块。
“收起来吧,她不应该承受这些。”温迪的声音柔软低沉,带着一股无可奈何的怜惜。
旅者从行囊中拿出一块布巾,用以收捡。
他们在雪地里仔细地翻找,确保没有落下任何一块碎片。然后,他们又往旁边挖开雪层,浅金色的微光从那处蜜水一般淌出。雪层之中,钟离紧拥着魈,他的躯干、四肢,甚至是散乱的头发都像屏障一样,将少年身形的仙人不透丝毫地包覆。岩元素形成的岩障让他们看起来就像一对沉睡在琥珀中的仙灵。
温迪站起身,四周青色的风并未停止。“接下来还是得拜托你啦,旅行者。请把这俩偷偷带回望舒客栈去,而我,会为你掩盖行踪。”他弹弹手指,风元素在他指尖卷动,他飞向高空,很快便消失了身影。
自己一个人怎么可能搬得动。旅者叹气,却发现这块岩元素形成的琥珀轻巧得仿佛只是一片羽毛。接下来,他只需要偷偷地把他们带回去,不惊动任何人。
谈何容易。
“至少,你已经成功了一半。”
温迪对钟离这么说的时候,旅者敲响了门。他们对坐而饮,月光在酒液上流动,空气里的酒香清浅沉静。桌上备着第三个杯子,里面的酒已经饱浸月辉,在夜色里几乎要发出光来似的。
旅者尝了尝,入口柔和,后有香味从喉间涌起,温柔似美人垂目的睫羽,覆颈的薄纱。这味道令他心生枉然惋惜,不愿再尝第二口。“魈怎么样了?”他问,从包袱里将代为保管的和璞鸢碎片拿出来放到桌上。
钟离对他点点头,将那包碎片收起来。“还睡着。”
“要走了吗?今晚正是个好天气。”温迪向他举杯,喝得很是欢快。
旅者眯眯眼睛,“是的,这就要走了。稻妻还有许多事,总得有个了断。”他多次扔下派蒙,独自跑来帮着温迪完成钟离的嘱托,惹得小向导十分不悦,敞着肚皮吃了好几顿大餐才罢休。若非钟离报酬给得够多,他非得破产不可。
“那我就走了,希望下次回来,魈已经痊愈。”他挥挥手,转身走了。以后也要离这两个神的事远些,说不得哪天又是摩拉末日。
钟离坐下,给自己又倒了一杯酒,捏在指间,却没喝。“他确实回应了我,可我无法确定……”
一千多年了,他从未确定。
“开弓没有回头箭,你比我更明白。他不会恨你,你也比我更清楚。”
钟离低头看着杯子里金黄的酒,沉默不语。
温迪捞起桌角的酒坛,踢踢踏踏自个儿走了。月明风清,正是好时节啊。寻个山巅树梢,沐浴着银色月华,听着风里传载着的人们赏月作乐的热闹,自己喝个痛快,该是多快活(他还顺走了两个酒杯)。
一口干尽杯中酒,钟离回到隐匿在望舒客栈顶部的洞府。魈仍沉睡着,与他离开时没有丝毫变化。他走过去坐在床边,俯身亲吻淡色的嘴唇,垂落的眼帘下目光暗沉。“原谅我。”
血肉,情感,还有性。
代价,前提,和途径。
这其中的残酷与苛刻,他比温迪知道得更深刻。
他用和璞鸢在自己腹部捅了三次,就在魈自戕的位置。可怜的造物拒绝伤害自己的造物主,却只能悲泣着再一次被用作自我伤害的凶器,甚至在最后裂作一堆碎片。岩神的血液是金色的,淅淅沥沥落进夜叉腹腔的伤口,又流进黑红的雪地里。黑夜里,地脉之下更深的地方,有规则因此与他共鸣。
魈这一生的来路充满了磨难和艰辛,他一步步踏过密布的坎坷荆途,鲜血淋漓却从未退缩,最终在面临发狂的境地选择自我了断。他终于可以稍微休息了,钟离却要将他从死亡的安详中拉回来,继续踏上这条没有尽头的荆棘之途。不论摩拉克斯抑或钟离都是自私的,他用自己的血标记魈尚存的灵魂,就像他用新的名字标记对方剩下的人生。他需要魈活着,在璃月,在他身边,那么,就连死亡也必须让步。
他没有问过魈愿不愿,因为在理智醒来前,他的本能已经钉死了两个人的命运。
偶有时候,钟离抚摸魈微微恢复温度的面庞,心里冒出惧怕来。他与魈之间的情感真的如他所愿如他所想吗?若是魈对他,崇敬有之,却非眷恋爱慕,他又该如何留下他?
他恐惧这次失败,因为他恐惧翻开的答案是,魈并不爱他。而与此同时,他的鸟儿会真正死去,就连守护璃月千年的契约也留不住他被死亡带走的飞翔。他会失去他,彻彻底底。
可是,答案终究会揭晓。
熄灭灯火,落下床幔。
钟离亲吻魈的皮肤,点燃身躯的柴薪。他落下眼泪,滴溅在泛起红晕的面庞。“帮帮我,魈。别放弃我。”他在对方耳畔倾诉,向自己的爱人示弱是如此理所当然。他需要魈的回应,哪怕仅仅一个拥抱。
而这个拥抱,带来的是两个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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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桂醉
有暖软的触感落在他的额头,但是很快又离去了。他心下有些不舍,却也明白这些柔软的物什留在自己身边不会有好下场。他需要继续向前走,抛下心里的留恋私欲,也脱去身上纠缠不去的杀孽罪业,别去回想过往,别去思考因由,别去挽留得失,别去——别去奢求。
强迫和璞鸢违背保护主人的意志,用她自戕的那一刻,魈十分清楚地知道,他的坚持必须到此为止了,无论是守护璃月,还是守护那位大人。倒在雪地里,被大雪渐渐掩埋的过程中,他意识尚存,脑中无数纷乱的思绪涌上来,激得他眼前漆黑一片。
这个冬天真冷啊。这是他第一次感到冷,也是第一次觉察到稀碎雪片是这样锋利,会割的皮肤刺痛不已。难怪都说瑞雪兆丰年,多么顽强的害虫也会在这样的天气里死掉吧。
千岩军如今能够抵抗魔神遗恨的侵扰吗?人力总有无法顾及的角落,不过还有其他仙家在,更何况帝君——钟离大人也在璃月港呢。没有他,璃月也会继续安定繁荣下去。
钟离大人。他会发现自己不在了吗?一定会吧,毕竟大人一直在为自己劳神制作压制业障的药。他知道自己的死讯,会感到悲伤吗?他当然会的。他对待璃月的子民总是那么慈悲,即使自己罪孽深重,他也一视同仁不曾有所轻待,赐予姓名教授武艺,甚至将和璞鸢也给了他。
姓名是特殊的文字,从被赐予新的名字那天起,魈便自认为与钟离有了独特的联系,就连守卫璃月的契约也因此有了丝丝不一样的甜味。这是他一厢情愿的想法,亦不可向外人道。他小心地藏着护着这丝心意,偶尔空闲时回想起那日的经历,都觉得自己偷来了太过珍贵的宝物。可现下他仍是不甘心了,想要更加长久地活下去,长久地守着璃月,长久地守着钟离。他又庆幸自己还来得及,没有化作伤害璃月的魔障,没有伤害钟离与他共同的珍宝。
果然,他好想再看一看钟离大人啊。只需要在远远的地方,悄悄地看一眼就足够了。听旅者说,钟离大人如今在璃月港过得很好,闲游尘世。真可惜,他还从未同钟离大人一起在璃月的热闹里行走过。
贪得无厌,真是罪过。
魈睁开眼睛那日是个好天气。他身上发软,只能微微转过头,看见窗边熟悉的身影,一时之间分不清这是死亡前的幻象还是自己真的活了下来。
钟离开了窗,在桌前写一封回信。刚熬好的药放在一边,就等着凉一凉,好哺喂给魈调理他遭受重创的身体。听见床上细微的摩擦声,钟离转过头去,正好与魈金色的眸子对上。
他醒了。他真醒了。他终于醒了。
失而复得是人间最大之喜事。而两情相悦是人间最大之幸事。
惴惴不安的心终于落回到肚子里,复又快活得激烈鼓动,想从胸腔里蹦裂出最响亮快乐的声响来。
扔下手里刚写了个开头的信,钟离回转到床边,像过去许多天里所习惯的那样,伸手拂开魈额上的头发,将珍视的亲吻落在额间花钿。“魈,你醒了。”他说道,看着对方尚显迟钝的眼里盛满疑惑。“你睡了太久,之前又受了重伤,现在身上无力是正常的。好好喝药养伤,过段时间就会好起来了。”
扶坐起身,钟离举勺喂魈喝药。魈吃力地吞咽,仍无法避免药汁从嘴角溢出。不等他心里愧疚,钟离已经擦干净深褐的痕迹,含了药汁口对口地哺喂过来,甚至连舌尖都熟稔地抵着他的上颚,待他缓缓吞咽下去才收了回去。在魈沉睡期间,他日日如此喂药,简直熟练极了。现在魈恢复了神志,他也丝毫没有怯场的样子,甚至不忘在喂完药后又哺喂了两口清水,言之服药期间不好吃糖,暂且忍忍。
倒是不能动的魈脸红得快烧起来,视线不知道该往何处放,满脑子都是钟离嘴唇柔软的触感,哪儿还知道这药是苦是涩。
钟离放魈躺下,收拾好屋里的东西,复又回到魈身边来。“睡不着吗?也是,你睡了太久。我带你去外面晒晒太阳吧。”
等到被钟离好好地抱着坐到屋外,金灿灿的阳光撒了满身,魈才确定自己并不是在做一个荒诞的梦。他无法自控地盯着钟离近在咫尺的脸,那双赤金色的眼睛温柔地回视着他,他羞耻地看清钟离眼底痴态毕露的自己,又舍不得此刻蜂蜜般粘稠甜蜜的境遇。
我爱你,钟离。鬼使神差地,魈在心底里说。先前根本算不上亲吻的双唇相贴终是撕开了夜叉一直用仰慕忠义遮掩的真相,他冲动地告白,这句爱语绝不会被任何人听见,也不会造成任何困扰。
“我也爱你,魈。”钟离对他说,就像他真的听到了魈心底里的那句话。
爱是个自闭的娇气玩意。祂很擅于伪装和隐藏,也很容易钻牛角尖,带来的苦痛时常多过快乐。祂需要很多很多的倾诉和倾听才会稳固,需要很多很多的直白和婉转才会鲜活,需要很多很多的付出和获取才会幸福。祂不可被束缚拿捏,只有坦诚地剖出自己的心,毫无他顾地交付予对方,祂才会真正稳稳地落在你掌心里,暖如冬阳,甜似蜜糖,坚胜磐石。
魈知道钟离说的是真的。这是一次告白,也是一份契约。他眨了眨眼睛,眼泪还是落了下来。他甚至无法把脸藏进钟离的怀里,只能红着脸流着泪,任钟离轻抚他愈发红润的眼角。
“抱歉,我该早些懂得的。”
他们拥有了彼此都神志清醒前提下的第一个亲吻。钟离在阳光下笑得温柔,一如数千年前阴霾尽去的时刻,轻易攥取了魈的心神。
“变化挺大的,对吧?”
对于温迪总是突然从身后冒出来的情况,旅者已经很习惯了,连眉毛都没动一下。“千岩军确实跟上次我来的时候有很大的不同。是因为魈这段时间一直没出现吗?”
“嘛,确实有这么点因素在里面。主要还是老爷子上了年纪,开始有些怕寂寞了,总想把鸟儿拴在自己身边。”温迪笑嘻嘻地说,“又把你的小向导忽悠去万民堂了?”
“香菱希望能有人帮她试菜,派蒙很乐意帮忙。”
“那她可要错过好东西了。跟我来吧,我带你进去。”
握住温迪伸过来的手,旅者随他一起飘上半空,羽毛一样轻盈地穿过柔和的光膜,进入到属于钟离的洞府。
这里面的光景与旅者之前所见过的所有秘境都大为不同。占据了大部分空间的竟然是一株极其高大的桂树,繁盛粗壮的枝叶遮蔽了近半的天空,一串串的桂花垂挂在繁茂的枝叶中,散发着沁人心脾的香味。有精巧的房屋依高枝而建,花叶掩映下美不胜收。修复一新的和璞鸢被花枝所缠绕垂在檐下,杖身上裂纹仍存,在翠色之中如一支金线细描的清心花枝,光线变幻下又如一只冲天而起的鹏鸟。
钟离正靠坐在更高处的树枝上,低头看着趴伏在自己腿上安心睡着的魈,温柔梳理他后背双翼上日渐丰硕的新羽。他是那样专注深情,察觉温迪带着旅者进来也只是向他们微微点头示意--折断畸形的羽骨重新生长,期间疼痛令魈难以入睡,今日难得睡了去,他哪里舍得吵醒。让二位客人自便吧,反正温迪这个不懂客气的家伙已经熟门熟路拉着旅者,去树根处挖了好几坛桂花酿,就着先前备好的下酒菜喝上了。
捏着酒杯,旅者好奇地打量温迪一直挂在嘴边的“好东西”。这金色酒液微稠透亮,散发着一阵桂香,入口醇和清甜,回甘绵长悠然。
“你第一次喝,别喝多了。这酒后劲有些大。”温迪一边说着,一边把酒坛子往自己那边搬,只给旅者留了一小壶。又把几碟子点心和下酒菜转过来,颇为厚颜地说,“这几个菜也不常能吃到,你多尝尝。”
对于酒,旅者并没有什么特别喜好,摇摇头顺了温迪的意,也不愿去打扰高枝上二人的静谧,安静品味能让钟离拿出来待客的好菜。只是这酒果真如温迪所言后劲颇大,他只喝了几杯,到后来也有些晕晕乎乎了。只记得钟离颇为责备地扣下了温迪想要偷藏带走的几坛桂花酿,这导致温迪送旅者回望舒客栈的路上一直在碎碎念钟离如何如何冷酷无情,对帮了大忙的自己翻脸不认人。
明明挖雪搬人这些体力活都是自己在做的好吧。旅者模模糊糊地想着,揪疼了温迪垂在颊边的发辫。
醉酒后的睡眠充斥纷繁梦境,他在第二日醒来,一股温柔的怀念情绪萦绕不去。温迪已经叫好了一桌午饭,正跟派蒙吃得开心。旅者走过去加入他们,只觉得入口的菜肴是自己熟悉的味道。
“钟离的桂花酿名叫忆往昔,窖龄越是长,口感越是馥郁绵长,后劲儿也越大。你能中午就起来,很有喝酒的潜力嘛。只可惜这酒他很少拿出来,因为意志不坚定者很容易沉溺于醉酒后的梦境,从此醉生梦死没了向前的斗志。”温迪对旅者说,笑容里暴露出自己又偷藏的事。
旅者没有拆穿他,转而询问起千岩军的事。
“魈现在处于兼职状态,之前接了七星的聘书化名去给千岩军当教头,指点下战阵武艺,需要他出手的时候也会戴上傩面去战斗。这样也更加符合老爷子人治的想法吧。业障?那当然是还在的。只是有了心甘情愿共同承担的人,应是比以往要松快得多。”
得到答案,旅者放心不少,虽想起钟离的磨损有些担心,又觉得以前岩神的智慧和能耐,自然是能把控得住的。“派蒙,我们等海灯节过了再走吧。”
他想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看魈在钟离的陪伴下会如何改变,不用等到结果,只是一观开端。毕竟将来还长,而渡过的每一天都是独有其意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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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蛋
钟离看着面红耳赤的少年仙人,更加握紧了掌心里欲抽回去的手。“你一直说自己不够好,是觉得我的眼光有问题吗?”
魈抽不开自己的手,只能任由钟离死死地握着,他又习惯性要否定任何质疑钟离的话,可这话怎么说都不对。“您怎么能这样…”
“又错了。”钟离的食指轻轻抵住他的唇。“同我说话时别用敬语。不过一时半会儿也不好改,我们慢慢来。”他颇有些自得其乐地把玩较自己小上一圈的手掌,一下又一下挠的对方掌心发痒发热。
“你说你业障缠身,恐给身旁人带来灾祸。那你就让我陪在你身边,让我成为你与脆弱凡众之间的屏障。你说你只懂杀戮,不是相伴的良人。那你就跟以前同我学枪习字那样,让我慢慢教你怎么去生活。不,魈,别再继续贬低我的心上人,我真的会很生气。”这次钟离换嘴去堵魈的话,堵了好一阵才放开。他垂下眼角,显得有些可怜,又有些失落,“还是说,魈你之前说喜欢我,只是想哄我开心。”
“怎么会!钟离大人,我对您…”魈咬住下唇,撇过脸,只留给钟离一个血红欲滴的耳垂。
钟离沉默着,故意不去接话。他停下手里暧昧的抚触,呼吸也放得轻缓。他注视着魈,等着对方自己回过头来,发现这束落在身上的视线是如何缠绵柔情,又如何渴求被发现祈求被回应。
但是魈回应他的总是超出他的预期。
魈第一次主动亲吻了他,虽然脸和耳朵都还红着,连脖子都红到了底。“既要相守,钟离大人可愿与我缔结婚约?”
钟离又凑过去吻他,舔弄他的嘴唇不想停下。这世间怎么会有这么讨人喜欢的小嘴,上一秒气得你透心凉,下一秒又吐出这样令人欣喜若狂的话来。虽然打乱了他的计划,可是这样直接跳到最后一步也是完全符合预计结果的。
“我当然愿意,我非常愿意,我的魈。”他早就把整套司仪都准备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