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时间

15

钟离八点的飞机,提前一个半小时出发,魈下课晚,没赶上当面告别,只能在微信上祝他一路平安。钟离过了五分钟回复,说你也是,考路平安顺利。魈手一顿,错失货架上的最后一瓶藜麦奶,捻捻指尖,盯着这条消息,嘴角上扬两个像素点。

拐过第二个绿化带,远远的就能看到自玄关透出的光亮——在这里住了快两个月,还是头一回有人给晚归的高中生留灯。魈扶着鞋柜,慢吞吞地换好鞋,走进客厅,发现燃气灶上坐着个蒸锅,掀开盖子,瓷碗里是一只浸在蜜色汁水里的梨。碗壁还温着,他凑近了瞧瞧又嗅嗅,普通的冰糖炖雪梨,红枣银耳枸杞,没有加其他的补品药材,蒸汽蒙到眼前,很舒服。

魈把瓷碗拿出来放到桌上,顺着楼梯向上望了眼二楼,漆黑寂静,书房的门再度紧闭,那块代表钟离正在里面办公的暖光短暂地亮了一夜,昙花般消逝。他长长的睫毛耷下来,嘴角落回平直的线条。

昨天魈下课没那么晚,比钟离早了几十分钟进门,端端正正坐在钟离先前吃面的位置上写每日总结,临到收尾,外头才传来滴滴的解锁声。钟离拎着电脑包,肘下夹了个光面的文件夹,直往下滑,似乎被冬夜寒风吹僵了脸,走到暖气里才露出一个笑。

他进厨房倒水,身上闻起来干干净净的,没有酒气,没有脂粉气,喝了半杯,隔了几米远问魈要不要吃点夜宵,视线掠过桌上的纸张。魈说不用,得控制体重,钟离定定地看了他五秒,无奈地叹了口气,拿起茶壶重新注满手里的水杯,带上电脑和文件,说那我上楼了,在书房,有事直接进来就行。

魈没事找钟离,睡前路过书房,在门口说晚安。这就是他这两天里见钟离的最后一面。

今天坐在老地方,角色配置折半,高中生甩了甩出墨不畅的中性笔,写新一日的总结写得江郎才尽。结尾的句号只剩三分之一,其余都卡没了,魈啜饮几口色泽透亮的梨汁,用勺子又切又舀吃了些银耳和梨肉,起身在只有他一个人——又只有他一个人——的大房子里楼下楼上巡视一圈。

据说同一个行为、同一个想法,经由二十一天的重复,就会形成习惯。魈看了四十几日空空荡荡的二楼,是两倍的二十一天,本该已经习惯,可他日复一日搭起来的高塔不过纸牌屋一座,钟离仅是路过,带起一阵风,就动摇了单薄的地基,使他在一片无序交叠的矛盾中,生出贪得无厌的不习惯来。男人满打满算回来待了不到四十八小时,这栋房子却像是童话故事里终于迎回主人的古堡,兴奋地活了起来。冰箱里多了两盒网购的果切,料理台改换了几处摆放,水槽底仍是湿的,衣帽间靠外的衣架空了三个,阳台的洗衣机旁挂着要送去干洗的西装……这些变动有的显眼,有的细微,不过因为这是属于钟离的房子,他做什么都是合理的,毫不突兀的;他可以把这里收拾成精装样品房,简洁舒适但少点人气,也可以留一盏灯,在钢筋丛生的水泥森林里拓出一方巢穴,将小小的房客纳入其中。

魈站在阳台,盯着磨砂的西装纽扣发了会儿呆,默默回忆上次阿姨是什么时候来的。他现在几乎每天都在过一样的生活,吃饭上课睡觉,对时间跨度很不敏感,记忆也重合得厉害,常常到了晚上就记不清中午食堂的某道菜是昨天吃的还是今天吃的。行秋特地分享了一套手保健操,说做了可以预防老年痴呆,魈假装没看到,等对方发其他消息把那条视频顶上去。

楼下有车开过,树枝的阴影像诡谲的鬼爪,穿过明净的玻璃窗,贴着墙面,从房顶滚到人的脊背,抓一把虚空,搅得魈愈发算不清日子。钟离回来了两天,对,前天晚上回的,今天晚上走的,这部分记得很清楚,期间阿姨也没来过……他逆着往回推,果断排除两个干扰项,那前天早上呢?阿姨来过吗?好像没来,应该没来,那就是明天早上来,大概。

算出结果,魈脱下外套,也挂了起来,挂到钟离的西装旁,阿姨经验丰富,会自行分辨什么面料该怎么洗。他站得近了,西装袖口便轻轻抵到了小腹,教魈想起覆在他头顶和肩上的那只手,温暖,干燥,掌心并不十分宽厚,但手指很长,放松地握着什么时像件艺术品。

相距不到二十公分的地方忽然传来接连的震动声,魈眼皮微跳,从发光的外套口袋里掏出手机,屏幕上是一只尖耳朵黑猫。他接起电话,低低喂了一声。

“到家了吗?”电话里的钟离声音又不太一样,船锚一样沉下来,在混乱的背景音里仍然清晰。魈下意识先觉得钟离说的家是他从小住到大的那个家,愣了几秒,很快反应过来,玩了个不起眼的文字游戏:“到了。”

“好。”钟离说,他似乎是去了一处僻静的角落,周围嗡嗡的交谈声弱了许多,“厨房里给你蒸了雪梨,凉了的话就再上火热几分钟,冷食没什么功效。晚一点会有人到家里来,是个蓝头发的姐姐——对你来说是姐姐,你给她开下门,她来取一份文件。”

魈点点头,想起钟离看不见,连忙出声,说知道了。

蓝头发的姐姐叫甘雨,久旱逢甘霖的甘,春雨润如酥的雨,颇有古典美人的气质,五官线条圆润柔和,说话也是细声细气的。她进门后熟练地从包里拿出一次性鞋套,竖起手掌压了两下,阻止魈要去鞋柜里找多余的拖鞋的动作。

“不用麻烦。”甘雨笑了笑,“文件在书房,我拿了就走,很快。”

书房不是锁着吗。魈抬头看了眼楼上紧闭的两扇门:“他没跟我说钥匙放在哪儿。”

“因为就是没有钥匙。”甘雨提上鞋套,笑得眼睛都弯了起来,“一起上去吧。”

弥怒说除了书房和主卧外别的地方都可以随意进出,魈听哥劝吃饱饭,老老实实的连这两块禁地门边的墙都没碰一下,如今眼瞧着甘雨只是转动把手就轻轻松松地推开了门,不免沉默。钟离的书桌很整齐,资料和书分别码成两摞,像用刀切过的豆腐块,甘雨顺着他贴的便签标记,翻了几本就找到了需要的文件,粗略检查一遍,退出来反手把门带上。

“先生关门只是为了留点私人空间,锁门就是隔阂了,像在防着谁,而能住进他家里来的朋友都是没必要防的。”甘雨解释道。她踩着小高跟依然如履平地,边说边拿出手机对着文件封面拍了张照,魈跟在她身后,觉得奇怪,也有点隐隐的不舒服。

一个知道钟离卧室都不锁门的人,怎么会不知道他家的密码。

“万一屋子里没人呢。”他送甘雨到门外,转弯抹角地问,“是要等到明天阿姨过来才能拿到吗?”

“没人的话,我就自己进去了呀,又不是第一次来这边。”甘雨语气还是柔柔的,“先生说家里有个小高中生,让我别直接进,免得吓到你,所以才在外面等开门。夜里风大,你穿得薄,就送到这里吧。”

魈握着门框的手紧了紧,等回过神,手已经悬在了主卧的把手上。

统治世间万物至高无上的天神宙斯曾命匠神赫淮斯托斯以黏土为原材料,捏造出地上第一个人类女人,作为对先觉之神普罗米修斯造人和盗火的惩罚。在神王的命令下,众神纷纷赐予她一份礼物,使她更加光彩夺目:阿佛洛狄忒赠她爱欲的芳香,赫拉赠她贪婪的好奇,雅典娜赠她无知的妍丽,赫尔墨斯赠她虚伪的口舌。在施与了这一切后,宙斯赠她姓名潘多拉,借由这个拥有一切天赋的女人,开启了灾难的魔盒。

魈整个人猛烈地打了个寒战,触电一般弹开,自己左手扣右手圈着手腕锁在背后,额头抵在门上,像是被抽了筋骨似的,慢慢蹲了下来,到最后甚至膝盖着地,如同赎罪的囚徒。

他不是潘多拉,不至于闯下弥天大祸,毁了全人类的福祉,但命运给他的馈赠另有苛扣之处,他的魔盒只消心念一动,就会启封一角,泄出不该见光的情愫。魈闭上眼,弓起脊背,转而用头顶着门板,显得更加虔诚。钟离说得是那么自然,那么轻松,说这里是他的家,说魈在他的家里,好像这里也是魈的家,魈否认不了,他确实在沙发上睡醒见到钟离的时候,在钟离问要不要吃夜宵的时候,在听到甘雨转述家里有人的时候,被那种错觉击中,仿佛他已和钟离这样相处了小半生。

像…恋人一样。

这太不公平了。魈想。他不是责怪钟离,他是在向所谓的爱发问:钟离什么越线的事都没做,爱为何会倾倒而下,将一条倒映着月亮的溪流染上不该有的想望?而透过这些想望回看钟离,对方又仿佛已经做了很多不该做的。这样颠倒黑白的爱对另一人更不公平。

他不想要这种爱。没人想要这种爱。

魈拿出手机,翻联系人的时候手抖个不停,后面发现是人在抖,连带着声音也不明显地抖了起来。他打电话给家里人,讲联考几天的安排,讲跨年前的培训,电话那头的女声敏锐地觉察到异样,问怎么啦,怎么像哭了?

“没有哭。”魈直起身,撑了下冰凉的大理石地面,慢慢站起来,“我就是,想回家了。”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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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太你简直就是神

16

“心情不好?”弥怒按下门铃,低头看向神色恹恹的魈,伸出一根手指把男孩前额长过眼睛的刘海往两侧拨了拨。魈嗯了一声,尾音上扬,说没有。

“有点困。”他说,“今天早上四点多就醒了,睡少了。没事。”

三试结束,魈回到久违的校园,教务处专门给艺术生在空置的实验室安排了另外的文化课程,根据基础和选科分配老师。只剩不到百日的时间复习冲刺,他们比寻常学生任务更重,大家苦中作乐,蛋糕店里随便买的吐司都会被视作哆啦A梦里的记忆面包,总要放到考纲上供奉一番,万一知识就渗透进去了呢。

行秋把他名师精品数学课上收到的练习册和试题卷全给魈复了一份,扛过来当探监慰问品,摞在桌上比邻桌女生的英汉小词典都厚。参考答案行秋发的电子版,弥怒来问魈要不要去钟离家吃饭时,他正在看手机里的求导步骤,瞥到微信弹窗的内容,一下就愣住了,难以理解的推演彻底变成天书一样的符文,歪歪扭扭地飘起来,又化作一堆铅黑色的齑粉,散在空气里。

好好的,为什么…魈反复握拳再放开,僵直的手攒起一点力气,差点直接用红笔笔尖戳上屏幕。他放下笔,敲击键盘:怎么突然?

弥怒:其实不突然/得意
弥怒:去年年底你不是在钟离家住了两个月嘛,于情于理我这个做哥哥的都该有点表示,谢谢他对你的照顾。送礼他肯定不收,你也见过他有功都不乐意受禄的样子,我就想着请他吃顿饭总行吧
弥怒:之前几个月你忙,几个城市飞来飞去的,我先压着没说,到今天才问
弥怒:钟离说可以
弥怒:钟离还说他最近有时间,这顿饭不如去他家吃,食材的花销我负责
弥怒:他做饭是真有一手的/赞 你要是同意,我就把你忌口和爱吃的告诉他,然后周五放学来接你?

弥怒说的都是中文,表意通畅,没有语病和歧义,但魈也像是看最后一道导数大题似的,答案拿在手里依旧理不出头绪。等到手机自动锁屏,黑镜似的屏幕倒映出他迷茫的眼睛,魈把手机翻过来,藏进书堆,出去倒水,捧着杯子在走廊风口站了许久。

他没有特地去做什么把自己和钟离泾渭分明地分隔开来,恍然大悟的第二天照常出门上课,往后的日子踏踏实实考试,安安稳稳住到跨年搬走,任谁来检查都寻不出异样。占地方的冬装魈提前写了家里的地址让阿姨带给干洗店,洗完就寄回去,超大尺寸的行李箱足够一次性装空一间屋子,要带走的东西里,最轻也最重的是一颗起过波澜的心,震源埋在皮肉下。

上车前魈给钟离发了条信息,告知了他的离去,钟离说好,此后两人再没聊过天。他们之间的联系本就是如藕丝那般纤细缥缈的存在,便是没有外力,本身的重量也会使这段细丝从一端垂落。这不是情人相会的鹊桥,这是此路不通的高空悬索,魈抓紧还是放手都没区别。

魈甚至都不用刻意控制着不去想钟离。他们的生活差得太远了,魈选择了少数人的路,但说到底仍只是个高中生,顶着一项又一项倒计时备考刷题,偶然抬头,不见月光,唯有灯光。他没法盯着led的灯管具象化一个忙碌的、和他天涯共此时的钟离出来,会出神,却也不过一瞬,很快又低下头,在纸上圈圈画画。

可即使魈这样的吝啬,不浇水不施肥,连一个眼神都鲜少降下,那株长在心头的幼芽还是活过寒冬,撑到了现在,听说能再见钟离,肉眼可见地精神了起来。期待是能滋养爱的沃土,这是众所周知的;而某些特殊时刻,害怕也是。那种诞生于爱的害怕,最终又会回到爱里,带来不同的养料。

门开了。

“直接进来不就好了。”钟离攥着张纸巾,手背还是潮的,嫌弥怒多余客套,又不是不知道密码。弥怒说这哪行,主人家在和不在我能一个样吗。

钟离笑了笑,不跟弥怒争了,眼神和声音都垂下来:“好久不见,魈。”

他们来得早了些,虽已能闻到灶上腌笃鲜的香气,但还没炖到最好的时辰,春笋切成滚刀块,焯过水放入砂锅,得再爊半小时。弥怒挽起袖子,他做的饭菜口味一般,相当符合中庸之道,但刀工一绝,兴致勃勃地来给钟离打下手。钟离也不客气,指指厨房角落的土豆,让弥怒削皮切丝,自己转身去冰箱里拿了两听可乐,走到沙发旁,问魈要无糖的还是普通的。

魈接过普通的那听,说谢谢。

腿边突然挤过一团毛茸茸的黑色不明物体,隔着裤子都能感受到是温的软的,魈低头一看,那团乌漆嘛黑的毛球平地起飞,一个纵跃蹿到他腿上,尖尖耳朵动了动,盯着他手里的铝罐端详起来。魈瞬间石化,猫看可乐,他看猫,旁边的钟离似笑非笑——这种场面都第几次了?

“可以摸,不咬人的,喜欢你才主动和你凑那么近。”钟离伸手,挠挠猫的下巴,猫享受地细起眼,赖进他的掌心蹭了蹭,“它主人要出趟短差,在我这放两天。”

魈盯着钟离的手,折梅般的手指斜托着猫头,送回正位。弥怒叫了声钟离,问他你那把这么长这么阔的刀呢,钟离说我用不惯收起来了,拎着无糖可乐回厨房给切菜大师找趁手的工具,留下魈独自应对热情的网友小猫。

蓬松的毛底下,猫真正的身躯只有窄窄一条,魈顺着脊背往下摸,能轻松地圈住一半。猫被摸得舒服,收着爪子在魈腿上来回踩了几下,找到合适的位置,抱着尾巴窝下了。在现实里看,它耳朵上的豁口很明显,魈试着碰了碰,没遭到什么抵抗,就是掏手机的时候猫以为要拍它,和照片上如出一辙地往人手肘里钻。他没养过猫,不敢硬拽,弥怒切完土豆丝,看魈架着手肘觉得好笑,仗义出手,揪着猫后脖颈把小脑袋扽出来。

猫是真的喜欢魈,菜上齐后依旧一团毛坨在他怀里不肯走,不管魈拍屁股捏爪子还是作势要站起来都不为所动。弥怒也没养过猫,比了半天下不去手,于是又叫钟离。钟离俯下身,明显乐了,他凑得极近,发丝拂过魈的鼻尖,眼角有细微的笑纹,手插进油光水滑的皮毛下,把猫从魈腿上铲起来,抱着猫颠了两下,放低高度让它跳到地上,轻声说好了好了,不知道是在安抚人还是安抚猫。

钟离做菜很精,一种很传统的精细、精致,不在于摆盘的好看与否,而在于每滴汤汁里浸泡的时间和讲究,是外头餐厅找不到的味道。他还花心思给魈做了碟杏仁豆腐,方方正正的摆了两层,上头淋了桂花蜜,点缀一片薄荷,化在齿间,纵是魈心乱如麻,也能尝出个中的细腻滋味。猫又跳到了他腿上,魈摁着猫头,不让它无法无天上桌瞎扒拉,一点一点吃得干干净净。

高中生有餐后甜点环节,两个大人没有,吃到七分饱各自放下筷子,聊些圈子里的新闻,因为弥怒还要开车,只能以茶代酒。钟离还从衣架上的袋子里拿了条烟给弥怒,说前些日子有人送的,我不抽,你带去工作室分了。

“比你大两岁的时候为了写剧本学过,没瘾。”钟离多解释了两句,以免带坏三观黄金成熟期的高中生。

茶过三巡,弥怒主动包揽了洗碗的活,钟离收拾餐桌,魈…魈分到了一支猫条,钟离拉过他的手,教他怎么抱猫,魈被猫坐着胳膊才没猛地弹开,指尖痉挛般抽动一下。钟离注意到了,顿了顿,没说什么,收回手,让魈去沙发上再跟猫玩会儿。

魈和钟离似是而非地牵了下手,心更乱了,像一百条耳机线缠在一起,没撕开包装就把猫条递到了猫嘴边,猫咬了半天塑料袋,密密麻麻的全是牙齿叼出来的小洞,嗲兮兮地喵了一声才把新晋铲屎官叫回神。魈小声跟猫道歉,用手背挡开猫脸,扯开封口,猫大人不记小人过,就着他的手舔舐肉泥。

钟离要做的事不多,擦完桌子,绕到沙发旁单膝跪地蹲下,点点猫的耳朵,仰起头观察魈的表情:“今天不开心?”

“没有。”魈把底下的猫条挤上来,猫追着他的手蹭,他垂眼看猫,回答得跟给弥怒的解释大差不离,“白天起床太早,困了而已,没事。”

“加上这句,从进门开始,你今天都没说到十句话。”他们声音都放得低,像是默认了不让弥怒听到他们的对话。猫尾巴扫过钟离的手腕,他语气里是显而易见的关心:“上次见你就觉得瘦,现在吃得没那么严格了也不见长肉,别太累了。”

“还好。”魈说,竭力稳着嗓音,不让钟离听出他的颤抖,“这个阶段大家不都这样吗。”

钟离还要再说,魈却不想听了,把舔得正欢的猫挪到沙发上,塞给钟离余下的猫条,说我去洗个手,几乎是落荒而逃,顾不上看身后人的反应,反手锁门,掬起冰凉的水泼在脸上。

他很清醒,清醒地阻拦自己不更深地陷下去,清醒地压抑恳请的欲望,恳请钟离别对自己那么好了的欲望。但清醒不是冷静。魈面对钟离的触碰、关心、问候,永远冷静不下来平常心对待。

他等脸上停止滴水,打开门,站在楼梯的阴影下远远地看钟离。钟离单手抱着猫站到了客厅的另一头,用猫条包装逗猫,猫被气味勾引,十分有斗志地探爪飞扑,结果扑到怀里一看空空如也,气得用脑袋拱他。小小一只猫哪里撞得动钟离,肩宽腰细的背影岿然不动,如同一座山,魈若是将死的信徒,他会沿着这座山的中线向上虔诚地朝拜,找到山的心房,从此长眠千年。

他没法在这里待下去了。魈弯下腰,把拖鞋拎在手里,棉袜踩在木质地板上,走路静悄悄的,潜到玄关换好鞋,深呼吸三秒,拉开门跑了出去。

跑过花枝蔓蔓的绿化,跑过西式风格的灯柱,跑过人行道,跑过斑马线,跑过公交车站台。一边跑,魈一边接起弥怒打来的电话,猎猎风声传过听筒,把对面的疑问噎回去几秒,和缓地问他是有什么急事吗,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走了。

“有东西落在学校了。”魈跑得岔气,横膈膜疼,按着上腹部,在红绿灯旁停了下来。弥怒说很急?你现在在哪里,我出来送你过去。

“很急。”魈又跑了起来,跑过进站口,跑过楼梯,跑过好多好多人。

“很急很急。一秒都耽误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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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太,你是我的神!

17

“这边这边!跑歪了!”来送机的粉丝在后头大喊,魈戴着耳机,没听清,空听清了,紧急刹车,四下搜寻指示标,看清箭头方向无声骂了一句,屋漏偏逢连夜雨,拽住另外两个蒙头跟着他跑的人,脚下一拧接着狂奔。

粉丝摩西分海般让开前面的路,凉鞋和小皮鞋敲在地面上噼里啪啦一片响。离空最近的是个丸子头女孩,她伸长胳膊,镜头越过满脸焦虑的经纪人拍魈,追着下电梯时小声打听,今天怎么来那么晚呀。

“堵车。”机场空旷,粉丝配合,空也不是一着急上火就瞎迁怒于人的性格,虽然紧蹙着眉,但语气还算平和,说完又掏出手机看了眼时间。女孩嘴比脑子快,空话音刚落她就噢了一声应了,随即表情变得迷茫,走的哪条道,大晚上的还会堵车?

这个点当然不会堵车,既不是市中心,又不是晚高峰,堵哪门子的车。他们之所以踩着通报登机的广播赶到机场,是因为魈今天下午试镜的时间远超预计,之后安排的访谈也自然顺延下去,超过了既定的时间,几个人晚饭都没吃,司机压着超速的线从酒店开始一路狂飙,勉强赶上。而这一行程需要保密,空骤然被问起,只能随口扯谎掩盖过去。

一行人如同搬运糖块的蚂蚁,簇拥着年轻的艺人从楼上到楼下,安检卡掉一半,登机口卡掉剩下一半。过闸机前,魈接过一封总算找到时机塞过来的信,说谢谢,空没怎么使劲地搡了把他的后背,说走了走了,又转头叮嘱恋恋不舍的粉丝,晚上回去注意安全,认识的一起拼个车吧。

夜间航班,上座率稀稀拉拉,还没起飞就有几个人已经戴上了眼罩,醒着的旅客向姗姗来迟的三人投去一瞥,很快都收回视线。待到飞机驶入平流层,空的眼皮也沉了起来,变动的气压盖不住翻涌而上的困意,助理问路过的乘务给空要了条毛毯,顺道收走他桌上的杯子。临睡前,操心的经纪人直起腰环顾一圈机舱,确认没有谁行迹鬼祟别有企图,缩回拉成长颈鹿的脖子,戳了下坐在更里面的魈:“那我眯会儿?”

“嗯。”魈手肘支在小桌板上,撑着额头看平板里的电子版剧本,荧光笔深深浅浅地画了几道,空白处记着不少解析角色性格和行为动机的短句。他分屏拖了个单独的新便笺出来,准备在飞机上写完初版的人物小传,空欲言又止半晌,抓抓头发,把渔夫帽整个拉下来大变台灯,真睡了。

今年是魈出道的第三年,已经有了粘性稳固的粉群和拿得出手的作品,也得过颇有含金量的新人奖,但片方发来剧本后到底去不去试镜,试镜又是试哪个角色,仍得看二位经纪人是如何综合考量的。这次送到手上的剧本是一部古装权谋群像剧,近几年这个题材里难得不是改编自畅销小说的原创本,魈看完后,最感兴趣的是被老皇帝亲手带大,逐步培养成无心无情的杀人机器的少年刺客丁一。

他是皇帝与长嫂不伦的造物,永生永世见不得光,捡了笔画最少的姓,起了笔画最少的名,一如这世间给予他的关心呵护,少之又少。没有人爱他,没有人敬他,怕他的人都死了,因此也没有人怕他。他杀的第一个人是自己相见不相识的母亲,最后一个人则是自己在政斗中节节败退被囚禁的父亲,将皇帝赐予他的短匕留在对方苍老的胸膛中,半身浴血于宫墙外的深雪里枯坐一夜,从此消失在天地间。

结果被刻晴否了。

“你第一个角色就是类似的,也是为帝王家做事的影卫,不少人到现在提起你第一印象还是那部剧。虽然是,我是知道性格和剧情完全不一样,新的这个刺客复杂有内涵得多,但在不了解的人看来你就是同质化了。”刻晴说话强硬起来,别说魈了,连空都噤若寒蝉,坐在一旁不敢妄言,乖巧地听从她的指令,去面了年纪最小的皇子,前期纯良小白花,后期全部起底才发现是扮猪吃老虎的小boss,演好了也是极为出彩的。

奈何,尽管刻晴不让魈接同类型的角色,却挡不住初次见面的编剧在现场看上了魈,觉得他身段和气质都与丁一契合得不得了,拦着他让他再去准备一场戏。空知道魈喜欢这个角色,摸摸鼻子,径直推门出去找了个安静的地方,打电话给访谈那边的工作人员滑跪,说抱歉抱歉我们这边还有些事,要晚些时间到;等导演两眼放光地把魈送出来,他赶忙拎着人上车,又在路上打下一个电话,开始给刻晴滑跪。

先斩后奏木已成舟,刻晴总不可能把到手的好角色推掉,想了想,说行,我知道了,没问责什么。空拽了下魈,魈听话地凑近手机,说谢谢晴姐。

在娱乐圈里摸爬滚打,背后没有优越资本的新人,不说出人头地拿到什么荣誉,光是被“看见”就是一种好运——被制作方看见,才能得到一个排得上番位的角色,而不是跑龙套的甲乙丙丁;被观众看见,才能蜕去籍籍无名的茧,迈出成为明星的第一步。魈一路走来,算是顺风顺水星运极佳,早在大学第一个学期末,他就凭借一支给隔壁系学姐打白工的结课短片进入刻晴的视野,和许多同龄的演员相比,光看起步时间和带他入行的人就胜出不少。

因此,总有一些杂志会写刻晴对魈有知遇之恩,赞她独具慧眼,从无人敢赌的璞石中成功开出一方美玉,没让千里马蹉跎时光,为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打通了前往广阔天穹的障蔽。但和这些人想的不同,魈对刻晴印象最深刻的不是她仿若从天而降邀请他进公司,不是她带着他一个纯新人挤进几千万的大制作里刷脸,不是她三年来一次错都没犯过每一项决策都恰如其分,稳扎稳打地捧着他往上走。

而是她问他的一个问题。

三年前的冬天,刻晴闲来无事,在各大社交软件闲逛,从意外刷到魈出演的短片,到顺利搞到魈的联系方式,花了她不过二十分钟的时间。加上魈微信后,刻晴开门见山地告知来意,为了打消他的疑虑,还特地问魈要不要打个视频,验明绝非诈骗。

“有什么想知道的可以现在就了解起来,也可以等你有空我们面谈。”她的声音听起来像埋在冰层里的坚硬冷铁,但态度很诚恳,“只要你感兴趣,随时联系我。”

不感兴趣就不会报表演专业了。刻晴所在的公司名叫群玉娱乐,总部就在魈大学的隔壁区,老板凝光野心勃勃,房地产做出成绩后仍不满足,把商业版图扩张到了演艺行业,同样经营得风生水起,在圈子里资历不深,但口碑不错,且很有人情味,对手下的艺人不会拼了命的在合约期内压榨他们的价值。魈考完最后一门试,坐地铁去找刻晴,精明干练的OL带他在公司转了一圈,填完几份与个人信息相关的表格后,有另外的负责人把魈叫走,进行一场简单的考核,对他各方面的资质评分,决定最终入职后的发展方向是专攻演戏还是多线发展。

刻晴没急着立马敲定下来,让魈自己想清楚,先放他回去了,夜里八点,一份群玉娱乐抬头的邮件一秒不差地躺进了魈的邮箱。三天后,魈在微信上跟刻晴约好时间,去公司签纸质版的文件,秉承着来都来了的原则,刻晴收起合同,在会议室给他把入职培训一起做了,艺人须知第一条就是恋爱禁令。

“你可能听过一个说法,演员和爱豆是不一样的,演员可以谈恋爱。”刻晴立起手掌,向下一挥,“不可以。起码在这个阶段,你即使是演员,也是不被允许谈恋爱的。给你往大了算,算虚岁,你今年也就二十,一个初出茅庐的新人,没作品没成绩,只有这张注定会吸女友粉和妈粉的脸,想走得长远就乖乖的——爱惜自己的羽毛,别谈恋爱,别去那些声色场所,别搞乱七八糟的关系,明白?”

魈点点头。刻晴有些意外,顿了顿,两手撑着桌子:“答应那么爽快…没谈过恋爱?”

“没有。”魈垂下眼睛,避开刻晴锐利如剑一般的注视,不过神色淡然,看得出不是撒谎心虚的那种闪躲。刻晴没说信还是不信,思索几秒,剑锋归鞘,纤细的手指敲敲桌沿,拂过条例的铅字,接着念余下的内容。

她的声音越来越远,冷铁沉到更深的冰层里,魈眼观鼻鼻观心恍惚了几分钟,才猛地反应过来自己在发呆,刚刚刻晴讲了什么他一个字也没听进去。怔楞间,魈又瞥到放在一旁的手机。他缓慢地伸出手,将黑漆漆的屏幕推远,推到他无法在屏幕里看到自己眼睛的位置,像是怕有谁借此窥视,乃至洞悉他的心,他的一切。

他确实没有谈过恋爱。

他只是,只是喜欢一个人而已,喜欢一个不该被他喜欢的人。之前喜欢,现在还是喜欢。

魈应试心态奇佳,艺考和高考都稳定发挥,得了相当不错的排名和成绩,肯定能上几所国内顶尖的艺术院校,就看他志愿优先填哪个。挑了后来就读的学校作为第一志愿,魈给家里人的解释是那所大学相对而言更支持学生在校期间就进组拍戏,信奉的是实践出真知,若是在校期间就有了不错的履历,对未来发展肯定有利无害,因此即使离家一千公里也要去,顺利把所有人都哄了过去。

而真正的原因只有他自己知道。

——因为那是钟离的母校。更重要的是,魈想离开这座城市,这座他生于此长于此的城市,这座…钟离选择定居的城市。

人生的前十九年,魈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他竟会为情所厄,因对一个人又爱又怕、盼着见又不敢见而选择逃去异乡,减少两人见面的可能性。这当然是笨办法,其中的概率,哪怕叫当初数学成绩跌破及格线的行秋来看都知道不该是那么算的,甚至会反过来指着题干问魈,你条件设得不够好吧,只是在一个城市而已,我和你三年高中同学,在学校外面偶遇过几次?如果钟离也是寒暑假回来,如果钟离所在的剧组去你那边取景,你这不就躲了个寂寞?

躲了个寂寞也得躲。这爱对魈自身而言是无所谓负担与否的,他在没有对钟离寄托越线的渴慕前不识爱滋味,见过月亮后才朦胧又懵懂地发出萌芽,以一份酸涩的情感体验将个人欲望的缺角填平,他在这段单向的爱里是获得者,包括痛苦,痛苦也是他的获得。可钟离和他不同。钟离不需要从魈这里获得什么,无论什么,他已经是一个成熟体贴的大人了,一个许多人会幻想成为的那种大人,魈的爱不是鲜花,是碳火,华美的锦缎沾到一点,就会被火星撩出难看的焦痕。

魈希望钟离永远皎皎如月。若是月亮终有一日会落水,他也希望起码不是自己将对方拉下的神坛。

他不知道那天的不告而别弥怒是怎么跟钟离解释的,总之钟离没私底下单独找他要理由,后面零零散散聊了些别的事,全部都是钟离起的头,恭喜魈结束高考,恭喜魈金榜题名,对于魈舍近求远的志愿填报未予置评,只半开玩笑地说那就算校友和学弟了,下次有机会回学校参加活动的话,可能还得找你带路,前几年校区搬过后都不熟悉了。

魈没直接答应,找了个表情包先糊弄过去,等到开学报道,他停在正门进去就能看到的导航板前,拍下地图发给钟离,打字解释,和您一样,我对这里很是陌生,真要找路还是地图靠谱。

他下午发的消息,收拾完寝室已是晚饭时间,拿过丢在桌上的手机,看见钟离回了两条语音,一条说好,我知道了,一条说注意身体,照顾好自己,短短两句话,各自不超过五秒,发送时间却相隔十几分钟,听起来都像截断在一声叹息前。三个室友两个明天才到,一个在阳台边抽烟边和女朋友打电话,寝室空旷,魈调高音量,将手机凑到耳边,反复点开钟离的语音听了十多遍,抬起手,盖在眼睛上。

他终于把这段关系彻底搞砸了。

这竟也是某种意义上的如他所愿。

时至今日,魈想到刻晴问他恋爱经历时的语气神态,都会忍不住绷紧身体,迎接记忆的拷问。在刻晴问他之前,他一度以为他已经蒙骗过了自己的心,毕竟纵使是相互之间爱有回应的异地恋,也十有八九容易因为过远的距离和错开的时间分道扬镳,他又凭什么怀着一腔孤单的爱意长久地坚持下去。更何况自那天以后,魈和钟离的聊天框再没浮上来过,旧的新的都快要沉到地心——国庆放假回去,魈去弥怒工作室给他手下的设计师当模特,到中午吃饭他才知道钟离去年年末摔坏了镜头的手机今年又摔了下,摔到片场的一条石子路上,摔得粉身碎骨,老的微信还由于种种技术原因登不上去,只好开了新的账号,靠人力推送找回列表的好友。魈通过弥怒加了钟离第二个微信,却也只是加了,两个人都不说话,钟离可能是忙,可能是无话可说,可能是这些日子加他的人太多,他没有精力和时间跟每个人打招呼;魈没有别的理由,就是有意为之,系统默认的开场白像无人接梗的尴尬喜剧,与上一个账号连起来看,则像某些好莱坞超级英雄电影续作,糟糕透顶。

飞机即将落地,云层如海潮般退去,机舱里渐渐泛起苏醒的涟漪。魈收起平板,塞进空的包里,拿出手机,出于肌肉记忆打开了未联网的微信。和钟离的聊天框还没从置顶撤下去,超级英雄停止狗尾续貂的叙事方式,选择重启宇宙,魈肆无忌惮地拍拍猫头,反正他开了飞行模式,对面收不到通知。

没谈过恋爱?对,没有,之前没有,现在还是没有。

但喜欢的人,之前喜欢,现在还是喜欢。

什么都没变。一切如昨。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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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事吧。”导演喊了卡,盯着监视器回看几个镜头,皱了皱眉,并不满意呈现出来的效果,把魈叫到身边打算做些细节上的调整,见他唇色发白,关切地问了一句,“刚刚是不是在哪儿磕着碰着了?”

“没事,不影响。”魈摇摇头,脊背僵硬地俯下身去看导演手指的位置,听对方要求他有些地方可以把肩稍微往里佝些,好更显出那种隐蔽的气氛,目前的肢体语言传递出的紧张还不够,不过后面翻窗这段的状态是特别对特别好的,抬手够窗台的腰线也漂亮,完全发挥出了他的身材优势。

“观众都是视觉动物,就爱看这些嘛。”导演拍拍魈的手臂,让他先去一旁休息几分钟,道具和场务杂而不乱地跑动起来,着手复原现场。

空不知去向,助理一个人侯在场边,手脚勤快地将装了温水的保温杯拧开盖子,送到魈手里。剧组配备的小马扎太矮,魈一边喝水,一边思索坐下去会牵扯到的肌群,神经突突地一跳一跳——导演猜测的没错,方才他踩了个书箱垫脚,爬上离地两米五的窗台翻出来时,确实因为重心压得不够低,被上方坚硬的木质窗框狠狠地在肩胛骨上剐了一道;而由于事故发生得太过突然,连魈自己都是等落地跑出画,肾上腺素降回正常水平后才迟钝地感知到疼痛,外人来看更是只能通过他的表情瞧出一些端倪,却还原不了经过。

魈实在没法坐,只好继续站着,左右岔开腿,配合前来给他补妆的化妆师的身高。头发漂成白金色的年轻女人先抽了两张纸巾擦去魈额角沁出的汗,重新扑了层粉,接着用眼神示意魈低头,拿棉签蘸了裸色的口红,轻柔地在他苍白的嘴唇上抹开。

“今天怎么回事。”化妆师将手中的棉签转了半圈,用干净的一侧擦出清晰的唇线边缘,带着笑问道,“都快看不出你之前擦过口红了,真在吃妆啊?”

魈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被这么一说,隐约萦绕在鼻尖的甜香似乎真的蔓延到了口腔里,泛起一股化学制品的味道。助理问他水还喝吗,魈担心又把妆吃进去,摆摆手,助理就将水杯收了起来,随后用过的纸巾棉签捏在手里,小跑着扔去十几米外的垃圾桶。

化妆师换了一把扁头刷,两根手指端起魈的下巴,退开小半步方便看得更全面,对着光仔细打量几秒。魈骨相好,给他修容几乎不用动脑子,跟着原本的轮廓走势微调即可,抖落余粉,棕褐色的阴影顺着眉头山根鼻梁两侧浅浅地扫下来,又倒回眼窝处晕染。魈闭上眼,柔软的细绒刷过,下一秒,后背附上一只手,隔着层叠的戏服按上他右边肩膀。

“另一边,下面些,肩胛骨那块。”魈以为来人是空,没当回事,估摸着是他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钻出来的经纪人也看出他身上不对,猜了个受伤的部位上手试探。但空相当刻意的咳嗽声在几步外响起,那只手不明所以地挪了几寸,要放不放地悬在半空。

“这里吗?”行秋迷茫地问,“搭个肩还得专人专座?”

化妆师没忍住,笑出了声,在魈脸上最后晕了两笔,拎上包离开。魈转过身,有些意外:“你怎么来了”

“寻求点慰藉呗,钟离老师不是都跟你讲了。”行秋说是这么说,但表情语气都不像难过的样子,夸张地叹一口气,“二十二岁涉世未深男大学生险遭职场仙人跳,究竟是人性的泯灭还是道德的沦丧?”

“是成功之母。”魈听见钟离的名字,眉头一跳,目光躲闪地看向空,招呼他经纪人来看一眼他遭罪的后背,“破皮了吗。”

啊?空正笑眯眯地围观他俩聊天,闻言吓了一跳,一个箭步上前,打开手机自带的手电筒,拉开魈的衣领勾着头往里照。情急之下,他也顾不得落在外人眼里他们这样有多奇怪,找准位置试探着戳了两下,向魈确认:“这儿是吧?还好还好,只是红了,我这个力度你痛不痛啊?没伤到骨头吧?”

“没有。应该没有。”魈按住受伤那侧的肩膀,抬起手肘在空中画了两圈,火辣辣的痛感一时半会儿仍平复不下来,但浮于表面,关节转动还算自如。助理走回来,替导演传话,说得过去了,魈说我知道了,马上。

“那我走了。”他整理了一下领口,对行秋说,“可能要拍到五六点的样子,有什么需要你自己跟空讲,酒店订了吗?”

“我不过夜。”行秋看了魈一会儿,微微细起的眼睛弯成两道桥,也帮忙顺了把衣服上的褶痕,“我问过空,知道你今天晚上没事才来的。等你下了戏,我们出去找个地方吃饭,吃完我就走,隔壁市不是有个特别灵的庙嘛,我打算明早爬山上去求事业,要不要也给你求求?”

魈有些无奈。

“谢谢你,但不用。”他说,“我不信这些。还有,下次来的时候,别瞒着我了,你知道的,我不太喜欢惊喜。”

魈天生音色冷,不熟的人总以为他脾气差难相处,熟了之后谁也唬不住,行秋跟他认识那么多年,很清楚魈不会因为这点事生气,只是听起来严肃,面上笑意不减,举起双手以示投降,下次一定。空作为知而不报的从犯,心虚地摸摸鼻子,把魈扳向导演的方位,说快去吧,再聊下去,导演就要拎着他那个大电子钟冲过来催我们抢天光了。

魈这两个月被关在片场拍的是一部古代架空悬疑,明暗双线并行。表面上,由他扮演的关键证人对负责查案的主角团配合度极低,几乎不说话,但每次开口都会推翻前一次供词,将相同的场景重新打乱排列组合成不同的时间线,导向天差地别的结局,使得案件进度止步不前;而在一次次反转下,藏着十年前一桩悬案的真相,草灰蛇线,伏延千里。

大夏天拍古装片纯属遭罪,为求质感,又不得不里三层外三层的裹上,痱子都要捂出来。导演也嫌天热,懒得来回折腾布景,一个场地拍完全部剧情再转到下一个,搞得魈一度恍惚自己生活在什么loop系小说里。尤其是当他请了三天假回来,组里仿佛什么都没变,似乎还在拍之前的几场戏,老地方老角色,凑近了听才知道台词全都大改过,有的人依旧罪不容诛,有的人则洗脱了冤屈,归得一身清白。

进入工作状态的魈不知不觉将后背的疼痛抛到了脑后,依照导演的要求,将肢体语言处理得更加到位,重新跑了三条——其实第二条导演就觉得可以了,但魈看了回放,注意到有几处表情不够好,擦掉眯进眼睛里的汗,说再保一条吧。所幸后面的通告都是纯文戏,加上演员们状态都不错,基本都是一条过,前头耽误的时间微不足道,顺利赶在太阳落山前拍完白天的戏份。

空提前给在场所有人都订了冰镇绿豆汤,店家开了辆面包车送来片场,每个保温袋底部都铺了厚厚的碎冰,一口下去清凉解暑。他帮魈做好人情功夫,拎上打瞌睡的行秋一起跑路,因为魈要洗澡换衣服,就先回了趟酒店,行秋实在无事可做,跟着去到空和助理的房间,三个人刚好凑一局斗地主,打得那叫一个刀光剑影你来我往。魈吹好头发,戴着帽子敲响隔壁的门时,他经纪人刚甩下最后一副炸弹,大获全胜,飞着来给他开门,骄傲宣布战绩。

“…恭喜?”魈用手指顶了下帽檐,露出金色的眼睛,“有赌什么吗。”

“小赌怡情,赢了两杯奶茶,等之后放假了再找日子收债。”空还在乐,转头让他的手下败将之一速速收拾东西,准备出去吃饭。他们朋友小聚,空是不会跟着的,在其他艺人那里老生常谈,常要耳提面命的几个问题,也不必和魈反复提及,于是只盯着魈戴好口罩,扒着门说早点回来哦。

“明天早上第一场就是你的戏,四点就要起来过去化妆了。”空说。魈点点头,和行秋坐电梯下楼,从员工通道绕到酒店背面的小巷,走路去了附近的一家粤式茶楼。

国内古装片取景地常去的就那么几个,地理条件摆在这里,店里的员工都对明星司空见惯,看魈全副武装,心中有数,径直带他们去了二楼的包间。行秋吃水晶虾饺,魈喝艇仔粥,菜单翻到最后一页,魈拿着铅笔,除了一例拼盘,又多勾了两份椰汁糕和牛奶挞,叮嘱服务员直接打包就好,等他们结账的时候和账单一起拿过来。

包厢里只剩下两人,摘下帽子和口罩,魈用手指梳过被压塌的头发,想了想,还是扎了起来。许多人扎头发时习惯垂下眼,魈也是如此,视线落在桌面细小的裂痕上,将垂落的鬓发一并拢进指间,看不到行秋的脸,只听见对面突然飘来一声啧。行秋坐直身子,把手机丢到桌上,砸出不小的动静,像是三堂会审前拍在几案上的惊堂木。

“憋死我了…我问你,你跟钟离——我先不加什么称呼了——你跟钟离,怎么回事?”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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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我好想看别人怎么看岩魈啊……这段时间里两个人是什么表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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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怎么回事。”魈收紧手指,握着头发犹豫几秒,将小皮筋捋回手腕,拿起桌上的茶杯抿了一口。刚被归置出形状的发丝失了外力约束,柔软地垂落,覆过洁白的后颈。

面对行秋略显尖锐的发问,魈几乎是完全坦然的,甚至不如在片场乍一听到钟离名字来的反应大,可以平静地回望行秋,仿佛不再有任何弱点和软肋。倒不是装傻,或是在短短几小时内修炼出了喜怒不形于色的能耐,只是魈电光火石间梳理过近几日的记忆,不觉得自己做了某些不该做的,能让行秋瞧出他心迹的举动。至于钟离那里…魈想,即使行秋请来世上最伟大的魔术师,借用那顶仿若连通万物的礼帽找寻答案,也无法从中取出根本不存在于这个宇宙的物质来,而不存在的物质,又怎么可能露出所谓的马脚。因此他坦然坦荡,平静平和,停在以枝叶作掩护的陷阱前,看向蛰伏在一旁的猎手。

“你现在演技见长啊。”过去那么多年,行秋还是有些憷魈的眼睛,对视片刻,像被浇了一头冰,双臂环抱靠进椅背,硬生生拉开距离,语气明显弱了几分,“面对面也能脸不红心不跳地敷衍我了。你俩要是没‘怎么回事’,咱们大编剧前两天为什么工作都告一段落了,还没头没尾地过来向我打听和你关系还好吗?”

我天。行秋表情微妙,皱了下脸:“我跟钟离——老师,好吧,不带称呼总归有些别扭。我跟他这回算是有点交情帮个忙,说是业务上的合作也行,折腾了那么久,没见他来问过我这这那那的,就挺…商务和官方吧,除了最开始的两三句寒暄,后面基本上公事公办。只有你,魈,你在我们之间是一个绝对私人的话题。”

“你为什么是例外呢?”

猎手拉紧绳索,牵动的却是新一张从天而降的巨网,自以为能从容应对的猎物腹背受敌,防不胜防,还是落进了圈套里。魈毫无头绪,眼里的迷茫如同潮水一般翻涌而上,霎时间灌满整间屋子,看起来比行秋更期待一个回答,一个解。

……我为什么是例外呢?

如果行秋反过来问,问魈为什么钟离对他而言是特殊的,魈或许会迟疑,或许会羞于启齿,但起码能说出个所以然来。行秋是值得信任的,若是魈真的需要一个人作为倾诉的对象,需要有人旁观他的自我剖白,行秋必然是排在所有人——包括家人——之前的最优解,因他足够善良,正直,足够知根知底。可现在,行秋是在问钟离的想法,魈怔愣过后,竟有一丝发笑的冲动,他要是能猜透钟离的所思所想,做那个在单向玻璃后审视一颗真心的人,哪至于每次对上钟离都手忙脚乱。

无言相对间,服务员端着托盘进门,虾饺如名,水晶般晶莹剔透,整齐地陈列在屉笼内,艇仔粥小火慢煨至开花起胶,辅料色泽鲜亮,码起一座小丘。他本想按店里的规矩介绍两句用料与做法,但见包厢内气氛僵硬,二位客人似乎在沉默的对峙什么,又把话全咽了下去,微微欠身,作了个请的手势,匆匆离去。

“你先别那么盯着我了。”包厢门悄声关闭,行秋坐直身子,又一次举白旗投降,左手掩在眉下,动用物理手段结束和魈的眼神交锋,右手抄起筷子,夹起虾饺送进嘴里,闷头吃着吃着,冒出一声叹息,“行,我换个问法。”

“我第一次见钟离老师是在机构里。我记得那天我光顾着思考人生了,没怎么注意你俩在干嘛,但我也感觉得出来,你们绝对是之前就认识的,而且应该不是像我和他那样比较客气的认识,是在更亲近的一个人际交往圈层。”行秋侧过茶杯,接了些茶水沾湿手指,在桌上画了两个同心圆,内外两圈各点一点表示他和魈的位置,“后面去听讲座也是,你跟他出去的时候,状态很自然,所以我在想,你们或许——至少,至少那段时间关系不错。你不像会和谁闹掰的,钟离老师就更不用说了,魈,我就是好奇,钟离老师会找我问有关于你的事,代表他关心你,可是我不相信像他那样的人会在关心你的前提下,不知道我们还是朋友,除非中间这些年你们因为什么没再联系过,他的信息库更新滞后了。”

“我好奇的就是这个‘因为什么’而已。”行秋说得口干舌燥,端起茶杯一口闷,喝茶喝出了喝酒的豪气,“高中到现在,我还是头一次有机会八卦到你头…不行不行,八卦听起来像你俩有那方面的情况一样,总之你懂那个意思就行。乐意说就说,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不想说就算,我之后不会再问了。”

“嗯。”

怕这个轻飘飘的语气词被行秋倒茶水的声音盖过,魈特意配上一个点头的动作。行秋分神看了魈一眼,惊险地抬起壶嘴,茶杯里倒得堪堪十分满,再多一滴就要溢出:“嗯是什么…?我说这么多,你给我扣个1就算已阅?”

“你说八卦的那句。嗯。”魈接话接得很快,眼帘半阖,“但不是我俩,只是我的问题。”

直到手臂和手腕都举得发酸,仿佛定格成静态图片的行秋才如梦初醒似的放下茶壶,欲搛只虾饺压惊,混沌的大脑却操纵着筷子伸进了盈满碧绿清茶的杯子里,打破了原有的临界平衡,水顺着杯壁漫下来。魈抽了两张纸巾,擦去淌到桌面上的茶水,余光瞥见行秋低下头,盯着他的手,半晌若有所思地啊了一声,介于感叹和顿悟之间,说原来如此。

“什么时候的事?”行秋虽然吃惊,但并未外露出过头的诧异,静下心来另拿了个杯子,重新蓄满茶水,语气变得谨慎。他声称想听魈的八卦,真听到了又一点都没有旁人围观八卦时的那股兴奋劲,反倒是很严阵以待的模样。魈说就是那个时候,你说的那个时候,行秋点头,说哦,不紧不慢地追下去继续问,那是什么时候断了联系的呢?

“其实我们没有见几次。”魈无意识摩挲着手腕上的发圈,因为要表述的内容增多,思考的时间自然跟着长了起来,“聊天频率…也算不上很高。你应该不知道,他有两个微信,那年年底我跟他加了旧微信,因为手机镜头摔坏了是我扫的码,第二年到我大学开学那个九月,大概是中下旬的时候,他换了新微信,很巧,手机又摔了一下。这中间的时间就像是我用了什么游戏里的限时道具换来的,到期收回,触发点是摔手机,之后再没说过话见过面,直到前两天我有事想问他,不小心真把消息发出去了。”

上过钟离课的人管他叫老师,在钟离身边做事的人称呼他为先生,魈不提姓名,不带后缀,一个他字从头说到尾,仿佛有意绕开某个具象的存在,水中捞月一般地去触摸背面幽黑的虚影。行秋捏着筷子,目光锁在茶杯上,再一次说原来如此。

“你爱他。”

行秋说得笃定,魈手一顿,像是走在路上鞋底碾过一粒小石子,微作停留后,继续做原本的事,将发圈转过一圈,忽然感到很疲惫。他这些年看了很多戏,演了很多戏,已经全然理解了爱的复杂与矛盾,不同的人可能对爱有着不同的定义,而这些定义都是爱,陪伴是爱,离别是爱,爱本身是爱,有时候恨也是爱,爱是没有正误之分的人生母题。十九岁的魈会恐惧自己的爱,二十三岁的魈则不会再否认,尽管这爱依然让魈看不到希望,看不到终点,他在时间尺度上是如此渺小,他因此疲惫,却不会因此放弃。

他们不再说话,安静地吃完各自的餐点,在包厢多坐了会儿,等待一个下楼的信号:行秋为今夜的跨市出行在网上包了辆车,一进餐馆门就把定位甩给司机,司机从二十公里外赶来,路况不定,到达时间不定,魈情况特殊,不宜在外头久等,得等司机就位再下去。魈一边发消息问空睡了没我带了夜宵,一边提前戴好口罩帽子,听到行秋敲了两下桌子,立刻站起身,全副武装地去柜台结账。服务员见到人来,按着对讲机通知后厨打包楼上那桌多点的菜品,套上外卖用的保温袋,没让魈拎两个冷冰冰光秃秃的塑料盒走。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十七十八的月相也还算完整,如同在树梢上挂了一盏皎皎明灯。魈扫过路边几辆车的车牌,找到正确的那辆白色帕萨特,送行秋到车旁,仰头看向被吃了一道弧边的银盘,抿抿唇,突兀地出手把住将关的门。

“你说我爱他,这没什么问题。”魈迎着行秋疑惑的眼神说,“但是如果要我自己讲,我会选择另一种情感。在爱之前,在这四年里,在此刻,比爱更触手可及。”

“我很想念他。”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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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啊啊啊太太是神仙——

老师就是神仙啊!!!好会写!!!

???没了???

我很想念他………比之爱更先侵占心脏更刻进骨骼的感情……魈宝啊你们一定要幸福!!!
看到了老师lof上的20,但也期待老师下一次更新啊啊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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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关闭网课软件,魈合上笔记本,下楼去民宿前台拿十分钟前就说到了的外卖,搜寻一圈无果,只好给骑手打电话。听筒那头风声猎猎,骑手被疑似丢单的消息吓得魂飞魄散,说怎么会没有咧!

“是不是送错了。”前台放下手里的记事簿,凑过来帮忙又看了遍桌上几份外卖的订单,确认都是其他住客的,想了想对魈道,“可能送去咱家另一栋楼了,就是底下得从另一个岔口上去的那栋。地图上看定位差不多,不常来这的都容易搞错,我帮您问问。”

“好。”魈点头。等前台联系同事的时间里,他也不做什么别的事,将手机收进兜里,走到落地窗旁,盯着远方碧蓝的海面出神。

踩着上个月的尾巴拍完所有需要他出场的戏份后,导演特地塞过来一个份量十足的红包,说是去去这段时间“牢狱之灾”的晦气,还乐呵呵地问真不多留几天等另外几位主演杀青一起吃饭啦?空在一旁打哈哈,说这也没办法,魈后天就要回学校报道,下旬很快又要进新的组,确实时间不太够。导演哦了一声,说对对对我想起来了,你之前因为拍戏休过学,要明年才毕业,那我不留你了,回去好好休息。

他们来的时候是三个人,走的时候多了个在山上修生养性参悟大道的行秋。枕玉老师那天骤然被灌输了一脑袋禁忌知识,次日晨起登山,历经千难万险爬到位于山顶的古刹,立在香客与烟气之中,思及魈与钟离这当局旁观都看得稀里糊涂的关系,竟有些迟疑该求什么。末了行秋往功德箱里投了些散钱,撑着两条酸软的腿寻到庙里管事的和尚,要了一间空闲的禅房住下,直住到魈问他要不要一起回去方才下山,临时打了辆顺风车往邻市赶。

甫一碰面,行秋先人手发了一个缎面刺绣的护身符,三人三色,拿给魈的是一个青绿底色绣金线的。送到面前来的礼物,魈自是不会再说些诸如他不信神佛之类的扫兴话,将小布符捏在指间,问行秋这是求的什么,事业吗。行秋没好气地掰过魈的手腕,翻出刺绣的文字向上:“给你招桃花送姻缘的。”

“招什么送什么???”空在旁边听了个轮廓,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满脸震惊疑惑不解,探头来瞧到底写了什么,看清平安二字松了口气,“你别吓我,那些有的没的可不兴给魈求啊。”

行秋笑了笑,没说话,侧过身轻轻撞了下魈的肩。魈摩挲过绣字的凸面,他还是不信举头三尺即有神明,但他感谢行秋的心意,于是妥帖地收进口袋里,从片场周边的酒店带回公司给租的公寓,又带到了几百公里外的海岛民宿,和老板亲手做的贝壳风铃挂在一起,每天不经意间抬头低头总要看个十几回,而每回看都教魈想起行秋为什么给他求这个平安符,想起此刻也在这座海岛上的……那个人。

“找到了。”前台抬高声音,叫回思绪飘远的魈,掩着话筒向他确认手机尾号,接收到正确的四位数后,说那我让那边给您送过来。

“没关系。”魈看了眼墙上的时钟,拉起卫衣兜帽,“我自己去拿就好。”

民宿老板养的柯基像块软和蓬松的小吐司,趴在院子里匍太阳,见到有人出来,颠颠地黏到魈腿边,送他到院门口,追着自己的尾巴绕了两圈,又跑回老位置堆成一只焦糖色的面团。魈贴着墙边的阴影向坡下去,沿路找寻记忆里的那块路标,边走边回空的消息,说已经买好了下周三的轮渡票,晚点发你具体班次。

当初没时间吃杀青宴是真的,如今多出几乎可以完全自由支配的半个月也是真的。魈一回学校就递交了网课申请,以为按教务处能拖则拖的办事效率,起码得处理七个工作日,没想到夜里打开网上办事厅的界面就看到了审批通过的消息,截图发到工作群,收获一串撒花庆祝。撒完花,他经纪人无心插柳,多问了一句你既不用待在学校,又暂时没工作安排,这段时间打算干嘛?

遇到这样的问题,被问的人即使原本不打算干嘛,也会生出些捕捉不到形状的念头来,更别说魈早在心间埋了一粒种子,只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破土而出。他花了一秒,或者更短的时间做决定,打开相册,选中钟离发他的几张风景照发送,说我要去这里。

去是去了,下了飞机转车又转船,舟车劳顿五六个钟头才抵达目的地,但临到快走,魈都没好好在岛上逛过。他工作性质如此,若是被别家粉丝或是代拍拍到出现在与他风马牛不相及的片场附近,不知道会传出多离谱的花边新闻来,因此这些日子基本都是昼伏夜行——白天窝在房间里上网课或者看剧本背台词,临近日暮时分去最近的沙滩坐着观察人群和海鸟,夜里上民宿的露台吹风,抱着外套在吊椅里乱七八糟睡一觉,微信步数少到空来确认了三次你是在外头旅游不是在家里宅着吧!

难得的小长假,千里迢迢跑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若不是故人相邀,那就只能是旅游散心,魈早前没和空讲他与钟离的交情,现在自然也不会讲,“被旅游”了一遭,毫不申辩。不过他自觉这也算不得骗了空。他来这里,确实不是有谁邀请了他,只是他单方面怀着想见到钟离的期待,魈否定不了自己的期待,也不会否认;但期待是可以落空的,毕竟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才是常态,他与钟离重新恢复联系,还能颇为轻松的交谈,就已是那十之一二的大幸,不该再贪心地奢想下去。

尚未被过度开发的海岛道路循山势而建,坡度自下而上由缓至陡,保留了许多老旧的陈设,商业气息很弱,魈一路走来遇到的多是本地的居民,麦色皮肤,身形精瘦,或坐或站在家门前的空地上,操持各自的活计。他没注意时间,只是向前,大抵是走过了两首歌的功夫,刷了清漆的木质路标终于近在咫尺,风将海潮声送至耳畔。魈抬手挡在眉上,仔细阅读双语的指示牌,顶着耀眼的日头转向东北方向,调头上行。

过了弯道,遵照某种规律摆放的白色小楼倏地沉下去一块,像是抹掉了一道白色底边,视野瞬间开阔不少。海岛绿植的叶片浓翠油亮,蔚蓝汪洋如锦,织入不规则的浮金色泽,流光溢彩,魈望着礁石旁揉碎的那把日光,感到眼前的景象有些眼熟,驻足多看了两分钟,有人骑车路过他,带起一阵肥皂水的香气。他在这阵虚幻的淡香中回溯记忆,恍然发觉他站的这个位置似乎就是钟离发来的一张照片的拍摄点,掏出手机对照,连枝叶框出的形状和海岸线的轮廓都大致对得上。

这么巧。魈有些意外。这座岛面积中等,他订的民宿位于东面的居民集聚区,《Novio》则在西面自然景观更多的地方拍摄,片场信息封锁得并不严密,但传到另一头来总有一两天的时差,是以魈始终默认钟离发他的那些图是在片场附近拍的。阴差阳错走到这里,数码像素点构成的电子照片渐渐与眼前真实的画面重合,魈前后左右找了半天角度,按下拍摄键,看了会儿屏幕上的成品,露出一个幅度微小的笑,收起手机继续前行。

他不认识具体的路,导航在这里也不够灵敏,只能多多留心周边的指示标记,被引领着停在布局熟悉的小院前,睡在屋檐阴影里的从柯基变成了英短,圆润倒是同样的圆润。推开虚掩的院门,正要打开下一道玻璃房门时,先前的骑手回拨电话过来,魈低头接起,听对面略显急切地问您现在找到外卖了吗。

手上忽地传来一股朝内的拉力,力道不大,拽了一下就放开了手,像是在逗他玩。魈原本还在不合时宜地咬文嚼字,思考他知道自己的外卖到了哪里,但还没拿到手上,究竟算不算找到,隔着玻璃和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对视一瞬,答句无意识地淌过声带:“……我找到了。”

他的任意门又被钟离打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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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板辛焱,本地人,主业搞乐队,副业开民宿,天南海北地漂流演出,没活了就拖着成员回岛上写曲子。她在无边无际的海潮里长起来,自由,野性,生机盎然,眼神锐利又明亮,主动从柜台后起身和魈打招呼,自我介绍焱就是火冒三丈那个焱,也不知道学的哪版说文解字,还把放在一旁的外卖推过来,热情地问刚刚就是你让那边联系我的吧。

对。魈想说话,但骤然见到钟离,他又惊又喜,险些同手同脚进门不说,还一时有些发不出声,于是只好故作深沉地点头。钟离跟着魈踱回屋内,背着手立在边上笑了下。他长得高,理论上是无法透过兜帽遮挡看到魈的神情的,也不知道在笑什么,魈控制着自己不去深思,翻过订单确认信息,清清嗓子,对辛焱说谢谢。

“没事儿,怪我没仔细看收货地址,不然早就给你拿过去了。”辛焱摆摆手,语气真诚,绝非客套而已的场面话。她有一撮刘海挑染了最纯最正的红色,被发卡别到右侧,像是留住了一簇明烈的火,歪着脑袋盯了会儿魈,又瞧了眼钟离,恍然大悟,“哦你是那个那个——!”

“魈。”钟离开口,将辛焱的惊呼压下去,搭住魈的肩,示意他看过来。墙上钉了一排透明的展示柜,极富年代感的CD专辑陈列其上,放眼望去花花绿绿一片,大小高低略有偏差,但意外的和谐,如同起伏的音浪。钟离用眼神数过辛焱的藏品,抬手指给魈:“左边第四张,还记得吗,我和你说过的那套绝版卡带,爱惜者珍之重之,有市无价。”

魈与钟离差了近一轮年岁,阅历不同,眼界不同,对方感兴趣的许多事他都不甚了解,即使曾抽出空闲,浅尝辄止地学过一轮,到头来还是答不上几句,如同调试许久的电台仍旧合不上波段,能说的只有记得,不免生出一丝沮丧。所幸钟离并不介意,饶有兴致介绍了两句主创生平,辛焱托着下巴旁听,骄傲地扬起眉:“这些可都是我的传家宝,千金不换。”

钟离今天来找辛焱,就是为了将她千金不换的传家宝之一慎重地交还回来,同时替剧组表达十万分的谢意。组里近来拍的戏份与音像店有关,前几天下午的通告,中午吃饭的时候才被人指出道具组准备的卡带有问题,外壳选成了稍晚几年的样式,若非钟离在辛焱这里撞大运直接借到了正版,恐怕要耽误整整一天的时间重新复刻做旧,能照常推进拍摄进度,统筹都快感动哭了。辛焱听钟离如是这般转告一番,又是不甚在意地摆手,戳戳那分外厚实的包裹:“能帮上忙就好,就是这防护措施……也太好了。您帮我拆开吧,我给你们做点喝的。”

她去另一边的吧台后翻出食材和工具,现场手捣两杯暴打柠檬茶,力度之大惊得楼上有女孩探头下来看,披着薄毯问辛焱在做什么好吃的,见到还有两位异性在,立刻收声缩了回去,假装从没来过。魈忙着帮钟离把无用的泡沫袋压平叠好,没看清是谁;钟离也不曾抬头张望,小心地揭去最后一层塑封,放到棉布上,再次道谢:“这次是真帮了大忙了。”

“可别说了,您又不是不知道,我不爱听这些客套话。”辛焱把茶饮留在吧台上,捧起重见天日的卡带,“你们到那边坐着吧,我收拾一下——你外卖要不要热?”

她后半句问的是魈,答的却是钟离,说好,又说不用麻烦,我记得微波炉在哪里。魈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男人朝他伸手,他便听话地把外卖交出去,盯着那双骨节分明的手扯下热敏纸,解开小小的活扣,犹豫片刻,还是将装了拌面的塑料盒直接放进了微波炉里。明黄色的灯光亮起,和低沉的运作声一道充盈这个角落,钟离撑着台面,俯下来找魈被兜帽掩饰的眼睛,又露出了那种好像拿他很没办法的表情:“来了怎么不告诉我?”

“怕打扰到您。”魈想了想,摘下帽子,和钟离直直地对上视线。他不告诉钟离他的行程,考虑了很多,有不能说的,也有能说的,准备充分,因此不怕被问。钟离眼神上移,瞥了一眼魈的头顶,眼角堆起几缕笑纹:“你不问,怎么能确定打不打扰。”

“大家都知道,您不要助理。”魈很认真,“剧组开机一天,您就忙一天,难得休息,也不该用来招待访客,我无论什么时候来,都不在您的安排内,都是打扰了的。”

大抵是魈太过严肃,太过绝对,仿佛论断已定,颠扑不磨,即使是钟离也无法推翻,他唯有不置可否地笑笑,指尖拂过领口:“不说这个了。衣服,还有头发……”

“乱掉了。”钟离笑得更明显了,不过不是嘲笑,是另一种更柔软的笑,自注视间静静地淌过魈的眼底。魈在这注视里红了脸,欲盖弥彰地垂下头,忙不择路地跑去问辛焱洗手间的位置,不到半分钟,又折回钟离的视线范围内,走进和吧台相对的米白色木门。

他下部戏还是古装片,副导演特地替造型那边传话过来,说真发上镜的质感甩假发套八百条街,让魈别剪,是以他现在的头发比上次见钟离的时候还长,窝在帽子里蹭了一路,毛蓬蓬地支棱起来,不得不沾点水,依靠外力捏平翘起的发尾。等到魈整理好形象出来,钟离已经把热好的拌面拿了出来,和柠檬茶摆在一起,他坐在相邻的位置上,微微低伏,款式最常见的中性笔笔杆自手臂后反复冒头,似乎在写什么东西;楼上有住客下来,在前面和辛焱聊天,是个女孩,两人声音很轻,自然地融成环境音的一部分;说话间,新的一份外卖送达,小哥来去匆匆,脚步像急促的鼓点,险些踩到溜进门里的英短,小猫细声细气地喵了一声,被赶忙抱起来好一通哄。

所有人在做自己的事情,而魈在凝望钟离。时间在他的眼睛里静止——

突如其来的,魈被一阵熟悉感击中,甚至是击溃。他刹那间反应过来,此刻他与钟离之间的距离,他所望见的钟离的背影,都像极了那个仓皇出逃的夜晚。他的手还湿着,渐渐的,和水凉成了一个温度,思绪不受控制地下沉,仿佛四年来他什么都没跨过,什么都没想明白,他仍然在仰望他,用不该有的情思困扰他……

“魈。”

但这一次,钟离看到他了。

“怎么又在发呆。”钟离放下笔,转过身,很平静地问道。他的目光温和如水,蓄满干涸的支流,渡引搁浅的独木舟,魈在属于月亮的河流里漂流,忽然好想好想问钟离,您是不是知道,您是不是什么都知道,知道我爱您,知道我一直爱您,知道我因爱您生出的痛苦与幸福,知道我关于爱您的一切。冲动的话语攒到喉头,终究是被尽数咽了回去,和胃里的蝴蝶一起等待被时间掩埋。

“没什么。”魈说。钟离笑了笑,似乎是信了,没有追问下去。

钟离确实在写东西,他在改台词,一页纸写了三分之二,每行一句话,每句话上都有一道表示弃用的横线,魈眼神好,钟离字又写得正,落座时不经意扫过就看了个八九不离十。他有工作要忙,魈自是不会去打扰,安静吃面,吃完后把外卖盒打包丢去院子里的大垃圾桶,出门的脚步还算轻快,回来时就有些沉重,带上了告别与不舍的份量。

可钟离并不打算让这次见面到此为止。

他脑海里在模拟角色的口吻对话,暂时分不出更多心神,只用手里的笔敲过两杯喝了大半的柠檬茶,示意魈再坐一会儿,再等一会儿。魈几乎没有挣扎,顺从钟离的请求,也顺从自己的心,小声道:“那我去摸摸猫。”

“嗯。”钟离倒是为这句话偏头看了眼魈,顿笔一瞬,“我尽快。”

古人推敲一夜方得一字,钟离琢磨一句才耗费一个钟头,已是神速。他将孤零零的一页纸折了两折收进口袋里,走到魈身边,围观三分钟英短坚持不懈地在魈腿上踩奶,有些好笑地把猫捞起来,塞给看热闹的辛焱,说我们走了。

“一个人来的?”钟离替魈拉开院门,听不太出情绪地询问他。到这种时候了,否定或是扯谎毫无意义,魈点头,连什么时候离岛都一并告诉了对方。日照西斜,他的影子恰好嵌在钟离怀里,当钟离垂眸,掏出手机查阅日历时,几乎像一个拥抱,海风越洋而上,吹拂过他们的脸颊,发丝与衣衫被赋予轻盈的形态。

“我们组里有个演员的小助理,很爱劝周围人来都来了,能忍则忍。”钟离说。他看着魈,声音的边界被风模糊,变成潮汐,变成云岚。

“来都来了,跟我回剧组吧。”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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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离出来开的是组里的车,回去第一件事就是找场务还钥匙,其他路过的工作人员纷纷向他点头致意,见到后头跟着的魈,不管认不认识,也都非常客气地笑了笑。魈追上几步和钟离并排走,迟来地抓住先前闪过脑海的疑思:“我以为今天您休息。”

所以会在别人店里待那么久。

“早上休息。”钟离说,伸手把魈拦回身后,避开迎面而来的两个大木箱,“今天拍外景,夜戏,若陀建议我白天睡饱,凌晨才能熬下去。可惜我实在躺不住,索性照常起来,趁着空,把该做的事先做了。”

他个子高,视野好,仰着下巴前后左右望了一圈,很快在临时搭建的棚子下找到了若陀,带着魈继续穿行片场。《Novio》取景的这座小岛地理位置偏东,天亮得早,暗得也早,夕阳的帷幕顷刻便要降临,四处都是跑动布置道具与设备的人,偶有没有收好的塑胶接线黑蛇一样游弋过地面,钟离抬腿躲过,手顺势向后,按住闷头踩着他脚步前行的魈:“小心。”

……好。魈只差毫厘就要撞到钟离背上,进退之间,那股日积月累浸透在衣衫上的木质香气轻轻在他鼻尖撩拨一记,仔细去闻时,又像当初在车里那样,无声无息地散去。

近些年来,钟离参加圈内晚会的次数愈来愈少,基本只去几家最顶尖的颁奖典礼,纵使魈年末大大小小的要赶七八场争奇斗艳的红毯,也一直因为作品份量不够未能与他同台。若陀与钟离情况差不多,数不清的新人演员和他们的经纪人想要在他的新片里争得一席之地,却根本找不到合适的引荐时机,理论上是不曾见过魈,也不该认识魈的。可他短暂惊讶后,对着魈笑了,将手里的烟丝卷回纸筒里,仿佛是老友重逢:“魈…我没念错吧?钟离没讲过你要来,今夜事情还排得特别多,恐怕没法带你好好逛逛了。”

“若陀。”

钟离的声音和平时没什么区别,似乎只是想将若陀的注意力吸引过来,叫了一声名字后没再说什么,只静静地摸出兜里的台词纸交给对方,但魈敏锐地感受到一抹冷冽,降落在海平面上,冰封千里,难起波澜。他抬头望向钟离。那张比起艺人也毫不逊色的脸是没有任何破绽的,睫毛的阴影投在眼下,显得有些疲惫,也将目光滤得雾蒙蒙的。

这场雾顺着重力的效用沉下来,把魈整个包裹进去。他隔着雾,什么也看不清。

若陀被钟离直呼其名,几乎是教人戳着脊梁骨警告了一通,当着他的面自是守口如瓶,又同魈客套了几句,似笑非笑地拍拍钟离的肩,捏着改好的台词去找对应的演员讲戏。若陀走后,钟离在他的座位上翻了翻,找出自己的剧本,俯下身,手肘撑在桌上,凭记忆在打印的铅字之上添补删减,忽而开口:“抱歉。”

“什么?”魈以为自己听错了,也弯下去,凑到钟离身边。

“若陀说得对,今天晚上很忙,我把你带来,不管是让你自己回去,还是在片场待到收工,都有些遭罪了。抱歉。”钟离合上剧本,将最后的歉疚之语讲得更加字正腔圆。魈条件反射般地想回复没关系,话到嘴边,脑中一处接线颤颤巍巍地接通,点亮一颗名为“反常”的灯泡,他被这点小小的光引去,转瞬错过了答复的最佳节点。

能和钟离待在一起,魈总觉得是好事,自己察觉不出来不对劲,直到钟离这般陈言,他才后知后觉男人的邀约是有多么的突兀,莽撞,不合时宜——他不清楚剧组的安排,但钟离很清楚,他应下来是受难以宣之于口的情思蛊惑,钟离问出那句话时,是怀着怎样的想法呢?他这样事事力求稳妥周全的人,也会冲动吗,又是为了什么而冲动?

“不是这样的。”最后魈说,绞尽脑汁挤出两句冠冕堂皇的场面话,“组里都是值得我观摩学习的前辈老师,您带我来,是给我机会,我很感谢。”

他低着头,看不到钟离的表情,只能听到钟离似乎是叹了口气,手抬起来,像是想要摸摸他脸,或者他的的头发。但钟离没有碰他。

“我去找人给你准备个口罩,等下我们开工,周围蹲点的也会开工,被拍到的话是个麻烦。”钟离走出去没两步,转身折回来,“手机给我。”

“保密协议?”魈乖巧上交。

“外卖地址。”钟离失笑,在备忘录里敲敲打打,还不忘检查系统音量是否已经调至静音,“盒饭的数量和菜式都是提前预定好的,不一定有多,可能也不太合你口味,这一晚上总不能让你饿过去。”

末了是组里一个造型师的助手帮钟离把口罩捎过来的。她出来等奶茶,顺道带上了钟离的工作证,说钟离老师有事,让我把这个和这个都给你。魈一并接过,道了声谢,精品店里十元三个的普通口罩在他脸上能从下眼睑一直挡到下巴颏。他看了看纸质工牌上钟离手写的名字,问一旁的女孩:“我拿着这个,他呢。”

“哎呀,像钟离老师这种咖位用不着的啦,你要是能正常露脸也用不着的,大家都认识,只有我们这些npc才需要。”女孩的眼睛圆圆的,皱着鼻子说些吐槽的话也很可爱,“咱们大导演和大编剧现在又在哄孩子呢,通过手机不太能联系得上,你要找钟离老师的话等我一下哦,我送你一段。”

魈说好。他把牌子挂在胸前,戴着口罩,谁也看不出他很轻地笑了一下。

剧组内外到处都是镜头,遮掩面容避免正脸出镜的人不在少数,魈混入其中,轻松得就像一滴水汇入大海。他们人流中穿梭,越走越接近海浪声,魈与女孩在休息室门口分别,之后的路无需多言,离拍摄场地只剩下几十米,他已经能看到架在半空中的吊杆话筒。

方才同行的女孩说若陀和钟离在哄孩子,魈听得分明,但并未真的往心里去,只当某种夸大的修辞,亲眼瞧见家庭金牌调解一般的四个人,还是有些错愕,恍惚间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了地方。钟离在和饰演母亲年轻时的女演员说话,两人都是沉浸探讨的认真模样,没有注意到魈,若陀抱着个四五岁的小姑娘哄,倒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余光瞥见魈,当机立断把人送过来:“让这个漂亮哥哥陪你玩,好不好?妈妈马上就到了。”

魈连猫都抱不明白,哪里会抱孩子,身体定在原地,魂却飞了有一会儿了。这个年纪的小孩浑身上下跟没骨头似的,偎在怀里软绵绵一团,重了怕把人勒痛,轻了怕把人摔了,他动都不敢动,盯着对方擦干泪水,伸长胳膊,用力够到他眼前。

“糖。”小姑娘两手空空,眼眶还红着,这样说却不是为了向魈讨糖吃。她看一眼魈,又扭头看一眼钟离,睫毛忽闪忽闪:“哥哥和编剧叔叔的眼睛,都像糖,金灿灿的,好看。”

“一句话让你喊差辈了。”若陀佯作不太赞同地说,戳她手背,“而且怎么不带上我。”

“导演叔叔也好看。”小姑娘能屈能伸,好像反了过来,是她在哄若陀了,不过称呼依旧没改。若陀戳完手背,又不痛不痒地点了两下她的眉心。

直到小姑娘被家里人接去带给化妆师补妆,魈才如释重负地垮下肩膀,揉了揉僵硬的手臂,问若陀这是怎么了。若陀拉平衣服上的褶皱,说没什么。“就是没睡好,有点起床气。”他解决了一桩要紧事,神情云淡风轻,冲旁边的人比了个手势,见钟离还在和演员说事,领着魈坐到机位后的小马扎上,人群成了致密的屏障,将茫茫的海雾阻拦。

“您有事找我?”尽管若陀表现得同他很熟络,但魈心里有数,他们二人并无私交,若陀应当是看在钟离的面子上对他多关照几分,问得恭谨,坐得拘束。若陀左手空握成拳,掩在鼻下咳呛两声,摆出一张高深莫测的脸,摇了摇头。

“歇会儿罢了。”他语调平平,听不出有多少弦外之音,“当然了,如果你有事找我,我很乐意效劳。”

魈沉默。

“一个问题。”

他不贪心,也无意借若陀窥探钟离,他只想看清跟自己有关的这一部分。

“您…是怎么知道我的?”

“这可不是什么新闻了。”沉没的太阳将人影拉长,如同钢琴上的黑键,若陀随手落下一个音,即能震得魈心头一颤,“你经纪人是刻晴,刻晴跟甘雨认识,甘雨为钟离做事,当初她来汇报你签群玉时我就在旁边,是那时候知道的你。”

“按理来说,只是一个名字,一句话,我记不了这么久的,可钟离的反应很有意思。我问他魈是谁,他避而不答,好像你是他不可说的秘密——这很反常。”若陀笑了笑,“钟离是一个几乎没有秘密的人,不是因为他坦诚,乐于掏心掏肺地把自己展览给别人看,是因为他很会藏,许多时候甚至让人意识不到他有所隐瞒,与其说我记住你,不如说我记住的是当时的钟离。”

人群在走动之间变得稀疏,魈望着前方,钟离是潮汐涨落中分毫不移的礁石。

“谢谢您告诉我这些。”他说。

若陀嗯了一声。他做事有分寸,不会半真半假地编排谁,也不会拎不清轻重讲些不该讲的,本该到此为止,但见魈垂着脑袋,小小一只人仿佛揣着无穷无尽的思虑,到底是心软了。

“第一次见面,我没准备别的,只能送你一句话当见面礼。”若陀压低声音。

“不要看他做了什么。要看他没做什么。”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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陀子哥感觉有一肚子的话想讲,作为旁观者看到钟离的反常表现,应该也会对魈很好奇吧:thinking::think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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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老师。”有人拍拍魈的肩,现在圈子里不知道谁带起来的头,不论男女老少,见了面一律喊老师。他听到兜帽底下飘出来一声迷迷糊糊的唔,特地调低手机亮度,放过去让魈看时间:“三点五十四,咱们要收工了,您醒醒神。”

片场喧闹,动辄还有人工增补的强光晃过,惊起一片即将酝酿成型的困意,是以魈虽然受人类昼行夜伏的生物习性所控,坐着也能睡,但睡得不深,一叫就能起。他眯着眼盯了片刻屏幕上的数字,略显迟缓地直起腰,从过长的外套袖口里探出手揉了把脸,很轻很低地说麻烦了。

外套是钟离的。海边夜里风凉,魈没个准备,第一次睡着不到半小时就被冻醒,头昏脑涨地思考该不该点杯热饮暖身之时,从天而降一件还带着体温的灯芯绒夹克。帮忙跑腿的小助理是个眼里有活的,尽管钟离没说,但送完衣服,他还是先贴心地去给魈接了杯热水,之后才去服装间找钟离留在组里的另一件秋装,期间钟离始终背对着魈,心无旁骛地和若陀探讨镜头,仿佛嘱托工作人员送衣服来的另有其人。

和钟离分别的这几年里,魈有长高一些,身形也不再是少年人独有的清瘦单薄,岁月在他的身体里支起了一副青年的骨架,可还是撑不起钟离的外套,明显大出一圈。他把袖子往上拽了拽,戴回睡觉前摘下的口罩,确认场内已经停止拍摄,安静地走到钟离身后。若陀正和钟离闲聊,啧啧称奇,你七八点就起了,居然还那么有精神,见到魈来,恰到好处地一顿,抬抬下巴,示意钟离往后看:“过来了。”

睡好了?钟离一转过身,魈的注意力就全在他微微泛红的眼睛上了,长达二十小时的过度运作后,那对温暖的,柔和的琥珀瞳仁旁爬上了几道的血丝,像是瓷器上将碎未碎的裂纹,泄出些许倦怠。当一心二用这门功课的考评官是钟离时,魈的成绩向来是不及格的,顾着看他的眼睛,问句便从衣衫间的空隙里漏出去。钟离笑了笑,伸手拉平魈窝进去的领口,又问了一次:“睡好了?”

“嗯。”魈回过神,脸上有些发烫,幸好有口罩挡着。作为业内人士,旁观有更多经验的前辈演戏和大导指挥调度是很有意思的,能看出门道的事他都会觉得都有意思;但一场戏切碎分为十几二十个镜头,拍完全景拍近景,过一条保一条补一条,魈久坐不动,精神渐渐松懈下去,稍不留神就断断续续睡了好几觉,在场百来号人,找不到比他更无所事事的了。

不过钟离似乎很欣赏魈这众人皆忙我独睡的状态,弯起眉眼,掩起一点疲态。“这一夜真跟着熬下来太累了。”他说,“睡了就好。”

剧组入住的酒店是统筹货比三家算出来的离片场最近最实惠的星级酒店,开车十分钟不到,一行人下了大巴即刻作鸟兽散,有赶着上楼睡觉的,有一头扎进隔壁24h便利店扫荡的,也有相约去附近吃夜宵的,只要不影响工作状态,若陀绝不会多嘴说些讨人嫌的话,大半夜的戴上墨镜装瞎,钟离怕他平地摔,过旋转门时扶了他一把。前台早就收到消息,准备好了一张全新的房卡,还有一个看不出装了什么的纸袋,双手送上,房间号写在卡套背面,因为是单人间,比钟离和若陀住的楼层低两层。

“但朝向好。”前台补充介绍道,“不下雨的时候,能看到日落的海面。”

魈没接话,他只住一晚,明早就走,下不下雨都看不到日落。钟离也没说什么,点点头。他困了,困的钟离话会变少,声音也会变小,陪魈一起到对应的房间门口,让到一旁,磁卡扫过门锁,他将转了几道手的袋子递给魈。

“睡衣。”钟离说完,停了几秒,似是在积攒精力,好一气说完后半句,“是T恤,找跑腿买的,不清楚你尺码,肯定买大了,不穿出门应该没关系。”

魈摸了摸团在袋子里的柔软布料,吊牌没拆,印着叫不上名的logo,小票挤在角落,支付时间是前一晚八点整。某种熟悉的无力自他的指尖蔓延至全身,网住了他失序的心跳,魈几乎感到恐惧:民宿外请他来剧组的钟离或许在那一刻是冲动的,没有考虑任何之后的事的,但时间每走过一秒,那点冲动就被细致的、妥帖的安排盖住一寸,如同忒修斯之船,他无法确定他还掌握着同一份悸动。

人已送到,睡衣也送到,钟离心中落定,牵起一个笑,说晚安。魈也说晚安,但站在原地,没有推门进去,而是目送钟离折返电梯间。在毫无血缘关系的人里,魈敢百分百地确认,不会有谁比他更熟悉钟离的背影,他在现实里遥望钟离许久,又在梦里雕琢千万次,不论钟离穿了什么,周围环境如何,他都能用目光倒出一个严丝合缝的模来。可魈无法开口让钟离停下远去的步伐,他很早就发现了,他找不出一个合适的词呼唤钟离,他的名字,和那些通用的称谓,都不是最合适的。

“您等一下。”

开了一线的房门被重新阖上,魈抿抿唇,小跑几步追上钟离,拽住他的衣袖。电梯抵达楼层,无人乘坐,冷光短暂地打亮钟离的半边脸,又被尽数收回轿厢。

“怎么了。”钟离微微低下头,嗓音轻柔得像一场好梦。

“您的外套。”魈说,“还有……我想问您一件事。”

“必须要现在问吗。”钟离按按眉骨,摁住魈去解拉链的手,“穿着,白天还我也来得及。”

“可以吗?”魈用上了近乎是希冀的语气。钟离垂下眼。

“可以。”

房间里闷了一天,室温比外头高一些,魈再要脱外套时,钟离没有阻拦,而是自然地接过,搭在手边。前台说能看到日落的窗前是一个小榻榻米,他们分坐两侧,钟离拿了瓶方桌上收费的农夫山泉,冰凉的液体流经喉管,带来瞬时的感官刺激,让他能保持清醒,做一个得体的倾听者:“你想问我什么。”

黎明前夕,日月失光,是一天当中最黑暗的时刻,房间里唯一一盏点着的玄关灯照不分明两人的神情。魈看着钟离,他们都沉在广袤的夜色里,眼睛找不准轮廓的东西是没有漏洞的,这让他可以平静地对钟离说,这几天上课时,我听老师说了一句话,说有些人不能看他做了什么,要看他没做什么。我没太懂。

“我不明白,什么样的人适用于这句话,也不明白该如何通过一个人不曾做过的事去建立对他的认知。您比我年长,比我见过更多人,处理过更多的关系,您是如何理解的呢?”

“太哲学了,我现在可回答不好这样的问题。”钟离听起来像是笑了,语调缓缓,“但如果你很好奇我的想法,我会告诉你,对于许多不把喜怒哀乐放在明面上的人,你都可以这样去判断,尽管这种判断不是绝对的。人们不做一件事,可能是不想做,不愿做,也可能是出于某种原因无法做……”

“那您呢。”魈打断钟离,“如果是您呢。”

沉默像一瓶更加厚重的墨,顺着窗户渗入了漆黑的天幕。过了许久,钟离用叹息般的口吻说道:“人是无法在脱离条件的情况下完全认识自己的。你这样问我,起码要让我知道,是在问哪件事。”

“我。”魈不自觉地绷紧了脊背,坐得很直,困意翻涌,仿佛随时会合眼入睡的是钟离,此刻真正在做梦说胡话的却是他,魈快要呼吸不上来了,但还是掐着手腕,虎口贴在紊乱的脉搏上坚持说完:“您对我总是亮绿灯,好像在您这里,我做什么都是被允许的,但不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

“您为什么——”为什么不喊停?是不想,不愿,还是无能为力?是因为您心如明镜,确信即使您什么都不说,我也不会擅自越界吗?

“魈。”钟离把水放回桌上,天边开始透出微弱的粉调,东八区所有未眠之人都将迎来和煦的日出,他说的话却像从极地深海里打捞出来的那般冰寒刺骨,“你想好了吗。”

一室寂然。

“抱歉。”魈说。他只能说抱歉。结束了,魈想。一千多个日夜的爱恋被宣判死刑,他开始发抖,开始感知不到外界的变化,他清醒又孤独地承受着空中楼阁坍塌的余震,从心脏波及至四肢百骸,一切藕断丝连的,纠缠不清的,模糊的可能,都彻底终结在这里了。

但半透明的熹光里,钟离站起身,一步迈过万水千山,以一种绝对的姿态抱住了魈,安抚性地抚摸他的后背,鼻尖抵在温热的颈侧,共享他的颤栗。

“只是让你再好好想想而已,不要怕。”钟离说,他真的困,得一字一顿地把音念实,不让它们往上飘,“这边杀青之后,等我去找你。”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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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

且慢。空竖起手掌,紧急撇开头,把脸闷在手肘弯里打了个喷嚏。他吸吸鼻子,有些抓狂:“谁骂我呢,这两天我打了能有——我都数不清几个喷嚏了!”

“两个喷嚏才是咒你骂你,一个喷嚏是有人记挂你。”云堇坐在魈身边,笑着打趣道,头上繁复的珠翠随动作轻微摇曳。她严格意义上说来并非影视演员的科班出身,打小学的是戏曲,身段与嗓音皆是水一般的柔,年龄不过二十出头,但在她的领域里已然很有声望,若非导演是云堇小叔,还未必能请动她来客串。云堇就友情出演这一周,也没特地为此配个助理,自己盯通告自己收东西,抱着一个比她脑袋都大的保温壶来片场,打理好妆造后找了三只纸杯,和魈和空分享她的小吊梨汤。

“等下若是因为我一直卡着过不了,我先在这里给你赔礼道歉。”她放低杯口,和魈碰了碰。魈含着一口气在心里顺词,几秒后扭头看向云堇,摇摇头。

“都是按导演的要求演戏,不用道歉。”魈说,神情和语气都很认真。云堇眨眼,她这明显是在开玩笑,一个没忍住笑出声,捧起保温壶,又给魈续了半杯梨汤。

今天的戏讲到旧太子因行巫蛊之术被废为庶民,流放北地,狼子野心的亲王与各怀鬼胎的朝臣在画舫之上密谋拥立身子孱弱的小皇子夺权,将来便可如操纵傀儡那般左右朝堂。皇帝私养的刺客丁一奉命行事,自水中潜近画舫窃听,伏在阴影中默记几人谈话,身侧忽而落下一盏莲花灯,名动京城的伶人婵衣探头来寻,澄黄光芒映亮他藏身之处,无所遁形。

婵衣瞧得出水下之人来者不善,亦心知肚明水上之人正在酝酿某种阴谋,思虑再三,选择缄口不言。刺客黑巾蒙脸,行过万家灯火照不到的地方,她在戏中唱尽人生百态,借着面上的浓墨重彩得见众生,他们都是将真心埋葬在假意下的同道之人,各让一步也无妨,望着江波覆灭烛火,阴影再度笼罩住锋利的杀机。三刻钟后,宴席散去,婵衣染了一身酒气,坐回镜前,开启的妆奁当中,不知何时多出了一支青玉雕成的竹节发簪。

今日风大,道具组往莲花灯的底座里加垫了两层薄铁片压重心,免得侧翻过去,但轻飘飘的一盏灯还是很难落准点位,来回调整了五六次,云堇双手合十,冲魈拜了两拜。魈扶着船舷,大半个身体浸在河水里,比了个没事的口型,掩住鼻尖调整呼吸。他在这部戏里几乎是纯素颜,脸色一白,眉眼便似沉墨一般,眼底结起一层难化的寒霜,镜头扫过去,倒是更贴合角色了。导演忙叫起来,别动哈,保持住,现在这个眼神,各部门准备——

拍好了暗处的波诡云谲,云堇还得去前头亮堂的地界正儿八经地唱段戏,导演最后补了两条刺客的近景镜头,招呼人把魈捞上来,赶他速速收工回酒店洗个热水澡。助理早就拿好毛毯,里层贴了五六张暖宝宝,他老板有下水魔咒,每回拍这类戏码都会发烧,等魈上岸,一秒不敢耽搁地将他裹成蚕蛹,护送至化妆间换衣服;空也备好了感冒药和姜茶冲剂,魈不喜欢那股气味,皱着眉说不想喝,反正喝不喝都会烧,被他经纪人猛搓一通背脊心生热。

“喝嘛喝嘛。”空帮魈把药从铝箔板里拆出来,“万一这次有用呢,喝姜茶就难受这一下下,发烧可要难受好几天哦。”

空的话不无道理,但好说歹说也只劝动魈喝了一口,还是为了把胶囊送下喉管。次日晨起,两人对着不容乐观的体温计数值无语凝噎,魈晕乎乎地捂着额头,翻面埋进枕头里,声讨空,我就说喝了没用。空义正辞严:“喝一口当然没用,下次必须得喝一杯。”

空和导演提前报备过魈的特殊体质,剧组上上下下几百号人,不可能为了一个演员推迟进度,不过提前商量好,总能把戏份匀一匀,安排一些轻松的文戏。云堇大部分戏都有魈在场,两人扮演的角色到死都没有说上一句话,朦胧的感情如火海悬丝,细微的,纯粹的,承载不起暧昧与甜蜜的,主打一个绝不挑明有缘者得见的,是以魈这头节奏一缓,她就也空了下来,坐过来和空闲聊。听说魈不乐意喝姜茶驱寒,半夜三更汹涌地发起热来,云堇又分了两杯今天的红枣枸杞茶给他们:“哎呀,你们昨天走太快了,不然喝点我那小吊梨汤也好,起码是热乎的。”

“我不太懂导演具体怎么打算的。”空挠挠头,“但我听他说要把您的绝美身姿这样那样地记录下来,难道没翻来覆去拍个二十条?”

“我可是专业的。”负责魈的化妆师找过来,要往他脸上铺一层粉底,好盖住两颊的潮红,云堇边说,边拖着小马扎往空的方向挪了点,“三条就够了,哪里用得着二十条。”

空伸出手,同云堇碰杯,失敬失敬,冒犯冒犯。

魈头脑昏沉,彻底降级成单核处理器,听着空和云堇闲聊,就注意不到化妆师让他闭眼,走进镜头沉入角色,便隔绝了片场外围的喧闹,直到导演喊了卡,助理扶着他走回座位,空在另一侧小声嘀咕这位怎么来了,魈才察觉到四周的氛围有些奇怪。云堇对娱乐圈了解不深,一时间找不着这场台风的风眼在哪儿,回以空同样的小声询问,谁呀。

“正东北方,和咱们制片聊天那位。”空神神秘秘地说,“也不知道他来干什么,上部片子刚杀青,没听晴姐说他有新本子要选角啊。”

“他很厉害吗?”云堇说。空以为她是不清楚来人的身份,所以会说出这种像在嘲讽的话,正欲开口介绍,就见云堇绕过他,戳了下魈:“找你的。”

啊???空魂都要吓飞了,谁找谁?魈懵懵懂懂嗯了一声,尾音上挑,没想到有自己的事,抬头望向空说的东北方。这一眼也教他愣住了。

云堇被他俩的反应搞得不那么确定了,手搭在眉骨上仔细瞧了瞧:“没看错呀?上个月在辛焱店里的不是你和他吗?”

“是吗?”空问,深呼吸,和善微笑。魈避开正面回答,指指上方:“当时是你住在楼上?”

“嗯,我跟辛焱是很好的朋友,她暑期档演出结束后我们一起回岛上住了些日子。那天突然看到有男生,我没好意思穿着睡衣下来,躲回房间去了。”云堇的眼神在魈和空之间打转,“我是不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

“该说的。”魈脑袋里烧成一团浆糊,反手攥住空的手臂,“之前没说,我现在说。”

“你烧退了再一五一十地讲。”空被魈拉着往旁边蹚了几步,心情复杂,分不清喜怒哀乐各重几何,看魈头晕得直打晃,毕竟是全心全意照顾了两三年的艺人,终究是让无奈占了上风,“晴姐知不知道你和钟离认识?”

“知道。”魈坦白从宽,“之前他的秘书联系不上他,晴姐打我电话问的。”

“我怎么有点听不懂中文了。”空扶额,“你们熟成这样,我却一点不知情,明年我一定去争取一部谍战片给你。”

好吧好吧。魈一低头不说话,空就不好意思揪着某个点不放问下去了,搞得跟他在欺负人似的。操碎了心的经纪人偷偷瞄向不远处的钟离:“他今天来找你什么事?”

“现在不能讲。”魈沉吟片刻,“应该不是坏事,对我而言。”

“我知道了。”空想了想,向魈明确今天下戏后的安排,“那你是照常回酒店还是跟他走?晚上还回来吗,要不要我安排车接送你们?”

等一下。

熟悉的三连问唤醒了空古早的记忆,他茅塞顿开:“我知道了,这次我是真知道了!上次那个那个,机场那个,也是…?”

“是他。”魈用手背贴了贴脸。

“一直都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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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十点的戏,自己注意时间。”空往魈的手里塞了个退烧贴,看着魈点头,眼神却一个劲往某位知名大编剧的方向飘,有点说不上来的情绪,仿佛自家白菜被那啥那啥了。但钟离仪表堂堂事业有成,比在场一多半人都混得好,好得多,空深吸一口气,不得不承认他家这颗翡翠白菜是被装进手工花丝999足金盘里好生请走的,不轻不重地在魈后背拍了一记。

“我戴个帽子,还有口罩。”魈说,助理应了一声,转身要去车上拿,被空拦下。经纪人的口袋像是哆啦A梦的百宝袋,左右摸摸,掏出一只独立包装的口罩:“别让钟离先生等太久。”

更何况到了这时候遮遮掩掩还有什么意义,空不敢细想,一想就头疼。钟离本人确实是温和谦逊的,不讲究也不喜欢这这那那的高调排场,可禁不住他自带光环,明里暗里诸多视线落在他身上,他还不遮不掩此行的目的,和制片寒暄完,径直过来找魈说话,问今天几点下戏。空不可能拦钟离,没有拦的道理,也没有拦的本事,只能诚心祈祷各路营销号别乱写,毕竟真有点不可说的两个人怎么可能有这般光明磊落的会面,对吧?

尚且还没点确切的不可说的两人直接回了酒店,钟离原是想把魈带出去吃饭,得知他发烧,立刻改了主意,联系餐厅那边堂食改外卖,撤掉两份炸物和甜点,留下的都是清淡温养的,卡着时间段用保温袋装过来,这个点应该快到了。发动车子前,钟离边设置导航,边问要现在用吗,你手里的那个。魈想了想脑门上顶着一片白走来走去的样子,觉得样子不太好看,摇摇头,说回去再贴,钟离说好。

钟离开的是自己的车,从他家到片场近四个小时的车程,魈坐在熟悉的淡香里,身体与精神都很放松,扫过后视镜下的新香牌,没问钟离为什么不乘高铁或者飞机。也是在这辆车上,几个月前,许多事情魈不问是不敢问,他那时连直视钟离都很艰难,必须依赖黑暗赋予的安全感才有勇气隔着单向玻璃观察月相;今天的魈不再问,却是因为他清晰地感知到他的触角似乎连通了钟离一部分思路,尽管他无法用词精准地转述出来,但他潜意识里已经毋需钟离解释这些细枝末节。

他缺憾的、亟待填补空白的、不容私自翻阅答案的,只剩下一件事。

车子开下地库,途径员工通道,几个一看就是粉丝的女孩探头张望车牌,见是完全陌生的数字,又收起镜头,窝回椅子里继续玩手机。魈烧得骨头软,不知不觉往下滑了半截,平静地看着她们在私生的边缘横跳,撑着车门坐起来,低头解安全带:“我先下车,单独上去,您……”

“魈。”钟离说话的语气里带上了笑意,“你知不知道片场外围有多少人端着长枪短炮想要拍独家拍大料,刚才上车上得那么容易,如今下车又有什么为难的。”

魈无法反驳,单核处理器龟速运行,脑袋晕乎乎地抵到车窗上,第一视角观测钟离找车位加倒车入库。“很奇怪……”拔出车钥匙熄火的那一刻,魈闷闷开口,“在片场代拍一半藏在树里,一半躲在屋顶上,拍到了我也不知道。但现在要走过她们眼前,您真的没关系吗。”

钟离抬起手,揉揉魈的头发,温暖的掌心贴在他耳侧:“那我打个电话。以及,没关系,当然没关系。”

五分钟后,酒店经理领着几个专业安保下楼,电梯口好是鸡飞狗跳地闹了一阵,妆容精致的女子擦擦额角不存在的汗,屈指轻敲钟离的车窗,请他们下车,说是钟离反映的问题目前已经解决了,将来会多多加强对外来人员的管控。钟离很客气地说麻烦了,经理连连摆手:“不麻烦不麻烦,都是我们该做的——这是您的房卡,您的餐点也安排人为您送到房间了,还有其他可以帮到您的吗?”

“没有了。”经理问钟离,钟离用眼神问魈,魈清清嗓子,“谢谢。”

他们上楼,刷房卡,进屋,似曾相识的流程,倒转的主客关系。魈发着烧,意志力薄弱,钟离几乎是毫不费力就让他言听计从,坐到了柔软的床上,撕开退烧贴,淡蓝色的胶质层向下,拨开魈的额发细致地贴好,距离近得呼吸都要缠在一起。魈半阖着眼,视线垂在钟离面中,像是蝴蝶拂过一抹花瓣那般,用指腹触了触男人眼底的青黑。他做这一举动完全是无意识的,碰到钟离的一瞬,仿佛是朝平静的湖面里投了一粒小石子,月影荡起涟漪,魈恍然惊醒,退后的步伐却被潮汐阻断,钟离眼疾手快地攥住他的手腕,琥珀色眼瞳里情绪流转,无声笑了笑。

魈在钟离面前认错速度从来都是一流水准,哑着声音说抱歉。钟离摆出一副不解的表情:“为什么抱歉?”

“很辛苦。”魈说着,指腹又蹭过钟离的下巴,“不用那么急的。”

“你在等,我肯定要来。”钟离任凭他乱蹭,甚至配合地蹲下身,单膝跪地,骨相优越的脸轻轻靠在魈手上,面颊微凉,颈侧温热,“你更辛苦。”

“所以您真的都知道。”魈低下头,没有抱怨,只是陈述。他设想过很多次,若是真有一天,他能与钟离谈论他的感情,谈论他隐秘而漫长的暗恋,会是怎样一番场景,树状的思维导图推到最后一步,往往是狼狈的,破碎的,告诫他应该把秘密带进九百摄氏度的高温里一齐焚毁,他这一生都无法使钟离成为他的共犯。一晃好多年,这一刻真的降临了,魈担心的一切都没有发生,唯有绝对的坦诚和宁静,溯游时间节点往回倒带:“是我大学开学不久,您换手机之前那次吗。”

“从我家跑掉的时候就有点数了,但真正确定是那次。”钟离答得很快,像是早有准备,“我职业如此,对情绪的体会比许多人敏感一些,甘雨若陀他们都很清楚,所以从来不会对我说谎。而且你很…透明,很干净,第一次见到我紧张尚能用陌生解释,次次都紧张,我哪怕是块石头也该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好早。魈小声道。钟离仰着脸,望向他的眼睛。

“所以说你更辛苦。”

“是我自己选的。”魈说,他是风浪里的一叶孤舟,钟离是他的锚,“再来一次我还是——”

“还是喜欢我。”钟离见缝插针地挤进话音,替魈说完后半句。魈耳朵尖红红的,可能是热度烧上来了,在钟离的目光里呆了几秒,很认真也很坚决地重复:“还是喜欢你。”

辛苦,以至于痛苦,如果是为了钟离,都是可以经年累月忍耐下去的。人有七情六欲,属于魈的爱情模组里,底层代码刻满了钟离的名字,如果不喜欢——不爱钟离,他想象不到这颗心还能住进什么人。但是……

“您呢。”他问。

“您对我,是怎样的心意呢?”

“我找若陀问过了,果然是他跟你讲的那句话。”钟离与魈对视片刻,开口道,不过没有责怪魈当初故意扯谎套他话的意思。该从何说起呢,他包容,敏锐,四年前便察觉到一个男孩的心意,却从不将这定义为一件性质恶劣的大事,自始至终给予魈他能给出的全部尊重,不动声色地维护那稚嫩的爱,即使魈避他如洪水猛兽一般逃开了几年,钟离也不觉得有什么,不远不近地跟进着魈的动态。年轻的灵魂是容易悸动的,也是容易冷却的,极致绚烂后,极致落寞,他作为年长者,有责任稳住这段关系的节奏,在久别重逢后留给魈充足的时间深思熟虑,他真的决定了吗,决定好即使朋友做不成也要告白了吗,他的爱在一千多个日夜的辗转反侧后,还是那样热忱吗,在下沉的年岁里,那些上升的瞬间或许只是惯性的错觉。

与此同时,钟离也在利用这段休止的时间,以第三者的视角审视自己的心。魈是一个很好的朋友,小朋友,这点毋庸置疑,他出于说不清道不明的冲动把魈带到片场那天,每次回头看见魈面无表情地发呆,金色的眼睛冷冷的,但脸颊还保留了一点圆润的弧度,就觉得又可爱又好笑;后来魈犯困,小鸡啄米式打瞌睡,他脱下外套差组里的工作人员送过去,过会儿再看,人已经在他衣服里睡成一团,心里好像给捂化了一块似的。但这些同样是错觉,是钟离的错觉,接近爱的东西,难道也是爱吗?

“感情上的事,旁观者清,若陀想来也是没见过我这样,拿捏不准当不当断,所以才对你说,我不拒绝你,就是愿意和你试试。”钟离抓住魈的手,拉到了胸口的位置,魈被牵着俯下身,感受着指尖传来的沉稳有力的震颤,心跳逐渐加速,体温高得快要烧出耳鸣幻听,“他又说对了。”

“我们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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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神了…在新年第一天读到更新真的好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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