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时间

01

魈垂着眼,表情有些难看,也像是事发突然没反应过来,又往前走了几步才缓慢地停住,缓慢地侧过身,然后缓慢地把手机锁屏,和另一只手里的信捏在一起。被后头的人推搡着撞上他肩膀的粉丝都要吓哭了,道歉跟不要钱似的往外撒,安保还在吼,别挤别挤,抬手想把女孩扯出去,魈替她挡了一下,说没事。

这时候空也终于力排万难蹭回了魈身边,短短几秒,他先扫过魈的脸色,确认自家艺人只是面冷,没有要发火的意思,再转头安抚粉丝情绪,语气跟魈比起来好得像海底捞服务员。盛暑时节,大家都衣着清凉,空一看对方穿的是条碎花小吊带就明白过来为什么魈没让安保把人粗暴地拉开,他也不方便上手,只好去拽魈,一个人就是一支队伍,金牌调解兼职贴身保镖,唯恐再有粉丝跌进来,忙得热火朝天,恨不能生出三头六臂。

千辛万苦熬到来接他们的车前,门一关,空瞬间瘫倒在座位里,长吁一口气,整个人散发着一股劫后余生的疲惫。公司给魈配的助理早就绕开粉丝的包围,拖着三个行李箱先行一步,在车里等了好一会儿,此刻一样接一样地递给两人纸巾水瓶小风扇,让他们擦擦在人堆里闷出的汗。

空对助理的要求是不一定要多做事,但最好少说话,魈不关心这些,四舍五入算是默认了他定的标准。因此见魈没有更多需求,助理就默默坐回了前排,安静如鸡地刷微博,输入关键词巡逻广场,已经有粉丝把魈拦安保的那段视频传到了网上,评论大部分在说好帅好有男友力,小部分提了几句人也太多了,官方本来就不支持接机,粉丝影响公共秩序的后果还是正主买单。他想了想,捧着手机,把这个界面端给空看,空虽然提不起劲,还是敬业地向下滑了五分钟,确认大风向没什么问题,给前排几个舔颜的评论点了赞,摆摆手,说就这样吧。

直到驶入市区,空才活了一些,从座位上跪起来,扒着椅背想跟魈商量提高营业频率的事,发现魈又在盯着手机发呆。他这两天总这样,对着一个空白的微信对话框消磨时间,没人叫他他就能坐在那儿看到地老天荒,屏幕亮了暗暗了亮,放烟花似的在昏暗的车厢里闪烁。

空特别想让魈贴个防窥膜,也不是新人了,怎么还不懂防人之心不可无,又庆幸亏得还没提醒魈,否则他现在也没法看到那个空白的对话框里多了个孤零零的绿色气泡,短短一截,没几个字,只占三分之一左右的屏幕。空的视角倒着,手机前端还微微仰起,字形压缩得厉害,看不清魈发了什么,不过他也不是真的想偷窥魈的隐私,打了个响指把人的魂招回来,避重就轻地说你不是从来不在机场看手机吗。

“抱歉。”魈沉浸式发呆,没留意到空已经观察了他好久,头顶忽然传来声音,他手一抖,屏幕熄灭,还顺势往怀里藏了藏。魈很少会有这样欲盖弥彰的举动,空作为他的经纪人,直觉必有隐情,压着嗓子装凶,说你这什么情况?

“不是那什么了吧?”空第一反应就是魈谈恋爱了,问完立刻觉得自己是不是脑子不好,谁谈恋爱是跟一片空白谈的,更别说魈清心寡欲得像个和尚,连忙开口做填空题,力挽狂澜给自己找补,“不是、不是出什么事了吧?”

“不是。”魈说,顿了顿,不想配合装傻,也是给空喂一颗定心丸,声音低低的,“都不是。”

啊。空张了张嘴,意识到魈心情不好。在他说出一些安慰的话之前,魈的手机震了两下,屏幕亮起,显示接收到新消息,魈掀起眼皮,线条薄而凌厉,看得空脊背发凉,卑微地缩了回去,摸摸鼻子搓搓大腿,略显忧愁,转头看见车窗上的反光,心想哎哟,忘记正事了,忘了催魈发微博。

他问助理要了平板,登上小号,点开特关分组,顺着时间轴往回倒,一多半是助理号发的动态,颇为头疼地皱起眉。

魈其实认真算起来比空还小几个月,但没多少年轻人的爱好,不刷短视频,不打游戏,不聚会,不出门,下了戏宁愿一天睡十二个小时的觉,或者躲影音室里看碟,连综艺都很少参与录制。粉丝追了几年,也渐渐理解了,魈是真没什么营业意识,让他拍些不出格的东西他不会拒绝,可不提醒他他就记不起来手机里有这么个app,不营业是故意不小心的。

此路不通,粉丝只好走其他途径曲线救国。像最近两个月魈都在组里半封闭式拍戏,除了空替他编辑的几条早先说好的活动宣发,他的微博荒得能长草,粉丝习以为常,纷纷跑助理号点菜,哄助理小哥多拍点日常,哪怕是十几秒的吃饭喝水也可以,拜托拜托。

好好一个助理号做得像萌宠博,粉丝聚众吸魈,名为鼓励教育实为得寸进尺,想尽办法骗物料,气氛其乐融融,不维权不辱骂不教做人,在圈子里挺罕见。但总让助理这边代为营业肯定不是个事,加上今天机场还出了点碰撞小事故,择日不如撞日,空握拳,今天说什么都要把魈的金v冲回来。

他头脑风暴得正起劲,盘算着最近有哪个热点能让魈拍个九宫格,被盘算的主角轻轻敲了敲他的椅背。空一个激灵,回头看魈,顺嘴把他们背地里的称呼秃噜了出来:“咋了祖宗。”

祖宗愣了愣,倒也没深究。魈抿着嘴,一副不好措辞的模样,空见他迟迟不吭气,疑惑地嗯了一下,接着敏锐地悟到他的艰难,体贴地问:“那我…坐过来,会不会好一点?”

“不用。”魈攥着手机,“我就是,想出去一趟。今晚有事吗。”

通知列表里躺着三条简短的讯息,魈在下拉栏里看了快十分钟,至今没舍得点开。他说得犹豫,不是担心空拒绝,是担心自己后悔,问了后悔不问也后悔,每说一个字都像轮空一枪。

“正式的安排没有。”空翻开备忘录,索性把明后两天的行程都给魈明确了一下。一个杂志一个访谈一个试镜,赶后天最晚一班飞机回片场,排得不算紧。

艺人私下出行,staff不一定会跟着,但大致时间地点人物必须要报备,万一出了什么事公关也好有个准备,不至于被打得措手不及。而且空还惦记着营业,汇报完工作,他把两个事揉在一块儿说了:“见朋友,还是什么事,马上要走?想出去随你,毕竟你是我司知名不乱来的老实人,我放心,就是如果没那么十万火急的话,先去酒店找地方拍几张照,咱们后期妹妹修完后劳烦您动动金贵的手指,亲自发条微博;还有,记得和评论互动互动,不用说多,能让人看出来是你亲自上号就行。”

空故意把两个“亲自”都咬得很重,企图唤醒魈的愧疚之心和营业热情,但魈的魂早在他批准出行后就又飞了,空说什么他都点头,呆毛像根迎风飘摇的小草。直到空忍无可忍,伸长胳膊揪了一下这颗草,魈的眼神才重新聚焦,态度良好地说知道了。空磨了磨牙,真知道还是假知道?

“晚上早点回来哈。”空觉得自己愈发像个老妈子,忍不住操心这这那那,有些问题明知多此一举还要问。他以为魈会和之前一样,点头答应,正要转回去,就见魈低头看了眼手机,含糊地说我尽量。

“什么叫尽量?”空直接站起来了,脑袋撞上车顶嘭的一声响,把司机都吓了一跳,绷着小腿没乱踩刹车,问是要在这儿停车吗。空说没事没事,您接着开,然后捂着痛处挂到椅背上,语气里有新奇有八卦,也有警觉,继续问:“那你要在外头过夜?是哪个朋友啊,我认识吗,去哪儿碰面,要不要我找人送你?”

他一次性问太多,一箩筐倒下来,魈只捡着答了第一条,说应该也不过夜,哪头都没咬死。空又定定地看了魈片刻,看着他躲闪的眼眸,断言:“你有问题!”

“算了算了,不想说就算了,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你都知道。”他们不上不下地僵了半天,末了还是好脾气的经纪人眉尾一耷,窝回座位里继续和杂志方的运营扯皮,没再追问下去。魈小声说谢谢,空报之以叹息,从前座悠悠飘来,带着几分儿大不由娘的感伤。

车里没了说话的人,其他环境音就变得明显起来,魈靠在车窗上,似乎能听到车轮碾过沥青路面的声音。他漫无目的地摆弄了会儿手机,三秒钟热度戳过一堆软件,又在后台一个一个清理掉,直到电量跳下百分之二十,他才点开已经过了时效性的消息通知,把酒店地址发过去。那边很快回复,依然简短,说好的,又被魈留成未读小红点,在绿色图标的右上角红得格外鲜明。

下车时,空若有似无地瞥了一眼地库入口,有一辆银白色的大众顺着阴影滑落陡坡,自如地经过他们,去到更远的区域寻找车位。他微不可查地啧了一声,把魈拉到另一边,加快前往电梯的步伐,同时在包里掏了两下,往魈手里塞了个口罩。

“还是有粉丝跟来了,我在航站楼那边见过这辆车。”空用气声说,“等下你直接从正门出去得了,人多的地方他们多少能收敛点,你那个朋友…是见朋友吧,到底什么人你搞这么神秘,一点风都不透,总之也稍微注意点,该怎么注意你都知道。”

空这回说“你都知道”的口吻比上一次沉肃许多,一字一顿,魈说好。他掏出手机,面容解锁,手指悬在屏幕上,如同两块同极磁铁,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摁到底。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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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喜欢!!好有感觉啊啊啊啊

!啊啊是谷川老师的新连载!!蹲后续wwww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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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钟离一点都不神秘。以空的反应速度,他可以在听到这个名字的五秒内结束震惊并且调出浏览器,随便搜一张钟离的正脸照向魈确认他今晚要见的钟离是这个知名编剧钟离,随后再花五秒切换软件找到半个月前的一个热搜,第二次确认真的假的是这个钟离吗。

词条置顶的视频不长,拍摄于只面向媒体的开机发布会,有记者说辛苦钟离先生刚从国外飞回来就马不停蹄地赶到这边了,大家都很遗憾您第四次陪跑最佳编剧…这部影片是您历来参与制作的作品中规格最高阵容最华丽的一部,也有消息说您以个人名义进行了投资,请问您是把这当作last chance了吗。

记者的问题尖锐,声音却是抖的,显然是被上级指派了任务博取话题,又不敢把气氛搞太僵,迂回了很久,给钟离戴了几顶高帽,除了打头的两句铺垫,余下都被剪辑快进了。钟离笑了笑,他大部分时候都半靠在椅子里听其他主创发言,见矛头对准自己才拿起话筒。记者夹了英文提问,似乎这样就能不那么咄咄逼人,他便也用英文答,没什么倾向地说maybe。

魈看过很多次这个视频,几句话倒背如流,连钟离的神态动作都精确到分秒记得一清二楚。但他不想从空那里再复习一遍,也不希望空认为他和钟离有某些深切的私交来打探内幕。

空天生觉少精力足,热衷于囤人脉囤八卦囤一切有可能的资讯资源,抵死不认隐性工作狂属性的同时,遇到一些事一些人又常常忍不住探索一番,对此的辩解是我这叫苦中作乐把工作当成打怪升级的游戏,万一就有什么收获呢。魈经不起空探索,更不敢让他有任何关于钟离的收获,干脆从最开始就堵死了新任务触发点,守口如瓶,拍完照后把备用房卡夹到手机壳里准备下楼。

他的房间被征用为临时摄影棚,沙发上摊着二十多张相纸,了却心头憾事的经纪人蹲在旁边研究叠放顺序,助理悬空架住手机,一起琢磨怎么摆拍比较好看,能尽多地将不同的魈纳入取景框,工作氛围和谐惬意。一个小时前空可没那么peace&love,他用流量在小红书奋战,四处挖合适的地瓜模板,挖到一个就转工作群里问后期这个效果能不能修。后期妹妹起初很配合,分析参数设备手法风格,到后面应接不暇,说停一停,咱们这是要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吗。空把魈拉出来当挡箭牌,只敢打字,祖宗急着出门,快定快定。后期受不了了,他急你还找这些花里胡哨的?道具呢?我硬P?

最后宣告躺平的后期妹妹联系朋友,同城闪送了一个拍立得和两盒相纸过来,自我赞叹,多么完美的决定,即拍即得,谁的时间都不多耽误,我还可以不用夜里上工,哈哈!鉴于魈很欣赏她说的“谁的时间都不多耽误”,主动表示了支持,空也只能哈哈,哈里藏刀:“你确定要在我面前这么炫耀吗,还特地发语音,荡漾得波浪号都要实体化了,下个月的行程表做完了?”

魈看沙发二人组忙得全情投入,挡反光凹角度,不时发群里请求专业人士不吝赐教,没出声打扰。他到底是过了谁也不知会想走就走的年纪,安安静静地多等了会儿,等到空换了条腿当重心蹲着,往他的方向望过来才见缝插针说那我下去了。

魈金色的瞳孔在昏暗的光线里不知为何会呈现出偏绿的色彩,空和他对视,一瞬间感到心脏要坠到肋骨底下,仿佛大难临头,腿一软差点双膝落地,连忙撑住沙发,像是蹲太久腿麻一般打了个不明显的晃,没向魈预支半年后的拜年大礼。魈还在等回复,发丝垂在脸侧,甚至是乖巧的,空稳下心神,用指甲在掌心掐了一道,面色如常:“回来跟我讲一声,房卡我留着了,明天给你拿早餐过来。”

进门就是洗手池,魈扶着台面换好鞋,手在门把上搭了两秒,转过身,掬起冰凉的水抹了把脸,面色变成过分剔透的白。他审视片刻镜子里的人,头发在男性里已经是偏长的了,拍戏时藏在假发套里看不出,组里化妆师前两天用刮眉刀替他修过刘海,很是艺高人胆大,空说等这阵子忙完再去认真剪个造型层次;衣服是扎染衬衫,灰白色调,在他身上不难看,但气质不符,很陌生,空从行李箱里掏给他,指天起誓绝对绝对是新买的一次都没有穿过,你衣服非黑即白的,拍出来效果可能不好,换吧换吧,晚上也这么出去好了。

魈是不会对自己使用诸如帅气、漂亮这类夸赞外貌的词的,他擦干脸和手,五官像是墨笔勾过线一样清晰,用手指梳了半天发尾,还是没有扎起来,温顺地盖住后颈,走回屋里,认真地问:“我看起来奇怪吗。”

空还维持着刚才的姿势这碰碰那摸摸轮着换放C位的照片,听到魈去而复返,如同一个年久失修的八音盒娃娃,为难地转过来,欲言又止,想说奇怪,奇怪得要命。他的工作有一部分就是察言观色,判断艺人各方各面的状态,后天训练出了一种敏锐,这种敏锐让他觉得魈今晚不像见朋友,起码不是普通朋友,更像去见心上人。

但魈说过不是,不是谈恋爱,空就不会再提。他哄小孩似的说:“你刚刚拍照的时候不是挺适应的吗,不奇怪很好看,别担心啦。”

魈还是不放心,手指来回摸过领口和系扣,换了个问法:“我看起来和平时,差别大吗。”

他的眼神比语气还要认真,好像只要空给了肯定回答,他就会立刻去换一身衣服,好缩小那差别。空一时没敢开口,也没敢继续看魈,低头装作理相纸,怕本就没有退散、现今更加泡发肿胀的疑虑通过眼睛流出去。

“有点,但真的只有一点点。”在魈钻进衣帽间前,空及时拦下他要去换今天第三套衣服的动作,拇指食指捏住一段空气,“会让人感觉眼前一亮的一点点差别。”

眼前一亮是个毋庸置疑的好词,但魈还是站在原地思索了几秒,分析这一亮对他而言是好是坏,而后没再折腾,又说那我下去了,像是设置了固定程序的小机器人。空拍人物的技能点是被亲妹妹拉满的,拍静物着实没什么天赋,点开后期发来的指导语音学习改正,手机靠在脸旁,掸掸手指就算应答。

魈戴上口罩,走出房间,几近无声地阖上门。去电梯要拐过两个弯,他先在房间门口给钟离发消息,说我下来了。往上划几条,他担心让钟离久等,趁空顾着看拍立得说明书,慎重地问您到了吗,钟离避而不答,反过来问你好了吗,魈马上抛下自己的问题,说还没有,钟离就说没关系,我这边堵车,可能会晚些,你慢慢来。

拐角处响起窃窃私语,还有隐约的笑声,魈退出微信界面,打开录像,脚步轻得像羽毛,贴近那阵喧闹,毫不意外地看到了几个妆容精致的女孩。愣了两秒,她们边叫边骂跳出魈的拍摄范围,用手挡住脸,转身欲跑却撞上一辆餐车,酒瓶滚落在地,洇开一大片红,连带着来送餐的员工全都愣住了。

魈不想跟她们有肢体接触,如果可以他连话都不想讲。他贴着墙,绕开被红酒浸透的地毯,面无表情,隔着餐车和最近的女孩说:“这边有监控,我也拍到了全过程,谁来都赖不掉,今晚别跟了。”

他把东西发给空,空过了一分钟拨视频过来,魈要进电梯,没接。空退而求其次发语音,把叹气当标点符号,说你从前不都懒得管吗,今天怎么那么有主意呢,幸好没出事,吓死我了。

魈低着头穿过大厅经过前台,转出玻璃门,慢吞吞敲字。没敲完一行,空又是一条语音,魈不想听了,长按转文字,白色气泡延伸三行。空说这事儿她们真做过头了,你别担心,公司卡下个整点发通告,我们会处理好的。

天气热,戴口罩是又闷又热,魈盯着识别的结果看了会儿,转回门里,摘下口罩丢进大堂角落的垃圾桶,旁边是一颗枝繁叶茂的假树,他站在阴影里看手机。钟离没回消息,可能是还没到,魈这时候终于想起来酒店正门前不让停车,把给空的不诚心道歉删了,随手找了个表情包结束话题,左滑点开置顶,抬头看了眼酒店对面的便利店,敲键盘的速度快了许多,说我在楼下了,您是从哪边来的,我到外头来等。

魈打字打得专心致志,余光瞥见沙发卡座那边有人站起身,向着他的方向走近,提着个纸袋,大概也是来扔垃圾的,于是又往阴影里退了退,免得挡到人家。但那人停在半米开外,看了眼手机,忽然笑了,哼出气的那种笑,似乎是拿他没办法,叫他的名字:“魈。”

“不是说到外面等我,怎么在这里罚站。”钟离很自然地拽了下魈的小臂,把他带到灯光底下,仿佛他们之间未曾横亘过几近失联的四年,还是那个属于集训和练功房的盛夏。纸袋也自然而然地递到了魈手里,沁出一丝凉意,钟离说停车的时候看到旁边有奶茶店,给你带了一杯,不知道你们年轻人的口味,就听店员的建议买了当季新品。

魈目眩神迷,耳边是自己鼓噪的心跳,眼前是钟离始终带着笑意的眼睛。那双眼睛凑近他,是钟离低下头和他讲话,魈用涣散的意识处理了好久才把声音重新编织成有逻辑的句子。

“你穿得和下午不一样,所以刚出来没敢认,幸好摘口罩了。”




—TBC.—


*论坛这边回复评论也会在只看楼主里显示,有些影响阅读,想了想还是统一不回了,谢谢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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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钟离的车停在路口,过了弯再走十多米,已经是晚高峰后他能找到的最近的停车位了。四五个高中生背着书包在信号灯前说说笑笑,一旁白领打扮的男人捂着单边耳朵打电话,面色不虞,手腕上挂着一份外卖餐盒,可能是在应付难缠的甲方,还有两个女孩站得更远一些,依偎着看手机,不时作无声尖叫状,难掩激动地原地跺几下小碎步。

魈瞥他们一眼,默默往道路内侧的阴影又挤了挤,被钟离拎出来放到身后。钟离也在打电话,他刚出酒店门手机就一通狂震,魈没看清来电人叫什么,但看钟离表情应该是一个他不想接却不能不接的电话,果然一路过来听得多说得少,兴致缺缺,甚至有闲心留意魈的动态,走在前面替他挡下许多视线。

到了车旁,电话那头的人还没有要停的意思,钟离将手机拿远了些,轻声问魈:“你会开车吗。”

“不是那个意思。”钟离被魈瞬间严肃的表情逗乐,索性点了两下屏幕把自己这边静音了,“不是让你给我当司机,天太热了,你先上去把制冷打开坐一会儿,等我五分钟。”

钟离的车里有股浅淡的木质香,打开车门的那一下很清晰,还有些熟悉,真坐进来后就散了。魈摸索着打开空调和灯,亮起来的那一秒发现车里并没有香薰香囊一类的摆件,电光火石间意识到他闻见的应该是钟离常用的香水,残余了朦胧的一缕,熟悉也是因为方才在钟离身边闻惯了。他倏而红了脸,好像做了什么逾越界限的坏事,连忙按下按钮又把灯关了。

车厢再度陷回昏黑,这让魈感到安全,他可以在这份安全里大胆地观察钟离而不被发觉。

钟离没有走远,就在车边的人行道上讲电话,肩线平展,四肢修长,最普通的棉质T恤穿在他身上也很好看,没拿电话的那只手自然地垂在身侧,手指时而在腿边敲击两下。他说话的频率比方才高了许多,但每次开口仍旧寥寥数语,只讲几秒,不知道是主观上无话可说还是被那头打断的,眼角眉梢的弧度都跟塑像一样岿然不动,不悲不喜。四年前魈也总能看到钟离这副神态,多半是在讲座上听学生慷慨激昂地分享角色或者情节解析,平淡之下潜藏着深邃的思索。

魈在心里倒计时,倒数到五十四的时候钟离终于说了一句比较长的话,抬手捏了捏山根,而后行云流水地挂断了电话,似乎连告别的时间都没留给对面。他往车头的方向走了一步,想到什么,又退回来,屈指轻叩副驾车窗,弯下腰,隔着单向玻璃捉住魈的视线。

“拿了驾照后开过车吗?”魈手忙脚乱地降下车窗,听见钟离这么问。他诚实摇头,钟离就笑了:“那还不换位置。”

身下的座椅变得滚烫起来,魈如梦初醒,下车时险些因为左腿绊右腿摔一跤。钻进副驾后他假装忙碌,拿奶茶找杯套撕吸管包装,虔诚研读标签纸,上书大杯少冰五分甜,被冷凝水泡起两道蜿蜒的褶痕。

或许是因为自己看起来实在太CPU过载,快要在沉默中冒烟了,魈感觉到钟离居高临下欣赏了会儿他羞愤欲绝的头顶,捞过纸袋合上车门,为了给他冷却主机的时间空间,真去扔垃圾了。钟离走后,魈用握过奶茶的手心贴脸进行物理降温,尽量恢复了表面上的镇静,正好空发来一大段消息,他强行分散注意力,把空的吐槽当剧本台词逐字逐句看过去。

空永远年轻永远有操不完的心,噼里啪啦打了纵长一个半屏幕的文字泡,魈看完才发现底下有条没通知的新消息,是空自带的省流版,一目了然。下午在机场的事本来就上了文娱热趋,晚上公司官号下场怼私生,两个词条一起打包买上热搜,粉丝现在对魈的爱到达峰值,公司七点半发的通告,空就趁势在七点三十五替魈发了微博,没有配文,很深沉,很酷。底下评论二八分,二在抹眼泪奶奶你关注的博主居然营业了好帅好不一样,八在安慰说公司做得好反应很快,魈哥别往心里去那种人不算粉丝。

魈打字,不是说整点,怎么提前了。发送后双击空的头像,跳出空专门给他设的拍一拍:我拍了拍空的肩表示我在听。

“因为今天刻晴在公司啊!”空发语音,语气理所当然,仿佛全世界听到这句话都应该心领神会为什么公关效率飙至二倍速,“大经纪出手,有妈的孩子像块宝,不带文案的情况下微博我发你发都一样,所以我就优先配合她了。评论你…随你吧,不用请示我。”

空刚接手魈的半年觉得这个艺人特别矛盾,拨一下动一下,指望他主动分享生活无异于天方夜谭,但对粉丝的真心却也不像作假——收到的信每封都会看,收到的花每束都会找瓶子养,把五彩斑斓的包装纸折成小方块藏进外卖袋里,取下贺卡和信放在一起。后来空就懂了。魈的原则是尊重,他不让私生活过多曝光是尊重自己,配合工作人员拍摄热点是尊重职业,妥帖对待收到的礼物是尊重粉丝,出于尊重,魈今天肯定会上线回应粉丝的关心。

魈明白空的意思,说谢谢,还发了个夜宵红包,拍拍他:你们辛苦了。

空很感动,也给他发红包,正红色的土味表情包,四个立体大字三百六十度旋转:谢主隆恩。

土得魈忍无可忍把这条消息从记录里删了。

被空这么一岔,魈彻底冷却下来了。等钟离回到车上,他装作刚跟空聊完的样子,晃晃手机,视线追着钟离拉安全带的手跑到另一头,斟酌着说:“我经纪人跟我说我上热搜了我才…您原来也会看网上的这些消息,怪不得知道我换了身衣服。

“是不太看。”钟离的手机又开始震,魈眼睁睁瞧着他无视电话还不够,甚至切换勿扰模式塞到纸巾盒旁,居然不打算管了。钟离边打方向盘转出车位边说:“下午在外面办事,碰到个小姑娘是你粉丝,从她那里看到的,想着要来接你,就记下了穿搭。”

魈克制着思绪,对“钟离特地关注他”这种可能性避如蛇蝎,乱七八糟设想了一大堆逐渐离奇的支线,听到钟离这么利落的回答反倒松一口气。没有期待就不会失望,他能得到结果本身就够了,没长成潜意识里最期待的形状也没关系,啊了一声,说这样。

“我很少用这些软件,信息流太密了,用不惯。”钟离又说。他被穷追不舍的来电烦到近乎关机,可没有对魈泄露出一丝浮躁,语气有点无奈,总体还是轻松的。魈觉得钟离言之在理,深有同感地点点头。

杯壁上的水珠顺着手腕淌到小臂,魈抬起手肘,姿势别扭地去够纸巾,指尖无意碰到钟离的手机,内扣推成外翻,机主设置了抬起唤醒,屏幕亮起,魈不得不看到时间日期下横着一个弹窗,收拢着勿扰模式期间的所有通知。干这行的多是绝命007,凌晨四点照旧能随叫随到的大有人在,魈怕耽误钟离的工作,盯着屏幕复归黑暗,纸巾在手里攒成团,问是有什么急事吗。

钟离偏头看了他一眼,像一潭静水涟漪微动,风过时险峭地掀起一刃波光。

魈不喜欢后悔,但从在机场被人撞出去给钟离的消息起,他好像不是在后悔就是在后悔的路上。后悔说错话(尽管他暂时想不通错在何处)让钟离侧目,后悔没做好万全的准备就同意和钟离出来,后悔纠纠结结到落地最后是手机没拿稳稀里糊涂点了发送,后悔两天前没带耳机去上妆,听全了几个工作人员的闲聊,得知钟离负责的新剧本选角出了点状况,本以为很快能处理好,结果已经在魈后天就要去的城市里和某人某事僵持了近一周,下周都未必能回东南边海岛上的片场。

“没有。”魈的后悔没有持续太久就被钟离打断了,语气依然平和,一点无奈,一点正式,把他从溯流里拉出来,“没有急事,他们联系不到我还能联系别人,不要多想。”

钟离没有再起话头,调低了车里的灯光亮度,新的潮水漫过魈的咽喉,使他有些无措。吃饭的地方是钟离定的,没给其他选项,只抛了一个名字出来问这家可以吗。魈从来不擅长在钟离面前做选择,加上当时主要的感官都为紧张占据,纯凭肌肉记忆回复,根本不知道自己可以了什么;如今已经开过好几个红绿灯,他才想到要问具体地址,尝试缓和车里的气氛。

“快了,下个路口就是。”钟离再次偏头看了一眼魈,转瞬即逝的一眼,“东西要掉出来了。”

魈低下头,看见有一角白色的相纸从他衬衫前襟的口袋露了出来,和灰白扎染连在一起,像简笔画里的富士山顶。这是今晚拍的第一张,由于空业务不熟没拍好,魈本就瞳色浅,皮肤白,曝光过度的相纸上,几乎看不清他的五官,算是废片,被空顺手塞进魈的口袋。

魈把这张废片拿在手里,下车后怀着点成分复杂的分享欲展示给钟离看,跟钟离说换衣服是为了拍这个。“很奇怪吧。”他说,“好像是那种服装店的人体模特,只把衣服拍得很好。”

钟离凑近来看,带起一阵风,魈又闻到了那股渺渺的木质香,纱一样覆下来。钟离像是在参观名家画展,好一会儿才说不奇怪。“就是可惜。”他眉目舒展,显得包容温厚,客气地拈着相纸的一角,没有直接拿到手里,“构图是好看的,如果能拍清楚的话,肯定很漂亮。”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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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这顿饭吃得比魈奢想的还要好。好得不像话。

一来钟离居然记得他苦夏,天一热就没什么胃口,进食只为维持生命体征,所以没点硬货,只勾了三四道清炒和甜点,服务员疑惑归疑惑,高效地遵照要求一次送齐,柔声提醒有一例糯米浆打底的树莓冰淇淋请及时享用;二则是钟离太体贴了,看出魈的画地为牢,体贴地问,体贴地答,问只问工作,安全而规矩,答却会答得私密许多,主动碰碰魈在边缘打转的触角。

他说魈跨年上院线的那部电影演得很好你自己觉得如何,说和魈哪部戏的导演从前有过合作他脾气火爆你没少听训吧,也就着一些好发散的点说关于自己的很小的事,说今年为提名飞国外的时候延误了十个小时,一起去的朋友甚至不小心在机场的按摩椅里睡了一觉,说意外在最近拍戏的岛上见到了一盘卡带,市面上早就绝版了,被民宿老板陈列在橱柜里,珍惜地收藏着。

魈应对前半段尚且能理智坦然,他们毕竟是同行,同行之间关注作品有什么稀奇的,他不也每部钟离的片子都看了吗,于是调动记忆回想那年那日,说但肯定不会是最好的,说那位导演心不坏,帮了我很多。到后面就不行了。钟离讲一句魈的手心就麻一阵,差点捏不住镀金的花型小勺,抬头看钟离又不敢直视眼睛,敛着睫毛盯他下巴,想多听些,再多听些。

听钟离不加修饰地,以第一人称,第一视角,讲述那些魈根本不知道向谁问询的,最平凡的日常。

钟离说到底做的是幕后,多数时候站在镜头外,作品与奖项带来的光环并不会让人们将视线从真正的明星八卦上移开,转而好奇一个编剧的生活。他又鲜少发社交动态,微博唯一的用处是剧组宣发时有人可圈,微信换过号后朋友圈彻底空了,魈没有因为是故交旧识得到任何优待,和大部分观众一样,唯有通过互联网,通过各种中间人,才能遥远地获悉钟离提了什么名,得了什么奖,写完了什么题材的本子,要和什么团队合作。

除此以外的钟离好像就那样停在了四年前,停在了魈不告而别的前一天,在记忆里被时间冲刷得越来越透明,快要只剩下一个名字了。

魈没想到这个名字还有机会重新变得鲜活。他被半个月前热搜里的“疑似封笔”疑得心神不宁寝食难安,怕钟离真不写了,两天前得知即将和钟离同处一个城市更是坐不住,可也始料未及钟离能被他没头没尾的一句“我落地了”约出来。年长者细心周到一如往昔,哄得他像是踩在云朵里,纵使心知肚明再下一寸便是十万高空也跳了。

其实魈和钟离不联系这几年也不是完全没见过脱出工作状态的钟离,在三年前微博上的一个视频里见过。他把视频录屏保存,然后甄选出一帧当壁纸,中间换过手机,但现在打开来还是那年冬夜的片场外围。

三年前的钟离和如今相比没太大变化,指间夹着一支未点的烟,同一只手里攥着盒薄荷糖,微微低着头。能坚持搞创作十几二十年的人多少有些怪癖,钟离的怪在于他不要助手,不配其他跟组编剧,起码三分之二的拍摄日会亲自坐镇不是热死就是冻死的片场陪着改词修细节。被拍到视频的那天,应该是某一场戏实景里演员对上了才发现有行不通的点,磨到凌晨,收工后钟离和副导之类的工作人员躲出来醒神。

北方的雪大如鹅毛,很快落白了钟离的头发和肩,衬得他的神态又冷又疲惫,旁边的人跟他讲话总要反应好一会儿才回答,吃药似的开盒盖往嘴里倒薄荷糖,到视频结束也没把手里的烟点上——钟离不抽烟。他会,也止于会,跟魈说过是大学时写剧本为了体会人物心理学过,从被呛到熟练,从不会过肺到能品出烟草质量,理解这些区别后就不碰了。

发视频的博主是当时那部片子里男二的粉丝,天寒地冻的在外头等下班,没想到先等来个不认识的大帅哥,加了个水印传到网上,问这谁啊也太帅了,分分钟秒了那谁。

那谁代指男主,莫名其妙正主被秒的男主粉丝闻讯而来,又是一通你来我往地撕咖位,还不忘拉踩两脚公众人物应该谨言慎行怎么可以在外面抽烟呢,品行不端秒什么秒。男二粉丝本质不在乎陌生帅哥死活,就是借个名头吵个爽,说乱吠什么呢人抽了吗就说人品行不端,况且就是抽又怎么了,把抽烟上升到人品搞不搞笑。

两家吵得天昏地暗,闹到热搜上吸引了大批路人来关注才有眼尖的认出这是谁,笑得要疯,大概还是想继续看热闹,语焉不详地说这位帅哥要是品行不端,这片子就要重新分分戏份了。

后来是男二的经纪公司花钱把词条压了下去,几个带钟离大名的也从榜单上一起撤了,貌似还线下去找那个粉丝销毁内存卡和让男二向钟离赔礼道歉,魈已经记不清空给他吃的这口内部瓜了。不过魈记得自己胡言乱语支走空,更换几个关键词,翻了好久才找到那个视频。

他知道得太晚,距离原视频发布已经过去了将近一天,像追着退潮找一枚小小的、可能早就消失的贝壳。

好在魈还是找到了他的贝壳。视频里的钟离不闪亮,没精神,刮过镜头的眼神也算不上温柔,和身着高定走红毯,带着微笑发言的那个钟离像是两个人,如同贝壳也有两面。

但不论是光鲜亮丽的钟离,还是倦怠不堪的钟离,抑或是那个在回忆里透明的钟离,全都比不上此时此刻坐在他对面的钟离,哪怕只是万分之一。魈感觉自己沉没到了尽头,十万高空与云朵之间原来有一层柔软的壁垒,他摔不下去了。

默认铃声忽然响起,魈第一反应是钟离的,接着想起来钟离开了勿扰模式,是自己的手机在响。钟离适时地收住话音,问需要我回避吗,魈看见空的名字,说没关系,是我经纪人。

通话接通,魈确实听到了他经纪人的声音,两个都听到了。刻晴的声音比较远,音质也差,在说好的我知道了,空离话筒就近多了,语速飞快:“诶你那里还挺安静的哈,那就正好,我们刚开完一个线上的会议,晴姐好像有事找你,我听她接电话提到你的名字了,你有个准备哈我就说那么多拜拜!”

空刚挂断,刻晴的名字就踩着他的脚后跟跳出来了。但她不是找魈有事,她要找的是钟离。

“不用让他接,一句话。”刻晴说,没解释怎么知道魈和钟离在一起的,“有人找他。”

她做事雷厉风行,再关照一番魈的身心健康,也说再见了。钟离像是早有预料,不用魈传达口信,自己拿过手机,翻看片刻,主动拨出去一个电话。

这通电话仍是说得少听得多,但能从钟离简明扼要的决定判断出是电话那头的人在汇报什么事。应了几句,钟离拿开手机看了眼屏幕,不知道是在看当前时间还是通话时长,拍了拍桌面上的铃:“你别理他们了,今天先休息吧,辛苦了。”

他按铃是叫服务员进来结账,魈早就吃饱了,正餐胃甜品胃都饱了,主动站起来说我去洗个脸,等下直接去车那边找您,然后在餐厅洗手间数了两遍一块地面瓷砖里有多少个不规则图形,假装这样就能自我催眠无所畏惧。上车后他没看钟离,不管钟离是单纯坐着还是在回消息还是在干嘛,边系安全带边自顾自地问是现在的剧组那边的事吗,头垂得很低,插扣卡在凹槽中间按不下去。

旁边伸过一只手,钟离替魈调正角度,伴随一声清脆的咔哒开口:“不完全是。事情不复杂,但也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的,我晚点发消息跟你细讲,先送你回去。”

“如果你还想问别的,我只需要说是或者不是就足够的,现在还有时间回答,作为延迟交卷的补偿。”钟离又说,似是洞悉一切,也像是设计了一个诱哄的圈套,远比魈的自我催眠有效。魈如鲠在喉半个月的话终于当面问了出来。

魈问钟离:“您以后是不会继续写了吗?当时被媒体提问是不是最后一部作品的时候,您没有给否定的答案,只说可能,而您一向习惯给不好的消息留余地。”

“不是。”钟离听魈说完,忍不住笑了下,“会继续写,可能再过二十年还在写,别担心。当时不否定只是觉得拿一些捕风捉影的东西来怀疑我职业生涯就此终结很可笑,而且太不真诚,上来给我背了一遍我的履历,我即使认真解释了他们也能曲解成他们想要的样子,何必多费口舌。”

魈问得开门见山,很真诚,颇合钟离的心意,所以得到了除了是和不是以外的语音附件,以资鼓励。

钟离把魈送到酒店门口,环行一圈音乐喷泉调头,顺畅地汇入稀疏的车流。魈上楼洗了今天第二个澡,跟空发消息说已经回来了,等到钟离承诺的深夜故事会,看完失眠到四点,凑合着睡了两个小时,也不好说到底有没有睡着,算算时间是有段失去意识的缺口,没拉好的遮光帘之间透出明亮的光。

空预定了早餐外卖送到楼下,助理负责最后配送,都拿到魈的房间,堂堂经纪人穿着睡衣就来了,看魈就像看一个行走的瓜。瓜本人不知道自己成了瓜,还觉得空这样巴巴地等他主动说些什么很可怜,小狗似的。魈对熟人向来心软,沉下肩膀,看着自己的手心,告诉空:“昨晚我是去确定一些事。”

“确定了吗?”空关切地问。

魈起来简单洗漱后,用冰箱里的矿泉水瓶给脸冰镇消肿过,但眼睛的疲惫怎么也消不掉,试着笑了一下,好让自己显得更轻松。

“确定了吧。”

确定了他对钟离的喜欢还是存在,确定了他对钟离的喜欢已经变成了习惯又不止是习惯,确定了他对钟离的喜欢正是他不敢联系越近越怯的源头,确定了很多很多暂时没想清但就是确定的事。他四年前确定了一部分,四年后确定了另一部分,但对钟离的不确定仍然是百分百。

而不论是确定还是不确定,喜欢还是不喜欢,都令魈感到无望。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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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媒体说的规格最高阵容最华丽实则是一个意思。钟离现在的剧组《Novio》从幕后团队到几位主要演员,拿过的奖杯码齐了能当保龄球打,真论起投资总成本倒是限于题材,肯定比不上那些经典ip改编的玄幻仙侠大制作,前期后期各有各的烧钱,光特效一项就高得吓人。

从钟离这边定稿签约到正式开机,《Novio》筹备了一年多,年代戏,讲述一个从未见过父亲的女儿在为母亲料理后事的过程中翻出一些旧物,遇到一些旧人,抽丝剥茧多次反转拼凑出母亲的前半生,本以为会摧毁母亲费心经营的美好回忆,但结局所有人都得偿所愿,摇晃的心落在泥里开出明艳的花。他很少写这种偏向文艺片风格的慢节奏本子,通过一个人的眼睛凝望另一个人的眼睛,小人物的情感不再被大时代的暗涌吞没,而是独立完整地淌出一条金色河流。

导演若陀是钟离多年至交,废寝忘食地读完剧本,夜里两点给钟离打电话,说我很喜欢这个故事——不说完全还原,你也知道真拍起来有很多未知的做不到——但肯定把灵魂给你拍出来。钟离当时还在上个组里熬命,跨过一堆设备走到外面,闻言笑笑,说那就够了。

他和若陀大学就认识,毕业后对方出国深造,闷声做大事,凭借一部先锋实验性短片拿了奖,传回国内一鸣惊人。镀了层远渡重洋的月光,若陀的知名度自然而然就起来了,时至今日也算是个大导,但这些年正儿八经拍的电影总是种种原因叫好不叫座,算上读书的时候折腾了十多年镜头,至今没出过票房大爆的作品。

所以早在他们合作的消息还只是个传闻的阶段,就有营销号不大厚道地评他俩为难兄难弟,一个空有口碑但上座率差口气,一个总止步提名和最终的奖杯差口气,这么多年的朋友算算是该一起拍部片子了,说不定负负相抵反而都能迈过那道坎。

钟离同样年少成名,属于老天爷赏饭吃本人也勤奋的那类,因为喜欢手写的质感,跟组拍摄总会带着自己的纸笔和剧本一起到片场,不忙的时候随手记些灵光一现的想法,翻翻他的笔记本能找到许多经典台词未经细致推敲的雏形。他写的戏出了名的凝实,拿去拍电视剧一注水凑集数就拖沓得特别明显,因此专攻大荧幕,产量稳定,三年两本,已上映的作品里有两部为他摘得国内水准最高的电影奖项桂冠,三部拿了提名,最近的一部则让钟离收到了来自海外的邀请函。

他自己都没想到能走这么远,怀着学习的心前去,听到台上的颁奖嘉宾报出另一位编剧的名字也不失望,目光在坐席里环顾一圈,找到和同剧组伙伴相拥而泣的那位女士,献上真诚的祝福和掌声。

单纯惜败这一次原本也没什么,华语电影在国际影坛上一向弱势,甚至还有再式微下去的倾向,钟离有提名就是巨大突破。会被反复拿出来说道实则是由于制作周期的差异,钟离最近四年每年都有作品能参加评选,结果每年都提名,每年都陪跑,渐渐被网友玩成了梗,甚至会被媒体直接在镜头前cue出来,他再往前几年的辉煌事迹反而越来越少人提及了。

互联网上说什么的都有,尤其是那次开机发布会的热搜后,词条底下的讨论就没消停过。有煞有介事放锤说这事儿是真的圈子里早就在传钟离拍完这部就封笔的,有根据历年最佳和评委组偏好取向分析《Novio》冲奖可能性的,有思索钟离投资会不会是为了增强话语权侧面论证与若陀面和心不和的……制片让公关整理了一份文件,把这些猜测连着早先那条祝福他俩携手跨越事业坎坷的微博都发给钟离和若陀看,询问当事人的态度。

钟离断了网不问世事,忙着修台词没看手机,过了几个小时才说你们看着处理就好,我没意见。若陀回了,秒回,说现在年轻人挺有意思的。

“传得又离谱又有鼻子有眼的…从头到尾都是他们在瞎猜瞎说,还在公开活动上直接莽到面前,当时那种情况你要钟离怎么答,况且不管怎么答,结果都不会有区别的。”若陀在吃饭,他也就放饭的点有时间回消息,翻到他和钟离不和的部分有点想笑,但忍住,“虽然他本意不是为了引起舆论才回应得那么含糊,等网上这些人转过弯来可能又要说他是奉命带节奏,不过既然已经有了现成的热点你们想用就用呗,钟离又不在乎这些。”

这事儿为什么能兼顾荒谬和可信度,发酵成现在的模样,若陀过了几天安排送钟离去机场的车时想了想,觉得是因为“钟离以个人名义进行了投资”这个耐人寻味的点把名字和事情拆开单个看还真的是真的——钟离在不在组里?在的。开机前夕有没有收到一笔个人名义的投资?收到了。

问题在于,透露这手内部消息的人缩略事件摘要缩得太不健全,一通张冠李戴的错位,不知情的来看热闹确实像那么回事,知情的靠一两句掰扯不明白,全乱套了。

《Novio》最大的投资方是飞云集团,组里许多管理人员都不是第一次和他家接触,除了几个要操心经费的部门都感到很幸福。或许因为祖上是弃文从商,飞云集团底蕴深厚,做事极讲分寸,投资只是投资,不做外行指导专业的蠢事,更不会塞带资进组的演员或者强行要求往正片里加大量宣传镜头,对想要专注打磨作品的团队而言是神仙金主。

可这位金主太会算账了,虽不至于让统筹捉襟见肘,一旦出现突发情况就得拆东墙补西墙地找财务调度资金,但也绝不宽裕。例如若陀要求全实景拍摄,取景地都自己踩点找好了,统筹头发薅光嘴皮磨破,好说歹说才把周期砍短一截,将各类花销压在预算内。

得知有机会补回这截拍摄日程,若陀甚至来不及心动,先震惊半晌。传话约饭局的秘书只说老板想请您和钟离先生帮个小忙,没说这小忙价值千金啊。

飞云集团二公子行秋今年大学刚毕业,父母身体健康精神矍铄,还有个靠谱能干的哥哥,都不指着他继承家业劳神费心,随他去读了个喜欢的文学专业。大三大四别的同学在外实习,行秋去公司蹭了个章,搬出寝室和朋友一起住,边写论文边瞒着全世界偷偷用笔名写小说,前者进展如龟爬,后者日行千里,中后期的成绩尚可,在榜单末尾温温吞吞挂到完结。

小说写到接近大纲四分之三的时候,就有一家中型娱乐公司通过平台联络了行秋,打算签下版权翻拍成电视剧。联络他的经理天花乱坠地吹小说改剧市场所趋,行秋不懂这个,让平台派来的负责人把关。

一开始和行秋对接的负责人是个说话节奏慢悠悠的姐姐,性格温柔做事上心,结果出差前一天急性阑尾炎住院了,临时从其他组抽人顶班。新来的这位眼高于顶,面上还算过得去,但心里没把行秋这本书当成什么值得认真对待的东西,见报价差不多,合同上没在几个关键地方玩文字游戏,当场就让行秋签了。

看到前五集初稿的那一天,行秋来回确认几遍,文件标题是对的,出场的几个人物名也是对的,但这些剧情他作为原著作者竟是头一回见,提出质疑时才知道原作的改编建议权是需要单独谈的。他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失去了这一权力,对面还人五人六地问合约里都写了他难道没看吗。

给行秋气的。

他年纪小,没经验,又不肯就这么算了,怕自己办不好,偷偷找自家公司的法务部解决。但毕竟出事的是集团二少爷,行秋再怎么三令五申不让往上说,底下的人也不可能为了他瞒着真正掌权的大少爷。行秋他哥听完汇报,想了好久怎么一箭双雕,既能解决问题又能哄到受委屈的弟弟,最后想到公司投资的电影,想到若陀,想到钟离,想到行秋托自己带的几张珍藏版影碟,立刻让秘书去安排会面。

他给钟离设置了一个顾问的头衔,客气地说明前因后果,希望钟离这么懂行的人能施以援手,为飞云集团的法务部补充不成文的行业规矩,方便他们找出更多合约里的漏洞。

“我的弟弟一直很仰慕您,这些年密切关注着您的作品,如果能得到您的帮助,他一定会很高兴。”西装革履的年轻男子不紧不慢地补充,“所以只要您能帮着解决这件事,我可以再以个人名义追加一笔投资。”

他说了个数字,若陀在心里按计算器,做了几道后跟一长串零的乘除法,默默拿起酒杯掩饰神情,免得忍不住用眼神恳请钟离点头。钟离停顿几秒,如若陀所愿,答应了,但是是觉得与飞云集团相处一向愉快,举手之劳,不必如此破费,把“酬金”折去大半。为这么点事收这么多钱,他受之有愧。

白纸黑字签订的合约,不是钟离一个门外汉能主导翻盘的,他心里明镜似的,清楚自己的震慑意义大于实际意义,坐那儿就自带山雨欲来的舆论压力。对面态度显著地软化不少,怕惹到钟离,毕竟以他的影响力,把这件事往外抖小小一角就够让他们全公司原地转行了,唯恐闹大,主动和飞云的律师提出私了,紧赶慢赶抢在钟离去剧组前达成协议,当初怎么吃进去的如今就怎么原封不动地吐出来。

料理完最棘手的,飞云这边也向行秋签约的网站提出了要求,必须追责那个员工。行秋不会为了一个人上升到整个平台,如何处理如何惩戒都按规矩办,这事儿钟离是彻底插不进手了,和行秋打过招呼,日子一到就从城市“热岛”跑东南海岛安安心心拍了七八天戏,收到行秋的消息又飞了回去。

行秋说平台为了补偿他,主动包装推流卖版权,现在筛出了两家诚意十足的,问钟离有时间吗,赶不过来也没事,大不了支个平板线上交流。

这是钟离附赠的业务咨询。由于老板是弟控,三句不离弟弟却不报大名,钟离到地方才知道飞云集团的二少爷就是行秋,四年前他们一个月能见两三次,对行秋他哥那句“一直很仰慕您”终于信了十成十。毕竟算半个学生,也是为了补偿他哥做的亏本生意,钟离承诺了行秋,顾问这个头衔可以沿用到他这本书改编的剧播出,中间有任何需要尽管开口。

他离开片场后组里进度就慢了下来,被若陀判定为玄学。只有玄学才能解释为什么钟离不在的日子里一拍室外戏就下太阳雨,附近居民闲逛入镜的频率陡然飙升,许多人一夜之间又是过敏又是感冒。

若陀拍得糟心,编剧还是电子编剧,回得虽然挺快但到底比不上人就在身边,忍了两天忍无可忍,索性给全组放了假。他带着摄影和助手一小撮人出去拍空镜,几位主演也趁机和客串的小孩培养感情,堂堂影帝影后蹲在齐腰高的小萝卜旁边陪她叠纸青蛙,夹着嗓子哇来哇去。

钟离也糟心。他不是明星,出门用不着像防贼似的反侦查,回来第一天上午落地下午到第一家公司,进会议室时感觉到有人偷拍也没说什么,只用文件夹挡了下侧脸,步履不停。结果照片过了几手,他没当回事的偷拍传成了他要转型电视剧改编的铁证,被各怀心思的高层捂住,不让扩大传播范围,与此同时恍然大悟,原来疑似封笔是这个意思,封了这边还有那边嘛。

之前合作过的出品人率先打电话来旁敲侧击,有一就有二,到后来甚至有直接递橄榄枝请钟离进项目的。大家日后多的是要碰面的时候,钟离不好弄得太难看,这些电话不得不接,接起来一律委婉拒绝,不是因为开的价不够或者觉得诚意不足,不是因为鄙视链看不起电视剧,也不是因为已经签了其他的约,都不是。

饶是钟离八面玲珑惯了,仍然不可避免地感到疲惫,为接踵而至的邀约和自以为是的揣摩。魈的微信像是夏日里的一桶冰,把他从闷热的人际社交里拽出来。

今天他们到第二家公司来感受对方的诚意,钟离进门后主动往下首坐,亮明态度,主角是行秋是平台是随行的律师,不用太在意他。他边上坐了个文文静静的小姑娘,挂着实习生的工牌,也是奇人,钟离不经意一扫,瞥见她屏幕分了两块,一半是会议纪要的文档,一半是微博,上头讲ppt的时候她就神色正经地记下页数,补两句临场发挥,随后移动鼠标,争分夺秒地摸鱼。

画饼画到后续衍生联动时,钟离感觉到身边的女孩突然在座椅里弹了弹,小声说了个我——后头的脏字生生吃了回去。她大概是企图掐把自己的大腿冷静下来,不小心动作太大速度太快,手肘拐到了钟离,直击侧腰。

钟离哪想得到有人上班摸鱼能摸出龙腾虎跃之势,跟要打套军体拳似的,虽然只是飞快掠过,不是很痛,但突然挨了这么一下他也有些愣神,条件反射地嘶了一声,下意识转头看向女孩。

和女孩的屏幕。

属于微博的那一半停留在一个已经播完的视频上,钟离扫过页面上的文字,重播的图标正好挡住画面里那人的鼻尖,肤色瓷白,眉眼浓郁,半垂睫毛,像是犯困或是心情不好,遮住大半明亮的瞳孔。

周遭混乱拥挤,他是风暴中唯一清晰沉静的存在。

钟离动了动手指,却不知道自己是要去抓什么。手机亮起,他一低头,距离刚好能面容解锁,具体的通知内容显示在弹窗上,是一条推销短信,和更早的一条微信,很快因为无人操作又熄灭了。

激情宣讲的经理听到角落的动静,马上停下,殷勤地问出什么事了吗。钟离说没什么,我不小心踩到她的裙子了,继续吧。

“这个视频。”钟离面不改色地骗完人,转回头,轻声对惶恐捞过及膝短裙裙摆垫到大腿底下的实习生说,“劳驾,再放一次。”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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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

“我求求你。”空秉持事不过三的理念,掰着手指给魈回顾,“我问你昨晚怎么没上号你说太困沾到枕头就着了没来得及,我问你怎么看起来精神低迷脸色差你说失眠睡得少,我问你是不是胃不舒服所以一直捂着你说低血糖——大哥,前两个自相矛盾我也不多说了,你说你低血糖,你还记不记得吃早饭的时候对面坐了个人和我长得一模一样。”

魈默默把手从肚子上挪下来,半阖着眼继续翻相册找图,化妆师小手指套着个粉扑,抵着他的颧骨在眼角上彩绘。

他就是不擅长说谎。别人假亦真时真亦假一骗一个准,魈说假话像蒙眼玩套圈,今天显然没套中,即使他现在对自己的睡眠状况坦诚二选一空也不会信了。他不回话,空又冷笑一声,凉凉道:“现在是夏天,你看看图片时间,都要翻回去年冬天了,给你粉丝看点时效性强的东西,好不好?”

魈手指一顿,空似乎懒得说了,叫上助理,起身离开化妆间。化妆师端着他的下巴,把他将转未转的头掰正,要他仰头闭眼。可能是在空调房里待久了,她的手很冰,语气和碰到魈的指尖一样,轻轻软软的,边勾眼皮上的花纹边说你抽空去贴个防窥膜吧。

“不可能遇到的都是好人的呀。”化妆师说,“没有指责你经纪人的意思,毕竟你刚刚那样摆着,我转身换个色的功夫都能瞥到两眼——万一被有心人看到了能曲解的内容,不好处理的。”

魈抿抿唇,说谢谢。

他相册里为数不多见不得人的东西都设了私密,不怕人看,继续摊着手机挑照片,最后还是选中了昨晚回来后在房间里往外拍的夜景。城市灯火繁华,皎洁的月亮在高楼大厦的夹缝中也显得黯淡,玻璃上隐约有他的倒影,魈裁了下图片尺寸,把月亮框到中间,带图回复昨晚的微博:看月亮。

魈点左上角,想退出评论区,不小心抹到楼中楼刷新键,看到前几条冲过来评论他的都叫他宝宝,脑子还没反应过来,手已经直截了当地上滑退了后台。他出于逃避,掀起眼皮和给他叠涂唇彩的化妆师对视,把人看得恍惚几秒,情不自禁地感叹:“你真的好漂亮。”

“皮肤也好。”她羡慕得很诚挚,“不像经常带妆 十几个小时的人,凑这么近看都没多少瑕疵。”

化妆师又上了层散粉就出去找服装组的同事了,叫他们给魈穿戴上身的配件,化妆间里只剩下魈。他看眼镜子,复又抓起手机,进行了一堆小动作的前摇,都因为化了妆做了发型作罢,点开和钟离的对话框,打几个字就竖起耳朵听门外的动静,警觉得像深入敌后发电报的地下工作者。

钟离延迟递交的答卷把一切魈本就好奇的和可能好奇的点都掰碎了喂给他,如他所说,事情不复杂,但需要用于说清这件事的文本量不小,个别地方有谐音错字,看得出钟离是直接在对话框里写了这篇大作文。魈没什么好多问的,而且那时候太晚了,聊不了几句钟离就得睡,于是特地留到今天回,对话不必匆匆以互道晚安结束。

他说原来是这样,觉得太生硬,补了个省略号,还说总之您还会继续写下去就太好了,反手去工作群偷了个撒花表情包一起发给钟离。魈不想对钟离撒谎,就没多此一举地解释怎么到现在才回消息,过了几秒,动动手指又打下两行字,说我今天有个杂志拍摄,已经在棚里了,刚化好妆。

助理敲了两下门,魈收起手机,看见对方一手纸杯一手巧克力走过来,他愣了愣,问这什么。

“缓解胃疼和缓解低血糖的。”助理说,“这地方偏,没药店,空哥现场跟工作人员搜刮的,刚被叫去看布景了,让我先回来。”

明知在骗他还是去找来了这些,魈心头顿时涌现诸多愧歉,怕蹭掉唇妆,没喝药,但吃了糖,带去分给空,说自己好了没问题了。空没真生气,说好了就行,笑眯眯地把东西收兜里,跑电脑旁边等着看预览了。

棚里看不到外头的天色,摄影师手感来了不肯叫停,拍完一套就得紧锣密鼓地换下一套。魈苦夏不容易饿,在这种环境里对时间的感知比旁人更弱,空给他拿了杯加料如粥的奶茶时还问是到饭点了吗。空高深地摇摇手指,说nonono,是到茶点了,下午茶的点。

没喝两口又被抓去换衣服换妆面。最后一套冰蓝色系的裙裤摄影师让魈摆了几个姿势都不满意,还是魈无心之间用指尖拂开挂到睫毛的头发给了他灵感,找来参考图片,用显色好的偏光眼影在魈手腕上画些类似图腾与束缚的图案,终于对味了。

摄影师兴奋极了,连拍都舍不得跳过,一张一张欣赏过去,对空说你懂吗,就那种脆弱啊圣洁啊高山冰原上的雪莲啊,我得问问能不能单出一组海报。空也兴奋,助理机灵地录了化妆师在魈手腕上作画的全过程,审美开大窍从萌宠博主的视角脱离,他来回拖进度条看魈几个抬眼,看他纤细的手腕上光影流转,语无伦次说是啊是啊也太那个了,不过莲花这个词今时不同往日很敏感啊你们宣发别搞我。

魈没参与他们的讨论,换回自己的衣服,借了工具去洗手间卸妆,手腕上的眼影卸不干净,灯光下一大片细闪。空看他下巴滴着水回来,脑海里唯有出水芙蓉四个大字,在心中暗骂摄影师非要强调这个意象,甩甩头努力把这个词晃出去,问魈要不要小皮筋,做发型的那个姐姐给你的,她说进门就想给了,看你头发窝在脖颈里怪热的。

魈顶着满头发胶,台风过境也能不动如山,暂且用不上皮筋,但还是接了过来,几个小号发圈随意地环在食指指根处,像是尺寸不合的戒指。他工作时从不带个人情绪,快节奏高强度忙了大半天更是满心满眼全是当下的拍摄任务,接到助理递过来的手机才猝然回神,有些着急地点开微信。

11:08
钟离:[图片]
钟离:抱歉,刚下飞机才看见。
钟离:这么早,幸好昨天没留你到太晚。

11:55
钟离:我去问了行秋。
钟离:我还以为是因为你们没联系了你才不知道内幕,原来是他有自己的打算,所以谁都没告诉。
钟离:不管是之前好事变坏,还是现在坏事变好,他都想等出了真正的结果再跟熟人宣布。倒是我先把底全透给你了。

13:25
钟离:中午不休息?

15:43
钟离:[图片]
钟离:[图片]
钟离:[图片]
钟离:导演这两天在岛上拍的风景照,感觉你会喜欢。

多亏了空拉了一把,眼睛快要探进屏幕里的魈才没一头撞到树上,被经纪人梅开二度没收手机,上了车再还给他。魈窝到后排角落,一丝不苟地从下往上回复:照片好看,中午没休息但不是很累,和行秋关系挺好的不拍戏的时候还会一起吃饭,您居然是今早的飞机,幸好昨天我没留到太晚。

钟离:改变人称主动被动学得不错/赞
钟离:我能做的都做了,接下来只看行秋决定签哪家,或者都不签,他们自己能处理好,就先回剧组了。
钟离:中午没休息,应该也没吃饭?

魈从这个问号里品读出钟离的不赞同,微弱抗辩:早饭吃得晚……

钟离拍了拍魈。

他拍完这一下似乎就去忙了,魈后面说去吃晚饭了,钟离到夜宵的点才回,问吃了什么。魈说泰国菜,发出去一秒撤回,重新编辑,不好吃的泰国菜。

不好吃到在店门口他助理就收到了一张隔空投送,有人用蘸料在瓷盘上写不好吃别来,字字泣血。空不信邪,非要亲自尝过,吃得面如死灰,魈无法理解,这有什么好以身试险的,跟钱过不去还是跟胃过不去。

钟离:组里下了戏聚餐吃海鲜,我也吃不了。
钟离:可能还不如不好吃/叹气
钟离:找了个理由先回来了,夜里的海边风景很好。
钟离:[图片]
钟离:今天是满月。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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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了都聊日常了还没谈恋爱!感觉钟离是循序渐进的拉距离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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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种窥探小情侣微信的感觉,分享日常好暖好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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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今天是满月诶。”

电影散场将近零点,商场大门紧闭,只有顶层的影城和海底捞还在营业。魈和其他人不熟,身边的女孩问他要不要一起捞,他拿着手机默记车牌,摇头拒绝,侧身避让贴近的手臂,躲得有些明显。女孩一愣,面上涌起一片薄红,涌到眼底就成了淡淡的水光,行秋连忙打圆场说魈不是那个意思他就是对肢体接触过敏,又转头问魈:“车是不是要到了,我送你下去。”

他们乘电影院内部的直达梯下楼,环境封闭不见天光,走到外头才发现今夜月明星稀,是台风季不多见的好天。行秋坚持要陪魈等车,有些没话找话地仰头感叹,过了会儿又念了一句冷僻的五言诗,落进魈的耳朵里唯有字音不得字形。

“今天对不起啊……”行秋背着手,手机接连不断地弹出新消息,在他掌心震得厉害,想也知道是楼上的朋友问他要吃什么先替他点上,衬得魈安安静静低着头给司机发消息指路的身形愈发单薄冷清,在不属于他的热闹里浸了几个钟头,一群人来,一个人走。行秋于心有愧,底气不足地解释:“班里有个人去找女朋友约会然后剩出一张票这事儿真没骗你,我也不知道他们私底下商量过,到进场才发现给你和那谁安排了挨在一起的座位,你别生气,我等下就去跟她说清楚你对谈恋爱一点兴趣都没有,让她别再做无用功了。”

嗯。魈点点头,看着行秋,说没生气。他学表演,行秋学戏文,两个分流的专业,他蹭了行秋那边的讲师福利白看一部新片,该说的是谢谢,而非接受道歉。况且那个女生也没做什么过分的事,只是坐在一起,魈不至于为这点程度的乱配鸳鸯谱生气,是他不擅长应对,显得反应过度,使人尴尬又难过。

魈的瞳色澄澈明净,有一双看似不藏事的眼睛,但直来直去盯着人时,总是教对面先一步败退。行秋明明算不上做了亏心事,却觉得已经被魈的视线照透五脏六腑,又抬起头看月亮,说:“那就好,下次不会了——诶不对,不会有下次了。”

说完两人俱是一愣。

行秋的意思是这种故意让他和女孩子凑对的团建不会有下次了,但结合最近的一场夜聊,听起来像要此生此世不复相见,直到网约车来,他们都没再有过交流,沉默是今夜的商场边门。行秋不出声,但也不上楼,不时以瞎猫碰上死耗子的手法弯腰在腿上随机糊两巴掌,企图在声音和气势上吓退蚊子。

战绩究竟如何、此计策是否行之有效姑且不论,总之魈难得的纠结委婉是彻底被啪啪几下拍灭了,上车前决定有话直说:“你还记不记得之前老师发过一个问卷,让我们填为什么想走艺考这条路。”

行秋说记得。他当然记得,魈拖拖拉拉不肯填表,最后还是他冒名顶替捉刀代笔,扯了一通理想价值演员的信念感,将这桩机构里每年每届每人都要来一回的形式主义任务搪塞过去。

“我其实有答案的。”魈不想让司机久等,加快语速,接下去的话除了一个微妙停顿,流畅得像是排练过千万次,“我之前听过一个说法,不管是创作剧本还是演绎角色,其实都是一次机会,活一种可能性,一种不一样的人生,一种选择之外的选择。我喜欢这个…这个表达,所以愿意去试错,去沉没,在另一个位面里的‘我’或许就会获得正解,浮出水面——但在错误与正确之间,还有放弃,这是很常见的事,明确的句号本就不是唯一的结局,放弃一件事不是放弃全部。”

这话说得窝心,但由于是出自魈的口中,行秋听得不免惊心,暗中揣测这是给谁家的小棉袄夺舍了,捧着老生常谈的鸡汤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幸好司机鸣笛一声,魈拉开车门,边往里坐边报手机尾号,行秋挥挥手,说明天见。

魈高一跟行秋在学校一个班的时候一般熟,他和大部分人都停留在一般熟的关系,后来参加同个艺考机构住进一个寝室后才变得非常熟。近来魈更是成了唯一一个听到行秋青春期迷茫的人,尽管面包和牛奶,诗歌和远方,理想和现实,都被夜风和花露水腌透,至今没有做好取舍。

行秋和许多艺考生不同,起码和魈不同,他成绩很好,选科选了大文,背书快知识面广,答题切点精准,不缺才气,善于应试,几次全市统考成绩都上了历年的一本线,就是偏科偏得连教导主任见了他都要痛心疾首地问候一番,让他努努力把数学起死回生救起来,还有机会冲重本。相较之下,行秋在艺考的专业课上受的挫折就多了太多,和老师相互折磨到白头,说不好谁更痛苦,而且至今没能接受集训这种压榨式的训练,上周四写完命题作业,不知道从哪儿天降一根稻草把他压垮,凌晨两点多拍拍魈的胳膊,发出经典一问:这真的是我想要的吗?

魈被叫醒后懵了几分钟,困得想死,但什么都没说,轻手轻脚地爬下床,抄过书桌上的六神,用塑料瓶头戳了下行秋,示意有话去阳台讲。

他没什么好为人师的兴趣,撑着眼皮当深夜树洞,贡献若干语气词提供微薄的情绪价值就已尽力。哪怕今天多说了几句,魈也是先借了别人的话当引子,毕竟行秋不是不懂,只是差个契机。命运的齿轮转到某一圈注定会有结果。

集训一周休一天,周六小测结束休到周日晚上,熄灯前会点名查寝。小测时长不定,所以魈通常都是周日起早回家,免得让全家兴师动众等他一个人吃晚饭。但今天实在太晚,宿舍已经进不去了,即使能进去也多少有点事倍功半,他索性把进家门的时间提前八小时,密码锁短促的滴声在寂静的夜里略显刺耳,魈还没进门就被弥怒抓住了,拿着刚倒的水来玄关看他,有些惊奇:“这周回来那么早?”

“和同学在外面看电影。”魈说,这一句就够弥怒领会这背后的弯弯绕绕了,不用他解释太细致。他蹲下身把鞋放到鞋柜上,轻声问弥怒今天什么时候到的。

“下午到的,想着要给你拿证,就过来蹭顿晚饭,顺带借宿一晚。”他们几个表兄弟姐妹从小一起长大,感情好得的像是一个爹妈生的,各自家里都专门设有一间客房,随时可以收留对方过夜。弥怒应该是快睡了,前额的头发披散,没了发胶比平时还要温和,等魈站起身,用气声问:“我现在就把东西给你?”

“好。”魈也用气声答,两个人在自己家里像做贼。

弥怒说的证是媒体证,明天下午他参与制作的第一部电影在市中心CBD的影城举行首映礼,什么神什么魔的,被审查部门打回来改了好几版名字,他仔细看了眼塑料卡片上的抬头才想起来,哦哦现在叫这个。弥怒之前都是做的高定,这几年红毯上大出风头的女星top10造型不管怎么选怎么排,他的作品总能有一席之地,这次转型做影视的服装设计也被拉出来当噱头营销,截出已公开剧照里的部分配件或者衣服纹样,列明参考了什么形制和典籍,网友直呼剧组有心,先声夺人赚足一波好感。

有弥怒“不务正业”在先,魈去考表演一事几乎未遭到阻拦,除了应达嘴快,情真切意地表示很难相信魈进行一些解放天性的表演预热练习。“我看综艺里他们甚至要学狗叫!学猩猩爬!”她想了下魈做出类似的举动,觉得堪比恐怖片,忧虑地爱抚她沉默寡言的弟弟,“你要不再考虑考虑?”

考虑的结果谁也不许去魈所在的机构探监,没看到就可以当没发生。

魈把媒体证放到床头,收拾了换洗衣服,怕在卧室配套的盥洗室里洗澡声响太近,吵醒隔壁浅眠的家长,转移阵地跑去了客厅边上的小淋浴间,五分钟结束战斗。他从书包里抽出充电器给电量不太健康的手机续上命,抽了张纸巾,边擦被水汽濡湿的发尾边翻消息。弥怒真睡了,临道晚安前发了一张座位表,说这个是明天的座位安排,到时候我在后台可能顾不上你,你留意看看,别坐到人家团队里去了。

魈漫不经心地点开图片,双击放大,从左到右划过默认宋体的汉字和形状不规则的异色色块,主创人员,各家媒体,业内同行,影评人,短视频博主……他停下了动作。

图片已经被魈两指放缩抻到了最大的尺寸,屏幕上只剩一个人的名字,横竖撇捺不到二十画,端正疏朗,被安排在第五排距中线不远的位置,与荧幕的距离很合宜。

也与他的距离很合宜。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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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

市中心不论工作日还是周末节庆都热闹非凡,更别提暑假这种学生都被放出来时候,商圈里的人流密度令魈避之不及,一年到头也来不了几次。他对周边路况尚能有些印象,但东西南北门是真分不清,打车平台默认定哪儿就是哪儿,被司机放到烈日底下才知道君住长江头我住长江尾,坐标偏了十万八千里,只好一路跟着悬挂的指示牌从几栋楼之间的连廊穿过,平白刷了小一千的微信步数。

到地方时内场已经放完几轮片花,主创开始按司职番位列了一路松散的纵队从荧幕旁的小门进场,都身着定制的文化衫,水墨淋漓的电影名印在背后。魈走进放映厅,恰好和放空的弥怒对望一眼,弥怒不明显地挑挑眉,魈猜他是想说怎么来那么晚,不好意思再想自己的打车犯蠢事故,弯腰低头,像一条安静的鱼在镜头之下掌声之上游过,游到昨晚确认了十几遍的座位上,看到椅子上放着一个巨大的托特包和镜头保护套。

物主是谁可谓一目了然。座位排在魈隔壁的女生瘦得皮包骨头,看起来弱不禁风,但举着相机调参数的手很稳,不时朝着台上咔几张看效果,有些不满地皱眉,小声抱怨这什么破光。她瞥见有人过来,赶忙将沉重的长焦卡在膝盖之间,胡乱收拾了东西堆到脚下才偏头仔细看人:“不好意思啊我以为这个位置没出出去——不是不是,我是说以为没人坐,所以就借用了一、一会儿。”

魈为了不挡到其他人的视野,是屈膝半跪在走道上的,自下而上地仰视着,整张脸清晰地展示在顶光下。女生看清他的长相,明显卡壳,眼睛里像有个小灯泡,叮的一声亮了。

她从包里掏出三脚架支上,架起相机对着台上录,腾出手来和朋友发消息,由于贴了长长的甲片,指甲敲在屏幕上不断发出密集的轻响,在四面八方的连拍声里倒也不算烦人。魈不是故意要看她在做什么,但毕竟挨得近,余光总能捕捉到大致的动作,而且他暗自隔着几排脑袋找人,做贼心虚,对周围的变化很是敏感。因此,在女生鬼鬼祟祟打开相机,假装自拍实则镜头全歪向他时,魈默默把脸转向她的方向,两人通过屏幕对视,吓得女生手一抖,照片拍得糊妈不认。

反正都被发现了,女生干脆大大方方地问魈,可不可以拍一张他的照片,被拒绝也不强求,笑眯眯地收起手机,没再管被吊起胃口又看不到照片的朋友抓心挠肝的呼唤。台上自我介绍一轮后开始进行些关于电影的问答,女生有些无聊地重新扎了把头发,高马尾显得精气神足了不少,振作起来勇敢搭讪:“你是哪家公司的新人吗?”

魈摇摇头,眼睛微微睁大,似乎是不能理解为什么会这么问。女生摆出一副“没关系我都懂”的表情,说:“你是不是对自己有多好看没什么概念啊,比我朋友追的一个选秀团的小爱豆都漂亮,你还没化妆呢,以后私底下出来玩还是戴个口罩。”

啊。魈有些不好意思。他对这种真心诚心又善心的人一点办法都没,彻底冷落未免太没礼貌,可回话又不知道能说些什么,思来想去,只能指指在录像的相机岔开话题:“我们说话的声音也会录进去吧。”

他以为女生是受邀前来的个人博主,刚才她理东西腾空位的时候魈有看到她的包里还装了个轻薄的工作本,似乎随时会被摸出来修图剪视频,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在镜头后聊天显然会影响录制的素材。但女生顿了几秒才反应过来,轮到她不好意思了,手掩在嘴边,小声道:“我不是那什么,我的证是找黄牛收的啦…你知不知道粉丝给明星开的站子?我进来只是为了拍图录fo,到时候关掉原声加个配乐就行,没事的。”

魈有听班里的女同学闲聊说起过这些,没那么一无所知,点点头表示懂了。

他不是什么健谈的人,好奇心也很弱,不会更具体地追问下去,自觉这场对话到此为止,点过头后就转了回去。女生倒是还想再聊几句,但台上换到下一个人讲话,她听到这声音如梦初醒,方才想起来自担另有其人,竟然又从那个容量深不可测的托特包里翻出一套机身镜头,指尖搭在快门上,飞快地照抄了一份先前的参数,转眼就进入了拍摄模式。

女生有自己的正事要做,魈也有。他面朝屏幕,眼神却始终是过度向下的,金色的瞳孔被低垂的睫毛遮住大半,微微移动,从后至前,从左到右,数过一格格暗红色的椅背,稍微留心些都能觉察出他是在观众席里搜寻什么。他拢共数了三次,却都像是飞行棋的最后几步,骰子总是掷不到最想要的、最恰如其分的结果,徒劳地前进后退停在原点,停在人群簇拥中那唯一的空座。

魈缓慢地眨了眨眼。

然后被什么无形的力量牵引着,朝着他来时的台阶看去。

在这一天,这一分钟,这一瞬间之前,魈都理解不了他的两位姐姐常拉着他一起看的校园剧里,青涩的男女主是怎么相隔拥挤人潮也能精准地瞧见对方,一齐露出幸福微笑的——大家长得差不多穿得也一样,总不至于真有心灵感应吧。但他现在理解了。原来喜欢一个人,哪怕不是那种喜欢,只是十分的倾慕,也足够生出一种百分百正确的直觉。直觉带领他再次掷下骰子,盘旋不下的塑料飞机终于平稳落地。

好高啊。魈视线追随着比他到得还要迟的那人跨了几大步,从同排观众的膝盖与前排座位间的缝隙侧着身子走过,不到半分钟就抵达了那块孤零零的缺口,坐下前还被一旁的人开玩笑似的拦了一把,无可奈何地笑笑,举起一只手在身前压了两下告饶,肯定是很熟悉亲近的朋友。他本人和颁奖视频里的模样不一样,也和片场花絮的边角料里不甚相同,或许是因为不带任务,比那些时刻都要松弛,望了会儿受访的演员,扭头和刚刚拦着他不让他坐的朋友说话,眉骨与鼻梁的起伏似是两座高峰,中央的陷处为谷,易积水成潭,眸光如水波般闪耀。

“哎。”魈感觉到身边的扶手被人拍了两下,女生很有礼貌地没直接碰他,选择以这种方式引起他的注意力。她一边翻内存卡删被突然入镜的大高个破坏画面的几张图,一边好奇地问:“你认识?这么帅我之前没见过啊……又是哪家艺人。”

“不是艺人。”魈比之前否定女生对自己的猜测还坚决。他看女生在相机上又摁了几下,到了他看不懂的参数界面,意识到什么,变得严肃,重复道:“他不是艺人。”

“他可能,不太喜欢被拍照。”魈说,语气稍微缓和了点。他觉得是这样的,不然怎么能像个互联网透明人一样,翻来覆去只有那么几个视频和剧组大合照能看到脸。女生盯着魈,突然忍不住似的,捂着嘴笑了:“你生气还挺可爱的,小孩子一样。好啦好啦,不拍就不拍,不是艺人我拍了图也卖不出去,但能告诉我他到底是谁吗。”

她是真把魈当小孩了,听得出来甚至有点在哄他。晚上一年小学,所以今年春天已经成年的魈微微蹙眉,怎么搞的,哪里小孩子了,而且也没有生气,谁会因为这点事生气。

“钟离。”魈的声音很轻,轻到不会被仍在录像的相机录进去,像是用舌尖拈起一朵花那样送出这个名字,“钟情的钟,离别的离,是很厉害的编剧老师。你看过《白河》吗?”

女生了悟,无声地哇哦,说就是去年得奖的那部吧,我知道我知道。她低头把参数调回去,末了还是没忍住:“现在当编剧的难道也看脸吗,他长这么帅,自编自演都行吧。”

魈认真考虑了,直到台上又过去了两个问题,才对女生不经意的一句吐槽作答:“可能还是需要跟自己的作品有些距离才更好打磨,所以只编不演。”

首映礼快结束,纷纷预祝票房大卖时,剧组那边来了工作人员,提前叫魈出去,引着他去了休息室,还给他拿了点影城的零食,也是把他当成小孩照顾。不久后走廊上响起脚步声,前几个进休息室的都是这部影片的女性角色,看到魈都笑得很友好,主动打招呼,除了女一号。她生得浓艳,容光摄人,笑是也笑了,但笑过之后扶着门框,向后叫弥怒的名字,说你弟弟长得好好看啊,我能加他微信吗。弥怒声音不远不近,说你在外面讲话正经些,到时候让人听去了又乱写,魈才是个刚成年的高中生经不起编排,至于能不能加你问他别问我。

跟哥哥关系不错的同事当然是能加的,虽然理由好奇怪,真的只是因为觉得他好看。

魈调出二维码,等对方扫过后就切回联系人界面,准备通过好友申请。可能是由于休息室的地理位置偏僻,也可能是因为这附近人太多了,两人的手机信号都不太好,等着小红点出现的功夫里,弥怒总算走到了休息室门口,身边是导演和另一道成年男性的身影,他落后半步,让另外两人先进。

放在角落的立式空调不知道被谁翻下叶片,女性馥郁的花香味围上来,魈抬头向门边看去,耳边同时传来好心的介绍。

——“你看过《白河》吗?这位就是《白河》的编剧,钟离。”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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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

“看过。”魈听见自己说,回忆起那个一心江湖之远却未及加冠就死于庙堂之高的年轻皇子,白河夜船终究是娱人愚己的空谈,模模糊糊的,在剧烈的心跳声里不大真切。所有人都在忙着合照,卸妆,收拾东西,对接工作,身边的漂亮女人瞥了一眼就又低下头研究网络连接,只有他直愣愣地望着门,和钟离随意扫过的视线对上。

好脾气的英俊访客温和地朝他笑笑,眼睛和嘴唇的线条都弯起一点,很快地拂过,像风吹过一片野蛮生长的草地,又像是在夜里摸黑找插座,一瞬间的电花火。

弥怒跟在钟离身后,顺着他的目光,也往魈的方向看,见自家弟弟还和体质腥风血雨的女同事待在一起,哎了一声,和前面两人说稍等,抬腿往这个空调风强劲的区域走来。

验证消息终于迁跃几道无线电波,弹到了魈的手机上,发出微弱的嗡鸣。魈回过神,还没来得及点开,弥怒的头就凑到了他旁边,看清备注信息轻咳一声,伸出食指在屏幕上连连戳,删掉几个爱心,再改回一板一眼的姓名。他仿佛全然不记得刚刚那个说选择权都在魈手上的开明好哥哥是谁了,家长给的自由都是假象,掰过魈的脑袋,揽着他远离下风口,告别都要替他说:“好了好了加上了,没事别联系,小孩我带走了。”

“她人不坏。”转过身,弥怒低头,光明正大地和魈咬耳朵,“她私底下做事基本都是看心情,今天心情好,见到你觉得合眼缘就加了,备注搞那么花里胡哨就是逗逗你,图一乐呵,没更多的意思。但她太红了,名气大了是非就多,你还只是学生,万一真被营销号拿去冲kpi胡说八道总归是桩麻烦事。”

懂?弥怒捏了捏魈的肩膀。魈垂着眼,点头,看似乖乖巧巧的,实则左耳进右耳出,所有声音都像潮水一般,涌起再消退,没认真听进去半个字。他管不了营销号胡说八道,也管不住自己胡思乱想,注意力全系到了某位编剧先生身上,一步,两步,还是从十开始倒数?这一小段距离能走到十步吗,不然还是当作读秒好了,在心里倒计时十秒,只有他一个人知道的欢迎仪式……

“魈。”

仪式被打断了。

“是吗?你哥哥和我说起过你,你好,我是钟离。”

低沉的声音未经任何电子设备过滤处理,少了许多颗粒感,教人想到某种口感醇厚绵润的热饮,比咖啡不苦些,又没有茶那么清,陌生而熟悉。魈抬起头,钟离依然是那样温和地笑着,他似乎是从某个会场直接赶来的,商务风格的衬衫,袖口平整地挽起两折拉到肘弯,没系最顶上的扣子,敞着领口,下摆全塞进裤腰。

还在放映厅时魈远看一眼差点晕腿,如今也没好到哪里去。走到面前,两人的身高差更明显了,他才够到对方的肩膀,不具任何侵略性的注视如同一束暖融融的光,轻易地将他笼罩其中。

魈去电影院刷了十多遍《白河》,收藏了两套编剧和音乐美术得奖后官方出的纪念版DVD礼盒,在网上搜相关的物料,在纪录片的角落里找人——这些事都是天知地知外仅有他自己知晓的,弥怒不知道,钟离更不会知道。仰慕的对象突然出现在面前,魈下意识选择将这层粉丝马甲严防死守地捂住,紧张的情绪像叠松饼那样叠成高塔,绷着脸说你好,表情僵硬,几乎要结上几层冰霜,眼前聚焦全是散的,唯有那抹琥珀色,清晰无比。

弥怒见魈这副神情,手从他肩上移开,贴到他背后,笑了笑:“魈性格比较内向,从小到大都不多话,不是故意冷你。”

钟离也笑,和瞳色一致的单边耳坠微微晃动,荡起一段涟漪,说我知道。

弥怒的手又使力摁了一下,内向不多话的魈拧过四十五度,鞠躬和导演问好。头发半白的和蔼小老头拍他手臂,夸奖道:“小娃娃生得好,上镜,怪不得你哥哥那么宝贝。”

他们在休息室的沙发上坐下,重新凑齐了人,先前的谈话似乎从未中断那般,接着上一个切口平顺地续上。毕竟地方就那么点大,聊的事情也不是什么秘密,大家正常音量正常说话,魈坐在一旁听完了全程,偶尔看弥怒,经常偷偷越过弥怒看钟离,更多时候低下头,盯着钟离握住一次性纸杯的手发呆。

他这时候才知道,去年放假在弥怒工作室看到的那两本纸张泛黄发脆的老版书是钟离收藏的孤本,亲手换了被虫啃噬的千疮百孔的装订线,抄了许多后来人的注解夹在其中,送来给弥怒当作这部影片的服设参考。导演说当时就该坚持把你的名字登进艺术指导来的,好多细节要不是你说我们到正式开机都不知道有问题,后面他们搞宣传的文案你也帮了不少忙。钟离摆手,借几本书提供些资料的事,哪里敢称功劳,而且我在这方面是只会说不会做,想都想不明白那些元素该如何用进设计里,还是弥怒厉害。

弥怒没话好讲,讲什么都像站队,拱手告退,从兜里摸出一颗水果糖,剥开包装纸递给魈。魈拈起来,压到舌头下。明黄色的,柠檬味的。

“没见过比你更有功也不受禄的了。”导演的语气有些无可奈何,“这个月你还有没有时间?借书是不够了,得把你人直接借走,想请你帮我瞧瞧新戏的造型设计。光是俩主角单衣服加起来就有一百多套了,别说其他的头饰配件,我怕数量多了总有纰漏,思来想去,今天当面委托你出马,成功率应当高不少。”

他说得大方,将“算计”拿到台面上讲,一般人肯定不好意思拒绝了。可魈看着钟离转了转手腕,松松垮垮地提着杯子,又笑了,说恐怕不行。

“这个月不行。”钟离说,指指身上的衬衫,“这个月月底有个交流会,您也不是不知道,今天早上就是又去和主办碰头开了个会,紧赶慢赶到这边还是晚了几分钟。同在市里走动走动都这样了,跟您出省去其他地方待两三天肯定更加不行,得等下个月。”

“下个月也来得及。”两人对着手机上的日历数了数日子,导演抓抓头发,“那好,我到时候给你订票。”

嗯。钟离在日程上记了一笔,收回手,碰了碰弥怒的腿:“我们先走了。”

这又是什么时候说好的。

魈神色迷茫,被弥怒拉起来,走过僻静的员工通道,坐货梯直达地下车库,稀里糊涂地站到了钟离的车前。钟离跟在后面,没了喧哗的人声,他的存在感愈发无法忽略了,在他的手搭上来前,魈就已经感受到了他的气息,他的脚步,他的接近,感受到了这些视觉之外的磁场变化,属于另一人的温度隔着夏日柔软透气的T恤传来,指腹轻轻抵到他的肩上,说稍等。

钟离拉开副驾车门,收拾了丢在座椅上的西装外套和几份文件,弥怒顺手接过去拿到后座。魈一看钟离的眼睛就晕,只敢盯他下半张脸,嗓音发涩,好像每个字都要再三斟酌过:“您和我哥哥还有事要聊吧?他坐副驾是不是方便些。”

“在一辆车里哪个位置都挺方便的。”钟离扶着门,唇间的线条仍是微笑的弧度,“上来吧,顺路送你们一程,弥怒说你晚上还要回学校,别耽误时间在等车上了。”

钟离和弥怒没有事要聊,漫长的沉默,只有很轻的路况广播和导航声,要是再有接单提示语音,这还真像一辆安静的网约车。魈在这种安静里懈怠下来,两个椅背的空隙里,弥怒又伸过手,塞给他一把在休息室吃过的同款水果糖,五彩缤纷的。他也被车里的氛围压制,用气声说话:“我不吃糖,组里一个工作人员分的,他家小朋友得了什么奖,你都拿去。”

魈的手比弥怒小许多,没法单手全部捧住,掉了两颗到纸巾盒里,钟离正好要换挡,顺势按下来盖住。他没低头,指尖摸索到糖纸的边缘,捡起来收进衬衫口袋,声音轻轻上挑,沿用弥怒的叫法,说谢谢小朋友。

魈顿了下,为这无心之举不争气地红了耳朵尖,侧过身,欣赏瞬息而过的街景。

车子经过隧道,昏暗的环境里,环绕的车窗像是镜子,反射出发光的仪表盘和弥怒的手机屏幕,和高耸的椅背一起,似乎将前后座割裂为两块毫不相关的领地。魈窸窸窣窣地剥了颗糖,看不清是什么口味,送到嘴边,另一只手摸了摸发烫的耳朵。

好温柔的人。魈想。他不笨,许多事情花些时间转过弯来就能想明白,为什么钟离坚持要他坐在副驾,弥怒也对这安排未置一词:显然,他和弥怒不可能都去后排,那就真把钟离当司机了;而若是弥怒坐去副驾,不论钟离与他是畅聊亦或是沉默,都有一层天然的屏障隔绝了前后座,隔绝了一双朋友,与朋友的弟弟。钟离不想让魈不自在,就像看出魈紧张,便没再逼他开口,唯一的肢体接触也如蜻蜓点水,有些人做事就是如此周全,即使只是初次见面,也润物无声地悉心关照着,比起对小孩的那种关照,更细腻,更尊重。

隧道行至尽头,魈细起眼,将糖含在舌尖,抚平糖纸,阳光重新灌满车厢。

淡粉色的,草莓味的。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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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频率错觉,也被称为巴德尔-迈因霍夫现象或频率偏见,是一种认知偏见,即在第一次注意到某一事物后,有一种更频繁地注意到它的倾向,导致某人相信它的出现频率增加;当对某一事物的认识增加时,就会出现它更频繁出现的错觉。*

但是。时隔不到三日就又见到钟离,魈在那双金色的眼睛里快要落败成习惯,心想,这应该不是错觉。

练功房里有空调,打到二十度仍架不住过大的体能消耗,一上午折磨下来,每个人都跟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魈筋软,压腿开肩时受的罪就比别人少些,最起码现在走路还是四平八稳不打哆嗦的,看得班里几个困难户继撕扯韧带的生理性眼泪后又要流下羡慕的眼泪,相互扶持着起身去吃饭,一个个步履蹒跚,老师大发慈悲提前下课的五分钟全耗费在了楼梯上。

魈只下了一层,就左拐走到尽头的洗手间,在包里翻了翻,找出一根皮筋,拢过许久没剪的头发扎住发尾,简单冲了把脸和手臂,水珠自下巴和指尖滴落,蒸发在炎热的夏日午间。他擦干湿漉漉的脸,又去这层楼的公用饮水机兑了杯温水,端着机构发的保温杯走到行秋的教室门边,抬手够到后领口,提着标签那块将黏在背上的衣服抖开,沉闷的感觉倏然一轻,与此同时,迎面扑来一阵清凉的风。

“魈?”冷气持续不断地从开启的门扉中倾泻而出,丝丝缕缕地缠上滚烫的皮肤,魈却觉得脸上身上的温度更降不下来了——这个人怎么像有一扇任意门一样,两次都是,打开门就出现在他眼前。他的眼神太直白,满是疑惑,看样子恨不得上手摸一下这个钟离是不是真的,盯得钟离忍不住笑了笑,但没多说什么,只侧过身:“先进来,外面热。”

教室里空荡荡的,其他学生都先走了,竟是放的比魈他们班还早,唯有行秋坐在靠窗的位置,慢吞吞地整理东西,一脸神思不属,甚至没注意到钟离去而复返,门一开一关,房间里又凭空多出一个魈。合笔盖,收笔记,关空调,锁后门,这些简单的小事被行秋做得像是能决定他人生的大事,直到摁日光灯开关的手摁到了一具温热的人体上,他才吓得回过神,捂着狂跳的心口,弹出两米远:“你什么时候到的?!”

“五分钟前。”魈一想到钟离就在一旁似笑非笑地看着,表情又木了,语气也木头似的削平了音调,“走吧。”

“您要在这边吃中饭吗。”魈转过身,继续用那种没有起伏的语气问钟离,汗湿过的头发和衣服都变得难以忍受起来,想尽快脱离对方的视线,换一身清爽干净的行头再来见他。钟离的手却不甚在意地放到了魈的肩上,轻轻推着他往外走,走到门槛后伸直了手臂去碰行秋没能按下的开关,平和地嗯了一声。

几秒没顾上,行秋再度陷入了心外无物的境界,独自在前面思考人生,留下魈一个人应对钟离,紧张得要过呼吸,捏着包带提问:“您那边的事情忙完了吗?”

钟离懂那边是哪边,无奈地拖长一点尾音,说没有,不到月底正式结束都不算忙完。

“来你们机构讲几节课是很早很早就约好的。”钟离像是会读心术,在魈说出口前率先抢答了他的下一问,“还之前一个项目的人情,没别的复杂原因,去年也来了。但去年暑假我在片场,所以是十月集训来的,主要是作分享,一个月两到三次,看负责课时的老师怎么安排。”

“这样…”魈开始没话找话,“是因为您的日程不稳定,所以没有把您放进机构的宣传海报里,怕开空头支票吗?”

“今年是因为这个。”钟离接过行秋掀起来的塑料门帘,很轻地笑了下,“去年是因为还没得奖吧。”

“不管有没有得奖,您都是很伟大的创造者。”魈仰起头,找到钟离的眼睛,直视着那片琥珀的汪洋,不甚认同地说,神色与语气都正式极了,像在大礼堂发表公开讲话。

他对自己没什么幽默细胞这件事向来有很清晰的认知,从不会说俏皮话,对一些玩笑,哪怕是开过头的玩笑都无动于衷,小时候常被同龄人评价为无趣、没意思,长大后这些品质的代名词又逐渐变为了成熟稳重,沉得住气。可面对钟离的“玩笑”,魈明知只是自我调侃,还是没能沉住气,有些较真地提出了反对意见。

他看了十几遍《白河》,看到能把所有名场面的台词背下来。面容稚嫩的皇子问了一次又一次,数位近侍外臣用巧言令色与奇珍异宝为他堆砌起所谓的江湖:名动京华的花魁,放浪形骸的诗客,用情至深的酒狂……每个人讲述的传奇见闻都足以单独拎出来拍一部大戏,被钟离举重若轻地编排进了一百五十分钟里,余韵悠长,包括皇子的死,没有一处显得虎头蛇尾后继乏力。精妙绝伦的情节设计让魈在内的许多观众第一次记住了编剧钟离的姓名,这部影片作为钟离的成名作,代表作,当之无愧。

但《白河》不是钟离制作的第一个剧本。在《白河》之前,钟离已经用纸笔,用键盘和文档创造了许多个平行世界,在一些视频网站上,只需输入关键词就能找到好心人整理的合集,一网打尽整个电影周期的资讯。魈顺着钟离的百度百科,一部部搜出来补了,欣赏钟离从贫民写到帝王,从纯属杜撰的神话写到字字考据的正史,什么都能写,什么都敢写——这样丰沛的,奔涌的才情,即使没有外界的肯定,没有聚光灯下的提名与奖项,钟离本身都已是熠熠生辉的存在。

魈想告诉钟离这些,一时忘了捂粉丝马甲,又是伟大又是创造,真情实感地表露心迹,就差现场给钟离颁一顶纯金镶钻的冠冕了。钟离一直在笑,从大部分时间都挂在脸上的社交礼仪的笑,到意外的,真心的,愉悦的笑,笑得魈不敢再看,羞耻虽迟但到,低下头不说话了。

但钟离没放过他,声音从他头顶传来:“谢谢。我很高兴听到你这么说,魈。”

魈胡乱点两下头,解开绑着的小辫子,头发散下来挡住侧脸,实力演绎新世纪掩耳盗铃。

行秋想事想得要老僧入定悟彻天机,临时拜入闭口禅门下,钟离大概是遵循食不言寝不语那套老式做派的,也不说话。魈埋头吃草,塑料餐叉串起生菜和小番茄,一颗心分成两半,一半思考是过会儿回去就慰问行秋还是等晚上再说,一半思考钟离是不是已经听出来他是他粉丝了虽然也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秘密,在诡异又和谐的缄默氛围里结束了这顿中饭。

钟离只有上午一节课,吃过饭就走,魈不放心行秋现在这个状态,怕一个没留神他就掉沟里了,和钟离在去宿舍和停车场的岔口分别。他扯过行秋的衣袖,把人带上正确的前进方向,单肩背包,听着鼓噪不休的蝉鸣,闻着香樟树的气息,忽而生出了一点不知何时再会的怅惘,似是灌木新芽那么小的一点。

人是贪婪的动物,心如欲壑,后土难填。魈周日见钟离时只当惊鸿一瞥,天时地利人和优势占尽,之后几年或许都再没这样的好机会,故而没被勾起念想;可今天这一见,钟离还是钟离,魈却不是弥怒的弟弟魈,魈就是魈,他们之间不再隔着几层关系,几个人,称量亲近的天平极为敏感,最小单位的偏颇也能引发完全的倾斜失衡,让魈不禁期待起了这七十二小时的两次见面外的第三次,和更多的下一次。

这种期待对他而言是陌生的,微妙的,应当为此逆推回去审视每一环逻辑的,但凡魈还有充足的时间和清醒的头脑,他都有超过百分之五十的成功概率,能够趁热打铁找到流程中的漏洞,并破译乱码找到症结所在。可魈没时间了,温水一淋,脑袋也成了一团浆糊,吹头发吹得直犯困,套上还留有洗涤剂香气的T恤,走到床边,扬起下巴问坐在最高一级楼梯上的行秋:“现在可以说了吗?”

“可以了。”行秋一拍大腿,撑了下扶栏,直接跳了下来,真有几分像他爱写的少年侠客,轻狂风流,眼睛亮亮地来抓魈的手,“我决定了!”

“后面的集训我不来了。”行秋用了很大的力气,合拢的掌心像一只蚌,死死地咬住魈的手。但魈没挣开,任由行秋攥着,蓬松凌乱的发丝反刺进睫毛里,簌簌的痒。他眨了眨眼:“今天之后都不来了,还是这期结束就不来了。”

“人可半途而废,绝不可半半途而废,最后几周还是会待在这儿的。”行秋说,“你怎么不问我发生了什么?”

好吧。魈从善如流:“发生了什么?”

“被大师点化了。”行秋横扫郁结做回自己,心情好得想赋诗一首,“你知道吗,我下课后去问钟离老师,如果现在就觉得痛苦,还有必要坚持吗,他跟我说的话和你之前讲得几乎一模一…应该说你之前就是复述了他的话吧,我跟他讲了这个事,钟离老师说是几年前在片场有个演员也问过他类似的问题,身上麦没关,后来征得他同意剪进片花里了,没想到还有人记得——扯太远了,总之,可能也是有偶像光环加成吧,一想到是写《白河》的编剧跟我说创作的自由不必在专业里找,换条赛道走得再慢都比被痛苦裹足不前要好,我现在是什么都琢磨明白了。”

“你也不用太感谢我。”行秋捧着魈的手拉到胸前,用诚挚的目光望着他,“追星又不丢人。钟离老师说下节课他会带他大学时写的第一个相对正式的剧本过来,我拜托他多复一份给你,不客气。”




—TBC.—


*来源百度百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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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回生二回熟,三回四回成朋友。魈坐在报告厅的角落,捧着不另外加糖的薄荷奶绿,望向钟离离场的方向,被行秋用手机戳了戳胳膊,彻底放弃抵抗,一同起身,快步追了过去。

钟离除了午休一起吃饭的那次之外,又来了两次机构,一次如约分享剧本,一次参与结课考评。送剧本的那个周五钟离似乎有事,一下课就走了,魈和他差着几级台阶,只打了个短促的照面,你好连着再见,男人收了笑,垂着眼讲电话,优越的五官没了柔和神情的修饰,锋利得让人不敢直视。而结课那天魈不知道钟离来了。所有考评环节划上句点后,他被班里女孩围着撒娇撒得没办法,站在光最好的一面墙前当旅游景点,起初只有同班同学合照,渐渐扩大到了其他班。行秋混入其中,伸手在失去梦想无限放空的魈面前晃了晃:“我给你发的消息你没看到?”

“什么消息。”魈眼睛干得厉害,一闭上就酸酸涨涨地往外沁泪珠。不少人为了出图好看会开闪光灯拍live,或是真忘了关这个设置,他现在眼前还有黑色的重影闪烁,看手机只会更头晕眼花,很早就收进口袋没再拿出来过。行秋见他实在难受,和还想过来留影纪念这几周的陌生女孩道了声歉,借口有事,拖着魈逃离苦海,回宿舍收拾行李。

“你也不用太感谢我。”魈听这经典句式,手一抖,眼药水滴到了眼皮上,仰起的头摆回正常角度,对行秋接下来要分享的全新壮举表达十分的敬意。行秋忙着把他所有的短袖卷成紫菜包饭,已经在书桌上码了一座小三角塔,一边卷一边说:“今天钟离老师也来了,我特意和人换了抽签留到最后,想好好跟他道声谢,然后就听到老师们中场闲聊,说他月底的交流会之后,下个月还要去大学里做分享。后面我跟他私聊,我才开了个头,钟离老师就主动把时间地点告诉我了,说我们如果有兴趣可以去听听,会比在这边讲得深些,也是感受艺术院校氛围的好机会。”

“我已经答应了。”行秋卷完短袖,更换目标开始卷裤子,又说,“你没看到消息,我直接答应是有点先斩后奏,但你肯定也会选择去的吧。”

“我不是很懂人情往来这方面。”魈静静思考片刻,扶了下快要散架的一个衣服卷,重新撑开眼皮滴眼药水,“不过,哪怕是我也知道,一般而言,如果有兴趣可以怎么怎么样,应该只是客套的意思。”

虽然魈觉得钟离不像会假客套的人,他也没有跟两个学生客套的必要,但……

“但他问起你了。”行秋说,掏出一张绝世好人卡,“特地问了你现在忙不忙,到时候忙不忙,结束后还有没有时间多待一会儿。钟离老师说的是‘我们’,是我和你,你根本不在场,他总不至于跟一个不在场的人客套。”

不在场的人又静了会儿,嗯了一声,被反驳了居然还挺开心的。魈抹掉眼皮上第二滴飞到外边的眼药水:“你说得对。”

钟离确实不是在客套,甚至基于他们答应到场的前提做了额外的安排。魈一推开门,钟离便和他身边的人同时看了过来,满头银丝的老太太玉簪挽发,通身气质也是玉一般润,眉如新月,弯着眼睛问钟离:“就是这两个孩子?”

“是。”钟离稍稍倾身,“先进来的是魈,比弥怒形容的还要再话少些,但只是话少,很乖,很懂事;后边的是行秋,您觉得有意思的那个星际剑客就是他写的。”

“我知道了。”老太太让魈到身边来,戴着八宝串的手虚虚按了两下他的手背,“以后要当演员,当公众人物的,话少是好事,大好前程断在嘴上,老来都要懊。钟离,你带魈在学校里走走逛逛,我和行秋聊几句。”

报告厅背靠行政楼,他们所处的这一面可以直接看到办公室贴着的磨砂层的窗户,学生往来多是形单影只,匆匆赶来又匆匆离去,倒是麻雀三三两两地聚在廊下,毫不怕人,自在地鸣叫啁啾。魈跟着钟离来到室外,周边绿植繁茂,加之是背阴的方位,即使是从空调房里出来,体感温度与湿度也都尚在忍受范围内。他不知道跟钟离聊什么,只好看着地上几个圆滚滚的鸟团子蹦来蹦去,啄石板啄空气啄寂寞,无意识停下了脚步。钟离则背着手看他,陪他停在香樟树的荫蔽里,问:“喜欢?”

魈摇头再点头,不喜欢。“不是那种不喜欢,不是讨厌的不喜欢。”他解释了一下,解释得应该不大好,因为钟离又笑了,和那时在食堂门口一样的愉悦的笑。魈握紧手里的奶茶杯子,冰块哗啦啦一阵响,钟离的眼神在他指节上敲了一下,抬腕看表:“走吧,还来得及带你去看话剧。”

准确说来,是看话剧社排练。

钟离应该不是第一次来这个地下小剧场,对路线深谙于心,发现门栓卡住的下一秒,驾轻就熟地捏住把手,用膝盖一顶一磕,顺利入场。台上是随时会因为情绪不对叫停重来的演员,台下是塑料凳子东拼西凑的观众席,有人在认真观看,沉默记录,有人和同伴低低私语,小声探讨,也有人抱着电脑和平板管自己狂敲键盘,把这里当成另类的自习室,门口的插曲只是乐曲里不明显的错音。钟离找了后排两个周围一圈都没人的座位,沿路过来顺便把魈手里那杯冰水混合物扔进垃圾桶,侧耳听了两句台词:“今天又是《雷雨》。”

“我之前住的地方就在这附近,写不出来的时候常会来这里打发时间,看看排练,和学生聊聊天,人一年换一届,但剧总是这一部,翻来覆去地琢磨经典。”钟离说,手交叉着搭在大腿上,掌心向上,左手指尖沾了杯子上的冷凝水,泛着潮湿的亮光,“天那么热,还是不带你在外面多走了,就在这里坐一会儿,他们那边好了再去会合。”

又不是雪人。魈忍着没说。雪人才会让人担心在外面多走一会儿就融化。

两个人对话,总不好一直是同一方起话头。魈盯着钟离指尖,亮光从一点变为一粒,开口问道:“那位奶奶是…?”

钟离报了个魈没听过的名字,典型的少数民族名字,还在掌心写了一遍给他看:“她老人家退休后又被返聘回来上课,也是你参加了首映礼的那部电影的文学顾问,写了什么就不说了,太学术的你肯定没看过,不学术的你应该也不会涉猎。”

“抱歉。”钟离的致歉突如其来,他声音低,为了不被激昂的台词盖住,微微靠向魈的方向,像蜂蜜一样缓缓流淌,隔出一方小小的静谧天地,“没有知会你们今天的事。那位前辈身体不好,不常在学校,我也是昨天晚上才确定她能过来,应该提前让弥怒和你说一声的。”

“没关系。”魈视线上移,转而盯着钟离的衬衫扣子看,“是她想让我们来吗?”

“不是。”钟离笑着道,“还是我想,想让你们来,想让那位来。”

“你知道,行秋问过我一个问题,关于痛苦和坚持。他的迷茫是在这个年龄阶段很常见的一种迷茫,现在或许不是你们这一生选择最多的时候,但对很多人而言是选择最重要的时候,重要到不再是一个人的选择,而是一个家庭的选择。”钟离说,语气越来越无奈,“我想我该为我给出的建议负责,如有必要,我会给出新的建议将他拉回没有倾向的分叉口,再次审视,再次选择。所以在行秋向我提问的当晚,我就找你们老师要了他的作业,想看看他到底是因为写不出而痛苦,还是因为写不出想写的而痛苦,若是后者,问题又出在表达上,还是体裁上——结果我没看懂。”

魈愣了一下,转瞬明白过来钟离的没看懂是最单纯的没看懂,没看懂行秋的字。行秋原本就写的一手狗爬,考试时会为了卷面分尽力端正笔画,倒也还凑合,但机构这边布置的作业就没那么好的待遇了,狗爬到了next level,甚至能品出写到凌晨两三点的怨气,钟离分辨不下去也正常。他顺着扣子向上,盯到熨烫整齐的领口和一点下巴,问:“然后呢?”

“然后就去找了人民教师帮帮忙。她老人家在医院,医生护士不让她太劳神费力,看不了复杂的古籍文献,能有事做还挺开心的,后面自己中译中出了乐趣,跟我打听作者。”钟离说,“行秋不擅长写剧本,我作为编剧,不再有什么可以说的了,但他擅长写故事,有文学界的更专业的前辈愿意指点一二当然是好事。”

喔。魈懂了,又没完全懂。他转过头,看向舞台,周朴园赶仆人退下,独自在台上踱步,停在右侧舞台,在虚空里拿起了侍萍的相片。说了这许多,魈想,都是在说行秋的事,他是为什么会被钟离特意问起呢。

他想不明白,向来微弱的求知欲也不足以支撑他向钟离追根究底,和雪人一起忍了。

十分钟后融化在斜照的落日余晖里,露出雪水里的一颗锡心。

“因为我有我的好奇。”钟离收到消息,领着魈转移阵地,去距离大门最近的教学楼等人,临走前从剧场入口边的架子上抽了一份社团自制的折页,暂时借给魈挡太阳,展开来遮在额头上,谁也看不清谁的表情。他抬起手,捻平打卷的折角,那几秒他们的手几乎是挨在一起的,温和地解答魈的困惑:“我第一次在电影院见到你就觉得熟悉,换了几个变量,陪同的人,所处的地点、时间,一一排除。今天虽然只是第三次见面,但我已经可以得出结论,似曾相识的不是某个场景,让我熟悉的是你本身。”

“我好像很多年前就认识你了,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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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调被轻,软,蓬松,团起来和抱枕差不多大。魈和被子缠斗到零点,终是坐了起来,摸到黑屏的电脑前,鼠标咔哒咔哒,脸上泛起一片荧荧的屏幕光。他又动了动鼠标,浏览器跳转至昨晚新加收藏的网站界面,右上角收件箱的标志后有个框在括号里的数字1,是系统自动发送的欢迎邮件,祝他在这里可以有所收获。

几个月前应达往五人的家庭小群里分享了一个520奇葩大赏,合集中出现的全部极品男友都已成了极品前男友,意在警示某两位适龄未婚男性多多学习引以为戒。不适龄的未婚男性魈闲来无事,也顺手点开链接,挑了最上面的帖子量子速读,兴趣缺缺,再切回聊天小窗,浮舍截了一张电脑端的大图,圈出右边的相关推荐,问:这个《家人们一分钱三百只垃圾袋还包邮!速来!!!》真的假的?

应达:真的啊
应达:这个组是生活组,大家会讲些学习工作恋爱上的事互帮互助,也会分享很多薅羊毛的活动和券(^▽^)骗人的东西管理员会整个移除的
应达:不过大哥你能不能不要用书名号,有点那什么
应达:像那种干部(已退休

浮舍:好的。
浮舍:我买完了。

弥怒:我相关推荐里怎么没看到,我也是电脑看的

浮舍:我私发你。

应达:好崩溃
应达:!歪楼歪到哪里去了
应达:重点是垃圾袋吗?

伐难:我在看我在看
伐难:第二个楼主貌似是我室友的高中朋友诶,我听她们打电话说到过,世界好小

对话停在这里,两个女孩大概去一对一痛斥渣男了,另两位被cue才出来的适龄未婚男性也不再冒泡。魈对垃圾袋没有需求,对情感八卦不甚热衷,默默潜水离去,群里重归寂静。

但魈记住了应达说的“互帮互助”。

他给钟离几句话搞得方寸大乱,僵硬的面部线条下,是一团乱麻般的思绪,竭力抑制着不表露出来,撤下遮光的折页递还给钟离的时候像寄居蟹被扒了螺壳,失却所有防御,露出柔软湿润的腹部,低低道了声别就逃进了来接他和行秋的车里。钟离不可能是那种意思,魈很清楚,不论钟离说的有多像拙劣的搭讪,都不可能是那种意思,绝对不可能——那到底是什么意思?真就只是想告诉他而已的字面意思?

魈问不了钟离,这个是万万问不了的,哪怕对方能给出绝对正确的答案;他也问不了行秋,问不了家里人,他的性格让他没法向认识的、熟悉的人求助这样的…这样的问题,只能独自苦思,不得其解。同时,魈还得支撑着一心二用,尽量不敷衍地应答行秋,回到家后无力再掩饰状态,借口已经在外面和同学吃过了,径直躲进卧室洗了个澡,将自己摊平晾在床上,晾在冷气里,假装自己只是一张什么都不用思考的白纸。

鬼使神差的,白纸被抹上了记忆的色彩。魈忽然想起早前应达分享的链接,翻出记录,在“互帮互助”四个字上看了又看,爬起来用电脑注册了个账号。链接的蓝色像是海水的波纹,晃晃悠悠,他在发表的按键上停留片刻,猛然惊醒似的,眼皮一跳,直接关了所有网页,复又躺了回去。

卧室里没有开灯,窗帘紧闭,电脑屏幕持续地亮着,光浮在天花板上,起码还要再亮半小时。魈把脸埋进被子里,试图一睡解千愁。

……结果却是辗转反侧到了电脑熄屏,屋外熄灯,万籁俱寂,连楼下一只野猫叫,一串钥匙响都能听得一清二楚还没睡着。魈盘腿坐在阔背的电脑椅里,找了件衬衫披着,手放在键盘上,打十个字转眼又删八个,敲键盘敲到腿麻,家里几个哥哥姐姐当初高考出分填报志愿都没他现在严谨慎重。

名字换成代号,职业改成更笼统的概念,还有很多具体的东西都要模糊掉,说的话只留不用做处理的最后一句,再提炼主旨起个标题,这样就好了吧?

按下发送,魈起身去洗了把脸,在黑暗环境里用久了电子设备,他眼前一阵黑一阵白,扶着洗手台缓了好一会儿才恢复正常视野。在看回帖前,他又蹑手蹑脚地走到屋外,去冰箱里拿了一罐汽水,调高一度空调,微潮的手指梳过头发,揉了揉眼睛,深吸一口气,按下刷新。

系统提醒和收件箱各自显示有新信息。

01:08
您的帖子【很崇敬的前辈表示“好像很多年前就认识你了”】已被管理员 不是Administrator 锁定。

01:09
不是Administrator:宝发帖前麻烦仔细阅读一下组规哦,看你是今天刚加的组,可能不知道
不是Administrator:【链接:如果你被删帖/锁帖/封禁,或是申请解封,请看】
不是Administrator:你没有放进分区,我们管理起来会有些混乱,暂时先锁了w

01:12
9426:抱歉

01:13
不是Administrator:嗯嗯w谢谢体谅

汽水在冰箱里冰久了,拉开拉环砰的一声响,气足得魈喝了后一阵鼻酸眼热。他第一次用这个网站,编辑资料都没找到,头像仍是默认的,编辑帖子又是一项挑战。不过他也不打算修改了。

01:14
9426:抱歉
9426:我自己这边没有找到删帖的选项,管理员可以帮忙删除吗?

不是Administrator:怎么就要删帖了O.O
不是Administrator:可以喔,稍等一下,今晚没什么事,我操作一下

9426:谢谢

01:19
不是Administrator:好了~你再去个人主页检查下,应该已经没有这个帖子了
不是Administrator:锁定期间我这边还是能看到内容的,之前只看标题没有分区就锁了,刚刚删之前最后刮了一眼
不是Administrator:毕竟是来发帖求助的w不介意的话听听我的看法吧
不是Administrator:按照你的描述,那位先生作为一个各方各面都很完美的前辈,又是搞艺术的,这么说可能真的只是一个“好像”,我和我认识了十年的朋友也是第一次见就觉得一见如故,好像上辈子是亲姐妹一样。不过你们的关系不能定义为朋友,而是有前后辈的差分,这种情况下,非要有深意的话,他应该就…只是在向你传达偏向欣赏的好感…?
不是Administrator:如果你很确定他完完全全是正人君子不是在搞言语撩骚的话!
不是Administrator:相比之下,对这些浅显的事实不自觉想更多的那个人,才更值得深思呢hhh你一直在否定和强调你的前辈不会是那个意思,那你自己呢?崇敬的近义词是仰慕,你对那位前辈的“仰”毋庸置疑,但“慕”的部分还是“仰慕”的“慕”吗?

01:26
不是Administrator:对了补充一下,我能感觉到你年纪不大,应该还是在读书的妹妹,这个阶段遇到一位在你认知里是完美的前辈陷进去太正常了
不是Administrator:但还是学业为重,一定不要因为感情耽误自己。等到你成为更好的人,再去看那位前辈,或许会有新的看法,可能百分百的完美会打骨折,也可能依然完美,值得你去追逐
不是Administrator:总之好好读书!!!

还在读书的“妹妹”捏着汽水罐,对话框里蹦出一个气泡低头喝一口,脑袋木木的,二氧化碳噼里啪啦地在饮料表面,在舌尖,在神经末梢炸开。魈伸长手臂,在键盘上敲下回复。

01:27
9426:谢谢

“仰慕”之外的“慕”是什么,这个问题不难回答。但是,魈按下关机键,风扇回光返照式强劲运转半分钟,偃旗息鼓,夜幕比方才更加静谧,他坐在极淡的月光里,心想,不至于,不至于是“爱慕”。

他没和谁交往过,尽管追他的人有不少,收过好些情书和小礼物,找到主人退还回去是件麻烦又必须去做的事。这其中最高调也最坚持的一位曾连续三个月风雨无阻,大清早赶到学校,往魈的桌子里放抄着情诗的折纸玫瑰和巧克力。魈原本一天一退,在手里留不过夜,意识到被对方当作增加见面次数的另类方式后,改成攒一周再退,面对起哄声眉头都不皱一下。

比起拒绝,他这种不论做什么都撼动不了的态度更令人看不到希望。高调没用,坚持没用,什么都没用。

不过女孩付出的时间还是换来了魈的一个问题。魈稍微有点脸盲,记名字也慢,多是有个形状能对应上就算,对这个女孩的印象却是比班里个别没说过话的同学还要深刻,侧面论证了她非比寻常的努力程度。他看女孩捂着脸,泪水依然会从下巴滴落,问她:“喜欢就是这样的坚持吗?”

“不是。”女生哭得抽噎不停,喉头不受控地收紧,说些简单的短句也要调整许久呼吸,“喜欢只是喜欢。我是,我是因为喜欢才坚持。”

“我不觉得我值得这样的坚持。”魈说,眼看着女生在他面前蹲下,裙摆像一朵蘑菇。她瓮声瓮气地嫌弃自己不争气:“我也没有办法。喜欢的时候,你做什么都是好的,即使不知道给在哭的女生递张纸我也会觉得你不通人情笨笨的很可爱。可我太累了,喜欢不会是那么累的事,我会尽快让你在我心里变得不那么值得的。”

现在把这句话的主语替换成钟离,钟离做什么都是好的——当然了,钟离当然是做什么都是好的,这不需要“爱慕”,单单是“仰慕”就足够了。魈想,钟离就像月亮一样,他的好是不会因为时间而褪色的,是能够寄托一切想象的。他从没期待过月亮会自己找上门来,回应他的期待,冒出几分叶公好龙的慌乱,和猜测月亮为何要这么做的好奇,是完全合理的。

爱不是轻易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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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期初的过渡期一过,魈很快就忙了起来,忙文化课,忙专业课,忙夯实选科知识点,忙早起爬楼顶练声,没时间再想东想西。行秋的生活则滋润了不少。他及时止损,当真放弃艺考,与痛苦地挤出一堆文字废料相比,每周六晚连上三小时名师精品数学课算什么,甚至有闲暇收拾出之前写过的与星际剑客同系列的支线大纲和人物小传,拿去给那位气度不凡的老太太分享完整设定。

他只在周日前往拜访,前后零零散散加起来去了四次,竟有三次遇到了钟离。男人借书又还书,行秋第一次还当新鲜事说给魈听,待到第三次,语气里的兴味褪去许多,主要的情绪是意外,意外钟离已经如此博学,还在不断地扩充个人资料库。魈吃全麦三明治有些噎,含着胸顺气,过了会儿才问这次他借的什么书,行秋说一本是介绍汉代酒器的,另一本没看清,好像是分析传统配色的。

“他写新剧本要用到吧。”魈撕掉一圈包装纸,想了想道,声音不高不低。

“哦!”行秋觉得魈说得很有道理,“你很懂嘛!”

魈点点头,喝了口橙汁,脸埋下去,叼出三明治里夹的生菜培根溏心蛋。这全麦面包再吃就真要噎死了。

他最近两周新增一项要忙的事情,忙看房。弥怒不知道听了哪个圈内人的建议,形体和表演照旧让魈去先前的机构上大课,但分别联系了一对一的台词老师和声乐老师,都是线下课,指导效果好是一回事,在地铁线里赶得晕头转向又是另一回事。况且这样一来,魈就没法在机构封闭式管理的宿舍住了,弥怒操心操到底,又去联系了靠谱的中介,筛出几套允许短租,交通便利,起码靠近一处上课地点的房子让魈挑。魈抽空去看了,或多或少都有点显眼的问题,最夸张的一套是他们前脚刚进门,后脚厨房的水管就爆了,陪同的中介和房东齐刷刷绿成苦瓜脸,连忙打电话找物业来维修。

魈五官线条生得薄、利,表情比话还少,看起来像是金尊玉贵供着的小少爷,十分挑剔,很难养活。实际上,没的选时,让魈荒野求生在山里找个洞对付几晚都行,有了选择的余地,他也不会过于苛刻。他这天上午看完最后一套房,中午在麦当劳给弥怒打电话,大致说了下每套的问题都在哪儿,认真拣出不喜欢的点,排了偏好顺序择优,如果真没其他房子了的话,就租那套新换过水管的好了。

“万一又出事了呢。”弥怒严肃驳回魈的将就行为,停顿很久,像在纠结,“没记错的话……你等我问问,问问行不行。”

问的结果应该不错。弥怒晚上开车来接魈,表情都是带笑的,指尖虚触导航上显示的地址,示意魈自己搜下,过三点可作一个圆,他们要去的地方就是圆心周边。总路程大差不差,最近的地铁三百米内,站内还有家罗森,魈在心里做了个对比,觉得挺好。

现在的开发商动不动就给楼盘取名什么园什么府什么名邸,使业主拥有摆驾回宫般的精神体验,魈搜的时候没当回事,光顾着看周边车站和通勤时长,开过外围几栋排屋才发现弥怒带他来的真是个高档小区。保安放行前特地核对了弥怒的信息,面带训练有素的微笑,递过来一个装着门禁卡的小信封,封口上手抄了物业电话,说是哪位先生通知他们提前准备的,具体的名字被后头的鸣笛声吞没,魈没能听清。

弥怒拐过两个环形绿化带,把车停在房屋旁的车位,走到门前,告诉魈密码是2612。他显然不是初次造访,进屋后熟门熟路地摸黑掀开墙上的挂布,露出底下的电表,推起总闸。楼梯扶手下装有磨砂面的灯带,设置了定时开关,只要通电就会在夜间自动亮起,暖黄色的光勾勒出客厅陈设的一点形状,居家的温馨氛围冲淡了屋里的冷清,有了些人气。

魈的眼神在昏暗里现出直白的迷茫,看向走进客厅的弥怒。

“楼上的房间依次是主卧书房客卧衣帽间,主卧有内置卫浴,客卧没有,得到楼梯背面的卫生间来洗漱。”弥怒打开大灯,也像个中介似的,指指一楼另一边的房间,“小的那间是影音室,大的是……大书房,旁边是杂物间,平时都是锁上的,不过钥匙就挂在把手上,如果需要螺丝刀锤子之类的工具可以去里面找。明早会有阿姨过来收拾房间,下午就能拎包入住,除了主卧和挨着主卧的书房,别的地方你都可以随意进出,要做饭记得开油烟机。”

“怎么呆住了。”弥怒介绍完基本布局,没等到回应,转过身,抬手在魈面前打了个响指。魈睫毛一颤:“太高级了…没必要。”

“不是租。”弥怒揉揉魈的脑袋,手感不错,“朋友间借宿而已,我也是做年末的单子忙昏头了,今天才想到还能来这儿。这房子的主人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一半的时间不在家,倒是朋友来来去去,多是他主动提议可以暂住他家的,我也被好心收留过一回,进门先学电箱在哪里。”

“——可以吗?”弥怒低下头,好声好气地说,“一个人在外面,上课已经够累了,住的地方总是越舒服越好,我们的担心也能少些。”

魈还是有顾虑:“但我不认识房主,放不认识的人住进家里,没关系吗?”

“没关系。”弥怒笑了笑,“我又不是未经允许就把你带进来的,他要是介意,怎么可能把门禁卡都给你办好了。而且你们认识,那天首映礼你和钟离不是见过嘛,后面他还送我们回去,忘了?”

鸣笛声吞没的两个字原来是钟离,是钟离先生通知物业提前准备的。薄薄一张门禁卡变得像是烧红的铁片似的烫手,没人通知他这卡一刷就直达月宫了,魈凌乱之中,模模糊糊地闪过一个念头,写剧本能赚这么多吗。

他把圆角的磁卡放到沙发椅背上,想拒绝,想说这不好吧,又怕弥怒问为什么拒绝,哪里不好。魈回答不了,即使是全世界最擅长在鸡蛋里挑骨头的人,面对这样无可指摘的住宿环境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能低下头,说没忘,而后一片寂静。

“住吧。”弥怒又揉揉魈的脑袋,“钟离每次进组前都会把全屋收拾一遍,不会把个人痕迹很重的物品留在公共区域,主卧和书房以外摆出来的都是能摸能碰的,还请了阿姨定期打扫,按他的要求归置好所有东西。你不用觉得拘束,也不用操心太多,就按自己的节奏出去上课回来睡觉,不是很好吗?”

他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唯有不识抬举和心里有鬼的人才会继续拒绝,魈没有退路,只好答应,次日自行叫了辆网约车,拖着行李箱和家政阿姨打了个照面。阿姨从外头捧了晒了一早上的被子进来,说其他都整理好了,让魈在楼下坐会儿,马上就能上去休息。

魈不好意思干坐着看人干活,搭了把手,帮阿姨把晒被子的折叠衣架收进杂物间。阿姨心情愉悦,隔着卫衣攥住魈瘦骨伶仃的小臂,夸他懂事。“钟离先生是好人,他的朋友也都好,小朋友最好。”她笑得温柔可亲,还问魈饿不饿。“钟离先生自己会做饭,家里只有客人的时候才是我负责一日三餐。但先生说你可能上课挺忙的,正常的饭点都不一定能回来,让我先问过你需不需要。”

“不用了。”魈退到门外,总算相对自然地结束了一回肢体接触,“我今天在家吃过才来的,之后上课的地方有食堂,谢谢您。”

“那好的呀。”阿姨锁上杂物间的门,拿出手机,中老年人常用的超大字号,魈在转开视线前,清晰地看到她点开了和钟离的聊天框。阿姨没有和钟离聊新的内容,只是向上翻了翻记录,放到魈眼前:“钟离先生昨天就说过了,你不在这边吃饭的话,我三天来一次就够了。天要冷下来了,你多穿些,别感冒了,厚衣服或者要干洗的衣服都留在脏衣篓里,等阿姨过来一起处理。”

因为字号太大,这一条工作日程的消息占了一整页,魈盯着钟离的头像,是只耳朵格外尖的黑猫,被抱在怀里,不太配合地侧对镜头,往男人手肘钻。他嘴上嗯了声应了,又说谢谢。

魈送阿姨到门口,装作不经意地打听钟离这趟要出去多久。阿姨半点没设防,魈问她就答,望着天想了会儿,说:“我听他意思,得是到明年过年,大概是一月底二月初才回来了。等你走后,我还得每周来一次,先生在家的时候一个月来两回就够了,房子空着就容易落灰。”

确认不出意外绝对碰不上面,魈松了口气,一丝似曾相识的怅惘被他归结为房子太空旷,人独自身处其中会自然生出的情绪。他太年轻了,身上没有枷锁,将来未被定型,是能适应一切千奇百怪变动的年纪,住到意料之外的豪宅里,一觉睡醒就不算新鲜事了,被闹钟叫起来,十分钟内背上包出门,是一样的挤早高峰地铁,一样的在路上找家便利店买早餐,一样的忙碌那些固定事项。

他没时间再想东想西了。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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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魈陷在沙发里,弓起的脊背向外,缓慢地翻成平躺的姿势,有什么东西随着他的动作从耳朵滑下,拂过鼻梁,视野骤然亮了几个度。他皱皱眉,重新翻身埋了回去,下一秒倏地弹坐起来,一手撑着温热柔软的海绵垫,一手捞过掉到沙发底下的被子抱在胸前,从搭在椅背上的大衣望到坐在中岛台旁看手机的钟离。这间屋子真正的主人也为梦中惊坐起的房客吸引,抬头观察片刻魈的模样,隐约是在笑。

“吵到你了?”虽然魈醒了,但钟离说话声音还是放得很轻,以现在的距离刚好能送到魈耳里。他只点了一盏正对头顶的小灯,穿着深灰色的睡衣,略显棕调的头发暖融融的,魈隔着被子掐了下大腿,痛的,不是梦,于是摇摇头,说没有,刚好醒了。

据说得到过年才能回来的钟离不知为何提前一个多月出现在了家中,无声无息地进门,洗去一身仆仆风尘又下楼煮面,摆弄了几下料子硬挺的衣袖,挡在魈眼前,没让深夜侵入的光线扰人清梦。魈不负钟离的努力,在各种难以避免的小小响动里睡得不省人事,醒来后反应迟钝,回完话又在沙发上呆坐半分钟,默默把对方的衣服抚平,接着闷声不吭地叠好被子,在茶几下找到拖鞋,去洗手间进行今晚第二次洗漱。

沾水的手梳过后脑勺的头发,压平翘起的呆毛,魈脸上睡出来的红晕渐渐退去。他和镜子里那双金色的眼睛对视,直到这时,掌控情绪的大脑板块才彻底复苏,迟缓地传递来许多余波,复杂的,复合的,但都是正向的。魈垂下眼,笑了一下,用指节按了按嘴角,出去帮钟离一起打扫厨房。

洗碗洗锅这事儿真没法静音作业,温水冲刷过附在厨具表面的洗洁精泡沫,声势浩大地落进不锈钢水池里,下起一场暴雨,只能等魈醒了再开工。见到钟离亲自拉高袖口进行家务劳动,而不是用洗碗机之类解放双手的科技,魈不禁有些恍惚,但配合地接过锅,坐到点着的燃气灶上,外壁的水珠自高向低淌进火里,连续刺啦几声,内里的水膜也被高温蒸干,消失在空气中。

“怎么在沙发上睡。”钟离擦干碗筷,收进柜子里,伸手过来关了火。他比油烟机还高,同款的沐浴露香气和阴影一同围上来,魈退后小半步,无力地辩解:“只是休息一下,晚点会回房间的。”

“被子都抱下来了。”钟离的声音里有了笑意,“上楼再抱回去?”

“这个是另外的。”魈说,“阿姨给我拿了新的。”

钟离笑意更甚:“阿姨都知道了,起码一个月前就在睡沙发了吧。”

魈不说话了。

住进钟离这里没多久,气候就如阿姨所说的,一天比一天冷了下来,魈找了个只有下午半天课的日子,回家用行李箱装走十几件冬装。去的那辆出租车上,司机全程开着车载广播,是本地的生活频道,男女主播配合默契地开场,男主播问你今天怎么不喝冰美式,改成喝热拿铁了,女主播故作颤抖地答道因为专家预测今年会是近十年来最冷的一年,我已经感受到了。

后期适时地在她的话后加了一个吹风的特效,男主播跟着颤抖起来,倒吸一口冷气,说我现在也感受到了。

天一冷,人就不爱动弹,吃了汤汤水水的热食或者乍寒还暖进到空调房里,也越发容易犯困。魈第一次在沙发里睡到大天亮就是这样debuff叠满的意外。他那天中午在搞报名的事,没睡觉,回住处的地铁上就感觉撑不住眼皮,坚持着吃完在便利店买早餐时顺手带的关东煮,洗完热水澡,坐在沙发上看了不到三行字的材料,刻不容缓地睡成一团,冷了还知道扯过外套盖在身上。

被早早上工的阿姨当场抓获。

十七八岁的年纪,是断了几根骨头都能靠活跃的新陈代谢自己长好,一周能走一月能跑的年纪,魈这么寒碜地对付了一晚,居然连个头痛鼻塞都没。不过阿姨还是逼着他喝了姜汤,吃了感冒药,胶囊和冲剂都有,边拖地边敲打魈,再有下次就要跟钟离先生汇报了。

“你一个高中生,单独住在外边,勿照顾好自己,很多人会担心的呀。”阿姨打一棒子给一甜枣,按页码理齐A4纸摞在茶几正中,“真的累了就先好好睡一觉,到时候生了毛病更耽误时间哦。”

嗯嗯嗯。魈屏住呼吸,仰起头,颜色或浅或淡的汤药没来得及尝出味道就经由喉管一步到胃,没那么难以接受。

尽管不知道是在吓唬他还是要动真格的,但为了防止阿姨按耐不住,这次就去找钟离告状,魈出去上课前还是努力了一把,成功合理化了睡在“空调温度适宜”且“长宽不算狭窄”的沙发上的行为,并争取到被子一床——他原本只想要一张毛毯,但有种冷叫阿姨怕他冷,愣是找了一床比夏凉被厚、比羽绒被小的被子出来。

更好睡了。

魈骨架小,体重轻,瘦瘦长长一条人,睡沙发确实不勉强,但肯定不如床舒服;很偶尔的,像今天这样,他背稿子背到昏迷,才会在沙发里睡半宿,中途自己醒转过来,刷会儿手机,找好白天上课要穿的衣服,又倒进客卧的床里续摊睡下半场。魈没骗钟离,被笑得不太自在,兀自静音两分钟,跟在男人身后上楼,踩着最顶上一级台阶小声强调:“真的会回房间的。”

“我知道。”钟离转头,他摘了耳饰,没了矿石的对比,眼瞳里的珀色反倒愈发深邃纯净,“没有不信你。”

“你手机呢。”钟离又问。魈啊了一声。他这觉睡起后就只关注到了钟离,一眼没看手机,口袋空空,估计还丢在沙发上,折身下楼,说我去找一下。

魈在抱枕下找到了他被捂得发烫的手机,温度高得像是能把硅胶软壳融化。楼梯的尽头,钟离站姿随意,并不催促,等魈走到身边,将屏幕解锁朝向他,二维码中央是魈有过一面之缘的头像,指甲盖大小的缩略图里也能看出黑猫耳朵尖尖。

“我手机在机场摔了,镜头坏了扫不了码,得麻烦你扫我。”钟离说,“认识也有半年了,错过了刚见面的时机,后面就一直不知道怎么开口。通过其他人推荐名片又怕你觉得冒昧,毕竟我听弥怒问我能不能让你住几个月时的语气,该是不知道我们关系算是可以。如果连哥哥都不适合作为衔接点的话,我想还是我自己来找你要联系方式比较好。”

“我不是——”魈手一快,没改备注就把申请发了出去,盯着钟离在备选字里找他的名字,睫毛微颤,“我不是故意不讲。我也是没遇到好时机,跟我哥哥讲和您又见过两次,他带我来之前,我也不知道他说的问问是问您。”

“我没有责怪你。”钟离找到了“魈”,轻点选中,侧目看向文字之外的魈,笑着道,“你不是小孩,即使是小孩,也不一定要事事向家长报备,今天遇到了谁,和谁说了话,有了什么新朋友,告诉或者不告诉,都是你的自由。我不会猜测你在这件事上的想法,我知道的和能做的只是始终落后你一步,你没说,我就也不说。”

手机震动,魈低头看向崭新的对话框,轻声说谢谢您。钟离说不客气,手抬起来,魈没躲,脑袋被轻轻拍了两下。

“这是您的猫吗?”来而不往非礼也,魈改好给钟离的备注,点开头像,戳了戳黑猫的妙脆角耳朵,不情不愿的侧脸放大一倍,铺满整个屏幕。钟离说不是。

“原本是流浪猫,小区里有年纪大的业主嫌黑猫不吉利,被我朋友带回家养了。”钟离比划了个长度,“就叫猫,叫别的不理人的,第一次洗澡放进水池里,毛贴在身上就那么大。今年三岁,照片里是一岁多的时候,现在比那时候还生龙活虎,挣起来抱都抱不住。”

“耳朵好尖。”魈说,第一次看到就觉得好尖。钟离顿了顿,微不可闻地叹气。

“因为被人剪过。”

魈惊愕地睁大双眼。钟离推着他转了个方向,往卧房的方向走:“有的人觉得黑猫不吉利只是会避开,有的人却会做许多坏事,比他们指认的恶更恶。不过都过去了,别想了,要做噩梦的。”

“是不是快联考了?”晚间列车率先停靠主卧,进门前,钟离忽然想起什么,叫住魈询问艺考日程。魈说是,又补充道:“校考也快了,一月中旬,但在您这里只住到跨年结课。”

“和我记得的差不多。”钟离沉吟半晌,“我走之前会和阿姨明确具体日期的,考试顺利。”

金奖编剧的祝福,可比去庙里求一百个签专业对口得多,魈重重地点头。不过…

“还要走吗?”他问。

“嗯。”钟离也点头,“剧组全体放假两天,我回来处理些必须我亲自过手的事,后天晚上就走,机票已经订好了。”

“晚安,魈。”走廊安装的壁灯瓦数低,红外感应,夜里过人即亮,朦朦胧胧的,好似月色,钟离低头说话,眉骨和鼻梁架构起优越的剪影轮廓。

晚安。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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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没了 :so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