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钟离八点的飞机,提前一个半小时出发,魈下课晚,没赶上当面告别,只能在微信上祝他一路平安。钟离过了五分钟回复,说你也是,考路平安顺利。魈手一顿,错失货架上的最后一瓶藜麦奶,捻捻指尖,盯着这条消息,嘴角上扬两个像素点。
拐过第二个绿化带,远远的就能看到自玄关透出的光亮——在这里住了快两个月,还是头一回有人给晚归的高中生留灯。魈扶着鞋柜,慢吞吞地换好鞋,走进客厅,发现燃气灶上坐着个蒸锅,掀开盖子,瓷碗里是一只浸在蜜色汁水里的梨。碗壁还温着,他凑近了瞧瞧又嗅嗅,普通的冰糖炖雪梨,红枣银耳枸杞,没有加其他的补品药材,蒸汽蒙到眼前,很舒服。
魈把瓷碗拿出来放到桌上,顺着楼梯向上望了眼二楼,漆黑寂静,书房的门再度紧闭,那块代表钟离正在里面办公的暖光短暂地亮了一夜,昙花般消逝。他长长的睫毛耷下来,嘴角落回平直的线条。
昨天魈下课没那么晚,比钟离早了几十分钟进门,端端正正坐在钟离先前吃面的位置上写每日总结,临到收尾,外头才传来滴滴的解锁声。钟离拎着电脑包,肘下夹了个光面的文件夹,直往下滑,似乎被冬夜寒风吹僵了脸,走到暖气里才露出一个笑。
他进厨房倒水,身上闻起来干干净净的,没有酒气,没有脂粉气,喝了半杯,隔了几米远问魈要不要吃点夜宵,视线掠过桌上的纸张。魈说不用,得控制体重,钟离定定地看了他五秒,无奈地叹了口气,拿起茶壶重新注满手里的水杯,带上电脑和文件,说那我上楼了,在书房,有事直接进来就行。
魈没事找钟离,睡前路过书房,在门口说晚安。这就是他这两天里见钟离的最后一面。
今天坐在老地方,角色配置折半,高中生甩了甩出墨不畅的中性笔,写新一日的总结写得江郎才尽。结尾的句号只剩三分之一,其余都卡没了,魈啜饮几口色泽透亮的梨汁,用勺子又切又舀吃了些银耳和梨肉,起身在只有他一个人——又只有他一个人——的大房子里楼下楼上巡视一圈。
据说同一个行为、同一个想法,经由二十一天的重复,就会形成习惯。魈看了四十几日空空荡荡的二楼,是两倍的二十一天,本该已经习惯,可他日复一日搭起来的高塔不过纸牌屋一座,钟离仅是路过,带起一阵风,就动摇了单薄的地基,使他在一片无序交叠的矛盾中,生出贪得无厌的不习惯来。男人满打满算回来待了不到四十八小时,这栋房子却像是童话故事里终于迎回主人的古堡,兴奋地活了起来。冰箱里多了两盒网购的果切,料理台改换了几处摆放,水槽底仍是湿的,衣帽间靠外的衣架空了三个,阳台的洗衣机旁挂着要送去干洗的西装……这些变动有的显眼,有的细微,不过因为这是属于钟离的房子,他做什么都是合理的,毫不突兀的;他可以把这里收拾成精装样品房,简洁舒适但少点人气,也可以留一盏灯,在钢筋丛生的水泥森林里拓出一方巢穴,将小小的房客纳入其中。
魈站在阳台,盯着磨砂的西装纽扣发了会儿呆,默默回忆上次阿姨是什么时候来的。他现在几乎每天都在过一样的生活,吃饭上课睡觉,对时间跨度很不敏感,记忆也重合得厉害,常常到了晚上就记不清中午食堂的某道菜是昨天吃的还是今天吃的。行秋特地分享了一套手保健操,说做了可以预防老年痴呆,魈假装没看到,等对方发其他消息把那条视频顶上去。
楼下有车开过,树枝的阴影像诡谲的鬼爪,穿过明净的玻璃窗,贴着墙面,从房顶滚到人的脊背,抓一把虚空,搅得魈愈发算不清日子。钟离回来了两天,对,前天晚上回的,今天晚上走的,这部分记得很清楚,期间阿姨也没来过……他逆着往回推,果断排除两个干扰项,那前天早上呢?阿姨来过吗?好像没来,应该没来,那就是明天早上来,大概。
算出结果,魈脱下外套,也挂了起来,挂到钟离的西装旁,阿姨经验丰富,会自行分辨什么面料该怎么洗。他站得近了,西装袖口便轻轻抵到了小腹,教魈想起覆在他头顶和肩上的那只手,温暖,干燥,掌心并不十分宽厚,但手指很长,放松地握着什么时像件艺术品。
相距不到二十公分的地方忽然传来接连的震动声,魈眼皮微跳,从发光的外套口袋里掏出手机,屏幕上是一只尖耳朵黑猫。他接起电话,低低喂了一声。
“到家了吗?”电话里的钟离声音又不太一样,船锚一样沉下来,在混乱的背景音里仍然清晰。魈下意识先觉得钟离说的家是他从小住到大的那个家,愣了几秒,很快反应过来,玩了个不起眼的文字游戏:“到了。”
“好。”钟离说,他似乎是去了一处僻静的角落,周围嗡嗡的交谈声弱了许多,“厨房里给你蒸了雪梨,凉了的话就再上火热几分钟,冷食没什么功效。晚一点会有人到家里来,是个蓝头发的姐姐——对你来说是姐姐,你给她开下门,她来取一份文件。”
魈点点头,想起钟离看不见,连忙出声,说知道了。
蓝头发的姐姐叫甘雨,久旱逢甘霖的甘,春雨润如酥的雨,颇有古典美人的气质,五官线条圆润柔和,说话也是细声细气的。她进门后熟练地从包里拿出一次性鞋套,竖起手掌压了两下,阻止魈要去鞋柜里找多余的拖鞋的动作。
“不用麻烦。”甘雨笑了笑,“文件在书房,我拿了就走,很快。”
书房不是锁着吗。魈抬头看了眼楼上紧闭的两扇门:“他没跟我说钥匙放在哪儿。”
“因为就是没有钥匙。”甘雨提上鞋套,笑得眼睛都弯了起来,“一起上去吧。”
弥怒说除了书房和主卧外别的地方都可以随意进出,魈听哥劝吃饱饭,老老实实的连这两块禁地门边的墙都没碰一下,如今眼瞧着甘雨只是转动把手就轻轻松松地推开了门,不免沉默。钟离的书桌很整齐,资料和书分别码成两摞,像用刀切过的豆腐块,甘雨顺着他贴的便签标记,翻了几本就找到了需要的文件,粗略检查一遍,退出来反手把门带上。
“先生关门只是为了留点私人空间,锁门就是隔阂了,像在防着谁,而能住进他家里来的朋友都是没必要防的。”甘雨解释道。她踩着小高跟依然如履平地,边说边拿出手机对着文件封面拍了张照,魈跟在她身后,觉得奇怪,也有点隐隐的不舒服。
一个知道钟离卧室都不锁门的人,怎么会不知道他家的密码。
“万一屋子里没人呢。”他送甘雨到门外,转弯抹角地问,“是要等到明天阿姨过来才能拿到吗?”
“没人的话,我就自己进去了呀,又不是第一次来这边。”甘雨语气还是柔柔的,“先生说家里有个小高中生,让我别直接进,免得吓到你,所以才在外面等开门。夜里风大,你穿得薄,就送到这里吧。”
魈握着门框的手紧了紧,等回过神,手已经悬在了主卧的把手上。
统治世间万物至高无上的天神宙斯曾命匠神赫淮斯托斯以黏土为原材料,捏造出地上第一个人类女人,作为对先觉之神普罗米修斯造人和盗火的惩罚。在神王的命令下,众神纷纷赐予她一份礼物,使她更加光彩夺目:阿佛洛狄忒赠她爱欲的芳香,赫拉赠她贪婪的好奇,雅典娜赠她无知的妍丽,赫尔墨斯赠她虚伪的口舌。在施与了这一切后,宙斯赠她姓名潘多拉,借由这个拥有一切天赋的女人,开启了灾难的魔盒。
魈整个人猛烈地打了个寒战,触电一般弹开,自己左手扣右手圈着手腕锁在背后,额头抵在门上,像是被抽了筋骨似的,慢慢蹲了下来,到最后甚至膝盖着地,如同赎罪的囚徒。
他不是潘多拉,不至于闯下弥天大祸,毁了全人类的福祉,但命运给他的馈赠另有苛扣之处,他的魔盒只消心念一动,就会启封一角,泄出不该见光的情愫。魈闭上眼,弓起脊背,转而用头顶着门板,显得更加虔诚。钟离说得是那么自然,那么轻松,说这里是他的家,说魈在他的家里,好像这里也是魈的家,魈否认不了,他确实在沙发上睡醒见到钟离的时候,在钟离问要不要吃夜宵的时候,在听到甘雨转述家里有人的时候,被那种错觉击中,仿佛他已和钟离这样相处了小半生。
像…恋人一样。
这太不公平了。魈想。他不是责怪钟离,他是在向所谓的爱发问:钟离什么越线的事都没做,爱为何会倾倒而下,将一条倒映着月亮的溪流染上不该有的想望?而透过这些想望回看钟离,对方又仿佛已经做了很多不该做的。这样颠倒黑白的爱对另一人更不公平。
他不想要这种爱。没人想要这种爱。
魈拿出手机,翻联系人的时候手抖个不停,后面发现是人在抖,连带着声音也不明显地抖了起来。他打电话给家里人,讲联考几天的安排,讲跨年前的培训,电话那头的女声敏锐地觉察到异样,问怎么啦,怎么像哭了?
“没有哭。”魈直起身,撑了下冰凉的大理石地面,慢慢站起来,“我就是,想回家了。”
—TBC.—