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春笋》 时间接上文
温情总难持续太久。魈仍在钟离肩头平复呼吸时,听见一声带着哭腔的呼救——轻策庄方向,是个孩子的声音。魈跳下地,与钟离视线相接后自窗口跃出,在风里听见身后一声“当心”和瓷瓶落在木桌的声音——不知这二字是指谁。
不多时魈便能看见竹林里的四只丘丘人与被包围逼至山壁的哭喊着的男孩。魔物的叫声与男孩的哭声,混在一起从风中传来,实在吵闹。魈带上靖妖傩面,在竹木间风轮两立捅穿一只,落地的瞬间返身接一横扫,其余魔物的凄厉叫声亦戛然而止。
现在只剩哭声了。魈卸去傩面转身,看见这六七岁的幼童双手护着头哭得一抽一抽,尝试措辞:“你……住在何处?”
男孩抬起被眼泪和泥土弄脏的花脸看他一眼,竟哭得更大声了。魈心感无奈,欲开口再问,听得有人走近,脚步声顿挫,大约是闻声赶来的千岩军。他便跃至高处山崖,等人来接走这幼崽的哭声。
此处竹林茂密,枝干青翠,地上已有春笋露了头。这样的竹笋鲜嫩,实属难得,离开时带些回去吧。潮湿的风吹到魈的脸颊,魈知道要下雨了。他看见一片竹叶被吹离竹枝顶,于空中浮沉飘摇。魈见证这支被裹挟的小舟从风流入河流,与独自到来的千岩军相向而行。魈发现自己认得这位在军中显得有些瘦小的军人。往日听此人在归离原哨站时与同事的三言两语,他从军应有近二十年了,妻子是个冒险家,还有个上学的女儿。可惜这位军人言语亦笨拙,魈看他满头大汗问得一个名字,摸遍全身口袋找出两颗糖,总算将哭着的小孩哄上后背,踏上归途。
不知自己方才是否也哭得这样难看,魈想,又给钟离添麻烦了。魈回忆起层岩巨渊里近乎将他绑上来的岩元素力。大约是璃月安定太久,在那之前他已经很久没有见到钟离使用这个层级的元素力了。魈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钟离当时可能以怎样的心情在地面上等待,又是如何待到千钧一发才出手。但后来再见到钟离时,钟离如他们初遇时一语结了他的罪孽那般,平淡结了他的道谢。他当时不明所以,只是顺从地往后不再提。此时再想到,却不知应如何与钟离挑起。
空气潮湿,水雾遮眼,唯有风依旧诚实地带来幼童脱离恐惧后的活泼声音,千岩军的答话伴随粗重呼吸渐行渐远。魈没有接着听下去。他本应再去他处除魔,或是直接回望舒客栈,但他在这已待了许久的崖沿草地上坐下,闭眼,又感到无所事事了。
碧水源曾有一段时间不同于如今模样。水淹浅滩变成湖,山崖变作水岸。人类舍家远迁,如今徒留断壁残垣。魈总是在闲时回忆起旧事,见一见活在记忆里的逝者。钟离听后说自己亦是如此,但璃月港繁华,总能找到些事做。
雨前的凉风夹着水汽吹醒魈,给他的额间散发自由,给飞舞的竹叶自由,给渔民未系紧的斗笠自由。魈抬手撇开遮眼的碎发,但手心那枚毫无感觉的岩印正绑住他的思考。风带来自由还是裹挟,岩印仅能带给他一瞬的疼痛。他不由再次召出和璞鸢,枪柄与掌心贴紧,连着那枚岩印也有了重量。
魈没能忍住亲吻右手背的欲望——他暂时未有直接亲吻岩印的勇气。或许因为它过于标准的岩元素符号,他将亲吻岩印等同于亲吻岩神像一般的亵渎——但他分明连钟离本人都亲过许多次。魈感受到手背皮肤下的骨骼,才发觉自己竟有些想念钟离了。
春雨不等人,已经夹着风落下了,先打在魈的发顶引他抬头,然后打在他脸颊,像是又一滴泪。魈出门前没顾得上擦眼泪,脸上的水在赶路的风里吹干,只余泪痕证明它们曾经存在。而新的眼泪覆盖泪痕,将他新的软弱带回来。魈收掉鸢枪,要回他住了百余年的巢。在被眼泪浇灌的归程里,魈突然想起同样被浇灌的竹笋。但他的软弱太多,叫他无法忍受这半个来回,而被眼泪浇灌的春笋,明日也要长成青竹了吧。
钟离正隔着檐上流下的水帘看雨里的归离原。这景色他一直看,每次皆有新的发现。今日……河边的几块石头被千岩军搬去了哨站砌墙,这面墙昨日仍完好,不知遭遇了什么破开一个口。这时魈裹着风元素力落到他眼前,一边肩膀在水帘外,又是浑身湿透。钟离欲开口,魈已经抱上来,头发甩他一脸水。钟离眨眼,犹豫着拥住他,在他后背轻拍两下,“你此去许久,可是遇到麻烦了?”
“并无阻碍。”魈在他胸口,浑身的水把话语也沾染得潮湿,“只是……在外虚度光阴。”
“何处光阴叫你舍得淋雨。”钟离以衣袖撩起魈湿透的额发。魈闭眼,贪婪地在钟离怀中空气呼吸。这狭小的地方没有风,唯有来自钟离的热度,烘得他面颊发热。钟离的手抚过他发顶,魈顺着轻柔的力道把钟离抱得更紧,但说话却有些犹豫:“……湿了您的外衣。”
但魈没有一点松手的意思,钟离觉得有趣,有意揩他眼角雨水,“无妨。它已湿过一遭了。”
被提醒了出门前哭泣的囧状,魈总算是抱不住人了,只听见钟离在雨声中说话,“我要回屋晾干外衣,随我进屋吧。”
魈就跟着钟离走进自己的房间,瞧见桌上两只瓷碟,其上放各色糕点。钟离边脱外衣边解释:“这糕点是言笑今日新做,我擅自替你收了。”桌边靠墙是那瓶琉璃百合,想必是窗沿落雨,钟离便替它换了位置。
钟离慢条斯理地整理挂好的外衣衣褶,魈已经坐着吃点心。桃花糕,薄荷果冻,还是杏仁豆腐最合口味。钟离喜欢吃什么?于是他再次想起被他遗忘在雨里的竹笋,要和钟离说声歉。
钟离没有理会他的歉意。“你若想尝鲜,待雨势收微,我们同去采一些。”
魈似往常一般应声“是”,又沉默地舀一勺杏仁豆腐。瓷器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在平静的雨声中荡出一层涟漪。
“想吃腌笃鲜。”在涟漪尚未平静之时,魈突然说。
钟离擦鬓角发梢的手不着痕迹地顿一下,似被魈无预兆的开口掐断的雨线。诗歌大会后,钟离在客栈做过几次腌笃鲜,不费力,费时。只是魈一向只是看在他的面子上吃几口,并不如何喜欢。今日主动提,不知是何意。
魈亦寻不到原因。岩王帝君偏爱腌笃鲜在仙家中可谓众所周知。往常仙家聚会,只要有新鲜竹笋,不论是谁掌厨,这一道菜总少不了,待钟离吃完还要讨两句点评。可是魈不敢自称是为钟离点菜,否则他本该将那些眼皮底下的鲜笋带回,而非寄希望于客栈的准备。
“我且去问一问,若有食材,我做一份就是了,只是要花些时间——”
“您不必——”
“——还请上仙在此等候。”钟离幽幽补上最后一句话,魈便无话可说了。
好在,能减轻魈负罪感的是,钟离下楼时厅中吵嚷,言笑忙碌于厨房,不许闲杂人等打扰,钟离亦被一视同仁。“莫非你信不过我的手艺?”这位壮硕的厨师背对钟离,手下正切绝云椒椒发出有节奏的闷响,说完这话被呛得咳了几声,红着脖子赶钟离走。往生堂客卿是很知礼的,碰了壁也只微微欠身道一句“有劳”,上楼时顺路与忙里偷闲的菲尔戈黛特打声招呼。
钟离手里的稻妻轻小说翻过半本时,腌笃鲜总算是由淮安端了上来。魈从钟离手中接过一碗冒着热气的汤,被烫了一脸的红。今日他被钟离抱了太多次,像是回到了被他遗忘的、或许幸福的幼年。但魈知道自己总是不满足的,他早早意识到自己所求过分逾矩,不知足于口头的回应,贪求神明的真心。他本该死心,可渐浅的茶叶罐点亮他的希望——魈已不敢再想。
“回神。”钟离叫他,“不必勉强。”
像是为了证明他的喜欢,魈又喝了一口,笋的鲜香与火腿的香气弥漫在口腔中,将他置身于帝君亲自下厨的那一晚。忆起旧事的魈想说些话,就像从前钟离来客栈与他说闲事。但心事不是眼泪,总是说不出口的。在不安里魈下意识叫人,“……先生。”
钟离闻声,手臂搭在桌沿,举著看他。
“……钟离先生。”他又叫一声。他的疑问呼之欲出,但语言无法突破唇齿。魈没有办法。他只好走过桌子到钟离身边,在钟离紧跟的视线中,像一个孩童爬上父母的膝头那样,把自己埋进钟离的衣物里。魈听见竹筷搭在瓷碗上的声音,然后钟离抱住他,在他头顶主动挑起一个话题:“我许久未往轻策去,不知是否风景依旧。你今日过去,有何见闻?”
魈以为钟离在问妖邪,“并无异状。”魈顿了一顿,终于在被钟离气息围绕的地方找到了一点情绪出口,“……只是想您了。”
钟离沉默的须臾里魈的希冀渐渐散去,又在钟离发出声音时被魈抛到脑后。“你知我平日常去之地,若是想我,自行来寻。亦可直呼我名,只是凡人脚程慢,望仙人能等一等。”钟离说话的气流吹得魈头顶墨发一颤一颤,“叫哪个名字都可以,我会听见。”
“……现在也在想您。”魈是很听话的,“钟离……先生。”
钟离低头,目光落在魈的发顶,让钟离想起金鹏美丽的翎羽。
“那就抬头看一看。”钟离说。
但魈只摇头,头发在摩擦中发出的声响被雨声掩盖,然后魈埋得更深了,把钟离胸口捂得发热。他说,“再等一等,先生……”
算不上什么急事,钟离便无意违魈的心。钟离摘了一只手套,握上魈搭在他腰侧的右手。魈想起归途的那场雨,落在他身上的眼泪已干,但泪痕似乎抹不掉了。雨水泡开种子的外壳,然后谷物长大。魈的软弱也长大,而软弱的根系是欲望。
欲望叫他对钟离做点什么,但长久的封存给他带来空白的选项,魈唯有延续对钟离的模仿。“先生……”他抬起头叫人,钟离的另一只手就来扶他。魈如愿以偿地从相握的手中借力,迷迷糊糊找到钟离的唇,几乎是居高临下地亲上去。魈尝到腌笃鲜的香味,桃花糕的清甜若隐若现。然后熟悉的混沌感没过他,魈快分不清耳中听到的是否为雨声,唯有潜意识里的抗拒将他从钟离身上分开——
魈终于意识到自己近乎侵占的行为。
这实在是大不敬。若非钟离扶在他腰上的手,他怕是已经下地请罪了。他见钟离的唇角带了一点若隐若现笑意……和一点不知是谁的唾液。欲望如被戳破的风史莱姆般泄了,魈开始语无伦次,“钟、先生,呃……”他不知是否应道歉,更不习惯此时的俯视,脱力般跪着坐下去,一身沉重压到钟离腿上。钟离松开魈的手,拇指抹去唇角水渍,衣袖里隐约露出手臂的鎏金岩纹。魈看见那双自带威严的眼睛静静注视自己,方才还与他紧密相接的嘴唇动了,“不继续吗?”
“您……”
“很少见你如此待我,觉得新奇。”钟离的手沿着魈脊椎缓慢上移,直至后颈。魈觉得有些痒。
“所以您……”
钟离突然施力,以相似的亲吻替代回答。在被钟离的舌头控制时,魈在沉溺的深海中直觉到钟离异样的沉默——分明此刻本就无法言语。魈分神摸索着钟离的衬衫抱他,钟离却要离开他的口腔,放开他了。魈在迷茫中追着叫“帝君”,又与钟离的嘴唇撞在一起。魈磕得有些痛,“先生……”闯了祸,他本应致歉的。但钟离的沉默夺走他致歉的勇气,只是更用力地抱紧眼前人。
“无事。”钟离只当魈为这一下冲撞自责,但又从这收紧的双臂中得到了一些模糊的信息。钟离身体几乎动不了,在呼吸间感受魈的身体起伏,更难对魈透过二人血肉传来的心跳视而不见。钟离曲手放在魈的脊背,权当安抚,听魈的心跳声逐渐稳定。“我在往生堂任职余年,”钟离缓慢地说话,“见生者遭生离,亡者入死别。借堂主的说法,悲欢喜怒之形,在往生堂守的边界前去伪存真。其间真情,虽见过万千,动人依旧。”
魈听见钟离非常轻地在他耳边叹气,低沉的声音如岩石坠入心底。“早先旅者曾来找我,处处小心试探。再看……”钟离收回未出口的评价,“作为友人,旅者常替你思虑,可谓深情厚意。但有时我会想,我这个凡人当得是不够合格,竟总叫一位仙人担惊受怕。”
魈张嘴无言。他该为谁辩解,自己,钟离,或是被无端裹挟入此夜的雨。他既不敢再用力,也不敢松开——这陌生的软弱一旦回来就难甩掉,魈不知这是否是好事,但他暂时无力去想。
钟离又安静了,只是单手顺魈的头发。“帝君。”魈提问,“您本非凡人,亦曾常居凡间,为何如今仍要做凡人?”
“为神的生活过了太久,也想尝一尝人间愁苦喜怒。”钟离的手停在他肩膀,“并非要做凡人,而是希望不被当作神对待。若我仍是岩神,今日便无法这般与你共处,此间差别,你可明白?”
“……旧日或此时,您待魈一直很好。”
“降魔大圣。”钟离无意争论,欲言又止。“在。”魈的回应紧跟着钟离的停顿,逼得钟离无计可施,先转移话题。“汤热饮最佳,放凉实在可惜,我要再来一碗。”
魈听了要松手回去坐着,被钟离一手扣住,不敢再乱动。钟离看他一眼,松了手去盛汤。“不碍事。你若也想吃,我替你盛来。”
“不、”魈一句话卡壳,也不知该做什么,双手悬空坐在钟离身上,在钟离盛汤时被双臂囚困在桌沿,又在钟离靠上椅背时被假释。钟离端着碗,自顾自吃得慢条斯理。魈第一次这样近地看钟离吃饭,偶尔微皱的眉、张闭的嘴、吞咽的喉,一切都在缩短的距离里变得新鲜。
“先生。”魈轻声。
钟离从碗中抬眼看他。
魈本只想叫人,现下在钟离的注视里临时想说辞,但他在这方面总是表现拙劣,在漫长的半分钟里只找到三个字,“想喝汤”。然后他看见钟离的面庞流出一点柔和,叫他回忆起故人皆在时的往昔。钟离从碗中舀起一勺递到他嘴边,他便张口。囫囵品尝的味道里,他只记得如泪的咸与金黄色的香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